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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作者 曲波

_13 曲波 (当代)
“老九快点!快点……”八大金刚有点急不可待。
杨子荣一边两手插向裤腰带,一边笑着离开座位,“别着忙,常言道:‘好饭不怕晚,
趣话不嫌慢。’越慢越逗哏,越慢越有滋味。”说着他走出威虎厅。
在往返百余步的厕所道上,杨子荣作了紧张的思考,“这个老匪显然是在考问我,不过
八大金刚也许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这也证明了他们还没通气。可是在这个没有料到的难题
面前怎么回答呢?这是一个应付考问的重要关键。不然他就会怀疑我是不是许大马棒的亲
信,是不是胡彪?不用说座山雕的用意肯定就在这里。
“斗争,这是匪我斗争的深入复杂化,确切一点说,这是极为艰苦细致的斗争。
这是面临着的一场危险的斗争,它之所以危险,是这个老匪的进攻,是在我心理上完全
不在意的地方,或者说麻木的地方,没有料到、更没有准备的地方。而且这场斗争又只能成
功,不能失败,如果这一步失败,虽不能马上引来杀身之祸,但起码是增大了这个老匪对我
的警惕心,那样将要步步失败。这样一个艰苦复杂的斗争,落在我杨子荣这样一个普通的军
事侦察人员身上,真是负担太过量了!”
最后,杨子荣果断地想定了自己的对策:“我给他个借题发挥,大拉蝴蝶迷,因为蝴蝶
迷的过去,从杉岚站和仙洞镇的群众调查及控诉中,了解得极为详细。再凭我这两片嘴给他
个一岔十万八千里,拉到许福和郑三炮两个争参谋长的矛盾上,就这样……”
杨子荣一进门,八大金刚就张口迎接,“老九!老九!快坐下说……”
杨子荣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哈哈一笑道:
“提起他们的事,真是几天说不完,咱哥们有的是闲工夫,愿意听的话,我想从头来,
从根起,咱叫它有根有梢,有枝有叶,怎么样?”
“太好啦!”八大金刚一起赞成。
座山雕把嘴耸了两耸,也只有赞同。
杨子荣开始一字一板地从姜三膘子娶七个老婆讲起,一直讲到蝴蝶迷得名,几十个大少
爷和蝴蝶迷有事,许福和蝴蝶迷乱搞,许大马棒拣洋捞,又讲到许家父子同太太……讲的八
大金刚狂饮狂笑,杨子荣为了消磨时间,大为添枝加叶,渲染逗趣,为了丰富他的材料,达
到拉长时间,躲过他不知道的难题的目的,便一会儿联上猪八戒,一会儿又联上武则天,并
且联系得非常奇妙,一孔不漏,一绽不露。他尽量发挥他的说唠天才,讲得活龙活现。
一直到了傍晚,话题才进到了许福和郑三炮争参谋长。这是杨子荣审问俘虏时,得知最
详细的一节,甚至比他所学的匪徒们的暗语黑话更熟悉。杨子荣讲到这里,故意拿了拿劲,
抖了抖精神道:
“哥们,郑三炮和蝴蝶迷的事先留下慢点讲,好饭别一口吃完了!”
