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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志

范小青(当代)
女同志

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康季平留校了,万丽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同学都在背后说,是康季平出卖了万丽自己挤上去的。万丽有什么好出卖的,就是谈恋爱。那时候读大学跟现在不一样,谈恋爱是有的,但都是地下工作,被发现了也不能说出你的秘密。就像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捉住了,说不说都是个死,即使当了叛徒,敌人不杀你,自己的同志也要杀你,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死硬到底,保持气节。万丽确实是谈恋爱了,跟谁谈呢,就是跟康季平。这样说起来,康季平的人品太有问题了。
  万丽去责问康季平,她以为康季平会摆出一大堆的理由洗刷自己,并痛击那些流言飞语。但出乎万丽意料的是,康季平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有一个铁的事实摆在那里:最后毕竟是他留校了。万丽说,康季平,你不觉得可耻吗?康季平说,万丽,你不适合留在学校工作。万丽气得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扭头就走。
  万丽在市郊的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日子过得没精打采,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该死的康季平还在她心里作梗。两年后的一天,康季平把电话打到万丽的学校,那时候学校电话少,几间办公室共用一个电话,喊人接电话是通过连接在每个办公室以及走廊上的小广播,小广播喊着,万老师电话,高一万丽老师电话。万丽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个办公室接电话,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横搁在桌上的黑色的电话筒,她心里竟然怦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万丽,我是康季平。万丽一失手,就把电话撂下了,心里乱跳了一阵。康季平没有再打过来,过了两天,万丽收到一封信,是康季平寄来的,万丽本来想一扔了之,但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拆开来看了,康季平自己一个字也没写,只是寄了一份两天前的报纸,上面有市级机关向社会公开招聘机关干部的通告。
  这个消息万丽已经知道,办公室老师也议论过,万丽也曾动了一动心,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情有点缥缈,好像离她很远,她够不着。但是康季平不着一字的信,却让万丽再次动摇起来。她神差鬼使,偷偷去报了名,又请病假去应聘考试,结果也没怎么费神,竟然录取了,分在市妇联,就从一个中学老师变成了机关干部。万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一下康季平,她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了母校电话总机,拨通后,就可以直接转到母系了,但最后她还是没打这个电话。
  那时候机关向社会招干还是很新鲜很少见的事情,万丽又是妇联里头一个被招来的大学生,单位也比较重视这件事。万丽大学念的中文,就放在宣传科写材料。她刚去的几天,其他科的同志,还有人专门跑过来看看她,那个亲切慈祥的妇联主任许大姐,拉着万丽的手,一直不放,说,好,好,小万,下面就看你的了。
  宣传科代科长余建芳向万丽交代工作时说,小万,你别看我们宣传科人手少,但妇联工作的情况,都从我们这里走出去,我们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别人就无法了解妇联工作的情况,甚至还会遭到曲解。万丽说,我懂了,大家干的工作,由我们科写了文章让大家知道。余建芳说,我们做工作,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但也不能不让别人知道,知道也是一种监督。万丽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余建芳虽然朴素得有点土,发型,服饰,气质,像农村老大妈,但说话却有水平。人不可貌相。万丽知道,机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自己要好好地向她们学习,才能进步。
  万丽上班没有几天,就发现了余建芳的另一个特点:工作积极。万丽新来乍到,要表现得好一点,每天都提早到办公室,但是余建芳比她更早。万丽进来的时候,余建芳总是在埋头看材料,手里拿一支红笔,在材料上画画写写,听到万丽进来,就抬头打个招呼,又埋头看材料。万丽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材料。万丽希望余建芳能跟她具体说说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说,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材料,看了是干什么用的,也好让万丽对自己即将要开展的工作心中有个数,但余建芳并不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万丽说,小万,在宣传科工作,主要的就是积极主动。万丽想,可能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应该多长点心眼自己留神。
  有一次万丽趁余建芳上厕所,悄悄看了一下,发现余建芳看的是市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做的报告,报告是三个月前做的,不算长,大约有十几页纸,已被余建芳翻得有些烂了,上面画满了红杠杠,还有一些惊叹号,有一处打了一个问号,但又被划掉了。万丽看了一处被打了红杠杠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们要按照省委扩大会议的要求,以实际行动来积极响应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的号召,努力开创两个文明建设的新局面。万丽看了两遍,怎么也不觉得这段话有用红笔画出来的必要,正想再看看其他,负责收发的小林来了,送来一些新的材料,见余建芳没在,就往万丽面前一放。万丽拿起来一看,又是市委书记的报告,不过这是一份新的报告,是在三天前刚刚召开的“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座谈会”上的讲话,万丽正要看看内容,余建芳进来了,问道,小林送材料来了?万丽正拿着,说,就是这个。余建芳就从万丽手里接了过去,坐下,就埋头看,却没有用红笔画什么。万丽的办公桌和余建芳的办公桌是面对面连着的,万丽看到余建芳的红笔滚到她的这一端了,便给余建芳递过去,说,余科长,你的笔在这里。余建芳接过笔去,却又搁下了,说,头几遍是通读,然后是精读,才知道什么是重点。原先看的那一份报告,就搁在一边了。一直到下班,余建芳认真看材料,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了,万丽去车库推自行车,伊豆豆也过来了,看到万丽就说,嘿,你这件衣服,是买的还是做的?万丽说,裁缝做的。伊豆豆说,你这个裁缝水平不错,几时介绍给我呢。万丽说,他从前在上海做,是个老师傅了。伊豆豆说,但是他的观念蛮新潮的,你看这个衩,就开得非常有道理,一个小衩,就使一件衣服生动起来,与众不同了。万丽点了点头。伊豆豆在妇联办公室做行政工作,万丽还没有和她正式接触过,今天算是头一次。她们各自推了自行车要骑上走了,伊豆豆忽然停下来,说,怎么样?余建芳怎么样?万丽以为伊豆豆问她余建芳在哪里,说,还没有出来,在看材料。伊豆豆“扑哧”一声笑了,说,她永远是看材料。万丽也笑了一下,但不好说什么。伊豆豆说,余科长看材料是有功夫的,所有的领导报告,她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只是永远赶不上趟,旧报告背得再熟,一会儿新报告就到了。万丽刚才在办公室正赶上这个情形,被伊豆豆说了出来,不由得也笑了,说,那前边的不是白看白背了?伊豆豆说,你我的想法是这样,可余科长不这样想,你知道她这代科长怎么当上的?就是背报告背出来的。伊豆豆没有再说具体的事情,万丽也不好追问,只是嘿了一声。伊豆豆又说,不过那是郑江花坐正的时候,到了许大姐这里,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万丽虽然还不了解妇联机关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多少听得出伊豆豆的一点意思,随口道,许大姐水平挺高的。伊豆豆说,你慢慢了解吧。她们就分头走了。
  下午上班后不久,伊豆豆就到万丽办公室来了,拿来几块布料,抖开来给万丽看,哇啦哇啦半天,隔壁组织科的两个女同事听到这边说话也过来了。伊豆豆说,嘿,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服装的奴隶。稍一停顿又说,有些女同志我就看不惯,担子有多重似的,把自己弄的像个农村老大妈,以为这样别人就知道她在努力工作。她们议论了好一会儿服装打扮之类的话题,才散去。
  余建芳始终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心无二用地看着报告。但等伊豆豆她们一走,余建芳却抬起头来,皱着眉说,小万,机关里有些不良的作风,你不仅要学会判断,还要敢于抵制。万丽知道她是说上班时间谈衣服,觉得余建芳有点小题大做,就说了说衣服,也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变成什么不良作风。但毕竟自己理亏,就没有吭声。余建芳又说,本来我们科的小张,也是这样的,后来被我批评了几次,改了。伊豆豆是个串门王,但就不串到我们办公室来,这说明我们科的作风端正。万丽说,余科长,我来了这些天,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的窍门,心里有些着急。余建芳说,这个不急,慢慢来,你慢慢地学到我这样,你就会觉得,时间不是不好打发,而是根本不够用。万丽说,这我相信。余建芳说,而且你从中能够体会到,学习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万丽说,这我也相信。余建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另外,我不作为科长吧,作为也是一个女同志,我也提醒你小万,我们虽然是女同志,但是要有志向,不能像有些同志那样,整天是吃啦穿啦漂亮啦难看啦,那是最没有出息的,我是最看不起的。万丽觉得余建芳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等余建芳又埋头看材料了,万丽也拿出一份材料来,想学着余建芳的样子,认真地看一看,寻找学习中的乐趣,可是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是难以看下去,万丽看着看着,都快打瞌睡了,抬眼看看一声不吭的余建芳,仍然是那么的投入,万丽实在无法体会,余建芳能够从这里边体会到什么乐趣。
  过了两天,市里有通知下来,要开一个外向型经济的动员大会,要求各单位有两位负责同志和一位搞宣传的同志参加,开会前一天,办公室李主任拿了通知来征求余建芳的意见,但余建芳早就已经排定这一天要下基层搞调研,余建芳说,我们科就不去人了吧,反正冯主任是分管宣传的,她去了,也就一个顶两个了。李主任说:但是通知要求另外有个搞宣传的同志参加,你没有空,不能让小万去吗?余建芳说,我再和小万商量一下吧。在李主任走后,余建芳对万丽说,小万,我考虑你还是别参加了,你刚来,许多情况不熟,万一领导问起什么,回答不出来,反而影响不好,会让领导觉得我们科工作不得力,小万,你说是不是?万丽本来也不知道这种会议是个什么情形,也谈不上想去或者不想去,但听余建芳的口气,分明是不要她去,万丽只好说,我听余科长安排。
  两天后,许大姐开会回来向大家传达会议精神,会上许大姐批评了宣传科,说人家单位搞宣传的同志都去了,就我们妇联没有人,发展外向型经济,是我市当前的头等大事,怎么能如此不重视。大家都朝余建芳看,余建芳说,小万,我是因为安排了下基层调研的活动,去不了,你应该去的。万丽想不到余建芳会推到她身上来,觉得委屈,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说,余科长,是你叫我不要去的,你说我情况不熟,弄得不好反而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余建芳还想说什么,许大姐朝她摆了摆手,说:余科长,我倒想不通了,你作为一个科长,对一个新来的同志,应该多给她机会锻炼才是。余建芳说,我是怕——她的话又被许大姐打断了,许大姐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理由嘛,小万只是去参加会议,听听会而已,又不要她做大会发言,难道小万会去对领导瞎说八道什么吗?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嘛。万丽到妇联这些日子,见到许大姐都是和和气气,这会儿许大姐生气了,虽然批评的是余建芳,但与自己多少也有点关系,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发现伊豆豆正朝她挤眼睛,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再去看余建芳的脸色,却看不出她有什么尴尬,她虚心听着许大姐的批评,一边做笔记,一边点着头,最后还做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说,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了自己科里的影响,没有考虑市委的大事,是本位主义,眼光短浅,我会吸取教训,改正错误。万丽觉得余建芳也说得太严重了,心里倒有点替她难过,但看许大姐和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余建芳就应该这么检讨。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万丽一直不敢正视余建芳的眼睛,好像是她做了亏心事,心里还准备着余建芳回来会拿她出气,但余建芳却没事似的,倒水喝茶,平心静气。万丽在一边倒落了个没趣,十分尴尬。余建芳喝过水后说,小万,正好还有一点时间,我把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一下。就一件工作一件工作地谈起来,万丽一听,不都是刚才许大姐在会上说的内容吗,有的与宣传科有关,有的与宣传科根本就没有关系,余建芳也认真地说一遍,万丽只能耐心地听着,最后余建芳总算谈到了与宣传科有关的一个活动,也是许大姐在会上布置了的,妇联不久要召开一个全市妇女干部工作会议,主要的内容是传达市委关于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的重要精神,号召全市广大妇女群众,都参与到党的中心工作中来,发挥妇女的作用,贡献妇女的力量。余建芳说,许大姐要在会上讲话,要准备讲话稿。万丽说,这是秘书科的事情吧,许大姐也说了,让秘书科的同志准备。余建芳摇了摇头,说,小万你刚来没有经验,秘书科虽然有人准备讲话稿,但那几个同志,我知道的,不一定弄得好,出手也慢,我们也要准备一份,到时候万一他们的不行,我们的就顶上去了。万丽也不好说余建芳的主意不对,但总觉得余建芳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虽然万丽没有说,余建芳却好像知道她想的什么,所以又说,小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做工作,就是要想到可能发生的问题,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余建芳不像个宣传科的代科长,倒像是站在许大姐的角度看问题了。万丽说,既然这样,我们是应该准备的。余建芳说,许大姐批评了我,要我给新来的同志提供机会,小万,这篇讲话稿,就由你先写个初稿。万丽说,我还摸不着头脑呢,能写出来吗?余建芳说,反正是初稿嘛,再说了,我这里忙着,一时还腾不出手。
  万丽找了一些文件做参考,写出初稿,交给余建芳,看余建芳收进了抽屉,也没有下文了。万丽也知道,自己的辛苦很可能就白搭了,除非秘书科的讲话稿真的像余建芳说的那样,通不过,又来不及改,才有可能动用到她的稿子,但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一直到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下午,事情却果然出现了一点变化,不过并不是因为秘书科的稿子不行,而是妇联向市委做会议筹备报告,市委领导很重视,希望能够安排一天的会议,把市委中心工作的精神讲透领会透。本来是准备的半天会议,许大姐讲话,再讨论一下,最后由冯主任总结一下,就结束了,现在增加了半天,一个人讲话就不够了。许大姐临时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听听大家的想法。按理应该是冯副主任或妇联另一个副主任再讲一番话,但那两位副主任都不太会讲话,就想推托,冯主任说,不如让余建芳讲一讲,她是搞宣传的,领导的报告她又吃得透。许大姐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问余建芳,余科长,你来得及准备吗?余建芳说,我已经写好讲稿了。说着把带在身上的讲话稿交给了许大姐。许大姐看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字,又交回给余建芳,好像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来,改口说,宣传科的工作很主动,其他科室的同志,要向她们学习。余建芳回来后,跟万丽说,明天的会,许大姐和我讲话。就再也没有第二句了,仍然低着头看材料。万丽想问问自己写的讲话稿行不行,但是看余建芳一心不能二用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又觉得余建芳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明天会上要面对全市上上下下一百多位妇女干部,如果作报告时磕磕巴巴,那才丢脸呢。但又觉得这不关自己什么事,替她操的什么心呢。又想起从前听到的笑话,说一个领导干部念秘书写的讲稿,连“接下页”都念出来了。
  第二天会上余建芳的讲话,却让万丽大感意外,她脱稿作报告,一个多小时,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中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连口水都没有喝,万丽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余建芳背出来的这篇东西,并不是万丽写的,但万丽却觉得有点耳熟,正在奇怪,听到旁边伊豆豆说,不就是钱书记的报告嘛。万丽才知道,是余建芳从市委书记的报告中摘录下来,再背出来的。相比之下,许大姐的讲话虽然也是有水平的,但毕竟是照着稿子念,就不如余建芳那样潇洒,而且妇联秘书科的报告,毕竟比不上钱书记报告的水平,所以大家听下来,尤其是下面乡镇来的一些妇女干部,反而对余建芳的讲话印象深了,散会的时候,她们都走到余建芳跟前,说,余科长,你笔头子好,口才又好。余建芳脸蛋红扑扑的,情绪很高,还意犹未尽,跟大家说,我只是初步体会,初步体会。她们边走边说话,走得慢,弄得余建芳像个首长似的被众星捧月了。许大姐走在前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等余建芳上了前,许大姐说,余科长,昨天你给我看的,好像是另一份讲话稿。余建芳说,是的,可是我昨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我们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钱书记的水平,最后决定还是不用自己的讲话稿了。许大姐说,噢,是这样。万丽这才有一点明白过来,余建芳天天看材料,背材料,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是不知道这兵用得好不好。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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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
  
  万丽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是跟着许大姐到乡镇去开一个妇女干部的座谈会。那天许大姐亲自跑到她们办公室点将,许大姐说,小万,明天你跟我去元洲县吧。余建芳明显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万丽说,小万,许大姐血压偏高,到了下面,不要让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又说,你不知道许大姐的脾气,太直爽,心肠又软,人家一劝,她就不好意思不喝。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还是摇了摇头。许大姐却笑道,小万,你别听余科长的,把我说得像个女酒鬼似的。余建芳仍然一脸担心的样子,问许大姐:还有谁去?许大姐说,伊豆豆。余建芳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我还放心一点。万丽想,为什么余建芳听说伊豆豆去就放心一点,可能伊豆豆酒量大,必要的时候能够替许大姐抵挡一阵。
  果然不出余建芳所料,中午的饭局摆出来,就是要喝酒的阵势,一套餐具里摆着三种酒杯,乡党委陈书记一到,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务员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几个服务员互相传递着信息,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万丽看看许大姐和伊豆豆,许大姐始终是沉稳的笑,伊豆豆则显得有点兴奋,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来。上午的会因为是妇联开的专题座谈会,开会的时候,除了一位女副乡长,其他乡领导都没有参加会,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桌。陈书记居中,许大姐是主宾的位子,伊豆豆也不等别人安排,就把万丽往陈书记左手边的位子上一摁,自己坐到对面远一点的位子上。万丽说,咦,你熟悉,应该你坐。伊豆豆说,距离美,距离美。意思是说,她和陈书记坐得远一点才有美感,但是万丽感觉到伊豆豆是特意把书记旁边的位子让给她的。万丽差一点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把距离美留给我呢。但毕竟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地步,结果就没有说出来。
  伊豆豆果然八面玲珑,像个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入座,谁的杯子酒少了,谁的杯子酒多了,她都伸长手臂一一地指出来,要加以纠正。凡被她指出来的,也没有不立刻纠正的,一个比一个听伊豆豆的话。最后加到万丽的酒杯了,伊豆豆说,万丽,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你自己坦白吧。万丽说,我不行,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伊豆豆说,那倒也是,你原来在学校里教书,没有这样的应酬。陈书记刚要发表反对意见,伊豆豆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又补了后半句说,但是,不管喝没喝过,到了陈书记这里,酒是一定要满上的,能不能喝,一会儿再说。万丽的酒杯就被加满了,陈书记满意地笑着,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酒汩汩地从酒瓶里流出来,又汩汩地流入了万丽的杯子。伊豆豆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陈书记说,书记,你看我,给你当个公关小姐还可以吧,干脆把我调你们乡来算了。陈书记说,我可不敢在许大姐跟前抢人,更何况呢,我们这小庙,又穷又破,哪容得下你这大菩萨,啊不,是大观音。伊豆豆说,观音和菩萨是同一个人哎。大家笑着,就举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话题,先是尽着许大姐说,敬许大姐的酒,说许大姐的工作作风、水平、为人,等等,又说了过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对万丽来说,都是头一次听到,很新鲜,才知道许大姐不仅在机关里,而且在基层,也有相当高的威信。从前在学校时,老师们也常议论机关的一些事情,说机关里钩心斗角厉害,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都是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又说到机关的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下级就是上级的一条狗,谁马屁拍得好,谁就能上去,有一个“某局长您老亲自上厕所”的笑话,就是从机关里传出来的。万丽现在回想起这些议论,还是很庆幸自己的,至少许大姐不是那种“亲自上厕所”的领导。万丽还注意到许大姐的一举一动,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那么的从容,无论别人怎么说,就算是带着了明显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终是笑眯眯的。说过许大姐以后,话题就转到伊豆豆那里了,先是那位女副乡长说,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么光鲜,伊主任穿什么都好看。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其实伊豆豆只是妇联办公室的一般办事员,不是主任,万丽以为副乡长搞错了,伊豆豆可能会纠正她,但是伊豆豆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的称呼,甚至许大姐也没有注意到,大家沿着副乡长的话题就说起了女同志的着装问题。陈书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说,伊主任,我们背后都议论你,你在机关里,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噢不,不说是闪电,闪电过得太快,不好,那是什么呢?对了,是一盏霓虹灯,嘿嘿,霓虹灯。陈书记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霓虹灯这个比喻。另一副书记也说,是呀,我们乡下的同志,到市里开会,本来以为乡下人进城,可以大开眼界看个够呢,哪知道机关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还老气,那我们进城,进市机关,不是白进了吗?女副乡长笑道,史书记,原来你进城开会是为了看女人啊。史书记说,开会学习为主,开会学习为主。大家又笑,伊豆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这衣服,很一般的。陈书记说,那才叫水平,一般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那么华丽,要是华丽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还不成仙女了。于是大家轮番敬仙女的酒,仙女也爽快,来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
