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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志

_2 范小青(当代)
  按常规,下过基层回来,多少要写点什么的,万丽也以为向秘书长会布置下来,如果向秘书长布置给林处长,林处长一般都会跟万丽说一说,由万丽先起草,但万丽等了两天,也没见林处长布置任务,她也不便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下班前,林处长对万丽说,你到向秘书长办公室去一下。万丽看着林处长,等着林处长的下文,想知道向秘书长叫她干什么,但林处长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万丽只好自己过去了。
  向秘书长还是决定要将下面修路的情况认真地向领导汇报一下,但他没有按规矩先布置到处里,却是直接让万丽写材料。为了认真负责地写好这份报告材料,万丽还得下几趟乡,再去了解其他地方修路的实际情况,向秘书长说,小万,这件工作,就交给你了,相信你能够做好。万丽说,我一定会尽力的,我想再跑一跑黎湖县和元和县。向秘书长说,好,你选的这几个地方,都是有典型意义的。万丽问,向秘书长,您什么时候要这个报告?向秘书长想了想说,当然越快越好,不过,你得用事实说话,这样,给你一星期吧。停了一下又说,小万,在机关工作,有一点你以后要用心去观察,用心去体会,那就是一个人的政治头脑。这话说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万丽觉得自己听得懂,修路这件事情,看起来是经济发展中碰到的问题,但也同样涉及政治,万丽点着头,为自己在向秘书长的帮助下,政治上开始成熟而感到高兴。向秘书长最后说,小万,林处长这一阵在忙平书记的报告,你的材料,写好了直接给我。万丽一边说好的,一边想起刚进妇联那阵子,她写的文章,一会儿是要经过余建芳的,一会儿是要直接送给许大姐的,虽然过了不长时间,但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林处长果然一直忙着搞平书记的会议讲话,也没顾得上来关心万丽的材料,万丽写好后,就直接交给了向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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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向秘书长咧了一咧嘴,似笑非笑说了一句,赌注下错啦
  
  向秘书长拿到了万丽写好的材料后,花了好几天时间,反反复复地修改了两稿,完稿后,又把万丽喊过去,把材料交给万丽,说,小万,我改了一下,你再看看。万丽看了后,立刻有点错愕,万丽的初稿,只是就修路谈修路,暴露了修路中的一些问题,并做了一些分析,但是向秘书长在修改的时候,不仅把问题提得比较高,上纲上线了,而且还引用了平书记的讲话,并用大量的不争的事实,对平书记的讲话进行了批评和驳斥,虽然没有直接点出平书记的名,但知情人一看就知道,而这机关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不是知情人?
  看到万丽错愕的表情,向秘书长笑了笑,说,小万,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在机关工作,政治的敏感,政治的嗅觉,是第一位的。万丽忍不住问,向秘书长,这个材料,您打算——向秘书长说,我已经通过关系,与《省委内参 》说定了,给他们发。
  万丽心里忽然就怦地一跳,紧接着就慌张起来,脸也微微地红了。向秘书长看在眼里,当然明白,但他却一点也不动声色,朝她点了点头,说,小万,我今天让你来,是有件事情跟你商量,这篇文章,虽然是你起草的,但我的改动很大,几乎改了个遍,你说是不是?万丽点了点头,没敢说什么。向秘书长道,几乎已经没有了你那份材料的影子了?万丽又点了点头。向秘书长又笑起来,说,那我就对不起了,要用我的名字署名了,你不会告我剽窃吧?万丽心头一时间被许多东西堵满了,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她隐约地有一些感觉,向秘书长看上去平静,但这平静之中,正酝酿着巨大的风暴,风暴还没有来,万丽的心,却已经被风暴吹刮得颤抖起来。
  一直到下班走出办公室,走在机关大院子里,万丽的心情还没能平静下来,仍然十分混乱。走了几步,就看到许大姐站在前边,但这一回许大姐并不再慢慢地往前走,而是停在那里,就是告诉万丽,她有意在等她。
  果然,等万丽走近了,许大姐招呼说,小万,下班了。万丽说,下班了。许大姐又说,我在等你呢,你下班后没有要紧的事情吧。万丽赶紧说,没有没有。许大姐说,那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说话,我也好久没和你聊聊了。万丽只得硬着头皮说,许大姐,我,我,一直忙,也没来得及跟您汇报,上次,上次您说的事情——许大姐微微地皱了一皱眉,似乎听不明白万丽的话,小万,你说什么?万丽毕竟是聪明人,立刻听出许大姐的意思,在机关里,有许多事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何况是最最敏感的人事问题,哪有像她这样直来直去的?万丽不好意思地冲许大姐笑了一下,说,对不起,许大姐,反正,反正,您知道——许大姐却不笑,脸色很严肃地摆了摆手,说,小万,你误会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情,最近,我们妇联组织大家学习平书记关于“要想富,先修路”的指示精神,但是总觉得学得不够深入,体会也不够深刻,你呢,是在办公室起草文件的,对平书记的指示精神肯定理解得要比我们深,所以呢,我考虑,想请你抽空来妇联给我们讲一讲,怎么更深刻地领会平书记的指示精神——她看万丽有点犹豫,又放松了口气说,就当你回一趟娘家嘛,你调走之后,还没有回来看看呢。万丽犹豫着说,我,我可能不大合适的,我自己也——许大姐说,小万,说实在的,我也是有难处啊,妇联的中心工作,也是围绕平书记提出的中心工作开展的,但是,这一阵,全市大规模修路建桥,机关里的争议也很多,甚至说市委领导里有两大派,支持派和反对派,但我就不相信,要想富,先修路, 是平书记号召的, 反对修路不就是反对平书记的倡议吗?许大姐说者无心, 万丽听者有意,立刻想起向秘书长要发《 委内参》的那份材料,虽然最后是向秘书长自己署名,但毕竟是她起草的,更何况,万丽不能眼看着向秘书长去反对平书记呀,心里一急,就问许大姐,许大姐,您知不知道《省委内参 》的情况?许大姐有些奇怪,留意地看了一眼万丽,说,《 省委内参 》?你应该更了解嘛,就和《 市委内参 》一样,就是专门提供给省委主要领导看的,主要是省内的大事要事、敏感问题,不能直接见报的,就发《省委内参 》嘛,万丽,你问这个干什么?万丽眼前看到的是许大姐像妈妈一样的关切关注的目光,跟着心里一软,差一点就把事情跟许大姐说了,但话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在许大姐不太满意的目光中,万丽到底坚持住了底线。但许大姐忽然间好像有点乱方寸,两眼茫然而游离,神色慌乱,文不对题地说,啊,是的,是这样的,好啊!就匆匆地走开了。
  第二天上班后,向秘书长让林处长和万丽去他办公室,布置下一步的文件起草工作,正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响得惊心动魄,猝不及防的万丽,心里一阵乱跳。
  向秘书长接电话的时候,林处长和万丽都不知道是该走开还是不走开,向秘书长也完全没有在意林处长万丽在场与否,他只是无声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言不发,但他的脸色,却让万丽不忍看下去了。
  万丽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大事情了!
  向秘书长背着市委给《 省委内参 》的那篇文章,不仅没有刊登出来,还转回到了平书记的手里。电话是《省委内参 》的副主编打来的,他和向秘书长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告诉向秘书长,本来已经发排,是临时抽下来的,他还据理力争了,但最后是省委秘书长签了字让抽下来的,因为平书记以南州市委的名义,给省委发了一封加急电报,阻止了文章的发表。
  向秘书长只问了一句,他怎么会知道的?电话那边可能还在解释什么,但是向秘书长没有再听下去,啪地挂断了电话。
  看到林处长和万丽还愣在他面前,向秘书长咧了一咧嘴,似笑非笑说了一句,赌注下错啦。他站起身,撇下林处长和万丽就走出去了。事后万丽才知道,向秘书长是一直走到了平书记的办公室,短兵相接地叙述了自己对修路的想法,平书记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向秘书长的说法,回答道:螳臂当车不行,螳臂当路同样行不通。
  时隔不久,平书记得了一个“开路先锋”的美称,因为路修得快修得好,外向型经济在南州迅猛发展,南州市很快成为经济大踏步前进的楷模,几乎一夜之间,南州从一个一向被称做后花园的消费小城,发展成为一个经济大市,不仅在全省,在全国也都赫赫有名了,各地来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
  向秘书长调到里和县当了一个排名很后的副书记,看起来,一场轩然大波,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渐渐地平息下去了,但是波及的人其实何止向秘书长一个,连林处长也没有得好果子吃,万丽就更不用说了。
  万丽开始尝到坐冷板凳、看冷脸的滋味了,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不是什么重要的力量,再说,这之前万丽虽然得宠,但她不是个犯嫌的人,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别人似乎犯不着跟她过不去,但是不行,不冷淡是不行的,万丽是向秘书长的人,向秘书长倒了,如果大家还对她一如既往地友好热情,就涉及对向秘书长的态度,也就涉及对平书记的态度了。
  这是万丽人生最苦闷的一个阶段,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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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万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与我无关,怎么与我无关,就是我害了向秘书长,就是我
  
  万丽怀孕快八个月的时候,孙国海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照顾万丽。万丽的婆婆身体健康,性格开朗,也算得上是通情达理的,但她跟万丽话不是太多,万丽找她说话,她也会说的,如果万丽不跟她说,她就闷头做家务,不太主动找万丽说话,对婆婆来说,家务事是永远也做不完,做不够的。婆婆对家务事的兴趣,就像万丽对工作的兴趣,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厌烦,从来不抱怨,有时候万丽坐在椅子上看着婆婆一丝不苟地拖地,拖不净的地方,就扔开拖把,拿抹布跪在地上擦,万丽觉得很不过意,让她马虎点,婆婆说,马虎不行的,马虎了我心里过不去的。万丽觉得婆婆很朴实,很知书达理,甚至比孙国海更懂道理。
  婆婆一来,家里的生活立刻井井有条起来,一日三餐,营养搭配,美味可口,家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一阵最轻松的就是孙国海了,下了班再用不着急急忙忙跑菜场、往家赶,他的一些朋友,大事小事,又把他拉走了,有时候弄到很晚才回来,见万丽生气,婆婆总是耐心地不紧不慢地说,万丽,你别生气,现在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保好宝宝。万丽说,不是我要气,是他老是气我,像昨天晚上,说好九点回来,等到十二点也没回来。婆婆说,那你就别等他。万丽觉得戗了一下,心里很别扭。听起来,婆婆的话是在为她着想。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不太舒服。丈夫在外,哪有妻子不着急、不等待的?如果有的话,这个妻子对这个丈夫恐怕早就没有了感觉。万丽气哼哼地说,不是我要等他,问题也不在于我等不等,在于他说话算不算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经常说话不算数呢。她稍一停顿,不等婆婆替孙国海解释什么,又说,是几点就说几点,我以前忙的时候,有时候也很晚回来,但是几点就说几点,不会玩噱头。婆婆仍然平平和和地笑着,说,男人和女人是不大一样的嘛,是不是?万丽说,为什么不能一样呢?婆婆说,一样了就分不出男人女人了嘛,是不是?万丽再次被戗住了。婆婆说话很温和,脸上永远是微笑,每句话还要带上个“你说是不是”,显得特别讲理,特别客气,但万丽却渐渐从这种通情达理中,感觉出与生俱来的隔膜,还有就是婆婆对无原则的儿子偏袒,这是印在骨子里的,只是婆婆表现出非常的大度,是软功夫,是柔中带刚,使得万丽有口难言。婆婆说,好了,万丽,你身体要紧,别生气了,回来我说他,让他改。
  但是等到孙国海回来了,婆婆却好像忘记了对万丽的承诺,一字不提,只是满心喜欢地看着儿子,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连孙国海吃饭掉一颗米粒,她也要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她总是不停地给孙国海夹菜,然后逼着他赶紧吃掉,再夹,当然,婆婆永远是周到的,在给儿子夹菜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跟万丽说,万丽,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不给你夹了,你自己拣自己喜欢的吃啊,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吃啊。万丽希望孙国海也能给她夹几筷子菜,但孙国海光顾了享受母亲的疼爱,吃得舔嘴咂舌的,万丽忍不住说,你一口汤也不喝,也不怕噎着。孙国海看看母亲,只是嘿嘿地笑。婆婆说,国海小时候,身体很弱,我是想尽办法给他补,那时候家里穷,买肉骨头回来熬汤,国海那时候汤喝太多了,现在对汤就有点反感了。孙国海道,嘿嘿,是呀。万丽说,还是妈妈知道你,我跟你认识两年,结婚也快两年了,还不知道你不喜欢喝汤呢。孙国海说,我也无所谓的。万丽说,那幸亏妈妈说了出来,要不然,我天天让你喝汤,妈妈要心疼了。婆婆笑道,心疼也不至于,再说了,现在讲究营养的人,又怕胖的,就是多喝汤嘛。万丽又没有说得过婆婆。
  晚上躺下的时候,万丽跟孙国海说,你妈是打太极拳的。孙国海没听明白,说,我妈打太极拳?是吗?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万丽没头没脑地说,你妈再教会了你,你们母子就可以一起对付我了。孙国海说,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万丽说,听不懂就拉倒。背过身子不理他了。万丽以为孙国海还会追问下去,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孙国海的鼾声。
  万丽心头的气冲了上来,正想推醒孙国海跟他理论几句,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把万丽的一点气给踢跑了,她隔着肚皮轻轻地抚摸着孩子,很快就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万丽足月生下了女儿,取名孙新月,小名丫丫。坐月子期间,有不少同事、朋友来探望万丽,伊豆豆来了好几次,光给小毛头的衣服,就买了好几套,都嫌大,伊豆豆将衣服抖开来,在小毛头身上比画了半天,自己都笑疼了肚子,啊哈哈,啊哈哈——她一边笑一边做着手势说,我怎么会觉得你家小毛头有这么大呢。万丽道,你也不问问营业员,就说买新生儿的衣服。伊豆豆道,我买衣服要征求营业员的意见?我也太没名气了。我什么水平,她们什么水平?她们笑了一阵,伊豆豆说了许多机关的逸事,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流传的,最后又说到机关的一些人事变动,伊豆豆说到的其他人万丽都不太熟悉,只有戴副部长她是知道的,伊豆豆告诉万丽,组织部来了个新部长,戴副部长拨正的最后一次机会终于也失去了。万丽想到当时许大姐来找她,她又跟向秘书长吞吞吐吐地说了,被向秘书长严厉批评以及最后向秘书长自己调走,想着想着,不由得心里堵起来,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伊豆豆道,戴副部长自己倒没有什么,许大姐就不行,像是变了一个人,很沮丧,情绪很低落,你最近没见着她吧,一下子老了许多。万丽没有说话,心里沉沉的。伊豆豆道,也难怪,关于戴副部长拨正的事情,许大姐可是没少操心,戴副部长自己倒没怎么活动,许大姐可是活动了大半年,走了多少路子,跑了多少人,想了多少办法,最后也没有成——当然,肯定是戴副部长授意的,至少是戴副部长同意的吧。万丽心里跳了一下,掩饰着说,你是地下组织部,你都知道。伊豆豆说,那当然。许大姐的事情,我能不清楚?所以,最后事情没成,戴副部长倒没落下什么话柄,对许大姐可是影响不好,她一直是个端正的人,都熬了一辈子,到最后却没能保持晚节。万丽说,你也言过其实了,这也说不上什么晚节不晚节的,她又没有犯错误。伊豆豆说,错误是没犯什么,但反正名声不好听了,要是戴副部长上了,拨正了,或者哪怕挪个部门拨正,也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但现在,戴副部长原位不动,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了,别人也不会再忌怕他什么了。万丽道,你不仅是地下人事组织部,还是心理研究部的呢。伊豆豆说,我还知道,许大姐急病乱投医,还找了你呢。万丽吓了一跳。幸好伊豆豆没有再往下说,不知是给万丽一点面子,还是确实不太知道内情,但如果伊豆豆真的能够说出来,那万丽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万丽找向秘书长这事情,除了她和向秘书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肯定是向秘书长说的,那万丽对向秘书长、对机关的一些基本看法,无疑会受到根本性的最沉重的打击。万丽想着,不知为什么,心慌意乱起来,眼前都有点发黑,好像在她面前,是一个黑糊糊的深洞,她看不清里边的东西,更看不到底,而自己却不得不往前走,走过去,是掉下去葬身万丈深渊,还是能够一步跨出个新天地,万丽完全没有数。伊豆豆见万丽沉默了,又说,你这就吓着啦,更厉害的还没跟你说呢,许大姐还不择手段地做了一些事情——但可惜机关算尽,也没能把戴副部长抬上去。万丽说,你越说越豁边了。伊豆豆说,我就不跟你说了,说出来不要把你吓晕过去。万丽说,我至于吗?伊豆豆探究地看了看她,说,至于的,至少现在还是至于的,今后嘛,你成长了,老江湖了,可能就不至于了。说着,伊豆豆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跟你说政治了,政治哪是你我玩的,你也别多想了,不说你了,说说我吧。万丽说,是呀,你不是要调办公室的吗。伊豆豆说,等你呀,等你休完产假,我再来,要不然,我进来了多孤独啊。万丽分辨不出伊豆豆是笑话还是真话,也只得跟着她打哈哈,那好啊,你等着我啊。
  伊豆豆来过后的第二天,许大姐也来了,婆婆给许大姐泡了茶,就进厨房忙乎去了。许大姐就说,万丽,我听伊豆豆说,你婆婆对你挺好的,把你都吃成个胖媳妇了。又说,我看得出来,你婆婆是个厉害角色,不是我眼睛凶,是我有切身体会——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和婆婆一起住的,可明白婆婆的心思了。不等万丽表示什么,许大姐又说,我公公去世得早,老戴是个孝子,结婚前就提出这个前提条件的,我们一结婚,婆婆就住在我家了。万丽说,现在呢?许大姐说,去年去世了,活了八十九,无疾而终,死的时候,脸色清白粉嫩,像上了妆一样。许大姐笑了笑又说,我听伊豆豆说你婆婆的印象,我就知道你婆婆是哪种老太太,万丽,你应该明白一点,媳妇对于婆婆来说,是永远的敌人和对手。万丽笑了起来。许大姐又说,我说的是内心深处的,灵魂深处的,骨子里的东西,不是表面现象,表面上,有的婆婆与媳妇不和,有的婆婆与媳妇关系相当好。万丽又笑了,说,那许大姐,当初你们的情况呢?许大姐说,我们的情况和你一样,所以我最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只是有一点,我想跟你说的,永远不要指望婆婆像疼儿子那样疼媳妇,她在给儿子夹菜的时候,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在给媳妇夹菜的时候, 是假的, 是做给儿子看的,是做给媳妇看的, 也是做给自己看的。万丽说, 这是自然的。许大姐说, 不过这也正常, 可别想不开, 换了任何人,都一样,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孩子慢慢大了, 你就体会到了,我也是在自己的孩子长大后, 才慢慢地知道了这一点。一开始, 我也是不习惯的, 总觉得我这婆婆,为什么人人说她好,就我自己心里别扭,我老是检讨自己有什么问题,以为自己心胸太狭窄, 多少次想改, 想跟婆婆亲热起来,但就是不行, 如果勉强自己, 也实在太委屈自己,后来也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婚姻是鞋,家庭关系也是鞋,婆媳关系更是鞋,只有穿在这双鞋里的两只脚能够感受到,别人是无法理解、无法替代、更无法帮助的。万丽听了许大姐这番话,觉得特别的合情合理,特别的舒服,伊豆豆说许大姐因为戴副部长没有拨正而变了个人,情绪低落什么的,万丽却没有感觉出来,反倒觉得许大姐比以前更亲了。许大姐又说,不过万丽,婆媳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太放在心上,太当回事情,结果小事情也会变成大事情。你在妇联工作过,妇联的同志,对这一点最清楚,最有发言权,只要夫妻关系好,婆媳关系就是一个次要的关系了。万丽心服口服地点头。许大姐又说,我再给你一点建议,如果心里觉得别扭,就跟别人说说,像你,又不是没有说话的人,但不要跟孙国海多说你婆婆的不是,他永远都不会理解这些的。万丽又点了点头。
  小毛头在卧室里哭了起来,没等万丽起身,婆婆已经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小毛头的哭声就停止了,许大姐说,真是个体贴媳妇的好婆婆——我们说说别的吧,对了,前一阵开全市干部大会,我看到向秘书长了,他现在在里和县当副书记,情绪蛮正常的,到底是老同志了,有思想觉悟的。万丽“哦”了一声,心有所动。许大姐说,向秘书长还问起你呢,我说你快生孩子了,向秘书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万丽不由得也说了一句,时间是快。许大姐又说,其实,向秘书长很有水平的,可是那次,怎么想到去写平书记的事情要发《省委内参 》呢。万丽说,您也知道?许大姐说, 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你还记得吗, 那次我和你说到机关对修路修桥的议论时, 你告诉我的。万丽心里忽然一惊, 仔细回想那次和许大姐的谈话,想来想去只记得自己问过许大姐《省委内参 》是怎么回事,并没有把向秘书长写文章攻击平书记要发《 省委内参 》的事情告诉许大姐,许大姐却说是她告诉的,所以,这件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己真的说过,后来却忘记了;二是许大姐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什么,自己去查出了这件事情。万丽越想越怕,这件事情会不会就是从许大姐这里传出去的?是传出去的,还是许大姐直接去告诉平书记的?万丽忽然想到伊豆豆说许大姐为了戴副部长能够拨正,曾不择手段地做了一些事情,伊豆豆还说,说出来她会吓晕过去的,一想到这里,万丽的心底深处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使得她浑身战栗了起来,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最后的结果都是许大姐为了戴副部长的拨正,出卖了她,出卖了向秘书长,就在这一瞬间,万丽的眼前突然闪现出那一天她和林处长站在向秘书长面前,向秘书长接电话时的脸色,和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怎么会知道的?写这篇文章,本来就只是她和向秘书长两个人的事情,连林处长都不知道,向秘书长可能也是考虑怕有个什么闪失,所以不仅没有通过林处长,最后连万丽的名字也拿掉了,也算是小心谨慎,但结果还是被平书记知道了……万丽的心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眼前晃动着的许大姐的笑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万丽的神情许大姐也注意到了,她叹息了一声, 说, 唉, 向秘书长可惜了,我们老戴也可惜了, 两个人都是人才, 可是都上不去。万丽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 心里喃喃地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向秘书长,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万丽的眼睛里,差一点涌出了泪水,许大姐笑着说,万丽,你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呢。可是万丽的心里,压上了一块很沉很沉的石头,再也轻松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向向秘书长道歉、赎罪。
  许大姐扔下了一颗重型炸弹,把万丽炸昏了,许大姐走后,万丽一直惶惶不安,好不容易熬到孙国海下班回来,迫不及待地把孙国海拉进卧室,不想婆婆也随后跟了进来,给儿子嘘寒问暖,又是拿拖鞋,又是递水杯,最后说,国海,你饿了吧,饭菜早做好了,吃吧。三人就一起出来吃饭,孙国海被母亲伺候得一副满足姿态,吃饭也吧嗒吧嗒地响起来,万丽觉得怪别扭的,说,孙国海,以前你吃饭没有声音的,怎么现在吧唧吧唧起来了?孙国海笑道,妈做的菜实在好吃,吧唧吧唧才更能品咂出美味来。婆婆也笑道,吃饭吧唧吧唧,是没有教养,乡下人。万丽说,这可是你妈说的。孙国海笑道,妈的话就是圣旨。再吃,果然没有了吧唧吧唧的声音。婆婆将满肚子的幸福和满足藏在脸皮底下,但万丽能够看出来,因为它们从脸皮底下渗透出来了。
  晚饭后,婆婆收拾碗筷,孙国海就挂着两条胳膊站在旁边看着,陪着,还嘿嘿地笑着。万丽在卧室急着等他进来说话,可一等两等就是等不到他,便忍不住喊了,孙国海听到万丽喊,便走到卧室门口,朝里探着头问,万丽,什么事?万丽气道,你连卧室都不愿意进来?孙国海一看万丽脸色不对,赶紧进来,坐在万丽身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万丽说,许大姐下午来过了。孙国海说,她怎么样?戴副部长没有拨正,她还到平书记那里去哭过呢,哭有什么用。万丽说,平书记没有理睬她吗?孙国海道,那当然,平书记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万丽又试探说,她不是立过功吗?孙国海说,她立什么功?就她那水平,那境界,还立功?万丽说,你天天在机关,你就没有听说过什么?听到万丽的口气戗起来,孙国海开始小心翼翼了,想了想才说,我听说什么?你指的什么?万丽说,你知道什么?孙国海更小心了,试探地看着万丽的脸,问道,你说哪方面的事情?万丽道,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还要拣一拣才能跟我说?孙国海,想不到你跟我这么隔阂!孙国海急了,说,万丽你别瞎想,机关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都有许多许多,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万丽说,与我无关的,我说他干什么,总是跟我有关系的,我问你,向秘书长调走的事情,跟许大姐有没有关系?孙国海“啊哈”一声,道,那当然啦,当初向秘书长写文章想攻击平书记,不就是许大姐去告的状吗?
