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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作者 曲波

_8 曲波 (当代)
杨子荣、孙达得披好伪装服,踏着匪徒留下的脚印,向着茫茫的雪原追踪而去。
白茹等三人,撵着西北脚印,翻过了山丘,在没膝深的大雪里,不时地摔着跟头。在一
片浓密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具女尸。她一只腿长伸,一只腿扁蜷着,一只手盖在胸部,紧
紧揪着棉袍,另一只手紧抓着粘满雪粉的头发。脸向一边侧着,半边埋在雪里。一只被血染
成黑紫色的手套,扔在尸体的一边。
白茹急步跑上去,探了一下那尸体的脉搏,“还有救!快!
先抬回去!”
刘勋苍把大肚匣子往身后一插,一只胳臂端着女尸的脖子,另一只胳臂端着她的腿弯,
像抱一个沉睡了的小孩一样,抱回老夫妇的茅屋。
高波取回了那只染满了血的手套,这手套和小分队每个战士戴的军用手套一模一样,都
是人民解放军的军用手套。
尸体放在炕上,老夫妇被吓呆了,把脸避向灰黑的墙角,不敢看。
白茹熟练地注射了强心剂,洗涤并包扎着伤口,发现三处刀伤,前胸一刀,喉咙旁一
刀,后身脊梁上一刀。“幸亏这个凶手的刀短,还没伤到致命的深度。”她一面嘟噜,一面
又实行轻缓的人工呼吸。再向她口里灌了一点盐水。在白茹熟练的急救后,那尸体恢复了微
弱的呼吸,并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哼吁声。
“不要紧了!”白茹扭回头向剑波微笑了一下。“胸前胸后的刀伤都没到致命的深度,
喉咙这一刀刺偏了!”
救活了这么一个不明身分的女人,大家都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茅屋的紧张空气,顿时松
缓下来。
少剑波命令倒干粮袋煮饭,并用老夫妇的草垛,搭了个临时草篷,铺着茅草。战士们拥
挤地躺在铺上,进入疲劳后的酣睡中。
根据老夫妇对气候丰富的经验判断,傍晚将有大雪来临,少剑波确定继续前进,把白茹
和高波留在这里,临走他叮嘱道:
“这个女人会和匪徒有关系,要向她弄明白,他们争夺的是什么东西?他们是去找谁?
定河师傅是个什么人物?那凶手和她自己又是什么身分?弄明白了我在三天后来接你们。”
杨子荣和孙达得追了大半天,登上一个高而陡的山峰,眼前呈现出两山相夹的一条曲曲
弯弯看不到尽头的河道。这就是牡丹江激流的一段,它现在没有一点奔腾的激流声,变成一
条长无尽头的大冰川,活像一条冬眠的巨大白龙,静卧着一动也不动。他俩的眼睛顺着脚底
下匪徒留下的脚印望向远方。
“看到了!”孙达得惊喜地向远方一指,“在那里!你看!
你看!”
在他俩视线的交着点上,一个黑点,在茫茫的牡丹江流平静的卧龙背上爬动。杨子荣的
望远镜立即对准了那个黑点,距离马上缩短了十六倍,像把大地挤短了一样,把被追者拉到
自己的跟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走得急急忙忙,十分惊恐,腰老向前弓着,不时地回头张
望,但脚下还是狂奔,像一只惊了枪的狐狸。显然大雪绊着他的两条笨腿,和他那急急求生
的焦躁心情在苦苦作对。
杨子荣两人飞奔下出,进入江流的大冰川,和匪徒一前两后,急急追赶,黑点愈来愈
大。
突然一阵晚风贴着雪地卷来,翻起一股雪幕,黑点不见了。孙达得揉了揉疲倦的被雪迷
了的眼睛,仰面一看,西北天浓浓的乌云,在吞蚀着头上灰褐色淡云的天空,天更加昏暗
了。他脸上顿时浮上讨厌而急躁的神色,向杨子荣道:“暴风雪又要来了!”
“快追上去!”杨子荣皱了一下眉头果断地说,“是时候了!