  万丽难免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许大姐,许大姐依旧微笑着,但她的衣着,在大家的话题下,就显得格外的朴素,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伊豆豆却已经截断了大家的思路,引导到万丽身上来了,嘿,我这算什么,我们万姐,那才叫服装。因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万丽身上,现在既然伊豆豆引过来了,他们也就有机会细细考查万丽一番了,万丽本来是觉得被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过来,却又不自在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深深地留下了伊豆豆对她的称呼:万姐。伊豆豆比万丽小一岁,称她万姐,也是理所当然。但毕竟万丽刚进单位不久,对伊豆豆这么亲热的称呼,有点不适应,也有点不踏实,不知道伊豆豆什么意思,琢磨了片刻,觉得伊豆豆的个性就是这样,也就释然了一些。伊豆豆接着说,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是你们说的光鲜,万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气质,许大姐,你说呢?许大姐颔首微笑。万丽这天穿着藏青的西装,也是那个老裁缝做的,收腰收得很讲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里边衬着米色的低领毛衣,大方得体,又颇有女人味,比起伊豆豆的玫瑰红夹克,确实有不同的韵味,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你们说到衣服,我也说说,我们的红花羊毛衫厂,刚刚接了一批外贸加工活,是现在欧美流行的什么,什么……他说不出来,显得有点窘,但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种骄傲的窘,果然陈书记又说,唉,我这个人,事情一多,就记不得细节。他看着女副乡长问道,是羊毛衫吧?女副乡长说,是羊绒衫,一字领的。伊豆豆哇了一声,说,那是最领潮流的,高领、低领,鸡心领,都过时了,现在就是这种一字领。陈书记又拍了一下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伊豆豆叫嚷起来,好啊,好啊,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万丽,就没有我啦?陈书记说,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万丽心想,这个陈书记,看起来像个没文化的农民,却竟然也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陈书记跟伊豆豆说了,又侧过脸来跟万丽说,万丽,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也已经是“故”了,从前说,一回生两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万丽边笑着又想,难怪这个乡的乡镇企业发展得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几年干下来,都成人精了,心里感叹着,自己进了机关,也得这么练,可练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陈书记一半的一半哟。伊豆豆说,陈书记你真会套近乎。陈书记说,不会套近乎,乡镇怎么发展啊?伊豆豆说,原来你是有用心的,可惜我们这些妇联干部——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收住,好在许大姐并不在意,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哇啦哇啦”的伊豆豆,疼爱的眼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宴席结束后,三人一起去上厕所,伊豆豆捂着发红的脸,不好意思地说,许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话也多。许大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要保护我嘛。许大姐能这么理解伊豆豆,万丽心中不免一阵感动。这一顿饭间,开始虽然也围绕许大姐说了一些话题,但毕竟很快就说不出什么了,后来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说伊豆豆和万丽,其实许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纪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陈书记他们给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说起来,在一个被敬重的人面前,别人多半说不出很多话来。许大姐不仅不怪伊豆豆和万丽喧宾夺主,还反过来替伊豆豆洗刷这种喧宾夺主的可能性。
  陈书记果然带她们去了羊毛衫厂,他所说的这种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果然质地式样颜色都非同一般。伊豆豆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术水平,就是过得硬。万丽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家”,是说陈书记的厂,还是说来料来样加工的外国人。每人挑了一件,颜色各不相同,万丽要的是水灰的,伊豆豆要豆绿的,伊豆豆说,豆绿是最难穿好的颜色,也是最难伺候的颜色,但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弄得这么养眼,所以我要豆绿的。许大姐也说,这倒是的,我们要是在国内商场里买个豆绿色,要多香气有多香气。这几乎是许大姐第一次主动说起与今天的座谈活动无关的话。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许大姐,在面对多种颜色的时候,反倒没有了万丽和伊豆豆的果断,她考虑来考虑去,也拿不定主意,万丽说,许大姐,你穿深色点的好。这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许大姐比较发福,穿深色衣服人会显得瘦一点。但伊豆豆却抓起一件鲜红毛衣,提到许大姐下巴处,比画了几下,果断地说,就这件!许大姐的眼睛,被红毛衣染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红,我穿不出去了。伊豆豆说,许大姐,你的气质,和我们不一样,这大红的,别说我,连万丽也撑不住,还就你撑得住。许大姐说,你别唬我,买这么艳的回去,戴部长骂死我了。伊豆豆道,才不呢,你就说是我帮你挑的,许大姐你是大富大贵的气派,能撑住这样的红。伊豆豆开始说的时候,万丽有些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再细想想,再去体会许大姐的气质,倒也不得不承认伊豆豆的眼光厉害,许大姐虽然上了年纪,身材也微胖,但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气派,就像一些外国老太太,穿大红大绿反而更显出她们的优雅和高贵。许大姐还在犹豫,伊豆豆说,许大姐要是不信任我的眼光,你干脆试穿一下。许大姐同意了,由伊豆豆陪着到屋子一角去试穿。
  女副乡长仍然陪着万丽,但她一直没有吭声。万丽觉得应该跟她聊几句,就说:不好意思,吃了还要拿。女副乡长说,这是外贸上的活,是定料加工,少一件都很麻烦的。万丽原以为她会说没事没事别客气之类的话,却不料听她这么说,有点尴尬。女副乡长又说了,不过万同志你别在意,他们有办法的。万丽说,有什么办法?女副乡长说,有次品废品比率的,如果超这个比率,就拿钱赔上。万丽说,那,那,我们,我们这样……女副乡长笑着朝她摆摆手,说,万同志,我随便说说,你可别往心上去,就你们能来我们乡,能看得起我们的产品,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们下基层,我们想送也送不上门呢。万丽还想说什么,许大姐和伊豆豆已经过来了,许大姐是穿着那件红毛衣过来的,效果果然不错,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决定要这件红毛衣了。不过许大姐似乎还把握不太准,所以又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了,我要是不能穿,就给女儿穿。女副乡长说,伊主任,这种式样的不多,司机另外给他拿一件行不行?伊豆豆说,行,小伙子还没结婚呢,拿件普通男式羊毛衫就行。
  她们挑毛衣的时候,陈书记没有在场,等她们挑妥当了,陈书记就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一边送她们到车边,一边将袋子交到许大姐手上,许大姐,一点点土特产,也算一点点心意,替我带给戴部长。许大姐不接,说,这不行,戴部长要批评我的。陈书记说,要批评也是批评我。说着就替许大姐去开车门,并将袋子放到了许大姐座位上,动作十分果断,好像容不得许大姐再有什么推托,许大姐几乎被陈书记架着上了车,也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万丽和伊豆豆也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挥了手,道别了。
  车子走出好远,万丽心里还没有平静,她拨弄着装毛衣的袋子,忍不住说,真不好意思,他们这毛衣,是定料加工的,少了要自己赔上的。但是车上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司机专心地开着车,坐在前排的伊豆豆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边的路,不知在想什么,许大姐在闭目养神,脸色仍然是平静温和,闭着眼也仍然笑眯眯的,好像是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去,万丽有话也不好再说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许大姐养过神了,先是嘿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子问万丽,小万,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和收获?万丽想了想,说,我觉得,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许大姐噢了一声,又问,为什么呢?万丽说,大家畅所欲言,说的都是心里话。许大姐点了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都是女同志的缘故,大家能谈得来,才肯说心里话。万丽想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一直在前边发呆的伊豆豆却已经说了,那是因为许大姐平易近人,不摆官架子。许大姐说,我们做妇联工作的,又不是什么大领导,伊豆豆你用词不当。伊豆豆说,这我不承认的,我也跟别的领导下过基层,就不一样的,一开场几句官腔一说,大家就沿着官腔的路子走了,怎么虚伪,怎么虚假,就怎么说,整个会开下来,没有一句是人话。许大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伊豆豆你说话总是不知道轻重,注意一点。伊豆豆吐了吐舌头,扮了个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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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万,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
  
  万丽从乡下回来后,整理了座谈会的材料,边整理,边觉得自己有许多想法,觉得可以写成一篇既有实际内容又有一定理论高度的文章。她把自己的想法向余建芳汇报了,余建芳觉得不错。余建芳告诉万丽,在机关工作,就是要有主动性和积极性,机关里有的同志,会觉得整天无事可干,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余建芳自己的体会,事情多得忙也忙不过来。其实这样的意思,余建芳已经跟万丽说过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头一次说。余建芳说,小万,你刚来不久,就表现出主动性和积极性,很难能可贵,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但是余建芳也表示出一点怀疑,她说,你开了一个座谈会,就能写出文章来了吗?万丽说,我已考虑过,如果决定写这篇文章,我还要下去的。余建芳说,你刚来,这篇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科里就不做安排,你自己看着办,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万丽说,我知道了。
  万丽忙了一阵,把文章的初稿写出来了,就交给余建芳看,余建芳接过去,先是感觉到了纸页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说,呀,你写了这么多?接着回过来一眼看了标题《乡镇女干部的心理弱势 》,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为什么只写弱势呢?万丽说,那天的座谈会,主要谈的是这个。余建芳说,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我们不能只看次要不看主要,小万,你不会觉得乡镇妇女干部的弱势是她们的主要问题吧?万丽说,当然不是,但就我这篇文章而言,我是专门写这个问题的。余建芳说,这样写我不同意,要写就应该写全面的,既写弱势也写优势,既写优势也写弱势,这才是辩证法。万丽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说,我们在大学里学过哲学,学过辩证法。这话说得不大好,因为余建芳没有上过大学,好像万丽瞧不起她似的。万丽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好在余建芳并没有往心里去,不过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学过辩证法不一定就懂辩证法,辩证法更多的是在实践中体会出来的,小万,我建议你重新写一稿,尽量全面地反映乡镇妇女干部的情况。万丽说不过她,但心里有点别扭,觉得余建芳虽然嘴上说鼓励她的积极性,但对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是不是有意在刁难她?
  万丽跑到许大姐那里,想争取许大姐的支持,不料许大姐却不支持她,说,小万,余科长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万丽急着说,但是那天的座谈会上,大家谈的比较多的就是——许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经意地阻止了万丽一下,说,是的,那天的座谈会,正因为谈了这些负面的问题,才会开得那么热烈,但是小万你想想,你也是女同志,我也是女同志,平心而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势多还是优势多呢。万丽哑口无言。许大姐又说,再说了,虽然大家谈弱势谈得多,但你写文章,总要有自己的观点,你的观点,不会是觉得弱势是好事情,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吧,是不是,小万?你也一定是希望我们的妇女干部克服弱势,增强优势,是不是?万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许大姐笑了,最后说,这不就行了。许大姐拍了拍搁在桌上的万丽的稿子,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写好,来一个开门红。
  万丽回去细细想了一想,觉得许大姐的话是有道理的,心里对余建芳的一点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拟了题目:《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 》。余建芳看过后,没有再说什么话,稿子就送到许大姐那里去了。许大姐在文章上批了两行字:“这是一篇好稿子,发下一期《 妇女通讯 》。”
  万丽受到鼓励,积极性高涨,很快又写出了第二篇——《 农村女党员的素质 》。这两篇文章在市妇联自己的内部刊物《妇女通讯 》上发表后,很快都被市委办公室办的《 情况通报 》转载了,其中乡镇女干部心理问题的那一篇,发在那一个栏目的头条,还加了“编者按”,是上了规格的。许大姐看到万丽,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小万,市委向秘书长,那天还专门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伊豆豆特意跑到这边办公室来,说,万姐,请客吃糖。余建芳说,小万写出好文章,给我们妇联争了光,应该你请她吃糖。伊豆豆说,到底一个科的,胳膊肘子总是往里拐啊。
  伊豆豆走后,余建芳郑重地对万丽说,小万,你还年轻,刚开始写文章,我提供一点意见。万丽说,你说。余建芳道,一定要力避华而不实的不良文风。万丽正沉浸在喜悦中,不爱听余建芳的话,觉得余建芳小心眼,不平衡,挑她的刺,她心里不服气,针锋相对地说,我觉得我这两篇文章的优点就是实在。万丽说的也是实在话,尤其是写《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 》一文,她先后几次去基层,除了开会听取意见,还一家一家地跑乡镇妇女干部所在的乡镇机关、乡镇企业,跑她们的家,甚至跑到她们在农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实,倾听她们的声音,也认真听取别人对她们的看法和想法,最后才写成了这篇文章, 在市委《 情况通报 》的编者按中,还说“材料翔实,行文生动”,余建芳却说她华而不实,万丽不能接受,说话有点用意气。余建芳没想到万丽跟她顶嘴,听了也有点不高兴,说,小万,你才写了两篇文章,就骄傲,那可不行。万丽气不过,不客气地说,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写二十篇二百篇,水平还是臭水平,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呢。余建芳愣了一下,过了片刻竟然哭起来了。余建芳是前些年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曾经在公社和县里做过通讯干事,也写过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会放在宣传科,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怎么写文章,都是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摸索得对不对,恐怕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人家背后都说,余建芳的文章太干巴,只有观点,没有文采。余建芳当然也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所以,万丽的话是戳在了余建芳最痛的地方。更何况,万丽的文章一开始就受到那样的重视,一下子显示出她大大超越余建芳的优势来了,余建芳来市妇联好多年了,和市委向秘书长,也见过好几次,一起开过会,聊过天,但向秘书长心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点印象,万丽才写了两篇文章,向秘书长就来打听情况了。余建芳是个克制自律的女同志,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情,这时是到了伤心处,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万丽却是有嘴无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建芳的过去和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觉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话直说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来惹她的,她没有科长的胸怀,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两个人就闷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天,余建芳却主动来向万丽道歉了,万丽被她感动了,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得理不饶人,太过分了一点,也赶紧说了自己的不是。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留在心里。但后来伊豆豆告诉万丽,余建芳找许大姐告状,结果被许大姐批了一顿,才来向万丽道歉的。伊豆豆说,万姐哎,你有两下子。万丽莫名其妙。伊豆豆却是一副“你别跟我装,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弄得万丽一头雾水。事后万丽回味这件事情,真心体会到余建芳的委屈,便跑到许大姐的办公室,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许大姐正好有事情忙着,就说,小万,不如你晚上来我家,我们聊聊,你也正好认认门。
  万丽去许大姐家,许大姐家客厅的茶几上,搁着一张照片,许大姐说是上个星期才拍的,许大姐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上星期回来,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就拍了这张照片。万丽意外地看到照片上许大姐女儿穿的毛衣,是豆绿色的,一字领,很像伊豆豆那次在羊毛衫厂拿的那一件。万丽忍了几次,才忍住没有问出口,但眼睛却止不住地要往照片上看。许大姐注意到万丽的目光,误以为她是因为不认得戴部长才反复看的,就说,那个就是老戴。老戴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这个万丽已经知道,但没有见过本人。许大姐在外面经常有人跟她提到戴部长,许大姐也是依照别人的口气称戴部长的,但现在在许大姐口中戴部长是“老戴”,让万丽感觉到,到底在家里和在机关说话是不一样的。万丽顺着许大姐的话说,戴部长文质彬彬的。许大姐说,是呀,老戴很书呆子气的。万丽更想不到许大姐会说这样的话,要是在办公室,恐怕是不会说的。不过许大姐没有再多说戴部长,而是和万丽拉了很多家常,许大姐问了万丽的家庭、父母亲的情况,又问了万丽当时应聘机关干部的经过,又问了万丽有没有对象等等,万丽一一如实地说了,许大姐也一一地听了,并不停地点着头。万丽也不知道许大姐问这么多情况干什么,她一点也觉察不出许大姐的用心,觉得许大姐是没有用心的。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万,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万丽赶紧摇头,许大姐却好像不太相信,探究似的看看她,后来还是相信了她,说,向秘书长真是一位非常爱才的领导,我听说,好几次会上,他都提了你的名字。既然你们从前不认得,那向秘书长就是从文章中认得你的。万丽说,他说我什么?许大姐却没有说向秘书长说万丽什么,换了个话题说,小万,在机关工作,不仅要有工作能力和水平,机会也是很重要的。万丽点点头,但她并不是很明白许大姐的意思,只知道许大姐肯定是为她好。许大姐又说,既然向秘书长这么关心你,你也应该主动跟领导汇报汇报。万丽还摸不着头脑,说,汇报什么?许大姐说,比如吧,你哪天再写了文章,自己觉得满意的,可以专程给向秘书长送过去,请他看看——当然,要有点分量的文章,最好是有关当前党的重大政策一类的。万丽想了想,说,重大政策,我自己也吃不大透,怕写不好。许大姐说,正因为怕写不好,才去请教向秘书长嘛。万丽点头,但仍然觉得这事情不太好操作,顾虑着说,可是我不认得向秘书长,连面儿也没有见过,怎么——许大姐笑起来,说,小万你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要过河,没有桥,是不是,怎么没有桥呢,你的文章就是桥呀——再说了,不是有我在吗,你还怕我不给你牵线搭桥?万丽这才踏实了,说,那太好了,谢谢许大姐。许大姐让万丽喝茶,又剥了橘子让万丽吃,然后又说,余科长那儿,你照请她看,照听她的意见,另外再给我一份就是了,这样不耽误时间。万丽说,好的。她这会儿至少听出一点许大姐的意思了,送向秘书长的文章,不一定通过余建芳。万丽想,但余建芳总会知道的,知道了她又会小气。不过有许大姐在,万丽也不怕她,再说了,这都是工作,也不存在谁怕谁,要说怕,应该余建芳怕许大姐才是。万丽忽然就想到,要不是有许大姐,余建芳会对她怎么样呢?会给她穿小鞋吗?如果穿小鞋,那又是怎么个穿法呢?胡乱想着,许大姐又说了,小万,余建芳这个同志,思想觉悟还是相当高的,工作尤其认真,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有很多地方你要向她学习的。万丽说,我知道了。许大姐说,当然,女同志嘛,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你也要理解她,她毕竟是基层上来的,自己觉得底气不足,你要体谅她一点。万丽点着头,打心底里体会着许大姐的思想境界和对她的特殊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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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伊豆豆这样的做派,
