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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志

_5 范小青(当代)
  老秦走后,万丽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古怪蹊跷,便给伊豆豆打电话,万丽的电话只响了一下,伊豆豆就接起来问,他怎么说?万丽说,伊豆豆啊,我说的吧,你总是自我感觉太好,以为你们老秦要眼泪鼻涕地留你呢,恰恰相反,他是来向我推荐你的,极力推荐,我如果不接收你,就是我天大的罪过啦。伊豆豆“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万丽继续说,老秦还说,如果有人竞争这个位子,我如果力量不够,要找谁帮忙说话,他也可以出力,他可以找——伊豆豆断然地打断了她,口气硬硬地问道,你不开玩笑?万丽也认真地说,不开玩笑。伊豆豆一下子又没了声息,半天也不见她再吭一声,万丽还以为她已经挂断了电话呢,赶紧“喂”了一声。只听话筒那头传来伊豆豆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了。万丽见她要挂电话,赶紧说,对了,你现在有没有空过来一下,我需要用你的车送一送我。伊豆豆也没问什么事情,说,我马上过来。
  伊豆豆开着自己的红色小波罗,赶到房产集团,万丽也从办公楼里出来了,直接上了伊豆豆的车,说,挤一点时间开丫丫的家长会,刚来,不想用单位的车。伊豆豆点了点头,刚要发动车子,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了老秦,老秦正站在后面,向她这边张望着,手足无措的样子。伊豆豆顿时冒起火来,也不顾万丽在场,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跑到老秦面前,劈头盖脸地说,你干什么,你跟踪我?老秦本来就有点心虚,又被伊豆豆逮个正着,更是慌了手脚,想解释什么,又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道,伊、伊总,你别误会,我没有,我不是,我,那个——伊豆豆说,老秦,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被我看到,我就报110。老秦低三下四地说,伊总,伊总,你不能不走吗?伊豆豆横了他一眼,道,你说呢?老秦语塞了,涨红了脸,闷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了。伊豆豆一转身就往车子这边过来,老秦在背后看着她的背影,追着说,伊总,伊总,你等一等。伊豆豆不理睬他,拉开车门了,就听得老秦还在不停地说,伊总,其实,其实,房产集团,不适合你,真的,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伊豆豆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想再冲他几句,却没有冲出来。因为伊豆豆没有说什么,老秦像是受到了鼓励,赶紧又说,真的,房产集团太复杂,像你这样心地坦白的人,不要到那里去。伊豆豆冷笑一声,我心地坦白?我的心地可不如你坦白。老秦见伊豆豆要上车了,又上前一步,急迫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伊总,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伊总,你不走,好吗?我保证,保证——伊豆豆再次粗鲁无礼地打断他说,保证个屁,你保证得还少吗?老秦说,我是,我是说话不算数,但是这一次,你吓坏我了,我一定说话算数——伊豆豆铁板着脸说,来不及了!老秦愁眉苦脸地看着伊豆豆,来不及了,我也知道来不及了,那,那我,我该怎么办?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伊豆豆说,你只要闭上嘴走开——伊豆豆终于不再和老秦Up唆,果断地上了车,眼睛看都不看老秦一下,就发动了车子,老秦站在那儿愣着,片刻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手里的提包里,摸出一袋东西,从车窗里塞给伊豆豆,伊豆豆一甩手说,我不要。车子已经动起来,老秦的手被伊豆豆推了出来,又赶紧伸进去一扔,那袋东西一歪,扔到万丽身上,万丽一看,是一包腾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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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耿志军冷笑一声,说,一个房产公司老总,有多大个权?你有本事就去做武则天,挤掉丈夫,杀掉儿子,那才是雄才大略,那才是大权在握
  
  人事的摆布,差不多都已经到位,最后剩下的,不得不对付的,又是最难对付的人物,就是耿志军了。当然,要说耿志军难对付,还不如说惠正东难对付,耿志军一心要走,惠正东一心要留,好像只要耿志军真走了,罪过就在万丽身上。万丽觉得这不公平,但不公平的事情,她也得承担起来,将它摆平了。万丽上任后的这几天,耿志军仍然在上班,他的辞职报告还没有批下来,也没有得到任何的答复,他还不能撂挑子。万丽头一天来的时候,就在走廊里碰见了他,万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耿志军不仅人没有站定下来,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嘀咕,站好最后一班岗嘛。万丽落了个没趣,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旁边还有其他人都看在眼里,万丽好一阵都缓不过气来。
  但无论万丽怎么恼火,她还是得和耿志军坐下来谈,不说今后的事情,就是眼前,周洪发的摊子,都抓在耿志军的手里,耿志军不向她移交,她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但是和耿志军的这一次正面接触,却是万丽考虑了许久,却又久久不能下决心的,所以一拖再拖。结果,耿志军倒先找上门来了。
  耿志军进来就是一副兴师问罪寻事生非的嘴脸,硬撅撅地道,万总,听说向一方要追加百分之十的投资?万丽开始看到耿志军进来,十有八九以为他是来谈工作问题的,没有想到耿志军开口就进入具体的项目,这哪像个口口声声要辞职不干的人哪?万丽愣了一下,为了缓冲气氛,她尽量和缓地说,耿总,你是说河西那块地吧?耿志军没好气地道,除了那块地,万总是不是还有其他和向一方合作的项目啊?万丽虽然心里再三劝告自己,别与他一般见识,但听他两句话一说,这种克制便无影无踪了,口气也厉害起来,我新来乍到,这个问题,应该我来请问耿总才是吧?你们才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嘛!耿志军冷笑道,向一方的打算,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没有特殊的往来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没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万丽毫不客气地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连对手的心思和计划你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谈什么业务?耿志军道,对手?是对手吗?谁知道呢,说不定就变成亲密无间的同一条战壕里的同志了呢。万丽道,有这种可能,不是说,商场就是战场,既是战场,就可能今天是敌人,明天是同志,耿总好歹也在这条战线上工作七八年,难道连这个起码的知识都不明白?耿志军原以为万丽会着急具体项目的,却发现她竟没完没了地绕着说话,他倒先沉不住气了,赶紧回到了河西的地上,说,向一方想得倒美,追加百分之十,他占七十?做他的大头梦罢。万丽道,为什么不能做梦,人类的许多惊人创造,不就是做梦做出来的吗?你能做梦,我能做梦,为什么人家就不能做梦?耿志军果然被激怒了,急道,看起来,向一方真的要来房产集团啦,万总的口气,已经拿他当自家人了嘛。万丽立刻杀出回马枪,耿总,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你我多嘴,就算是听意见,可能会听听我的意见,还听不到你的意见!一开始是耿志军气势汹汹,但很快他就处于劣势了,整个就是被万丽牵着鼻子,虽然也还是在上蹿下跳,但是却跳得像个小丑了,但他又心有不甘,还勉强地挣扎着说,好啊,向一方要是来了房产集团,那可是有好戏看啦!万丽道,反正你已经辞职,你就坐到台下,等着看好戏吧。耿志军说,我的辞职报告,惠市长批了吗?万丽仍然毫不相让,她深知,不把他的气焰打下去,接下去河西地块的事情,是不好谈的,所以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厉害,但硬是狠着心肠,丝毫不放松,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那请问耿总,你是希望惠市长同意呢还是不同意?耿志军终于不耐烦了,说,女人就是女人,小事情都纠缠不休,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饶口舌,河西的地,他向一方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呢,我还想追加百分之十,变成五五开呢,但是既然他先提出来了,我也就不嶼这浑水了,大家都别想入非非,就按照原来谈的,不能再让步。万丽见他软下来谈具体的了,她的口气也就软了一点,就事论事地问,为什么?你有什么想法?一下子耿志军的口气又硬起来,不为什么,当初周总这么谈的,就这么定的。万丽道,这是按既定方针办吗?耿志军说,不是按既定方针办,是根据实际情况,怎么对我们有利,就怎么办!河西地块,当初争取得来,周总可是费尽心机的,更何况,那块地的前景,相当的好,这是有目共睹的,这时候把到手的好处拱手送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万总与向一方之间,有什么私皮夹账的事情呢。万丽说,是吗,比率成三十和七十,就是私皮夹账?那么成四十和六十呢,或者五五开呢,就不是私皮夹账,这是谁规定的,有这样的规定吗?耿志军说,我倒是希望,万总能是一个懂行的领导,希望你能真正地懂得,河西的前景是怎么样的。万丽说,当然,我会努力的,我会去关注前景,但是我也要关注我的现实,人总不能离开现实就直接跳到前景之中去吧?万丽稍一停顿,但没让耿志军再说话,又道,我还想请教耿总一个问题,我们公司的账上,可用来投资河西的资金有多少,如果河西像耿总所说,得立刻上马,才能抓住最好时机,你手头上,能拿得出多少钱?耿志军说,钱是不多,但得分清主次,哪怕拆东墙补西墙,重点要放在河西,这是有眼光的事,三年五年以后,我们的收获就非同小可了。万丽说,如果我说我们拿不出钱来,你看怎么办?耿志军说,事实上,是有一笔资金的。万丽摆了摆手。她知道耿志军说的是公司储备基金,数目还相当可观,但这笔钱,一分也不能动,万丽到房产公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现有的资金情况全部摸清楚了,紧紧地攥在手里了。
  耿志军也已经知道万丽在最短的时间里摸清了公司资金的情况并且攥在手里了,所以他才迫不及待,此时见万丽摆手,耿志军的耿脾气又上来了,道,万总,按公司的规定,资金的分配和使用,是要召开上层会议决定的。万丽说,我没有开会就使用资金了吗?耿志军道,没有做不等于不想做,我只是提醒万总一下,有些规矩,也许可以因人而异,但有些规矩,却不是因人而异的。万丽说,谢谢耿总的提醒,我会遵守规矩的。耿志军说,万总,你攥是攥不住的,瞒也是瞒不了的,目前公司账上所有情况,我心里清清楚楚。耿志军果然一口气说出了公司全部的账目情况,万丽听着听着,心里又乱了起来,一方面,她甚至被耿志军的精神感动了,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他对自己的工作如此着迷,又如此地熟悉,又明显没有其他的野心,应该是一个最理想最得力的副手,但另一方面,他的执拗的脾气,他的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的想法,又会成为万丽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因为有许多事情,万丽是不便跟耿志军直说的,何况,站在不同的位子上,就算说了,耿志军也不一定能够接受和理解,甚至反而会添出误会和麻烦来。
  说到底,万丽是身负田常规交予的重任来的,她要对田常规负责,就必定会牺牲其他许多利益,自己的、公司的,合作伙伴的,等等,这些难题,如果换一个唯一把手是从的副手,那是不成问题的,至少在公司内部不会有多大麻烦,但是耿志军不行,他对工作太认真,太执著,这本是一个优点,却恰恰成为他的最大的缺点了。万丽忽然想到,惠正东也许真的不是出于什么私心,不管耿志军的脾气多丑,多难合作共事,但耿志军的业务,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也不管耿志军对万丽有什么想法,但既然万丽坐到这个位子上,她是来工作的,是来挑担子的,不是来和耿志军或者和其他人搞斗争的,所以,如此敬业的耿志军应该不会为难她,至少,在大部分的工作上,他们应该是一致的。于是万丽试探着说,耿总,你的辞职报告,惠市长也给我看了。耿志军却不当回事地说,噢,那个报告,我已经收回了。万丽心头“咯噔”了一下,为了耿志军的事情,她这几天都没有安稳过,思前想后,费尽精神,却不料耿志军竟然轻飘飘地说收回了,根本没事似的。此时万丽的心里,已经是担心多于气恼了,也就是说,耿志军是非留下不可了?
  不等万丽回过神来,耿志军又说了,本来我确实是不想干了,但是看看这些人的嘴脸,周总才走了几天,大家都急吼吼地要来瓜分吃肉,科思,叶楚洲,向一方,还有呢,你等着,还会出来更多,我让他们看看,周总走了,还有我耿志军在!他根本就没把万丽放在眼里。万丽再好的修养也被他气走样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毫不客气地说,耿总,你是不是忘了,现在房产集团的老总是我。耿志军一愣,随即更不客气地说,老总?老总算什么?万丽说,老总算什么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就是比你有更大一点的权!耿志军冷笑一声,说,一个房产公司老总,有多大个权?你有本事就去做武则天,挤掉丈夫,杀掉儿子,那才是雄才大略,那才是大权在握。万丽“呼”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门,说,耿志军同志,请你出去!耿志军一愣,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道,凶什么凶,一个女人!一摔门就走了出去。本来万丽气得火冒三丈,但听了耿志军最后的这句话,却差一点喷笑了出来,万丽进机关这么多年,碰到的人也不少,发生矛盾的也有,吵起来的也有,但哪会有人这样说话,这算什么水平,这叫什么话,凶什么凶,一个女人!万丽一想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很快有人进来请示工作,万丽才忍住了笑。
  耿志军留下了,万丽主动打电话给惠正东汇报了这个情况。惠正东对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便也不多问,简洁地说,谈过就好,另外,你的办公室主任的人选,这个位子也很重要啊,我也替你考虑了一下,推荐一个人,伊豆豆,你看怎么样?万丽说,我同意——不过,可能蒋局那边还有其他人选?惠正东说,噢,对了,蒋局那边,他好像是想让他的江主任过来,我跟他说,你江主任在你那里干得好好的,干吗要动啊?惠正东果然已经摆平了一切,不等万丽说什么,惠正东又道,另外,与房产局脱钩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后天的会议上,一并宣布,你看怎么样?万丽说,领导上定的,我没有意见。惠正东说,好,那就这样,后天的会议,我主持,唱主角的就是你啦,万总。在惠正东轻松的笑声中,万丽感受到的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午下班前,向一方的电话来了,万总,我向一方啊,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可别忘了。万丽看了看台历,说,我这里记着呢,晚六点,丽宫大酒店。挂了电话,万丽的眼睛还盯在台历上,这本台历,是她从区长办公室里带过来的,前边的半本,都是记的一个区长的公务活动,到了后半本,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身份了,她又想起临走时季主任的话,她相信,到了年底,季主任一定会把那本新的、特大号的台历给她送过来,季主任办事,从来就是这么地道,在他的字典里,好像也没有人一走茶就凉的说法。
  万丽想,这才几天时间啊,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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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田常规四十万的定销房,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心上,只要她一说出来,这重压就不会再压在她一个人心上了,大家无论愿意不愿意,事实上都会替她分担一些的,但是万丽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说
  
  和叶楚洲的再次见面,是在向一方安排的欢迎宴会上。与当年相比,叶楚洲身上少了张扬,多了沉稳和内敛。正因为如此,万丽就更明白了,与叶楚洲打交道,绝不会比向一方轻松,而与叶楚洲打交道,又是万丽上任伊始就不可避免而且是首当其冲的事情,叶楚洲在科思退出科辉群楼的一个小时时间里,已经拿出了谈判的方案和条件,叶楚洲甚至在万丽还没有进入的时候就开始进入了。
  原先在周洪发手里,和科思集团签了共同接管和开发科辉群楼的合约,科辉群楼,地处沧平区中心地段,这里也是南州市的中心地区,因为在这个区域内,不允许建高楼,数年前由深圳一家公司前来开发,拍定以三、四、五三个层次错落有致的群楼的形象,建成富有古南州建筑个性的科辉广场,后来受到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和全国房地产业整体滑坡的冲击,事情没有做下去,一大堆的烂尾楼,占了市中心大片的面积,使这块地方,成了南州市脸上的一个难看的疤,而且一拖就是几年。
  这就关系到南州的脸面,关系到南州的形象了,市委市政府经过反复探讨,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完全任由市场运作了,若任由市场运作,也可能随着房地产业的再度兴盛,很快就能解决问题,但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很快”将出现在什么时候,政府不能等,南州市的脸面不能等了,于是,这个棘手的半拉子工程,就硬生生地从周洪发手里塞到了万丽手里。
  而此时的万丽,可不比当年的周洪发,财大气粗,挥金如土。这些年来,周洪发确实是白手起家,创造了惊人的业绩,使得房产公司的实力一跃而成为全市国有企业中的龙头老大,据说实际上的真正的盘子,已经超过了上市的物资集团,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地产公司,仅仅靠了造房子卖房子,能够达到如此的水平,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但也正是这个周洪发,经过几年的时间,又将自己创造的这个神话带入了一个后神话时期,他几乎挥霍尽了他自己创下的实绩,不仅中饱私囊,也喂饱了一些领导干部和合作伙伴,最后终于亲手把自己和自己的业绩一起葬送了。
  本来,万丽也没指望周洪发能给公司留下什么更多的实力,但毕竟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周洪发再怎么折腾,能将这么大的摊子折腾个精光吗?但结果却是万丽始料未及的,公司的经济崩溃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万丽面对这样的账目,几乎目瞪口呆了。
  接踵而来的,就是先前周洪发签下的合作项目,纷纷上门来了,有的是要借机而退,像科思,也有的是一心要做的,怕换了老总事情黄了,也都赶紧来打探来催促,经济出了问题,公司自己的立项,可以暂缓,但是与人合作的项目却是身不由己的。
  万丽还没有开始工作,就几乎走入了绝境,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方式上马四十万的定销房,需要的当然就是钱,田常规已经说过,钱他是没有的,得靠万丽自己去想办法。所以,一方面,万丽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收前任投入后的产出,同时又要节省手中的每一个铜板,这样才能筹集尽可能的资金。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事与愿违,她不仅无法赚到钱,根据公司的运程,还必须在短时间内拿出相当的资金,去实施周洪发签下的那些合约。
  科辉广场的烂尾楼,更是首当其冲,因为这里边,还有更多的政治因素,毕竟是市委市政府特别关注的项目,是南州的脸面,周洪发都不得不接下来了,到了万丽手里,万丽无论怎么难,也不能说,我不干了。
  科思的退出,其实对万丽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万丽可以借此机会,强调自己的困难,至少将这个项目推迟一点再说,但哪里想到,科思刚刚退出一个小时,叶楚洲就进来了,如果仅仅是叶楚洲想进来,万丽也还可以以其他借口推托,但叶楚洲偏偏还惊动了惠正东,惠正东一关心这件事情,万丽还有什么话可说?