  万丽脑子顿时“轰”的一声,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瞬间大脑里简直都空白了,再过一会儿,又拥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也理不清,她呆呆地看着孙国海,喃喃地说,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知道,你们,孙国海,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孙国海被万丽的神情吓着了,赶紧说,万丽你说什么,什么我们都知道?什么瞒着你?万丽说,是我害了向秘书长!孙国海说,你别瞎说八道!万丽说,《省委内参 》的事情,就是我不小心透露给许大姐的,我,我出卖了向秘书长啊!孙国海说,那又怎么样?要说出卖,也是许大姐出卖。万丽说,但是,但是——孙国海说,其实连许大姐也怪不上的,向秘书长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负责,怎么怪得上别人,连许大姐他都怨不上,更不要说你了,整个事情,与你毫无关系!万丽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与我无关,怎么与我无关,就是我害了向秘书长,就是我——孙国海慌了手脚,万丽一哭,他心里难过,又急,却又不知怎么劝万丽,一急之下,就骂起人来,什么东西,自己偷鸡不着蚀把米,还跑我们家来调拨,姓许的,你等着,我不找你说清楚我就不姓孙!他这一骂人,一不讲理,把万丽吓着了,顿时止住了哭声,责问道,孙国海,你说什么呢?孙国海气鼓鼓地道,你还在月子里,她凭什么跑来刺激你,什么东西?!孙国海一口一个什么东西,说得万丽心惊肉跳,心里的憋屈也吓跑了大半,赶紧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孙国海却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道,你怕她,我不怕她,别说戴副部长升不上去了,就是戴副部长拨正,我照样要去找她说话!万丽道,孙国海,不许你胡来!孙国海说,明明是她姓许的不上路,你怎么觉得是我胡来?万丽说,我不跟你说,你不讲理!孙国海委屈地“咦”了一声,说,明明是她把你气成这样的,怎么是我不讲理?万丽说,跟你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了,不跟你说了。孙国海也有点来气了,说,是你先跟我说的。万丽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道,以后我再跟你说,我就,我就,我就烂舌头!
  孙国海见万丽脸色很难看,就闷头坐着,一言不发了。万丽心里憋得慌,见孙国海不理她了,又觉得委屈,又为自己害了向秘书长的事情后悔不已,又不知道机关的人对她到底怎么看,胡思乱想之下,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边抹眼泪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什么脸在机关待下去,我还有什么脸——孙国海本来是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无论他说什么,万丽总认为他说得不对,孙国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这会儿听万丽这么说了,他却又忍不住了,这是你多虑了,机关里谁不知道你的为人——话音未落,万丽已经说了,知道我为人,知道什么呀,人家不都认为我是向秘书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孙国海说,但这是事实呀,事实你总不能不承认吧。万丽一下子泄了气,孙国海说得不错,她就是向秘书长一手提起来、重点培养出来的,她就是向秘书长的人,这是事实,这是永远的烙印,无论她今后如何的努力,工作如何的出色,做人做得如何的地道,她身上的烙印也是消除不掉的。
  万丽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哭啦,闹啦,生气啦,后悔啦,怨恨啦,委屈啦,都已经毫无意义了,虽然心里千头万绪,但眼睛已经看不清自己前方的路了。还有两天产假就结束了,她就要去上班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跨出这第一步去。
  孙国海已经在打鼾了,万丽看了看他的后脑勺,想,就算他没有睡,她也无法跟他再谈什么。
  一想到这一层,万丽心底的悲哀再次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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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就在他点头微笑的一瞬间,万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种坚硬的拒绝,感受到一层冰凉的寒意,这层寒意从平书记的眼睛里弥漫过来,顷刻间穿透了她的全部身心
  
  休过产假万丽上班了,才知道打字员小周也休产假了,小周的工作没有人替代,包副主任征求万丽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先代小周工作一阵子,办公室会打字的同志不多,其他几个人,手头也都有重要的工作,换不下来。包副主任话还没说完,万丽就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包副主任道,小万,这不是组织的安排,只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你是做秘书、写报告的,让你去打字,委屈你了,典型的大材小用——万丽说,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材,再说了,这样我也正好练习练习打字的水平,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包副主任这才点头说,那好,那就从明天开始,行不行?万丽说,行。
  万丽搬到文印室上班了,收发文书小丁告诉她,这一阵单位里大家都很忙乱,正在紧锣密鼓准备迎接不久即将到来的中央首长视察,万丽也只是听听而已,这工作与她关系不是很大,最紧张的是金美人,一天到晚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在走廊里噔过来噔过去,嗓门也一日大过一日,脾气也一日躁过一日,也有看不惯她的做派的同志,但也只能在背后皱皱眉头。
  中央首长来的那几天,机关里的人都屏息凝神,市委这一头,更是上到平书记,下到普通的办事员,个个脸色严峻,神情肃穆,三天时间简直度日如年。到了最后一天,行程安排是首长下乡调研南州农村的现状,由平书记亲自陪同,分管干部的副书记,管农业的副书记、秘书长等也都紧紧跟随,接待处金美人带着她的两个干将,男将大中和女将小封。小封到接待处工作不久,接待中央首长,更是头一回,所以这几天特别紧张,晚上无法入睡,到昨天晚上失眠状况达到了顶点,一夜未能合眼,早晨撑着爬起来继续工作,不料到临出发前,撑不下去,突然晕倒了。小封的工作虽然不算太重要,但也缺少不得,时间又不等人,首长在国宾馆已经用过早餐,这边的开道车还没有发过去,金美人正急得无措时,一眼看到来上班的万丽,把她一拉,说,小万,拉你个差。万丽糊里糊涂上了金美人的车,才知道是去陪首长。
  这一路都很顺利,到第一个参观点的时候,大家下车,首长兴致很高,亲自下到农田,与正在耕作的农民谈心,又去试着踩水车,三下两下,果然将沟里的水踩到了田里,看着水哗哗地流淌,首长高兴得大笑起来,平书记站在田埂上,也是笑逐颜开,他一回头看到站在一边的万丽,觉得眼生,主动打招呼道,哎,这位女同志,新来的?万丽没有想到平书记会主动跟她说话,脸一下子红了,还没来得及回答,金美人已经替她说了,平书记,她是秘书处的,万丽,小封生病了,万丽是临时被我拉差拉来的。平书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哦,是万丽。但就在他点头微笑的一瞬间,万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种坚硬的拒绝,感受到一层寒意,这层寒意从平书记的眼睛里弥漫过来,顷刻间穿透了她的全部身心。
  接着,首长又到了第二个参观点,这是一个先进乡的农业示范区,种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这是初冬时节,油菜经过两个月的生长期,正是叶肥茎壮的时候,首长满意地笑着说,不错,不错,想不到你们南方的萝卜也长这么好。首长一言既出,大家都有点尴尬。其实没多大个事情,只要没人吭声,也许首长就知道自己错了,就含糊过去了,或者很快首长的兴致就转移到其他上面,事情也一样就过去了,但偏偏金美人多事,先是“扑哧”笑了一声,紧接着说,这是油菜,不是萝卜。顿时间,大家的脸色都不对了,首长虽然仍然笑眯眯的,但他身边的人,都已经铁青了脸,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就把金美人挡了开来。首长依旧谈笑风生,是呀, 是呀, 从前 “文化大革命” 时, 批评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认识小麦和韭菜,想不到我这个劳动人民出生的,今天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啊哈哈,我回去要告诉我家属,她是个知识分子,过去老被我嘲笑,这回她也可以报我一仇了。大家想跟着笑,但都笑不出来,金美人被挡到好几米之外,脸色煞白,整个人的灵魂都出窍了。
  首长离开南州后的第二天,金美人就递上了请调报告,上面很快就批下来,金美人调市行管局工作,临走的那天,大家来给她送行,脸色都不大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但同时也实在想不通,金美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得不能再低级、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错误?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刚刚进接待处的小封身上,那还情有可原,金美人可是老接待,还是接待战线的老模范,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物没伺候过,多少的大风浪都闯过来了,怎么会栽在这件小事情上呢?连金美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了,她跟大家说,大概也是我命该如此了,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这不该说的话,一辈子都守住了,到最要紧的时刻却守不住,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其实什么油菜萝卜,你叫我自己分辨,我也不一定辨得清楚,还偏偏要去嘲笑首长,活该活该。大家噤若寒蝉,送走了金美人。
  伊豆豆又来看万丽,跟万丽说,现在你可以松一口气了,我的后台垮台了,我进不了办公室了。万丽说,我为什么要松一口气。伊豆豆说,是呀,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呢,都成了打字员了。万丽忍不住哭了起来,伊豆豆毫不客气地说,哭,现在就哭啦?以后有你哭的呢。万丽几乎是万念俱灰。
  这一天万丽下班走在路上,眼前一片茫然,心里杂草丛生,在经过一条与大街交叉的小巷巷口时,她的眼睛的余光,感觉到有个人正从小巷出来,一步就跨到她身边,但是万丽没有在意,也没有侧头看一下,继续闷头往前走,这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她耳边逗笑说,喂,交个朋友好吗?万丽头皮一麻,以为碰上了流氓,赶紧加快了步子要逃开,却听到了一阵紧随而来的笑声,哈哈哈,还是老样子,目不斜视,万丽,你也太规矩了。万丽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是康季平。
  康季平又出现了。
  他温和地看着万丽,笑着说,万丽,如果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喝碗羊汤好吗?万丽毫不犹豫地说,我急着回去,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有孩子了——康季平说,我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你女儿生下来六斤半,大名孙新月,小名丫丫。万丽想不答理他,但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你都知道,你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有这个必要吗?康季平说,不必要的事情,我不会去做的。万丽反唇相讥,那当然,你永远最清楚什么是你最需要的,什么是你可以随时随手丢弃的——康季平宽厚的微笑,一直挂在嘴角,与他相比,万丽就显得那么的计较,那么的小肚鸡肠,万丽无法冲着他的温和的笑脸再说什么尖刻的话,她停了下来,但心里的委屈,却因为康季平的出现,愈加的奔涌起来。
  康季平指了指路边的羊肉店说,万丽,还记得吗,上大学时,没钱吃好东西,就来喝一碗羊汤,还记得一碗羊汤几分钱吗?万丽没好气地说,不记得。康季平伸手轻轻地从万丽身后一托,万丽想别扭也别扭不起来,竟然乖乖地顺从地走进了羊肉店。
  坐下来时,康季平说,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再说了,你婆婆在给你带孩子,你还是比较轻松的。万丽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你干什么这么关心我?康季平说,我说过,我会一辈子关心你。万丽撇了一下嘴,想朝他翻个白眼,但眼睛不争气,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羊汤端上来了,康季平替万丽的汤里加了一大把青青的蒜叶,热气一腾,蒜香扑鼻,万丽的泪水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康季平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平平静静地说,先趁热喝吧——你不会嫌我小气吧,毕业五年多了,头一次请你,就喝一碗羊汤。万丽没有吭声。康季平又说,涨价了,我们读书的时候,羊肉汤八分一碗,羊杂碎汤五分一碗,现在涨了几倍了。
  一股久违的亲切的气息,随着飘香的羊汤四溢出来,康季平默默地看着万丽,过了许久,说,万丽,你的处境不好,应该想想办法,争取主动——万丽摇了摇头,说,我无所谓。康季平说,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不能让你这样沉沦下去。万丽勉强笑了一下说,沉沦?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康季平说,我不管你现在有多严重,还是不严重,你不要再在办公室待下去了!他的口气是决断的,是毫无商量的,好像他是万丽家长或者领导,万丽的事情,得由他决定,得听他安排,万丽不由得说,你是谁呀?康季平说,与我是谁没有关系,但与你有关系,你要调单位。万丽说,调了单位又怎么样?康季平说,调了单位后,你就开始等待。万丽说,等什么?康季平说,等机会。万丽说,要是机会老是不来,永远不来,等老了怎么办?等老了,就算机会来了,不是等于没有机会吗?康季平说,万丽,你不要那样悲观。万丽说,但是我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康季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停顿下来。万丽说,就算如你说的,要等待,那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等待,不是一样的等待机会吗?康季平说,不一样,只要你在办公室工作一天,你心里的阴影就一天不会消失,这种东西,会影响你一生,甚至会毁了你一生的进步。
  万丽还想反驳,但忽然眼前一晃,又晃出接待中央首长那天,平书记听到她的名字时,眼光里透露出来的那种拒绝和寒意,万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心灰意懒地说,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看穿了,也想穿了,没有意思,算了。康季平摇了摇头,说,万丽,你不行的,你做不到的,你如果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一切,我就不会来找你、劝你调单位,但是万丽,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做不到的,你是要进步的人——万丽忽然冷笑了一声说,要进步?谁不想要进步?康季平说,你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你骨子里生命里的东西,是你与生俱来并且会一直伴随到老到死的东西,你是非常非常看重的,你不能没有进步,所以,万丽,你绝不能再闷在办公室了,再闷在这里看脸色,会把你的自信全看掉的,会把你的能力全看掉,你的生命的光彩都会没了的,你会未老先衰,你会——万丽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
  康季平并没有劝她,甚至都没有再拿餐巾纸让她擦,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万丽,听我的话,立刻调一个部门!万丽的思维不由自主被他牵住了,问道,那,应该调什么部门呢?康季平说,这也是我今天找你商量的一个重要问题,你是向秘书长提拔起来的人——万丽急不可待地说,你是让我跟向秘书长到基层去?康季平摇头说,不可能, 就算你提出来, 向秘书长也不会要你。万丽惊讶地看着康季平,忍不住说,是不是因为我无意中说出了《 省委内参 》的事,向秘书长记恨我?康季平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向秘书长怎么会记恨你,这件事情,他自己说过,不怪任何人,要怪的话,也只怪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万丽奇怪道,咦,你怎么知道?似乎有一丝奇怪的表情从康季平脸上掠过,但很快就掠过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万丽也没太在意。康季平说,这是我分析的,根据向问这个人的性格特点,我完全有把握知道,他会这样总结经验教训的。万丽说,既然向秘书长不会记恨我,你凭什么说他不欢迎我跟他工作呢?康季平说,也许向秘书长心里是希望你跟他,但就算他心里这么想,他也绝不会这样做,这样做,于他于你,都没有好处,对他来说,事情太惹眼,太露骨,对你来说,你如果到了向秘书长的手下,处境当然是即刻改变,到处看到的都是笑脸了,但你背靠的树越牢靠,你的危险性越大,你明白吗?万丽有些明白,点了点头,说,那,我能到哪个单位去呢?康季平说,离开权力中心,到务虚一点的单位去,会好一些,比如,到宣传部——如果能到宣传部,你一方面可以用己之长,多写东西,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同时,到宣传部还有个好处,有机会多跑基层,搞调研,当年年轻的毛泽东,就是经常跑基层,搞调研,积累人生经验。万丽的心情,渐渐地开朗起来,听到康季平连毛泽东都抬出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你也扯得太远了。康季平说,万丽,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卧薪尝胆,等待机会,你不必着急,你还年轻,非常年轻,机会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康季平伸过手来,握住万丽的手,说,刚才你的手很凉,现在暖和了,这羊汤,真是好东西,又便宜又好。万丽想说“你怎么知道刚才我的手很凉?”但话到口边,却没有问,咽了下去。
  万丽回到家,婆婆告诉她,孙国海已经回来过了,一个朋友搬家,他又赶去了。万丽心里很乱,急于要和孙国海商量调动工作的事情,问婆婆,他说几点回来?婆婆说,没说几点,只说朋友的家已经搬好了,晚上约他们到新家吃饭看新居。万丽说,那估计不会太晚。但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孙国海还没回来,万丽等得心烦意乱,过去问婆婆,国海到底有没有说几点回来?婆婆说,要不你就别等他了,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你先睡吧。万丽说,太没道理了,在人家家里吃饭,这么晚不走,人家老婆孩子不要休息了?婆婆说,男人呀,热闹起来就忘记道理了。万丽一气之下,回房间吃了两片安定,很快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孙国海是几点回来的。
  第二天早晨,孙国海仍然酒气不散,眼睛红红的,万丽也就打消了和他谈调动的想法,反正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哪里想到,事情却出乎意料的顺利,万丽一提出来,领导就同意了,紧接着就与宣传部联系,宣传部也正好要进人,两边一合拍,万丽的工作在两三天内就解决了。万丽再回家告诉孙国海,孙国海一听,就不高兴,说,他们欺负人?!万丽说,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求调的。孙国海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自己要求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要真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肯定会先跟我商量商量吧。万丽说,我本来是要跟你商量的,可是——不知怎么话到口边,又不想说了,改口故作轻松地说,哎呀,反正已经调了,明天我就去宣传部上班了,就不多说了吧。孙国海小心地观察万丽,担心她是在闹情绪,但万丽情绪很正常,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委屈,孙国海也就放心了。
