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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朝鲜王朝500年

_4 佚名(当代)
李舜臣决意火中取栗。
丁酉年九月十四日,海面波澜不兴,离潮水汹涌、月光明朗的十五夜尚有一日。当夜,朝鲜水军十二艘战船装载所有士兵出海,水营附近的百姓则被疏散到附近的山头上。日出时分,朝鲜水军的十二艘战船一字排开,其后只有一片无垠的大海。海水巨大的逆流随时会将船队阵营冲散,浪花拍打着船帆,划船的水手们随着战鼓节奏奋力划桨维持队形,好不容易才将单薄的横队驶入鸣梁海峡的西侧入口处。船队在来回翻腾的波涛中努力保持阵势,等待倭军舰队的出现。
倭军大型战船安宅船分为十列横队前进,顺着海潮于中午时分从东侧入口进入鸣梁海峡,华丽装饰的战船浩荡行进、挤满了狭窄的鸣梁海峡,相对于十二只朝鲜战船而言犹如泰山压顶。在山头上避难的朝鲜百姓,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继而绝望痛哭。在战船上的朝鲜官兵新丧之余又临大敌、个个肝胆俱裂,朝鲜战船遥遥望见倭军的船阵,无法自已地连连后退。眼看溃堤之势即将发生,李舜臣仗剑砍杀一名胆怯后退的士兵,一举登上船头对各船将领大声喝斥:“你想违抗军令被杀吗?你以为后撤就有生路吗?”
持续后退的朝鲜水军终于止住了脚步,穷凶极恶的倭军战船蜂拥追击,很快就进入了鸣梁海峡的腹心地带。海峡全长不过两公里,朝鲜水军再无退路,面对顺流而下的倭军却毫无还击的力量,第一队列的倭军战船对朝鲜战船的横队穷追猛打。眼看横队即将退出海峡、进入广阔的洋面,海峡内的潮流突然扭转,原本顺流的倭军陷入逆水行舟的处境,原本逆流后退的朝鲜水军却乘着海浪反冲向倭军的阵营。逆转的海水将倭军庞大的战船编队向东冲走,措手不及的倭船已经开始自相撞击,为了抵挡逆潮,这时轮到倭军拼命划桨。朝鲜水军号角长鸣,火箭与炮弹乘风射向倭军的前列横队,突然的反击为倭军增加混乱,倭军的前锋战船顷刻烟火四起、撞击更加激烈。然而以单薄的火力攻击敌军前锋作用十分有限,李舜臣指挥将士射击倭军队列的后方,中间的战船不明就里,与从前方后撤的战船相互拥挤碰撞,后方的战船受到突袭也惊慌失措,原本雄赳赳的阵势登时大乱。倭军令人胆寒的船阵,便是这样磕磕碰碰的过程中自动消耗殆尽。李舜臣十二艘战船的横队,反而步步进逼、将乱作一团的倭军赶出鸣梁海峡,山头上的朝鲜百姓目睹奇迹,不禁欢呼雷动。
晚霞与硝烟满天之际,朝鲜水军乘着西北的涨潮凯旋回港。这一天的战斗,李舜臣以悬殊之兵力摧毁倭船三十三艘、收复了西海岸的制海权,创造了海战史上的传奇战例。
鸣梁之战配合了陆上明、朝联军的攻势,封锁了倭军北上进军的路线。而此期间,陆上明军与倭军战斗异常激烈。明军在蔚山之战得胜,但旋即被倭军反攻、大败退守汉城,经理军务的杨镐被革职。随后,刘綎、陈璘、麻贵、董一元所部四路明军全部败绩,损兵折将无数。邢玠临危受命经略军务,将陆上明军兵分三路,同时派遣水军提督陈璘南下,与李舜臣的朝鲜水军会合。明、鲜联军水陆并进的决战部署,至此已初步完成。⑨
最后的战役
公元1598年,日本太阁丰臣秀吉死亡,倭军开始退却。明、鲜联军在水陆两路发动追歼,陆路明军进逼倭军的最后阵线岛山、泗川,水军则在海上予以截杀。为严密监视倭军的动向,李舜臣将水军阵营移动到古今岛上。十一月的隆冬季节,倭军纷纷登船大举逃窜回国,李舜臣与陈璘的联合舰队出海迎敌。
大战前夜,李舜臣在战船上指天为誓:今日固决死,愿天必歼此贼!