  倒像是西方人的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干起来了
  
  许大姐的指点,却使得万丽有了思想负担,她急于要把下一篇文章写好,要写得能够直接送去给向秘书长看,而不是等着《情况通报 》转载后再让向秘书长注意到。万丽开始的时候完全是轻装上阵,觉得写文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理一理思路,一下笔,就出来了,现在背了思想包袱,就觉得文章原来是那么的不好写,写下来了,看看这一句也不对,看看那一句也不好,写了又划掉,划掉了再写还是不满意。有一天晚上在家里磨到快十点也没有磨出几个字来,心里就急,要查资料,才知道书到用时方觉少,想起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有这方面的材料,便骑上自行车往办公室去,到了大门口,就发现宣传科办公室的灯亮着,万丽咦了一声,传达室的老钱说,是你们余科长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万丽推开的时候,余建芳正埋头写东西,握笔的手看上去很用力,头几乎低到桌上了,桌上搁着一杯白水,还有一包苏打饼干,万丽进来她都没有听见,万丽喊了她一声“余科长”,她才回过神来,说,万丽你怎么来了?万丽说,我写篇稿子,来查一点资料。余建芳示意柜子里有资料,就没再多说什么,仍然埋头写字,万丽附过身子看看她写的什么,但是余建芳的另一条手臂明显地拐到纸的上方,遮着了万丽的视线。万丽心里好笑了一下。万丽在柜子里找到了要查的资料,看余建芳也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余科长,你还不走?余建芳说,我再写一会儿。万丽就回去了。
  几天后单位组织郊游活动,到郊区去爬山,余建芳请了假,仍然在办公室赶稿子。上车后伊豆豆负责清点人数,没有看到余建芳,万丽说,余科长请假,她赶一篇稿子。伊豆豆点完了人头,让司机发车,前边有空位子却没有坐,走到后边坐到万丽的边上,说,万姐,你快培养出一个作家来了。万丽明白她是说余建芳,因为这一阵儿余建芳老是埋头写,而且弄得妇联机关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在写稿。万丽说,怎么是我培养她,应该是她培养我呀。伊豆豆说,怎么不是你培养她,你没来的时候,她不怎么写稿,只是看材料,你一来了,就只看到她写稿了。万丽心里又觉得好笑,原来没进机关的时候,对机关干部还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尤其是对女干部,觉得她们都挺像个干部的,一走出来,就是干部的样子,跟女工、跟女营业员,跟干其他工作的女同志到底不一样。现在自己进了机关,才知道机关的女干部也和别的女同志一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万丽说,这几天她天天在加夜班呢。伊豆豆说,加夜班倒是余建芳的家常便饭,不过过去她总是看材料,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写材料了。伊豆豆又跟万丽说了一些余建芳的事情,余建芳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才三岁,但她不大管孩子,全是丈夫一个人带的,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回家,回去的时候,孩子都不大认得她,有一回还管她叫阿姨。万丽不相信,说,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伊豆豆说,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余建芳,这都是她自己说的。万丽说,我才不会去问她,这不是戳她的心吗。伊豆豆说,余建芳才不会难过呢,她要是难过,她还会说出来吗,她说不定当成骄傲的资本呢。万丽觉得伊豆豆说余建芳说得有点过分,但她不知道她们之间过去有没有什么过节儿,也不好妄作评判,只是考虑到前前后后其他座位上的同志,要是听到了,传到余建芳耳朵里,总是不太好,就把话题引到伊豆豆身上,说,伊豆豆,听说你对象是打篮球的,高大英俊吧?伊豆豆说,高大个屁,小瘦猴一个。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得万丽的心也动了一下,这一动,康季平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但康季平的影子一出来,她心里就堵住了。其他的同志听到她们谈伊豆豆对象的事情,也都插上了嘴,都要伊豆豆哪天带过来看看,又跟万丽说,万丽你别听她的,肯定英俊潇洒。伊豆豆说,你们又没见过,凭什么说呢?大家说,就凭你伊豆豆的眼界嘛。这话万丽是相信的,怎么说伊豆豆也应该是个眼界很高的女孩子。果然,坐在万丽前排的秘书科的小潘回过头来了,对万丽说,她连王公子都看不上呢。小潘的声音并不高,坐在前排的人应该是听不清的,但一直坐在前边没有吭声、也一直没有回头的许大姐,这时候却回头看了后面一眼,笑眯眯的,好像是带着鼓励的意思。万丽不知道“王公子”是谁,正想问小潘,却发现小潘已经回过身去,从她的后背和后脑勺,传递出一种不再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万丽有点莫名其妙,却也只能欲言又止了。
  到了风景区,大家分散着往山上爬,许大姐爬了一段,就坐下了,说,我不上去了,你们继续上。伊豆豆说,歇一下再爬,能上得去。许大姐摇头笑道,不行了,年龄不饶人。有几个人也停下来,都说爬不动了,陪着许大姐坐在山腰间。许大姐指着伊豆豆万丽等说,你们到山顶上看风景,我们在山腰里看风景,都体会自己眼里的风景。万丽觉得许大姐的话,里边挺有些哲理的。
  伊豆豆和万丽等继续往上爬,热了,伊豆豆脱了外衣,里边是一件墨绿的毛衣,万丽一下想起了那件穿在许大姐女儿身上的豆绿羊绒衫,不由得说,伊豆豆你好像比较喜欢绿色,上次在乡里,你挑的是豆绿的。伊豆豆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上次挑的那一件,小了一号,我穿不下,送给许大姐的女儿了。万丽万万没有想到伊豆豆会这么直爽地说出来,倒为自己的有意试探感到有点惭愧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伊豆豆似乎并没有察觉万丽的心思,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没有用的。见万丽听不明白,又说,刚才小潘说的“王公子”,他爸爸就是前一任的市委王书记,我刚到妇联时,许大姐做的介绍,后来没谈成。万丽问,为什么?伊豆豆摇摇头说,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谈成以后,我就没戏了。万丽说,王书记不是已经退了吗?伊豆豆说,但许大姐没有退呢。万丽体会到伊豆豆心里的感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怎么安慰,总不能说,许大姐也要退了,或者说,许大姐也总要退的。伊豆豆却已经抢先说了,虽然许大姐也是要退的,但是我的机会就错过了,一再地错过。提李主任之前,我就在办公室了,李主任比我晚进来,工作能力也一般,但结果提了她。你们宣传科一直缺一个正职,余建芳水平不行,我跟许大姐说,办公室不提我,我能不能到宣传科。万丽说,许大姐怎么说?伊豆豆说,你认为呢?万丽沉默了,心情有点沉重,但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伊豆豆的话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说,其实,我怎么觉得,许大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说那次去乡里开会,许大姐整个把你当女儿看,我还满心的嫉妒呢。伊豆豆却笑了起来,女儿,嘿嘿,女儿。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那件外衣,说,哎,万姐,我这件衣服怎么样?万丽的思维没有她转变得那么快,稍愣了一下,才说,蛮有品位的。伊豆豆说,刚才我说你要培养余建芳当作家了,其实你也培养了我,自从你来了,我的穿着开始变化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没有看出来。万丽又是一个意想不到,说,怎么会,你的穿着,很有个性的。伊豆豆说,有个性,但是没有品位,我现在也开始研究品位了。万丽哈了一声,怎么又是与我有关呢?伊豆豆说,你不来,我在机关里,就算是高品位了,你一来了,我就是没品位了,你想,我能不研究、不改变?要是不研究不改变不进步,天下还不都是你的了。万丽只觉得伊豆豆直率得可以,却也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万丽忽然想起上大学时康季平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强大,此时觉得伊豆豆的话,也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进机关不久,就被好些人当做对手。当然,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意识,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哪怕伊豆豆不说,万丽也会感觉得到,哪怕现在暂时还感觉不到,早晚也会感觉到,现在却早早地被伊豆豆点破了,万丽觉得有点难堪。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伊豆豆这样的做派,倒像是西方人的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干起来了。而余建芳,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呢,就算是对手,也还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她大可不必如临大敌。比起伊豆豆,余建芳的竞争是隐蔽的,但也只是她自以为隐蔽而已。
  她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照相的,她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人问她们要不要写上“某某山留影”,伊豆豆说,写无限风光在险峰。万丽说,这是毛主席给江青题的。伊豆豆说,毛主席是怎么认得江青的?毛主席在台上讲课,江青坐在第一排,一边记笔记,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崇拜地看着毛主席。万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还怎么记笔记啊?伊豆豆说,这就是本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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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却一连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机关里每个办公室的热水,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自己到供水间去打来的。机关是个大院,市委市政府很多单位都在这同一个大院里,但单位与单位之间来往并不多,有许多干部,在大院里工作好多年,看到大院里走着其他部门的干部,脸都熟的,也都点头打招呼,但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别的情况就更不了解了。但是每天在供水间,倒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交流,因为热水是现烧起来的,一壶用完了,等第二壶的时候,就会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大家闲着没事了,就交谈起来。万丽和其他部门的一些同志,也都是这样慢慢认识起来的。因为万丽是新来的,特别受到一些关注,何况打水的人群里,男同志比女同志多得多,机关大多数的部门,男同志是占大半的,有的单位,女同志就是凤毛麟角,听说市委组织部,上上下下三四十人,总共只有两位女同志,真是稀世珍宝了。不像在妇联,满眼睛看到的,都是女性,所以机关里有嘴贫的男同志就说,要是把我调到妇联去工作,我要幸福死了。但也有男同志是反过来说,哎呀,家里一个女领导就受不了了,再让女同志领导我,还让我活不活啊。人家说,那你去领导她们得了。他说,见过妇联主任是男的吗?
  有一天等水的时间长了些,供水间又是热气蒸人,好不容易打到了水,刚出门的时候,万丽眼前都有点迷茫了,就撞到一个人,万丽一失手,水瓶打碎了,幸好没有烫着。但万丽被吓着了,看着一地的碎片发愣,这个人却一连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万丽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声对不起,不料他却忙着推卸自己的责任,万丽心里很来气,说,我又没有叫你赔,你急什么?旁边一个嘴贫的男同志说,孙国海,你不如晚一步,让我来撞了多好,我想赔她热水瓶都没有个机会。万丽才知道这个人叫孙国海,看他穿着黄军装,估计是部队回来的,但是这种怕事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当兵的人?果然孙国海一听那个男同志的话,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撞她的,是她撞我的。那个男同志说,我还蓄谋很久想撞她一下呢。孙国海说,我不是的,我不是的。万丽一扭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走了。
  以后早晨出来打水,万丽发现孙国海老是躲着她,如果在路上,本来是一起往供水间去,孙国海就有意放慢脚步,往后蹭,避开与她正面接触;如果是面对面地碰上了,孙国海便低头看路,硬是不看她。起先几次万丽心里也很不高兴,不就是一个热水瓶吗,也不至于这样吧。人倒是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偏是这么的小心眼。但是后来万丽发现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万丽心里一下子就乐了,就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弥漫开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她一改平时的习惯,停下来主动喊他,孙国海。孙国海一愣,但离得太近,躲避不过了,只好站定,抬了眼睛,也只抬到万丽下巴的位置,不再往上看了,嘴里支吾着,噢,噢,是的,是的,打水。万丽说,你还没赔我的水瓶呢。孙国海一急,说,我,我是打算赔的,但是好几天没有碰到你。万丽道,你怎么想通了,承认是你撞的我了?孙国海说,撞确实是你撞的我,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一个水瓶胆,也不贵,我可以付的。万丽差一点又喷笑出来,硬是忍住了笑说,那你把钱给我。孙国海愣住了,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的要?
  万丽先前,一谈恋爱,就走神,一走神,就总是走到康季平那儿,一想到康季平,她的情绪就低落下去,就不想谈了。现在站在孙国海面前,她的眼前,照例又浮现出康季平的样子了,但这一回不同的是,康季平出现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低落,她只是在想,康季平,孙国海,这两个人,是多么的不同啊。
  认识孙国海不久,有热心人给万丽做介绍,万丽也没有拒绝,去相了一次亲。那天大家在说着话的时候,万丽又走神了,但这回没有走到康季平那儿,却走到孙国海那里去了,她想着孙国海否认撞碎水瓶的情形,想着想着,万丽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心里有满满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下一天她在打水的路上碰见孙国海,她对孙国海说,孙国海,我昨天去相亲了。孙国海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走。
  过了几天,万丽下班时正好在门口碰上许大姐,许大姐说,小万,听说你谈恋爱了?万丽从许大姐脸上,也看不出她是高兴她谈恋爱还是不高兴她谈恋爱,也看不出她指的是不是前两天蒋立英给她介绍对象相亲的事情,再往下想,万丽都不敢直视许大姐的眼睛了,她觉得许大姐的眼睛像X光机,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也看到了,所以万丽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许大姐也不等万丽有所反应,又把话说在前面了,小万,你刚刚进机关,心思要多放在工作上,不是不能谈恋爱,但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慎而又慎。许大姐说这话,万丽觉得她有点像余建芳的口气,而不大像平时那个通达的许大姐了。许大姐又说,我那天碰到蒋立英,我还说了她几句。万丽才知道是说蒋立英介绍相亲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亲又没相成,许大姐也是瞎操心了,她为了让许大姐放心,就说,许大姐,没有的事。许大姐狐疑地看了看她。万丽又说得更清楚一点,去是去了一次的,但不谈恋爱,我不谈。许大姐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不着急,是吧。又朝她扬扬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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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有勇气一个人出击,我才不带你呢。
  带上你,我们是双飞燕,再风光的事情我们
  得平分秋色;不带上你,我是一枝独秀
  
  中秋节,妇联组织了一次大型的联欢团圆会,放在市委大会堂,邀请全市各界妇女代表参加,摆了几十张大桌。妇联机关的干部,分到各个桌子上,陪着大家,边喝茶吃月饼水果,边聊天,边听领导讲话,边看文艺演出。万丽分到的是六号桌,虽然是序号还挺靠前的,但恰恰是离一号桌最远的一桌,因为桌子的排列是按序号排下去,再折转过来,离一号桌最近的是二号七号和十二号。万丽知道自己是六号桌的时候,还觉得李主任伊豆豆挺关照自己的,至少没有排到最后的桌上,因为以她在单位里的资历,也是可以把她排到最后的。万丽心生着感激,在大厅里寻找自己的桌子,结果发现是在最远的角落里。各界妇女中,最有头有脸的几个,当然是在一号桌上,其他一些有知名度的人物也都在靠近主桌的桌上,到了万丽这一桌上,就是比较一般的人了。也都写着席位卡,但万丽看了看,却基本上都不知道谁是谁。万丽一边往指定的位子上坐,一边听到主桌那边打招呼的高潮不断地传过来。她这一桌上,互相间都不认得,有一点冷场,万丽心里不免有一点落寞,但还是以工作为重的,这桌上她是唯一的主人,她得热情招呼大家,便赶紧坐下来,先自我介绍了,又看着席位卡说,我们都互相认识一下好吗?你是张娟?哪个单位的?那个叫张娟的女同志正要说话,李主任却穿过前边的几桌一路喊过来,小万,小万,万丽,你在哪一桌?万丽站起来答,我在这里。李主任已经到了跟前,说,小万,你过去,坐那边,右边那排的第一桌,我看看,是几号桌?因为隔得比较远,看不清那个桌号,李主任在心里数了一下,说,是十二号桌,你过去吧。万丽有点不知所措,李主任说,是许大姐叫你过去的。
  万丽过来的时候,果然就被第一桌上的许大姐叫住了,被介绍给第一桌上的市领导,许大姐说,这是我们妇联的才女,万丽。领导们看着万丽都笑眯眯的,万丽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许大姐也向万丽一一介绍了桌上的领导,介绍到向问向秘书长的时候,万丽慌乱的心情已经平静一点了,她以为向秘书长会跟她多说几句,至少会提一提她的文章,不料向问却和别的领导一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笑意甚至还比别人少一些,倒是市人大的方副主任“啊哈”了一声,说,想起来了,万丽万丽,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啊,向秘书长跟我推荐过你的文章。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哈哈的,旁边桌上的人都听见了,有人往这边看着,万丽被向问的态度稍稍冷落的心情,又热了起来。方主任的情绪很高,握着万丽的手又说,万丽万丽,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吧?因为他是坐着,万丽站着,所以她得微微弓着腰,凑近一点,万丽点了点头,感觉着方主任手心里的温暖。方主任说,怪不得向秘书长那么欣赏你的文章呢。许大姐笑道,难道方主任不欣赏吗?方主任说,欣赏也要有水平的啊,我这样的大老粗,要想欣赏还怕欣赏不到点子上呢。许大姐的位子在方主任和向秘书长中间,她站起来张望了一下,看到李主任还在穿梭着,就对万丽说,小万,你替我陪一陪领导,我找李主任交代个事。说着,手在万丽的肩头轻轻按了一下,万丽不由得就坐下了,心里却是乱的,理不清思绪,想不通许大姐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机会给她。
  万丽虽然被方主任拖着说话,但她的心思却在向问身上,虽然向问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不知怎么的,万丽一坐到他身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觉得他们的心是沟通的,所以在方主任说话停歇的空当儿里,她主动跟向问说,向秘书长,谢谢您对我的鼓励。向问点了点头,说,你那篇《女干部在经济振兴中的作用和贡献 》,我看了。万丽脱口说,您已经看到了?《 女干部在经济振兴中的作用和贡献 》就是万丽在许大姐的指点下精心写成,准备送给向问看的。万丽写成初稿后,根据许大姐的意思,给许大姐和余建芳各交了一份。万丽原以为许大姐要提意见,让她修改后再说的,却不料许大姐已经送给向秘书长了。万丽自己并不是十分满意这篇文章,本来不应该这么快就拿出去的,因为许大姐催了,也因为考虑到还有着许大姐这一关,至少还有个修改的机会,所以才交了。现在知道向秘书长已经看了,心里就有点忐忑,等着向秘书长的评判。但是向问没有提这一篇,却说,小万,其实你有一篇文章,题目好像是《当代妇女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和谐统一论 》,别人可能没怎么注意,我倒觉得有点意思。这篇文章市委的《 情况通报 》并没有转,只是登在妇联的《 妇女通讯 》上,想不到向秘书长也注意到了,万丽心里一激动,不由得说,向秘书长,您对我——向秘书长没让她说出感激的话,说,你以当前农村妇女地位仍然低下的具体情况为出发点,从封建社会妇女的初夜权谈起,谈到妇女解放和回归的问题,理论联系实际,也生动,也有说服力——向秘书长的一番话,说得万丽倍觉振奋,可没想到向秘书长突然话锋一转,说,可是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出这篇文章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看万丽有些茫然,又说,你自己的观点呢?在这篇文章里,你的观点是模糊的,是不确定的,你强调妇女要从封建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分析得很好,你对激进的女权主义进行了剖析和批判,这也不错,虽然你在文章最后提出当代妇女应该让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达到和谐统一,但是你没有对你的这个观点进行论述,可以看出来,在妇女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统一的这个问题上,你自己就是左右摇摆的,你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是不是?万丽红着脸点了点头。向秘书长又说,小万,你要记住,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观察事物,就要有自己的眼光;观察事物以后,要形成自己的观点,不要人云亦云,人云亦云是写不出好文章的,这是一;第二,观察事物也好,形成观点也好,人要站得高一点,要把眼光放远一点,如果当下发生什么,就看到什么,虽然看起来贴得近,实际上却是落在了形势后面,因为形势的发展,快得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要有一点超前的意识。向问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不重,很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万丽的心里了。万丽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能够从向问的格外严肃的外表下,看到他对她的真心而深切的关怀,与方主任那样热情握手打哈哈性质是不一样的。
  会快开始的时候,许大姐归位,万丽到了十二号桌,那里没有她的席位卡,但是已经空出一个给她的位子,她就坐下了。领导和妇女代表讲了话后,就开始文艺演出了,会场的气氛更宽松一些,有人开始走动,先前没有打上招呼的,去补打招呼,也有的干脆掉换了位子,坐到一起,谈工作的谈工作,拉家常的拉家常。伊豆豆像只燕子一样在会场上来来回回地飞着,她穿桃红的羊毛套裙,围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围巾,因此又像明亮的闪电,一会儿闪一下,一会儿闪一下,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所以,虽然是妇女云集的会场,甚至还有一些文艺界的女名人,穿得也一样光彩照人,伊豆豆仍然是会场上最亮的一道色彩。但在万丽看来,伊豆豆今天的打扮,品位又落回去了。伊豆豆那天说,要开始研究品位了,伊豆豆是有悟性的,怎么可能研究出这样的结果来?万丽起先还有一点疑惑,但是看到会场上大家集中的目光,才明白了伊豆豆的用意,在今天的会场上,伊豆豆是降低了自己的审美水平,委曲求全,这才达到了她所要的效果。相比起来,万丽的决定就带有盲目性了,她今天穿的就是那件外贸加工的水灰羊绒衫,虽然质地档次款式都不差,但是因为色彩的暗淡,尤其是在那样大的场合下,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如果不是许大姐先前拉她到主桌上转了一下,万丽在今天的会场上,存在就等于是不存在的。但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许大姐的这一拉,万丽本来灰暗的色彩就显得亮堂多了,与伊豆豆的靓丽,是一种不同的效果,但似乎更具分量。一直到散会的时候,有个女演员走在万丽身边,说,你这件衣服,是在外头买的吧?万丽心想,到底还是有人识货的,可惜这样的人不多。万丽又想,下一次有这样的场合,我是像伊豆豆那样降低水平迎合大家呢,还是坚持自我?她忽然又想起向问的话,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做人难道不也是吗?穿衣难道不也是吗?