  万丽到宣传部工作,安排得还算不错,她是副科级,就放在宣传科当副科长。万丽在妇联是实的副科长,到了办公室,因为副科级上一时没有空位子,就先悬着,想等有了空位子再说,不料,别人的位子还没有空出来,她自己的位子已经先没有了。到了宣传部,倒反而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副科长。所以这命运的安排,除了命运他老人家自己知道,别人真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回想当初,要不是认识了向秘书长,要是没有向秘书长的关心,她自己独自在妇联熬,熬到现在,凭她的水平和工作能力等等,也应该是这个级别了,说不定还能拨正了,这么绕了一圈,反而没上去,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余建芳不久前也调动了,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培训科的科长。伊豆豆先前告诉过万丽,余建芳到组织部部长那儿哭过,说前任领导对她不公,像她这样工作多年表现突出的同志,科长的位子还一直是个代的,伊豆豆还嘲笑余建芳水平不行哭也没用。现在看起来,还真是起了点作用的。余建芳虽然仍是正科级,但毕竟是在组织部里边了,位子的分量可不一样了。伊豆豆又来找万丽说话,说,万丽啊,我和你,就少这一招,要哭也是在家里哭,不会到领导面前哭。万丽说,伊豆豆你这张嘴也太损了,我还真不相信,哭能够哭出个一官半职来。伊豆豆说,信不信由你啦。万丽心情好,还和她开玩笑,说,那你赶紧回家,把墙壁当成组织部部长,练哭,练成了再来教我。伊豆豆说,我要是练成了才不会教你呢,不然我哭不过你的,你的哭声肯定比我动听,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们轻快地说着笑着,好像生活与人生,从来都是那么轻轻松松快快活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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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赵军第一眼见到陈佳,就愣了半天,最后说,到底读书读得多,气质就是不一样啊
  
  万丽到宣传部上班,才知道科里一共就三个人,除了她这个新来的副科长,还有科长赵军和另一位副科长钱小梅,没有科员,赵军笑称宣传科是个真正的“官”场,因为这里没有“兵”。钱小梅目前正在党校学习,所以上班的只有两个人,分管的头绪却很多,一到部里开会时,赵军就嚷嚷忙不过来,忙不过来,嚷了几回,领导果然有印象了,总是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不久,果然又分来一个人,又是一位女同志。
  新来的女同志叫陈佳,研究生刚毕业就进了机关。陈佳是那种既漂亮又端庄的女性,加之学历高,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道光环,这道光环犹如一层面纱,把她身上的高贵脱俗的气质蒙得更加神秘更加与众不同,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赵军第一眼见到陈佳,就愣了半天,最后说,到底读书读得多,气质就是不一样啊。其他科的同志听说宣传科来了个年轻漂亮的研究生,都过来打探,但无论别人说什么,陈佳一概都付之既温和又矜持地一笑。不久大家就传说,本来学校是要留陈佳的,但却被机关硬抢了过来。
  万丽又遇到对手了。本来万丽从办公室调宣传部,是自己要求走下坡的,当然也是为今后有可能再走上坡,但那是今后的事情,现在还看不见在哪里。至于目前,万丽根本就不敢有什么想法,她心里明白,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她得夹着尾巴做人,埋头工作,别无他念。进宣传部以后,与赵军共事,虽时间不长,但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万丽工作也很顺手,不多久就已经顶起了宣传科的半边天,赵军又是个很大气的男同志,该是万丽的功劳,他从来不抢,更不会占为己有,部里上上下下,都迅速地知道了万丽的工作水平和能力。一直在万丽心头飘浮着的挥之不去的阴云,被她的工作热情一扫而空,心里整个地亮堂起来,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万丽心里很感谢康季平,是他让她走上一条新路,一切从头开始,康季平说得对,她还年轻,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
  所以,听到赵军向部领导喊忙不过来的时候,万丽总是说,没事没事,我能干得过来。赵军说,我是瞎喊喊的,要是一喊就能喊来人,那还了得,部里那么多科室,哪个科室不缺人啊。却不知这回真喊来了人,当分管组织人事的李副部长和干部科长一起领着陈佳进来,宣布陈佳进宣传科的时候,万丽已经热起来的心,一下子又凉了下去。
  大家对陈佳的重视,使万丽心里又酸又失落,但她不能表露出来,也幸好赵军为人比较正,在向陈佳介绍万丽的时候,特别介绍了万丽的才华,称她是机关第一才女,万丽说,我哪有资格做第一才女,陈佳是研究生,第一才女应该是她。陈佳却谦虚地说,我是学哲学的,从理论到理论,尽是书本上的死板知识,我没有工作经验,哪敢和你们比。陈佳这话虽然客气了点,但也说得不错。也幸好万丽比陈佳早几天进来,无论如何,先入山门为大嘛,何况万丽是副科长,陈佳只是一般科员,尽管陈佳学历高,人更年轻,但在机关的论资排辈上,毕竟陈佳要排在万丽后边一点,有许多事情是轮得到万丽轮不到陈佳的,比如,部里开中层干部会议,赵军和万丽可以参加,陈佳就只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了,再比如传达某些文件,是要分级别传达的,先传达到中层干部,再传达到一般群众,这样万丽就比陈佳早一点知道文件精神,虽然这中间有时候只差几分钟,但毕竟是有个先后的,感觉上就不一样。
  陈佳新来,按规矩,都是要老同志带一带的,比如下基层调查研究,或者写调查报告,新同志一般不可能直接就自己独立上手了,赵军征求陈佳的意见,问她愿意跟谁,陈佳说,我跟万科长吧。万丽有些警惕,反问说,你为什么不跟赵军呢。赵军也笑道,男女搭配,事半功倍。陈佳说,女同志和女同志,说起话来更方便嘛。万丽无话可说,赵军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本来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结果这月光给万丽沾了去。万丽也不好再板脸,便一笑了之了。心里觉得,陈佳还是比较大气的,不是像余建芳那样的小肚鸡肠的女同志,她对万丽和赵军的态度也很得体,尊重,又不卑微。也许赵军说得对,到底是研究生,境界要高一些,应该比较好相处,这么想着,一方面心里踏实了些,但同时又泛出一些不可抑制的酸意来。赵军说,既然你们搭配好了,第一件工作,就是南天服装城经营模式的调查研究,你们女同志,天生与服装是有难解之缘的,这个调查报告交给你们,是再合适不过了。
  伊豆豆已经调到机关行政管理局了,工作比在妇联时忙多了,但她照旧是万丽的常客,仍然三天两头跑到万丽的办公室来。陈佳来了没几天,伊豆豆就来过好几次,居然和陈佳也说说笑笑,打得火热了。
  有一天伊豆豆来找万丽,在走廊上撞见了,就站在走廊上说话,伊豆豆说,万丽,你的同事怎么样?万丽说,你说怎么样?伊豆豆说,我的感觉,还不错,到底书读得多,气质就是不一样啊。伊豆豆的话和赵军说的完全一样,还不等万丽说什么,伊豆豆就朝万丽又撇嘴又挤眼睛,说,可是万丽,来这么个同事,你麻烦大了。万丽本来就心里烦着,伊豆豆还火上浇油,把她惹冒火了,脸一拉,说,说什么话呢,她又不是来跟我打架的,我有什么麻烦!伊豆豆说,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是来跟你要好的?万丽说,我也用不着别人跟我要好。伊豆豆说,火气这么大,心里不平衡了吧,换了谁,办公室来这么一个高水平美女,心里也不可能平衡啊。万丽说,你小人之心。伊豆豆说,我是小人之心,但是君子之腹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见,在你肚子里吗?万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针锋相对道,难道就没有相处得好的同事吗?伊豆豆也斩钉截铁地道,有,当然有,但绝不是你和陈佳。万丽彻底地泄了气,不说话了。伊豆豆却没有恻隐之心,穷追不舍,直指要害,说,万丽啊万丽,你以为调了宣传部,就天下太平了,就仕途顺利了,哪里想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你们这位陈佳,进机关没几天,就给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啦。万丽心里猛地一刺,不由脱口道,你也觉得陈佳很好吗?伊豆豆说,那还用说,就连我都被她拿下了,要不是我跟你哥们儿在先,说不定就跟她做哥们儿了。万丽心里一酸,嘴上说,你去做好了。伊豆豆嘻嘻一笑,说,吃醋了吧,不吃醋才怪。万丽不高兴地说,伊豆豆,为什么我的新同事来了,要你这么起劲?伊豆豆说,你看你看,心态已经不好了吧,万小姐,你也太沉不住气了。斗争还没有开始呢,你就已经认输了?万丽说,我认什么输,我斗什么争?伊豆豆说,眼光放远一点,来日方长嘛,你是万丽,你又不是伊豆豆,你得看清楚自己的优势,你的条件也不错,你的实力也很强,你们是势均力敌,好看,好看。万丽说,你看戏啊?伊豆豆说,就是戏嘛,是戏,就会有发展变化,现在是势均力敌,但是任何条件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就看你们两个谁变得好,变得对,变得快。万丽酸酸地说,你们不是都看好陈佳嘛,我变什么变?伊豆豆说,哟哟哟,还不是一般的酸呢,醋坛子都打翻了。
  万丽虽然嘴上要和伊豆豆争个高下,但她心里明白,伊豆豆说得不错,自从陈佳来后,自己的好心情一扫而过,再也找不回来了。伊豆豆明知万丽情绪不高,却不肯饶过她,还在猛追穷寇,说,那么多人吹捧陈佳,陈佳是怎样的表现?万丽说,她嘛,一笑而已。伊豆豆说,你别小看她这一笑,表现温和,没有欲望,但其实里边藏着无尽的骄傲,但因为藏得深,这一笑,就使她又得分不少。但凡年轻的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性,常常会碰到一些善意但却是廉价的吹捧,对于这样的吹捧,你要是当回事了,真的让自己跟着飘起来,你就露馅了,别人便会瞧不起你,但是如果你板着脸不答理人家,对别人的吹捧没有反应,别人又会说你清高,眼睛长在额头上,瞧不起人等等。陈佳以温和的微笑处理这样的难题,说明这个人是个人物,虽然年轻却沉得住气,要知道这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这是一种境界。有些女人,一辈子的虚荣心到老都不能稍有减弱,人都老去了,听到别人的奉承,还会信以为真,愈加的搔首弄姿,咧着嘴傻乐呢。由此而言,你们这个陈佳,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啊。万丽听伊豆豆这一番论说,觉得她也把陈佳抬得太高了,万丽心里不服,便攻击伊豆豆说,这么说起来,你就是那个到老还爱虚荣的女人啦。伊豆豆毫不客气地说,我当然是,你也是。万丽说,为什么陈佳就不是?她不是人吗?她不是女人吗?伊豆豆说,她是人,她是女人,她也是爱虚荣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但她放在心里,藏得深一点,哪像你,更不像我,什么都写在脸上,有什么出息。万丽又不服,说,我什么时候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伊豆豆说,是呀,万小姐还觉得自己城府挺深的呢。说到这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万丽脸也绷不住了,也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不由得也跟着伊豆豆笑了。
  走廊里有人进进出出,万丽赶紧把伊豆豆拉到一边,伊豆豆说,行了,有你这一笑,我也放心了。万丽说,怎么,我要是不笑,你怕我自杀?伊豆豆说,没那么严重,不就来了个新人吗?新人有新的好,老人有老人的强,到底鹿死谁手,结果还早着呢?更何况,你有我这样的高参,你输也输不到哪里去。万丽笑道,城墙有多厚你皮就有多厚。伊豆豆说,我告诉你,万小姐,在机关待着,皮不厚是不行的。万丽说,怪不得你——伊豆豆手一抬,打断了万丽的话,说,不仅是说我,更是说你,万小姐,你可给我注意了,尤其是陈佳来了,你更要练得皮实些,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可经不起风吹雨打。万丽说,我细皮嫩肉?伊豆豆说,你以为你经历了一点点小事,就已经出道啦,笑死人。万丽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在机关跌打滚爬一辈子了,你进机关才多长时间,不就比我早一年吗?伊豆豆说,锻炼人不在于时间长短,在于深入不深入,深刻不深刻,好啦,我是瞅个空出来教你一招的,我可不能为了你耽误了我自己的大事,对啦,还有件重要事情没说呢,机关下一轮分房就要开始了,你打个报告让部里批一下,直接拿到行管局交给我,我帮你想办法。万丽犹豫说,行吗?根据这次分房的积分标准,我可能够不着分数。伊豆豆说,够不着就想办法让它够着呗,好了,我得走啦。说罢扬长而去了。
  万丽回到办公室,赵军不在,陈佳正埋头看什么材料,见万丽进来,陈佳就把手里的材料交给了万丽,原来她已经拟好一份调研工作的初步设想。万丽一看,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心里却有些疙疙瘩瘩,张口想说,陈佳,不错啊,才刚进机关,工作积极性就很高嘛,但话到口边,突然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啊,一想,这怎么像是余建芳的口气了,当初万丽刚进妇联的时候,余建芳就是这么跟她说话的,想到这里,万丽心里一凛,赶紧把话咽下去,闷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睛看着陈佳,竟有点发愣。陈佳又主动说,本来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应该怎么写,请赵科长指点了一下,万科长你再替我看看,还要注意些什么?万丽冷静下来,想了想,使了个心眼,说,陈佳,调研的事情呢,我们当然是一起去,但这调研报告呢,虽然只需要一份,不过,我在考虑怎样才能尽快锻炼你的能力,不如我们分头写,一人写一份,最后取长补短,合并起来,你看行不行?陈佳点头说,好。
  南天服装城是南州市新建的一个大规模服装市场,前景非常看好,国营、集体、联营的服装企业都纷纷抢摊,新生的个体工商户更是看好这块肥肉,志在必得,一时间,抢摊行动在南州市上演得轰轰烈烈,更有先见之明者,早些时候就买下几个摊位,这时候再转手出让,翻一翻股掌之间,今天就不是昨天了。
  摊位大战基本结束后,南天服装城的正常经营开始了。本来服装城里的个体工商户是占少数的,也是政府为了表示对个体户的支持做的一点样子,装装门面而已,却不料,这少数的个体工商户,却占了市场的大份额;还有一个更奇怪的现象,国营和集体企业,主要经营中高档服装的批发和零售,而个体工商户经营中低档服装并且以低档服装为主,以批发为主。档次不同的服装,搁在层次不同的摊位上,差异极大,尤其是那些质地和样式都不怎么样的低档服装,像几只丑小鸭硬是混迹于一群白天鹅中间,更显其丑陋和不上档次,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丑小鸭成为宠儿,高档服装门庭冷落。那些投入了大量资金却经营不善的国营和集体大企业,眼睁睁地看着这块大蛋糕被那批小投入小成本的小个体户分去了大半,实在心有不甘,使出浑身解数欲夺回市场,抢回蛋糕,这就埋下了日后矛盾大爆发的种子。
  陈佳的调研报告很快就写出来了,她在报告中谈得最多的就是她们在调研中亲眼目睹的服装城中个体工商户所遭受的不公待遇,从服装城主管单位到服装城里的许多国营集体经营户,对他们歧视、排挤,甚至不择手段地打击,个体户在重压之下苟延残喘,却还创造了服装城的惊人的业绩,可是在服装城的述职报告中,这些业绩都被归功于管理部门和少数国营集体名牌大企业。
  万丽和陈佳交换看法的时候,想法基本一致,她们都深觉不安,在陈佳的报告中,更是把对待个体工商户的态度、行为和政策上的欺负提到了相当的高度,陈佳在报告中说,多种经营模式,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前景和方向,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个体经济的渗入和壮大,是搞活经济的良药良方,是促进经济发展的润滑剂。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而南天服装城到现在仍然抱着大锅饭,霸王主义的老观念在搞经营,这样下去,不仅不利于南天服装城的发展,更会影响到整个南州市的经济发展和改革步伐。
  陈佳的文章可谓是力透纸背,万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陈佳进机关后的第一篇文章,当初她进妇联,学着写文章,虽然是中文系毕业,笔头也不差,但什么是论点,什么是论据,应该怎么去论述都搞不清楚,陈佳头一次执笔,就能写出如此有分量的报告,但是再读下去,万丽却渐渐地看出了陈佳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她的个人感情太明显也太浓烈,抱不平的使命感太过强烈了。万丽不由得想起当初,南州大兴修路之时,她跟着向秘书长去长洲县江洋乡,看到乡党委书记聂小妹修路的行为,后来向秘书长决心要和这种行为作斗争,给万丽交代了任务写调研报告,为了使调研报告更有说服力,万丽又多次下乡,看到许多问题,感情的天平重重地倾斜,因而大大增加了那篇文章的力量。若不是她后来的补充内容,单靠聂小妹事件,要说清说透南州市在修路中存在的严重问题,是不够分量的,她的报告写出来后,向秘书长曾大加表扬,哪知结果却害了向秘书长。现在的陈佳,似乎也有点像当年的她,其实在万丽心里,感情的天平也一样倾斜在受到不公待遇的个体户那里,但正是因为陈佳的浓烈的感情色彩,使得万丽警觉起来,开始审视自己,开始审视形势和领导的意图,所以万丽自己的那份报告,也已经写好了,却迟迟没有拿出去。
  过了几天,市里召开科以上干部大会,万丽恰好坐在余建芳旁边。她们有时间没有联系了,偶尔路上遇见,余建芳总是匆匆忙忙,话都说不上一两句,就匆匆而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坐到一起,万丽就觉得有许多话想跟余建芳说,虽然当年在妇联,她们相处得并不好,但毕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何况这些年也过去了,早就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候了,更何况,她们之间那点小疙瘩,实在是小儿科,又算得上什么恩与仇呢。
  但余建芳仍然老样子,无论大会小会,只要不是轮到她发言,她永远是心无旁用地认真做记录。久而久之,她的记录速度和水平甚至超过了速记员的记录速度和水平,单位领导要回单位传达,倘若记得不全,尽管找余建芳要记录,时间长了,甚至外单位的人也来找余建芳借记录。但这是一次机关的例会,没有特别的新精神和重要内容,万丽看身边的余建芳仍然“刷刷刷”地记着,一会儿就一页纸,一会儿又一页纸,万丽忍不住说,余建芳,这些话,领导都讲过无数遍了,张书记讲过了李书记讲,李市长讲过了张市长讲,恐怕你自己都能背出来了,你还记它干什么?余建芳认真地摇头,说,虽然是说过很多遍,但每一次说它的内涵是不一样的。万丽不解,说,为什么,不还是那几句话吗?余建芳说,现在的形势发展变化那么快,今天不是昨天,明天又不是今天,话是一样的讲,解释起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万丽说,就算如你所说,但这些问题,什么政策啦,什么方向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余建芳惊讶地看了万丽一眼,说,怎么会没关系,我们如果不了解方向政策,我们怎么工作呢?说过之后又赶紧埋头记录,因为和万丽说话漏记了一句,她还回头去问身后的同志,补记下来才安心。
  万丽实在无事可干,另一边坐着的是个不熟悉的人,也不便多搭话,无奈之下,就想,我倒要听听今天的报告和平时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是老一套,而余建芳却永远都会有新鲜感呢。这一听,万丽竟渐渐地听进去了,领导讲的正是经济成分的问题,怎么就跟自己没关系呢,她和陈佳,不正在做这方面的调研吗。
  云州的企业南州的路,这是在全国都出了名的成功典型,我们南州修路的经验有千万条,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依靠集体的力量,如果没有集体的力量,我们的路是修不起来了,所以,虽然云州的个体企业发展很红火,占了国民经济相当大的成分,但我们南州有我们南州的特色,我们不能盲目搬照别人的经验,从五十年代开始,我们南州就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靠集体经济,到现在,也依然这样,个体户我们不是不要,但不是我们主要的方向,我们要加大力度,大力发展我们的国营和集体经济,针对我们的干部中一部分人的想法,我今天特意要提出来重申和强调的,就是我们当干部的,基本的态度和立场,是不是和党的方针政策相一致,是不是和市委的决策相符合,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自我检查一下,核对一下,如果不相符合的,请同志立刻调整步伐,我们要同党中央,同市委保持高度的一致,我们才是当之无愧的党信得过的干部。
  不听则罢,一听,听得万丽差一点冒出一身冷汗来,一直到散会,还觉得背心后边凉飕飕的。
  散会出会场的时候,宣传部的同志走在一堆,正好新上任不久的计部长也走过来,计部长和大家走到一起,边走边认人,认到万丽的时候,计部长说,哦,是宣传科的小万啊,你们赵军说你是机关第一才女呢,我们宣传部不简单哪,把机关第一才女弄进来了。万丽脸有点红,但心里快活,赶紧说,要计部长多关心多指点呢。计部长就有意走慢一点,大家心中有数,都往前先走了,留下万丽在计部长身边,计部长说,小万,我听赵军说,你们正在搞服装城的经营模式调研,调研报告搞出来没有?今天孙书记的报告重点就是谈的这个问题,这说明你们宣传科的同志相当有政治头脑,也很敏感。万丽正要汇报工作进展和自己以及陈佳的一些看法想法,计部长却已经接下去说了,可别小看这个经营模式,看起来是个模式问题,但说到底,还是方向的问题,对不对?万丽心里一犹豫,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计部长却好像看出万丽要说什么,又道,小万啊,我们搞调研工作,看问题的角度很重要,相当重要,角度问题,说到底,也是个立场问题,你说是不是?其实我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就以你们调研的这个南天服装城为例,有些个体工商户手段恶劣,坑蒙拐骗,以次充好,严重影响了市场的声誉,也影响了其他企业的发展,还不服甚至抗拒管理……当然这些问题,你比我有发言权,你们是实在地调查过的,我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计部长和蔼可亲的一番话却说得万丽心头一阵乱跳,冷汗再次渗了出来,嘴上赶紧说,计部长说得对,计部长说得对,但心思慌慌张张已不知逃跑到了哪里。计部长仍然笑眯眯,又说,现在市委也很重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的工作能抓紧一点的话,我希望能够尽快看到你的报告。万丽说,其实已经差不多了,我今天加个夜班,明天就交给计部长。计部长说,你也可以一式两份,一份给赵军,这是程序嘛,我嘛,更想先睹为快,看看我们的第一才女水平到底怎么样。