八大金刚一阵哄笑道:
“咱老九有说书的天才,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得停下,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叫你的心
眼里老痒痒。”
“一点不错。”杨子荣更拿了拿劲,真的拿出说起书的架子,手向桌子一拍,口中念
道:
“书到此处,话分两头,欲知郑三炮和蝴蝶迷的勾当,还必须先晓得郑三炮和许福奶头
山争参谋长。”
八大金刚被逗得大笑起来。
杨子荣一边吸着烟,一边喝着茶,讲起了这段故事:
“是在今年的秋天八九月间,许旅长分配冬天铺的皮子,引出了许福和郑三炮一段冲
突。”杨子荣又装上一锅烟末,用火点着,“皮子是各色各样,有山羊皮,有狍皮,有狼
皮,有熊皮,还有三张虎皮。
许旅长倒有用心,把所有的人分了五等,最下等的铺山羊皮,第四等的铺狍皮,第三等
的铺狼皮,第二等的官员铺熊皮,许旅长和蝴蝶迷每人一张虎皮。剩下的第三张虎皮是不太
好分,按地位应当给参谋长许福,可是郑三炮根本不服气。许旅长的本意当然是想给他儿
子,可是因为害怕郑三炮那个野牛性子和他手下那批徒弟,再加上蝴蝶迷的暗中替郑三炮使
劲,也没敢贸然就分。
“过了几天,许旅长想了一条妙方,学着曹操大宴铜雀台的办法,把张虎皮用一条绳子
吊在树上,隔一百五十步,把许家人和他的亲属排成一行,把郑三炮和他的徒弟们排成一
行,其余的弟兄都旁观。他规定谁能用枪打断绳子,虎皮掉下来,这虎皮就归谁。
“蝴蝶迷为了叫这虎皮落在郑三炮的手里,所以她挺身站在许家行列的头一个。
比赛开始了,蝴蝶迷把双匣子一亮,谁都想到这个有名的双枪姑姑准能打下,果真是蝴
蝶迷打下了的话,郑三炮也不会发脾气,因为他们哈哈……有那个。可是蝴蝶迷枪一响,打
空了。这时郑三炮的行列里,一声怪叫,郑三炮马上端枪要射,却被许福气汹汹地拦住了,
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不成!这不能算,太太她枪下有私。’郑三炮这个野牛性子哪能吃这
个,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一声没哼气,不用说是怕他俩的勾当露了馅。”
“因为许大公子揭了蝴蝶迷‘枪下有私’。”八大金刚中的大麻子伸着个满是青筋的长
脖子,憋着发紫的疤拉脸笑道。
“揭了她‘枪下有私’还不要紧!”八大金刚中的塌鼻子,齉齉着他那个臭鼻子补充
道,“别揭了她的‘私中有私’就行了!所以郑三炮才让了步。”
“一点不错!”
八大金刚一阵狂笑。
“许福挥了一下双匣子,”杨子荣在笑声中继续道,“两手一挥,随着枪声,那根绳子
齐刷刷地断了,虎皮落地。许福得意洋洋拖着虎皮上的绳子,打着口哨,正往回走,郑三炮
的徒弟却哄起来了,嚷叫不公平。这一吵吵,可把郑三炮吵火了,这个愣种,手起一枪,把
许福拉着的绳子打断,虎皮落在地上,郑三炮的徒弟嗷的一声去抢虎皮。这一下许福可急
了,冲着郑三炮的一个徒弟狠狠地踢了一脚,奇口大骂。郑三炮抢上几步朝许福一推,‘大
公子,打狗还得看主面,你他妈真不仗义!凭什么打我徒弟!’许福的眼一眯缝,‘什么他
妈的臭徒弟,我以参谋长的身分管教他们。’郑三炮一看他拿参谋长压人,更火了,‘吊毛
灰!什么鸡巴参谋长,不看旅长的面上谁侍候你,老郑这杆枪可以打遍天下,你他妈的小晚
辈,算个老几。’就这样两个闹翻了,许福凭着力大,要想动手。许旅长一看不好,急忙抢
上去,朝着许福就是两个耳光子。蝴蝶迷把屁股一扭,妖声妖气责骂许福,许福这个野人哪
能吃这个气,朝蝴蝶迷那个长脸上,呸的一口唾沫……”
“报告!有事!有事!
……”八大金刚正听得出神,忽然一个小匪徒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冲断了杨子荣的借
题发挥大唠而特唠。
“什么事?”座山雕急问道。
“外面的溜子,撞墙了!”小匪徒慌张地报告道。
“哪一路溜子?”座山雕把山羊胡子一撅,“把这些废物叫进来!”
“是!”小匪徒跑出去。
在匪首们的暴躁中,小匪徒从外面领进五个狼狈“撞墙”而回的匪徒。有的用腰带子吊
着胳臂,有的瘸着腿,有的用破毛巾包着头,外面还渗出一片血迹。五个匪徒吓得像些癞皮
狗,直瞪着两只恐怖的眼,颤颤抖抖站在座山雕的对面。
“怎么?”座山雕咬着牙根,“败了我的山威!”
五个匪徒面面相觑,眨巴着眼,不敢吭声。
内中有个黄瘦子,罗圈腿,终于忍不住座山雕和八大金刚那种凶恶威逼的神气,吞吞吐
吐哀求似的说道:
“三爷,是这样,我们在神河庙,定河师傅告诉我们夹皮沟的小火车开动了,拉来不少
的东西,叫我们回山告知三爷。
我们一听,便想到怎么也不能空手回山哪,就走了一天大半夜到了夹皮沟。下半夜摸到
屯边,刚要进去,突然一阵排子枪打来,刁老六他们四个人当场阵亡,我们六个一看不对
头,撒腿就跑,这时屯里大喊:‘捉活的……’听声也有二三百人,要不是跑得快,连我们
也回不来了,就这样跑到半山腰,一颗冷弹,又把孙月喜打死了……”
座山雕吃了一惊,“啊!二三百人?嗯!天上掉下来的?”