  伊豆豆后来也跑到万丽这桌上来了,这一桌的主要领导,是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伊豆豆就直接跑到刘主任的身后,倚着,手搭在刘主任的肩上,脸钩到刘主任的脸边,说,刘主任哎,我们的报告你交给马市长了吗?刘主任笑道,伊豆豆派给我的活,我敢不干吗?伊豆豆道,刘主任不关照我,谁关照我呀。刘主任说,关照你的人,不要太多噢。一桌上的人,都在朝他们笑。刘主任又说,对了,你们的报告有没有给财政局也送一份,这件事情,马市长就是批了,也还得财政局拿钱操办。伊豆豆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哎呀,我这眼睛里只有刘主任马市长,就没有别人了。伊豆豆跟刘主任说话的声音语气,都和平时在单位里呱啦呱啦的爽快又不大一样了,声音又轻又软,语气又柔又嗲,语速也慢了许多,还拖着长长的尾调。伊豆豆应酬过刘主任,就到万丽这边来,屁股和万丽挤在一张凳子上,手搂着万丽的腰,示意万丽朝后面一张桌上的余建芳看,说,你看看余建芳,小脸都气白了。万丽知道伊豆豆说的是许大姐拉她到主桌上介绍给领导的事情,她不便回答,只好笑了一下。伊豆豆也嘿了一声,就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伊豆豆端着自己的茶杯来了,对万丽说,拿起你的茶杯。万丽说,干什么?伊豆豆说,交际。万丽说,又不是酒。伊豆豆说,茶话会以茶代酒嘛。前边舞台上演出在继续,伊豆豆要拉着万丽举着茶杯去给人家敬茶。万丽觉得这样做太没道理,也太张扬,也太做作,要想引人注目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做法,也许伊豆豆可以这样做,与她身上的气息还是吻合的,但万丽不行,她觉得自己不合适。就不肯走,说,你自己去吧,我都不认得,交什么际。伊豆豆道,不认得才要交际嘛。万丽仍然不去,赖着说,你去就得了,干吗要拉着我。伊豆豆说,你以为我是许大姐,要隆重推出你啊?才不呢,我是拉你壮我的胆,我要是有勇气一个人出击,我才不带你呢。带上你,我们是双飞燕,再风光的事情我们得平分秋色;不带上你,我是一枝独秀。你别看我脸上笑得灿烂,心里还是有点抖乎乎的。万丽拿伊豆豆没有办法,不由得笑了说,你也有胆怯的时候?伊豆豆说,要是敬酒,我有足够的勇气,这敬茶嘛,本来有点不伦不类,怪怪的感觉,是不是?万丽说,知道怪怪的,就别去了。伊豆豆说,你不懂这是机会?你懂的!就应该去抓住它。万丽说,看见一个人的钱包掉在地上,旁边又没有人,是不是机会?你会去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吗?伊豆豆说,你也把这事情看得太那个什么了。顿了一顿,又说,但是你这样看了,我倒也不能去了,要不然,不等于我捡了人家掉的钱包放进自己的口袋嘛。伊豆豆这么一说,万丽倒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的顶真了,不仅自己不去抓住机会,还把伊豆豆要抓的机会给搅了,她心肠一软,想说,要不,我就陪你去。但话到口边,硬是没有说出来。伊豆豆也没往心上去,端着茶杯回到自己的桌上,一坐下去又谈笑风生了,倒是万丽心里疙疙瘩瘩了好半天,一会儿觉得伊豆豆说的抓住机会是对的,尤其像她这样新来乍到的同志,不利用这样的场合给别人留下深刻一点的印象,以后要想结识这么多的人和关系,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但是想到穿梭在会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浑身不自在的滋味,却又是很不好受的。这么想过来想过去,犹豫来犹豫去,心里很烦,觉得自己才进机关这么几天,怎么就已经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小肚鸡肠,过去听人家形容机关的女同志,是焐熟的花,开也是会开的,但不新鲜,不生动,因为不是自然界的阳光雨露培育出来,而是呼吸着机关里特殊的空气长起来的,刚刚开出来,就好像已经枯萎了。万丽没想到,自己刚来不久,就已经开始有了被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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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丽说,我不明白,我和许大姐无亲无故,
   她为什么要把机会一次次地给我?伊豆豆说,
  你以为她是给你的吗?说出来后,打了打自
  己的嘴说,这张烂嘴
  
  中秋节联欢会后不久,市里召开全市宣传工作会议,是个大规模的会,纪律比较严,与会代表即使是家在本市的,也都要吃住到会上。妇联这头,应该是余建芳去的,余建芳也做了些准备,打算在小组讨论的时候发言,发言的内容,也都跟许大姐汇报过,许大姐在基本赞许的前提下,提了几点建议,余建芳回来重新整理过,就形成了一篇完整的发言材料。
  开会前一天,许大姐却接到桥州市妇联的一个邀请,桥州市召开新一届妇女代表大会,许大姐要去祝贺,让余建芳陪她去,余建芳愣了一愣,说,明天是市里的宣传工作会议。许大姐说,那是个大“呼隆”的会,一直开到村一级呢,村的宣传委员都参加,你想想这会能不大“呼隆”?就让小万去吧。余建芳不好再说什么,她是个组织纪律性很强的同志,对领导的话从来说一不二的,领导布置的任务也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
  这天下午,余建芳就埋头写贺词,万丽做参加会议的准备工作,但心里有些不摸底,幸好余建芳先前已经认真地写了一份发言材料,万丽就向余建芳要过来看看,好对会议的情况有所了解。余建芳听到万丽问她要发言材料,头从稿子上抬起来,因为写得投入,眼睛都有点迷茫,她开始好像没听懂,呆呆地看着万丽,万丽又说了一遍,余科长,我想借你的发言稿。余建芳这才听懂了,拉开抽屉,翻了翻,脸上有点奇怪的表情,说,咦,怎么不见了?万丽知道余建芳不愿意给她,还玩这种低劣的小把戏,开始万丽差一点要笑出来,但看着余建芳装傻的样子,心里却倍觉窝囊,余建芳人虽老实,甚至有点愚蠢,但实在是那种傻进不傻出的自私的人,心胸也太狭窄了,气量也太小了,天天守着这么个人上班,也真没劲,这么想着,不仅笑不出来,脸也不由自主地板了起来,余建芳倒是注意到了,说,小万,我这会儿正赶这篇贺词,一会儿空下来再替你找一找。正说着,伊豆豆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说,余科长,这是贺词,许大姐已经看过了,你要不要再看一看?余建芳张了张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许大姐看过了,我就不看了。万丽想,余建芳不用写贺词了,她刚才答应替她找发言稿,也肯定不会替她找,不知道下面又会拿什么鬼话来应付她,她不想听,就跑出来上厕所。伊豆豆也跟出来了,说,万姐,今天情绪不高嘛。万丽说,开会又不是开我的会,都是单位的事情,她写好的现成的发言稿都不肯让我看一看,也太狭隘了。伊豆豆说,换了我,我也会狭隘的。万丽说,你不至于吧。伊豆豆说,你换到她的位子想一想呢,你不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你一来了,连市里的会都不要她参加,要你参加了。万丽说,这是冤枉的,许大姐也是临时接到人家邀请,要带中层干部去,她是科长,中层干部,我们小兵一个,想去给人家祝贺还挨不上呢,她吃的哪门子醋呢?伊豆豆说,你还真信许大姐啊?人家桥州那妇联大会的邀请,一个月前就来了。伊豆豆看万丽不相信的样子,两手一摊,说,是我收的信嘛,我怎么不知道,关键是许大姐需要它什么时候出现才出现嘛。万丽说,那你的意思,是许大姐有意不要余建芳去参加这个会?她自己说的,这可是个大“呼隆”的会,一直开到村宣传委员呢。伊豆豆说,大“呼隆”是对一些人而言,对大部分人而言,但对另一些人,对少数人来说,再大的“呼隆”也是机会。万丽说,我不明白,我和许大姐无亲无故,她为什么要把机会一次次地给我?伊豆豆说,你以为她是给你的吗?说出来后,打了打自己的嘴说,这张烂嘴,无遮拦。然后笑着又说,不过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余建芳刚来的时候,许大姐也是这样抬举她的,只可惜她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丽不承认伊豆豆说的话,说,你也把余建芳说得太没用了吧,我看余建芳可是个处处用心的人。伊豆豆说,正因为她太用心,太巴结,但水平低,智商又不高,就坏事嘛。伊豆豆说,余建芳刚进妇联时,有一次许大姐开会讲话,讲完之后,让大家谈体会,余建芳不会说话,还偏不肯落后,要抢先,结结巴巴地说,许大姐的讲话,讲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非常非常的好,还很重要,真的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说了半天,就没有一句是实在的话,连许大姐都忍不住了,说,余建芳,你不要左一个好右一个重要,说得实在一点好不好,比如,我的讲话,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你可以结合自己的体会谈一谈嘛。余建芳说,我的体会就是,许大姐的讲话,说明了,说明了许大姐德高望重。大家差一点喷出隔夜饭来,许大姐笑道,德高望重,一般是职位很高的同志,或者年纪很老的同志了,我的职位也没有那么高,我这人,也没有那么老吧?余建芳竟没有自己的脑子了,顺着许大姐的话往下说,有的,有的,您有那么老。
  万丽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来了,回到办公室,笑还没有收得住,一看到余建芳的脸,就又联想到余建芳说“您有那么老”的样子,就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渗出来,肚子疼得弯下了腰。余建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嘀咕了一声,痴了。就出去上厕所了。万丽笑过之后,静下来想一想,如果伊豆豆说的余建芳的事情,也包括她说自己和“王公子”谈对象没有成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倒说明许大姐是个相当有涵养,心胸相当宽广的领导,至少许大姐在万丽面前谈起伊豆豆,谈起余建芳,评价都是很公道的,很实事求是,不带偏见。
  第二天去开会前,万丽犹豫了一下,总结了上次妇联茶话会的经验教训,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蝙蝠袖毛衣,照了照镜子,觉得有点刺眼,想换掉,但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上次伊豆豆穿桃红套装时的风采和自信,就坚持下来,没有换。路上有点堵,万丽赶到会场时,已经稍稍迟了一点点,后面大半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一眼看过去,全是深色的西装和乡镇企业生产的土灰夹克衫,给人的感觉特别沉闷。因为往后面坐的人多,就有负责会议安排的同志站在会场的过道上,扬着手,对每一个进会场的人喊道,往前排坐,往前排坐。万丽本想挑个后排的座位随便一坐的,却被硬往前边拱,这一拱,这一走,她的服装,她轻盈的身材,就给黑压压灰沉沉的会场中带来一道惹眼的亮丽。主席台上长长的一排,也已经有好些领导入座了,他们在台上也注意到会场上的这点亮色,虽然不好老盯着看,但毕竟也多给了几眼,看看这个给沉闷的会场带来春风的女同志是谁。
  上午的会议结束后,是工作餐,大家乱哄哄地一吃完,就回房午睡了,也都没有来得及打什么招呼。万丽早晨进房间的时候,同住的女同志已经到了,可能放下东西就走了,万丽没有碰上。现在万丽用了餐回来,她还没有到,万丽就在靠墙的床上坐了,将会议的材料再翻看了一下,犹豫着下午小组讨论时要不要发言,该发什么样的言,就听到钥匙开门了,同住的人进来了。两个人自我介绍一下,同住的叫徐英,是元洲县委宣传部的,三十多岁,她是个热情的自来熟,一开口就说,吃饭时我们一桌上的人,都在议论你的衣服。万丽心里一下子有点乱,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把握好分寸,太惹人注意了,会场上也有好多女同志,难道她们的审美眼光都那么差,难道她们都不知道什么衣服好看什么衣服不好看?徐英好像看出了万丽的心思,赶紧说,小万你别误会,大家说你好呢,尤其那些男同志说得厉害,都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些女同志,干吗都还穿得跟老大妈似的,这不是存心跟我们的眼球过不去吗。墙边一溜放着几个包,都是徐英带的,徐英边说话,边去打开其中一个,说,其实我也带了衣服,只是不知道穿不穿得出去,现在好了,有你做榜样,下午我就穿。取出两件衣服给万丽看,都比她身上穿的要亮多了。徐英想说的话很多,问万丽,小万,你中午有没有午睡的习惯?万丽说,一般不睡。徐英说,那就好,我也从来不睡午觉。她一直和万丽聊天,先讲衣服,又讲自己的家庭,后来又说基层工作的辛苦和下面的一些实际情况,最后还说到了这次会议的主题等等。
  到下午万丽才发现,徐英还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女同志的想法,因为下午的会场上,万丽就已经不是一枝独秀了,好些女同志都换了衣服,会场的气氛,鲜活多了。下午的下半段是小组讨论,万丽被分在市机关一组,组里的同志,多半是市级机关各部门宣传科的科长副科长,大家都张科长李科长地打着招呼,老同志为多,也有少数几个像万丽这样新来不久的,多少有些拘谨。召集人是市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他先让大家自我介绍了一下,调节一下气氛,凡是李部长认识和熟悉的,在他们自我介绍的时候,李部长就插一两句话,补充一下,比如一位王科长自我介绍,多说了自己几句,李部长就善意地说,今天不是王婆卖瓜,是王公卖瓜。大家也是一阵善意的笑,气氛果然活跃多了。万丽介绍自己的时候,李部长哦了一声,说,你就是万丽啊。万丽也不太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推想起来,至少李部长听说过她的名字,果然李部长又说,万丽是妇联的女才子啊。大家都友好地朝万丽看,万丽脸面上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很高兴。
  小组人很多,时间却不多,只有半个下午,而且有好几个人手里都已经拿着准备好的书面讲话稿了,这些人是肯定要讲的,所以万丽衡量了一下,觉得基本上轮不到她发言,心里也踏实了些,毕竟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宣传干部,要是叫她发言,她还真有些心慌。果然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连续讲了五个人以后,第六个准备发言的人已经咳嗽了一声,大家的目光也都盯着他去了,这时候李部长却笑着做了一个并不太明确的手势,说,我们宣传这条线,年轻的同志不多,是不是听听年轻同志的想法?小组会上年轻同志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只有万丽一个,可不知为什么,大家一听李部长说“年轻的同志”,就都觉得这“年轻的同志”指的是万丽,目光就齐齐地从那个准备发言的同志身上,转到万丽身上来了。万丽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心里慌了一慌,但知道事情已经逼到眼前,不说是不行了,心里迅速地闪过了中午徐英提到过的一个话题,就按照自己的理解简短地说了一下,大家反应平平,万丽就很懊悔,觉得还不如不说呢。
  晚宴是热闹的,因为有酒,菜也丰富,大家的情绪与午餐时完全不一样了。开席不久,万丽就看到徐英举着酒杯到处跑,这一桌赶到那一桌,万丽不由想到了伊豆豆,她甚至还想拿着茶杯一桌一桌地跑呢。万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离开桌子去敬一敬酒,但她可以敬的,也只有向问的那一桌,可如果只是去向问那一桌敬酒,给人的感觉,就是只敬主桌,只敬首长。万丽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
  晚餐结束回房后,徐英赶紧给自己泡了杯茶,也顾不得烫,噗噗地吹了几口就喝起来,说,人家都说酒后不能喝茶,可是我习惯的,酒后不喝茶,我的酒就下不去。她用手比画着,好像那些酒正堵在她的胸口。徐英喝过茶,就到墙角去扒拉那些包包,一个一个地打开来,万丽看到里边是一袋一袋用塑料网兜装着的白果,徐英也不避万丽,一边往外拿一边说,这是刚刚下来的新鲜白果,营养价值很高的,还防癌,日本人喜欢这个东西。万丽也知道元洲县的南山乡是水果之乡,盛产白果,她点了点头,说,是南山的吧。徐英说,难得来市里开一次会,许多老领导,对我们元洲都很关心的,借这个机会,给他们带一点心意。说着,提了一袋放在万丽床边,小万,你也尝尝鲜。万丽有点不好意思,但徐英不等万丽说什么,提了几袋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一次拿不下,一会儿我还回来拿,要跑几趟呢。话音未落,就出门了。
  屋里刚静下来,万丽就听到外面的声音,大概是一个熟人在走廊里看到徐英了,说,徐英,急急忙忙到哪里去啊?徐英说,哎呀,是张科长,正好碰到你了,正要去找你呢——下面的声音就听不太清了。
  徐英像一阵突然而至的大风,把万丽的心刮得有点乱,现在这阵风虽然刮出去了,但万丽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情绪不太稳定,好像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屋里发呆,但是不坐屋里发呆又能干什么呢。她毕竟和徐英不一样,一则,她是新来的同志,跟其他人还不太熟悉,徐英有一直关心她的老领导,她没有;二来呢,徐英是基层来的,性格又很外向,大大拉拉,好像全然无所顾忌的,换了自己,就算具备徐英这样的条件,恐怕也不肯提着一兜一兜的白果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送领导。正胡乱想着,就听钥匙开门的声音,徐英已经又进来了,又弯腰去提白果,苦笑着看了看万丽,说,还是你省心。万丽说,送掉了?徐英嘿了一声,说,送东西也不好送啊,本来不在计划中的人,你碰到了,看到你手里提着东西,你不能不给他呀。万丽开玩笑地指指徐英给她的那一袋,说,我这一袋也是半路打劫来的。徐英说,你另当别论,你是朋友。万丽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感动。徐英说,所以,每次我都是备足了的,都会比名单多备几份,但到后来,总是该送的没有全送到。顿一顿,又说,也怪我,心肠不硬,人家心肠硬的人,谁看到了也无所谓,名单上没有的,就不送,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可我就是过不去,人家明明看到你送礼去。万丽体会得到徐英的这种心情,说,这倒是的,看见了是挺尴尬的,换了我,我也做不到。徐英本来已经提了白果要走,听到万丽说话,停了下来,说,有时候,我倒觉得,女同志和女同志说话,更能互相理解和体谅。说着干脆坐下了,又喝茶,又说,唉,每次来开会,怎么说呢,又高兴,又是个负担,渐渐地,就负担大于高兴了。她将杯子里的茶水喝个精光,万丽替她加满了水,徐英说,不喝了,还是得鼓足勇气去送呀。万丽原以为徐英大大拉拉什么也不在乎,现在才发现她心里也是有别扭的,万丽点了点头,表示能理解。徐英说,来之前,光排这送礼的名单,就好难排啊。理解的人,还能理解,不理解的人,就说是拍马屁,拉关系,跑官,什么都说。其实这一点点白果,真的就是一点点心意,要是一袋白果就能跑到官,那这官也太好跑了。万丽说,不送怎么样呢?干脆不送,就没有负担了。徐英说,唉,开会是个机会,你不抓住机会,下次还不知等到哪一天再有机会呢。再说了,这个机会你不抓,那个机会你不抓,最后机会就不理你了。万丽想起伊豆豆那天在联欢会上也说机会,也要去抓机会用茶水去敬人,结果却被她无意中用捡钱包的比喻打消了念头。其实徐英的话也是自相矛盾的,既是一点点心意,又是抓机会,到底要抓什么机会呢。但万丽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点徐英的意思。