再过一会儿,天黑了,雪来了,会被狗养的走脱……”
说着,两人精神一振作,责任心驱走了疲劳,顺着匪徒的踪迹,进入雪幕,紧紧追逐着
这个身分不明的凶手,和诬蔑共产党的罪人。
牡丹江和二道河子的交汇点,座落着一幢深山古刹——神河庙。透过这稀薄的雪幕,已
模糊可见它那孤独的远影。
经过这一阵的急追,离那个人大约只有一公里的距离了。
他俩愉快地对笑了一下,想着:
“他再休想跑出手,再大的风雪也救不了他。”
那人的急躁是在狂增着,看得出来,他每向后望一次,就更加焦急地拚命往前赶,他几
乎是连滚带爬,直奔神河庙。
杨子荣笑了笑:“笨蛋傻瓜,庙里的泥胎救不了你的狗命。”
天色更暗,大雪来临,杨子荣咬了咬下嘴唇,向孙达得道:“是捕捉的时候了!加
快!”两个人跨开大步,向匪徒急追。眼看快到庙了,匪徒更慌更急,从他的惊慌的动作
中,杨子荣断定了庙里不会有什么大股匪徒,便决定闯进去。两人抽出大肚匣子,登上山坡
石径。
一进山门,庙里像死一般寂静,院中满是古松怪柏,常绿叶上挂满了雪朵,好似腊月的
梅花。院中空无一人,庭院刚才扫出一条通道,因而那人的脚印被扫没了。雪声嚓嚓,松涛
飒飒,在这凄凉的境域中,两人更加警惕地翘开大机头,向大殿院搜索。
一到大殿院,眼前是一座三清大殿,殿内传出了哼哼像牙痛似的念经声,和均匀的木鱼
声。两人向经声走去,向殿里一望,只见高大的三清像前,跪着两个道人,一老一少,守着
经桌,面对经卷,老道手捻数珠,小道手敲木鱼。另外中间还跪着一个女人,面里背外,看
不清面孔。两个道人嘟嘟哝哝,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神清气稳地念个不停,对走进来的人
连望也不望一眼。
那个女人回头偷看了杨子荣一眼,杨子荣发现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包得头脚不露的小孩,
当她和杨子荣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便蓦地扭回头去,拍着怀里的孩子,发出哼哼的祈祷
声:“小连生回来吧!妈妈等着你!小连生回来吧!妈妈……”
杨子荣向孙达得把嘴一噘,又比了个指挥手势,两人便向后殿搜去。这后殿院也是打扫
得干净,通道上一点没有人走过的脚迹。正殿是一座地藏王菩萨殿,左边是赏善司,右边是
罚恶司,庙里塑像,有牛头马面、小鬼判官、黑白无常,龇牙咧嘴,阴森森的,十分吓人。
各处搜遍,没找到那个匪徒的踪影,墙头上也没有跳出去的痕迹。他俩回到三清殿,杨
子荣命令孙达得巡视警戒,自己走近老道的身旁,老道、小道一点也没有在意,一直在嘟嘟
哝哝地念着经。
“道长!”杨子荣努力抑制着急躁,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说道,“劳驾,我们问一件事,
有一个……”
“善哉善哉!”那老道双手一擎数珠,向杨子荣斜瞅了一眼。“别遭罪,冲乱了经
文!”