  万丽何曾料想到,自己到房产集团上任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研究的就是和叶楚洲合作的科辉群楼的项目。其实,在会议召开之前,万丽心中还存留着一丝侥幸,她希望有人在会上提出反对意见,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她就要将它煽动成燎原之势,将科辉群楼烧毁在烂尾阶段,她就可以抽身退出,专心去打造田常规要的动迁定销房了。
  可是没有星星之火,一点点火星子也没有,没有任何人觉得房产集团应该扔掉科辉群楼,尤其是耿志军,对科辉群楼更是死死抱紧。会议一开始,万丽直截了当地说,请大家都谈谈自己的看法,科思毁约了,那么科辉广场这个项目,是不是还能够成立?耿志军立刻就接过话头说,科思毁约,不是叶楚洲接了吗,那就把叶楚洲当成科思,不还是一回事,不存在什么项目不成立。万丽道,耿总,你觉得叶楚洲就是科思,这是你的想法,并不是事实,事实是:叶楚洲是叶楚洲,他不是科思,他的谈判条件和科思是不一样的。
  原先房产集团和科思的分布是南北分的,叶楚洲的谈判条件,就是将南北分改成东西分,叶蓝房产要拿群楼的东半侧,他们可以用追加投资的方式来弥补。耿志军道,他当然是要占尽好方位的,弥补,有些东西是无价的,拿什么来衡量,弥补多少算是弥补?万丽说,其实,拿群楼西侧,也不是没有好处,虽然东侧面向广场,但西侧也有它的有利之处,至少,它沿步行街的面积不少于东侧面向广场的面积,何况,叶蓝愿意追加百分之八的投资来摆平这个合同。大家都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百分之八是多少,这个数字相当可观,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倒了,房产集团的资金,是个大难题,虽说只提高八个百分点,但由于基数高,这八个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万丽注意着大家的神态,继续加了一把火,说,其实,大家也都清楚,我们也无法否认,我们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我认为,叶蓝的方案,我们可以考虑。耿志军没有再发表高见,其他人也就一一点头了,万丽以较快的速度,将这个项目的大致方向确定下来。其实,从内心深处说,万丽是非常希望这个项目进行不下去,至少能够缓一缓的,但是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更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心情,相反的,谁都以为,这是替市委市政府做的形象工程,万丽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争取早日上马的,所以,即使有人确实是持有异议的,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所以,会议走到这一步,万丽也明白,让这个项目下马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但她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口气郑重地说,最后,也是最主要的问题,无论叶蓝投入多少,只要我们还占着科辉群楼的股份,那我们就要投入,问题是,我们拿什么去投入?耿志军的脸色又骄傲起来,口气又大起来,说,这是我的事情——万丽说,耿总,你那边做抵押贷款有把握吗?耿志军说,没有把握的事,我一般不说。万丽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那就好,耿总,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散会后,耿志军话中有话地对万丽说,我有个感觉,万总好像不是来造房子,而是来敛财的。耿志军这话,没有在会上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已经算是给万丽面子了。万丽听了,心里一动,差一点对耿志军说,你的感觉很准确。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其实,在刚才的会上,万丽也已经几次欲言又止,田常规四十万的定销房,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心上,只要她一说出来,这重压就不会再压在她一个人心上了,大家无论愿意不愿意,事实上都会替她分担一些的,她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但是万丽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说。
  一眨眼又是周末的下午了,万丽这一整天都一直在埋头看材料。下午三点以后,伊豆豆进来两次,想说什么,却不说,又退了出去,第三次进来的时候,万丽不耐烦了,说,有事就说。伊豆豆支吾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万丽没好气地道,没事老这么进进出出干什么,你以为这是你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伊豆豆没来由地被戗了,要是在平时,她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非扳回面子来不可,但今天不行,今天她有求于万丽,只得忍气吞声,赔着笑脸,说,哎呀,万总,别发脾气嘛。万丽也意识到自己脾气大了点,但满腹的心事,一脑门儿的麻烦,使她轻松不起来,更笑不出来,只是稍微地嘻了一下,就向伊豆豆挥了挥手,要她出去。伊豆豆却不走了,固执地站着,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了一天材料,看成个黄脸婆了。万丽嘴不对心地应付着说,那是那是,哪个美得过你伊大美人。伊豆豆说,到下班时间啦。万丽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伊豆豆,怎么,你想干什么?伊豆豆说,女干部联谊会今天晚上有个茶话会,她们在清风茶坊等我们,你忘了?万丽先是一愣,赶紧去看台历,台历上果然写着,说明她是答应去的,但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答应了的,还以为自己真的忙昏头了呢,但一看伊豆豆脸上怪怪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台历,分明是伊豆豆的字迹,立刻明白了,说,伊主任,你怎么能这样?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了,真的很生气。伊豆豆两手一摊,无奈地道,对不起,万总,我也是没办法,她们追了我好几次,说这次活动主要为你举行的,要给你给我祝贺——万丽一听“祝贺”两字,又来气了,道,祝贺?有什么好祝贺的,又没有升官发财,又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说着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推,把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材料推开去,道,什么烂摊子!伊豆豆说,就是呀,像我,还暗降了半级,还不如——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叹息一声,又道,不说了,再说也不能往后退了,只有往前走啦。万丽道,伊豆豆你也太过分,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下,就自作主张。伊豆豆说,我也是替你着想,人家约了几次,我不想让人家说你怪话。万丽说,那你至少得跟我商量一下嘛。伊豆豆道,一个星期,你有多少时间能让我跟你说几句工作之外的话?万丽说,你自作主张答应了,万一今天晚上我这边有应酬走不开,不是又添麻烦?伊豆豆说,你的应酬,我替你安排掉就是。万丽气道,伊主任,谁给你的权力?伊豆豆说,你给我的嘛,你说的嘛,可去可不去的应酬,替我推掉。
  万丽干瞪着眼,过了好半天才问,那今天,你推掉了什么?伊豆豆说,今天?今天没什么——她本想蒙混一下,但毕竟没有敢,只得说了出来,今天本来是双闳房产想约你吃饭的。万丽一听,跳了起来,伊豆豆,你——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伊豆豆说,我才来几天,我想干呢,所以才替你推掉——她见万丽真的很生气很急,才把口气放端正了,认真地说,万总,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丽一愣,欲言又止。伊豆豆既然讲开了头,就欲罢不能了,她说,万总,从前的你,碰到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虽然从年龄上讲,你只比我大一岁,但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的大姐姐,连陈佳李秋她们,背后说起来,都很服你——万丽愣了半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唉,此一时彼一时啊。伊豆豆说,只要心态不变,此一时也好,彼一时也好,还都是你,没什么可怕,更没什么可着急的。万丽说,伊豆豆,有些事情,你不了解。伊豆豆说,万总,你看得太重。万丽缓缓地点了点,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伊豆豆说,就说双闳房产,明摆着的,急着要跟我们合作,我们拿什么去跟他谈,既然我们不具备条件,谈也是空谈,但双闳也实在是没什么眼色的,他们连万丽想做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急投上门来,能成吗?万丽说,我想做什么,你知道吗?耿志军知道吗?还有公司上下,他们都知道吗?伊豆豆没有正面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却说,其实,有些事情,与其一个人压在心里独自承担,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分担。万丽说,你是不是说,你们都知道,我这是在掩耳盗铃呢。伊豆豆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呢,老实说,我应该是心中有数的,田老板要你做定销房嘛。万丽说,你猜的?伊豆豆说,我没有那么聪明,是老秦帮我分析的。伊豆豆说了这句话后,万丽立刻停顿下来了,伊豆豆也停下来,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万丽把桌上的材料简单整理了一下,站了起来,说,你跟她们约了几点?伊豆豆说,下班后,六点左右吧。万丽说,今天周末,路上会很挤,早一点走吧。伊豆豆反倒有点不安了,道,不怪我了?万丽说,你说得不错,我看得太重,从前的我,最瞧不上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现在的我,换工作才几天,也已经变得拿不起放不下,不就是因为田书记找我谈了话——她边说边自嘲地笑了笑。伊豆豆本来是劝说万丽的,现在万丽已经一步到位地说了自己的问题,伊豆豆就不好再说了,反而显得有点尴尬,其实,伊豆豆又何尝不明白,别说万丽,换了任何人,大老板找谈话了,谁也不可能做到无事似的,一身轻松。她伊豆豆也算是潇洒,也算是于仕途没有多大兴趣,却也同样逃不脱这样的束缚。
  在每一个走着仕途的人来说,这一种束缚,与生俱来,又与生同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悲也在此喜也在此。
  伊豆豆开车上路,万丽的心情好像好起来,主动问伊豆豆,伊豆豆,你刚才说老秦帮你分析什么,还有什么?伊豆豆心里叹息了一声,万丽人虽然跟她走了,但是万丽的心,却仍然摆在田大老板给她的那个位置上,她拉不动它。伊豆豆说,老秦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万丽回想起在伊豆豆调动的问题上,老秦种种的表现,又听到伊豆豆这么说,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老秦是在帮你,把我分析透了,你的工作也好做了,是吧?伊豆豆说,分析你,还用得着他来帮我?万丽说,你自己就行。伊豆豆道,我行的,我自然行,我不行的,他更不行。万丽道,那你说说,我两手空空,拿什么去造定销房?伊豆豆说,万总,你别考我,这是你的事情,我要是能答出来,能做出来,就该我是万总,你是伊豆豆伊主任了。万丽又笑了笑,伊豆豆的话,你抓不住任何东西,但又总是说得很到位,让人听了,不舒服也得舒服,不开心也会开心。万丽想了想,又说,也不跟我商量,就答应了她们,万一我真的有事去不了,你不是又让她们骂我吗?伊豆豆正要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伊豆豆看了下来电显示,脸色很不好,没有接,就掐断了它,但片刻之后,手机又响了,伊豆豆脸通红的,干脆将手机关了。
  万丽感觉到了伊豆豆的异样,就没有再说下去,伊豆豆也闷头开车,开出好一段路,才又将手机打开,手机一打开,先就是一连串的短信铃声,万丽说,我的妈,这一点点时间,至少发了十条。万丽话音未落,手机已经响了,万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像少男少女的初恋呀。伊豆豆脸上十分恼怒,一按键就大声冲道,你要干什么?你再——那边却是陈佳的笑声,伊豆豆,干吗火气这么大,跟谁呢,你老公不是出国了吗,打国际长途吵架吗?伊豆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不能对陈佳怎么样,只得说,我们马上到。挂断电话后,伊豆豆的脸色有好一阵回不过气来,万丽隐隐约约感觉,先前一直打电话的是老秦,但她没有说穿,有些事情,她相信伊豆豆自己有能力处理好。
  女干部联谊会是市妇联组织的一个松散型的组织,参加的人不少,但每次活动并不是人人都来,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没有时间来的,可以不来,完全自愿。因为机关的女同志都很忙,开始有人担心活动时万一人太少,也下不了台,但奇怪的是,每一次通知活动,多多少少都会来一些人,这次你来,下次她来,从来没有冷过场,至少说明机关的女同志们,对这个属于自己的组织还是有兴趣有感情的。
  万丽和伊豆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点,刚进来坐下,就意外地看到了余建芳也来了,她比她们更晚一步,一进来就赶紧跟大家说对不起对不起,太忙了。万丽不明白地看着伊豆豆,说,余建芳怎么也来参加这个活动?伊豆豆说,我怎么知道?但她的眼睛里,分明藏着什么东西,只是这会儿大家打招呼的打招呼,问好的问好,万丽也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就跟余建芳说,余县长嘛,你不忙谁忙?余建芳实实在在地说,下午开常委会,所以不敢先走。伊豆豆说,快到年关了,你们常委们,又该洗牌摆位子拨弄人了啊。余建芳道,没有没有,今天的常委会不是人事内容。万丽插上来说,好了好了,余建芳,伊豆豆又不是审问你,你没有必要回答得这么坦白这么认真嘛。大家都笑了,余建芳却仍然认真地解释说,年底确实是干部大调动的时候,但现在还没到时候嘛,还早了一点,只是在酝酿,还没有到常委讨论的时候。
  茶话活动是没有主题的,随意松散,谁愿意和谁坐在一起,就可以就近聊天,万丽注意到伊豆豆今天特别活跃,见余建芳坐下了,伊豆豆又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万丽边上,说,你们两个,当年是坐一个办公室出来的,多叙叙旧吧。就在伊豆豆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万丽心里的迷惑忽然解开了,似乎有两根线“啪”的一下忽然搭上了,她问余建芳,你今天怎么来了?果然,余建芳说,伊豆豆喊我来的嘛,说你和她到了新单位,要我们大家祝贺祝贺,我不能不来呀。万丽点了点头,心里渐渐明白了伊豆豆的用意。这时伊豆豆也坐过来了,问道,余县长,配合南州市城市建设的大动作,元和县也要有大的动作,差不多该开始了吧?余建芳愣了一愣,既然伊豆豆这么问了,她是不能不答的,而且也还不能虚晃一枪,唯一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所以她说,是呀,今天下午,我们的常委会,就是决定这个大动作的。万丽和伊豆豆的兴趣,一下子更高涨起来,伊豆豆追问道,是不是元和县处在南州市周边的企业,都要挪窝了?余建芳也没有想到,县委常委会刚刚讨论的事情,别人却早已经知道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说,伊豆豆,你是哪里的常委啊?伊豆豆毫不客气骄傲地道,我一直就是常委的常委嘛,我知道,你们县处于南州市周边的大部分企业,搬迁的搬迁,关闭的关闭,两年之内将要全部挪走。万丽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打乱了,元和县这批企业的位置,退回去十年二十年,还都是偏远的郊县,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在南州的周边,已经没有郊县可言了,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万丽要是能在其中抢得一杯羹,今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了,有地就有一切。这也就是今天伊豆豆硬拉她来参加这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并且叫上了余建芳的原因。
  万丽的心彻底地乱了,她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间,就跑了出去。万丽只是知道自己要打电话,要去抢元和县的地,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连想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也做不了判断,万丽将手机握在手里,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
  康季平在半年前被学校派去了韩国,在韩国的大学教汉语,去之前就跟万丽约定了,通电话不方便了,可以从网上写信。这半年来,万丽有了什么难题,都是通过网络给康季平写信,康季平每次都很快回信,不知是因为时差相差不大,还是因为康季平的回信总是那么及时那么迅速,让万丽感觉,康季平好像根本没有走,仍然在她身边。她也曾经问过康季平,为什么不能把韩国那边的电话告诉她,康季平说,这边住的地方,经常变动,不稳定。当时万丽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往深里想,能够通信,她也够知足了。可此时此刻的感觉不一样了,在她拿出手机的那一瞬间,她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跟康季平倾诉,可是,康季平在哪里?他根本就不在她身边。