  徐英又走了,屋里有点闷,万丽出来走一走,刚走出大楼,迎面就看到向问和几个人一起从对面边说话边过来。万丽到会上后,一直是处在许多陌生的面孔中,甚至有一点孤立无助的感觉,这会儿看到了向问,好像一下子看到一个亲人,不由得喊了一声,向秘书长!向问微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这是万丽头一次见到向问的微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另几个走在向问身边的干部,都和向问打招呼说,向秘书长,我们先走了。向问点着头,他们就走开了,万丽说,向秘书长,您也住在会上?向问说,市委特意找这么个偏远的饭店开会,就是为了让大家回家不方便,安心开会,要不然,这会儿恐怕都跑差不多了。万丽点了点头,这么近地站在向问面前,刚才一瞬间产生的向问像亲人的那种感觉已经被紧张的情绪取代了,下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向问知道万丽紧张,所以一直没有放下和蔼的微笑,说,小万啊,头一次参加这样规模的会议,觉得有点乱吧。万丽说,大部分人我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向问道,那我就算是你的一个熟人了。说得万丽不好意思起来,紧张的情绪也缓解了一些,但还是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也许因为站在当院,不太自在的缘故,万丽觉得,面也照过了,招呼也打过了,应该走开了,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在说,机会,机会。好像是伊豆豆的声音,又好像是徐英的声音。这个声音拖住了万丽的脚步,更拖住了万丽想逃离的心思。心思一集中,万丽忽然就有词了,说,向秘书长,上次那篇稿子,听了您的意见,我明白了许多,后来又改了一稿,这次带来了,想请您再看看。向问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万丽看不出他是欢迎还是不欢迎,硬着头皮说,您晚上还有工作吗,过一会儿我送到您房间可以吗?向问说,行。
  其实万丽的稿子还没有来得及改,带倒是带来了,但仍然是给向问看的那第一稿,是不可能再原样送给向问看的。刚才情急之中,要有借口,就这么说了,现在要拿了稿子去,倒是逼到绝境了,赶紧坐下来,试着能不能立刻改出一点来。也是奇怪了,本来这一天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可一坐下来,一看到稿子,一进入思考,万丽不仅思想高度集中,而且思维也意外的活跃,意外的兴奋,把那天联欢会上向问跟她说的话,一句一字都回忆了起来,以向问的观点为指导,哗哗哗地就把文章改了一遍,通读了一下,自己也意想不到这么顺利。
  万丽一进向问的房间,就注意到他房间的墙角也像徐英的墙角那样排着一排东西,但不同的是,这不是向问带来的东西,而是别人送他的,所以那些袋袋包包都不一样。有的看得出是烟酒茶之类的,也有的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万丽想到这时候徐英还提着白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不由想起一句老话,罗汉拜观音好拜,观音拜罗汉难拜。徐英和向问都是观音,但徐英这个观音,要去拜好多罗汉,而向问这个观音,却有好多罗汉来拜他,到底是不一样的。向问走过去拿了一袋茶叶来,放到万丽面前,说,小万,这是北坞乡茶场的雨雾茶,虽然名气不大,但品位相当高,你拿一点去尝尝。万丽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都红了,说,向秘书长,这怎么可以,我什么都没有——向问却摆了摆手,不让她往下说,他继续说道,写文章,我是深有体会的,要集中注意力,要镇定神经,像我们男同志呢,还有个烟可以依赖,你们女同志,恐怕也不会去抽烟,茶是镇定神经的好东西,而且对身体有益无害。万丽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也只能点点头。向问又说,过去你可能只是听说茶会使人神经兴奋,有的人到了晚上,甚至到了下晚、下午就不能泡茶喝了,喝了晚上睡不着觉,头一回听说茶能镇定神经吧。万丽说,是的。向问说,那就是个人的体会不同了,我对茶的体会就是这样,我睡觉前,还就喜欢喝一开新泡的茶呢,以后你试试。向问不跟万丽说文章,也不说会议上的事情,却说起茶来。向问抓了一点茶叶给万丽和自己各泡了一杯,端到万丽面前,万丽赶紧要站起来接杯子,向问说,坐着坐着。万丽就坐着接了向问递过来的杯子,她的手接触到了向问的手,感觉向秘书长的手很柔软,就在这片刻间,万丽忽然想起到妇联工作后第一次下乡开会吃饭,伊豆豆把她安排到陈书记旁边坐,陈书记吃饭时,一高兴起来,一激动起来,或者一说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都会拍一拍她的手背,他的手又硬又糙。那样一拍一拍的,虽然很自然,并无什么不健康的意思和格调,可万丽却更愿意像伊豆豆那样,有一点“距离美”。只不过,如果真的要了“距离美”,这会儿,她恐怕也不会坐在向秘书长的房间里了。万丽胡乱想着,心里不由有些紧张慌乱起来,房间虽然很大,窗也开着,很通风,但她却有些憋闷,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向问已经坐回到自己的沙发上,指了指茶杯,说,小万你自己看情况,要是晚上不能喝茶就别喝。万丽这才把心放平稳了些,说,我倒没有试过,今天试试看。向问的话题很广泛,谈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的一些经历,他说,小万,人要想干出点成绩来,不经历千辛万苦甚至千难万险是不行的。万丽听了向问的话,对向问的敬佩和尊重更多了几分。她本来鼓足勇气找了借口来见向问,是要跟向问说点什么,至少给他再留下点文章以外的印象,但这会儿却意识到了,自己在向问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后来向秘书长也说到了写文章,但没有具体谈万丽的稿子,他说写文章也一样是要下苦功的,没有捷径可走。
  万丽匆匆改就的稿子还一直没有拿出来,她一直在等机会,看向秘书长是不是会问起,但是向问始终没有问,使得万丽越来越觉得这稿子拿不出来了。开始她还有点着急,觉得自己是以稿子为借口来看向秘书长的,结果却不拿出来,这不大好交代了,但后来她也渐渐地有些明白了,就像她自己并不完全是想请向秘书长看稿子才来找向秘书长,而向秘书长,恐怕也不完全是为了要看她的稿子才约她来的。向问的烟瘾很大,说话的时候,一根接一根的,中间甚至不间断,都不用火柴的。他就这样说话,抽烟,和万丽先前的印象大不一样。他的言谈,彻底打消了万丽因为见向秘书长而产生的乱七八糟的杂念。一直到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万丽想跟向秘书长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是她的真心话,又觉得有点俗,但除了这话,别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笨多蠢,连句现成的好话都不会说,想得到的,又说不出口来,又有多迂。倒是向问反过来向她表示感谢,说,小万,跟你东扯西扯,不知不觉,谈了这么长,耽误你的时间了。向秘书长站了起来,万丽也赶紧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了,万丽又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心头怦怦乱跳,向问却微微笑着伸出手,和万丽握了握,送着万丽到门口,向问拉开了门,万丽走出去,向问向万丽摆了摆手说,小万,回去早点休息吧。万丽点头说,向秘书长再见。
  万丽回到房间,徐英已经回来了,正在卫生间洗漱。徐英放在墙角的东西全拿走了,房间里空空的,但万丽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很充实,正品味着这种满足的感觉,徐英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万丽已回来,高兴地说,嘿,小万回来了。万丽去卫生间洗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徐英已经睡着了。万丽轻手轻脚也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那边徐英睡着睡着,打起了呼噜,虽然不太响,但万丽失了眠,几次打开床头灯看表,想灯光亮了,能不能让徐英在睡梦中感觉到,从而停止打呼,结果灯一亮的时候,徐英果然有所感觉,但只是在睡梦中嗯了一声,翻一个身,又继续打。万丽有点急躁,敲了敲床板,徐英张开了眼睛,朝她看了看,说,小万,你睡不着吗?万丽说,睡不着,可能晚上喝了茶。徐英翻身坐起来,下床去取了包,从包里取出两片药片,放在万丽手里,又去替万丽倒了杯开水端过来,万丽说,是安眠药?徐英说,安定,没事的,我睡不着的时候也常吃的。万丽把药吃下去,说,你也失眠吗?徐英说,我生小孩前,睡眠可好了,头一沾上枕头,就着了,生了小孩就差一点了,但也没有个定数,刚才好像快睡着了。万丽想,你倒已经睡了半夜去了。徐英边躺下去边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你就闭上眼睛数数字吧。万丽也曾经听说过睡不着觉数数字的方法,但有人说根本没有用,就问道,有用吗?徐英说,光数数字没有用的,吃了药再数,就有用了。徐英翻身背对了万丽,开始睡了。万丽关了灯,闭上眼,开始数数,刚数到十一,徐英又坐了起来,说,哎,小万,今天我们小组讨论会上,向秘书长提到你了,他说有的人写文章思路特别混乱浑浊,是污泥浊水,后来就说到你了,说你的思路像一条清晰的小溪。万丽说,向秘书长在你们那组?徐英说,连我都感到荣幸呢,我跟我们组的人说,万丽就是和我住一间房的,长得才漂亮呢,他们说,我们知道,就是穿蝙蝠衫的。说完,又躺下,再也没有声音了。万丽又数了一会儿数字,没数多少就睡着了。这是万丽有生以来头一次吃安眠药,效果特别好。
  第二天大会总结,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引用了一些小组发言的内容,其中就有万丽说的话。小组讨论的时候,是有记录员的,将小组发言记录后统一交到大会秘书处,万丽猜测这又是向秘书长的作用。虽然书记报告中并没有指名道姓,但重要的是万丽知道这是她说过的话,和她同组讨论的也有几个人坐在她旁边,他们听到书记讲话,也向她微笑,示意。
  会议下午就结束了,万丽回到妇联,许大姐和余建芳去桥州还没有回来,万丽坐到自己办公室,想平静一下心情,伊豆豆却后脚跟前脚地进来了,嚷道,嘿,对我还保密啊!万丽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伊豆豆又道,哈,看起来对我保密的事情还不止一桩,你在犹豫先说出哪一桩。万丽拿她没办法,说,我的秘密,都在你手里捏着,还是你先说吧。伊豆豆叹息一声,还说什么废话呢,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万丽乐得合不拢嘴,说,我就喜欢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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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季平劈头就说,万丽,孙国海不适合你。万丽气得脸都白了,立刻反唇相讥,孙国海不适合,谁适合,你适合
  
  爱情就是这样。爱情来了,牛粪也是香的。别人眼里的孙国海,可能也就是个很一般的人,但万丽就觉得他特别好。一想起那一天孙国海一连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撞我的是你撞我的,她就忍不住要笑,这种甜蜜的笑,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出来,又一直笑回到心底最深处去。笑着笑着,康季平的影子,就渐渐地淡了,更淡了。
  许大姐从桥州回来后,特意把万丽叫到她的办公室,她已经听说宣传工作会议上,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引用了万丽小组讨论时发言的内容,许大姐很高兴,鼓励万丽再接再厉。谈完工作,万丽就把自己和孙国海的事情向许大姐汇报了。虽然许大姐并没有提这个话题,但万丽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告诉许大姐。许大姐听了,脱口说,小万,你性什么急呢。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大对,万丽已经二十七了,再不努力,就进老姑娘行列了。所以许大姐又说,万丽,我还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呢,其实这个年龄,也是应该谈了。孙国海,是司法局的那个孙国海吧,前些时我也听她们议论过,我不相信,以为她们瞎扯呢。万丽甜蜜地红着脸,说,是真的。许大姐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又说,我那天问你,你还说没有对象,我差点给你穿针引线了呢?她虽然口气有一点嗔怪的意思,但万丽听得出来,她并不生她的气。
  事后万丽听伊豆豆说,那次中秋节的联欢会上,市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替自己的外甥看中了万丽,但不太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拖了一段时间,才拐弯抹角地向许大姐打听,可惜为时过晚。伊豆豆点了点万丽的额头说,幸亏不是分管干部的书记。
  万丽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跳出来反对她和孙国海,这个人就是康季平。康季平是突然出现在万丽面前的。那一天万丽正在商场替自己未来的新家挑选装饰,康季平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说,万丽,是我。万丽一下子就感觉,这不是巧遇,康季平是特意来找她的,但康季平没有说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她也没有问。康季平劈头就说,万丽,孙国海不适合你。万丽气得脸都白了,立刻反唇相讥,孙国海不适合,谁适合,你适合?!康季平宽厚地笑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孙国海配不上你。万丽冷笑道,你知道他的优点是什么?为人厚道,品格端正……康季平再次笑起来,微微地摆了摆手说,我理解,现在这时候,他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但你们不是一类人,以后会有麻烦的,万丽,听我一句话,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毕业四年后头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谈话,谈话的方式和从前一样,康季平一如既往兄长似的关心万丽,但万丽不再是他的小妹妹,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候,康季平不是兄长,他不配——万丽再次冷笑了,说,谢谢你的提醒,我打算明天就去登记。康季平说,我本来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来找你,现在看起来我的决定是错了,我不来,你还不会这么急,我一来,反而刺激了你。万丽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因为孙国海,因为我爱孙国海!康季平点头微笑,说,我相信。康季平这么说了,万丽倒傻了,她激烈不起来了,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好几年时间,康季平是一直藏在那里的,一直到孙国海的出现,慢慢地,慢慢地才将康季平的影子挤走,但是现在,这块阴影好像又爬出来。康季平说,万丽,你还是那个聪明可爱的傻女孩,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傻女孩,你这一辈子,会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会将这两者的斗争进行到底。万丽愣了半天,说,我听不懂。康季平固执地说,你听得懂。万丽又顿了顿,说,那谁又不是这样?康季平说,但是,万丽,你是你,你是万丽,你不是任何一个谁,所以,我会跟你说,孙国海帮不上你。话题又绕回来了,康季平一说孙国海的不是,万丽就急,气道,你是想说,只有你帮得上我,但是你无脸再见我,所以你急急忙忙地结了婚。康季平说,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我会帮你的。万丽说,我要谁帮了?我谁都不要,我靠自己。
  谈话不欢而散。万丽赌着气,去找孙国海,要他立刻到单位打证明,第二天就去登记。孙国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弄蒙了,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万丽气道,你竟然问得出为什么,你不想结婚是不是?孙国海更蒙了,说,谁不想结婚?谁不想结婚?我想结婚的,我说早一点的,可你说要等到“五一”,今天你又突然要提前,所以,所以我问一问为什么。万丽一肚子气,在孙国海面前突然就消了,看着孙国海涨红的脸,笑意已经爬满了她的内心,万丽指指自己的肚子,为什么,等不及啦,有孩子啦!孙国海大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瞬间又转青了,孩子?什么孩子?我们还没有、没有那个什么呢,怎么会有孩子?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万丽笑得前合后仰,孙国海却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向问秘书长的到场,使得万丽的婚宴规格提高了许多。本来孙国海单位的几位领导,也因为有其他事情不能来,但后来听说向秘书长要到,他们都推掉了其他事情,齐齐地到了。过了些日子,许大姐到市委开会,碰到了市委一把手洪书记,洪书记特意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许大姐,说,老许啊,给你们那个小万带个信,她结婚,请了张三请了李四,就是不请我啊。许大姐有些猝不及防,脱口说,洪书记,小万哪敢请您啊。洪书记笑着摇了头,又说,我这个当一把手的,给下面的印象,就这么凶啊,连喜酒都不敢请我喝。许大姐已经调整过来,赶紧说,您工作忙,不敢惊动您。洪书记笑道,还是个不敢嘛。你跟小万说,叫她补请,不然我心理不平衡。走廊里还有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
  万丽几乎是双喜临门,结婚不久,就提了宣传科的副科长。征求余建芳意见的时候,余建芳说,我们科一直没有副科长,按道理是应该提一个副科长了,不过万丽来的时间不长,是不是再考查一段时间?但是组织上没有接纳她的意见,组织上认为万丽提副科长已经成熟,就毫不犹豫地提起来了。
  余建芳虽然没有完全支持提万丽,但也没有十分反对,她可能考虑到,只要组织上考虑提万丽副科长了,那么她代了很长时间的这个代字,也该拿掉了。但结果提了万丽,余建芳的代字却并没有拿掉。余建芳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到,她忍不住去找许大姐。许大姐说,余建芳,你是个组织性很强的同志,这些事情,组织上会考虑的,你要服从组织的安排,自己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法。后来大家说余建芳去找了市委组织部部长,在组织部部长那里哭了,但是部长也没有给她什么承诺。当然,这都是单位里的人在传说,并没有经过余建芳自己的证实。余建芳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刻苦律己,唯一改变的就是对万丽的称呼,从前她叫她小万,现在叫她万科长。正如许大姐所说,余建芳是个党性很强的同志,对组织的决定,她从来都是没有二话的。
  万丽却有点于心不忍,这一阵,自己实在有点春风得意,但好像是建立在余建芳的痛苦之上的,好像自己就是踩在余建芳的肩上爬上去的。其实这种想法是大大的错误的,现在万丽还毕竟只是个副科长,余建芳的科长虽然是“代”,却毕竟是科长,如果有一天,万丽的官衔比余建芳大了,反过来直接领导余建芳了,那又怎么样呢。在机关里,这样的事情多得是。