说着,又闭目阖眼地念下去。
那女人低拉着头,乱发笼住整个的面孔,哼哼呀呀不住地祈祷。
杨子荣刚一开口再问,老道已十分不耐烦地斥责道:“何方施主,不尊道规,随便冲乱
经文,道祖大慈大悲!善哉!善哉!”说着五体投地磕了一个头,又念下去。
孙达得的眼中,看到这种情景,心头冒火,高喊一声:
“我们有任务,别装蒜。”
杨子荣赶急挥手阻止孙达得的粗鲁。
老道把白眼珠向孙达得翻了两翻,理也没理,继续念他的经。
杨子荣把手一挥,两人走出殿院。
“妈的,这个老狐狸,真气死人。”孙达得边走边说。
“不能来硬的,老孙!我在这先监视,你快去接二○三,天快黑了,雪也大了,怕他们
一时找不到这里。”
孙达得抬起长腿,向原路奔回去。
杨子荣披着越来越大的落雪,小心地监视着庙的四周。
天色渐暗,庙里仍传出木鱼梆梆和喃喃念经的声音,陪着这心急如火的侦察英雄。
天昏了,庙里咚咚咚三声暮鼓,当当当三声晚钟,结束了老道的经声。
孤庙寂寂,山谷空空。人民的侦察兵,像一只雄鹰,监视着这深山的古刹。
 
第十一章 老道失算
老道的修善堂里,摆设得那样阔绰,条山、对联、供桌、香案、太师椅、对八仙、木
鱼、钟磬、笙管、笛箫,都安置得十分得体。屋里烛光辉映,香烟缭绕,一派仙风道俗,看
来十分雅致。
少剑波温和地向老道宣传了我党的宗教政策,并对杨子荣、孙达得两人为执行战斗任务
的急躁做法,表示道歉。
“我们这两位同志,为了捕捉杀人凶犯,进庙来时粗鲁了些,特向您道歉。不过我们的
同志,出身工农,素不悉道门经坛规则,俗话说,‘不知者不怪’,这一点还请道长原
谅。”
老道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满脸不悦地瞅着门外纷纷的落雪,拉着长腔道:
“正身修心,是道门的成规;克己服理,是道门的品德;普渡众生,是道门的义务;不
伤生灵,是道门的戒律。”
他这几句冷冷的自表经,是向小分队来表白他是一个大善人,接着他慢慢转动一下他那
胖得差不多和头一样粗的肥脖子,指着刚才在三清殿上抱孩子跪经的那个城不城、乡不乡、
商不商、农不农的女人道:
“这位善女,三十二岁的初生子,被妖魔伏身,摄去了他的魂灵,许下三天大经,从六
十里外,冰天雪地,赶来跪经,哼!”老道的脸上有些气愤,“今天是头一天,就碰上贵军
的那两位,将经文冲得大乱,这真是天大的不幸。”
那个女人脸上,顿时露出一阵急躁的表情,哭丧着脸,“师傅,我这孩子的魂灵,是收
不回来了吧?”
老道不答,只是连声自语:“造孽!造孽……”
少剑波又再三道歉,并安慰那个女的道:“我们队里有位医生,等她来了,给您的小孩
看一看。”
老道和女人听了这句话,突然显出一阵惊恐的神色,眼里射出一种担心而畏惧的神情,
盯着少剑波。他俩的这个表情却引起了少剑波的注意,少剑波用眼角瞟了一下那女人怀中一
动不动的孩子,又瞅了一眼老道,复又满脸赔笑地安慰着那女人,一再表示医生来了,定给
她孩子看病。可是少剑波越说给孩子看病,那女人就越加惊恐不安,把个孩子越抱越紧,两
只胳臂就像痉挛一样,往怀里硬抽。
老道这时却恢复了平静,向着那女人一笑,“太太!求道不求医,求医不求道,医者治
病靠药力,道者治病靠神力,医道两门,水火不相容。你是求医呢,还是求道呢?你是信药
呢,还是信神呢?太太!由你自择。”
“我向来信神不信医,”那女人好像轻松了些,“我孩子的病已经请过三个医生也没治
好,医生只能治个头痛脑热疮疥癍疖的,孩子失了魂,他怎么能治得!师傅,我还是求你老
人家,修修好,给孩子收魂吧!”
少剑波细细地琢磨了他俩的这段的表情和对话,心想:
“这是老道反对科学呢,还是那女人因迷信而不相信科学呢?
或者这里面还另外有文章?”可是这些问题少剑波目前一时还不能得出结论,于是他转
了话头,很客气地向女人和老道说:
“您既然愿求道,不愿求医,那么孩子的病还请这位道长给治吧,我们不勉强。现在我
们还是谈谈那个我们追查的人吧。”
老道装做没听见一样,望着门外的落雪,用左脚的脚尖不住的拍打着地板。
“道长,”少剑波把声音放高了一些,“我们所追查的那个人,确实是进庙来了。”
老道十分肯定地答道:
“庙内除我师徒二人,和这位太太以外,再无别人。今天我们诵经终日,根本没有见到
什么人进来。善地不进凶人,我这庙里从来就没有过这等事。”
“我们眼看着他进来的,”杨子荣很温和地向老道证实着,“也许他穿庙而过。”
老道冷笑一声不语。
“没出去,”孙达得急躁起来,“四下一点走出去的踪迹也没有,还是藏在庙里。”
“那你们搜好啦,为什么平白无故污损贫道的清名?”