  万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李秋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万丽吓了一跳,李秋,你干什么?李秋说,我也上洗手间,不过,也顺便找你说个话。
  三年前,房产公司独立成企业性质的公司时,为了支持周洪发,市政府决定先由市财政以借款的形式资助周洪发一笔开办费,实际上等于是给了周洪发一笔无息贷款,但周洪发始终没有归还,这就到了万丽手里。这笔账万丽是知道的,但是想不到李秋这么快就逼上门来,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说,李秋,要是今天我不来,你会不会去找我说这事情?李秋说,当然会。李秋神情一直是冷冷的,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今天下午,耿志军来找我了。万丽说,耿志军怎么说?李秋说,耿志军来找我,是为另一件事情,我在青萍园的房子。万丽不知为什么,心里“突”地就一跳。李秋说,当初周洪发给我定的房价,确实很低,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耿志军今天来找我,却是我意想不到的,耿志军在我印象中,不是个无赖,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变成这副嘴脸了。万丽说,他怎么了?李秋说,房价的事情是周洪发一人定的,他不知道,清查了账目才知道,给我的价竟然那么的低,低到不正常了,他唬谁呀,谁不知道,周洪发在的时候,周洪发是凶在表面,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听耿志军的,给我的房价,他能不知道?万丽说,耿志军什么意思?要你不追那笔借款?李秋又微微地点一点头,依旧冷冷地说,是的。万丽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往脸上奔涌,耿志军尽乎无赖的做法,当然是为了公司,但是耿志军做错了,且不说他的做法太下三烂,从根本上,他就错了,他看错了李秋,找错了对象,反而坏了事。李秋的脾气摆在那里,如果没有耿志军的威胁和要挟,李秋讨债的步伐也许还会放慢一点,她的那只魔爪,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要了万丽的命,她会慢慢地逼。慢慢地收缩,慢慢地挤压,不会让万丽速死,会让她好歹活着,才能挤出她李秋要讨回去的钱。
  但是现在事情麻烦了,耿志军这一着,彻底地坏了事,李秋虽然不至于怀疑耿志军是和万丽串通好了的,但李秋也绝不会再卖万丽一点点面子了,李秋的魔爪,已经罩在万丽头顶心了。万丽还想挣扎一下,再看看有没有可能缓冲一下,试探着说,李秋,是不是立刻就要归账了,可不可以——李秋铁腕般的手臂抬了起来,摆了一摆,万丽,没有其他可能了,一个月之内,如果不能到账,我就上报了,恶意欠款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万丽知道,李秋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你跟她急不得了,只得改换方式,尽量低三下四地说,李秋,我替耿志军向你赔罪还不行吗?李秋说,他什么东西,要你替他赔罪,你别都揽在身上,再说了,就算你赔罪,也没用。万丽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赶紧说,那让耿志军跟你赔罪?李秋说,让耿志军跟我赔罪,我没那福分,料你也没那本事——她看万丽再一次堆上笑脸,赶紧当头一棒,万丽,我告诉你,资金上的事,是最敏感的,不可以开玩笑,就你我的关系也不行,必须公事公办,你就回去准备吧,看哪里能够挤出钱来的,先把我这儿的抵上,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已经替你们拖延了一年多了,我也抵挡不下去了。李秋打算要走了,万丽见自己这么服软都不管用,心里也来了气,想到李秋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了这么便宜的房子,就心不亏,不怕给你捅出去,捅出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也许治不了你什么罪,但你的名声好听吗?你的重要位子还想不想要了?这么想着,毕竟还是没敢说出来。李秋却似乎能够洞察她的想法,替她说了,万丽,你别乱想了,我李秋要是受得了耿志军的威胁,还是李秋吗,我在经济建设处这个位子上,是一年两年了吗,我没有看过那些人是怎么倒下去的吗?我会重蹈覆辙吗?李秋这话一说,万丽算是彻底明白了,李秋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看到软档抓住把柄,别说一个李秋,别说一个处长的位子,十个百个,也早下了台。
  万丽彻底败下阵去,讪讪地笑了一下,眼看着李秋扔下她扬长而去,万丽一气之下,啪啪地按了耿志军的手机号码,但到最后要按OK的时候,万丽却收了手,收起手机,踩着李秋后脚跟,也回包厢去,走到门口,就听得有人在里边嚷嚷,好哇,李处,这么快就跟万总勾勾搭搭啦。李秋说,是呀,你也抓紧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万丽心头一阵气闷,本来她是挤出时间来和她们聚会,是念着旧情,是想着大家在一起轻松愉快没有负担,你李秋也欺人太甚,也太不讲感情不讲道义了。大家的笑声再次传了出来,万丽心里却堵得慌,你们那叫什么笑,笑得怪里怪气,还意味深长,为什么嘛,说穿了,还不是因为田常规的一次谈话。就这一次谈话,就能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万丽心里很明白,事实就是这样,所有的影响,都来之于田常规的这次谈话,当然,受影响最大的,是她自己,她内心的压力这么大,心情这么沉重,情绪这么不稳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田常规。
  万丽心里很气。但是,与其说她是在生李秋的气,生大家的气,还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李秋虽然做事情过分了一点,但她也有她的难处,不能要求她为别人牺牲自己改变自己。所以,最可气的是自己,被一次谈话就打倒了。
  但是要知道,这一次的谈话,是多少干部梦寐以求,等了一辈子也没有等来的啊。
  这就是中国官场的现状,也就是官场上每一个人的心态。万丽无力改变,任何人也无力改变。
  万丽甚至都没和伊豆豆打个招呼,就一个人走了出来,她还是给耿志军打了电话,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耿总,你今天去找李秋了?耿志军“哼”了一声说,她动作倒快,已经跟你汇报了?万丽说,你跟她说了什么?耿志军说,你既然已经知道,还问我干什么?万丽说,好,既然你不愿意Up唆,我也不多说,但你得去向她道歉!耿志军“啊哈”了一下,说,开什么玩笑。万丽说,不开玩笑,你如果不道歉,她向我们索要的那笔欠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动用公司一分钱!耿志军继续冷笑道,谁规定的?万丽毫不让步说,我!说完这个字,她立刻掐断了手机。
  片刻之后,手机响了,万丽以为是耿志军追过来的电话,不料却是伊豆豆略带紧张的声音,说,万总,你在哪里?不等万丽回答,伊豆豆又急切地说,万总,叶楚洲要独吞科辉广场了。万丽一惊,明明是听清楚了,却还在追问,什么?伊豆豆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很可能明天一早他就会给你来个措手不及,所以我必须现在给你打电话。万丽说,你哪来的消息?伊豆豆说,你先不管这个吧,消息是绝对准的,信不信由你,准备不准备也由你。万丽说,叶楚洲,他什么意思?伊豆豆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万丽说,是老秦告诉你的?伊豆豆没有回答是不是老秦告诉她的,只是说,我已经找人核实过了,确实有这个迹象,好了,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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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他和万丽一样,要他的政治分,要他的政治前途,他从政界出来,又想重新再回去,是因为他深深知道,在目前的中国社会,政治分的重要,对于一个民营企业家来说,有没有政治背景,有没有政治实力,关系非同小可,甚至涉及生死存亡
  
  年后将要召开的人大政协会议,虽然不是换届年,但却有比较大的动作,所以,这一个秋天,比起平时一般只有少量增减没有大出大进的相对平静的年份,也可以算是一个多事之秋了,早已经有消息,政协常委班子,都将增补一些新人,其中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要吸收安排民营企业家进政协常委,南州市里数得上的民营老板们,至少有一半人,心动起来,向往起来,跃跃欲试了。
  叶楚洲的名字,也是早就排在了其中的。当然,如果仅仅按照事业的大小,叶楚洲的名字,恐怕还排不上一号二号,比如开瑞的邱怀之,论盘子论资金,都要超过叶楚洲几倍,但是叶楚洲也有自己的有利条件,在南州多年,做了许多慈善公益事业,捐助希望工程、捐赠救灾物质,帮贫帮困,送医送药,还设立“叶蓝文学艺术奖”,总之,在社会上,在南州的大大小小的场合,该出现的时候,他都会出现,该掏钱的时候,他毫不心疼,圈内圈外都知道,叶楚洲是一个非常重“名”的商人,这可是等秤上一个重要的砝码,有了这个砝码,有时候就能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
  但是叶楚洲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分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要砝码,他还没有能够做到将所有对手远远抛开,要做到这一点,他还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跨出相当大的一步。这一步的起点在哪里,他该如何去跨,叶楚洲其实早已经在考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找不到那一步的起点,跨也是白跨。
  叶楚洲对万丽的处境很清楚,他知道万丽很难,但她必定是要做好的,这是她的政治分,是她的政治前途,是关系到她今后大踏步进步还是原地踏步甚至往后倒退的极其重要的一步。因此,万丽一定会集中所有的人力财力物力,去完成田常规给她的定销房这个神圣的使命。一想到这一点,叶楚洲眼前豁然开朗了,像是点亮了一盏灯,像是打开了一扇窗,叶楚洲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那一步将在哪里跨出去。他和万丽一样,要他的政治分,要他的政治前途,他从政界出来,又想重新再回去,是因为他深深知道,在目前的中国社会,政治分的重要,对于一个民营企业家来说,有没有政治背景,有没有政治实力,关系非同小可,甚至涉及生死存亡。叶楚洲在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要全盘接过科辉群楼,给自己的戥秤上,再加上重要的一码,将竞争对手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但是这件事情急不得,要做,就得做到百分之百的圆满。科辉群楼因为多年来积累的麻烦太多太大,再怎么做,也不能有很大的利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叶楚洲的最后防线就是不赔,能赚多少是多少,不赚也无所谓,他的目的是邀功,那就要让所有应该知道他的功劳的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这里就有一个先决条件:万丽做不下去了,他接过来,替市委市政府挑担子,做好锦上添花的事情。
  叶楚洲知道,如果他一开始就提出这方案,万丽也许正中下怀,但是那样让万丽太作难,首先一个,她就无法向耿志军交代,也无法向公司交代,更重要的,这也是万丽无能的表现,她要承担一个项目,就必须放弃另一个甚至另几个项目,这样的形象,不是她万丽想要的,尤其在田老板面前,更不应该一开始就已经显得山穷水尽了。叶楚洲不能让万丽左右为难,他得让万丽觉得,这件事情,走到这一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做。叶楚洲不必、也不应该向万丽隐藏些什么,他就是想隐藏也隐藏不了,他瞒不过万丽锐利的眼睛,与其两个人心照不宣玩太极拳,还不如坦诚相待,这就是叶楚洲一贯的处事方式。何况,叶楚洲内心深处,一直以来对万丽的那一种特殊的感情,始终是没有变化,甚至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
  但是如此种种,还只是叶楚洲一个人的想法,对于万丽,他也只是猜测、推测,并不能保证他是了如指掌的,他还得再试探万丽,所以,一开始叶楚洲并没有一步到位地提出他的想法,而是主动提出,将原先方案中的追加投资,平白增加了百分之八。万丽确实有点意外,她虽然与叶楚洲有一段历史的渊源,但事实上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对叶楚洲的了解才刚刚开始,一时三刻,她不可能了解清楚叶楚洲的用意,万丽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揣摩叶楚洲的用意,科辉群楼的工程不能等了。但是,叶楚洲的八个百分点却是实实在在的,它的诱惑力是相当的大,不仅一下子打动了她,也一下子打动了耿志军,打动了公司上层的所有的人。
  关于科辉群楼,万丽内心深处充满矛盾,她曾经寄希望于耿志军的失败,但很快就明白她的希望不能成为现实,耿志军的保证不是空话,他能弄到钱,要不他就不是耿志军了。虽然万丽刚来不久,但对这一点,她已经坚信不疑了。也就是说,科辉群楼她是必上无疑,别无选择。
  除非还有别种可能出现。
  现在别种的可能真的出现了,还是出在叶楚洲那里。
  周六的上午,大部分人还赖在难得的懒觉中,万丽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和叶楚洲已经踏上了谈判的路程了,今天要走的这段路,是难,是易,他们心中多少有点把握,但这把握毕竟还都是建立在对对方的揣测上,真正的难易,得走下来看。
  电话响起的时候,万丽已经估计到就是叶楚洲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深切而真切地感受到,伊豆豆、老秦,以及机关里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能量可真不小,他们的消息真是那么的确切,又那么的及时……但是万丽来不及深想了,叶楚洲在电话那头等她呢。万丽赶紧调整了自己的思绪,说,叶总,既然我知道了你的想法,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的。叶楚洲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没有犹豫就给你打电话了。
  叶楚洲当然清楚万丽的心情,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万总,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供你参考。万丽心里的混乱,已经在昨天夜里经历过了,该想的问题也都想过了,便说,叶总,我能不能问一问,为什么?叶楚洲好像早已经准备好了回答,很干脆地说,万总,你知道胡雪岩和左宗棠的故事吧,寻求政治靠山,朝中有人好做官,历来就是商人们不遗余力追求的目标。既然叶楚洲说得坦白,万丽也不跟他兜什么圈子,说,你不是一直都有背景的吗?当年香镜湖的开发——叶楚洲笑着打断她说,可是今天的世界变化太快,什么都在变,背景也在变呀。万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叶楚洲曾经有过的“背景”不知是退了,还是出了其他问题,总之是靠不上了,所以叶楚洲得寻找新的“背景”。果然,叶楚洲又直截了当地说,今年人大政协都有较大的动作,我是政协新增常委的考查对象之一,我也不瞒你说,科辉群楼,既是市委市政府的形象工程,也应该是我们叶蓝房产的形象工程。万丽说,你虽然经了商,也成功了,但还是有政治情结。叶楚洲也不否认,笑了笑说,也许是因为曾经在这个圈子里待过,没有成功,心底里不服。
  万丽很感激叶楚洲的直率和坦诚,叶楚洲一方面要打政治牌,但同时还是对她挺关照的。
  连叶楚洲都要打政治牌了,那她万丽打的牌,就更不要说了,但叶楚洲还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如果真能走出这一步,她和叶楚洲,各打各的牌,在各自的战场上,就是双赢,而且,万丽的形象还不受丝毫损害。仅从这一点,万丽一下子就接受了叶楚洲的方式。
  但万丽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叶总这么说了,当然是好,你们都有了形象工程,那我就不要形象了?叶楚洲说,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能够成为现实,那确实对万总是不公的,但我会有我的方式补偿万总的。明明知道这事情正中万丽下怀,还做出委屈了万丽的姿态,叶楚洲这么做,决不是作秀,作秀是要看对象的,要看观众的,在有些观众面前,根本用不着作秀。
  但万丽深知,天底下的好事,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得要自己去拼去抢,如果好事先到了,那就得事后去弥补,像叶楚洲全盘接手科辉这件事情,万丽是一定要有所付出的,她不可能坐享其成。万丽考虑再三,举棋不定。这件事情,如果一下子摆到田常规面前,田常规无疑会支持她退出科辉群楼。田常规要的是南州的脸面,可不是要哪个个别的人的脸面,既然有人挺身而出替南州长脸、撑场面,让万丽腾出手来做更要紧的事情,田常规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如果这样做了,叶楚洲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将如愿以偿地在田常规那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是两全其美。也就是说,叶楚洲要借她一用,通过万丽这个中介,使自己在田常规那里留下那样的印象?如果万丽帮助了他,他会回报万丽什么呢?第一,明摆着的,就是让万丽名正言顺地腾出手脚做定销房,还有呢?