一摸他那秃脑门,倒背着手,来回急踱着,像一只刚关进笼子里的恶狼。
“对啦!二三百!也许还多。”
“混蛋!”座山雕怒吼道,“你们不知风紧?”
“我们出去十三天了,一点不知道。”
“定河师傅没告诉你们?”
“定河师傅告诉我说,车上只有七八个人押车。”
座山雕气得满脸横肉抖动,两手乱搓,“有信吗?”
“有!”罗圈腿撕开衣角,取出一个小纸卷,递给座山雕。
座山雕展开纸卷,看着看着,面有悦色。自言自语道:
“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转过头把那封信一扬,对五个匪徒道:“幸亏这个没丢,要
是丢了这个,我那定河师兄岂不就……”他再没说下去。
杨子荣听了这场“撞墙”的缘故,内心涌出一阵胜利的轻松。这点胜利确值得庆幸,一
是匪徒碰了个小钉子;二是那个牛鼻子妖道的罪状座山雕替他供了;最主要的还是小分队这
支三十六人的小部队,在匪徒的眼目中成了二三百人。不难想象,座山雕的警戒会全部被吸
引到夹皮沟方向,而且匪徒们也不敢直袭夹皮沟这“二三百人”。
杨子荣想到这里,心中一乐,暗想道:“再来一个借题发挥。”他马上以严肃的态度向
五个匪徒问道:
“你们怎么回来的?腿后干净不?”
罗圈腿好像顿时惊醒,把大腿一拍脚一顿,尖声道:“坏了!坏了!我们慌不择路,一
直跑回来的。”
座山雕一听,刚缓和的一点空气,又激怒起来,“废物!
废物!给人家留下脚印。”
“这太糟了!”杨子荣故作气愤的表情,“现在应立即加强对夹皮沟方向的警戒。”
“对!”大麻子的脸气得又青又紫,“眼看到了大年三十的百鸡宴,要好好给三爷祝祝
六十大寿,没成想被你们这几块废物败了山威。现在就罚你们几个日夜巡逻,给我滚出
去。”
罗圈腿等五个人狼狈地走出去。
杨子荣向大麻子老练地赔着笑脸,“参谋长,不能过于气愤,还是事业要紧,弄这几个
残臂伤腿的人去警戒,非误事不可,还是……”
“老九!”大麻子泄了一口气,向杨子荣笑道,“说是说,干是干,这些个大烟鬼非这
样狠整他们一下不可。警戒当然得另派啦。不过……”
他轻蔑地转了一下话头,“小股共军二三百人的力量,他休想来战威虎山。果真他来
的,那是他自找着送死。让他有腿来,没腿回去。”
八大金刚都自信而傲慢地一阵狞笑。
“不过,”大麻子把眼一斜楞,“咱们的山威可是要扶一扶。
三爷,离年三十还有七天,我下山一趟,抓他一把,怎么样?”
座山雕当时露了个笑脸,“这还用说,威虎山向来没吃这样的亏。不过,夹皮沟可不能
去。现在是保存实力,等候国军,等过了年时,”座山雕把手狠劲地一握,“再给他个毒的
吃吃!那么你下山就要把力量用在共产党的地方工作队,或者是火车上。”
杨子荣听到匪徒的这个恶毒的计划,内心立时腾起一阵焦虑。这个恶匪这番下山,定是
一番毒辣的大屠杀和抢劫。要想尽办法破坏他的下山计划,实在不得已也要迅速联络,通知
山边的村屯和铁路上戒备。
可是这些匪徒的活动,是说走就走,杨子荣还没来得及设法阻止,大麻子在当天的晚上
已经带了三十六个人下山了。
至于匪徒闯到什么地方去,杨子荣一点也不知道。这也是匪徒活动的特点。在实行这类
屠杀抢劫时,他们并没有事先的计划,而是出山后,见机应变,得下手就下手。
现在临在杨子荣面前的任务,只有急速的向小分队联络。
这个联络不但是防范大麻子的下山,更主要的还是杨子荣在装病的一半天中,订出了毁
灭座山雕老巢的计划。
他想定的计划,本来装病时在被窝里已经写好在桦皮膜上,可是怎样送到自己规定的联
络点,却是一大难题。深夜送出去吧?又不敢相信座山雕对他没有监视。杨子荣又想了一整
夜。
腊月二十四日拂晓。
杨子荣在一整夜的思考后,正要矇眬入睡,突然东北山包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接着
便是一片慌乱的吼喊。
杨子荣和七大金刚惊跳起来,刚一出门,座山雕已经站在他们的门前。只见东北小山包
上两个匪徒在吼叫:“敌人来了!”