“我们绝不是这个意思,”少剑波对着这个打反攻的老道解释,“那个人与您无关,我
们人民解放军的职责,是保护人民,消灭杀人抢掠的匪徒。我们追踪到这里,所以要向您询
问,是请您帮忙。”
老道洋洋不睬的,离开了太师椅子,撩一撩道袍,轻迈方步,手捻着漆黑发亮的数珠,
拉长嗓音道:
“贫道是脱离红尘之人,凡世之事,概不过问。且道者,以善为本,喜人间之亲善,恶
人间之刀枪,爱护生灵,普渡众生,才能成其正果。”
“是的,”少剑波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应当帮助我们剿除那些屠害生灵的罪魁祸
首,杀人抢掠的匪徒,我们追踪的这个人,正是一个今天早上刚杀过人的凶犯。”
老道一听,他的眼睛翻了两翻,可是马上又平静下来,哼了一声,点了几下头,冷笑
道: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杀没杀人我没有看见。贫道未亲眼过目,素不听信人言。”
少剑波本想拿出那只血手套,可是思想上又立即转了一弯,心想:“这件杀人案现在还
是个谜,这个老道的言语神态又十分可疑,如果拿出来,他一看是人民解放军的军用手套,
叫他抓住了口实,让他反咬一口,那就更加麻烦了。”因此他确定向这个老道斗一斗智,不
能争取他,也要利用他。少剑波站起身来,表现出一副严正的表情道: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向来不曾逮捕好人的。”
老道的样子更加奸猾,哼了哼鼻子,“为人都要活着,活着就要吃饭,他是匪不是匪我
不知道,自古道:‘胜者王侯败者贼’,古今一理,你骂他是匪,他说你是盗,孰匪孰盗,
都与我道门无关,道教创立数千载,改朝换代,却换不了道。我们道门弟子,数千年如一
日,道家庙堂,亿万座同一家。”
少剑波抓住老道的话题,便想引一引老道再多谈一些,想利用一下他言多有失。
“人民吃饭,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这是最高尚,最伟大。
地主恶霸的享受,是靠剥削压迫穷人。现在人民翻了身,向他们要回了自己的土地,而
这些地主恶霸纠集豢养着的一些杀人抢掠的匪徒,充当他们的爪牙,来残害人民。今天是人
民的朝代,人民的天下,所以人民要惩办这些杀人的凶犯,抢掠的强盗。我们所捕捉的这个
凶犯,他就是犯了国法,屠杀人民的罪人,我们依法来捕捉他。”
老道狡猾地冷笑了一下,“谈到这里,很对不起,我们不是来什么舌战,请您尊重我们
的道规,贫道自出家以来,从不惹事生非,素不杀生,您身负国任,我肩担道规,最好是各
不相扰。”他停了一停,自言自语地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他的屠刀还没放下呀!并且已经拿进您的庙堂来了!”少剑波抓住了他的话尾,
又攻了一句。
老道自己感到失口,后悔不该说后两句,他奸猾的眼珠一转,“官长,莫说贫道不知道
他的下落去向,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告诉了你们,你们手拿枪支,相遇必有一场厮杀,厮
杀就会互有伤亡,这和我亲手杀人一样,也就违犯了我们道门的杀戒。贫道修行五十年,素
未杀生,朝朝夕夕,一心向善,这里是道门道土,那就要道规至上。我这里没有你们找的
人,请再勿开尊口,善哉!要摆战场,还是请出庙堂。”说完后,老道坐上太师椅子,闭目
阖眼,手捻着数珠,看样子不想再说话了。
杨子荣、刘勋苍等人,内心已十分焦急,不满意剑波还是这样文质彬彬,但由于猜不透
剑波所以这样作的原因,因此在旁闷不作声。