  叶楚洲说,万总,我在东边有块地,前年就拍下来了,价不高,但是如果我全盘接了科辉群楼,手头就紧了,这块地,我考虑早一点出让了。万丽的心跳顿时加速了,她在激动的同时,甚至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她的五脏六腑,早已被叶楚洲看了个清清楚楚。万丽虽然到岗不几天,但已经跑遍看遍南州近郊城乡接合部所有的可能让她建定销房的地方,最中意的一块地,就是叶楚洲说的东边这块地,但一听说这是叶楚洲的地,万丽心里一阵叹息后,就不再去想它了。
  谁又能料到,叶楚洲居然肯花那么大的代价来做他的政治形象。
  万丽挂了叶楚洲的电话后,坐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是最不应该去打扰田常规的,但是为了完成田常规的任务,又不得不这样做。只是,等到她最后下决心给田常规打电话时,拨的却是惠正东的电话号码,更没有料到的是,惠正东一接电话就说,万总,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叶楚洲找过你了吧?惠正东已经知道了科辉群楼的事情,万丽在一瞬间,再次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丝可怕的战栗,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包围在无数的眼睛之中,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始始终终都被盯注着。万丽不免有些懊恼,但她不会表露出来,平静地说,刚刚通过电话。惠正东说,叶楚洲想全盘接下科辉群楼,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昨晚宴会上,田书记告诉我的。这更是万丽万万没有料到的,叶楚洲的工作,不仅早已经做了,甚至一下子就做到田常规那里了。万丽的思绪又有点乱了,既然叶楚洲自己已经把一切都铺垫好了,那还要她做什么?他割地补偿的做法就更令人费解了。惠正东见万丽有点发愣,又说,万总,是不是舍不得科辉群楼?说心里话,换了我,我也会舍不得的,科辉虽然这几年一直僵着,但一旦活起来,可是有大好前程的啊!万丽想,你们的圈子绕得也太大了。她的心思,要集中一切的财力物力,做好定销房,这差不多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摆脱科辉肯定是正中她下怀的事,但是现在倒变得大家要做她的工作,说服她,动员她,好像她正紧紧抓住科辉死不肯放?果然惠正东又说,万总,我们都知道,昨天田书记也谈到这一点,这可能有点委屈你了,要你让出科辉,实在也是于心不忍的,但是田书记的意思,还是让出去吧,你知道的,明年世界生存大会要在南州召开,我们不能让科辉广场这么破着脸与大家见面,叶楚洲如果集中力量,可以在一年内完成科辉的全部工程,如果两家合作,扯皮的事情必定多,速度就上不去,更何况,你现在手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万丽说,惠市长,真要谢谢你的关心。惠正东说,应该说是田书记的关心,其实田书记早有这个意思,也跟我谈过,后来就与叶楚洲的想法不谋而合了。万丽说,如果给叶楚洲一家做,也在南州竖立了一个民企承担政府重任的先例。惠正东说,田书记确实也有这一层意思,这是一个大方向,得有人出来牵头,叶楚洲做了,相信会有更多的人跟上来,所以,万总,这一回,真得请你忍痛割爱了。万丽说,具体的操作,我和叶楚洲已初步谈了,本来还担心惠市长田书记这里通不过呢。惠正东道,具体的操作,是你们两家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办,我们就不过问了,政府这里,因为当时为这个工程下过一个文的,所以这回还要重新再下个文。万丽说,那就更完满了。这个文一下,万丽对下面也好交代了,这是政府行为,她不要挑担子,也就不必担心耿志军胡搅蛮缠,不必担心公司上下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唯一不太明白的,就是除了惠正东说的两个原因,时间的原因和民企介入政府工程的原因,还有没有更大的背景。
  但有一点很清楚了,叶楚洲的政协常委,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
  打完这两个电话,万丽好像做了一件非常重非常累的体力活,浑身都觉得酸疼,隔壁伊豆豆的办公室也早已有了响动,估计伊豆豆是知道她在打电话,没有进来。这会儿,万丽放了电话,虽然身心疲惫,却又非常想跟谁说说,正想着,伊豆豆就进来了,万丽想,当初决定要伊豆豆做办公室主任,真是个英明的决策。
  伊豆豆一进来就说,万总,叶楚洲的电话打过了?万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伊豆豆,我们到科辉广场看看去。伊豆豆说,都是人家的了,还看什么看,多此一举。万丽不高兴地说,你就这么肯定,你来当一把手也不错啊。伊豆豆说,你别拿我出气,让出科辉广场,别说你了,谁心里也会不舍的,但是你能不让吗?既然不能不让,那就是让,既然让了,就不要再多想。万丽明知伊豆豆的话有道理,但就是心里不平衡,说,这是把到手的好处拱手送给别人啊。伊豆豆说,不对,还没到手呢,如果真到了手,谁会送给别人。万丽说,你觉得,我们真就度不过这个难关?其实,咬咬牙,要是度得过,不就是——伊豆豆说,万总,你什么都想要,但是你做不到,一个人,不能要得太多,那样会顾此失彼的。万丽终于说不出话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过了半天,说,走吧。伊豆豆奇道,还要看科辉?万丽道,你都说了,已经是人家的了,还看什么看,我们要看的,还是看我们自己的吧。伊豆豆说,哪里?万丽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城东这块地,叶楚洲能够放出来,实在是让万丽不敢相信,伊豆豆一看之下,更是惊愕不已,愣了半天,转到万丽面前,盯着她看了看,说,万总,叶楚洲想干什么?万丽说,我怎么知道?伊豆豆仍然死死盯住她不放,看得万丽倒有点心虚起来,支吾着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伊豆豆忽然坏笑起来,嘿,叶楚洲爱上你了,这是见面礼啊——她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弄得开心不已,抢在万丽前面又说,嘿,出手好大方,不过也是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泡谁啊。万丽道,你闭嘴。幸亏司机小白站得比较远,只能勉强听见她们在说叶楚洲,但听不清说叶楚洲什么,万丽指了指伊豆豆,你这张嘴,给我小心点。伊豆豆说,那就奇怪啦,叶楚洲凭什么这样做?神经啊?这也就是万丽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的,但是现在也容不得她再多想,这块地,一下子就能够解决掉万丽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包袱,一大片的定销房,可以在这里竖起来了。
  这地点,应该是比较理想的,地价低,成本低,适合低保的动迁户,虽然离市中心远一点,但交通还算方便,周围人气也已经逐渐起来,更何况,这里的土地差不多已经完全具备了建房条件,马上就可以设计图纸,上马工程,如果顺利,不出半年,首批定销房就能面世了。
  万丽看着,心里虽然激动,但心底的疑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浮起来。叶楚洲好像是上天派下来协助她的,但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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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伊豆豆就跟了进来,直视着万丽,她的眼睛里竟有了一种万丽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意,伊豆豆说,万总,建群集团的老总跳楼了
  
  这几天万丽似乎感觉出伊豆豆的一些变化,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变化,变在哪里,但是女人的敏感和直觉告诉她,和伊豆豆个人生活有关。万丽忍不住问伊豆豆,老秦还找不找你啊?伊豆豆脸红了红,说,老样子,死样子。万丽说,我真不敢相信,还真有这样的人,都什么年代了?伊豆豆说,就是嘛,话又不说一句,屁也不放一个,就永远这样,今天一包炒栗子,明天一袋爆米花,小钱花一点,赔也赔不大。虽然仍然是满口的讽刺挖苦,但万丽却从中听出伊豆豆心绪上的一些变化。伊豆豆停了停又说,不过这几天他忙起来了,我也可以少吃点零食了,再这么吃下去,肚子上的肉就下不去了,万丽笑了起来,说,他买了你非得吃啊?伊豆豆说,我扔回去几次,但没有用,今天扔回去,他明天又买来了,不吃也怪可惜的。万丽说,这两天忙起来,不给你买了?伊豆豆说,照买,谁让他的单位,就在市中心,出门就能买到。万丽说,好像听说他们南星大酒店要扩大规模?伊豆豆说,是呀,来劲了呢。
  其实这“扩大”两字谈何容易,南星大酒店周围市中心的那一片地区,可以搜刮的地皮,哪怕是一星一点,也早就让大家搜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后的一块地,就是南州中心幼儿园,虽然幼儿园的规模等级等都早已经不能适合时代发展的要求,但实在这块地方太好,幼儿园哪里肯动,看起来一时半时是很难迁走。开瑞房产也曾在那块位置边上买下一块地,早在两年前,开瑞就计划要在市中心建一座大规模的豪华酒店式公寓,地点正好在南星大酒店旁边。本来开瑞已经完成了征地的过程,但后来经过反复论证,觉得面积偏小了一点,要想赢得更有把握,必须扩大建筑面积。但是周围已经没有面积可以让他扩大的了,虽然地还在开端手里握着,但开瑞基本上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
  却不料偏偏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故,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事情的方向。中心幼儿园地处市中心,又在交通要道旁,长期以来,孩子上学放学,就是家长们最担心的事情,但好在幼儿园的孩子年龄小,一般都有人接送,只是每天上学放学时,这里的交通就乱成一团,长期以来,一直是市民意见最大的问题之一,但也长期得不到解决,政府也曾经想把幼儿园往外迁一点,但因地盘好,幼儿园不同意,就拖拖拉拉一直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就出了一桩事故,一天放学时,一位家长来迟了,孩子等不及,自己偷偷地跑了出来,结果被车撞了,没有抢救过来。家长把幼儿园告上了法庭,闹了整整半年。这件事情一出,中心幼儿园搬迁的事情就不得不考虑了,再固执再强硬的院长,也不敢拿孩子的生命下赌注了。
  消息一出来,大家顿时像注射了强心针般地弹跳起来,赶紧伸手去抢,其中南星大酒店是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与中心幼儿园一墙之隔,而且本来就是一家,都属于市行管局,自家人跟自家人当然好说话,所以,从伊豆豆看来,老秦扩展南星大酒店的事情,是十拿九稳的了。
  一开始万丽还没有觉得这个地方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事不关己地跟伊豆豆闲聊说,听说要抢这块地的人很多,也不一定老秦就能抢到手。伊豆豆说,地是行管局的,行管局要给谁就给谁嘛,老秦还兼着行管局的副局长呢,再说了,南星大酒店可是行管局的摇钱树啊!谁不想让自己的摇钱树越长越大,摇下更多的钱来?
  听伊豆豆说到这儿,万丽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念头一起来,万丽心里顿时一阵狂跳,一时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更不敢再去直视伊豆豆的眼睛。伊豆豆也觉得奇怪,话说得好好的,万丽怎么一下子变了情绪,脸色也不对头了,伊豆豆有点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万丽身体忽然不舒服了,关心地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万丽却朝伊豆豆挥了一下手。万丽这只手一抬,一挥,伊豆豆的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下去,淡淡地说,那我走了。
  万丽是被伊豆豆的一句话打动了的,伊豆豆说,地是行管局的,行管局要给谁就给谁嘛,再深一步说,行管局是谁的呢,行管局是市委市政府的,所以,更应该说,市委市政府说给谁就给谁。万丽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抓起电话打到了向一方那里。向一方说,是万总吧,我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的。万丽说,你大概在放风想进房产集团时,就看到了这一步吧,向总真是先见之明啊。向一方说,真人面前不说假,万总分析得一点没错。万丽心里很憋闷,感觉自己像向一方手里的玩物,但是既然有求于他,既然要做交换,有什么憋闷也只得自己咽下去,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如果帮你拿到幼儿园,你呢?向一方也直接地说,城北凤凰村有块地——万丽说,那是建群集团早几年买下的。向一方说,万总都已经打听清楚啦,他们一直闲置着,早已经超过了时间,政府正考虑收回来呢。万丽说,向总,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那么多。向一方也干脆,说,好,我们就一言为定。最后又补了一句,我叔叔以前跟我说,万丽是位厉害的女同志,我还不相信,不服气,现在看来,不服也得服呀。挂了电话后,万丽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很僵硬,赶紧用手去搓揉,一边搓一边回想着刚才和向一方通话时自己的语气语速,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有一种坚硬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万丽当天就跑到惠正东那里,惠正东说,万总,你迟了一步,行管局的报告,市政府已经批了,再说了,这块地,又小又贵,你拿去有什么用?给南星大酒店做扩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万丽的心直往下沉,但她硬是将它提了起来,赶紧实话实说,惠市长,我已经答应向一方,用这块地跟他换城北凤凰村——惠正东不容她说完,就硬撅撅地打断了她,说,万总,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已经答应向一方?你觉得这块地是你的吗?你要给谁就给谁?万丽压下心头的不快,赶紧说,惠市长,地是您的,您要给谁就给谁。惠正东仍然丝毫不给她面子,说,万总,你说错了,地是国家的,国家的地,可不是谁说给谁就给谁的。万丽见惠正东不肯让步,有些发急,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虽然后边还有田常规,但她既然先来找了惠正东,就无论如何不能再去找田常规。用田常规压惠正东,也许能够逼惠正东吐出这块地来,但那样的话,她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本来惠正东对田常规安排万丽到这个位子,而且事先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有想法,就很敏感,万丽是万万不能再给他的已经装满了不满的秤盘里再加上一丁点儿分量了。
  万丽并没有泄气,从惠正东那里出来,直接来到老秦的办公室,老秦乍一见到万丽,顿时有点失措,结结巴巴地说,万,万总,你怎、怎么来了,是不是伊主任,伊主任她——万丽说,伊主任挺好的,正在上班呢,我正好路过这儿,就进来看看你,本来我也不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还是伊主任告诉我的呢。老秦说,那就好,那就好。万丽说,秦总,听说你们南星大酒店要扩展,要打报告了吧?老秦木知木觉地看着万丽,嘿嘿一笑,并不回答。万丽又说,报告还没有打上去吧?老秦仍然嘿嘿一笑,说,万总,听说你的首批定销房已经打桩了,乖乖我的妈,万总哎,你是坐火箭跟我们比速度呢。万丽想,老秦这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只会跟在伊豆豆后面屁颠屁颠的,今天才发现,原来也是个厉害角色呢。知道从老秦这儿打探不出什么,就告辞了。
  万丽回到公司,一时没了主张,就给康季平发了个邮件,把事情简单地说了说。自从康季平去了韩国,这许多日子来,每每碰到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她就给康季平发信,有几次,康季平也帮她分析具体情况,提出建议,但更多的时候,康季平并不能帮她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是只要有康季平的回信,只要康季平在信上写几句鼓励的话,她就真的会鼓足勇气去迎接和解决困难。就像从前袁指导带老女排的时候,在关键的时候,比赛暂停,袁指导会面授机宜,对围在一起的队员说几句话,大家都觉得这几句一定就是秘密武器,结果电视里播出来,袁指导说,你们要鼓足勇气,要有必胜的信心。奇怪,这是什么秘密武器?连一点点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嘛,但就是这几句谁都会说的话,让老女排队员们真的鼓足了勇气,拿下了第五局,取得了五连冠。如今的万丽觉得自己也有点像当年的老女排队员,康季平就像袁指导,虽然他远在他国,虽然他不能帮助她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但是有他在,有他的信,有他的泛泛的几句话,万丽的信心就又回来了。万丽发过邮件后,就坐在电脑前等待康季平的回信,她计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康季平那边,应该是午间休息时,康季平的信应该很快就到,果然,过了不多久,康季平的回信就来了,说,惠正东的工作,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得通,你还记得你在省委党校学习时,当时的省委组织部董部长?他早年曾经在元和县挂过职,挂职期间,和惠正东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董部长虽然已经退下来好几年,但每年惠正东都要去看他,在南州乃至全省的官场范围里,惠正东一直是一个讲义气够意思的形象,所以,如果能够说动董部长来做惠正东的工作,惠正东可能会给面子的。康季平把董部长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都发了过来,又细心地关照,董这个人不贪,你也不必多带什么东西。万丽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过去,康季平却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犹豫,信已经过来了,说,我知道你在犹豫,董部长这个人,外面是有些传说,你可能有所顾虑。万丽犹豫和顾虑的正是这一点,万丽写道,那我怎么办?却轮到康季平犹豫了,万丽等了半天他的信才过来,说,一切看你自己的掌握了。万丽也下了决心,说,好,我立刻出发。就在发出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万丽差一点补上一句问他,康季平,你远在韩国,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怎么连退了好几年的董部长的电话都带在身边?这太不可思议了。但因为事情的紧迫,现在也容不得她花时间去解决自己一直以来对康季平的疑惑。
  万丽立刻给董部长打电话,董部长一接电话就哈哈地笑起来,说,我怎么不记得你,万丽,不就是小万吗?当年你们在党校学习,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小万。你来看我?那太好啦。董部长告诉万丽,自己正在参加省里的一个会议,住在会上,请万丽直接到宾馆看他。
  下晚时分,万丽就已经到了董部长的住处,虽然康季平认为万丽不需要带什么东西,但万丽临走时还是买了些上好的茶叶和酒,由小白拎着到董部长的房间,放下东西小白就退出去了。
  董部长连看都没看那些东西,上前就拉住万丽的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手仍然没有松开,隔着茶几仍然紧紧拉扯着,说,小万啊,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啊。万丽不好意思地说,也不年轻了。董部长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小万啊,自从那一年我们见了面后,我一直就想着你,一直没有忘记你,后来有几次我到南州,都想去看看你,但是你也知道,不太方便,我们是没有自由的人啊。万丽点了点头,那些传言和康季平信上含含糊糊的提醒也得到了印证,万丽不由得有些紧张,甚至不敢确定董部长究竟是不是在这里参加省委的什么会,还是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来见她的,万丽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手被董部长抓得死死的,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他抓着,董部长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满是喜欢满是欣赏地看着,又说,唉,什么叫如花似玉,什么叫如花似玉。万丽也只好应付着说,董部长,您也不见老。真的,一点也不见老。董部长说,是呀,人家也都这么说。别的老同志,退下来以后,眼看着就真的老了,我不一样,我觉得比在职的时候还有劲呢,小万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我的心年轻呀!万丽说,看得出来,董部长是个乐天派。董部长说,除了乐天,还有更重要的,爱美,像你这样的美丽的女孩子,我最喜欢了,恨不得天天见,天天跟你们一起聊天,一起玩。
  万丽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忽然想到小白提来的东西,便赶紧抽出了手,走到墙角把这些东西又提起来,让董部长看,说,董部长,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带给你,买了一点茶叶。董部长也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东西,放下,又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拉回来坐下,说,你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你不用给我带什么东西,我什么东西都有,什么也不缺。万丽说,可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董部长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嘛,你能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心意啦,是不是小万?见一面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啊。董部长老是这么绕来绕去,万丽怎么也拉不到正题上去,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又有些担心,真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好在走廊里不断地有人来来去去,还大声地说话,喊人,按门铃,因为隔音条件不太好,这些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到这间屋里,有几次,按隔壁门铃的声音,就像是在按这间屋的门铃,感觉上确实是一个会议,这会儿大家都忙着串门呢,这么一想,万丽稍稍放心了些。
  董部长却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外面的动静,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万丽,眼睛扫过万丽胸前,就笑了起来,说,小万啊,一看到你啊,我就想起人家给我说的一个段子,我说你听听啊,公社书记到村里检查工作,午饭时了,村长说,就到我家吃点吧。就到了村长家,村长老婆正在洗澡,听到村长叫门,以为就丈夫一个人回来了,手里提一条毛巾,光着身子就出来开门,一开了门,才发现丈夫背后还跟着个人,赶紧用手里的毛巾往胸前一挡,村长一看急了,赶紧说,下面下面。老婆赶紧又用毛巾去挡下面。乡长在后面听到了,说,下面就不用了,两个馍馍就行了。说完后又补充道,现在社会上啊,真是什么段子都有,你们女同志和男同志一起开会吃饭,经常听到吧?万丽只得硬着头皮说,有时候大家也说说的,也习惯了。董部长又说,有些女同志会觉得很反感吧?万丽没想到董部长会问这个问题,都不知怎么回答了,董部长又说,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有人认为男女同志在一起说段子,是对女同志的骚扰,其实,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想想呢。万丽不知道董部长说的“反过来想想”是什么意思,不好接他的话。董部长又说,这都是传统的老观念了,过去总是认为,男人征服女人,就像征服权力征服金钱一样,那都是从男人的角度在看问题嘛,但是男人以为自己在征服女人时,有没有想过,女人是怎么想的?女人也许是被动的,也许是无奈的,但会不会她也在征服男人呢?