杨子荣一听,唰地全身冷下来,心脏紧张地跳动,内心一阵苦思:“怎么?二○三首长
真的这样冒失吗?真的随着匪徒的脚印袭来吗?如果真的这样,战斗的结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现在怎么办呢?一阵大肚匣子和手榴弹先消灭自己跟前的匪首吗?……”
他在这一秒钟之内,想了这许多,手里握着两把汗。突然对面来的枪声提醒了他,这枪
声是那样地远,子弹又飞得那样地高,并可听到隐约的喊声,座山雕这个老匪又事先站在他
们的门前,他一定早知道今天的事情,确切一点说,是他布置的把戏。想到这些,使他的脑
子顿时开朗了。他默默地自信自己的判断:“听枪声就不是小分队的战术,小分队对匪徒的
袭击,向来不喧哗,也绝不能这样远距离射击,这一点我深信战士们的军事素养和白刃拚杀
的勇气。二○三首长即便袭来,也绝不会从夹皮沟方向,因为他的虚张声势,就是为了把匪
徒的注意力吸引到那里去。”他完全相信自己那位青年首长的作战智谋。
“那么这个老匪又动什么伎俩呢?是为了提高匪徒们的警惕而作军事演习吗?还是这件
事又是这个老匪对我进一步考察呢?为了斗争得胜利,我没有权利来设想前者的可能,而只
有后者。现在的问题是我怎样在这个老匪跟前表现表现。”
一阵空前激烈的枪声传来,子弹掠空而过。
“三爷!我上去指挥。”
杨子荣一面向座山雕请示,一面蹽开大步奔向东北山包。杨子荣隐蔽在山头上的一棵树
旁,借着晨光向正前方观察,看到几个不密的黑影,向这里射击,从他的观察中更证实了自
己的判断。
“好机会!”杨子荣一阵高兴地想,“再来一个借题发挥!”
他抽出大肚匣子,“我打死几个匪徒,在座山雕面前显显我的本事,解除这个老匪对我
的怀疑。”想着,他把大肚匣子上上了把,点射两发,把快慢机一拨,嘟……一梭子,子弹
雨点似的落在几个黑影周围,翻起几点雪尘。
他立即再换上梭子,刚要射击,突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老九!慢来!”
杨子荣回头一看,原来是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中的塌鼻子立在他的身后。座山雕满面嘻笑
地向着杨子荣一撅山羊胡子,然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
“老九!别打,这是我布置的军事演习。”
杨子荣故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三爷,真好危险,要不是你上来得早,我这一梭打出
去,定会销掉几个的。”他马上放缓了语气,带有埋怨的口吻,“三爷作演习怎么也不告诉
咱老九一声,怎么?三爷还不相信我胡彪咋的?拿我当外人?”
他马上装出极不满意的样子。
“格格格……”座山雕抖动两个肩膀笑了几声,“老九!别多心,这场演习谁我也没告
诉,不信你问他。”座山雕指着他身旁的塌鼻子。
“可不是!”塌鼻子齉齉着个塌鼻子,“啌!啌!谁也不知道,我也当是共军真来
了!”
杨子荣内心一阵得意的微笑,心想,“这个老匪的伎俩他自招了,这分明是在考察我,
我刚才的这一场行动和一梭子枪,对解除这个老匪对我的怀疑是起了一定作用的。现在我还
要借题发挥。”
“三爷!”杨子荣胸有成竹地向座山雕建议道,“演习不能光演习防御,还要演一下追
击,怎么样?”
“正合我意。”座山雕捋了一下山羊胡,“老九!你领着演习追击。”
“是!”
杨子荣张开了喉咙喊道:
“弟兄们!敌人撤退!