  万丽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她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办公室里,心里很乱,在服装城的事情上,自己的感情倾斜斜错了,陈佳的感情倾斜也斜错了,而且错得更厉害,计部长又急着要报告看,自己的一份倒是可以连夜改出来,虽然有点违心,有点强扭自己的感情,但是有了向秘书长那样的严重教训,万丽是不可能再重蹈覆辙的。违点心就违点心吧,反正这种大的方向问题政策问题,也不是万丽能说了算的,连向秘书长都没有能力,她万丽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计部长说得也有道理,关键是看问题的角度,你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同一件事情,得出的结论就会不一样,如果从国营集体的那些品牌企业的角度看,个体工商户以低廉的成本低廉的价格参与竞争,对高品质高成本的高档服装也是不公平的嘛,万丽在心里圆来圆去,好歹将自己的不平圆平了些,也好歹将自己对自己的不满和内疚磨平了些。但问题是陈佳的那一份怎么办?别说计部长不知道有两份报告,恐怕连赵军也不太清楚,因为也不会有人要她们两份报告,最后上交的肯定是一份。本来在这件事情上万丽没安什么好心,但也没多大的坏心思,只是自己使了个小心眼,以为陈佳新来乍到,又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必定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报告,万丽只是想拿自己的报告和陈佳的比一比而已,结果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现在最简单最太平的办法就是把陈佳的一份埋没掉算了,就当陈佳没有写,就当自己没有耍这么个小心眼。万丽就从抽屉里把陈佳的报告拿出来,准备干脆带回家去算了,但是一拿出来,就忍不住再看了一下,这一看,心情就全然不一样了,陈佳的文章,不仅字里行间才华横溢,从文字背后透露出来的自信,更是非同一般,就像那个美丽高雅的陈佳站到了她的面前,她分分明明地感受到,陈佳气质的背后,是一种过人的坚强和力量。万丽心里无可回避地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她品咂着,忽然间就冒出来一个念头,万丽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万丽没有回家,在机关食堂吃了晚饭,就回办公室修改自己的调研报告,可是搁在抽屉里的陈佳的那份报告,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时时提醒着她,时时威胁着她,折腾得万丽心神不宁。一直到回了家,上了床,也没能平定下来,翻来覆去,睡一会儿就醒,睡一会儿就醒,连一向睡得很沉的孙国海都感觉到了,问她出什么事了,万丽几次话到嘴边,实在是说不出口,孙国海又沉沉睡去,听着孙国海心平气和的鼾声,万丽硬是将自己的念头再次压了下去。也是奇怪,这念头一压下去,心里就平静了,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早晨起来,万丽上班去,一路只觉得神清气爽,轻松愉快,但是,快到单位时,她忽然站住了,远远地看见计部长在和陈佳说话,计部长满脸的笑,和昨天与万丽说话时一样的神态,万丽考虑计部长见到她,会不会喊住她也说些什么话,会不会问一问报告有没有写出来,她有意放慢一点脚步,慢慢地走过去,但是计部长没有喊,只是朝她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仍用心在和陈佳说话,万丽进办公室后,赵军已经到了,万丽说,计部长在和陈佳说话呢。赵军说,计部长的工作作风就是这样,很细致。万丽点点头,稍过一会儿,陈佳也进来了,没有说话,万丽便拿自己的眼神去迎着陈佳的眼睛,希望陈佳说点什么,但陈佳什么也没说,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万丽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陈佳,计部长和你说什么呢?话一出口,脸上顿时又红又烫,觉得自己的行为怎么越来越像余建芳,心胸狭窄,猥琐,甚至比余建芳都不如。万丽从前虽然对余建芳有看法,但说心里话,她并没有觉得余建芳猥琐,因为万丽知道,在余建芳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她觉得是应该问的,是正常的,所以她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而偏偏万丽觉得这样做很猥琐,而她偏偏又这样做了,心里特别窝囊,就听得陈佳在回答她的问话,说,计部长说,宣传部的同志从基层上来的多,理论水平普遍低一些,计部长想让我给大家讲讲理论。赵军一听,“哈”了一声,说,太好了,我先喊你一声陈老师啦。陈佳说,计部长还跟我说,我是机关里第一个研究生,要我好好发挥作用,不过我觉得我现在还不太行的,我虽然读了研究生,但在机关工作我的经验太不够了,我怎么有资格给大家上课呢。万丽说,那最后计部长要不要你上呢?陈佳说,我想推的,但没有推掉。计部长说就安排在下星期,连计部长都要参加呢。赵军说,你可真沉得住气,部长都要来听你的课,你怎么像没事似的,一点也不兴奋不激动啊?陈佳笑了一下,说,我担心还来不及呢。赵军说,到底研究生啊,素质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宠辱不惊啊。陈佳说,哪有你说的那样,我心里惊得很呢。赵军说,哪里看得出来,举重若轻的啊。
  赵军和陈佳的说笑却如一根根利箭,刺着万丽的心,如果说,昨天会后计部长和她说了些话,对她是一个极大的鼓励,使她信心倍增,那么,这一点点的信心,现在在陈佳面前,一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随风飘走,不见踪影了。
  办公室的小刘进来了,说计部长在催问服装城经营模式的调研报告了,万丽说,你跟计部长说,我马上送过去。小刘走后,万丽将自己的那份报告到文印室复印了一下,将复印件交给赵军,说,计部长急着要先看,让我先送过去。赵军说,你送过去吧,我看过了最后也还是计部长看,一样的。
  万丽到计部长办公室,把自己的报告和陈佳的报告一同交给计部长,计部长很感兴趣,说,噢,你们弄了两份?万丽说,调研是我和陈佳一起搞的,但是观点不太一致,也很难调整成一篇文章,我就把两篇一起拿来了。计部长高兴地说,好,好,小万你放着,两篇我都要看。
  就在万丽将要踏出计部长办公室的那一瞬间,万丽后悔了,她停了下来,计部长问道,小万,还有什么事吗?万丽犹豫了一下,说,计部长,陈佳的那篇报告,她还没有修改,要不,让她修改一下再交给您?计部长笑了笑,说,没事的,没修改过的文章常常是最本色最真实的。万丽支吾了一下,又说,可是,可是,陈佳还不知道我把她的文章交给计部长了,因为本来是说好,将两人的文章并成一篇的,可是,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计部长拿起陈佳的报告,先看了一眼标题,又随手翻了一下,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计部长说,小万,陈佳虽然学历比较高,但毕竟还年轻,而且刚进机关,工作经验方面,尤其是政治思想觉悟方面都有待于进一步的提高,你进机关时间比她长,又是宣传科的副科长,你也是有责任带好新同志,是不是?万丽心里一阵温暖,赶紧点头,说,我知道。计部长又说,新来的同志,有哪些问题,有哪些不足,我们都得做到心中有数,要不然,你怎么帮助他们呢?万丽又点头。计部长把陈佳的报告还到万丽面前,说,你如果坚持要让陈佳修改以后再拿来的话,我尊重你的意见。
  万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计部长办公室的,她整个的晕了,今天这件事情,做得那么窝囊,那么拖泥带水,既然已经把陈佳的报告给了计部长,为什么又要拿回来,既然后来要拿回来,当初又为什么要送上去?送上去的时候她后悔了,拿回来了,她又后悔,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已经抓到手了,又被自己拱手送了出去,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反正怎么做,万丽都觉得是不恰当的,是错的,是愚蠢的,她站在走廊里发了半天愣,才情绪低落地回到了办公室。
  万丽一进来,赵军说,陈佳也写了一个报告的,你怎么没给我?万丽正拿在自己手里呢,说,我要想一起交给计部长的,后来想想还是拿回来了。赵军说,为什么拿回来?万丽说,陈佳可能还要再改一改吧。赵军接了过去,也看了一眼标题,眼神就有点疑惑,说,你没有给计部长?万丽说,我跟你说了,想给的,但又拿回来了。赵军说,这样也好。
  后来赵军也出去了,万丽一个人沉闷地坐在办公室,许久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脑海里翻滚来翻滚去,又浮现出她进机关以后的许多事情,浮现出余建芳、伊豆豆、许大姐、金美人等人的影子,如果是余建芳,她会怎么样,她会毫不犹豫地把陈佳的报告交给计部长,如果是许大姐呢,毫无疑问,也一样,那么,伊豆豆呢,金美人呢,她们会怎样做呢?万丽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伊豆豆和金美人也都会这样做的,但如果伊豆豆是她,而她是陈佳,伊豆豆会不会做呢?万丽无法判断了,想得头都疼了。
  就在万丽把调研报告交给计部长的当天下午,南天服装城出了一件大事情,几个个体工商户打伤了服装城的一个管理人员和一家国营服装企业的经销人员,事情闹到市委,平剑刚书记立刻签署了意见:严惩凶手。
  不久之后,南天服装城的个体工商户,撤离的撤离,收摊的收摊,一下子就溃不成军了。
  陈佳为了上好计部长点名的这堂理论课,做了精心的充分的准备,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第二个星期又过去了,却始终没有下文,计部长偶尔碰见陈佳,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陈佳自己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倒是赵军替她着急,后来忍不住问了计部长。
  赵军从计部长那儿回来,知道陈佳等着他的回答,但他却不说话,一直等陈佳走了,赵军才走到万丽办公桌前,问道,万丽,你到底还是把陈佳的那份报告给计部长了吧。万丽说,是给了,但是当时就拿回来了,我跟你汇报过的。赵军说,那计部长怎么知道陈佳写的什么?计部长说,文采好不好,不是问题的关键,文采是为观点所用的,观点错了,文采越好,问题越大,危险越大,观点对了,文采差一点,还是好文章嘛。这不明明是在说陈佳的报告吗?他怎么会看到的呢?万丽说,我怎么知道?赵军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淡淡地瞥了万丽一眼,这一瞥,像一把尖利的冰刀,刺得万丽心里直发毛。
  过了一天,康季平来找万丽,一见了面,康季平劈头就问,万丽,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万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脸色很难看吗?康季平说:你脸色不好看,但你的心里更不好受。万丽喉头一哽,泪水就噙在眼里了,噙着泪说,你怎么知道?康季平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你站在我的面前,欲言又止,我一问你,你转身就走,我就知道你有难题了。
  万丽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将服装城事件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康季平,郁积在心里的苦闷吐了出来,一下子觉得心里好过多了,她等着康季平给自己做一个判断。
  康季平却说,好了,万丽,没事了。万丽不解地看着康季平,康季平说,你现在已经不觉得有那么多的委屈,也没有那么多的后悔了,是吧?万丽说,是的,心里舒服多了,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这次过去了,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康季平说,在这样的问题上,我无法给你任何答案,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把陈佳的报告交给计部长,我的作用,就是听你说,看你哭,你说过了,哭过了,就好了,雨过天晴,你又是你了,你又振奋起来,你又活过来了。万丽却摇了摇头,一想到今后的漫长的日子,漫长的永远没完没了的竞争、斗争,她心里就不寒而栗,情绪顿时又低落下去,悲观地说,我可能不适合在机关工作,可能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到机关来,要是留在学校——康季平打断了她的话,说,万丽,要是错,也错在我,是我动员你来的,但我认为你没有错,你会进步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还有,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一点,即使在机关工作,做人也要有自己的个性,就像写文章,没有个性的文章,不容易让人记得住。万丽说,在机关怎么可能做有个性的人?只能委曲求全,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只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康季平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在我看来,机关里许多人都是有个性的人物,就说你熟悉的几个女同志,你看看,哪个没有个性,伊豆豆,没有个性?余建芳没有个性?还有金美人、包括从前你们那个许大姐,哪个没有个性?万丽说,你说得都对,可是我仍然看不清自己前边的路,你说个性,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个性是什么。康季平说,你的个性,就是心地软弱、正直善良,又有非常强的进取心。万丽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更不应该来机关了,要想做好自己,首先一个,就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但在机关做不到啊!有时候,如果不肯违背良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上前,你能明白吗?康季平点头说,我当然明白。万丽说,就说这南天服装城,明明是那些国营和集体企业欺负个体工商户,但因为市委的大方向是倾向另一边的,不赞成在南州市大力发展个体经济,我能说实话吗?康季平说,在不能说实话的时候,就尽量不说话,先回避着再说。万丽,你得明白一点,有些事情你如果做了,可能对眼前确实会有用处,但这种用处,只是暂时的,让人走不远,要想走得远,就先要把眼光放远,不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不要计较那些蝇头小利,更重要的一点,万丽你一定要记住,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旦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你的所获,绝不能替代你的所失,也就是说,你做了违心的事情,你的患得患失,你的痛苦,你的后悔,会将你所得到的利益和成功的喜悦抵消殆尽,最后你是得不偿失的。康季平的分析,入情入理,万丽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情绪也好多了。
  康季平一直是和颜悦色地安慰和劝导万丽,但等到万丽的情绪慢慢地调整过来了,康季平却严肃起来了,说,万丽,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得永远记住,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想要所有的人都跟你想的一样,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个人的角度不一样,你这里来了陈佳,对你是个威胁,但对别人没有威胁,对别人来说,她只是位年轻漂亮的既有水平又得体又好相处的女同志,别人对她好,是应该的,别人对你也好,也是应该的,你绝不能要求别人只对你好不对她好,只说你的好,不说她的好,如果一说她的好,你就受不了,那你的人生就完蛋了,你就会被无穷无尽的烦恼包围住,别说工作,别说进步,你会被自己点起来的妒火烧死,万丽,我不希望我心目中的万丽是那样的形象。虽然康季平说得严厉,但万丽能够接受,她细细地品咂着其中的滋味,缓缓地点头说,我知道了。康季平说出来的这番道理,正是她这一阵以来面临的问题,现在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她相信自己,会调整好心态。她的一颗纷乱的心,在黑夜里胡乱地闯了一阵,现在终于看到了光明,找到了回家的路。万丽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有件事我仍然不能明白,计部长到底怎么看到陈佳报告的呢,我确实当时就拿回来的。康季平说,是呀,你没有给计部长,那赵军呢?万丽没假思索就说,赵军肯定不会。康季平说,那还有谁呢?万丽说,没有了呀,所以我想不通。康季平笑了一下,说,怎么没有了,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万丽心里忽然一跳,说,难道是陈佳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康季平平平淡淡地说,为什么不可能,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不可能?万丽没再说话,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地放开了,最后她释然地说,康季平,我想通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也没有什么退路,就慢慢往前走吧。康季平说,万丽,你记住,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万丽的热泪再次夺眶而出。目送康季平走远的时候,万丽不由得又想到孙国海,又拿他和康季平比较,如果是孙国海,碰到这件事情,肯定又是骂人,骂陈佳,骂赵军,甚至连计部长也一起骂了。
  晚上回到家刚吃了晚饭,伊豆豆就来了,告诉万丽一个好消息,机关分房经过几上几下的折腾,最后结果出来了,万丽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伊豆豆说,万小姐,你可得好好谢我,替你争这套房子,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劲,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五花八门的手段都用上了。万丽说,有那么严重吗?伊豆豆道,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你想想,你进机关才几年,比你早进机关十年八年的都没有分到。万丽说,那是你有本事。伊豆豆说,你说得轻巧,你给我试试去。万丽说,你是拉了金美人替你说话吧?伊豆豆说,才不呢,金美人才不肯替我说话,还跟我作对。万丽说,咦,你进行管局,不就是她引进的吗?伊豆豆道,但我进行管局以后,金美人见了我就像陌生人,爱答不理。万丽更奇怪了,问道,为什么,你得罪她啦?伊豆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就叫水平,这就是机关的作风,越是自己的人,就越要严肃对待,我想要的东西,她偏不支持,跟我作对,这样才能显得她的公正无私嘛。这个金美人啊,也真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都从办公室滚出来了,还那么认真干什么吗。伊豆豆一说出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万丽也是从办公室出来的,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赶紧道,万丽,我可不是说的你啊。再说了,金美人哪能和你比,金美人的出,是日薄西山的出,你的出,是东山再起的出,大不一样。万丽觉得自己卧薪尝胆的隐秘心机被伊豆豆说穿了,脸有些红,支吾了一声,赶紧又回到原先的话题,说,金美人都不帮你,你凭什么能够替我争到房子?伊豆豆说,你们不是夫妻双方都在机关吗,两人的工作年份加起来嘛。万丽不相信,说,不对,你骗我,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分,再说了,两人都在机关的,多着呢,也有许多人没有分到房呀。伊豆豆说,万小姐还蛮敏锐的嘛,这可是天机,天机不可外露,但可以告诉你,你不是外人嘛,我下死劲花我们秦局,秦局被我花上了,就死心塌地听我的了。万丽也不知伊豆豆说的是真是假,秦局是行管局的一位分管副局长,此人万丽也认得,为人非常忠厚老实,循规蹈矩,目不斜视,平时连和女同志说个话都小心翼翼的,恐怕不大可能被伊豆豆“花”上,更不大可能对伊豆豆言听计从,所以,万丽觉得伊豆豆更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不管怎么说,不管伊豆豆是用什么办法替她争到这套房,有一点万丽是清楚的:很不容易。这种不带任何交易色彩的友情,让万丽内心非常感动,她脱口说,伊豆豆,我请你吃饭!伊豆豆始终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听到万丽一本正经谢她请她吃饭,反倒一愣,但随即又笑了起来,说,万小姐,你以为我真的是不带功利目的的吗?你别忘了,我可是机关里数一数二的马屁高手啊。万丽说,那你拍我马屁想得到什么呢?伊豆豆说,我这叫眼光放得远,放长线钓大鱼,说白了,万小姐,我看好你,我在你身上下赌注呢,你是有前途的,你将来一定官运亨通。不像我,也想进步,也想升官,但是亏在我的性格上,亏在我一张嘴上。万丽说,你既然知道自己,不能改吗?伊豆豆说,狗改得了吃屎吗?万丽“扑哧”一笑,伊豆豆又说,就凭我这话,我就上不了台面,哪有一个女同志,说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万丽说,这倒是的,人家都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既然是狗,也要装扮成羊啦猫啦什么的,哪有像你这样。伊豆豆说,所以呀,我也就混混而已,你呢,就不一样,你责任重大。万丽道,我怎么责任重大?伊豆豆说,咦,我现在替你争房,将来要问你要回来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做大了,我会没有好处吗?万丽说,那你要什么呢?伊豆豆说,我只知道大趋势,具体要什么,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你等着就是了。万丽说,万一我上不去呢?伊豆豆说,那就算我瞎了眼。
  万丽一扫近些日子一直罩在心头的阴霾,如果说康季平的谈话,已经帮助她渐渐走出情绪的低谷,那么,此时和伊豆豆的这番胡乱说笑,更是使她心情轻快起来,不就是一个陈佳吗,值得因为一个陈佳,就把自己的人生变得那么不美好那么不快乐吗?