  万丽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董部长嘴里说出来的,又怀疑董部长就是在指桑骂槐说她呢,但是看着董部长兴奋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正不知如何是好。董部长又笑着说,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国外的统计,说是有百分之九十二的女生都受到过性骚扰,为什么这么高的比率?因为它包括了吹口哨,抛媚眼,暗示和讲黄色笑话等等,比率当然高了,然后就发动反对性骚扰的运动。其实,这种文化是不利于女同志成长的,不利于女同志和男同志的沟通,因为首先一个,女同志在心理上就处于劣势,天生就感觉到来自男同志的压力和攻击,你说是不是,小万?万丽心里又急又哭笑不得,董部长说,小万啊,所以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同志,很不容易嘛,你能在男同志一手遮天的机关里,干出自己的成就来,我替你高兴啊。
  万丽立刻抓住机会,赶紧说,可是我现在碰到难题了,所以来求您的帮助。董部长说,嘿,小丫头,顺利的时候不想到我,碰到困难了,才想起我来啦,说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万丽赶紧把事情说了,董部长边听边说,我替你考虑一下啊,惠正东那里,我说话是没有问题的,他会听的,只是这件事情不能硬来,惠正东的难处,你也替他考虑考虑。万丽赶紧点头,对董部长的印象,一下子就改变了许多。董部长伸手过来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小万你想想,惠正东总不能在政府办公会议上说,把地给向一方造什么酒店公寓。万丽立刻明白了董部长的意思,惠正东可以不把幼儿园的地给南星大酒店,但他不可能为这件事情担什么肩膀,担肩膀的应该是万丽自己,万丽说,董部长,您是说,应该由我们房产集团把地要下来,到时候再另做处理。董部长笑着说,好聪明的女同志,我再说一个啊,大队书记和妇女主任去乡里开会,路上下雨了,躲进桥洞避雨,没事干,就打牌,大队书记伸出两只手:一对五,妇女主任伸出两只脚:一对十,大队书记往下身一掏:一对蛋,妇女主任两手往胸前一揉:一对尖,大队书记扑上去把妇女主任一抱,说,我们俩是一对鬼。万丽只觉得头皮上一阵阵地发麻,心里更是一阵阵地发憷。
  正在这时候,门铃响了,万丽赶紧说,有人敲门,董部长笑眯眯地说,又是哪个小鬼。万丽过去开门,一看竟是小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机,满脸惊慌焦急,万丽又惊又喜,说,小白,你怎么——小白说,有电话找你,打到我的手机上了,好像是很紧急的事情。万丽半信半疑地接过小白的手机,一听,大吃一惊,竟是姜银燕的电话,万丽说,姜银燕——下面的话被姜银燕打断了,说,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是康季平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只是说,让我这个时间打到你的司机的手机上,让司机把你喊出来。万丽顿时明白了,赶紧说,那,那,我马上赶回去!回头对董部长说,董部长,真对不起,家里有点急事,我得马上回去。董部长点头道,你们一线的同志,工作肯定是忙的,我也不留你了,这在会上也不大方便,下次来了,记得来看我啊!万丽赶紧点头。董部长还意犹未尽地说,我现在方便多了,不像从前了,从前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不自由啦,小万你知道的,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嘛,秘书啦,保卫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想跟你笑得亲热一点也不行啊,握手时间长一点也不行啊,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下更是掐好了分分秒秒的,现在好多啦,所以,你一定要来看我啊。万丽说,董部长,一定,一定!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万丽回到南州已经是后半夜,天都快亮了,干脆不睡了,让小白立刻把公司办公室的文字秘书小项接过来,小项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万丽说,小项,我说你记。她一边口述,小项一边记录,整理成文字,然后万丽再逐字逐句斟酌修改,报告最后完成时,上班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万丽吩咐小项拿到外面去打印,小项就明白了,说,我知道了。万丽虽然了解小项聪明又嘴紧,但还是再关照了一下,说,小项,这件事情,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就是你说出去的。小项点了点头,就出去了。半个小时后,万丽拿着《关于筹建市房产集团办公楼的报告 》,来到惠正东的办公室,惠正东说,万总,想不到你这么快,我都没有喘口气的时间。惠正东这么一说,万丽就知道,董部长没有食言,连夜做了工作,而且真的起了作用。可一想到在董部长那里的情形,心里就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责自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只是惠正东容不得她的心思往别的地方去,说,报告既然已经打了,就放下吧,我一个人不能说了算,政府办公会议上,会讨论的。万丽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但还是多问了一句,南星大酒店怎么办?惠正东没有回答她南星大酒店的事情,却笑了一笑,说,你见到董部长了吧,董部长身体还好吧?万丽的脸,一下子红得都要冒出血来了。惠正东说,你这个女同志啊!
  万丽刚刚回到办公室,伊豆豆就跟了进来,直视着万丽,她的眼睛里竟有了一种万丽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意,伊豆豆说,万总,建群集团的老总跳楼了。万丽顿时惊得没有了反应,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向一方拿了他那块闲置了三年的地?伊豆豆冷冷地说,没有死,伤得很重,可能会终身瘫痪。万丽就觉得,自己心里那块坚硬的东西,继续一点一点地在扩大,在扩大。她想制止它扩大,但她制止不住。伊豆豆顿了顿,又说,李秋的电话又来过了。伊豆豆眼中的冷意,使得万丽无法直视伊豆豆,她低垂下眼睛,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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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李秋说,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女人比男人更无耻!耿志军拿房子要挟我,你拿什么要挟我
  
  李秋给的限期是一个月,很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万丽心里明白,别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半年,就是一年,她也拿不出这笔款子来,无奈之下,几次想去找田常规诉苦,但每次动到这个念头,就再三告诫自己,田常规把她放在这个位置上,就是要她自己去解决这些难题,把四十万的定销房造起来,如果什么事情都要靠田常规,那又要她万丽干什么?万丽一次次压下不断冒起来的念头,但问题并没有解决,眼看着日子一日逼近一日,李秋中间还打过两次电话给伊豆豆,让伊豆豆提醒万丽别忘了还钱。万丽几乎是山穷水尽了,但有一天突然有了柳暗花明的意思。
  年底前,社会部的马部长来汇报工作情况,其中谈到公司与外面的一些部门及个人签的租赁合同,因快到年底,该续签的要续签,该终止的要终止,根据公司的规定,马部长已经一一做了处理,也都有完整齐全的书面材料,本来马部长完全可以将书面材料放下就走,但这个同志偏偏工作特别细致认真,从不马虎,一定要口头再汇报一遍,万丽有事缠身,本来心里有点嫌他Up唆,但又不好直截了当地叫他不要汇报,就勉强地听了起来,听的过程中,还不礼貌地看了几次表,但马部长心无旁用,根本看不到万丽的暗示,将所有的合同对方一一介绍,凡是续签的,他都强调为什么要续签,凡是终止的,他也都一一说明为什么要终止。万丽一直似听非听,心不在焉。多半是公司的一些老门面房子,租给别人开店做什么,事情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万丽见马部长如此细叨,忍不住说,马部长,为什么要续签,为什么要终止,不都是根据公司的规定办的吗?马部长道,是呀,完全是严格按照规定办的。万丽说,既然是严格按规定办的,那就行了,是不是就不用详细说了?马部长摇了摇头,说,那不行,虽然都是按规定办,但其中的问题是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具体问题都得具体对待,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您还是要听一听的。万丽有些哭笑不得。
  马部长继续汇报,他的语调不急不忙,声音不高不低,永远都平平稳稳地在一个调门上,万丽听得都有点昏昏欲睡了,但是忽然间,马部长的一句话,将她惊醒过来,马部长说,主要是终止合同的一些人,虽然他们都有点想法,但我们的工作都已经做到家了,只有一处,到现在还没有谈定,对方始终不肯松口,坚决要续签,因为签约人是财政局李秋处长的一个远亲,所以这件事情,万总你看——万丽顿时一拎神,说,什么,你说什么?马部长说,合同到期了,应该结束,她却死活不同意,要续签。万丽说,为什么?马部长道,有利可图嘛。万丽又问,那我们为什么要终止?马部长奇怪地看了万丽一眼,好像不明白万总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说,公司不是有决议的吗?万丽说,就是说,这利要我们自己来图。马部长说,是呀,那样好的地盘,应该我们自己来操作的,可许红就是仗着有关系,口气硬得很,不过万总您放心,虽然有李处长罩着,但我不会理会她的,如果留下她这一家,其他人要是知道了,怎么摆得平?万丽的心里突然就跳动了一下,急急地问道,他叫什么?和李秋有什么关系?马部长说,叫许红,是个女的,什么关系嘛,我也不太清楚。万丽一下子急了,口气就不好听了,道,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你怎么能做事?马部长见万丽说变脸就变脸,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支吾地道,这个合同,两年前签的时候,不是我过手的,我不了解背景。万丽说,是谁过手的?马部长刚要说是谁,万丽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不要听具体的过程,你找当时过手的人打听清楚了,这个许红,是怎么进来的,谁推荐来的,是什么背景,弄清楚了,再来汇报。马部长说,好吧,那我先把其他情况说完了再——万丽见他如此腻烦,有点恼了,说,老马,你要干什么?马部长听不懂万丽的话,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过来,问道,万总,您是要我先去——万丽赶紧说,对对对,你先去打听清楚了,马上告诉我。马部长出去后,万丽心里并没有踏实,赶紧叫伊豆豆来,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伊豆豆说,知道了,我马上去了解。
  等马部长重新进来的时候,伊豆豆的消息已经先到了,万丽让马部长先去忙别的事情,留下伊豆豆。伊豆豆告诉万丽,许红根本就不是李秋的什么亲戚,而是李秋的丈夫平原借了李秋的名义推荐过来的,当时这处房子已经许给别人了,但周洪发二话没说,立刻就从人家手里拿了回来,给了许红,房产公司还给人家赔了毁约金。万丽听了有些奇怪,说,周洪发投李秋所好,这可以理解,但这个合同是两年前签的,两年前平原就借李秋的名义做事情了?伊豆豆说,他们的恋爱不是谈了三年才结婚的吗?两年前,也就应该是他们刚热恋的时间,道理上说得过去。万丽说,李秋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伊豆豆说,李秋这个人,一向谨慎,就是知道,她会说自己知道吗?我也没敢去找她问一问。万丽赶紧说,万万不可。又说,你让马部长把许红的那份合同书拿过来。
  马部长过来了,从厚厚一沓合同中拿出许红的那一份,交给万丽,奇怪地看着她。万丽接过来看了看,说,马部长,这份合同不用了,重新跟她续签。马部长愣了半天,说,续签?她的合同到期了,应该——说到一半,发现万丽的脸色不大好,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嘀咕道,这样我们不好做工作,对其他人怎么交代?万丽指了指桌上那沓合同说,这些产权,都是我们的?马部长道,当然是我们的。万丽说,既然是我们的,就不必要向别人交代什么!万丽不再跟马部长Up唆了,又把伊豆豆叫进来,说,伊主任,这件事情,你和马部长一起办一办,要抓紧。
  一个小时后,许红的续签合同已经办好了,伊豆豆拿了合同进来给万丽过目,万丽说,伊豆豆,我这样做,是不是太霸道?万丽以为伊豆豆会说,你是很霸道。哪知伊豆豆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这是伊豆豆过去很少有的表现。万丽心里不由得愣了一下,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伊豆豆在发生一些变化,至于到底是什么变化,万丽一时捉摸不透。何况事情迫在眉睫,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揣摩伊豆豆的变化,又说,马部长呢,他想不通?伊豆豆说,那也没办法,如果要人人想得通,事情就别做了。
  伊豆豆走后,万丽犹豫了半天,想给李秋打电话,觉得不妥,就给平原打过去,让万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平原大吃一惊,立刻否认说,万总,你怎么可以没根没据地瞎说,许红是谁,谁是许红?万丽从平原既着急又惊慌的口气中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但她硬了硬心肠,说,平局,你不认识许红,但是许红认得你。平原说,她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万丽说,虽然我们现在无法找周洪发对证,但是两年前签合同的时候,除了周洪发,还有其他人在场吧。电话那头平原没有了声音,过了片刻,平原说,万总,你还没有跟李秋说吧?万丽说,我先给你打电话的。平原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万总,合同续签不续签是你们的事情,但是许红这个人,你千万别跟李秋提起好不好?万丽正想说什么,平原已经先说了,万总,房产集团还债的事情,我尽量做工作。万丽片刻之间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她无法断定平原做李秋工作成功的把握有多大,但是现在也别无选择,只有等待平原的答复。如果换一种方式,牺牲平原,将许红的事情直接告诉李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万丽一想到平原听到许红这个名字时的惊慌,多少已经觉察出其中的问题,如果这样做,就像耿志军以购房的事情要挟李秋一样,做法又拙劣手段又卑劣,而且,以李秋的脾性来看,恐怕更是适得其反,所以,万丽的思路千回百转之后,也只能跟平原说,好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万丽原以为事情都控制在她一个人的手里,不料偏偏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岔道,固执的马部长心里不服万丽的决定,又不便当面抵抗,便跑到李秋那里把事情说了出来,他觉得李秋是个正直公正的女同志,一定会顾全大局,把许红的事情处理好的。
  这一下子,事情就闹大了。马部长刚刚离开李秋的办公室,李秋就抓起电话打给了万丽,电话一接通,李秋劈头盖脸就说,你想干什么?万丽听出是李秋的声音,还以为李秋打错了电话搞错了人,赶紧说,李秋,是我,万丽。李秋恼道,我找的就是你,你什么意思?万丽也被她弄冒火了,说,我什么意思?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呢!李秋说,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女人比男人更无耻!耿志军拿房子要挟我,你拿什么要挟我?我告诉你,别以为冒出个许红来就能赖掉我的钱?你做梦!万丽我告诉你,我不认得许红,平原也不认得许红!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万丽虽然暂时还不清楚李秋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但事实上她已经了解了全部的事实,所以万丽也顾不得更多了,气得大声道,平原认不认得许红,你我心里都明白!李秋道,万丽,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万丽“哼”了一声道,你不吃,但你家有人吃!李秋果然一口气噎住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僵住了,却又都抓着电话不放,运气调息,准备再有新一轮的战斗。这件事情,万丽早已经感觉到其中有些不妙的因素,至少平原和这个许红的关系平原不想让李秋知道,所以万丽相信平原回去会下死劲做李秋的工作。她也曾经想过,万一平原仍然拿不下李秋,她应该怎么办?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许红的事情去告诉李秋,因为她的预感不会错,这件事情闹大了,会是一场大祸。于平原于李秋于她自己都没有好处,但现在李秋竟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万丽搞不清楚是平原自己说出来的,还是别的谁告诉李秋的,只是觉得事情僵到这一步,恐怕真的没有退路了。
  正在这时候,兴冲冲地回到办公室的马部长进来了,见万丽抓着电话发呆,赶紧说,万总,您先接电话,一会儿我来跟您汇报许红续约的事情。万丽脑子里“轰”的一声,也不顾电话那头李秋还听着,厉声道,老马,你找李处长去了?马部长得意地邀功说,万总,我把许红的事情办妥了,李处答应了,许红的合同不续签了。万丽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血直往脑门儿上冲,脸上额头上顿时烫得厉害,气得眼皮突突直跳,想大声训斥马部长,但看到马部长一脸的喜气,正等着表扬呢,万丽所有的气一下子泄光了,眼睛看着马部长,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愣了半天,最后才想起来向他摆摆手,说,好,我知道了。马部长走后,万丽对着话筒说,李处,请你以后不要再把“无耻”这两个字老是挂在嘴上送给别人。李秋冷哼一声,说,敢作敢当,别跟我演双簧。万丽知道今天跟李秋是说不清了,心里沮丧得什么话都不想说了,道,我不想跟你说了,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李秋说,我豁出去,跟平原离婚!万丽气得“啪”地挂了电话。
  万丽知道麻烦大了,以李秋的坏脾气,不仅她房产集团的债赖不掉,恐怕弄得人家家庭都要出问题了,虽然李秋的行为实在气人,说的话也实在难听,但毕竟不能因此去影响人家的家庭啊。李秋是那样要面子的人,她的前夫就是个拈花惹草的人物,如果第二任丈夫又出现这样的情况,李秋心里的痛,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一个再婚的家庭,本来就十分脆弱,再加上李秋的这根敏感脆弱的神经,闹起来那还得了?更何况,这事情闹大了,她的计划就完全彻底地泡汤了,万丽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地发紧,本来是一件公对公的事情,万丽还不还这笔款,李秋收回不收回这笔款,对她们个人来说,也都不至于糟到哪里去,但偏偏两个人都那么顶真较劲,好像在决一高低,咬住不放了,就弄得伤了和气,而且,还真的闹出了大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万丽只有强咽下苦果,想再给李秋把电话打过去,赔不是,却不料电话铃已经猛地响起来,万丽一接,没想到正是李秋,听李秋说,万丽,你不就是想告诉我,许红是平原的情妇,我也告诉你,你满世界去宣传也无所谓,我已经给平原打了电话,让他准备离婚!所以,我再跟你说一遍,别再试图跟我玩什么花招,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哪一套都不吃!万丽的火气一再地强压下去,又一再地被挑起来,好像今天李秋就是专门来和她过不去,非要惹她,万丽一气之下,也就顾不得许多,大声道,你离婚不离婚管我什么事,只不过我也告诉你,别把自己打扮得跟圣人似的,你不吃,我还偏要你吃,你不信就等着瞧!这回是李秋,没等她说完,已经摔了电话。
  万丽心里乱跳了半天,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双方的话都说得绝了,下面的事情,就难办了,要想转弯,也不好转了,但最后吃亏的还是万丽。万丽思来想去,真是走投无路了,电话又响了,万丽心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又燃了起来,电话却是平原打来的,平原生气地说,万总,我一直很尊重你的人格,可想不到你还是告诉了李秋。万丽说,是不是我告诉李秋的,早晚你们会搞清楚,我现在说,你也不会相信,我不想解释了。平原说,万总,无论是谁说出来的,我也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早晚得会让人知道的,我给你打电话,是想求你,许红的房约还是跟她续签了吧,我和许红是有过一段往事,当年也是为了她我才离婚的,但早已经结束了,可是许红不肯放过我,如果不跟她续签,她会把这件事情到处宣扬,我自己反正也就这样了,我担心李秋——万丽说,你别说了。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自己为了逃避债务,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实在无脸面对平原和李秋,她鼻子一酸,说,平原,合同已经续签了,手续都办好了,至于我们欠李秋的钱,我再另想办法。