少剑波不但不急,反而更加温和,“好吧,道长,我们人民解放军,是执行政策的模
范,我们主张宗教信仰自由,我们也尊重各教的教规和习惯,因此,我们绝不在您的庙里摆
战场。”接着他放重了一点语气,为的是引气老道的特别注意,“因为这是没有什么必要,
零星匪徒,他是难逃法网,难逃人民的巨誂E。我现在先放了他,他成不了什么大事,乱不
了我们的天下。”
老道的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两条蔑视的皱纹。
“向宿营地前进。”少剑波命令一声,小分队走出山门。战士们的心,对剑波的这一决
定,表示怀疑,即使是足智多谋的杨子荣也不例外。可是在剑波严格命令下,战士们只有闷
在心里,急速地奔向黑瞎沟方向。纷纷的落雪,盖没了他们的踪迹。
外面天昏地暗,天上大雪纷纷,神河庙的地藏王菩萨殿侧廊的赏善司里,还阳轮后面一
个地洞,被遮盖的严严实实,一孔不露。小道徒秉烛在前,老妖道随行在后,揭开一朵雕木
漆金的大莲花,洞口张开了,他俩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进入洞中。
洞里灯烛闪灼,照着里面的一男一女,在嘻嘻哈哈地逗乐耍笑。桌上摆着一支匣子枪和
一只人民解放军的军用手套,炕上放着那个女人所抱的小孩,包得紧紧的一动也不动。
两人一见老道进来,那个女的便似羞非羞地一扭屁股坐在炕沿上,掠了一下她闹乱了的
头发。那个男的把刚才为了伪装而穿上的那身道袍的大襟一掩,向老道深深一揖道:
“谢师傅救命之恩!”
老道双手将颈上的数珠微微一擎,“善哉!善哉!皮毛小事,何足挂齿。”说着便在桌
旁椅子上坐下,小道把烛台放在桌上,侍立在老道旁边。那一男一女坐在炕沿上,满脸赔着
笑。
那女的把头歪了两歪,用酸溜溜的尖嗓门说道:
“师傅足智多谋,真是神通广大,三言五语就把那些小子打发滚蛋了。”
“哈哈……”那男的捋了一下右腮上那撮长长的毛奉承道:“师傅真是神通广大,道法
无边,要不是师傅的一番唇舌,今天我这条小命……”
“早就完了。”那女的拍了那男的一掌,格格地笑起来,“今天我一听那个共产党他妈
的要给我孩子治病,可真把我吓坏了,要是他真的硬要治,咱们孩子里的大烟馅就他妈全露
了,那时咱们大伙一个也剩不下。”
四个人一起发出了胜利的狂笑。
“小小的河沟怎么能翻了大船,”老道傲慢自得的一对风流眼,瞟了瞟那个越说越浪的
女人,“我他妈的可不在乎,没有咱这三寸不烂之舌,怎么能当得三朝元老!我宋某生就嘴
上的天才。”
三个人又向老道大大恭维吹捧了一阵。
老道更神气地站起来,脑袋一晃,“我虽然深居山林,可是能洞察天下,远远近近,官
官民民,左右四方,谁也不知我定河道人,是真是假。有朝一日平定了红患,咱就下山进
城,来他个翻手平天下,张目定乾坤。”
这一顿大话,使得其余的三个人好像吸了大烟过足了瘾,显出一种满足的神气,六只眼
睛急溜溜地盯着他们那位神通广大的师傅。
老道傲慢地哼了哼鼻子,凝视着烛光,微笑地点着头,“就凭这几个小娃娃,还要和我
来斗智?这简直是他妈的在圣人面前念‘三字经’。”
那女人从炕沿立起来一拍屁股,“这简直是在光棍家里抽赌头。”
四个人又是一阵狂笑,他们笑得是那样的自负而又自得。
“那么你谈谈吧!”老道向那男人命令道。
那人脸上顿时浮出一层胆怯的神气,瞅着老道的脸说道:
“许旅长押在牡丹江的监狱里,暂时还没被共军处理,自从十月十五日晚咱们劫狱未成
之后,共军看守的更加严密。栾警尉到底没找着下落,凡是接头的地点我都去过了,始终没
见到他。不知他现在是在躲风呢,还是落了网?或者是他自投侯专员去了。”
“那么说你是一无所得了?”老道不耐烦地问道。
那人脸上更增加了胆怯的神色,一句话不答。
“栾警尉那份‘先遣图’自然也没到手了?”