追击!跟我来……”
在杨子荣的喊声中,这个小山包上五十名匪徒,爬出了地堡窝棚。杨子荣大肚匣子一
挥,带着五十名匪徒向山下扑去。
对方停止了枪声,黑点无影无踪。及至追到三里外的那个洞口,见那堵在洞口上的伪装
雪壁已经打开,是刚才有人爬进去的痕迹。没问题,这是刚才演饰“共军”的那几个匪徒进
去的。
杨子荣心里明白,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向匪徒讲明,也就是现在还不能收兵。
因为他所以建议追击,是要把自己的桦皮膜卷送出去,和小分队联络上。现在身任追击
指挥者的要职,更便于借追击之题,干联络之实。
可是前面已经没有“共军”溃退的踪迹,这又怎么来指挥呢?怎么来遮盖匪徒们的眼目
呢?怎样把匪徒们指挥着追向或靠近自己的联络点呢?这倒是个问题。现在的追击方向是东
北,而自己的联络点是在正南,是在自己进山献礼的来路上。
“有办法!”杨子荣略一思索,“有职我就有权,来他个假传圣旨,”他把右腮一摸,
向匪徒们命令道:
“旅长命令,敌人消灭后,要巡山一周,一营长!”
“有!”匪群中站出个大个瘦营长。
“你带一股顺此向北再向西,搜索北山、西山;我率一股搜索东山、南山,一点半钟以
后,威虎厅前集合!”
“是!”大个子瘦营长带三十人转弯搜向西北。
杨子荣自率二十余名匪徒,折了个九十度的方向,奔向正南。
杨子荣把匪徒带到自己的联络点以东,为了怕暴露自己刻在树上的南向记号,所以他把
匪徒们安排在那棵杈枝上搁着黑石头的树的侧背面。当他确信他摆布的十分恰当时,便向匪
徒们哈哈一笑道:
“弟兄们!今天三爷是特别布置的战斗演习,怎么样?累了吧?”
绷得满身紧张战斗神气的匪徒们,顿时哄笑起来,纷纷嚷道:
“我说呀!咱们的威虎山,安如泰山,神兵神将也打不了,别说共军。”
“共军没有十万八万,他还敢进威虎山,哼!那叫猫舔虎鼻梁,找死!”
“小鬼子时代,还是请咱们三爷下山的呢!……”
杨子荣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他要施用他巧妙的联络计谋了,于是高声喊道:
“弟兄们,咱们演习了防守,也演习了追击,现在咱们再演习一下冲锋,好不好?”
“愿听九爷的命令!”
匪徒们一阵吵嚷。
“目标!”杨子荣大肚匣子向前一挥,“正前方,小山顶发现敌人,冲锋!”
匪徒们嗷的一声,奔越过杨子荣的联络点,冲向正西的小山包。在匪徒们怪吼狂奔中,
杨子荣从烟荷包的双层布中间,取出自己的桦皮膜卷,在五六秒钟的刹那间,把它安放在那
个刮过的香烟盒大小的树皮里,还轻松地看了看历历犹新的自己来时留下的马蹄印,然后一
阵急跑,跟上演习冲锋的匪徒。
孙达得顺着杨子荣树上刻的记号——每隔五六棵树用匕首在树上削过露出的白茬,蹽开
长腿,一直走了三天。
近些天来,没下大雪,风也不大,这就加快了孙达得的行进速度。
腊月二十四日下午,他离开小分队整三天了。他那无穷的体力,被那比沙滩还要松软的
大雪原给消耗了,他疲惫得浑身松软。雪地好像存心和他找麻烦,越疲劳它陷得越深。孙达
得每走一步,不是什么向前迈腿,而是从雪窟里向外拔腿,或者说是从烂泥塘里向外拔腿。
左腿刚拔出来,右腿又陷进去,拔得越费力气,陷得就越深。有时为了拔出右腿,而把全身
的重量全部压在左腿上,这就使左腿陷得更深,有时竟几次拔不出来。
这一趟远距离联络,也更加丰富了孙达得的雪地行走的知识,当他实在拔不出腿的时
候,逼得无法,只得躺在雪地上,像一匹拉车被陷住的马,急促地喘息一会儿,起来再干。
有一次他实在爬不起来了,挣扎了一阵,毫无效果,偶尔他侧身一滚,想仰卧一会儿,
可是这一滚,突然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在他滚动的地方,一点也没陷下去。孙达得一阵轻
松,回头望了望自己滚过的一段路程,刚压上了一点微弱的痕迹。
“妈的!”他奇怪地自语道,“我的全身的重量,倒比两只脚还轻?真他妈的欺侮人,
这存心是逼我孙长腿滚了去呀!好!