  但在万丽和余建芳这里,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发生,至少暂时没有发生,因为到下一年,万丽就被调到市委办公室秘书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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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美人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笑眯眯的,一下子就板了起来,说,我告诉你,靠背景是靠不住的,靠脸蛋也是靠不住的
  
  市委办公室的工作和生活,给了万丽一个全新的感觉。虽然一样是机关,一样是坐在办公室里写稿子,但这里是全市的中心位置,与别的部门是有所区别的。就说这机构的设置,在市里,大多数的部委办局,都是相同的处级,既然是处级,那么部委办局里的中层,就是科级。比如在妇联,管宣传的那个部门就叫宣传科,管理论的叫理论科,可在市委办公室就不一样,同样的科级部门,在这里一概都称为处。万丽进的,明明是市委办公室的秘书科,但却称为秘书处,还有后勤处、信访处、接待处等等。
  接待处专门负责接待外来宾客,这个部门在其他部委办局是没有的,一般的对口接待工作都由这个单位的办公室统管了。但市委办公室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的客人,下至兄弟市的市委领导,往上,那就没有底数了,省一级的、中央的干部,甚至党中央国务院领导人,甚至来访的外国元首,都归在这个口上。后来成立了外办,情况就好些了,但重要的外国客人,也仍然要接待处和外办共同承担的。
  接待处处长是个女同志,绰号金美人,万丽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和她打照面,就听到了这个绰号,以为是个绝世美人。那也是应该的,搞接待工作,如果选了个丑八怪,先就输了几分。但等到一见了面,却把万丽吓了一跳,金美人已经五十开外,又胖又矮,五短身材,五官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缺陷,搭配也不歪不斜,但堆到她的脸上,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了。万丽正愣着,金美人朝她笑道,把你吓了一跳吧?万丽尴尬地红了脸,因为自己的心思被金美人看穿了。金美人又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吧。万丽一下子没听明白,正琢磨着金美人的话是什么意思,金美人已经抢先解释了,本来以为金美人是个大美人,不就没你的戏了?现在一看金美人这副嘴脸,你大可放心啦。说得万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回不上来。金美人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笑眯眯的,一下子就板了起来,说,我告诉你,靠背景是靠不住的,靠脸蛋也是靠不住的,有本事的拿出工作成绩来!她们说话的时候,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在场,虽然万丽很窘,但大家都笑,并没有谁觉得金美人过分了。但金美人这话,毕竟牵涉到向秘书长一点了。
  万丽简直不敢相信,接待处处长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同志坐着,要水平没水平,要相貌没相貌,要修养没修养,她开始还以为金美人是哪位首长的夫人,后来渐渐地知道,金美人什么背景也没有,这使得万丽更加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好在万丽是在秘书处工作,和金美人不在一个部门办公,工作性质也完全不一样,很少走到一起,最多就是走廊里碰个面,点个头就交叉而过了。万丽始终有点惧怕金美人,能避的时候就避一避。金美人也知道万丽避她,笑道,万丽,你老躲我干吗,丑又不会传染的。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万丽调到办公室不久,就到年底了,按惯例,过年前,单位集体吃年夜饭。这一天的宴会,办公室所有在家的同志都来参加,气氛热烈。金美人情绪特别高涨,放开了量喝酒,跟所有的人都碰杯,一一硬逼着人家干杯,一个也不放过。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有点酒兴,跟着金美人一起闹,但金美人酒量奇大,大有不放倒几个不肯收场的气概,惹了张三惹李四,后来大家都有点发憷了,都往后躲,能避的都想避开她。
  万丽坐的这一张桌子上,多半是些文弱的女同志,搞收发文书工作的,打字员等,都和风细雨地吃着,看着金美人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有人打趣道,金处长,中华儿女多奇志,飒爽英姿五钱杯!大家哄笑,金美人更来劲了,举杯畅饮,谈笑风生。万丽不由得想起在妇联工作的时候,也有过几次大规模的聚会,伊豆豆也是这种样子,只不过,金美人和伊豆豆,无论从年纪、从外貌、从气质上看,都相差太远,伊豆豆那才叫英姿飒爽,风情万种呢。万丽又想起那次中秋茶话会,没有酒,伊豆豆按捺不住要拿茶代酒一桌一桌去敬茶,当时万丽完全不能体会,不明白干什么要这样做,现在看着金美人在酒场上如鱼得水的样子,万丽似乎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有表现欲的人,到了这样的场合,是抑制不住按捺不下的,他们的血液中似乎与生俱来就有这么一种因子,一到这样的时候,血液就沸腾了。
  金美人一开始好像是要饶过万丽她们这一桌的,好像根本没把这一桌的几个弱女子放在眼里,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眼睛朝这边一瞄,就盯上了小周。端着杯子就冲小周来了,往小周旁边的空位子一坐,端着酒杯的手伸着,就等小周举杯下酒。
  小周是单位的打字员,人很老实,不大会说话,说出话来,总是文不对题,惹人发笑,时间一长,她干脆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她也从来没有出头露面过,以至于进办公室两三年时间了,有几位领导甚至都不认得她。这会儿金美人过来将她的军,小周欲站起来逃走,金美人眼明手快,一下子抓住了她,怎么,看不起我金老太是不是?小周吓慌了,赶紧说,不是不是,我看得起、看得起金老——金处长。话音未落,大家哄堂大笑,金美人却绷着个脸说,看得起我还不肯喝?小周说,我,金、金处长,金处长,我不能喝酒,我过敏——金美人笑道,喝酒过敏的人多呢,我也过敏,不能因为过敏就不喝酒啊,要不,酒厂都该关门了,是吧?小周哭丧着脸说,我,金处长,我胃疼,我胃——金美人又笑,胃疼?哪个不胃疼啊,就今天这场合,你打听打听,有谁不胃疼?小周都快要哭出来了,说话更结结巴巴了,我,我实在是,实在是不会喝,你问、问她们——小周无意间就把矛头掉到了别人身上。
  果然,金美人借着酒意,有点欺人的样子,眼睛横扫了这张桌子上所有的人,挑衅地说,你们谁知道小周不能喝?一时有点冷场,没有人回答,谁回答战火就会引到谁身上,谁也不敢替小周扛这个事情,因为扛的可不光是一杯酒,还有金美人的压力,谁知道呢,金美人一高兴起来,非让你喝三杯,喝六杯,喝九杯,甚至更多更多,不喝她不走,你怎么办?因为没有人敢回答,金美人的气势就更足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小周,说,小周,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小周苦着脸,看着杯中的酒发愁,嘴上说,这是高度哎,这是高度哎。金美人笑道,你连高度低度都知道,说明你懂酒,喝!小周紧皱眉头,紧闭双眼,举起酒杯,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样子,一仰脖子,就将酒灌了下去,结果呛了半天,眼泪都呛出来了。大家连说带笑道,还是金美人厉害,上回刘书记让小周喝,小周都没喝。金美人道,那是,刘书记什么资格,我金老太又是什么资格,我进办公室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大家又笑,好在今天的宴会,领导们一概不参加,加之酒的作用,大家说话随便些,不像平时,在领导眼皮底下工作,说话行事都得小心点。
  以为金美人灌过小周,就放过这一桌了,哪知金美人意犹未尽,眼睛就扫到万丽身上了,万丽心头一紧,还来不及说什么,金美人已经开口了,说,小万啊,你新来乍到,很看不惯我这样的作风吧?万丽开始以为金美人扫到她,肯定也是要灌她的酒,在短暂的一瞬间,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向小周学习,心一横,眼一闭,也就下去了,哪知金美人不和她喝酒,却和她说起话来,而且金美人的话,实在是让万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金美人不等万丽回答,又说了,小万啊,在你的眼里,我这个老太婆,很倚老卖老是吧?万丽这次不能不回答了,赶紧说,没有,没有,金处长您老资格是真的,但没有倚老卖老。金美人笑道,小万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了,我自己都知道我是倚老卖老的,你偏说不是。大家又哄笑起来,让万丽罚酒。万丽也想罚一杯酒逃过算了,但金美人还偏偏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游戏,挡住万丽说,小万,你等等,我还没敬你呢,你先喝了,分明是不想要我敬你酒啊?这话一说,万丽又僵住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眼睛无意间扫到小周那边,发现小周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万丽想,你同情我又有什么用,你们只会看好戏,又不会出来帮助我,又想,自己也是活该,刚才小周遭遇尴尬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往后闪的吗,连同情的眼光都不敢给呢。金美人又说了,你们看我喝了这么多,大概都在想,快倒了吧,快倒了吧,连我自己也在想,快倒了吧,快倒了吧,哎,还偏偏不倒,还能喝,啊哈哈,啊哈哈,我是个不倒翁哎——立刻有人接上去说,金处长,您不是不倒翁,您是不倒妞。金美人说,是呀,不倒翁,不倒妞,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倚老卖老,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看不惯我,但你们能拿我怎么办?你们就拿我没办法,你们想我倒,我就是不倒——眼看着金美人的舌头大起来,眼神也迷离了,果真喝多了。
  万丽心里暗暗庆幸,希望金美人醉得再厉害一点,兴许就能放过她了,哪知金美人醉归醉,头脑很清醒,目标也很明确,看准了的事情,不做好,她是不肯罢休的。只见她噔噔噔跑到自己那桌上,干脆将酒瓶也举过来了,又拿来六支酒杯,哗哗地加满了,往自己和万丽面前一摆,大家看得明白,她要和万丽连干三杯。万丽一咬牙,说,金处长,就这三杯!金美人说,好!两人都喝下了三杯酒,万丽正想起身上洗手间,被金美人一把拉住,举起万丽的杯子让大家看,原来喝第三杯的时候,万丽实在下不去了,就留了一点残余在杯中,被细心的金美人抓住了把柄,金美人说,小万,你懂不懂规矩,喝酒要有青蛙声,喝完要做探照灯。边说,边把自己的酒杯做探照灯状给万丽示范,然后指着万丽的杯子,看万丽怎么表态。其他桌上的人,也都挤过来看热闹,瞎起哄,还有好几个人帮着金美人喊,小万罚酒,小万罚酒!有人手脚麻利地给万丽的杯子加满了酒,金美人笑眯眯地看着万丽,等着万丽罚酒。
  万丽开始还笑着,还带着玩笑游戏的心态,但这会儿心情忽然恶劣起来,觉得很气,凭什么金美人就能这么欺负人,大家还助纣为虐,心里一气,喝下去的酒往上冲,顿时脸红了,万丽把杯子一推,说,我不喝了。金美人说,小万你不给我面子?万丽说,不存在面子问题,我不能喝了!金美人没想到万丽敢这么冷冰冰地对待她,愣住了,愣了一会儿,指着酒杯说,这一杯你就是得喝下去。万丽针锋相对地说,就是不喝!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僵住了。本来是喝酒辞旧迎新,大家高高兴兴闹新年的,结果弄成这样,大家都觉得尴尬了,有人悄悄地要想撤退了,就在这时候,金美人嗓门突然抬高了,大声说,万丽,别以为你是向问的人,我就不敢说你,不就一杯酒吗,又不是毒药,我就算给你下毒药,你也得喝下去!全场哑然,大家面面相觑。万丽气得脸色铁青,眼泪哗地一下就淌下来了,金美人大概也没料到万丽会如此失态,一时倒也很难堪,脸也涨红了,但仅仅过了几秒钟,金美人已经调整过来,脸上堆满了笑,上前搂住了万丽,柔声柔气地道,喔哟哟,喔哟哟,我的小公主,开开玩笑,你还当真了啊?万丽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金美人会来这一招,她的眼泪,一下子变得那么不值钱,那么无所谓。
  在金美人的调笑声中,大家的情绪也迅速地调整过来了,有个人立刻过来拍着万丽的肩,慰问她说,哎哎,小万,你可别当真,金处长是和你开玩笑呢。另一个人也说,是呀,你刚来不久,还不太了解金处长,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逗人。金美人说,你说清楚了,是哪个斗字?那人立刻道,当然是斗争的斗啦。金美人笑道,你还真了解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斗争嘛。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气氛美好如初,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而万丽心里的别扭,一时却还顺不过来,反而显得她小题大做,白白地掉了一大串眼泪。倒是金美人还关心着万丽,她拿起万丽的酒杯,说,小万,谁让我惹你了,是我该罚,我罚!话音刚落,一杯酒已经下去了,万丽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哎一声。
  谁都看得出,事情是金美人惹起来的,弄得尴尬了,但救场的也是金美人,是金美人的大度和其他同事的配合,挽救了这场迎新宴会。看着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方面,万丽的气还未消,她一时还无法适应重新恢复了气氛的场面,但另一方面,很奇怪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对她的同事们,包括金美人,渐渐地产生出一种敬意,这是一种敬畏的佩服。
  这一种想法,是她在妇联工作时所没有感受到的。万丽想,也许,在办公室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确实是要培养自己非同一般的适应性和灵活性,说到底,是要把自己的感情埋得深一点,藏得紧一点。她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眼小周,小周真是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就两颊绯红,连眼睛,连耳朵都红了,但小周的情绪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她虽然红着脸,但神态却与往常一样,少言寡语,笑眯眯地平静安详地看着大家热闹。
  万丽想,我一直自以为聪明能干,八面玲珑,其实连小周也不及,连小周的一点边还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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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声叫道,孙国海,你要是敢去找金美人,我就跟你、跟你——离婚!从万丽嘴里蹦出“离婚”俩字,如万里晴空突然地响了一个惊天的霹雷,把孙国海炸晕了,大急之下,他也弹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坐在床上仰视着万丽变了形的脸
  
  在单位里受了金美人的气,万丽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跟孙国海诉起苦来。孙国海虽然也同在一个机关大院,却不是个伸长耳朵听是非的人,关于接待处的大名鼎鼎的金美人,他以前也听别人说过,但与己无关,听了就忘了,现在万丽一说,孙国海就跳了起来,什么东西,她什么东西?万丽赶紧说,你别急,又没有什么大事情。孙国海说,她对你说什么屁话!万丽又赶紧解释,她就那样的脾气,办公室大家都知道她的,都不跟她计较的。孙国海说,可是你刚刚进这个单位,她不说照顾你一点,一进去就对你这种态度,分明是和你过不去。万丽说,你误会了,她不是专门针对我的,她跟谁都这样,她还敢骂书记呢。孙国海说,她骂别人我不管,我不能让她欺负你,哪天看到了,我倒要问问她。见孙国海这么顶真,万丽倒有点急了,怕他真的去跟金美人Up唆,万丽赶紧又把话收回去,说,这事情算了,就算我没有说过,好不好?你别挂在心上了。但是她的话已经到了孙国海心上,她是收不回了。孙国海道,万丽,人不能忍气吞声地生活,你忍让她一回,她就会欺你十回百回,最后爬到你头上拉屎撒尿。万丽语气加重地说,你误会了,她没有欺负我,一点也没有!孙国海说,没有最好,不过我碰到她,还是要跟她说一说,提醒她一声。万丽急得说,孙国海你怎么就盯住了不肯放呢,我只是随便跟你说说闲话,没有要你做什么,你千万不要去乱说什么,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孙国海道,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的事情。万丽急得直跺脚,孙国海,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还要受你的气?孙国海愣住了,想了半天,好像想不明白万丽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是气你呢,我是替你抱不平。万丽更不能接受了,她的语气更加激烈,声音也尖厉起来,孙国海,我不要你替我抱不平,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这是他们婚后头一次争执。在恋爱结婚的这一段过程中,在大大小小的问题上,他们也有过各种不同的想法,对某一件事情,对某一个决定,哪怕是购买某一件家具,也都会有不同的观点,但是万丽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孙国海也不是个很固执的人,双方都是愿意让步的人,这架就吵不起来,气也生不起来,统一了想法以后,就更觉得恩爱的甜蜜。但这一回万丽却真的气起来,而且气得不轻,她平时最看不惯有些女同志的做法,和丈夫有了什么矛盾,就闹到丈夫的单位去,找组织;或者丈夫在单位遭到什么不公正待遇,她也会吵出去,替丈夫出头,万丽自己是绝不可能这样做的。但是现在孙国海反过来要干涉她的工作,干涉她和同事的相处,万丽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万丽一生气,就再不跟孙国海说话,也没有洗漱,就上了床,背对着孙国海。孙国海并没有注意到万丽情绪和行为反常,他自己照常洗脸洗脚,然后上床,跟万丽亲热,却扳不动万丽的肩,奇怪道,万丽,怎么啦?万丽不吭声。孙国海更奇了,说,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万丽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心里不舒服。孙国海认真了,急道,心里?哪里?是心口还是哪里?要不要去医院?万丽冷冷地说,问你呀。万丽这一说,孙国海才知道万丽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不高兴了,但他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想了想,也还是想不明白,就不说话了,躺下,过了一小会儿,他就睡着了。
  其实孙国海躺到身边,万丽心里的气也已经消了一大半,只等孙国海再好言劝她两句,只要孙国海答应不去跟金美人Up唆,本来也不是多大个事,也就过去了。哪知孙国海自己先睡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边上,不闻不问了,万丽一气,把孙国海推醒了,说,孙国海,你竟然睡得着觉!