老道这一问,使那人由胆怯转为了恐慌,嘴咂了两咂,眼睛看着那只桌子上的手套。他
是在考虑怎样来答对他的上司,他在想:“若是说‘先遣图’到手了吧,又恐老道追问他是
从哪里得来的。一追问到栾警尉的老婆,这个老淫棍必然要要她,可是现在又被自己杀死
了,如果老道知道了这个底细,那他自己不知将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不告诉他‘先遣图’
已经到手吧,回山去后,又必须把它交给座山雕,座山雕和老道又是那样地亲近,早晚会告
诉他的,那时也还是好不了。”
这个矛盾对他确是一个大难题,但最后他终于决定了,“回山交给座山雕,先取得座山
雕的欢心再说。那时座山雕会替他说话。不管怎样先度过这一关再说。”于是他装出一副哭
丧的表情说:
“我实在无用,‘先遣图’我没找到,因为连人都没找到,就是他老婆也没找到。”
老道喘了一口粗气,闭目阖眼,手捻着数珠,显出一副愁容,这愁容愈来愈深,“我指
的那几个地方你都找了吗?”
“找了,找了!可是那些关系,现在都垮了!全被土改工作队和穷棒子给看管起来了,
所以我……”
“没敢去吧?”老道的眼一瞪,恼怒地质问道,“嗯?”
那人低头不答,已经默认了自己没去。
老道立起身来,撩一下道袍,骂道:“废物!养你们这些东西有啥用!”
“哟!”那女人把眼一斜,“自己人,何必那么大的气,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好好歹歹
他是我的丈夫,不看僧面看佛面,俺两口子给你们出的力也不算少哇!你们有本事为什么十
万大军被共军给消灭了,现在来蹲山沟呢?谁能干谁自己就出去试试。别说大话,能干出姑
奶奶我这个样来的还不多!”说着把嘴一噘,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脸向旁边一扭。
“好啦!好啦!我的刘太太……”老道走向那女人,“你还当真事啦!你们两口有功,
这是谁都知道的。刚才我这是用的激将法,也都是为了你们,我这样一激,你们岂不是更加
劲干吗!争取功上再加功,等国军一到,那时……”
“得了吧!”那女人再一扭屁股,“什么激将法,那全是送命咒,出去一趟搞不好,脑
袋就要搬家。”
“好啦,好啦!算我没说。”老道转回头向着那男的,“怎么样?共军大部队究竟山里
有没有?”
“没有!只有这一股小部队,今天给碰上了……”
“嗯!”老道纳闷地一歪头自语着,“那么奶头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看他的大部队是已经回去了,只这一股小部队是破不了奶头山的。”那男的望着老
道的脸,屋子里一阵沉默。
老道琢磨了一会儿,两只死沉沉的眼睛瞟着那男的,“你先回山,这一小股共军也不能
轻视,可能是共军的侦察部队,这也是块心病,回去告诉你三爷……”老道说到这里,拉开
抽屉,取出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不长的信,递给了那男的。
那人接过信,撕开衣角,把信藏在里面,那女人用针仔细地缝好。
“师傅,我现在就走?趁这小股共军刚走,我连夜赶回去,也许他们明天会再来。”
老道摇摇头冷笑了一下,“傻瓜,你以为他们真走了吗?
没有,他们在四处下网等着你呢!”
那男女两人显出吃惊的神色,一齐说:“那怎么办呢?”
老道从容而自负地道:
“好办,在庙里平平安安睡他一夜,你们两口又多日没见了,我怎么能忍心让你们俩就
离开呢。今天晚上不起风,明天的雪还要继续下,明天一早趁大雪回山,轻轻快快的三天就
到,走后大雪把你的脚印一盖,谁也找不着,让他妈的共军干焦心吧。”
老道说着,看了一下那对男女的笑容,然后转回头来,眯缝着眼,瞅着闪闪的烛光,自
信地道:
“我相信这些共产党不会在雪坑里蹲一宿,大雪是他们的死对头。”说完便走了出去。
庙中烛熄人睡,夜半,大雪压盖了一切。神河庙和它周围的山谷森林,睡入漫长冬夜的
寂静中。
天亮了!