妈的,为了完成任务,滚爬都行。”
从此孙达得的前进中,有走,也有滚,雪浅的地方他就蹽开长腿,雪深的地方,他就滚
上一阵,越过深雪地带。
天色渐渐昏暗,杨子荣留的记号仍无尽头。
孙达得心焦得浑身发热,心里老翻腾着:“时间!时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完成
任务的时间还只剩三天了……”
这短促的时间和焦躁的心情,更加激动了他为党工作的高度的责任心,给他增加了力
量,疲劳逐渐地在他身上被驱逐了。
可是每走一步又给他带来了另一种更担心的情绪,“杨子荣同志到底怎么样了呢?出没
出危险呢?快走!只有快到联络点,一切才会明白。”
此刻他的腿和心一样,由松软变得绷紧,力气增加了,速度加快了。他边走边张望,来
到一个小山包的边缘,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棵周围没有大树遮盖的小树,小树人头高处的树杈
上,搁着一块什么东西。他顿时乐得跳起来,但他又马上沉住了气,“不能冒失,看
看……”他赶忙蹲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搜索兵一样,仔细地向四周窥觅了一阵。当他确信没
有敌人埋伏之后,便拚命地跑上去。“找到了,找到了!好顺利!”
他一面拿下树杈上的那块黑石头,一面急急地在树干上到处摸索。也许是由于心急,一
时气急找不到他要找的地方。孙达得又是一阵心跳,心里担忧起来:“难道杨子荣同志没做
完他的全部联络准备工作就……”在这一愣神的瞬间,他忽然瞧见就在他眼前的树皮上,有
一处有点异样,赶忙伸手一按,那树皮竟活动起来。“妈呀!你在这里!你怎么不说话
呀!”孙达得高兴得心快跳出来了,他伸手拔出匕首,叭的一声,把匕首刺在那块树皮上,
然后轻轻撬了撬刀尖,往外一拔,一片香烟盒大小的树皮,随着他的匕首脱落下来。同时,
从里面滚出一小卷白白的桦皮膜卷来。孙达得赶忙拾在手中,狠狠地把它握了两下,“哎!
哎!你可来了!”他抬起头,遥望着北边,“老战友,英雄!你成功了!”接着,他小心地
把它装入怀中,长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四外一看,林中像死一样地静,黄昏笼罩了下来,而
疲劳也像黄昏一样,袭上他的心头。腿也软了,好像现在挪动一步,都是十分困难的。“真
需要休息一下,哪怕是一点钟也好。”
他不由自主地就要倒下,屁股刚一着地,立即发现他眼前一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座
四合的雪墙,孙达得微微一笑,“嘿!还有座避风墙,享受享受!”他手一按地,想直起腰
来,可是腰腿已经酸疼酸疼,腿关节格格直响。
他挪动沉重的步子,忍住腰酸腿疼,慢慢地走近雪墙,一下倒在雪墙里,立刻就要矇眬
入睡。
忽然剑波亲切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剑波紧握着他的手,“达得同志,给你的时间
只有六天,六天完不成你七百里雪地的联系,那么我们将会失去任何有利的时机。记住!时
间就是力量!你去吧!
祝你成功!”
孙达得蓦地跳起来,心脏紧张地跳动,他想着二○三首长临别时的叮咛,他的眼睛亮
了,目光戳穿了大地的昏暗,他凝盯着围在自己身旁的雪墙。他抓起两把雪,抹在自己的脸
上搓了一阵,刺骨的凉意提起了他的精神。
“走!今天已经三整天了,不能因我孙达得失去了有利时机!走!越快越好!”
他鼓足了力片,瞪大了眼睛,刚要开步走,突然雪墙上隐约的花纹吸引住他的视线,他
贴近了雪墙俯首一看,杨子荣粗大的手印,印在雪墙上,这才恍然明了这雪墙是杨子荣的劳
动。孙达得心里一阵热乎,自语道:
“老战友,我已经来了!为了胜利我马上要返回去。”他把自己的手按在杨子荣的手迹
上,“来!老战友,咱们握握手吧!同志,再见!”