  孙国海一下子被惊醒了,睁眼看到万丽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大事,急得问,怎么啦,怎么啦?万丽你怎么啦?万丽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说,你把我气得睡不着,自己却倒头就睡,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孙国海还没有完全清醒,但万丽这话他听得懂,不服地说,你说别的我认,你说我心里没有你,我不承认的。万丽道,那你明知我不高兴,你也不劝劝我,就自己睡了?孙国海说,我妈告诉过我一个诀窍,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旁边的人不一定立时三刻就要去劝他,如果劝得不恰当,反而会火上浇油,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说不定反而会平静下来,所以我就想,我先睡了,让你自己平静一下。万丽气道,这叫夫妻吗?这应该是夫妻之间的做法吗?是你妈教你这样对付我的吗?孙国海说,我妈怎么会让我对付你,我小时候就听我妈这么说的。万丽说,你妈的话就是圣旨,我的话就什么也不是。孙国海说,也不是的,其实刚才我也想劝劝你,叫你不要不高兴,但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我怎么劝啊?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那里跟他争执了半天,互不相让,最后他竟然说什么也不知道,万丽已经不再是气,觉得很荒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连连地冷笑几声。孙国海也看得出万丽真的很生气,赶紧说,万丽,你先别气,别急,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替你分析分析。万丽朝孙国海瞪着眼睛,怎么看,她也看不出孙国海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孙国海满脸的焦急和真诚让万丽不能不相信他,所以万丽只得重新说过,刚才,我跟你说金美人的事情,你说要去找金美人说话,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孙国海啊哈了一声,说,你就为这事情不高兴?还睡不着觉?嘿嘿……万丽说,你还笑,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说要去,你就是跟我过不去!孙国海说,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跟你说个道理,要不是因为你,什么金美人,我看都不要看的,去找她说话,也是给她面子!万丽说,我不要你去!孙国海说,我又不怕她的。万丽心里憋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嗓门不由自主又抬高了,你绕来绕去还是不肯听我的!孙国海委屈地说,我听你的,我哪样不是听你的?结婚那时候,我妈在老家已经请好了客人,订好了酒席,你说不去了,不就没有去嘛,硬是叫我妈把酒席退了,把客人回了。万丽说,是我不想去吗?你也知道,正好在赶年终的总结报告,能走得了吗?你当时是支持我的,叫我要以工作为重,现在倒来怪我了。孙国海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说明,我是听你的。万丽道,其实你心里是有疙瘩的,你一直放在心上,你觉得我不应该,让你妈没了面子……不说了,我不想跟你说了。孙国海说,那就对了,好好地睡吧。
  万丽哪里想睡,根本是气得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憋了一会儿,忽然又拍打了孙国海一下,孙国海刚要迷糊过去,被拍醒了,就听得万丽劈头盖脸地说,孙国海,我们将心比心,如果反过来,要是你回来跟我说说你单位的事,我就冲到你单位去跟他们吵架,你受得了吗?孙国海说,你去好了,没关系的。万丽道,孙国海,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讲不讲道理?孙国海说,是我不讲道理吗?他瞌睡连天,万丽却不让他睡,也有点烦躁了,但又不敢朝万丽发火,便冲着金美人去了,大声道,什么金美人,丑八怪,老太婆!万丽急得说,孙国海,你怎么骂人?孙国海道,我就骂她了,我碰到她,当面也敢骂她,她不要来惹我,她要是惹我,我揍她都敢!万丽费尽口舌,差不多都要呕出血来,为的就是让孙国海明白,以后不要干涉她在工作单位的事情,她自己会处理好工作中的问题包括单位的人际关系。更何况,金美人跟她,也扯不上什么人际关系,她们虽然同在市委办公室,但具体工作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没有任何的利害关系和利益冲突。说到底,也就是万丽刚进新单位,在大大的顺利中,受了一点点小委屈,回来向丈夫诉诉苦发个嗲而已,本来小事一桩,孙国海哄她一哄,劝上两句,或者不轻不重地贬金美人两下,事情也就过去了。哪知孙国海说的话,句句是不中听的,句句都像在跟她过不去,万丽就憋上气了,非要把他说明白过来,可是折腾了半个晚上,孙国海越发糊涂了,最后竟然要揍金美人,把芝麻大的事,要弄得惊天动地了。
  本来他们是躺着说的,到这时,万丽噌地从床上跳下地,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床前,手指着孙国海,尖声叫道,孙国海,你要是敢去找金美人,我就跟你、跟你——离婚!从万丽嘴里蹦出“离婚”俩字,如万里晴空突然地响了一个惊天的霹雷,把孙国海炸晕了,大急之下,他也弹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坐在床上仰视着万丽变了形的脸,急切地问,万丽,到底出什么大事了?金美人到底怎么你了,把你气成这样?!万丽想对着他大喊“不是金美人把我气成这样,是你,是你!”但她看着孙国海焦急担心甚至是很无辜的脸色,一口气终于彻底地憋住了,再也透不出来,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她颓然地坐下,怎么也忍不住,两行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孙国海和万丽结婚以后,还是头一次见万丽这么难过伤心,却又摸不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再睡,只是坐在万丽身边,耐心地等着她的进展。
  万丽已经心力交瘁,再也进展不动了,闷坐了一下,便躺下了,拉了被子盖上。孙国海没有敢马上躺下,又坐了好一会儿,见万丽平静了,才躺下去,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万丽却一直没有睡着,眼前尽是刚才最后看到的孙国海满脸无辜的模样,后来渐渐地也觉得自己这么和孙国海闹,是不大应该。孙国海平时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大家都说他待人和气,单位里要是群众投票选个什么先进之类,孙国海的票常常是最高的,比领导都高,这说明他在单位群众关系也相当的好。所以,说到底,孙国海也是为了她,因为爱她,心疼她,才会说出那些无理的话来,但自己却被他的爱气成这样,是不是过分了,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万丽反省了一阵,又觉得孙国海也是有问题,其实他只要说一声,只要你不愿意我做的事情,我就不做,你不要我去找金美人理论,我就不去,但孙国海偏就不说这句话,万丽思前想后,还是不能明白孙国海是有意不说,还是不知道万丽希望他说这句话。在这两者之间,万丽一会儿觉得孙国海其实是个明白人,很聪明的,一会儿又觉得孙国海太老实,太笨,不能明白她的心思。想到前边的那个孙国海,她心里就气,想到后边的孙国海,她心里就充满了甜蜜,最后连她自己都暗笑起来:难道宁可喜欢一个呆瓜,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明白人?
  几天后的一个休息日,万丽和孙国海逛街,迎面碰到了金美人,万丽一阵紧张,怕孙国海用什么不好的言语去冒犯金美人,她拉着孙国海的手,示意他往旁边走,想假作不见,但孙国海却不领会她的意思,还摇着她的手提醒她,万丽,是你们金处长哎!万丽赶紧跟金美人打招呼,孙国海也朝金美人点头,微笑,金美人笑眯眯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说了声小两口逛街啊。就匆匆地过去了。万丽虚惊一场,回头才感觉手心里都汗津津的了,差一点对孙国海说“你对她态度蛮好的嘛”。但话到口边,硬是咽了下去。
  下个星期上班,万丽在走廊里和金美人打照面,金美人特意停下匆匆脚步,说,万丽,你们孙国海怎么样?万丽头皮一麻,说话也结巴起来,怎、怎么,他怎么了?金美人道,万丽,这件事情上,你倒是有眼光的,你们孙国海,是个好人,心地很不错,给你选准了。万丽一口气松下来,赶紧说,我回去告诉他,金处长夸他呢。金美人说,我几次看到他,对清洁工都很友好,还给他们香烟抽,还跟他们聊天,站在那里,一聊能聊老半天,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德来。万丽心里高兴,表面上还谦虚,说,金处长你说他说得这么好,他哪有这么好。金美人的脸说严肃就严肃起来,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说他好,只是一面,他的群众关系是好,但是在机关里,仅仅群众关系好是不够的,这一点,他可能还没明白。她稍一停顿,又补充一句,人一定要弄明白,什么重要,什么更重要。万丽知道金美人这是真心实意关心她、关心孙国海,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眼眶都有点湿润了,点着头,说,谢谢金处长。
  孙国海单位有个同事叫章一程,原先在一个区的司法办工作,因为工作上的来往和孙国海认识后,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往孙国海这里跑,孙国海又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两人便成了哥们儿,后来靠了孙国海的关系,章一程结识了孙国海的科长,又结识了局长,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调进了市局。为了罩着点章一程,孙国海还壨着面子请求局长把章一程放在他们科里。章一程自是对孙国海感激不尽,干脆管孙国海叫孙大哥,到处说,没有孙大哥,就没有我章一程的今天。但后来孙国海引进来的章一程反而先于孙国海提拔了,做了他们这个科的副科长,可孙国海从来不喊章科长,人前人后都不喊。我凭什么喊他科长?孙国海说,他还是我一手弄进来的呢。人多的时候,孙国海会当着大家的面,拍着章一程的肩,道,小章,去帮我拿包烟来。常常弄得章科长很没面子。章一程当面还是笑眯眯,背后却忍不住向局长诉苦。局长开会的时候不点名地批评了这种现象,局长说,虽然我们说人人平等,但在机关里,上下级关系还是存在的,这是事实嘛,一个单位要想做好工作,就得有规有矩,如果人人没大没小没上没下,那就乱了套,不成方圆了,那这个单位的工作是必定做不好的。
  大家知道局长说的是孙国海,也知道是章一程去汇报的,都以为孙国海会跟章一程急,但是孙国海却好像满不在乎,也不改正,仍然要拍章一程的肩,仍然叫他小章,也仍然对章一程指手画脚的。好像局长的话是放屁,甚至比屁话都不如。不光章一程拿他没办法,连局长也拿他没办法。惹不起就躲,过不久,章一程就调了一个科。
  章一程的这些事情,万丽是知道的,但本来她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她自己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已够她操心的,孙国海的事情,她顾不了那么多,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拿章一程的事情可以刺激孙国海,让他明白“什么重要,什么更重要”这个道理。所以万丽有意篡改了事实跟孙国海说,听说章一程已经是正科了?孙国海不屑地哼了一声,正科?他正科,阿猫阿狗都可以当局长了。万丽道,但不管怎么样,他比你出息嘛,本来他是在你后面进来的,现在人家跑到你前面去了,你就不跟他比比?孙国海道,我跟他比?怎么可能?万丽说,为什么?孙国海说,他不配跟我比?我什么水平,他什么水平?万丽愣了愣,又说,你的意思是,他水平低你水平高?那他本来是在你底下的,现在这样,你心里就不难过?孙国海说,难过?难什么过?你是说我嫉妒他?笑话了。万丽说,为什么?孙国海道,这还用问,我水平比他高得多,不在一个档次上。万丽道,那怎么不提你,提他呢?孙国海道,我想要当官,早就当上了。万丽哭笑不得,一时没了下文。一开始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了,但没想到第一个回合就被孙国海打了回来,她闷住一口气,过了片刻,缓了缓神,又换了一个方向,说,但不管怎么说,人家章一程现在是副科长,你就得把他当科长,不能老是小章小章地叫。孙国海道,叫他小章还是给他面子呢,我就是不叫他,不理他,又怎么样。万丽说,你不拿领导当领导,那你还想进步,还想提上去?孙国海道,领导?什么领导,才不在我眼里呢。万丽每说一句,孙国海就答一句,而且答得快,答得不假思索,好像是早就准备着的,而且他的口气一点也不激动,很心平气和,好像一直在和万丽拉家常,但他说话的内容却是强硬的,滴水泼不进,万丽说着说着,自己先沉不住气,恼了,声音也强硬起来,说,孙国海,你怎么句句话跟我别扭?孙国海这次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不太明白地想了想,说,哪有啊?不是好好的嘛,我跟你闹什么别扭。他的态度很正常,很自然,完全不是装出来的。万丽再次被闷住了,跟他谈不出个所以然来,跟他恼又恼不起来,因为他自己根本不恼不生气,他觉得一切正常。哪怕今天章一程提的不是副科,是副处、副局,哪怕是正局,他也一样是这个心态,刺激不着他。万丽的情绪一下子就跌落下去,没精打采地说,那你就准备当一辈子小科员吧。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万丽才觉得分量蛮重的,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如果她自己不是副科级,那倒还好一些,关键她自己是副科了,说这样的话,就不太妥当了,而且还在科员前面加了个“小”字,万丽说了以后,也有一点后悔,哪料孙国海却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没觉得受到什么刺激,反而笑眯眯地说,你别着急呢,我会出息的,我会有大出息的。孙国海笑眯眯的一句话,却说得万丽差点掉下眼泪来,顿时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不就是因为章一程提了一个副科吗,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穷凶极恶地去刺激孙国海吗?眼光也太短浅,目标也太低了一点,对自己看中的人这么没信心,实在是太不应该,幸好没怎么伤害着孙国海,这么想着,一股温情涌上心间,忍不住过去搂住了孙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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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你以为今天的向秘书长还是昨天的向秘书长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都不懂,还想在机关混
  
  机关的人都知道,机关其他部门好进,有两个部门,好像是不大欢迎外人去串门的,一个是组织部,一个就是办公室。组织部是管干部升迁调动的,太敏感,而且组织部的干部,在外人看起来,一般都比较严肃,个个沉默寡言,紧闭嘴巴,好像他们嘴里时时埋着提拔谁不提拔谁的秘密,只要稍稍一张口,秘密就跑出来了。所以机关的同志,心里都愿意常到组织部走走,但一想到组织部威严的大门和组织部干部们严肃的脸,就收回了脚步。办公室呢,虽然没有组织部那么多的秘密,却同样是要害部门,因为在这里,所有的活动,都是在书记们、常委们的眼皮底下进行,大家基本上是如履薄冰的。机关的同志,如果有胆量经常往组织部、办公室跑,别人看你的眼光,肯定就不一样了。而伊豆豆这个人,却是不大在乎别人的眼光的,所以自从万丽调到办公室后,她常常过去串门,办公室的同志,开始的时候,也有些看不惯,觉得这个人不太知趣,但后来也都习惯了,伊豆豆几天不过来,还挺惦记她的呢。
  伊豆豆来了,就坐在万丽对面,七扯八拉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等到和万丽同办公室的另一位秘书走开,伊豆豆就和万丽咬耳朵,传说一些机关的风言风语。洪书记到人大,平书记来后不久,伊豆豆跟万丽说,万丽,在机关工作,分寸一定要掌握好,跟人呢,是要跟的,但是既不能太松更不能太紧啊!万丽起初没有听明白,后来琢磨了半天,明白了一点,是伊豆豆在提醒她,跟向秘书长不要跟得太紧。万丽当然是不以为然的,第一,她就是向秘书长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跟向秘书长跟谁?第二,她觉得这个“跟”字她不能认同,她与向秘书长之间,不存在跟与被跟的关系,如果说,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向秘书长给了她一个机会,创造了一个起点,那么今后,她会凭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一定不会辜负向秘书长的。伊豆豆听了万丽的这番表述,叽叽呱呱地笑了一阵,然后说,万丽啊,你以为今天的向秘书长还是昨天的向秘书长吗?万丽一愣,不知道伊豆豆指的什么。伊豆豆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都不懂,还想在机关混?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万丽发现许大姐走在她前面,但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万丽估计许大姐是有意在等着她,就加快了脚步追上去,喊了一声许大姐。但许大姐并没有表现出是在等万丽的意思,回头看到万丽,哦了一声,说,是小万啊,好久不见你了,到底办公室工作忙啊。万丽说,还好。许大姐说,小万,你走了之后,妇联大家还挺想念你的。万丽估计许大姐是有什么事情找她,但许大姐不说,她也不好直接问,只能心不在焉地和许大姐打着哈哈。两人走了一段,说了说无关紧要的话题,许大姐突然道,小万,听说伊豆豆也要调办公室了,到接待处,跟金处长是吧?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万丽顿时愣住了,片刻之后,她脱口问道,谁说的?许大姐宽容地一笑,说,小万,你进步了啊,组织上的事情,确实不应该道听途说的,以文件为准嘛。不过我也是关心伊豆豆,才问你的。万丽说,我真的不知道。心里就有点打鼓,所谓的无风不起浪,伊豆豆三天两头跑到办公室来跟她套近乎,却从来没有听她谈到过这方面的事情,可见伊豆豆这个人,并不像她外表表现得那么简单,城府相当深。
  万丽正想着,又听许大姐说,小万,你的谨慎也是应该的,不过呢,既然都是妇联出来的干部,你在妇联的时候,也就数伊豆豆对你最好,你现在回过头关心伊豆豆,帮助她调动,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伊豆豆的工作能力,也是没得说,调接待处,更是顺理成章,还更能发挥她的长处。万丽想否认这个事情,但看到许大姐的表情,她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许大姐叹息了一声,又说,在机关工作,能力水平固然重要,但是机遇更重要啊。万丽不知道她指的谁,是说她万丽呢,还是说伊豆豆,也无法表态,只能暧昧地点了一下头。许大姐道,就说我们老戴吧,就是没有机会呀,老戴在组织部待了那么多年,好几个在他后面的副部长,有的提了正部长,有的到市委、市政府工作,都进四套班子了,我们老戴,一直还是个副部长。万丽听许大姐这么一说,心里一直迷惑着的想法,突然清晰了,两根断着的线头一搭,就连上了,许大姐以为伊豆豆是万丽帮的忙要进办公室了,所以许大姐大概断定万丽在市委领导面前说话很管用,当然戴部长不是伊豆豆,无论市领导怎么重视万丽,戴部长的事,是轮不到万丽说话的,但至少可以从万丽这里听一点口风,探一点消息,万丽想到这里,差一点笑起来,但看到许大姐严肃的神色,她不仅笑不出来,甚至有点想哭了,她赶紧说,许大姐,您可能误会了。许大姐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唉,我们老戴,就是太书呆子气。
  许大姐又往前走了,万丽跟在她身边,觉得心情好沉重,许大姐突然之间,把一种无形的却是非常沉重的压力压到了她心上,她摆脱不了。许大姐当然是明白万丽的心思的,她很快调整过来,一扫刚才的紧张和严肃,笑眯眯地拍了拍万丽的肩说,小万,你是个人才,向秘书长是伯乐。她侧过脸认真地看一看万丽,忽然压低了嗓门说,机关里前一阵都传说向秘书长可能要动位子,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但向秘书长偏偏不动,这正好证实了我听到的消息——万丽赶紧问,什么消息?许大姐说,向秘书长和平书记,先前是有渊源关系的,关系还很铁呢。万丽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放松多了,就听得许大姐说,他们曾经在一个工作组工作过。万丽因为心放下了许多,不由得脱口说道,那太好了!许大姐似乎从万丽这句话中听出什么含义,意味深长地看了万丽一眼,说,小万,我以前也跟你说过这个话题,现在忍不住还想说,在机关工作,政治上的敏感,政治上的嗅觉,是最要紧的啊!这话和向秘书长说得一模一样,连口气都差不多,万丽真切地感受到了许大姐的关心,心头不由一热,说,其实在机关工作也不容易,尤其在办公室,碰到什么事情,什么工作,如果领导观点一致,还好一点,如果领导观点不一致,下面的人就比较麻烦,起草文件也不知道听谁的。许大姐说,那当然要听一把手的。她稍一停顿,又说,小万,今天我随便跟你聊聊,好久不见你,还蛮想念的呢,觉得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说奇怪吧,有时候,还真觉得怪亲的呢。万丽说,我也是,挺想念妇联的同事。许大姐又说,今天我们随便聊聊,东扯西拉的,你也别往心上去。万丽知道许大姐在提醒她戴部长的事情,万丽无法,只得说,许大姐,伊豆豆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许大姐的脸色在一瞬间有点发灰,但也就是在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又恢复了正常和自信,不再说敏感的话题了,把话题拉回到伊豆豆身上,说,其实,只要是组织调动,妇联的同志到哪里,我都是支持的,就像你,当时要调你进办公室,我如果坚决反对,你的调动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是不是?我也是有理由的,你是我们妇联的一支笔,你走了,妇联的工作会大受影响的,我们如果强调这一点,上面也会考虑妇联实际情况的嘛,再说了,老戴一直是在组织部的,你说是不是?但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小万是个人才,放在妇联会埋没她的,出去更有发展前途嘛,哪像我,在妇联一待就是一二十年,没出息啊。万丽说,许大姐,真要谢谢你。许大姐和万丽拉了拉手,说,不用谢。又朝她挥挥手,就走了。