神河庙的西边小门开启,一个男人窜出小门,奔向庙西的山岭,森林和雪幕掩住了他的
身体,落雪覆盖了他的脚印,他安全地消逝在林海雪原中。
在这正涌下大雪的天气里走路,就像一个人走在河水里,或像一只小舟飘荡在大湖中一
样。腿一拔出,或桨一划过,水只漩两漩马上就可以填平了腿或桨所留下的痕迹,什么也看
不到了。
老道、小道和那女人,站在三清殿的廊檐下,瞅着那人的影子消逝着。老道得意洋洋地
从鼻孔里发出了哼哼的奸笑,他在笑自己那得意的妙算。
那人走到山顶,回头察看自己的脚印已被雪掩盖没了,四下里又空无一人,昨天那种被
追捕的恐慌,已经烟消云散,只觉得是太太平平,大吉大利,敬佩着老道的神机妙算。他翻
过山顶,一瞧西北,顺坡往下,步大身轻,直向西北而去。
约走了七八里路,正行间,忽然一个前绊,扑倒在雪地里,插了一袖筒子雪。他一边爬
一边骂道:“他妈的,这块踏不烂的死石头。”
骂声未落,突然从地下钻出两个白衣服、白帽子、又沾的满身是白雪的人来,上前掐住
他的脖子,拧下了他的枪,把他绑了起来。
那个大个子的白人,打了一声唿哨,四外即刻奔来八个身披白衣、全身挂雪的人。那大
个子命令一声:“走!”
这十来个白人,押着那个人朝西南方向急奔而去。
黑瞎子沟,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屯,傍着一条森林小铁道,外通牡丹江木排河
口,内通夹皮沟木场,这是一个小车站。
小分队连夜的雪地行军,已是十分疲劳,战士们正呼呼酣睡。剑波和杨子荣等人,却在
等待着什么。他们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显然是由于睡的太少,可是他们还是那么精神。剑波
不断地瞅着他的表一秒一秒地过去。
栾超家急躁起来,“怎么还不来?”
杨子荣却不慌不忙地逗趣地说:
“又不是给你娶媳妇,急啥!”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孙达得望了望剑波不满意地道:
“我看昨天没搜庙,又没有连夜在庙外等着堵,可能上半夜跑了。”
其他的几个人已在默默地同意孙达得的说法。少剑波看到这种情绪只点了一下头,微笑
道:“也许!”不过他内心还是自信着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突然外面声音嘈杂,大家的听觉和视线都被引向窗外。纷纷的落雪中,声音越来越近。
小董从街西跑来,手里把伪装服握成一卷,打扫着身上的雪,脚在地上跺着,他摘下帽
子,脑袋上的汗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一进门,大家急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董见大家焦急的样子,心想:
“他们一定和我昨晚想的一样——捉不着。”便有意地慢吞吞地喘了一口气,“唉!不
管怎么的,也得给点水喝喝再说。”说着拿起倒好的大碗白开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大家等待着他带来的第一句话。
“快点!小董!真把人急起霍乱病来啦!”孙达得嚷着。
小董脸一沉,“真他妈的……”
“我说捉不着嘛!”孙达得泄了劲地打断了小董这两可的话头,想证明他刚才的判断。
“凑巧,”小董接续着被打断的话头,“刚到了,他就来了,我们一下,他倒了。”小
董边说边比划着。
孙达得又愣了神,“怎么打死啦!噢!”
小董把大腿一拍,笑道:“孙达得你正猜……”
“对了!”孙达得急问。
“错了!”大家嗷的一声,兴奋地笑了一阵,小董继续说下去,“真巧极了,我们刚埋
伏下半点钟,那家伙就来了,我们伏在雪地上,把那个家伙绊了个跟头,他骂我们是些‘踏
不烂的死石头’。这小子骂声没落,死石头变成了活石头,刘勋苍这块大石头,一下就把那
家伙的脖子扭住,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擒了过来。”
大家的眼睛一齐转向剑波,每个人内心都在佩服着自己这位首长判断的准确。
“二○三,”小董先向剑波发问了,“您怎么估计得这么准?