  事情到了这一步,万丽别无他法了,只有一个她最最不愿意出的最下下策:找上级领导出面协调。但是这个上级领导,不能是田常规,只能是惠正东。万丽熬到第二天的下午,再也煞不下去了,百般不情愿地拨通了惠正东的电话,惠正东一听是万丽,就说,万总,我正要找你说话呢,财政局那头,你们不是有一笔拖了几年的欠款吗?昨天下午方局长跟我说了一下,局里已经讨论过,再缓你们一阵。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边上,李秋的嚷嚷声还没有消失呢,在这样的背景下,惠正东的话实在像是儿戏,万丽怀疑地问道,惠市长,方局长什么时候跟您汇报的?惠正东说,昨天,是昨天下午嘛。万丽“哈”了一声,再也说不出来话来。惠正东也不知万丽“哈”的什么,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万总,你看,方方面面都在支持你啊,你人气好旺嘛,我这个当市长的,有时候要跟老方商量点资金,他还左右不情愿呢,你这儿倒好,人家主动让出来了。万丽的思绪有点混乱,财政局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李秋肯定是起了决定作用的,但是想到昨天上午和她吵架的李秋,要和平原离婚的李秋,最后摔了电话的李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秋怎么会让出这一步,要知道,这一步一让,她李秋几十年如一日的形象,就彻底改变了。
  唯一的理由就是爱。为了爱,为了平原,李秋可以改变自己,可以牺牲自己。想到这儿,万丽的眼睛一下子湿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伊豆豆恰好一头撞了进来,看到万丽噙着泪,吓了一跳,愣住了。万丽已经迅速平静下来,看伊豆豆愣着,问道,什么事?伊豆豆是来报告不好的消息的,看到万丽的样子,她都不敢说了,在她办公室的电话那头,耿志军正怒气冲天地等着呢。
  耿志军也算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但是这一次在科辉群楼的事情上,却是晚了一步,不仅万丽咬紧牙关没有告诉他,叶楚洲那边也是滴水不漏,就连惠正东,也没有透露一点点风声,这三方,虽然事先并未商定要隐瞒耿志军,但至少在心意上是一致的。在耿志军费尽周折为科辉群楼贷款的时候,万丽和叶楚洲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工作,款子一到账,万丽便把科辉群楼易主的决定公开出来,同时,也就把耿志军贷的这笔款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了。
  耿志军哪能咽下这口气。但这个决定市政府做出来的,更是田常规默许的,这两张王牌打在前面,耿志军一点办法也没有,何况,万丽告诉他,这一笔交易,对双方都有好处,房产集团获利更大,因为叶楚洲以原价出让了城东的那块地,这是最理想的建造定销房的地点。
  耿志军怎么可能相信叶楚洲,他先跑到城东去看了一下,站在那块地上,他的心情和当初万丽伊豆豆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怀着满腹的狐疑直奔市规划局去了。
  果然,不出耿志军所料,叶楚洲的这块地,是规划中的环城高速的途经之路,但这个规划,目前还只存在于少数几个专业人员少数几个领导的脑海中,根本还没有上图纸,甚至在规划会议上,也还没有提出来议过,耿志军也是动用了许多关系才打听到这一点消息,可见叶楚洲的嗅觉有多么的灵敏,或者说,他的四通八达的关系网是多么的广泛和周密。
  耿志军一出规划局,等不及赶回来,就在路上给万丽打电话,万丽的电话一直占着线,耿志军一急之下,就打到了伊豆豆那里,让伊豆豆立刻通知万丽。当万丽听到伊豆豆说城东是未来绕城高速的必经之路时,只觉得头脑里又是“轰”的一下子,脑子都麻木了,依稀听到伊豆豆说,万总,耿总还在那边等你说话。万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木呆呆地看着伊豆豆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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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余建芳最后没当上正县长,就是因为她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挺得住,跑到医院看朱部长,朱部长临终,她扑到朱部长身上痛哭,谁也拉不起来
  
  万丽心里明白,定销房指望不上叶楚洲那块地了。
  那一天万丽和伊豆豆激动万分来看城东这块地的时候,伊豆豆还跟她开玩笑,说是叶楚洲送给她的见面礼,虽然万丽不至于浅薄到相信在商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她内心毕竟是有许多感动,有许多联想的,从一开始她就对叶楚洲抱有好感,这也是许多年以来一直存于她内心最深处的一个隐秘。可是现在,希望像泡沫破灭了,一切都随着破灭了,万丽心里空空荡荡。
  但对于这个问题,公司上层会议争论却非常激烈,耿志军虽然对叶楚洲怒气冲冲,但以他为首的大部分人,权衡利弊后,又都认为,绕城高速不能算什么了不起的大障碍,它只是穿过这个地方而已,它毕竟只是一条路而已,占地并不很大,不能因为要通高速,就丢掉那块宝地,无论从地点还是从周围环境还是从土地成本来看,这块地皮,都是最合适做定销房的,何况如今造房子,哪能保证得了那么多,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规划也就是日新月异的,谁能跟得上,就算换了地,谁又敢确保什么呢?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样列数这块地的种种好处,万丽仍然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种想法,万丽要建的定销房,是不能让人有任何话可以说的,是要完全无可指责的。万丽不能忘记,田常规找她谈话的时候,给她看的那份内参,《南州首批定销房遭到质疑 》,其中的原因,一是房子质量;二是房子规格;第三,就是离高速公路太近。
  万丽不能让这样的质疑重演,这样的质疑,表面上看起来是针对造房者的,实际上,却是直指市委市政府,直指田常规,是直接质问政府对底层百姓的态度的。万丽绝不能让自己的工作,给田常规带来丝毫的麻烦和不良的影响。
  万丽的心思,已经是人人皆知了,但她的想法,却不是人人都能够接受的,耿志军就受不了,他当场就跳了起来,说,周总在的时候,永远不会拿良心去换马屁,去换政绩。话说得非常难听,说这话的时候,耿志军完全是拿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万丽,要是换了平时,万丽绝不能忍受这样的轻蔑,但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话来,她在心底里问自己,我是在干什么,我这算是对市委对田常规负责吗?
  无论压力有多大,无论对自己内心的责问有多重,万丽已经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叶楚洲的地块,她的目光迅速地转到了元和县与南州交界的那些地块上,这些地皮上,本来都是被一些企业和县属机构占领着,但是元和县配合南州城市改造的动作相当的快,首批搬迁的企业已经搬走,大片的土地,已经令人垂涎三尺地袒露在那里了。当天下午,万丽就直接打电话给元和县的张书记,张书记当然明白万丽的意图,笑呵呵地表示欢迎,并且约了第二天上午见面。
  下晚,万丽给余建芳打了个电话,问她几点能到家,余建芳说大约七八点钟,万丽吃过晚饭,就往余建芳家去了。余建芳已经被列为元和县正县长的考查人选之一,她的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实力都不如她,虽然余建芳已经四十好几开始往五十上奔了,但她的精力永远是那么的充沛,斗志永远是那么的旺盛,所以无论是县机关,还是南州市里,看好余建芳的人居多,虽然余建芳的竞争对手也有反对余建芳的道理,但这些道理,无非是工作能力不够,工作方式方法落后,比较空洞,除此之外,也说不出什么实实在在的问题。至于工作能力和工作方法,如果要说它们是个问题,它们就是个问题,也可以是大问题,如果不认为它们是问题,它们就根本不是个问题,一切都要看余建芳的官运到底如何了。
  万丽在余建芳家一直等到快九点,余建芳还没有回家,余建芳的丈夫打她的手机,也一直没有接听,万丽不知余建芳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情耽搁了,还是不想见她,正准备告辞,余建芳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告诉万丽她有点急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问万丽能不能改在明天见面。改明天肯定是不行的,因为明天一早,万丽就要和张书记面谈了,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也得把底摸一摸。万丽说,你别急,我现在回家,等你,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给我打电话。余建芳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开,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万丽说,你在哪里?余建芳说,医院。
  在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上,万丽看到了余建芳,她正焦急地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万丽走近了才发现余建芳脸色憔悴,两眼通红,吓了一跳,赶紧问,谁在抢救?余建芳带着哭腔说,朱部长。万丽开始还一愣,没有想到是哪个朱部长,但片刻之后忽然明白了,是向问前任的南州市委组织部朱部长,当年机关里曾经传说余建芳到他面前去哭了一通,就从妇联哭到组织部去了,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余建芳又主动要求离开组织部,调到宣传部,再后来,干脆宣传部也不干了,回到了元和县老家,关于这些事情,机关里风言风语也传过一阵,但毕竟余建芳人都离开机关了,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有兴趣多说她了。现在时隔多年,万丽看到余建芳红着眼睛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口守候朱部长,顿时相信了当年的一些传说,她向余建芳点了点头,拉着坐立不安的余建芳坐下,说,情况怎么样?余建芳的眼泪“哗”地下来了,说,医生刚才说,很危险,怕过不了这一关了。朱部长得病,是早几年的事情,但动过手术之后,拖拖拉拉也过了两三年,以为能够熬过去了,可前不久又发病,被确诊是转移了,因为身体虚弱,也不能再动二次手术,就在医院做保守疗法。下晚的时候,余建芳来医院看望朱部长,朱部长的病情突然恶化,休克了,被送进了抢救室。
  万丽正想劝劝余建芳,忽然听到走廊一头传来哇啦哇啦的吵闹声,一个气急败坏的妇女出现在她们面前,一看到余建芳,上前就拉住她的头发,说,你个婊子,你来干什么?万丽大吃一惊,赶紧去拉开她的手,她却把万丽拨拉开,说,你是谁,你给我滚远一点。万丽气道,你是谁?你给我滚远一点。那女人眉毛一挑,用眼角瞥着万丽说,我是朱部长的太太,你怎么样?万丽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曾经听说过朱部长的夫人是个乡下妇女,不仅没文化,而且很粗俗,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样子,一时愣住了,余建芳被她揪着头发,也不挣扎,倒是一个护士看不过去了,喝了一声,打架,出去打。朱部长的老婆才放开了手,骂道,不要脸的婊子,人都要死了,你还缠住他不放,他还能给你什么?你滚吧!余建芳闷着头不吭声,但坚持着不走。朱部长的老婆撒泼似的对闻声出来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说,你们大家来看啊,这就是第三者,这就是那个不要脸的第三者——余建芳“嗷”的一声,双手捂着脸就往外跑,万丽紧紧追在后面。两个人跑出来后,余建芳一下子扑在万丽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朱部长娶了这么一个太太,一辈子痛苦,又碍于身份,不敢离婚,当年余建芳找过朱部长谈自己的工作问题,朱部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朴素老实的女同志,但是余建芳始终没有敢越雷池一步,为了逃避朱部长,她先是离开了组织部,后来又逃回了老家。余建芳说,万丽,你也许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事情就是这样的。万丽点头说,我相信。余建芳说,其实,朱部长是个好人,我没愿意,他一点也没有为难我,我要走,他就让我走了,其实,我走的时候,我和他,我们心里都非常痛苦,非常难过,可是机关里的人,哪会有人相信?三年前,我听说朱部长得了绝症,内心深处的悔疚越来越深重,但是他有这么个老婆,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来看朱部长,我摸清了她的行动规律后,总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进来。万丽说,没被她撞上过?余建芳摇头,说,哪能呢,撞上过好几次。万丽说,那你还来?余建芳又哭起来,我不能不来,我不来,晚上就睡不着觉。万丽心里忽然就掠过一片阴影,但很快飘浮过去了,她也没有说出来。
  余建芳渐渐平静后,她们到附近一家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余建芳简单地说了说张书记的情况,不知是不是今晚的事情触动了她,余建芳显得特别主动,她告诉万丽,张书记快到年龄了,如果在今年年底班子大调整的时候,不能上到南州市里。他明年就要从现在的位子退下来了。她见万丽微微皱眉,就知道万丽在想什么,又说,是的,这是组织上的事情,可是现在南州许多人,都知道你跟大老板关系特殊,当然也包括张书记。万丽想说,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但她说不出口,不仅不能说出口,她还得承认这种假象,还得利用这种假象。她现在明白了,明天到了张书记面前,谈判的砝码在哪里。
  从咖啡馆出来,余建芳没有回去,她又到医院去了,万丽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感觉出她内心的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恐惧,真想追上去对余建芳说,我陪你去吧。但她没有这么做,余建芳虽然今天跟她说了许多话,但事情过去后,心情平静下来,她们两个人都会明白,这些话原本都是不应该说的。
  第二天与张书记的谈判,果然非常顺利,张书记说,定销房是关系到南州许许多多动迁老百姓生计的大事,是市委市政府的大事,我们县里其他地方帮不上什么忙,也只有在土地上可以支援一下了,能够支持到你们,也是我们元和的光荣啊。万丽事先也已经实地考察了元和县的地块,准备分三步走,第一块不行,就退到第二块,第二块不行,再退到第三块。结果在第一块地上就解决了问题。万丽也曾考虑张书记向县里上上下下有个交代的问题,张书记已经早就考虑好了,他说,我们也一样要采取拍卖的手段,但万总你放心,不是自己人,这一次不放他进拍卖场的。也就是说,到时候县里会组织一些“自己人”来参加竞拍,但最后肯定是让万丽以她能够出得起的价格拿走这块地,如愿以偿地解决首批定销房的问题。张书记送万丽出来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万总,见到田书记,代我问好。万丽从容地点着头,说,张书记,你放心,一定,一定。一边说一边心里想,我自己还不知道哪天能见到田书记呢,这么想着,心头泛起一股尴尬的滋味,我是个骗子,她自嘲地想,一个无耻的女骗子。
  余建芳最后没当上正县长,就是因为她在关键的时刻没有挺得住,跑到医院看朱部长,朱部长临终,她扑到朱部长身上痛哭,谁也拉不起来,朱部长的老婆把当年的事情一起捅出来,她的竞争对手终于有了重磅炸弹,将她轰了下去。后来万丽再见到余建芳时,看不出余建芳有一丝一毫的沮丧,她依然认真工作,依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哪怕走得慢,哪怕走着走着又往后退了几步,但她始始终终在往前走,她还不老,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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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系办公室一位老师说,康老师得了癌症,已经大半年没来上班了。万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往下沉,往下沉,片刻之间,就沉到了自己都摸不着的深渊里
  
  如果说坏事常常接二连三一起来,好事其实也一样。正当万丽拿到了元和县的第一块地,开始做首批定销房的规划时,消失了好些时候的叶楚洲突然出现了,他事先也没有通知万丽,一下子就跑到万丽办公室来了,说,万丽,我去了一趟泰国,在普吉岛海滩买了一块地,打算造别墅。万丽说,那当然好,保险,那地方不会造绕城高速。叶楚洲道,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就直接闯进来了,万丽说,怎么,怕我不见你?我的心胸还没有狭窄到这一步吧。叶楚洲说,你一直是个大气的女人,我早就说过,南州市机关里,我看来看去,也就只有你。万丽说,不敢当。叶楚洲说,不过你先别得意,那是在过去,最近你还真变了,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大气,大度,大家闺秀的气派。万丽说,是呀,甘心让你骗,就是大气,就是大度。叶楚洲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万丽看,看了半天,说,你真觉得我城东那块地是骗你的?万丽说,你别说你不知道要做绕城高速。叶楚洲说,我不仅知道要做绕城高速,还知道要做轻轨,城东那一段,是轻轨的地下段,如果是这样的规划,城东这块地,你就还给我吧。一句话,就把万丽说得目瞪口呆。这块地方,做绕城高速还是做轻轨的地下段,那一出一进,可是天壤之别,如果成为绕城高速的必经之地,小区处于交通要道之中,噪声车流,污染严重,万丽绝不能考虑把定销房放在这里。如果是轻轨的地下段,那既不影响小区的环保,又变成一处交通方便之地,那就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万丽呆了半天,又急得说,叶楚洲,你从哪里来的消息?你这消息,会不会又是骗局?叶楚洲说,万丽,你怎么老觉得人在骗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做大事,老话说,胆小没官做,你不想升官了?万丽说,你别打哈哈,绕城高速和轻轨,都只是纸上谈兵的事情,但我的定销房我不可能等到最后这种远景规划确定以后再做,我没有时间。叶楚洲说,更确切地说,是大老板不给你更多的时间。万丽说,所以,我不能不提防。叶楚洲说,到目前为止,到底是做绕城高速还是做轻轨地下段,恐怕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叶楚洲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但万丽却知道,他就是田常规。
  只是万丽不能去找田常规。既然是在田常规内心深处的事情,他不愿意现在就拿出来,万丽硬要去探出来,刺出来,对万丽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不去问田常规,这件事情就不得解决。万丽给远在韩国的康季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把自己的两难处境告诉了他。不出二十分钟,康季平的回信就来了,但奇怪的是,这一回康季平的信很短,并没有平时惯常的UpUp唆唆的关心和提醒,更没有了在平平常常的字里行间里蕴藏着的爱意,只是简洁而直接地写道:你说城东的这块地,占了你所需面积的四分之一,既然是这么重的分量,你应该去找田常规问清楚。万丽将这几十字看了半天,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但她最后还是丢开了对康季平的疑惑,开始盘算怎么去找田常规,怎么开口打听这件事情。
  万丽想了好几个借口,但立刻就被自己否了,什么借口也不能有,有什么借口田常规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最后万丽和田常规通电话的时候就直接说,田书记,关于城东那块地,我想跟您汇报一下。田常规说,跟我汇报一块地?万丽老老实实地说,主要是想了解您对这块地的前景的想法。田常规说,呵,想了解我的想法,你就来吧。
  万丽走进田常规办公室的那一刻,田常规就笑着道,小万,你比我估计的还来得晚了一点,说明我对你的能力还是估计低了呢。万丽心里顿时一热,又顿时一惊,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田常规眼里,恐怕连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这一次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的想法来见田常规是完全正确的,而在片刻之间,她又再次提醒自己,在田常规面前,不要有丝毫的掩饰和伪装,真人面前不说假,明人面前不装蒜。万丽说,田书记,我犹豫斗争了几天,才决定来求您的。田常规点头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同志,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万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已经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要来求助于您了。田常规替她接着说下去,但最后还是靠自己解决了。万丽说,可是这一次,城东这块地,事关重大,可以解决十多万的定销房。田常规说,其他条件你都考察论证过了?万丽说,是的,条件相当好,可就是不知道——田常规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平淡地说,既然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好,为什么不做呢?田常规话音未落,万丽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一块石头落地了,不用再问什么,也不用田常规再说什么,事情已经明摆着了,那地方肯定是轻轨的地下段,就在这一瞬间,万丽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正欲告辞离开,田常规却看了看表,说,本来今天一早,我去省委报到,下午省委开常委会,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路了,吃午饭的时间给你拿去了。