孙达得掏出饭团,吞了几口,蹽开大步,奔向回路。高大的身影,没入昏暗的森林里。
 
第十八章 二道河桥头大拚杀
腊月二十八日。
小火车在雪原上向夹皮沟急驰。
车上的人,大多是妇女和老头,新生活给他们满身的喜悦,车上一起欢笑。妇女们紧紧
抱着她们的包裹,不眨眼地盯着,深怕它掉下火车跑了似的。老头们美滋滋地叼着烟袋,瞅
着他们买回的东西,一声不响。
中年妇女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欢笑和话语,一路上说笑不绝,东扯西拉,取乐逗笑。
“我这个布细。”“你那个棉花绒长。”“这是双结线的。”这个说:“回去先给当家的做
上套棉袄棉裤,好上山打猎。”那个说:“回去先给上山的做副大手套,做双原皮鞋,吊个
大皮帽,别冻坏了手脚和耳朵。”
年轻的妇女,只是腼腆地抿着嘴笑。笑别人,也在想自己。从神情上可以完全看出她们
内心,也在甜蜜地想着回去怎么给她们年轻的男人打扮。她们对自己男人关切的心情,更甚
于那些大婶大嫂们。
这支夹皮沟屯的妇女山货贸易队,在牡丹江一共交易了不过四五天,就学会了不少的歌
曲,什么《东方红》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呀!都能唱得烂熟。
真的,她们在解放了的城市里,对那里人民新生活的一切,特别是对那举目可触、竖耳
即闻的遍地歌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们像从浓烟呛人的地方奔到了空气新鲜的花
园;又像在久雨不晴乌云笼罩的日子里,突然拨云见天,看见了和煦的太阳。短短的几天
中,她们饱尝着这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她们学的歌,在城里时腼腆得还不好意思放声唱,上了她们自己的小火车后,情况可就
大不相同了。最初是一个人在哼唱,接着是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全车一起唱起
来。声音愈唱愈洪亮,精神越唱越饱满。那和谐的音调,清晰的歌词,嘹亮悦耳的声浪,随
着急驰的小火车,荡漾在雪原的天空。唱得那小火车也减少了震动,它啌啌咣咣的节奏,成
为雄壮的打击乐,更增加着歌声的壮美。它和她们,在这空谷雪原林涛起伏的铁路上,演奏
着歌颂共产党、歌颂自由幸福的大合唱。
人心感万物,人欢物亦欢。这里的一切山呀!树呀!雪原呀!也像在随着人心欢笑歌
舞。
迎着小火车的飞驰,高山在跳跃,森林在奔跑,雪原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亲吻着人
们的眼睛。
应着人们的歌声,满山遍谷发出洪亮的回声,像似和人们对唱争鸣,又像似向人们欢呼
接迎。眼前呈现出无限壮丽而亲热的美景,真是:
巍巍丛山呈玉影,
皑皑万里泛银光。
飞车载歌驰长谷,
群峰呼奔迎红妆。
夹道狂欢天地动,
倾心致意表衷肠。
辘辘远驰人飞过,
遥遥高峰探颈望。
这是小火车第二次回来,这一趟进城,是夹皮沟人在生产自救的原则下进行的。他们自
从有了枪,有了衣裳,有了两个月的粮,便掀起了热火朝天的辛勤劳动。劈柈子、打野兽,
来供给城市,供给军用,以养活自己。他们那惊人的劳动效率和勇敢的自卫力量,开辟了他
们生活的新途径。几天的时间,他们生产了成吨的城市必需品。村的生产委员会,为了不影
响生产、剿匪的任务,所以这趟进城的贸易队,全是由妇女和老头组成的。
去时,柈子、平货车上装得满满当当;回来时,布匹、棉花包得花花绿绿。特别使他们
荣幸而自豪的是,每家都请了一张毛主席像。这张像,他们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有的从一上
车就拿在手里,连搁也没搁,连车边也没碰着,不时地展开来,看着毛主席那慈祥的笑容。
小火车在欢腾地急驰。
人们的心和火车一样,向家乡急奔。
火车头上的司机,是生产委员会主任张大山,也是这次的贸易大队的队长。司炉李少
坡,向炉里猛填柈子,熊熊的火,烧着锅炉,发出充足的蒸汽,小火车被喂得有使不尽的力
气。
车尾的守车里,高波和另外的几个战士,押着从牡丹江提来的小炉匠栾警尉。
这是因为要对付那个老道和一撮毛,剑波才决定把这个匪徒提来,利用他老婆被我们救
活,利用他和一撮毛这场杀妻之仇,再勾起他对那个老道奸妻之恨,叫这些匪徒来个狗咬
狗,狼吃狼,从而多搞出一些有用的情况来。
煤水车上,班长郭奎武带着机枪组,架一挺轻机枪,随时准备打击可能来袭的敌人,保
护着车上的幸福和欢笑。
小火车勇猛地奔驰着……夹皮沟。
少剑波正在屋里同刘勋苍、白茹、小董等人谈论着:今天傍晚小火车回来,那时夹皮沟
人该有多么高兴呀!