  伊豆豆简直就像洞穿了万丽内心深处的隐秘,话题已经到了陈佳身上,说,还告诉你一件事情,陈佳也想要房子,被我反掉了。万丽说,她不是刚来吗,还没结婚,怎么轮得到要房子?伊豆豆说,但这次有一批腾空出来的适合做单身宿舍的老房子,陈佳也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打了报告直接送到了张局手里,张局还替她说话,但照样被我反掉了,我还联络了秦局一起反对,金美人也没说好话,这样力量就大啦。万丽说,张局可是你们一把手,你怎么可能反得掉他。伊豆豆说,这你就不明白领导的心思了,他提出要给陈佳,如果没有人反对,自然是顺利通过,但是如果有人反对,而且反对得比较坚决,力量比较大,他就得考虑自己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要给陈佳房子,就不怕别人怀疑他和陈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一着,可是领导们最最惧怕的。尤其在分房这种具体事情上,人人都有利益在里边,人人都以为是利益的交换,万一有一纸人民来信告上去,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啦。还没等万丽说出什么来,伊豆豆又说,更何况,张局对陈佳,只不过有点好感而已,又没有什么货真价实的事情,白白承担个臭名,也太不合算,张局才不傻,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万丽说,那你替我力争,承担了什么名呢?伊豆豆说,我这才是美名呢,大家说,到底伊豆豆够哥们儿。万丽说,美的你。但你为什么反对给陈佳房子呢,她又没有得罪你。伊豆豆说,但她得罪你啦。万丽说,你这话不公平,她也没有得罪我。伊豆豆说,她的到来,就是得罪你,她的存在就是对你的威胁。万丽知道伊豆豆说得有道理,但心里不免替陈佳觉得委屈。伊豆豆完全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毫不客气地道,万小姐,你太虚伪,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一套,怎么,你觉得陈佳素质好,你让她,你让她做副科长,你做她的科员行不行?万丽一愣,又说,但不管怎么说——伊豆豆抢过了她的话头说,不管怎么说也不行,因为她是陈佳,她的存在就是对别人的威胁。说到这份儿上,万丽也跟伊豆豆掏心掏肺地说,要是一个素质差水平低的人,和她争个高下,还是有意思的。说真心话,我心底里并不讨厌陈佳,和当初对余建芳的感觉不一样,但有时候却不得不竞争,这才是最痛苦的,如果是个坏人,斗争也值得。伊豆豆说,这你就更错了,正因为陈佳有素质有水平,对你的威胁就更大,你才不得不斗争,反而是余建芳好弄,她底子差,终究上不了台盘,也许能一时得意,但到底走不远的。万丽说,那你的意思,陈佳是能够走远的?伊豆豆说,就看你们两个,谁踩着谁的肩膀上去了。万丽心里的那一层刚刚消去的阴霾又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分到了房,陈佳却没有分到,万丽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得意。第二天分房结果在机关张榜公布了,赵军说,万丽,没想到你还蛮有实力的。赵军也是想要房子的,他的积分比万丽高,却没有他的份儿,但赵军比较厚道,话出了口,觉得不妥,又补充说,不过也是应该的,你们两口子都在机关,这条件别人也比不过的。倒是万丽有点过意不去,脸上有点尴尬,赵军又说,搬家要请我们吃饭啊。把气氛圆了过来。
  没想到的是,分房工作结束后不久,陈佳也有了房子。拿到钥匙的那天,陈佳跟万丽说,虽然只是一室户,但厨卫齐全,比住集体宿舍强多了。平平常常的内容里,就滋生出一种暗暗的压力。后来伊豆豆告诉万丽,分房工作结束后,张局把仅有的几套控制房挤出一套给陈佳,而且理直气壮。伊豆豆还想反对,但金美人这回提醒了她,金美人认为,一定是陈佳找了更上层的领导,有了上面的撑腰,张局才可能这么挺直腰杆给陈佳做主的。
  星期天,万丽和孙国海一起去看新房子,碰到陈佳,陈佳也是来看房子的,跟万丽说,过天我要请行管局伊主任吃饭,请你作陪,好吗?看万丽有些发愣,陈佳又说,这一次的房子全靠了伊主任帮忙,原来给我的一套,是大楼西北边的一套,沿着马路,非常吵闹,我平时睡眠不好,可犯愁了,后来伊主任亲自替我想办法调到东头这一套,既安静,采光通风也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伊主任。万丽嘴上机械地说,当然,当然要好好谢谢她。心里却直犯嘀咕。
  隔天在机关院子里碰到了伊豆豆,万丽本想学点城府,把这事情放在心里,但看到伊豆豆跟她那么哥们儿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出来,最后不客气地道,伊豆豆,你不是说你反对给陈佳分房的吗,到头来还帮她这么大的忙啊?哪知伊豆豆脸不红眼不眨,说,我的万大小姐,你总不能叫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嘛。万丽说,你什么意思?伊豆豆嬉皮笑脸道,你也不想想,陈佳肯定是有后台的,虽然没有暴露,但后台肯定还很硬,要不然,我们张局怎么肯为她担肩膀?所以呀,我也得把眼光放远的,万一到时候上的是她不是你呢,我跟你这么要好,不是又站错队了吗?万丽沉着脸说,你也说得太远了,跟我要好就是站错队?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搭得上吗?伊豆豆笑着拍拍万丽的脸颊,说,喔哟哟,万小姐生气了,跟你开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伊豆豆永远就是这样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其实万丽也了解她的个性,本不应该往心上去,但这些话却偏偏直往心里头钻,心情都被她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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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林美玉走到计部长身边,拉起衣襟给计部长,说,计部长你摸摸,我这件衣服的料子,是意大利面料啊。计部长果然笑眯眯地去摸林美玉的衣料,说,嘿,我这土老儿,不懂的,但摸上去确实手感很好,很软,就像小林你说话的声音哎
  
  随着经济的发展壮大,南州市在全省的地位也日益显著和重要起来。前不久,经过激烈的竞争和角逐,南州一举夺得了省第五届艺术节的主办权。在这之前,南州作为一个中小型的城市,还从来没有主办过省级的大型活动,为此,全市上下都为之振奋为之骄傲,市委更是高度重视,平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几次专题会议研究具体的方案措施。
  五艺节的重中之重,就是那个隆重的开幕式晚会。晚会内容相当丰富,中央和省委领导都要来参加,晚会上,要表彰一批全省文艺方面的优秀人才,还要有能够体现全省水平的文艺演出。为了保证晚会的万无一失,市委将具体操办的任务交到了宣传部,宣传部为此特别成立一个临时指挥部,总指挥长由计部长担任,下设办公室,从市政府调来一位办公室副主任担任临时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人选,就从宣传部自己人里产生。最后由计部长提名,部委会通过,万丽担任了办公室副主任。另外又从文化局和市文联各抽一名干部作为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班子组成后,计部长召集开会,万丽和另外三位新搭档,头一次坐到一起。市政府的叶楚洲副主任和文化局的林美玉万丽早先是认识了的,但不熟悉,另一位从市文联来的黄林,更是连面都没见过,他从部队上下来,刚刚进文联机关还不满一个月呢,大家可以说是来自机关的五湖四海,但现在坐到了一起。
  万丽以前见到叶楚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倒是经常听同事说起这个叶楚洲,说叶楚洲是有些背景的,至于什么样的背景,又没有人说得清,所以叶楚洲虽然官不大,但在机关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机关的事情就是这样,大家经常关心议论的,要不就是提得快的,要不就是老不能提的,那些正常升迁的人,是较少有人提起的。叶楚洲既有背景,进机关年数也不短了,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仕途却并不顺利,不知道是在哪里卡住了。万丽更觉得机关是个说不清的大杂院,又像个大陷阱,你哪怕步步小心为营,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跌落进去。
  林美玉有事无事爱往叶楚洲身边凑,但因为万丽是临时办公室的副主任,叶楚洲更多的时候要和万丽商量事情,叶楚洲一找万丽,林美玉就无缘无故地酸起来。说实在的,和陈佳相比,林美玉的素质和境界要差几个级别,她所有的喜怒好坏都放在脸上,心里酸了她就说酸话,心里气了就说气话,高兴的时候也说高兴的话。只是,万丽不会跟她计较,都是临时抽在一起工作的,五艺节一结束,大家就分道扬镳,又不打万年桩,无论林美玉怎么酸,说话怎么不好听,怎么难相处,万丽都不会往心上去的。
  但万丽没有想到,时隔不久,自己竟然也会酸起林美玉来。筹备工作快到尾声时,一切差不多准备就绪了,计部长为了犒劳大家,特意请筹备办公室的几位同志吃饭。万丽换了一件新衣服,打扮了一番,走进餐厅时,大家眼前一亮,黄林脱口说,万主任,你这件衣服是新买的吧,很出色,穿出了你的气质。林美玉立刻就在边上说,黄林你怎么不夸夸我的衣服,我这件衣服也是新买的,不好看吗?黄林赶紧说,你的也好看,你的当然更好看。大家都笑起来,林美玉这才高兴了,站起来,走到计部长身边,拉起衣襟给计部长,说,计部长,你摸摸,我这件衣服的料子,是意大利面料啊。计部长果然笑眯眯地去摸林美玉的衣料,摸了摸,说,嘿,我这土老儿,不懂的,但摸上去确实手感很好,很软,就像小林你说话的声音哎。大家又笑,黄林说,是呀,听小林说话的声音,我总以为是个小孩子呢,你要是去唱评弹,一定很好听的。计部长说,是呀是呀,本人大有同感,小林啊,你那天一来,我就有这个想法,你长得这么漂亮,嗓子又好,要是吃艺术饭,肯定能成为大角名角的。林美玉高兴得满脸放光,笑盈盈的眼睛始终直盯着计部长,计部长也是满脸通红,说,嘿,这酒还没喝上呢,我的脸就热起来啦。
  本来是说万丽的衣服的,结果林美玉成了中心,万丽最没想到的是计部长,也是相当有水平的干部,也是位很严肃的干部,怎么会对这种低档次的话题那么感兴趣,还那么投入地去调笑,万丽顿时觉得自己很失落,很没趣,也让她心底产生了一些瞧不起他们的想法,但在这瞧不起的想法中,泛起的却是一股浓浓的酸意。
  计部长高兴,吩咐上了白酒,林美玉先喊了起来,计部长,我白酒不能喝的,我皮肤过敏。边说边将手捂住自己的杯子,不让服务员倒酒。计部长笑眯眯地说,不行,今天每个人的酒杯都得满上,小林,你要是真不能喝,我替你喝。林美玉说,啊呀,那可要折煞我了,我宁可过敏,也不敢让计部长给我代酒呀,来,小姐,替我加,加满一点,我喝。计部长道,这才像你小林的性格嘛。林美玉说,计部长,您倒是说说,我什么样的性格啊?计部长说,傻丫头,爽快的。一阵说笑中,开始喝酒吃菜,大家一一地轮流敬计部长,计部长则来者不拒,然后还一一地回敬,和平时在部里工作时那个威严的计部长,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万丽出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叶楚洲也出来了,万丽感觉叶楚洲是特意出来和她说话的,心里多少有点感激,但是站在叶楚洲面前,心里千头万绪,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跟着心念一闪,要是眼前站着的不是叶楚洲,而是康季平,那该多好,这么胡乱想着,就听叶楚洲说,万丽,你当初是怎么进的机关?是大学毕业分配的吗?万丽说,我是机关招聘时考进来的,原来在中学教书。叶楚洲听了,没有说什么,却微微地摇了摇头。万丽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进机关,我这样的人,不合适在机关工作吧?叶楚洲又摇头,道,谁说的,谁规定什么样的人才合适在机关工作?万丽又说,但我总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叶楚洲说,你没有觉得走不下去了吧?万丽停顿了一会儿,说,还没有那么严重。叶楚洲说,那就好,比我强多了。万丽一愣,呆呆地看着叶楚洲,叶楚洲说,我可已经觉得自己的路走到头了。万丽说,叶主任你开玩笑。叶楚洲说,不开玩笑。万丽说,那你,你想怎么样?叶楚洲说,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我如果知道应该怎么样了,我不会停留一时半刻的。这时候黄林也出来了,说,计部长叫你们进去呢。三人一同进来,计部长道,你们两个,是不是躲到外面商量怎么对付我?我告诉你们啊,别做梦了,我的酒量,不是你们两三个人对付得了的。还不等万丽和叶楚洲说什么,林美玉先跳了起来,说,计部长,原来您也会吹牛哇。计部长说,小丫头,我吹牛?要不你试试,你一杯,我三杯,看谁先倒下。林美玉夸张地用手捂住心口,做了一个往后倒的姿势,计部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看看,你看看,别说喝了,一句话就把你吓倒了。
  下午下班时,伊豆豆又绕过来等万丽,见到万丽,亲亲热热地勾颈搭背,万丽心里一热,几次话到口边,想跟她说说林美玉,但是到底没有说出来。伊豆豆对待陈佳的态度,使万丽有些心寒,跟伊豆豆说话,不像从前那么无所忌讳了。但伊豆豆何等聪明之人,拍着万丽的肩,说,怎么啦,吃我的醋啦?万丽说,我吃你什么醋,八竿子打不着的。伊豆豆说,我给陈佳调了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你就这么对待我,就凭你这点胸怀,你还想在机关混出什么大出息,得啦得啦,说不定还真是我瞎了眼呢。万丽被她说穿了,倒觉得自己是有点小肚鸡肠,正如康季平说的,只许别人对自己好,不许别人对其他人好,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个小心眼啦?万丽红了红脸,说,我说不过你,不跟你说。伊豆豆道,你不跟我说,我还偏逗你说,你也是个苦命啊,一个陈佳就能让你立卧不宁,现在又来了个林美玉,又够你喝一壶的吧。万丽说,你怎么像个包打听?伊豆豆说,咦,我就是机关里有名的包打听嘛。万丽说,林美玉跟我没关系,几天以后五艺节结束我们就拜拜了。伊豆豆说,但你万小姐要能够高高兴兴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几天啊,好吧,你不肯说,我替你说,你呀,明明瞧不上林美玉的行为,却还要酸她,自己想做,又做不出来,风头就叫她占了去。万丽目瞪口呆,也不得不佩服伊豆豆的精灵古怪,什么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什么也瞒不过她,既然如此,万丽干脆就把心里的气话说出来,我看不惯她那种做派,吹牛拍马,实在低级得很,可领导还偏偏很受用,你有什么办法?怪只怪那些领导,有眼无珠,只往低处走,不往高处看。伊豆豆道,万小姐错也,不是领导有眼无珠,他们是有眼有珠的,要怪只能怪你素质高,大学生,又是才女,又内敛矜持,他们吃不透你,不敢和你随便调笑。万丽说,你瞎说。伊豆豆笑道,我瞎说不瞎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人嘛,自己都是要往高处走的,但是看别人不能往高处看呀,往高处看了,自己不就低了吗?她一边说,一边蹲下去一点,抬头仰视了一下万丽,然后站直了,说,万小姐,你想想,一个需要别人仰视的女人,人家怎么可能像对林美玉那样随随便便跟你说笑调笑呢?万丽愣住了。伊豆豆又说,但是,你甘心成为林美玉吗?你又不甘心,那你只能打翻醋瓶子往肚里咽了。万丽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一一被伊豆豆点穿,万丽心里很不自在,道,伊豆豆,你真以为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伊豆豆道,你又错了,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但我总可以是我自己肚里的蛔虫吧,我嘴上在说你,其实是我自己的体会。共性,这就是共性,你懂共性吗?连这一点你都搞不清,你还生的哪门子气,你还争的哪门子气?
  万丽闷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伊豆豆,你跟叶楚洲熟吧?伊豆豆果然脱口道,熟呀,怎么不熟,你的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嘛,要不然,我还真成你肚里的蛔虫了,那多恶心!万丽气道,你们是不是一天到晚在背后编排我,那才恶心!伊豆豆这回倒有点认真了,不再嬉皮笑脸,说,万丽万丽,你可别冤枉了好人,你说我可以,人家叶楚洲,可是对你一往情深啊!万丽“呸”了一声。伊豆豆又说,叶楚洲还说,你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不要为一时一事影响自己的情绪和信心,世间的事情变幻无常。万丽不由得“嗯”了一声,叶楚洲这话,和康季平的话如出一辙,万丽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暖流。
  隔了一天,由万丽负责起草的晚会程序全部排出来了,叶楚洲看过后,又交还万丽,让万丽去交给计部长,林美玉一步跨过来,就抢在手里,说,万主任正忙活呢,我去吧,我年轻,不怕跑。就出去了。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黄林说,什么话,不怕跑?跑到哪里去,十万八千里?计部长办公室不就在对面吗?万丽没有吭声,叶楚洲说,万丽,你还是得去一下。万丽说,小林去了,我再去干吗?叶楚洲说,有些情况林美玉不一定清楚,万一计部长要了解些什么,她说不出来,怎么办?计部长还认为我们办事马虎呢,那不是麻烦大了?万丽仍然不肯,说,计划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好问的。叶楚洲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听起来很严厉,万主任,这是你的工作,你不去也得去!这吼出来的声音,把万丽和黄林都吓愣了。
  万丽到计部长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计部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计划,林美玉则远远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搁在膝盖上,无声无息地等着。计部长听到万丽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向万丽招手,说,小万,你来,你来。将万丽喊到自己身边,指着计划说,小万,这是你的手笔吧,我一看就能看出来,除了你,谁能有这么好的文采,连个计划程序,都写得跟散文似的优美。万丽说,计部长您是批评我吧?计部长说,好你个小万,还大学生呢,还才女呢,好话坏话都听不出来,如果你只是写了个优美的散文,我肯定RK你,但是你写的是散文似的计划,这不仅要大大表扬,还要在我们部里推广。这许多年来,我们的文风实在令人担忧,八股文的紧箍咒还没有从我们大部分的同志头上摘去,没有人给他们套嘛,可他们自己硬要套着不肯拿下来,我叫他们摘,他们都不肯摘下来,这算什么吗?小万,所以我要推广你的文风,这件事情,我已酝酿了一阵了。万丽本来是怀着一肚子的委屈、被叶楚洲骂了才过来的,但万万没想到来了之后,情况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瞬间想起了叶楚洲和伊豆豆说的那句话,世间的事情变幻无常,她的眼睛不由得瞄到林美玉那里,林美玉低着头,两手仍然搁在膝盖上,半拉子头发披脸上,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万丽心里忽然一阵难过,不知说什么才好。计部长仍然笑眯眯的,也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林美玉,说,小林啊,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先回去吧,我和万主任还有点工作要谈。林美玉点了点头,无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林美玉一出去,计部长就跟万丽说,小万,机关工作要有机关工作的规矩,该谁的工作就该谁做,不能随随便便,就说这个程序计划,应该是你来汇报的,你怎么随便就让小林来呢?万丽说,不是我让她来的,是——计部长摆了摆手,没让她说下去,又道,我不管是谁让她来的,还是她自己要来的,我都得批评你,这是你的工作,你明白吗?万丽点着头,但心里实在有点想不通,昨天喝酒的时候,那个和林美玉左一杯酒右一杯酒,左一句笑话右一句笑话的计部长又不见了,好像根本就没有昨天那回事,好像他跟林美玉从来就没有那么热切、那么亲近过。计部长又说,小万,你们还年轻,到机关工作时间还不算长,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了,要努力培养自己往上走,我所说的上,当然也是指职务上的上,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自身的素养,要把自己培养成有修养的机关干部,这一点, 我相信小万你是能做到的, 你本身素质不错, 有修养,思想觉悟也比较高,但不能因此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培养素质和修养是一辈子的事,你说是不是?万丽只有点头的份儿。计部长又说,好了,今天就这样,以后我可不想再看到不按规矩办事的事情,啊?