  万丽兴奋无比甚至有点狂热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了许多,田常规用另一个方式在告诉她,他是不希望她来找他的,虽然田常规笑眯眯把城东这块地的难题给她解决了,但正如她早就预料的,田常规并不高兴,也可以说是很不高兴,万丽能够理解田常规的苦衷,轻轨还只是个梦,而且还是一个暂时不能也不敢说出来的梦,目前国家的政策,正是紧缩的阶段,在一个中型城市发展轻轨,这样的决定,要看赶上的是什么风头的,赶上顺风,那是天大的好事,是改革开放中的大踏步前进,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开端,但如果赶上的是逆风,那就很难说了,闹不好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会惹来许多相关与不相关的大麻烦呢。所以轻轨的事情,目前只是存在于大家的心底和梦里,谁也不敢先说出来。尽管田常规相信万丽不会把这些不该说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只要万丽的定销房在城东那块地上一打桩,轻轨就成为事实了。田常规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的,可能议论一阵就过去了,但会不会有人利用万丽的这张牌,打他的主意,都难说。万丽知道自己给田常规带来了压力,这些因素她事先也反复考虑过,但她又不能不来,她要完成田常规交给她的任务,是经济的,更是政治的,她要向田常规有完满的交代。
  万丽心情复杂地回到办公室,闷坐了半天,先将千头万绪理了一理,就给耿志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城东地块的用途报告规划局已经批下来,下个星期就开始做招标的准备了。就在她打电话在过程中,伊豆豆进来过两次,看到她通电话,退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又退出去,等到她打完了该打的电话,等伊豆豆进来,伊豆豆却又不进来了,万丽不知道伊豆豆有什么事,便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办公室接电话的同志说,伊主任出去了,也没说上哪里去了。
  万丽这才稍稍地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想到了康季平,立刻给康季平发邮件,她告诉康季平,城东的地解决了,但她没有把田常规的担心说出来。万丽万万没料到,片刻之后,康季平的回信已经到了,只有两个字:祝贺。万丽细细地看着这两个字,先前的疑惑再一次浮上心头,这个时候,应该是康季平在那边上课的时候,难道他课也不上,就一直守在电脑边等她的信?这太不可思议了。万丽迅速地发信问道:你是康季平吗?又追发了一封,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干什么?一直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回信,万丽更疑惑了,心里好像有一种预感,好像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了,她下意识地拨了康季平的手机,这个手机,自从康季平去韩国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拨过,此时的万丽,也完全是没有了主张才会拨出这个号码的,却不料,手机一拨就通了,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找谁?万丽听出来是姜银燕的声音,赶紧说,姜银燕,我是万丽。就在这一瞬间,万丽听到了手机那头康季平的声音,康季平说,把手机给我。康季平接过手机后,说,万丽,我是康季平。康季平的声音又哑又低,完全憋在嗓子里,万丽顿时傻了,说,康季平,你不在韩国,你肯定不在韩国!康季平说,我刚刚回来,休假。万丽哪里能相信,说,休假?这么巧?康季平轻轻笑了一声,说,无巧不成书嘛。万丽说,那我去看看你。康季平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万丽,我休假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星期,家里事情很多,要我处理,再把时间给别人姜银燕会有意见的。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康季平吗,这是康季平对她说的话吗?是因为姜银燕在场吗?以前也曾有过姜银燕在场时他们通话的事情,康季平也绝不会这样说话,万丽心里一乱,不知道康季平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听到康季平说,对不起,万丽,就这样了,过两天我就走了,等我完成了任务回来,我们再聊吧。电话已经断了,万丽的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话筒,里边嘟嘟嘟的忙音对她好像已经不起作用了。
  万丽闷了半天,渐渐理清了思路,她不知道康季平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她把电话打到系里,系办公室一位老师说,康季平老师啊?康老师得了癌症,已经大半年没来上班了。万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往下沉,往下沉,片刻之间,就沉到了自己都摸不着的深渊里。那边的老师还在说,听说前一阵已经从医院回来了。万丽赶紧说,病好了?系办公室的老师说,不是,听说是没得救了。万丽丢下电话就往外跑,在走廊上狂奔起来,奔了一段,才突然发现其他办公室的同志都出来看着她,司机小白也已经从自己的办公室跟出来,紧紧跟在她身后,万丽强忍着眼泪,说,小白,快走。
  车子到了康季平家门口,万丽奔上楼去,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万丽的心已经慌得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楼梯上。过了一会儿,楼上有一位邻居下楼来,看到万丽,说,你找康老师家吗?万丽说,家里没有人?邻居说,康老师在医院。万丽说,不是已经出院了吗?邻居说,前一阵是出院了,这两天,好像是前天吧,又进去了,听说在抢救了。万丽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边哭边问,在哪个医院?邻居摇了摇头,说,不太清楚,你可以等一等,有时候下晚时,姜老师会回来一下,给儿子做饭。
  邻居走后,万丽就坐在楼梯上等,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打康季平的手机,但手机已经关机了。万丽心如刀绞,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等到天快黑了,果然姜银燕回来了,一见万丽坐在她家门口,姜银燕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万丽也跟着一起淌眼泪,两个人甚至都忘记了要进门说话,就站在门口痛哭一场。万丽问,在哪个医院?姜银燕只是摇头,不肯说。万丽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这样?姜银燕伤心地说,不是我不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他就不许我告诉你。万丽说,他根本就没去韩国教汉语,是不是?都是谎言,那时候就病了?姜银燕又哭起来,说,是的,他不想让你知道。万丽说,你告诉我,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家一家医院找,我找遍南州所有的医院,一定能找到他!
  万丽跟着姜银燕来到医院时,康季平刚打了杜冷丁睡过去了,万丽几乎是扑到了康季平的床前,一眼看到康季平的脸,几乎认不出来了,又黑又瘦,脸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万丽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指着姜银燕说,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护士将她们请出了抢救病房,姜银燕说,我跟你说过了,不是我不告诉你,他一定不肯告诉你。万丽说,为什么?为什么?姜银燕说,还用问为什么,他心疼你,舍不得你难过。
  两个人都沉默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有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当年在大学读书时,姜银燕和万丽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关系非常好,好到不分你我,万丽和康季平谈恋爱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唯有姜银燕悉知内情,万丽和姜银燕分享着这份幸福。但是最后的结果,康季平挤走了万丽,占了那唯一的一个留校名额,一年后,姜银燕和康季平结婚了,婚后不久,姜银燕也调进了大学。而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康季平给万丽寄来了南州市机关第一次公开招聘机关干部的材料,拉开了他们三个人人生的另一场序幕。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后,万丽和姜银燕会一起守在抢救病房门口等待着康季平生命的最后消息。
  沉默了许久许久以后,姜银燕先说话了,她说,万丽,对不起,当年听说我们结婚时,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万丽摇了摇头,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心里早已经没有痕迹了。姜银燕说,但是时间对康季平是没有作用的,他心里的痕迹,从来没有淡化,只有一年比一年深重。万丽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姜银燕,他爱你吗?姜银燕摇了摇头,说,不爱。万丽说,对不起姜银燕,当初我也许不应该接受康季平的建议去考机关干部。姜银燕却说,你想错了,和你进不进机关没有关系,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因为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有你。万丽说,那他,怎么会和你结婚?姜银燕说,是我主动追求他的。万丽说,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吗?姜银燕说,我知道,他当时就告诉过我。万丽说,你明知他身体不好,你还和他结婚?姜银燕说,因为我爱他,我也不相信医生的话。那时候我相信我的爱的力量。但我没想到是,我虽然有爱情的力量,但他也一样有爱情的力量,他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他的爱。不等万丽说什么,姜银燕又说,万丽,你别再怪他了,也别再恨他了,当年不是他出卖你的,是我。万丽大吃一惊,呆呆地看姜银燕,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姜银燕说,我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了系主任,然后又在同学中放风,说是康季平出卖你的。万丽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姜银燕说,只有一个理由,爱,我爱他,我要从你手里把他夺过来。万丽气得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那,康季平他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姜银燕说,你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他的解释你能相信吗?再说了,就算你给他解释的机会,我想,他恐怕也不会跟你解释,我心里最清楚,他也许是有意让你误会的。万丽说,为什么?姜银燕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医生早就告诉他,他的生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是说倒就倒的。他不想拖累你,所以,他要你恨他,然后忘记他。万丽哭了起来,说,他宁愿拖累你,说明你对他更重要。姜银燕说,但事实是,他为了你,宁可牺牲我,牺牲我的爱和我的一生。万丽哑口无言。姜银燕说,不过,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他并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能够让你忘记他,结婚第二年,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了。这么多年来,他对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含泪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姜银燕却摇头说,不,你不知道,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至少你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就是,他占了那个唯一的留校的名额,他没有让给你。这是他一生中犯过的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过错。万丽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大的过错也都应该过去了。姜银燕说,所以,你认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对康季平来说,时间没有任何作用。这许多年来,他永远都在后悔,永远都在弥补,不断地弥补,最后把自己的生命都补进去了。你还记得那次你在省委党校学习,他特意去替你安排一个什么见面,喝酒喝得回来大病一场,以他的身体状况,是要严格禁酒,滴酒都不能沾的。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一日地垮下去了。
  万丽想起了北京,她喝醉了酒,康季平第二天就飞到北京,守在她身边,她想起了她和康季平唯一的那一次,可是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在性爱上却完全没有感觉。万丽至今不能明白,是他们不应该有性的关系?他们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仪式?只是因为走到这一步双方都觉得需要做爱而做了一次爱?难道他们之间没有爱?如果有爱,爱和性为什么是不统一的?事过之后,康季平还笑着说,来日方长,安慰万丽也安慰他自己。可是,哪里想到,竟然没有来日了,再也没有来日了,万丽想到这儿,心如刀绞,也顾不得姜银燕的感受了,忍不住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姜银燕完全明白万丽的心思,说,没有用的,就算他没有得病,就算你们重新来过,他也不可能去破坏你的家庭,因为你的家庭的稳定和你的仕途是连在一起的,我早就看出来,他把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说,姜银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姜银燕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万丽急道,他不许你说,你就不能——姜银燕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万丽,你如果没有如此深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知道,你就不会理解。万丽说,这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姜银燕说,不,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三天前,他再次进了医院,他知道这一回他出不了院了,把他全部的日记给我看了。万丽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时候抢救病房里的一位护士出来了,说,病人醒了,他问有没有一位姓万的女士,如果来了,请她进去。姜银燕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康季平已经不能动弹了,笑着对万丽说,我们就不握手了吧,我的手,形象不太好看。康季平的床头,有一台手提电脑,万丽知道,康季平就是用它,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关心着她的工作和事业,只是,今天的最后两封信,一定不是他写的。果然,康季平说,是今天的信露馅了吧,我叫姜银燕多写几句的,她不听我的,果然不出所料。万丽哭得说不出话来。康季平还是笑着说,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才对,我从小肝就不好,医生早就说过,我这个人活不过四十,今年我都四十三了,已经赚了三年,应该高兴才对——万丽哭着说,康季平,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康季平笑道,万丽,你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多余时间的人,等你成为一个老太太了,你还在忙着,这就是你的命,对了,万丽,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不敢问,再不问恐怕来不及了,你,原谅我了吗?万丽说,我不原谅你,不原谅,这么多年,你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你病成这样,还瞒着我,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永远不!康季平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不原谅也好,不——话还没说完,人就迷糊过去了,万丽吓得大叫起来,康季平,康季平,你怎么啦?康季平又睁开了眼睛,说,我困了,老话说得真对,人是懒了更懒,睡得越多,越想睡。护士和姜银燕听到万丽叫喊声,跑了进来,见康季平在说话,都松了一口气。康季平问姜银燕,几点了?姜银燕说,快十二点了。康季平说,万丽,你安心回去休息吧。万丽说,我不走,我不会走的。康季平道,怎么,你觉得我过不去今天,要守我啊?万丽只会哭,说不出话来。康季平又说,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你明天过来看我,给我带点花好吗?万丽说,带迎春花。康季平说,你还记得?万丽想说,当然记得,永远也不会忘,当年你在河边折了一束迎春花给我,结果被公园的管理员臭骂一顿。但因为姜银燕在场,她没有说出来。
  医生进来替康季平看了看,也觉得有些奇怪,早已经奄奄一息的康季平,这会儿精神却好起来,眼睛也有神了,经医生这一说,万丽也稍稍放心了些,在康季平和姜银燕的再三催促下,万丽离开了医院。
  万丽刚刚到家,姜银燕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万丽,他走了。万丽一下子尖声喊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姜银燕你不要胡说,刚才他还和我说好,明天我要去看他,带迎春花,他不会不等我的,他绝不会不等我的!姜银燕的声音反而平静了,说,万丽,其实你也清楚,他的生命早就走到尽头了,但不见你一面,他是不会走的,同样,当着你的面,他也是不会走的,他用最后的一点点力气支撑着,他不能让你看着他走,他不忍心,他怕你难过,你一离开,他就走了。在姜银燕的话语声中,电话从万丽手中滑落下去,万丽“嗷”的一声,突然爆发出尖厉惨烈的哭喊声,惊醒了已经熟睡的孙国海和女儿丫丫,他们一起跑了出来,吓呆了似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国海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万丽痛哭着说,康季平,康季平,康季平死了,康季平没有了,没有了,康季平没有了!整个的人都瘫在了孙国海怀里。丫丫走过来,轻轻地拉住万丽的衣服,说,妈妈,还有我呢,我是丫丫。孙国海也说,还有我呢。万丽转身紧紧搂住了丫丫,仍然哭着说,丫丫,丫丫,康季平没有了——她憋过气去,一下子失了声,只看到她张着嘴哭,只看到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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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伊豆豆又说,你大概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吧,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照照你自己吧,从前那个靓丽光明的万丽到哪里去了
  