说老实话,昨天没搜庙我们都有意见,今天傍亮天去设埋伏,我们都没有信心,想他一
定在昨天晚上就早溜了,今天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大家共同由钦佩转向请教,盼望他说出有什么秘诀。
少剑波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战友,更显得亲切。他慢吞吞地说:“同志们,对付敌
人,一定要知己知彼,才会百战百胜。要捉猛虎就要比老虎更猛,要捉孙悟空,就要比孙悟
空还要精。我昨天明知老道交不出这个人,为什么我还向他问那些话呢?一来我要看看这个
老道是个啥家伙,二来就是要打乱老道的思想,叫他做了错误的决定。敌人的错误就是我们
的胜利;相反的我们的错误,也会给敌人以逞凶的机会。”
大家静悄悄地听着。
“因为我看准了那个老道他在怎样地估计我,他想我昨天走了是假的,我们一定会在庙
外埋伏着。而我们偏偏不这样做,真的走来宿营地,饱饱地吃上一顿,甜甜地睡上一觉。”
大家兴奋地笑了。
“他又会想我们在这冰天雪地里,埋伏不了一宿,自然天亮会泄劲走开,所以他就趁拂
晓逃走,这样有大雪平迹,追也无处追,而我们偏偏要在天亮等着他来。”
刚说到这里,刘勋苍满身是雪,冒冒失失地进来报告:
“二○三!妙算,妙算!任务完成,匪徒捉到,现押在我们小队,听您的命令,如何处
理?”
他略停了一会儿,“那老道定是个坏家伙,我看一勺烩吧,捉来再说。没您的命令,所
以我没敢捉,现在我要求您马上命令我返回去,擒拿这个牛鼻子老道。”
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对!马上捉老道!”
少剑波笑了笑摇着头说:“你的建议是错误的,我们现在不仅不能捉老道。相反地,我
们还要依靠老道完成我们所难以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我们还要留着老道有用处。”
 
第十二章 一撮毛
审讯开始了。
在少剑波和他的战友们面前,坐着那个被捉来的人。他的脸又瘦又长,像个关东山人穿
的那没絮草的干靰鞡。在这干靰鞡似的脸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标志——他的右腮上有铜钱
大的一颗灰色的痣,痣上长着二寸多长的一撮黑白间杂的毛,在屋内火盆烘烤的热气的掀动
下,那撮毛在微微颤动。
他的两只眼睛,紧盯着少剑波,时而恐怖慌乱,时而又泰若无事,从他的变幻无常极不
稳定的表情中,可以完全洞察到他内心的狡猾和矛盾。他在焦虑,也在幻想着可能有的一线
希望。
少剑波威严的眼睛三分钟内一直在瞅着他。
“什么人?”
那人微笑了一下,用十分近乎的口吻答道:
“同志,自己人,别误会,我是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侦察员。”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这是护照,嘿!……错不了。”他递给少剑波以
后,便坦然地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火盆烤着火。可是他老用眼角瞟着少剑波。
杨子荣把这张护照摊在小炕桌上一看,确是牡丹江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护照,并写明这
人是侦察员郎占山回方正县探父母的。少剑波只是无心地瞥了一眼。
“那你为什么害怕人民解放军部队?”少剑波冷笑了一下。
“那全是误会……误会……”这人一点也看不出慌张。
“我以为咱们这样一股小部队不会出来这么远,所以我判断一定是土匪,再加上下雪,
老远我也看不清楚。”
“那么你在庙里躲着,就没听见我们盘问那老道吗?”
“全听到了!全听到了!”
“那你怎么还不出来呢?我们已清清楚楚地向老道表明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哪。”
“那我这个老当侦察员的,可不能上那个老当。”那人狡猾的瞪了瞪眼睛,“土匪诡计
多端,我只以为你们是土匪冒充解放军,因为我知道,咱们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小部队,无论
如何也不敢到这里来。所以才弄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全是误会,
当侦察员的在这种场合下,哪能不警惕呢!首长,不用说,这您比我明白的多。”他的神气
显得更泰然轻松了。
“你探亲为什么走到这个老林子里来呢?这是正道吗?”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表示出一副悲切的样子,“我说出来不怕首长和同志们批评
我的家庭观念和个人主义,这趟回家弄得我心里真不痛快,父亲自从满洲国那阵被捉去当劳
工,在虎林挖山洞子,落了个寒腿病,这两年更加重了,这趟回家一看,简直连炕都下不
来,成了个半身不遂。我临回来,父母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弄点虎骨给他,因为向人打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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