  万丽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计部长的办公室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林美玉不在,叶楚洲和黄林也都不吭声,万丽不知道林美玉从计部长那里出来,有没有回办公室,有没有跟叶黄两位说些什么,他们不说,她也不便问,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心里好歹出了一口气,知道伊豆豆说得不错,领导不是有眼无珠,领导的眼睛亮得很。
  五艺节的开幕式晚会办得很成功,晚会过后,五艺节的重担也就卸去了一大半,下面的一个多星期,就是演出竞赛,大多是评委的事情,临时办公室的工作一下子松弛下来,每天的任务就是看演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办公室的工作基本上就能画上句号了。但谁也没料到,到最后几天了,还偏偏出了意外。
  事情出在闭幕式的安排上,按原定计划,闭幕式的仪式比较简单,领导致个闭幕词,发个奖,主要内容是由平湖市越剧团演一场越剧。但是计部长在向市委常委汇报的时候,平书记却提出了异议,因为前来参加闭幕式的省委副书记是位现代歌舞迷,平书记建议将一台越剧改成现代歌舞表演,平书记问计部长有没有什么困难,计部长说,没有困难,保证高质量完成任务。但事实上别说是困难,这事情根本就办不到,还有两天时间,怎么可能安排出一台现代歌舞晚会,可计部长坚持要改,这等于将早就设定好的闭幕式活动全部推翻了重来,不说劳民伤财,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就算大家两天两夜不睡恐怕也不可能办成,叶楚洲毫无商量余地说,计部长,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计部长没想到叶楚洲会是这样的态度,先是一愣,随后说,别说排一台晚会,中国革命的胜利,当年有谁说是可能的,共产党不是照样打下了天下?计部长的话冲人,叶楚洲的话就更强硬,说,那是因为你的共产党厉害,我的共产党不行,要不就计部长你亲自干吧。计部长本来是个比较温和的人,但当着部下的面被叶楚洲这么顶撞,面子上也一时下不来了,也干脆硬到底了,说,我干了还要你干什么?叶楚洲说,你是要赶我走?计部长说,不干工作的人,留在这里吃干饭?双方的火气都越来越大,最后叶楚洲大发脾气,大声吼道,告诉你,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想要留老子,老子还不伺候了呢!声音之大,把宣传部的整个楼面都传遍了。
  叶楚洲说到做到,第二天竟然不来上班了,到处找也找不到他人影子,这在机关里真是很少见的情形,计部长铁青着脸到临时办公室宣布纪律,叶楚洲不告而辞的事情,不许向外透露一点口风,谁透露了,他拿谁是问,然后,当场就任命万丽为办公室临时负责人。
  万丽只觉得头皮发麻,叶楚洲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她哪里弄得过来?幸好事情很快又发生了变化,那位喜欢现代歌舞的省委副书记临时有事不能来参加闭幕式了,于是一切又恢复到前面的安排,这样剩下的事情就不多了,万丽还能够撑得下来。令万丽不敢相信的是,叶楚洲说走就走,这么果断,前几天他们聊天时,他还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万丽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觉得叶楚洲就这么走了,太可惜,她还希望叶楚洲能够回来,忽然什么时候,他又站在门口了,他的嗓门又在走廊里响起来了;但另一方面,她心里也清楚,也觉得叶楚洲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叶楚洲那样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回头。
  叶楚洲果然再也没有露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市政府那头,还是保了他一阵的,后来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将他除了名。一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才听说他南下深圳,去开创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此是后话了。
  五艺节的闭幕式比较简单,只有一个小时时间,但平书记也到场了,因为对大会圆满成功感到十分满意,平书记特意关照计部长,闭幕式结束,他要到宣传部来一下,专门接见和慰问一下大会工作人员,也可以让宣传部的同志都一起参加,平书记说,作为市委一把手,平时也没有时间能够到一个部门去见见大家,这次正好是个机会。计部长赶紧通知了万丽,也通知了宣传部办公室,让在家的同志,下午闭幕式以后,都立刻回到部里来。
  闭幕式一结束,万丽和林美玉黄林就急急赶回办公室,明天,这个特意为五艺节建立的临时办公室就要撤销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办公室。办公室里很乱,万丽和黄林赶紧整理打扫,林美玉说,我上个厕所,一去却一直没有回来。万丽和黄林打扫到一半,部办公室主任老冯就过来说,万科长,你这里不用打扫了,平书记时间紧,直接到会议室,大家一起接见。又说,平书记的车马上到,计部长已经下楼去接了,其他同志也都在会议室等着了,计部长说,你们几个,是今天的主要人物,先别进会议室,在走廊里候一候。万丽和黄林就走出来,站在楼梯口等着,听到楼梯上传来说笑声,知道平书记到了,大家不免有点紧张。
  平书记已经在计部长和其他几位副部长的陪同下上楼来了,万丽迎上去,部里其他同志,也都不请自到地涌出来迎接平书记。还没走到跟前,计部长就向平书记介绍说,平书记,这几位,就是我们临时办公室的同志。平书记一边说,谢谢你们,你们的工作很出色啊,一边伸出手去和走在前面的万丽握手,计部长又说,她是我们宣传科的副科长,是临时办公室的负责人,平书记已经忘记万丽在办公室工作时是见过的,他眼睛发亮地看着万丽,说,好,好,年纪很轻嘛,叫什么名字啊?计部长说,叫万丽。平书记重复了一遍,万丽?随即眼神就暗淡下去,他的手只是在万丽那儿稍稍点了一下,就收回去了,万丽甚至连那只手上的一点点暖意也没有感受到,随着表情的淡漠,平书记的口气也立刻地淡了,说,噢,万丽,原来在办公室待过的吧。计部长还没有意识到平书记表情的变化,赶紧说,是呀是呀,万丽可是机关第一才女啊。平书记嘴上说,那是,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嘛,你计部长的手下,哪个不才?眼睛早已经不看万丽了,手已经伸到紧跟在万丽后面的陈佳面前,陈佳赶紧握住平书记的手,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说,平书记,您好!我叫陈佳。平书记笑着连念了两遍,陈佳?陈佳?这个名字我好像很熟嘛,我哪里听到过?还是在什么地方跟你接触过?陈佳倒说不上来了。计部长赶紧说,平书记,陈佳就是机关里头一个研究生,您可能有这个印象?平书记恍然大悟地说,对了对了,就是你嘛,陈佳,你进来之前,他们跟我说,机关里要进一个研究生了,是个女研究生,我还特意看了你的材料,不错啊,从小到大,都是优秀生嘛。说话间,人还是一直站在陈佳面前不走开。陈佳两颊通红,很激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计部长又说,平书记,听说是您点名让陈佳进宣传部的,我们真要好好感谢平书记,给了我们这么一位优秀的人才。平书记说,既然是优秀人才,你们就要重视人才,你们要好好发挥人才的作用啊。计部长连连点头。接着平书记连坐都没坐,站在那里简单地讲了一些话,作为对宣传部负责这次五艺节的工作的鼓励,接见就结束了,平书记走的时候,又回头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万丽还抱着一丝希望,迎过去,想和平书记道声再见,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从平书记热情的眼睛的余光里,朝她投来淡淡的一瞥,这一瞥,是骨子里的不屑的流露,是心底里的隔膜的呈现,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瞥,是冰冷坚硬的一瞥,顿时间,让万丽从头顶寒到了脚心。
  就在平书记下了楼的时候,林美玉冲了过来,说,到了没有?到了没有?万丽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是去化妆了。精心打扮了半天的林美玉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的过于用心使她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重要机会。黄林说,平书记已经走了。林美玉顿时傻了眼,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尖声地喊了起来,走了?不可能,不可能,黄林你骗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上的妆,说,我化什么妆,我化什么妆?万丽瞥了她一眼,悲哀又一次从心底里升了起来,但却不知道是在为谁悲哀。
  万丽回到家,想和孙国海说说心里的郁闷,却见孙国海拿了一个大哥大,像一块长方形的黑砖头,又沉又大,举到万丽面前,得意地说,嘿,老末送给我的,你以后有事找我,可以打我的大哥大了。又说,你知道多少钱?一万五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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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可怕的政治情结,难道真是一个无人能够摆脱的紧箍咒
  
  计部长是从外地调来南州的,对市委机关过去的一些情况并不熟悉,自从平书记来过宣传部,他敏感地发现,平书记对万丽的印象不好,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好,计部长就留了个心,不久就弄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从表面上,从别人眼里,也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有万丽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在计部长眼里,已经不是从前的万丽了。
  不久以后,原来的副科长钱小梅从党校学习回来后就另外安排了,钱小梅走后不久,陈佳提了起来当副科长。万丽也仍是副科长,排名在陈佳前面。
  赵军在宣传科长的位子上已经待了整整五年,时间不算短了,但老是没有机会动一动。就宣传部本部门来看,赵军的希望比较渺茫,因为四位副部长都是到位不久的,没有年龄较大或者时间较长的副部长,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大概不可能在短时间就挪位子,这样赵军的机会就被堵住了。赵军自己倒不见他很着急,但是组织上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一个干部在某个位子上时间太长,既不利于工作,也不利于个人。所以,哪怕本人没有想法,到了一定的时候,组织上就会主动关心起来,让你没有想法也变得有想法。组织部门曾经几次动议过赵军的工作问题,想让赵军挪动个单位,提一级,到某个局当个副局长,哪怕排名在最后,也算是副局级了,那毕竟是领导岗位了。在宣传科长的位子上,时间再长,水平再高,也永远只能是个中层干部。但同赵军谈过,开始赵军还不想走,自己不想走,组织上也没有到一定要他走的地步,就拖拖再说,拖了一阵,又动议了,又谈话,赵军仍然没走,这么三番五次,别人就有议论了,认为赵军嫌安排的单位不理想,要等一个好单位再走,赵军的挑三拣四,给组织上留的印象不好,有好一阵就再也没有考虑他的问题。倒是万丽替他着急了,有一次忍不住说,赵军,上次的单位,你可能不太愿意,但这次叫你去经贸局,你为什么又不想去?经贸局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肥缺,人家抢都还来不及呢。赵军一笑,说,那我就不去抢了。万丽说,赵军,你一定有什么原因。赵军说,你就这么急着要坐我的位子啊?万丽眼圈一红,说,你这么看我?赵军说,我怎么看你,这几年下来,你我心里都清楚啦,我要是真这么看你,我会这么跟你说吗?万丽说,那你到底为什么?赵军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万丽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了。
  以后有好长一段日子,赵军的调动一直不见动静,眼看又到了年底,又是大规模动干部的时候了,看起来仍然没有动赵军的迹象,赵军好像被遗忘了似的。
  冬至这天,下午下班前,陈佳被她的男友约走了,剩下赵军和万丽两人,赵军一直磨磨蹭蹭不走,万丽奇怪道,赵军,你怎么不走?赵军道,我今天孤家寡人,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万丽更奇怪,怎么早不回娘家晚不回娘家,偏偏今天回娘家呢?赵军道,这还用问,对我有意见吧。万丽笑了起来,说,你这样的优秀男人,烟不抽酒不喝,工资奖金全上交的,还对你有意见啊?赵军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嘛。万丽说,那你骨子里怎么样的呢?赵军说,骨子里嘛,骨子里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你想想,一个科室里,埋伏着这么两位佳人,老婆不酸才怪呢。这可是万丽万万没想到的,以为赵军开玩笑呢,说,你编故事吧,要不就是你和陈佳真有什么故事了。赵军说,陈佳哪里看得上我啊。万丽说,哈,暴露了吧,这至少说明你对陈佳是有意思嘛。赵军道,要说有意思,我对你和陈佳是一样的意思,你没听别的科室的人说,我是左环右抱,双飞燕啊。万丽“呸”了他一声,笑了起来。赵军道,其实冤枉哪,你和陈佳,都是孔夫子的好弟子,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优秀女同志,在你们面前,我可不敢乱说乱动,别说乱说乱动,连乱想都不敢啊。万丽道,你想你的,谁还能管得着你的想法?赵军说,就凭你和陈佳,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我的想法,也逃不过你们锐利的眼睛啊。万丽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有那么厉害吗?赵军说,有,当然有。他看了看表,又道,万丽,今天我请你吃晚饭吧。万丽说,你就知道我没地方吃饭吗?赵军说,你们孙国海,今天外面肯定又有饭局,这还用问吗?赵军随口一说,却说得万丽有点伤神,每到逢年过节,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候,恰恰却是孙国海最忙的时候,他的那帮弟兄,好像一个个都没有家庭似的,又好像一个个都要跟家庭闹别扭似的,就专拣这样的时候聚会喝酒。以前婆婆和丫丫在的时候,情况还好一些。但前不久,孙国海的弟弟要筹备结婚了,需要母亲回去帮忙,婆婆为了让儿子儿媳妇安心工作就把丫丫带回了老家,说定了等丫丫可以上幼儿园了再送回来。自从婆婆和丫丫走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个夜晚,家里就万丽一个人。万丽也曾气不过责问过孙国海,孙国海总是抱歉地说,对不起,他们喊我,不去不够哥们儿。万丽道,你知道不够哥们儿不好,但你老是往外跑,算不算够丈夫呢?孙国海笑道,嘿嘿,老婆是自己人嘛,好说话的。三番五次,万丽气也气过了,吵也吵过了,孙国海呢,也愿意改,甚至誓也发过了,但一到朋友叫,就控制不住自己。
  赵军和万丽在一家小饭店要了点冬酿酒,赵军不胜酒量,几两米酒下肚,就醉醺醺了,说,万丽,我以前误解过你,对不起,今天跟你赔罪。说着,就咕嘟灌了一大口酒下去。万丽说,赵军你说什么呀,别喝了吧。赵军说,我又没有醉,这是米酒呀,我要是喝米酒都得醉,我还是个男人吗?万丽说,今天我们不说机关的事好不好?赵军说,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机关的事的,要是不让我说,我这酒也白喝了,老实告诉你,不喝这几口酒下去,我还说不出口呢,真是酒能壮胆啊。万丽道,你的胆还要酒来壮吗?赵军说,那当然,我也是个胆小鬼呀,万丽,还记得南天服装城的事情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是你把陈佳的报告给计部长的。万丽说,后来不这么认为了?赵军道,后来陈佳告诉我,是她自己给计部长的。万丽心里一跳,脱口问,她为什么要给计部长?赵军说,这还用说,她想试试有没有机会。不等万丽说什么,赵军鼓足了勇气说,万丽,我不能走,我得等你们两个先走了我才能走。万丽奇怪道,为什么?赵军说,至少要等你们俩中间的一个先走了,我才能走。万丽又问,为什么?赵军说,我走了,科长的位子就空出来了,你想过没有?万丽心头一刺,觉得好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军说,要是提你,那还好说,不管怎样,机关也是讲究先来后到的,你在陈佳前面进宣传科,你比陈佳早当副科长,应该提你的,但是,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万丽忍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但赵军却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看起来,如果我走,部里肯定是提陈佳,万丽,我实在不忍心看这样的结果,要是提陈佳,你怎么过得去?万丽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我有什么过不去?赵军说,这也太不公平,虽然陈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当的,从水平,从人品,从各方面,你们两个都可以当,但是机关从来讲究论资排辈,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论资排辈了?所以,我偏不走,除非部里决定你接我的班。万丽说,你这么说,不怕陈佳怪你?赵军说,我不是针对陈佳的,陈佳上去也可以,我是针对部里这种态度的。万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哭得收不了场,饭店的客人都朝他们看着,赵军并不阻止万丽,他只是半醉半醒地看着万丽,看着看着,自己也掉下眼泪来,陪着万丽一起“呜呜”地哭起来。饭店的客人和服务员,都过来看热闹,说,喝醉了,喝醉了。赵军忽然抬头,红着眼睛对他们说,谁喝醉了?大家哄堂大笑,说,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不承认自己喝醉了。
  走出饭店,寒风一吹,两人都平静了许多,到了分手的地方,赵军站定了,说,但是万丽,我挺不住了,今年如果再不动,不光我的年龄不等人,组织部恐怕真要忘记我这个人了。万丽无言地点了点头。赵军说,你是不是也考虑换个单位?万丽说,换个单位也是换汤不换药,这个单位有陈佳,另个单位就会有李佳王佳。赵军说,万丽,你也不要怪陈佳,应该说,这个单位有计部长,那个单位就会有李部长王部长。万丽说,那也不能怪计部长,甚至也不能怪平书记,谁也不能怪。赵军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至少放点心了。万丽说,我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赵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也怪我,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早做打算的,万丽,今天下午,他们又找我谈了,安排到规划局,我,我……万丽说,你同意了?赵军说,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如果早一点考虑你的处境,也许……万丽说,你别说了。
  万丽心里乱成一团,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自从陈佳提了副科长,万丽就考虑会有这一天,她也曾想过,是不是干脆调出宣传部,但拖拖拉拉,始终没有下得了决心。现在赵军要走了,科长的位子空出来,事情就迫在眉睫了,但一切也已经太迟了,就算现在万丽提出来要走,也不可能走得那么快,正科长的位子是不可能空着的。组织上在决定挪动赵军这颗棋子的时候,另一颗棋子也早已经举在手里了。所以,在这个冬天的夜晚,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很正常甚至很温馨,但对万丽来说,最最残酷的也是她最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已经摆到面前了。
  万丽心如乱麻,也不知怎么走回家的,敲了敲门,没有声音,知道孙国海还没有回家,刚掏出钥匙要开门,旁边却闪出一个人来,把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十分意外,竟然是康季平的妻子姜银燕。
  姜银燕和万丽康季平是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不久,就和康季平结婚了,生有一子。但这许多年来,万丽从来没有见过姜银燕,有几次同学聚会,姜银燕都没有参加,有些同学就在背后议论,姜银燕抢了康季平,没脸来见万丽了。现在她突然出现在万丽面前,也不知道她在寒冷的黑夜里等了多久,万丽心里一惊,立刻想到是不是康季平出什么事了。
  姜银燕不等万丽打开房门,就急切地说,万丽,康季平没和你在一起?万丽回头瞟了姜银燕一眼,冷冷地说,康季平怎么会和我在一起?你什么意思?姜银燕赶紧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万丽,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丽依然冷冷地道,不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都是老同学,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姜银燕跟着万丽进了门,搓着手,直哆嗦,说,好冷,万丽,我足足等了你两个小时。万丽看姜银燕脸都冻青了,心一软,脸也绷不住了,给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说,你可以先打我家电话嘛。姜银燕说,你家装电话啦?万丽说,是分机电话,机关统一装的,上个月才刚刚装好。姜银燕说,可我不知道呀,康季平也没有告诉我,他现在什么也不和我说。万丽一听,心里又不舒服了,说,康季平也不知道我家装电话。姜银燕就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今天是冬至夜,应该一家团聚一起吃饭的,可是他没吭声,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打招呼,我一直等到八点多,饭菜都凉了,跑了几家同事,都没在,后来想到你这儿。万丽说,你想得太远了,怎么会跑到我这儿。姜银燕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万丽心里其实是很惦记康季平的,见姜银燕不说话了,她忍不住问,康季平有没有什么联系方法,他有大哥大吗?姜银燕说,没有,但他有个BP机。万丽说,那你可以给他留言。姜银燕说,我宁可他没有这个BP机,我给他留言,他都不回。姜银燕停顿了一下,又说,因为他一直很关心你,所以,所以,反正……说话吞吞吐吐。万丽仍然冷冷地说,那就谢谢了,谢谢他,也谢谢你。姜银燕说,万丽,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万丽说,别说了,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要说恨,我也应该恨康季平,恨不着你。姜银燕说,但是,但是——话又咽了下去。万丽说,姜银燕,你变了,变得这么不爽快,从前读书时,你的脾气不是这样的,敢说敢做,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明明想来说什么,来了又不说,干什么呢?姜银燕说,万丽,你可别记恨康季平,康季平他——她的话颠来倒去就是那样半句半句的,万丽忍不住说,姜银燕,你是不是认为我和康季平旧情复发了?姜银燕吓了一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没有没有,万丽你千万别误会,我今天,今天是着急了,才会胡乱找他。万丽说,胡乱找?我看也不胡乱啊,你还知道找到我这里来。姜银燕说,那是,那是因为,前天晚上,康季平特意请了金教授到家里,他们谈了半天,我好像听到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好像在谈你的什么事情。万丽说,奇怪了,你是不是听错了,金教授跟我有什么关系?姜银燕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是做家务时无意中听到的,康季平不和我说,我也不好随便问他。万丽觉得姜银燕很奇怪,从她的谈话中,万丽感觉到她好像有点怕康季平,连问个话都那么小心谨慎?但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虽然从前他们三人中间有这层关系,但以万丽的脾性,是绝不会去窥探他们的。万丽说,我在机关,你们在学校,相隔得很远,八竿子都打不着。姜银燕说,是呀,我也这么想,所以今天来看看你,连你都不知道,那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万丽,今天我来看你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康季平好吗?万丽说,我想告诉也没处去告诉呀。姜银燕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才告辞了。