  在康季平的追悼会上,万丽意外地看到了向问,心里顿时冒起一个大疑团,但大家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互相握了个手。从追悼会上回到办公室,坐了很久,万丽一直都不能释怀,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姜银燕,姜银燕说,你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康季平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说,从来没有。姜银燕顿了一会儿,说,向问是他的舅舅,但他不希望你知道,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顿时傻了,忽然感觉自己是个盲人,但突然有一日,睁开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姜银燕又说,知道的人确实不多,我们在大学里,和南州市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康季平也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起。万丽挂了电话,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有好一阵子,心里乱七八糟,像开了锅似的,翻滚着,一幕幕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头一次和向问见面,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来,好像他和向问之间,天生就有一种自然的勾通,这么多年,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今天,到刚才,她才忽然感悟过来,这种天生的自然的沟通,原来来之于康季平。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忽然又涌起了更大的悲哀,什么才女,什么工作能力强,什么大气大度有魄力,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康季平?因为向问是康季平的舅舅?难道自己进机关这么多年的进步发展,都是有前提有背景的,而不是靠自己的拼命努力、刻苦工作换来的?万丽只觉得剧烈的痛楚一阵阵地袭来,她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摇醒躺在那里的康季平,问一问他,问一问他!可是,此时此刻的康季平,已经化作了一缕轻烟,腾云而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问他,再也不能听他对她的官场谈长论短了,万丽不仅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整个的人,整个的世界也都空空如也,毫无意义了。
  万丽意外地发现,她信箱里,有一封康季平去世前发来的信,上面写着:庄子说,不要从他人画出自己,不要从过去和未来画出现在,不要从无价值画出价值,不要从无限画出有限,不要从死亡画出生存,这样才能超越束缚而得到自由。
  万丽趴到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办公室的门悄悄地被推开了,规划部的钱部长抱着厚厚的一撂材料站到了门口,万丽听到动静,一抬头,被钱部长看到了满脸的泪水,钱部长吓了一跳,什么也没说,赶快退了出去,万丽在那一瞬间,真想对着办公室的门大声地喊,我不干了!但她不会喊出来,她不会不干,即使康季平不在了,即使她过去的一切并不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她还是得干。耿志军说,别看你是个女的,你也和我一样,早晚都是被套了绳蒙了眼的牵磨驴。
  万丽擦干了泪水,给规划部打电话,那边说,钱部长刚好跑出去,万丽让他们转告钱部长,她在办公室等他。过了一会儿,果然有敲门声了,但进来的却是伊豆豆,伊豆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到万丽的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口,离万丽有好一段距离,万丽奇怪地看着她,伊豆豆冷冷淡淡地说,万总,有件事情,虽然跟工作无关,但我还是向你汇报一下。万丽感觉出伊豆豆用词的变化,说,既然跟工作无关,说什么汇报?伊豆豆没有跟万丽计较说法,只是简洁地说,我离了。万丽瞪着眼看着伊豆豆,说,什么,离了?离什么?伊豆豆淡淡地说,你说离什么。万丽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伊豆豆,你搞什么搞?你离婚?滑天下之大稽!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小何待你还不够好,难道天下还有小何这样的好丈夫?伊豆豆说,我不想多说。万丽闷了闷,再次感觉出伊豆豆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现在她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只是为伊豆豆着急,说,伊豆豆,你到底是打算离还是已经办了?伊豆豆说,已经办了,刚才拿了离婚证来上班的。万丽气得说,你离婚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伊豆豆说,连续好几天,我进来找过你好多次,你的脸色永远都是那么难看,要不就是在打电话吵吵闹闹哇啦哇啦,要不就是拉着脸冷冰冰地问有什么事,再后来,就出了康季平的事情,你也够乱了,我不便再打扰你,就自己办了。万丽哑口无言,闷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伊豆豆,到底为什么?伊豆豆说,你知道的。万丽心里一惊,脱口道,为了老秦?伊豆豆说,他等了我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得向他有个交代。万丽说,这叫什么话,你向老秦有交代,那小何呢,小何你怎么跟他交代?伊豆豆说,我不知道。万丽长叹了一声,两个人都半天说不出话来。钱部长捧着材料又到了门口,看了看里边的情形,又退走了。伊豆豆说,你有事情,我走了。万丽忽然地大喝一声,你不能走,话还没说完呢,你告诉老秦了吗?伊豆豆说,还没有,你是我的领导,我要先来向你汇报,一会儿就找他去。万丽说,你离了,老秦那边怎么办?伊豆豆说,他会很快解决的。万丽盯着伊豆豆看了半天,说,伊豆豆,我没想到,你真忍心啊。伊豆豆说,我没有办法,你说我该怎么办?万丽说,你不是一直在躲老秦吗,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老秦,很讨厌老秦呢,哪里想到——伊豆豆说,我是不喜欢他,我是一直在躲他,可他时时处处在我身边,我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阴魂不散——就算是一颗铁种子,被这么焐了十年,也要焐发芽了。万丽说,你们,你们都已经走到不得不离婚的这一步了?伊豆豆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至今也没有越出那一步。万丽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荒唐,荒唐!伊豆豆说,一般的人看起来,是很荒唐,怎么样才不荒唐呢,双方都瞒着自己的配偶,做地下情人,那就不荒唐?万丽说,现在这样的情况多得很,人要的不就是一点点新鲜感,一点点新的刺激嘛,只要后院不起火,就可以过得去,再说了,也许维持了一段,没了新鲜感,事情就过去了,总比闹得双方离婚要好些吧。伊豆豆说,那不是我做的事情,那样做,我更对不起小何。伊豆豆说出这样的话,更让万丽觉得不可理喻,机关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伊豆豆是个开放的新潮的女同志,她和小何结婚许多年,一直不要孩子,做丁克族,在机关里,可算是前卫人物了,万丽也一直自以为了解伊豆豆,伊豆豆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惊讶,可是,此时此刻,万丽才真正感觉到,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伊豆豆。
  万丽心间挤进了太多的东西,她快承受不了了,心脏快要被挤破了,万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放到工作中,让工作再把那些东西挤出去。整个下午一直到晚上,万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晚上八点钟,她才离开,穿过走廊,单位里所有办公室都已经漆黑一片,门都紧闭着,经过伊豆豆的办公室时,万丽不知怎么心里忽悠了一下,虽然这间办公室和其他办公室一样,门紧闭,里边没有灯光,但万丽偏偏停了下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在告诉她,里边有人,万丽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随手拧了一下门锁,竟是开着的,万丽推门进去,里边无声无息,但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万丽看到伊豆豆的身影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万丽“啪”地开了灯,说,伊豆豆,你干什么?你吓唬谁?伊豆豆不吭声,脸上毫无表情。万丽两步跨到伊豆豆面前,推了推她,说,伊豆豆,出什么事了?伊豆豆忽然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万丽被伊豆豆的笑吓着了,追问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小何?还是老秦?伊豆豆说,都结束了,没有小何,也没有老秦,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老秦一听说伊豆豆办了离婚,要跟他结婚,当场吓得直哆嗦,一再声明自己没有要伊豆豆离婚。伊豆豆说,那你这么多年对我是什么意思?老秦说,他只是喜欢伊豆豆,但是从来没有想要和她结婚,他自己更不可能离婚,多年来他确实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帮助她,照顾她,甚至伺候她,老秦说,他只要能够看得见伊豆豆的身影,听得见伊豆豆的声音,能够帮到伊豆豆一点忙,他就知足了。伊豆豆说到这儿,万丽一跺脚,咬牙骂道,变态,变态!伊豆豆却苦笑着说,也不能怪人家变态,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万丽的眼泪却止不住地要淌了下来,开始还忍着,后来怎么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倒是伊豆豆很冷静,说,万总,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万丽哭得更厉害了,说,伊豆豆,你别叫我万总好不好,你别叫我万总!伊豆豆不说话了。万丽说,我找姓秦的去,什么东西!伊豆豆说,没有必要了。万丽愣了愣,又说,那,我找小何,我去跟他说——伊豆豆说,也一样没有必要了。她向万丽摇了摇手,说,事情已经过去时,再说也是白说,我不想谈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早点回去吧。万丽呆着,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自从她和伊豆豆一起进了房产集团,从来都是她对伊豆豆指派这指派那的,伊豆豆虽然有时也不满意,但她理解万丽的苦衷和难处,不仅不与她计较,还时时处处替她着想,但这会儿,万丽却明显地感觉到了伊豆豆对她的口气和态度的变化,伊豆豆跟她有了距离,有了隔膜,她们中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豆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万丽不能再站下去了,就在万丽离开伊豆豆的办公室、随手给她带上门的那一刻,听到伊豆豆在里边压抑着的抽泣声,万丽心里一阵刺痛,想转身再进去,但即使是隔着厚厚的门板,伊豆豆的冰冷的目光,还是阻挡住了她的脚步,万丽不觉得心头一颤。
  其实万丽心里是明白的,伊豆豆并不是因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才改变了对万丽的态度,伊豆豆的改变,是因为万丽卖了她,卖了老秦,把南星大酒店的地抢给了向一方,换回了自己要的东西。从知道事实真相的那一天起,万丽就明白,她和伊豆豆之间,完了。而正好这时候,伊豆豆碰上了人生如此之大的不幸,万丽还以为能够借这个机会挽回两人的感情,但是从伊豆豆冰冷的目光里,万丽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万丽含着眼泪离开了,她没有要小白送她,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满街都是人,都是车,都是热闹,但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康季平没有了,伊豆豆也没有了,她的工作,她的一切,还有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值得吗?她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是为了田常规的一次谈话?就是为了田常规把她放到这个位子上?
  两天以后,伊豆豆打来了辞职报告,万丽说,你联系好单位了?伊豆豆说,我不想在南州待下去了。万丽吃了一惊,说,你要离开南州?你到哪里去?伊豆豆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万丽把辞职报告扔还给伊豆豆,你拿回去,我不会批的。伊豆豆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不批我就不能走?万丽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往下淌,伊豆豆说,万总,你的感情越来越丰富了。万丽气得骂道,伊豆豆,你给我闭嘴!伊豆豆说,从心理上,我已经不是你的部下,不是你要我闭嘴我就能闭嘴的。万丽说,伊豆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的部下。伊豆豆说,但事实上我就是你的部下。万丽说,你这话不公道,也许有时候我的态度是生硬了一点,可你知道,我的压力——不说这个,其实你心里最清楚,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伊豆豆打断她说,我并不因为我的位置,也不因为你对我个人的态度,我不想看见一个越变越强悍的女人,尤其是你!万丽呆呆地看着伊豆豆,她不敢相信从伊豆豆嘴里吐出“强悍”两字,这是送给她的?伊豆豆却不罢休,继续说,女人的权力欲果真比男人更疯狂?更可怕?动辄一挥手,动辄一挥手,真像铁娘子,真像个大人物啊。万丽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委屈地说,你难道看不见,我忙得——伊豆豆立刻打断她说,是的,你可以说你忙,你也确实是忙,你压力大,你身负田书记对你的厚望,你不能让田书记失望,你要让田书记满意,可是你有没有想一想,你为了让一个人对你满意,你让多少人不满意了,让多少人对你失望了?万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伊豆豆又说,你大概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吧,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照照你自己吧,从前那个靓丽光明的万丽到哪里去了?!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伊豆豆在对她说话,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她不能承认伊豆豆对她的形象的评价。伊豆豆已经收不住自己的气愤了,又说,女人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一个权力欲太强的女人,即使给人看到的是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但谁会相信这种假象?卸了妆以后自己再看看自己,内心的焦虑,欲望,不满足,贪得无厌就全暴露出来了。这正是万丽调进房产集团以后,克服了重重困难,步步前进的时候,万丽满以为,她的工作能力,她的工作实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也会交口称赞的,哪料伊豆豆竟然说出了这一番话来,万丽简直如雷击顶,怎么也无法接受,情急之下,竟然说,伊豆豆,你疯了?你是不是自己感情上遭到了打击就来攻击我?你想干什么?伊豆豆冷笑一声,说,我想干什么,我来当你的办公室主任,就是想谋你的老总位子,谋不到,就攻击你,就是这样,多顺理成章!万丽张了张嘴,倒抽了一口冷气进去,心里边透凉透凉。但她实在不服,实在太冤,刚想抬手指责伊豆豆,这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了,因为伊豆豆的尖利的目光,刚好落在她的手臂上,万丽放下了手臂说,伊豆豆,你的话不公道,建定销房,确实是田书记给我的硬任务,但这个任务和其他任务不一样,它不是南州的什么干部形象工程,也不是为少数人谋利益的,定销房早一天建好,得益的是老百姓,是弱势群体,我不说我辛辛苦苦是为老百姓,但事实上,我今天做的工作,难道不是为人民做的?伊豆豆说,可是你的内心深处,是为田书记做的,你如果能反过来想一想,你是在为老百姓造房子,你的情绪,你的心态,你的工作方式,也许就会不一样。万丽说,你说得轻巧,我难道应该去和叶楚洲向一方之类说,你们高抬贵手帮帮我,我是在为人民服务?难道我说了我是为人民服务,他们就感动了,就拱手把地送给我造定销房?伊豆豆说,你扯远了,其实你心里最清楚,许多事情,与他人无关,关键只在自己的内心。万丽说,你觉得我的心变了是吧?伊豆豆说,这也要你自己去体会。说完这句话,伊豆豆站了起来,万丽知道,伊豆豆决心已定,恐怕拉不回来了,最后只说了一句,只要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我一定——伊豆豆说,这话你说都不用说,我不怀疑。
  伊豆豆走了,万丽眼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去,想站起来去拉住她,但她浑身发软,伊豆豆用的“强悍”两个字,犹如一记重拳,打得她差点憋过气去,她心里实在不服,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同志,而是一位男领导,她的所作所为,会被认为是“强悍”吗?在男同志身上,这是能力,是魄力,是威信,是强大的信心。可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同志,一个女人,她就没有权力大声地说话,不可以挥手,不可以生气,更不可以发脾气,如果别人有这样的观点,万丽也许还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但偏偏是伊豆豆说出来,连伊豆豆都这么想……万丽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悲哀,顷刻间弥漫了全身,女同志就应该和风细雨地工作,轻声轻气地说话,可是,如果真的和风细雨轻声轻气,她能坚持下去吗?田常规给她压担子的时候,可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同志啊!万丽正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伊豆豆忽然又停了下来,就站在门口,回头对万丽说,不过我还得把话再说回来,女人权力欲太强,是令人讨厌,但偏偏大家又认为这样的女人有能力,能当官,反过来,权力欲不强的女人,别人就会认为她太软弱,没有能力,不适合当官,世界就是这样,所以,我虽然要走了,但有件事情,还是得告诉你提醒你一下,老干部局正在谋白水湾的那块地,打算建老干部活动中心,如果建成,那在全省甚至全国都算是上规模上档次的老干部中心了,会是南州的一件大事,会给南州的现任领导加很多分。万丽脱口说,那怎么可能?白水湾我已经拿到手了。看到伊豆豆微微的一皱眉头,万丽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又“强悍”了,赶紧自嘲说,从前只是听人说,一个人手里有了权,脾气就会变,当时还不相信,想,我要是有了权,绝不会变,哪里想到,这权抓在手里还没有热呢,倒已经把自己烫成一个悍妇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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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丫丫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们老师说,万总是位女强人,老师叫女同学都向你学习,长大了和你一样
  
  白水湾的地,原先是市机关党校所在地,后来机关党校重建了,这地方就空了出来。万丽一听说老干部局想要这块地,怎么能不着急,立刻打电话给陈佳询问情况,陈佳一如既往心平气和,说,万总,你的消息是准确的,造老干部活动中心,是市委的意见,也是全体老干部多年以来的想法。虽然陈佳说话和风细雨,但万丽不知怎么搞的,特别沉不住气,一下子又急了,说,这不可能的,白水湾的地早就是我的了。陈佳笑了笑说,万总,如果真是你的,你也不用给我打电话了呀。万丽说,我找你,就是要告诉你,白水湾的地是我的,你们不要再动什么脑筋了。陈佳仍然平平淡淡地说,如果真是你的,别人把脑筋动翻了也没有用,如果不是你的,你把脑筋动翻了你也拿不到手,你说是不是?陈佳越冷静,万丽越不冷静,急得说,陈佳,我不跟你斗嘴,市土地局,白水湾乡政府,市规划局,方方面面我都跑过了。陈佳笑道,我还比你多跑了几个局呢,不过万总,这一回,可不是多跑少跑几个局的问题,虽然大家知道你的能力,但是这一回,你的对手可不是一般的人。万丽心里一惊,陈佳又说了,我跟你明说了,建老干部活动中心,是“老人家”建议的,并且还打算亲自督阵。万丽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又开始往下沉,往下沉。陈佳说的这位“老人家”,与田常规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又是南州的数朝元老,他的大儿子,在中央某部担任副部长,这左一个砝码右一个砝码加起来,别说田常规要让他七八分,就是省委一把手,甚至中央的一些领导,每次来南州,都要登门拜访请安。万丽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老人家”三个字压得一个劲地往下沉,她想把它提起来,可怎么也提不起来,一时间感觉胸闷气短,说不出话来。陈佳口气却始终很缓和,说,万总,南州的地皮多的是,何苦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又和别人过不去呢。万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说,但我手里没有钱哪,只有一个个等着花钱的大窟窿,南州的地再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地都抢了去。陈佳说,那就是说,你实力不如别人,既然实力不够,就承认事实,到另一个起跑线上去,别挤在这一个起跑线上了。万丽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听到陈佳最后说了一句,万总,我再劝你一句,跟谁争,也不要跟“老人家”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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