  许大姐的话一会儿说过去,一会儿又说回来,但万丽能够感受到的,分明只有一层意思。正是这一层意思,让万丽在以后的好长时间里,坐卧不安。按道理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事实上许大姐确实是有恩于她,现在许大姐对她有所求,她能怎么办呢?人微言轻的一个新来的小秘书,能起到了什么作用呢?许大姐怎么会认为,伊豆豆要进办公室,就一定是她的作用呢?这个伊豆豆,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话都跟她说,要调进办公室的事情,却能够如此的守口如瓶,也太凶险啦。
  万丽左思右想,也没有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想出来,一急之下,就找伊豆豆,先把她的事情问个清楚。伊豆豆在电话里听了万丽带着责问口气的询问,哈哈大笑起来,说,万丽啊万丽,我调办公室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吗?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万丽说,我没有紧张,我只是听许大姐说了这事,觉得很突然,你都要调进来了,都没给我透一点点风声,口风好紧啊,可以进组织部了。伊豆豆仍然笑道,你想让我进组织部,别挤到办公室来是吧?我还偏不,我就认定市委办公室了,你拿我怎么办?万丽说,伊豆豆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好不好,说实在的,你来了,我还多了个说话的人,这办公室的人,一个比一个话少,闷得死人。伊豆豆说,这倒也是你的心里话,另外嘛,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不是吃笔头子饭的人,不会去跟你抢生意,我要进,也是进到金美人那里,跟在她屁股后面忙着伺候人,永远也比不上你那么优雅,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万丽说,那你是真的要调办公室了?伊豆豆狡猾地道,那还得靠万姐在领导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呢。这个伊豆豆,永远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万丽一会儿觉得她是个让你能够掏心掏肺的亲密无间的朋友,一会儿又觉得她的内心深不可测,好像有个黑洞,深不见底,你要是朝里边看,能吓出一身冷汗来。伊豆豆见万丽不吭声了,主动出击说,怎么啦,觉得我这个人不好对付是不是?万姐哎,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有多么的复杂,有多么的阴险,有多么的无耻,我嘛,就是你眼中的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一个——万丽说,是呀,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你要是把我卖了,我还得替你数钱呢。伊豆豆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是你太愚蠢。万丽说,那你到底要不要调来办公室?伊豆豆说,万丽,虽然我比你早进机关不几天,但机关的事情,我可比你看得透,告诉你一条道理,凡是组织上要动一个人了,要提了,或者要挪位子了,如果八字还没见一撇,风声就传开了,这事情啊,八成成不了;如果已经考查完毕,组织决定了,风声再传开来,哪怕传得再大,哪怕反对的呼声再高,这事情也能成。所以啊,我进办公室的事,十有八九会黄了。万丽说,那到底是谁要调你的呢?伊豆豆说,我不如你福气呀,你背靠的可是真正的大树,我的这棵树呢,说起来也是老资格了,但也只是她自以为是而已——万丽忽然明白过来,赶紧说,是金处长吧?伊豆豆道,金美人想让我替她打打下手,毕竟人家也一把年纪了,噔噔噔奔了几十年,也累了。万丽说,这倒也是,现在的接待处,虽然金处长手下有好几个人,都不得力,金处长要是能够有你协助,倒确实是件好事情。伊豆豆停顿了一下,忽然问道,哎,万丽,许大姐跟你说我的事情,她什么意思?万丽没有把许大姐真实的意图说出来,只是含糊了一下,说,她关心你吧。伊豆豆显然不能相信,说,你不跟我说实话。万丽想了想,说,你得把许大姐的工作做好了,别到时候她硬不肯放人,也麻烦的。伊豆豆说,你提醒得好,我从今天开始,就下死劲拍!万丽笑道,难道今天以前你就没拍过?伊豆豆说,拍,天天在拍,但下的死劲还不够嘛。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到说再见挂断电话的时候,都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万丽和伊豆豆通过电话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机关是个是非之地,伊豆豆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仅仅是金美人想要伊豆豆,整个调动的事情一步还没有跨出,都已经传得人人皆知了,人言可畏,万丽想定了主意:把许大姐的托付忘掉,只当没这回事。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万丽想回避也回避不了的,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许大姐自从和万丽谈过以后,几乎每天下班都有意无意地守着点等万丽,弄得万丽很尴尬,很心虚,下班竟要偷偷摸摸,要不就早一点溜走,要不就干脆拖拖拉拉,比别人晚上半个小时。但许大姐似乎很快也就掌握了万丽的行动轨迹,无论万丽走得早还是走得晚,总能看见许大姐的身影在机关大院里候着她。许大姐虽然是候着万丽,但她永远只是在万丽前面慢慢地走,并不停下来,更不跟万丽说话,但万丽从后面看过去,许大姐无言的背影,就是一种无形的重压。在万丽心目中,许大姐一直是个有水平有分寸很自信的女干部,但这一次,许大姐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了。其实万丽也很理解许大姐的心情,组织部的正部长正要调市委当副书记,正部长的空缺到底由谁填坐,这对戴副部长来说,是最关键、也几乎是最后的时刻了,他已经错失过几次机会,这一次再错过,戴部长恐怕就难有再升迁的机会了。
  万丽最后还是没有抵挡得了这种无形的压力,这天她去资料室找一份材料,经过向秘书长的办公室,门大开着,向秘书长一人在里边看文件,万丽就进去了,这天向秘书长情绪很高,也没问万丽是不是有事来找他,就和万丽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后来向秘书长才注意到万丽有点心不在焉,停下来,耐心地看着万丽,等万丽把事情说出来。万丽被逼到墙上了,支支吾吾地说到许大姐,又勉勉强强地提到了戴副部长。在万丽说话的过程中,向秘书长始终微微笑着,虽然万丽说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但向秘书长却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等万丽说完了,向秘书长说,小万,想不到你也会当说客了。万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向秘书长的脸色却一下严厉起来,毫不客气地说,小万,你才进机关几天,你懂多少机关的规矩?万丽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僵在那里了,这是万丽认得向秘书长以来,头一回见向秘书长用这样的态度对她。向秘书长继续严厉地说,记住了,只有这一回,以后,你少搅和,尤其是机关人事方面的事情,没有你说话的份!向秘书长虽然严厉,但万丽明白他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向秘书长说得对,她才进机关几天,她有什么资格搅和这些事情?这么想着,心里的一点点委屈也就消了。向秘书长批评过后,脸色也渐渐好转,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万丽说,这个老许,也是个老机关了,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智商也太低了。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万丽心里还很害怕,也想跟着笑一笑,却没敢笑出来。向秘书长说,小万啊,老话说,人无欲则刚,人无欲则明,但是人哪能无欲?所以,我们要努力做到的,就是在欲望的驱使下,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人格和清醒的头脑。稍停顿一下,又补充说,这恐怕是我们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但是只要努力,我们就会离高度近一点,更近一点。万丽点着头,眼里快要涌出眼泪来,喃喃着说,向秘书长,对不起,我——向秘书长和蔼地笑了,说,小万,你还年轻,你可以犯错误,你可以犯许多错误,这件小事,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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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连万丽都听出来,林处长在提醒向秘书长,修路可是南州的头等大事,或者干脆说,是平书记当前的头等大事啊
  
  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外向型经济在南州市的城乡迅速升温,每一级的党委政府,都把指标下到下一级,创办合资独资企业数,就是干部的工作表现,就是考查干部的标准,还与干部的工资奖金挂钩,所以一时间,村村寨寨都使出浑身解数去招商引资。港商台商,外国企业,纷纷来南州考察,人们欢欣鼓舞,只等着合资、独资企业如雨后春笋,在南州的城乡蓬勃地生长。但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外向型经济的发展碰到了一只巨大的拦路虎,那就是普遍存在的交通问题。交通问题处处都有,但南州的情况更特殊,南州是水乡,四通八达的水道很多,过去用船载人载货比较多,因此在公路建设方面,就比别的地区相对缓慢落后些了。本来水乡小船吱呀吱呀的,是一种特色,是一种令人向往的景象,现在成了很大的负面因素。外商坐了飞机,转火车,转了火车又上汽车,这才到了乡政府,要想深入到投资办企业的第一线,说不定还得坐上突突突的机帆船走一段,经过这么七绕八转,头都晕了,时间也耗去无数,你的地再便宜,劳动力再低廉,市场再大,他也没有胃口了,打两句哈哈,就跟你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了。
  恰好这段时间,市委换班子,洪书记到年龄,去了人大,新来的市委书记平剑刚似乎就是冲着这“外向型”来的,一到任,就连着召开了好几个座谈会,都是为了解南州城乡交通阻碍外向型经济发展的情况,在经过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和听取意见后,平书记提出了“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在全市范围内,发动起一场大规模的修路拓路行动。
  修路是要占地的,这些地,有的是农田,有的是民房,这样一来,就涉及群众利益了。虽然这些利益只是眼前利益,小利益,而修路致富是大利益,是长远利益,但群众的觉悟可能没有那么高,或者说,他们也知道这些大道理,也知道这是为了长远的大利益,但是在大利益还没有到来之前,就损害了他们的小利益,他们接受不了,大部分的人呢,也只是背后发发牢骚,甚至骂骂娘,近一点的,骂骂村干部,远一点的,就骂上级的领导,骂了几句,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你顶得过今天也顶不过明天,顶得过明天也顶不过后天,说什么也不可能在一条大路的中间有你一幢房子竖在那里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呢?还何况,毕竟政府拆你的房子,也是要给你一定的补偿的,这么想着,他们也就认了命,就搬家吧,就不种地了吧。但也有的人,就是想不通,我好好的房子,才刚刚千辛万苦地造起来,媳妇还没进门呢,你倒要来拆我的房子,我就不让你拆,你赔多少我也不要。跟村长说,说了没用,就找乡长,找乡长也没用,就找县长,县长没用,再找市长,反正一级一级往上找,再不行,我就找党中央评理,没有钱买车票,我走也走到北京去,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有那么一两个,也能搅得你头昏脑涨。
  在市委办公室这一头,工作也受到相当的影响,因为来信来访多起来,信访处忙得焦头烂额,一向勤恳工作从来没有怨言的傅处长也忍受不了了,向向秘书长叫苦了,他抱着一大堆来信和上访记录给向秘书长看,向秘书长正在修改秘书处写的一篇稿子,他让傅处长把材料先留下,等他空了再翻翻。
  等向秘书长空了点,翻出这些信访材料看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知道下面是怎样在修路。
  市委秘书长一般较少单独行动,他主要的任务是安排和随从市委书记副书记们的重大活动,而这几天一把手平书记正好去了省里开会,向秘书长就丢下几个副书记,自己出了一趟差,他带着秘书处的林处长和万丽,下了趟乡,去做一点实地考察调研。
  这也是万丽进市委办公室头一趟出差,虽然不远,就是到南州下属的一个县,但毕竟是出了南州城,也算是正式出差了。万丽事先并不知道下乡调研的内容,林处长只是告诉她,明天早晨和他一起,跟向秘书长出发,到长洲县去。
  长洲县是离南州市最远的一个县,也是南州八个县中条件最差经济最落后的一个县,一直被称为南州的北大荒。县领导们决心抓住外向型这个机会,摘掉小八子的帽子。
  车快到长洲县城的时候,向秘书长对司机说,小胡,我们不进县城,直接到江洋乡去。小胡点点头,但林处长却微有反应,过了一会儿说,向秘书长,要不要通知江主任一下?林处长说的江主任,是长洲县委办公室主任,向秘书长到长洲,市委办公室事先已经通知了长洲县,这是规矩。至于向秘书长到长洲干什么,因为向秘书长跟谁都没有说,所以谁都不知道。江主任隔天已和林处长说定,上午在县委恭候向秘书长。现在向秘书长临时改变路线,不去县委了,江主任那边,不是白等了吗,按规矩,江主任还应该报告县委,县委至少会有一名副书记等着的。向秘书长听林处长这么说了,笑了笑,说,我们不是不去县里,先到江洋乡看一看,回头再到县里。
  车就越过县城直往江洋乡去了。在往江洋乡去的路上,向秘书长跟坐在前排的万丽说,万丽,江洋乡的党委书记,也是位女同志。万丽噢了一声,向秘书长又说,是个知识分子,林处长熟的吧?林处长说,聂小妹,不是很熟,但知道一些她的情况。万丽嘿了一声说,聂小妹,好像《聊斋 》里的名字。向秘书长和林处长都笑了一笑,林处长又说,是工农兵大学生,学医的。万丽咦了一声,说,学医的?林处长说,她大学毕业时放弃留校,要求回乡支援家乡建设,就放在乡文教卫生办,后来就提上来了。
  江洋乡离县城不远,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江洋乡的地盘。一进江洋乡的地盘,就看到一条正在修筑中的宽大的路,路上很混乱,房子有的拆了有的没拆,有的拆到一半,推土机,挖掘机,拖拉机轰轰轰地开来开去,还有不少人东一堆西一堆地挤在路上叽叽哇哇。小胡为难地说,不好过去了。向秘书长说,就停这儿,我们走过去看看。车停在较远的地方,三人下车,往修路的地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更混乱,有几个老太太就躺在一台推土机前,她们的身后,是几座新盖的平房。情况是一目了然的:修路要拆她们家的新房子,她们正拼死捍卫。向秘书长和林处长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再往前去,就看到了一位眉目清秀,戴着眼镜的女同志冲了过来,她沉着冷静,向高高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小伙子,你只管往前开,出了事情我负责!推土机手犹豫着,可能对这位女领导的话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确定。小伙子也确实为难,如果不往前开,这拦路的房子就铲不掉,路就修不起来,他自己的工作也做不成;但如果往前开呢,这房子前边躺的可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老人,老太太,都白发苍苍,一瞬间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再退一步,就算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就算这些躺在他的推土机前的不是老人,不是老婆婆,而是些年轻人,甚至是坏人,他也不能往前开呀,推土机是推土的,不是轧人的。所以,尽管聂书记在使劲地撑他的腰,他也挺不起腰杆来,推土机一直没有熄灭火,他的手一直握着操纵杆,但他实在是拉不动这个细细的杆子。
  聂小妹见推土机手还在犹豫,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工程队队长,问道,刘队长,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开?工程队队长说,有。就向另一个小伙子招招手,那个被招过来的小伙子,虎头虎脑地站在聂书记面前,聂小妹点点头,便朝坐在推土机上的司机喊,你下来!那个小伙子就下来了,这个小伙子利索地爬上去,聂小妹喊道,开!推土机轰的一声,开始往前冲。周围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有的紧张得都闭了眼。
  此时向秘书长和万丽他们站得已经很近了,随着推土机一声轰响,万丽的心跟着抖起来,腿都打软了,她万万想不到在修路的现场会看到感觉到如此激烈如战场一般的气氛,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向秘书长,向秘书长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细心的万丽还是从他的眉宇间,感觉出眉头微皱的意思。也就在万丽注意向秘书长的一刹那间,推土机毫不客气地往前开,现场已经有妇女吓得尖叫起来,但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个本来死死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且看起来是死也不会动弹的老太太,突然连爬带滚地逃离了推土机巨大的利铲,人群中顿时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有人拍着胸脯说,吓煞我了,吓煞我了。有人哈哈哈地笑,分明是嘲笑那几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妇女哇啦一声就痛哭起来,边哭边念,我的房呀,我的房呀!那声调就像是农村里哭死人的调调。
  向秘书长他们站的地方,离聂小妹并不远,聂小妹是面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应该看得见,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万丽开始以为因为现场人多,聂小妹没有注意,后来又想,会不会聂小妹不认得向秘书长,所以没有过来迎接。但是等老太太们爬起来逃走后,事情平息了,聂小妹几步就跨过来,和向秘书长林处长万丽一一握手,说,向秘书长,其实您一到我就看见了,为了不把麻烦引到您身上,我就没有过来迎接您。向秘书长微微点一下头,脸色正常,但语气比较重,聂书记,你不觉得刚才那一出戏很危险吗?万一老太太不肯走,或者,她们动作慢一点,不就出人命了吗?聂小妹文静地笑了一下,说,向秘书长,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向秘书长道,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聂小妹仍然平静地笑道,这些人,我太了解他们了,我就是从村里出来的,农民嘛,就是这样,又自私,又胆小,你的气势压过他,他就软了,你要是被他们拿住,让他们爬到你头上,那就什么事都别想干了。向秘书长说,你的气势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拿人的生命当赌注?万一真出了事情怎么办?聂小妹道,我说过,真出了事情我负责,我负全部负责!向秘书长终于忍不住了,不光声音,连脸色也严厉起来,说,聂书记,你负得起这个责吗?!这是人,是人命,你负得起吗?!向秘书长发火了,聂小妹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思维,也没有改变自己一直平静的态度,相比之下,倒是向秘书长显得沉不住气了,聂小妹说,向秘书长,正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事,我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向秘书长您批评得好,提醒得及时,以后的工作中,我会做更有把握的事。另外,秘书长,正好您来了,我向您汇报一下,这一个季度,我们江洋乡修路的进展和成绩——向秘书长摆了一摆手,说,不用了,我都看见了。聂小妹说,您看见的只是其中的一条路,我们江洋乡,同时上马的,还有五条这样的路。向秘书长说,看一条就足够了。聂小妹还想说什么,正在这时,长洲县委魏副书记和县委办公室江主任一行匆匆地赶到了,他们是得到了消息,特地赶来接向秘书长到县里去的。
  但是向秘书长没有再进长洲县城,直接打道回府了,临上车时,万丽听到魏副书记在问聂小妹,向秘书长说什么了?聂小妹怎么回答的,万丽没有听见。
  在回来的路上,向秘书长拿出信访处傅处长交给他的部分群众来信和上访记录给林处长和万丽看,向秘书长说,一开始,我看了这些信,总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不敢完全相信,今天看到聂小妹的行为,我才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林处长和万丽都没回答。向秘书长又说,我为什么到江洋乡?因为江洋乡的聂小妹,是我们乡镇一级书记中文化层次工作水平都比较高的一位书记,说心里话,我并不想看到群众来信中反映的那些问题,我才挑到江洋乡来的,但是来了我才知道,是白黑不了,是黑白不了,连聂小妹都是这样做工作的,那其他的乡镇党委书记们,就更可想而知了。向秘书长再次停顿下来的时候,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林处长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口气边说边等向秘书长的反应,是呀,平时我们听下面对聂小妹的反映,她的工作很细致的,因为是女同志嘛,考虑问题比男书记更周到更稳妥,大家都是有所反映的,这一次,是不是因为市里修路的任务压得比较重……因为向秘书长没有反应,林处长就停了下来,他停下来,向秘书长才说,修路是为了什么?为发展外向型经济,发展外向经济是为什么?是为了让老百姓、让农民过上好日子,但现在的情况,你首先就破坏了农民的正常日子,而且毫不讲理,毫不顾忌农民的利益,别说利益,连生命都是可以牺牲的,这种做法,有悖于我们做工作的最终目标。林处长点点头,更小心地试探说,全市动员大会上,平书记下死命令下到各个县,各个县又下到各乡镇,所以,下面——连万丽都听出来,林处长在提醒向秘书长,修路可是南州的头等大事,或者干脆说,是平书记当前的头等大事啊。林处长这么一说,向秘书长果然不做声了。车子沉闷地往前开,因为没有人说话,车声显得响了起来,但是在万丽的感觉中,好像是向秘书长的心情烦起来,发出的噪声。
  下面的一段路程,走得非常闷,向秘书长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微微闭着眼睛,好像在闭目养神了,林处长和万丽包括司机小胡,自然也都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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