  姜银燕走后,万丽本来已经很乱的心情更纷乱了,感觉胸口很闷,忍不住抓起电话打孙国海的大哥大,电话是通的,但是孙国海一直没有接,万丽知道,他这时候,正是酒兴酣畅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见电话铃声。万丽失望失落地搁下了电话,不想片刻之后,电话却响了起来,万丽以为是孙国海回电了,赶紧抓起来,却听到了康季平的声音,万丽,你回来了?万丽喉头一哽,说,你怎么知道我家装电话了?康季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万丽,我能到你家来一趟吗?万丽稍一犹豫,说,这么晚了?康季平道,是不是孙国海不在家?万丽没有吭声,康季平又说,那我就电话里跟你说,你考研究生吧,我替你联系好了导师,我们中文系的金老师,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就很欣赏你,也曾经极力主张让你留校的。万丽十分意外,不由得脱口说,你不是让我坚持下去的吗,现在又要我打退堂鼓?康季平说,不是打退堂鼓,你不用从机关退出来,这是在职研究生,学校才刚刚开始搞试点,全校只有三位导师带这样的研究生,我和金老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抢到了这个点,金老师一共也就带两个人,机会难得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今天晚上我特意请研究生处的刘处长吃饭,万丽,这饭钱得找你报销啊。万丽说,为什么这时候你突然要我读研究生?康季平说,万丽,你现在的处境对你是最不利的时候,赵军一走,陈佳拨正,你的日子怎么过?万丽说,你还是时时处处监视着我?康季平说,我说过,我会关心你一辈子。万丽,你应该明白,其实关键还不在你自己内心,你的内心是坚强的,我相信你能够挺过去,但是别人的目光、别人的关注,甚至同情,会彻底地毁了你,如果这时候你考了研究生,大家会觉得平衡些,对你的压力也就轻多了。万丽说,但是我读了研究生,部里会不会就以此为借口?康季平说,也可能的,但是就算有借口,也不能再把你怎么样,你又不犯错误,能把你怎么样?万丽说,但是我们这位计部长,手段是很厉害的,红脸黑脸变起来很快。康季平说,你别以为计部长不喜欢你,计部长对你印象也是不错的,但是他不敢喜欢,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绝不会对你下什么毒手。万丽说,我是向问的人,这个问题还不算大?说到这里,她心头再次泛起酸涩,一个向秘书长,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到现在她还背着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陈佳刚来的时候,她还想着和陈佳争一高下,现在才明白,争过了陈佳又有什么用,争过了谁也没有用,想着想着,眼泪又要冒出来了。康季平说,万丽,别难过,向秘书长已经远离了这个权力的中心,现在的问题,也就是平剑刚心胸狭窄一点,凡是过去跟向问关系好些的人,他都不喜欢,但也仅仅是不喜欢不亲热而已,也不见得怎么样。好了,我们不说他了,还说你的事情,万丽,你别以为大学本科学历现在看起来还是挺管用的,但发展下去,迟早会觉得不够用,你抢先把研究生的帽子戴上,以后的条件,就比别人高出一筹了。万丽仍然灰心,说,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陈佳真的要拨正了?康季平道,万丽,丢掉幻想,好不好?万丽一下子闷住了。康季平又说,万丽,把痛苦埋在心里,但一定不要灰心,你记住,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官场,一旦站错了队,很难洗得掉,你永远是某某的人。万丽苦笑道,是呀,要想做叛徒也不好做。康季平说,是的,那就不如不做叛徒,还是做自己。万丽说,那我根本不用努力了,再努力也是白费。康季平说:不对,我说过,等待机会。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你的坚强。
  虽然康季平一再地鼓励,但万丽听了他这些话,却像是掉进冰窖里,浑身透凉,也就在这一瞬间,因为感觉到冷,使她忽然想到了康季平,脱口问道,你在哪里?康季平说,你猜我在哪里?万丽说,你那边的声音,好像不是在办公室?康季平说,嘿,到底学校不如机关嘛,你看看,机关都给你们装电话了,你听电话就可以躲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听,我呢,还得跑到外面,本来倒是想去办公室打的,但办公大楼门锁上了,进不去,只好跑到邮局来打。万丽说,那你快回去吧,别说了。康季平说,你放心,我穿得多着呢,厚厚的棉大衣。万丽心头一热,嗓子口又哽住了。听得康季平说,万丽,你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我明天再跟你联系——万丽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发现孙国海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竟然没有听到他进门,万丽吓了一跳,对康季平说,好的,明天再联系。就挂了电话。刚想说什么,孙国海却抢先说了,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挂了?万丽说,话说完了,不挂干什么。孙国海说,这么晚了,还跟谁通电话呢?万丽看孙国海喷着浓浓的酒气,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上,连眼睛也红得像要出血了,就不想看他,眼睛瞥开了,冷冷地说,你和谁一起吃饭,吃到这么晚回来,我问过吗?孙国海一愣,随即抓起电话要打。万丽说,你干什么?孙国海说,我跟你说过,就是大军他们几个嘛,我可以打电话,我不说话,你问好了。万丽不屑地“哼”了一声,想不理睬他,但想想不解气,又说,谁不会这一套,有本事在外面混,就有本事互相帮着说谎。她越说越觉得心里憋闷,越说越觉得气愤,总觉得自己的话不够力量,气不着孙国海,忽然间就想起了孙国海的拿手好戏,便以牙还牙地说,下次别让我碰到他们,碰到了我不会跟他们客气的。孙国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又是个维护朋友利益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万丽以为这话一说,孙国海必定跳起来,却不料孙国海依然笑着,说,你别等着碰上他们,你直接去找他们好了。万丽气得不轻,话就越来越重了,咬着牙说,我找他们?你想得美,我看都不要看,以为什么东西,一群小混子!孙国海依然不急,笑着说,那可不是小混子啊,都是机关里的干部,就说大军,人家也是副处级呢,李兵也刚刚提了正处,今天这顿饭,也是给李兵祝贺的。万丽说,祝贺?祝贺什么东西,不就是为了带几个女孩子一起吃吃豆腐。这回孙国海急了,说,我没带女孩子啊,是大军带来的,我根本都不认得。万丽本来也是生了气瞎说的,哪想孙国海真的暴露出来了,万丽冷笑了一声,说,不认得不要紧,一回生两回熟嘛。孙国海更急了,说,万丽你别瞎想。万丽说,我瞎想了吗,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孙国海辩解说,我从头到尾也没有跟她们说上几句话,我跟她们没有关系的。万丽说,你这么怕她们?连话也不敢说,什么人呀?孙国海说,我也不知道,大军说是两个写诗的女青年。万丽说,不错啊,你们玩得越来越高雅啦,光自己喝不过瘾了,还要棋琴书画,南朝遗风,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呢。孙国海说,不是什么东西,一帮粗人而已,玩不过你,到底你是大知识分子,不光想得深想得远,还料事如神。孙国海原是想讨好万丽的,但万丽怎么听,这话也是在挖苦她,心火直往上蹿,想冷笑都笑不出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孙国海的鼻子道,孙国海,我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孙国海赶紧跑过来,想搂住万丽,万丽猛地一推他,说,你走开。孙国海挂着两只手站着,很没趣,酒意却直往脑门上冲,他有些犯困,坚持了一会儿,有点坚持不下去,说,万丽,你消消气。说完就到卧室去了。万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等着孙国海铺好床出来喊她,但是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孙国海再出来,走到卧室门口一看,孙国海连被子也没拉,和衣躺在床上,已经呼呼大睡了。
  万丽到孙国海身边躺下,但孙国海的呼声吵得她难以入睡,忍不住把他推醒了,说,孙国海,你这样子,我怎么睡?孙国海清醒了些,说,我打呼了?万丽说,你说呢。孙国海歉意地挠了挠脑袋,说,唉,酒喝多了。不要紧,我侧过身子就不打呼了。说着便侧过身子,果然一阵没了呼声。但万丽刚要入睡时,他的呼声又起来了,而且片刻不停接连不断,万丽心里好烦,只得再次推醒他。孙国海说,我又打了?四周看了看,然后抱了床被子,到外面客厅的沙发上睡下,刚躺下去不过几秒钟,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呼声又起来了。万丽出来替他盖好被子,站在沙发前发了会儿呆,心里悠悠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万丽上班经过机关传达室,传达室的同志喊住了她,说一早上就有人送了封信来,万丽接过来一看,是康季平送来的,就预感到是什么东西,打开来,果然是一份研究生报名表。万丽收好表格,到办公室,陈佳和赵军都已经在了,万丽想跟陈佳打听一下报考研究生的事情,还没开口,陈佳就说,计部长要带我到厦门出差。口气和表情都有点变化,和原先那个举重若轻平平淡淡的陈佳好像不大一样了。万丽愣了一愣,说,是吗,那太好了,老关在办公室,闷也闷死了。陈佳说,计部长说,想不到平书记都这么关心我,部里就更要重视我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带我了。万丽没想到陈佳会这么说话,愣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对不上去。陈佳不是个浅薄的人,但是她说这样的话,分明有向万丽炫耀的意思,而且还专拣了万丽的软肋顶过来,万丽又气又疑惑不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军,想看看赵军是不是对陈佳的变化也有所感觉,赵军却已经换了个话题,说,陈佳,冬至夜过得开心吧。陈佳的情绪立刻就低落了,说,是分手饭,有什么好开心的。这已经是陈佳进机关以后谈的第三个男朋友了。赵军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陈佳苦笑着摇摇头,说,怎么怪你呢。赵军又说,不是好好的吗?陈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谈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谈着谈着就不行了。赵军说,可能你眼界太高了,是不是你让人家觉得配不上你?陈佳摇头,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他们开始都很好的,但一听说我是研究生,态度就不对了,马上就变得生分了,变得很客气,很尊敬我,这样的相处,我不能接受。万丽一听到“研究生”三个字,心里顿时一跳,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好像赵军和陈佳都能看到她口袋里揣着的那张研究生报名表格。就在这一瞬间,她决定不向陈佳打听考研的事情了
  等大家埋头工作了,万丽才掏出那个信封,发现信封外面有一个号码,像是BP机的号码,赶紧拨了试试,一试,果然就试到了人工寻呼台,听到寻呼小姐的柔软甜美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南州千秋寻呼中心——万丽一慌,赶紧搁下电话。
  过了一会儿,计部长召集出差的几个同志开个小会,陈佳就过去了。陈佳走后,赵军主动说,万丽,你也觉得陈佳有点变化吧?万丽说,我也正想问问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呢。赵军说,我又不是木头,怎么会没有感觉。万丽说,我有点不明白,她刚来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赵军打断她说,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陈佳自己已经说出了其中的原因,她的变化,就是平书记来过之后开始的嘛。万丽其实也想到是这个原因,但又有点不敢相信,又觉得可怕,任是这么一位有素质有修养平静内敛的研究生,也经不住一把手的几句话,眼看着就稳不住自己了?这可怕的政治情结,难道真是一个无人能够摆脱的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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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两个女人在一起,你就收拾不了场面,现在三个女人了,你还怎么过日子,一方面,受一个你瞧不上眼的余建芳领导,一方面,年轻漂亮的女研究生比着你,两头一夹,不把你夹死才怪
  
  赵军走后,宣传科正科长的位子却一直空着,组织上同时在考查万丽和陈佳,一方面,万丽的心似乎早已经凉透了,康季平也一再让她彻底丢掉幻想;另一方面,她还始始终终抱着一线希望,还存在一点侥幸心理,一直还在等待,但稍有风吹草动,却又心慌意乱,这一阵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一天万丽和陈佳一起走在机关大院,迎面跑过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恭恭敬敬地交给万丽,说,万科长,我是统计局的小刘,喜欢写写弄弄,业余创作,最近出了一本书,请你指正。书交到万丽手里,脸一红,就跑了。万丽还没来得及打开书看一看,陈佳说,你认得他?万丽说,不认得。陈佳说,咦,那他怎么就不送我一本?瞧不起我嘛。万丽说,不会的,可能因为你刚来不久,他不知道吧。万丽打开书看了看,说,噢,原来是系友。书的扉叶上写着:万丽学姐指正。陈佳这才嘘了一口气,说,我说呢。她们边走边说话,机关一位绰号“管家婆”的男同志从后面追上来,说,两位才女,连个子都差不多高嘛,从后面看,像双胞胎啦。陈佳笑了笑,指了指万丽的鞋,说,她穿的高跟鞋,我是平跟鞋嘛。陈佳这一说,万丽心里又愣了一下,立刻就从陈佳身上感受到一股逼人的气息,虽然不明显,虽然是暗藏着的,听起来完全像是随口一说的,就像那天说计部长要带她去厦门出差的口气一样,偏偏万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压迫,只是这一种信息,这一种压力,十分隐秘,别人恐怕是不能体会和感受的。
  果然,“管家婆”听了陈佳的话,似乎才恍悟过来,说,噢,那应该你高一点。陈佳笑笑,不言语了。走到宣传部楼前了,“管家婆”对万丽说,万科长,我想跟你说点事情。陈佳就一个人先进去了,留下万丽,“管家婆”说,万丽,你知不知道机关里有两个团?万丽听不明白,问,什么两个团?“管家婆”笑道,丽人团和佳人团呀。万丽一下子明白了,说的就是她和陈佳,不由得脸一红,说,你们会编排。“管家婆”说,男同志里边,分成两拨,支持你的,参加丽人团,支持陈佳的,参加佳人团——这本来是开开玩笑的事情,可你的这位同事,很有意思的,前两天我把两个团的事情告诉了她,问她,你觉得我是佳人团的还是丽人团的?她想了好半天,最后说,你是佳人团的。万丽说,这有什么,说明她对你印象好,也说明你平时对她不错嘛。“管家婆”说,可我是参加丽人团的呀。万丽心里一暖,嘴上却淡淡地说,那我要谢谢你啦。“管家婆”说,你没听明白,关键不在这里,好玩的是她站在那里考虑这个问题时的模样,实在是装模作样,其中她心里明明百分之百认为我是佳人团的,但偏偏做出考虑再三才做出最后判断的样子,让我暗暗笑疼了肚子。万丽方才明白,什么别人不能体会,什么别人感受不到,人家的体会和感受深着呢,准着呢,恐怕她和陈佳之间的一点一滴,机关里的人都时时刻刻敏感准确地把握着呢。
  万丽进来后,陈佳说,“管家婆”和你说什么呢,万丽含糊了一下,本来想混过去不说了,但陈佳却不肯放过,说,“管家婆”有没有结婚?万丽说,早结婚了。陈佳说,那他老盯着我干什么?万丽说,他跟我说丽人团和佳人团的事情,你听说过吗?陈佳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关于宣传科科长的位子,最早的消息,是伊豆豆透露给万丽的,那是初春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万丽刚刚起来,还没刷牙洗脸,伊豆豆就来敲万丽的门,万丽一开门,看到伊豆豆灿烂的笑脸,敏感的她忽然心里一惊,紧接着心就乱跳起来。伊豆豆注意到万丽的表情,立刻收敛起笑容,说,万丽,你可能误会了。万丽的心一下子又掉落下去,几上几下,已经弄得魂不守舍了。任凭着伊豆豆自顾自跑进她的家,自己拿出拖鞋换上,自己倒水泡茶,她只会呆呆地看着伊豆豆。伊豆豆说,早上吃的大饼油条,口好干,让我喝饱了水再说。万丽说,你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跑来干什么?你有什么事情,不能打个电话吗?伊豆豆喝饱了水,才说,这么大的事情,打电话太不够重视了。伊豆豆看万丽要问什么,抢先摆了摆手,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陈佳要接赵军的班?万丽不知如何回答。伊豆豆说,如果陈佳真的接赵军的班,你会怎么样?万丽说,我不想和你谈这个。伊豆豆说,你这一阵,是不是一直在祈祷,宁可自己不当,也不愿意陈佳当,要活一起活,要死也一起死。万丽说,你说话老是这么刻薄干什么?伊豆豆说,万大小姐,我是关心你,不识好人心。好啦,不跟你兜圈子,再兜圈子你要跟我急了,万小姐,你如愿以偿了。万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伊豆豆说,咦,我说了呀,你如愿以偿嘛,就是说,你和陈佳,谁也别妄想了,有第三者来当你们的正科长。万丽事先虽然也想到过可能有这样的结果,但毕竟心思都用在陈佳身上,把这一种可能性给放在一边了,现在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一时反倒不能接受了,脱口问伊豆豆,你听谁说的?又是小道。伊豆豆说,我听谁说的,我要告诉你吗?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万丽说,是你们秦局那儿来的消息吗?伊豆豆说,呸,他就算有消息,我还不乐意听呢。万小姐,你也别打听那么多,反正我告诉你,昨天晚上,这第三者本人,已经被谈话了,这还能有假?要不,我会今天一大早来搅你的清梦?万丽深知伊豆豆在机关一直是个灵通人士,她完全相信她的消息来源可靠,不由得问道,是谁?伊豆豆说,你的老搭档——余建芳。
  万丽大吃一惊,更是大大出乎意料,万万没有想到,余建芳又回来了,组织部的科长调到宣传部当科长,看起来也是平调,但实际上到底降了多少,大家心里有数,万丽脱口说,不可能啊,余建芳犯错误了吗?伊豆豆说,是余建芳自己要求到宣传部的。万丽更不解了,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伊豆豆说,这就要问她自己了。反正我已经在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给万大小姐,我的任务完成了。万丽千头万绪,一时不知往哪儿想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伊豆豆说,万小姐,你倒是说话呀,这个消息对你,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万丽摇了摇头,她说不上来。伊豆豆说,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在这个消息到来之前,你认为这样的消息对你是上上签,可一旦真是这样的结果了,你心里又不平了,又失落了,明明本来应该是我接任赵军的嘛,偏偏还要弄个人来,不是委屈我了吗?万丽说,你都知道。伊豆豆道,不光知道你,我也知道陈佳,陈佳的想法也和你想的差不多。万丽道,你也已经告诉陈佳了?伊豆豆道,万小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万丽说,你说你是什么人呢。伊豆豆说,至少我还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吧,我又不了解陈佳,我怎么敢跟她说这些话,不怕她卖了我?万丽说,那你不怕我卖了你?伊豆豆说,也怕呀,但是谁让我对你感情那么深。万丽道,你尽管花言巧语。伊豆豆说,好啦好啦,万小姐你就别贪心不足啦,要是上了陈佳,你不是还得过日子。万丽仍然想不通,说,前一阵看部里的气氛,我一直认为肯定是陈佳了,从计部长到部里上上下下,对陈佳的态度都是一致的,明确的,陈佳自己也已经志在必得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为什么最后不是陈佳呢?伊豆豆说,为什么我可说不出来,我又不是计部长,但有一点,你大可放心了,说明陈佳并没有什么好的背景,上次为房子的事情,我还以为她有什么大靠山,现在看起来,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就大可不必如临大敌了,放松一点自己吧。万丽说,对这个结果,陈佳也会觉得意外的。伊豆豆说,说实在的,一听说有第三者去当你们的科长,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一颗重要的棋子要落下了,至少这颗棋子比你和陈佳都重些,后来知道是余建芳,又知道余建芳是自己要求调宣传部,我也无话可说了。好啦,我要走啦,金美人还等着我陪她上街给她女儿挑毛衣呢。万丽说,你就是这个命,从前是陪许大姐,还得贡献自己喜欢的豆绿色,现在又是金美人。伊豆豆说,万小姐,你要注意,你的嘴巴也越来越刻薄,这一点上,你不能向我学习。万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伊豆豆说,我早就告诉你,我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不过,我早认命了,你不一样,你前途无量,就得管住自己的嘴。走到门口,伊豆豆又回头说,不过万小姐,你虽然过了这一难关,但那地方早晚不是你待的地方,你想想,两个女人在一起,你就收拾不了场面,现在三个女人了,你还怎么过日子,一方面,受一个你瞧不上眼的余建芳领导,一方面,年轻漂亮的女研究生比着你,两头一夹,不把你夹死才怪。
  伊豆豆走后,孙国海从卧室里出来,问道,伊豆豆一大早跑来干什么?万丽本来不想理他,但到底还是没有忍得住,说,余建芳又回来当我们的科长了。孙国海像是听不懂,愣了一会儿,才说,什么意思?万丽说,没什么意思,我和陈佳谁也没当上。孙国海说,什么组织部,什么水平,瞎了眼的。万丽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孙国海说,我就这么说话,凭你的水平和工作能力,哪点不够当个正科,凭什么还要从外面弄个人进来?我就看不惯。万丽说,我心平的。孙国海说,你平我不平,机关怎么可以这样瞎搞?几句话说出来,万丽又不中听,赶紧说,今天星期天,不说工作的事情了吧。万丽心里惦记着要给康季平报个信,问孙国海,今天没有朋友约你出去?孙国海笑嘻嘻地说,有,有好几拨呢,但都给我回了,这个星期天我要陪老婆了。万丽说,我不要你陪,你还是去吧。孙国海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今天一天都陪着你,你要到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就在家陪着你。万丽哭笑不得,只得说,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但不要你陪,你把家里的玻璃窗擦擦干净。孙国海说,遵命,不光擦玻璃,还要做一桌子好饭好菜,等你回来吃。
  万丽出来,到小店的公用电话上,给康季平打了寻呼,康季平回电说他带了儿子在城东公园玩,问万丽愿不愿意过去找她,万丽犹豫了一下,说,你玩吧。就挂了电话。
  万丽转身往回去,但走到离家不远的时候,忽然又转了身。康季平像一块巨大的磁铁,隔那么远,还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她,她两脚不听使唤地要往城东公园走,要去寻找他、见他。