白茹在一张桌子上,用桦皮卷给群众写着春联。李鸿义在替她帮忙。
写的正是新词,什么“剿匪保家爱祖国,打猎劈柴勤劳动”啦,什么“生产必须剿匪,
剿匪保护生产”啦。工友和家属们对贴春联的兴趣颇高,一个个拿着一卷卷的桦皮陆续走
来,求白茹替他们写。有的民兵自己编词让白茹写,这些词更新颖有力,什么“一枪一个野
兽,一枪一个土匪”,还有“钢枪一响消灭国民党,腰刀出鞘专宰座山雕”。
人越来越多,词越编越妙,兴趣愈来愈高。
有些老大娘、大嫂子,真看中了白茹这个姑娘,虽然她们所有的人几乎连一个字也不
识,可是却对白茹频频点头夸奖,“看人家姑娘那手多巧!划得多快!描得多俊!真是气死
男的……”
刘勋苍向来好和白茹开玩笑,听到这么多奉承白茹的话,他靠近桌子旁,故意学着忸怩
的声音,“咱们这白姑娘,真是个和平的小白鸽,到哪儿都讨人喜欢。又能治病,又能当
兵,又能写春联,外加上长了个漂亮的小脸蛋,哎呀!真是人人喜欢。”
这一席话,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白茹脸上略红了一红,也没吱声,蘸了蘸笔,一声不响的低头只管写下去。
当她写完了一联,趁刘勋苍在桌旁哼唱歌曲,她蘸了饱饱的一笔墨水,朝着刘勋苍的脸
上一甩,一点也没浪费,甩的刘勋苍满脸黑点,刹那间,黑点淌成一群乌黑的小蝌蚪。
“再叫你淘气!坦克!”
白茹尖声地笑起来。
大家一起瞅着刘勋苍拍手大笑。
刘勋苍顺手摸了一把,这一下更可观,蝌蚪消灭了,满脸成了一块黑煤炭。小董跳了一
个高,拍着屁股笑道:
“唉!谁买这特大号的黑白牙膏!这是白茹公司出品的,夹皮沟的土造!”
大家笑得按着肚子,弯着腰。
刘勋苍把白牙一龇,喊了声:“贱卖不赊!”他大踏步跑到院子里,抓了两把堆在墙根
下的积雪,满脸擦了一大阵。大家的笑声,随着刘勋苍脸上墨汁的洗净而渐渐消失了,屋子
里这才平静下来。
小董蹲在炉子旁,用一把小木勺,搅拌着锅里煮得热腾腾的狍子肉。肉香扑鼻,充满了
整个的屋子和院子,和夹皮沟各家的肉香,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夹皮沟的屯落和天空。
这是小分队和群众一起猎来的兽肉,改善着人们的生活。
他一面搅拌一面说:“小高波最爱吃狍子蹄筋,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吃,都给他留下,给
他煮的烂烂的,温得热热的,再加上两大碗肉汤,一进门就给他端上来,你们说,他会不会
乐得蹦八十六个高?”
大家齐声同意,人们的思欲和话题被小董这句话一掀动,全引向对高波、张大山等进城
贸易队的盼望和谈论。正谈得兴致高昂,突然立在门口的青年工友二牛子,两手一扬喊道:
“来了!来了!别吵……来了……”说着拔腿就往街上跑。
大家轰的一声,一窝蜂拥出门去,“来了!来了……”边跑边喊,奔上车站。刘勋苍和
小董连帽子也没戴,李鸿义手里还拿着一卷没写完的桦皮春联,白茹手里拿着一支刚蘸得饱
饱的墨笔。
车站上欢笑的人群,乱哄哄的又笑又跳,眼睛都望向西南的小山包,热盼着小火车马上
就会和上次一样,从小山包的背后,一转弯钻出来。
可是等了二十分钟,什么也没有。人们的耳朵开始代替了眼睛的张望,欢吵声静下来,
每人都静听着他们所最喜欢的小火车的奔驰声。从他们侧着的耳朵的微微耸动中,显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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