  到了城东公园,果然在湖边找到了康季平,康季平正带着儿子准备登船游湖,看到万丽过来,康季平赶紧招手喊,万丽,在这里。万丽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过来了,抱了抱康季平的儿子康小乐,奇怪的是康小乐跟她有一种自来熟天然亲,小脸紧紧地贴着她,亲亲地喊了一声阿姨。康季平笑着说,你看看,这么小,就知道喜欢漂亮阿姨了,跟我都没有这么亲热。万丽想笑,却笑不起来。康季平说,怎么,人都走到这里了,心里还别扭?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怎么重新又要上康季平的贼船,是不是?万丽说,是。康季平说,上吧,你早晚得上,我们边游湖边说话。万丽说,要不,你们先游湖,我在这等你们。康季平说,也好。就抱了儿子上船,哪知康小乐不乐意,一定要万丽上船,万丽不上船,他就不肯走。康季平道,万丽,你就上来吧,这也是天意,康小乐头一回见你,就这么亲你,有什么办法?万丽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过不去,就上了船,她抱着康小乐,康季平划船,一会儿,船就划远了。万丽默默地坐着,望着波动的湖水,心里一阵一阵地荡悠着。康季平说,你们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万丽说,什么事情,你听说了什么事情?康季平说,余建芳去当你们的科长。万丽说,你怎么都知道,你是不是在机关里埋了密探间谍?康季平笑道,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关心你,连你的情况都不知道,两眼一摸黑,关心都是空的了。万丽说,我想了想,既然是这样的结果,研究生我也不想念了。她怀里抱着康小乐,心里却想着丫丫,不由得说,再过几个月,丫丫也该接回来上幼儿园了,到时候,我就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了。康季平说,你现在说不读也来不及了,金老师的两个名额都已经批下来了。万丽说,怎么可能,我还没参加考试呢。康季平说,如果要你和大家一样参加考试,还要我干什么?金老师收的两个学生中,就有一个是免考生,我替你争取到了。万丽说,免考生?那要什么样的条件才够得到?你怎么做得到?康季平说,反正已经争取到了,你就别多管了。康季平见万丽心事重重,笑道,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犯错误的,再说了,我没权没钱,要想犯错误也犯不起来。但做了这件事情,却有一个好处。万丽说,什么好处?康季平笑着,没有回答,康小乐却插嘴说,爸爸就不用吃药了。康小乐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万丽听不懂,疑惑地看着康季平,问道,小乐说什么,什么不用吃药了?康季平说,小孩子的思维,大人跟不上的。虽然康季平说得很顺溜,没有丝毫犹豫,但是万丽还是隐约感觉他好像在搪塞什么,只是她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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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林美玉说,您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喝,这就像打仗,哪有首长亲自上前线的,您手下又不是没有兵
  
  为了学习南方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经验,南州市组织了一个大型的考察团,赴深圳珠海等地学习考察,市委宣传部摊到一个名额,很多人争着要去,没料到计部长根本就没有容得大家发表意见,就已经一锤定音,决定让万丽去。是不是在接任赵军的问题上,计部长觉得亏待了万丽,现在给一个安慰,给一点精神的补偿,那也只有计部长自己心里明白。但更多的人也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计部长决定让万丽去,别人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万丽临出发前,计部长特意找她谈了话,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项,虽然考察时间不过十多天,但也希望她能够给宣传部争光,给全团同志留下一个好印象。计部长还给了她一份全团的名单,说,小万,这份名单我是特意让老冯到市委办去替你要来的,你拿着看看,机关里各个部门的同志,有的恐怕你也不一定认得,先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也有利于路上的交流嘛。万丽接过名单一看,果然,上面不仅有全体团员的名字,还有每个人的情况简介。万丽没有料到计部长会如此细心如此体贴地关照她,心中十分感激,说,计部长, 您放心,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计部长笑道, 对你, 我当然放心。其实, 我这些话也是多说的, 我不说, 也相信你能够做好。
  万丽回办公室时,余建芳和陈佳正在说话,见她进来,两人突然停下了,脸都有点红,万丽就猜她们是在说自己,也肯定是和她参加考察团有关,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不就是参加一个考察团嘛,不就是十来天的时间嘛,值得她们这么叽叽咕咕吗?想起伊豆豆说的,三个女人在一起,日子怎么过?后来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又反过来站到余建芳或陈佳的位子上一想,也就释然了,如果计部长安排余建芳去,或者安排陈佳去,她又会怎么想呢。机关是个敏感之地,任何一点细小的变化,哪怕是临时的,哪怕只有十来天时间,但似乎也是一个晴雨表,也能预示或暗示什么。万丽这么想着,这一阵早已经平淡下去的心情不免又有点起伏波动了。就听得余建芳在对陈佳说,这次考察团,市委很重视的。陈佳也跟着说,是呀,本来是平书记亲自带队,后来因为省委要开会,平书记去不了了,临时换了崔书记。余建芳好像和陈佳一搭一档在说相声,又好像在抢三十,看谁知道的内幕多,但这些内幕说出来,都是刺激着万丽的。陈佳又说,原来参加考察团的团员人选,平书记也打算亲自点名的,后来平书记去不了了,名单他也就不管了。万丽听得明白,陈佳是在告诉她,如果是平书记带队,她就没戏了。虽然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由陈佳嘴里说出来,万丽心里实在不舒服,如果是余建芳说,万丽只能怪她素质太低太差,可以不和她计较,可由陈佳说出来,万丽想想就气不过,便不客气地道,世界上的事情谁知道呢,今天不知道明天,明天不知道后天。余建芳以为万丽说她呢,赶紧道,万丽,你别多想,我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万丽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呀。陈佳反倒出来圆场了,说,听说深圳买手机比较便宜,品种也多,万丽,你替我看看行吗?万丽说,行呀,你大概要多少价格的?余建芳撇了一撇嘴,说,又不做生意,要手机干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安静下来,不说话了,万丽定了定心,看了看计部长给她的考察团名单,想看看有没有比较熟悉的人,结果果然发现了一个熟人:文化局的林美玉。一看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要是伊豆豆,那该多好。等陈佳和余建芳都出去时,她忍不住给伊豆豆打电话,说,喂,伊豆豆,我明天要出发了。伊豆豆的情绪却并不高,淡淡地说,我早知道了。万丽说,你早知道也不给我送个行?她已经感觉出伊豆豆的情绪不好,问道,伊豆豆,你怎么啦,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伊豆豆说,没有。万丽说,我看名单上,有你们秦局的名字,你怎么不争取,老秦跟你,不是很搭得着吗,叫他让你去嘛。伊豆豆说,给你说准了,他倒是想让我的,可我不愿意。万丽说,为什么?伊豆豆说,要是别人让我,我毫不客气,但是老秦让我,我就偏不去,他求我我也不去。万丽说,你妖怪啊,老秦对你这么好,言听计从的,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伊豆豆说,你以为去一趟深圳就是福?你给我小心着点。万丽说,你什么意思?伊豆豆又把话收了回去,说,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说你的。万丽说,唉,我看名单里有林美玉,就想,要是有你去,多好啊。伊豆豆说,万丽,你怎么啦,越活越没出息啦,连个林美玉你都怕,你都要紧张,你还混什么混?万丽说,我不是怕她,我是看不惯她的做派。伊豆豆说,那好办,你就学着她,她怎么样,你也怎么样,这总做得到吧?万丽说,你说得出来?我就是因为看不惯她的做法,才——伊豆豆打断她说,我告诉你,你越是看不惯她的地方,就越说明她在这些地方强过你,你不如她,所以,你就盯着学她,她做了,你也做,两人一样做,你肯定比她强,不信你试试。万丽心里一动,觉得伊豆豆真是个精灵古怪,看问题入木三分。
  考察团团长崔定虽然是南州的三把手,但因为分管干部,所以在全市干部的心目中,他的位置虽不及一把手平剑刚书记,但恐怕要比二把手、正市长更重一点。因为位置的重,大家对崔书记的敬畏也就更重一点。加之平时崔定作风严谨,不苟言笑,使得大家对他的尊敬里更蕴涵了几分惧怕。哪知道一出门,一上了路,崔定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全团的人说说笑笑,开玩笑谁也开不过他,一到深圳,在第一场酒席上,崔定就惹火烧身,要与东道主决一高下。团里也不是没有酒量好的人物,但是因为崔书记在场,都不大敢主动跳出来表现自己,结果崔定遭到了东道主的围攻,眼看应付不下来了,却还死撑着面子,一杯一杯的白酒像倒白开水一样往嗓子里倒下去,脸色就眼看着红起来红起来,万丽看得心惊肉跳,几次忍不住起来劝一劝,又觉得应该端了酒杯去替崔书记喝两杯,但看到其他团员都按兵不动,便犹豫起来,考虑自己在这时候出头露面,是否有拍领导马屁的嫌疑,这么一犹豫,机会就错过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美玉一手持酒瓶一手端酒杯,从另外一张桌子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各位领导,我来敬酒了。
  万丽一眼看过去,恰好看到崔定向林美玉投去感激的一瞥,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东道主们已经哄堂大闹起来,有人嚷嚷道,女人敬酒,必有妖法,女人敬酒,必有妖法,有人已经按捺不住,端起了酒杯,说,好,我跟这位漂亮小姐连干三杯!崔定站起来,用手挡住林美玉,说,这可是我们团的千金小姐,经不起你们的折腾,要喝,我奉陪了。林美玉却又反过来挡住崔定,说,崔书记,怎么能让您喝这么多,就算您愿意喝,我们全体团员都不能答应!崔定笑道,小丫头,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呢。林美玉说,您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喝,这就像打仗,哪有首长亲自上前线的,您手下又不是没有兵,精兵强将有的是。崔定仍然笑,打量了一下林美玉,说,小林,你是精兵强将吗?林美玉说,崔书记,我酒量虽然不太好,但是为了您,别说喝几杯酒,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呀。东道主又笑闹起来,说,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多么的优秀团长和优秀团员,互相照顾,互相爱护,恩恩爱爱。林美玉也不再多话,就举了酒杯开始喝了,眼一闭,脖子一挺,真有几分英雄气概。
  结果林美玉喝得大醉,回到房间就趴在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万丽和她同屋,想进卫生间看看她,卫生间的门却被关上了,万丽急得直擂门,但林美玉不吭声,只是在里边哼哼,万丽一急之下,跑到其他男同志房间去喊救兵,几个男同志过来,还是敲不开门,最后惊动了崔书记,崔书记也来了,大家说,小林,小林,崔书记来看你了,卫生间的门才打开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林美玉面色蜡黄,顿时间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个人,但看到崔定时,她面带微笑,说,不好意思,崔书记,您别笑话我,明明没酒量,却要出风头,结果弄得出洋相了,还惊动了您。崔定很感动,握着她的手说,小林,好同志,好同志啊,你要是在战场上,一定是个不要命的好战士。万丽站在一边,只有听着的份儿,心里后悔,当时自己其实也已经举起了酒杯的,但正是因为犹豫,因为患得患失,才失去了机会,要不然,此时此刻,崔书记感激的就是她了,当然,被酒折磨的痛苦不堪的也是她。
  第二天晚上,东道主安排了卡拉OK,让大家尽兴,一进歌厅,还没坐稳,林美玉就拿着点歌单,跑到崔书记面前,说,崔书记,您唱什么歌,我替您点。崔书记说,那些新歌,我不会的,只会几支老歌。林美玉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行吗?崔书记笑着点头。崔书记唱过《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林美玉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她又和崔书记一起唱了男女声对唱《 夫妻双双把家还 》,万丽也唱了一个《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有人对万丽说,万丽,还是你更有乐感,唱歌也是个技术活,光有嗓子也不管用的。这话分明是说林美玉的,林美玉也听到了,说,唱流行歌曲是最沾光的,嗓子不行也能唱,最难的是崔书记唱的歌,既要嗓子好,又要会用嗓子,我看我们这个团,还就崔书记唱得好,是真本事。崔定笑道,小林,你也把我抬得太高了。林美玉说,不是我抬您抬得高,是您本身就高。
  参观风景点的时候,大家照相,林美玉就往崔书记身边靠,有时候,集体合过影了,林美玉还提出要单独和崔书记照一个,林美玉一提出来,大家也都跟上,一一排着队等着和崔书记合影,万丽心里觉得挺别扭,但不拍又不好,总是缩在最后,有一次崔书记都看不过去了,说,哎,哎,你们男同志不要和女同志抢嘛,尤其像万丽这样的女同志,天生的不会跟人抢什么东西,老是被你们排挤在最后,这不公平。说得万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大家让了她,也只得走上前去,倚着崔书记拍照。一个一个等着拍,这样就搞得崔书记很忙,后来也忍不住抱怨了,你们这样,搞得我跟个道具似的,全体合影都照过好些了,还有必要这么一一地单独照吗?林美玉赶紧说,有,太有必要。崔书记道,噢,你倒说说,为什么这么必要?林美玉说,集体合影人太多,有时候脸都看不清。崔书记道,是呀,小林这么美好的形象,应该照大一点。林美玉说,不是我,是崔书记您的形象要大一点清楚一点,以后,我们想您的时候,看不到您本人,就看看您的照片。崔定道,看你说的,我们都在一个机关,也不至于看不到吧。林美玉忽然就伤感起来,都眼泪汪汪了,说,崔书记您别说,还真不容易见到您呢。大家也都在一边附和,说,是呀,崔书记工作那么忙,难得见到的。崔定大笑起来,说,小林啊,你们这是在给我提意见呢,老话说,千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这次能够同一个团到南方来参观,也是有缘嘛,我接受你们的批评,别的人我可能做不到,但咱们这一次出来的全团的同志,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或者没有什么事情,想见见我了,我随时欢迎大家。稍一停顿,又说,对了,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找我不一定找得到,这样,我会把我们这个团的名单,交给小朱——说到这儿,崔书记把他的秘书小朱喊过来,说,小朱,这个任务交给你啦,以后他们要找我,无论有事无事,你一概不许挡驾,要是挡驾让我知道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小朱笑道,一定。一番话说出来,林美玉带头鼓掌,大家也都倍觉兴奋,林美玉又说,我们平时只知道崔书记为人严肃,就是面对面碰上了也不敢随便说话的呀,今天才发现,原来崔书记是这么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林美玉的话,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没水平有多没水平,但崔书记却听得很受用,万丽注意到团里有些人看林美玉时的目光,里边多少透露出一点不以为然,一点轻视,这让万丽心头也多少有些安慰多少有些解气,但是只要崔书记在场,大家都捧着林美玉,说她的好话,弄得林美玉真以为自己是个骄傲的公主,被众星捧月似的捧着,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行程中,崔书记的情绪也一直很好,他格外的平易近人格外的关心照顾大家。根据崔书记的建议,考察团安排了较多时间让大家逛市场购物,林美玉看中了一件玉器首饰,却苦于身边现金不够,想跟别人借点钱买,但团里哪个也不是富翁,有多带了一点钱的,也都被这里丰富便宜的商品冲昏了头脑,自己还不够花呢,哪肯拿出来借给别人。但没想到,副团长突然向大家宣布了崔书记的决定,每人发一件纪念品,价格由团里统一规定,但品种可自己决定,最后宣布的价格,正是林美玉想买的那件玉首饰的价格。这是一笔额外的支出,团里管账的老秦担心回去不好交代,崔书记说,老秦,你放心,不会让你担肩膀的,我签字。
  行管局的副局长老秦这一路情绪一直都不怎么高,一次上车出去参观,万丽和秦局长坐一起,听到坐在前排的林美玉情绪高涨大声说笑,万丽不由得跟老秦说,秦局,伊豆豆的酒量也不错的。秦局一听,顿时急了,说,伊豆豆不会这样的,伊豆豆不是这种人。简直文不对题,但万丽听得懂,不仅听得懂,还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老秦对伊豆豆的意思。果然,当天下晚万丽就发现老秦在给伊豆豆打电话。因为房间的电话没有开通长途,长途要到大厅的磁卡电话上打,万丽去的时候,老秦已经在打电话了,万丽就远远地站着,等老秦打完,可只看见老秦抓着电话,不看见他说话,分明一直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说话,看老秦的样子,好像那边的人正在教训他,老秦一直在点头,还哈着腰,满脸小心翼翼的,不知为什么,万丽突然就觉得,电话那头就是伊豆豆。好不容易等老秦听完了电话,万丽走过来,说,秦局,和伊豆豆说完了吗?老秦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万丽说,伊豆豆告诉我的。老秦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想了半天,仍想不通,说,伊豆豆怎么告诉你?这怎么可能呀,不可能呀。万丽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我跟你开玩笑的,等了你好半天了,让我打吧。老秦这才让开来,走开的时候,仍然满脸疑惑。万丽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个人这么老实,简直是个木头,伊豆豆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八辈子也不可能啊,回去得劝劝伊豆豆,既然不喜欢人家就让人家断了心思,别折磨人了。
  万丽打完电话回到房间,林美玉到其他房间串门去了,万丽刚打开电视,老秦就来敲门了,进来后,就坐到沙发上,明明是要来说什么话的,但又说不出来,眼睛都不敢看万丽,只是盯着电视,但又没有心思看电视,这是等着万丽问他,他才肯把话说出来呢。万丽有心逗逗他,偏偏不问他什么,让他干着急,果然老秦坐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说,这里的电视节目,比我们那边的多。万丽说,是呀,多得多呢。老秦愣了愣,又说,南方的发展是很快啊,令人振奋。万丽心里好笑,但面上仍做出不明白的样子,顺着他的口气,说,是呀,发展好快。老秦终于找到个能够说下去的话题,说,这里的商品真是价廉物美,万科长,你买了些什么?你买首饰了吗?万丽听到这儿,差不多明白了什么,说,哎,秦局长,我看到你给你太太买首饰了,买的什么?老秦一慌,赶紧说,没有,没有。万丽说,那就是给情人买的Up。老秦慌得脸都变色了,没有的,没有的,我没有,没有那个,那个。万丽忍住笑说,那你买了干什么,自己戴?老秦这下子不得不说了,万科长,我,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首饰盒子,却舍不得交给万丽,手里反复抚摸着。万丽已经完全明白了,心里直发笑,干脆跟他把玩笑开下去,说,秦局长,你是给我买的?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要的。老秦一下子尴尬住了,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万科长,我本来是想给你买一副的,但是我看见你买了,就没有给你再买,我是想,我是想拜托你——万丽说,我知道了,你是给伊豆豆买的吧。老秦惊讶地盯着万丽,说,咦,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万丽说,既然你是给她买的,你为什么自己不给她?跟她一个单位天天见面的,是你,不是我。老秦说,我,我给她,怕她不肯要,所以,所以——万丽接过首饰盒,打开来一看,是一副蓝紫色的水晶耳环,十分洋气,万丽不由得说,秦局长,你还蛮会买东西的嘛。老秦高兴地说,万科长,你说这个颜色伊豆豆会不会喜欢?不等万丽回答,他又说了,我觉得她会喜欢的,她平时就是喜欢绿呀蓝的,不大喜欢红的颜色。万丽笑道,秦局长,你观察很细致嘛。老秦本来笑着的脸上又是一惊,赶紧收敛了一点笑容,说,万科长,就拜托你啦。万丽说,如果像你所说,她不肯收你送的东西,让我转交不也一样不肯收吗?不如这样,我就说是我买了送给她的?行不行?老秦涨红了脸,更是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万丽这才笑起来,说,秦局长,我逗你的,我怎么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啊。老秦这才放了点心,临走时又回头关照,万科长,她要是说不喜欢,我以后再替她重买。万丽说,秦局长你放心,她不敢说不喜欢,你是她的顶头上司,她要是不喜欢你买的东西,你就给她穿小鞋。老秦苦笑了一声,嘀咕道,还不知谁给谁穿小鞋呢。万丽心想,这个老秦,麻烦大了。
  离考察结束还有三天时间,崔书记却要提前走了。平书记从省委开会回来,有紧急的任务要布置传达,紧急召回了在外地的市委常委。崔定一走,林美玉也就歇下来了,团里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虽然下面的行程,仍然和前边一样,每到一站,都由当地的政府部门出面宴请,酒照样是要喝的,应酬照样是要应酬的,但林美玉却再也不喝酒了。碰到有人闹酒的场合就把万丽推出去,说,万丽能喝,你们别看万丽不吭声,她酒量比我好多了。万丽忍不住说,崔书记在的时候,你那么能喝,现在怎么一点不喝了?林美玉说,就是因为代崔书记喝酒代得太厉害了,喝伤了,不能喝了。她不仅不喝,还怪到万丽头上,说,谁让你们都不肯救崔书记,只有牺牲我了。结果东道主倒是热情款待,上好酒好菜,客人却一个比一个矜持,弄得人家很没趣,万丽一气之下,就站起来跟人乱喝。最后连老秦都说她,万丽,你傻不傻?应该喝的时候你不喝,不该喝的时候,你乱喝。万丽道,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喝酒喝酒,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们这些家伙,也太势利了吧?大家说,万丽喝多了,万丽喝多了。
  最后一天晚上,万丽和林美玉在整理行装,房间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林美玉接了,对万丽说,找你的,一个广东口音的男人。万丽也有些意外,去接过电话,听到对方说,请问是万小姐吗?果然是夹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但万丽还是从这话音听出一种久违的熟悉,她脑子里两根线一搭,忽然脱口而出,是叶楚洲?电话那头叶楚洲笑起来,说,万丽啊万丽,不愧是万丽,刚才林美玉听电话,就反应不过来嘛。旁边林美玉听见万丽说出叶楚洲的名字,不由撅了撅嘴,说,叶楚洲?那他为什么装出不认得我的样子?叶楚洲在电话那头说,万丽,我就在你们宾馆楼下,你出房间,坐电梯到顶楼旋转酒吧,我请你喝XO。万丽瞥了一眼林美玉,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叶楚洲又说,你顾忌她干什么?万丽觉得叶楚洲这样做不太妥当,至少面子上也下不来,赶紧说,叶楚洲,林美玉也来了,和我住一个房间,刚才接电话的就是她,你没有听出来吧?哪知林美玉在一边“哼”了一声,说,什么了不起的,请我我还不乐意去呢——你们说悄悄话吧,我不听啊。一扭身进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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