联军与倭军在露梁海上爆发激战。倭船倾巢而出,向东逃窜,途中遭遇李舜臣的截击。大战中,陈璘所部大发火器,深入倭船阵中来回冲杀,倭船被焚者数以百计,堕海者更是不计其数。陈璘的帅船遭到倭军围攻,形势非常危急。李舜臣见状立即擂鼓驰援,这时,一颗子弹射穿李舜臣胸部,一代名将留下“战方急,慎勿言我死”的遗言,言毕而逝。时值黎明将曙的清晨时分。露梁大战之后,海面上狼藉一片,诡异的空船与浮尸满布海上。战中倭军阵亡两万,七年倭乱至此终结。
陈璘得知李舜臣噩耗,悲痛欲绝、抚膺恸哭良久。史载,明朝水军将士皆不食肉以表哀悼,朝鲜士庶闻讯则奔走巷哭,纷纷制文以祭之。⑾
七年倭乱之后,李朝在长达三百年的和平时光中苟延残喘,朝鲜朝廷成为士大夫们明争暗斗的名利场。李朝江河日下,李舜臣已经无缘目睹王朝没落腐朽的光景,他以壮烈战死作为武将生涯的句点——波澜壮阔的大海,才应该是他最后的归宿。
李舜臣被追赠为“效忠仗义迪毅协力宣武功臣”、左议政、德丰府院君,奉祀于显忠祠。当代韩国每年一度表彰有功军人的显忠日,即是为缅怀李舜臣的忠烈而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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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朝实录. 宣祖实录》卷三六中,有明朝户部主事杖杀朝鲜知中枢府事金应南、户曹参判闵汝庆的记载,《纪年东史约》中,更有朝鲜大臣尹斗寿跪哭请求李如松坚守的纪录,李戏称之为“泣阁老”。
②以上沈、金两人的争执,可参阅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宣祖朝的各条记录。
③此段对话,摘自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七本朝纪,辛卯二十四年。
④事见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八。
⑤宣祖君臣希望入明避难的史实,见《李朝实录.宣祖修正实录》卷二六,“二十五年五月条”。转引自崔孝轼《明朝出兵参与平定壬辰倭乱缘起考》。
⑥李舜臣的种种生平事迹,参考奎章阁《李忠武公全书》卷之九附录一《行录》。
⑦见奎章阁《李忠武公全书》卷之九附录一《行录》。
⑧《李忠武公全书》卷之九附录一《行录》。
⑨鸣梁海战,参考:《外国历史小丛书:朝鲜民族英雄李舜臣》,商务印书馆;《李忠武公全书》卷之九附录一《行录》。陆战:《中朝关系史-明清时期》第四章《壬辰战争》,世界知识出版社。
⑩李舜臣战死前后,见《李忠武公全书》卷之九附录一《行录》。
七、胡 乱
明朝将山海关外的东北、朝鲜半岛视为自身的边境屏障,注重利用朝鲜王朝压制东北女真诸部的发展,以减轻本土边境所承受的国防压力。
七年倭乱,大大消耗明朝国力,明廷对关外的军事控制减弱,李朝在战后甚至没有可堪一战的军事力量,长久以来明朝、李朝强加于女真诸部的枷锁日渐松懈,这一切客观上为统一女真民族的诞生提供有利条件。女真统一、满洲(后金)崛起,整个东北亚的形势立即扭转,昔日欺凌驾驭女真的明朝、朝鲜面临着前所未有威胁。激烈的军事斗争导致明、鲜、金三方地位的改变,东亚的政治格局最终也因之而全面改观。
一依带血——朝鲜与女真
今天的朝鲜半岛是单一民族的国土,但在古代根本不是如此。朝鲜与女真,前者为温文尔雅的农耕文明,后者则是粗犷野蛮的游猎部族,阴差阳错地被安排在朝鲜半岛三千里的河山上生息繁衍。
长期以来,高丽、朝鲜势力强大,不断向北拓展边境,女真诸部相应地不断后撤,在鸭绿江、图们江两岸居无定所。另一方面,女真部落为了生存,也不时闯入朝鲜的郡县掠夺人畜财物,类似边境冲突摩擦,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之事。朝鲜以其文化优越感,蔑称女真为“野人”、“奴贼”,在朝鲜半岛统治者看来,向北扩张领土是理所当然,女真诸部本应臣服于朝鲜朝廷,因而北部的开拓成为与防倭并列的基本国防方针。
女真的入侵,也同样发生在明朝的边境辽东。在处理女真问题,明朝一面采取招抚羁縻政策,允许女真诸部分而治之,另外又默许朝鲜与女真进行各种交涉,以借助朝鲜之力牵制女真。在武力征伐的同时,朝鲜朝廷也不忘以官爵、财物、互市进行招抚。早在朝鲜的太宗朝,朝鲜就在汉城设置专门接待女真朝贡者的北平馆,并开放钟城、庆原两个边城互市。这种征服、招抚、羁縻的模式,俨然中国汉胡对峙的翻版。
明成祖朱棣登基时,朝鲜率先遣使朝贺,朝鲜朝廷受到朱棣的褒奖。随后,太宗李芳远上奏明廷,要求将图们江以南的建州、吾都里、毛怜、兀良哈、兀狄哈等女真地面划归朝鲜。不同于朱元璋对李成桂的偏见,与李芳远素有交谊的朱棣,以“朝鲜之地,亦朕度内,朕何争焉”为由,准其所奏,朝鲜王国自此名正言顺地获得图们江以南的拓土权之后的世宗、世祖数代,频频出兵征伐女真,在边境设立城寨,从南部移民进行开发。几乎是与此同时,鸭绿江的开拓也在进行中,先后在南岸设置了江界、闾延两府,奠定了北方西段的国界。今日朝鲜半岛疆域的基本轮廓,是在这时候渐渐浮现成型的。
虽然明廷应允将图们江南岸土地划归朝鲜,但大概基于“朝鲜是藩臣,女真是藩臣之臣亦即陪臣”这种认识,明朝继续与图们江南岸的女真部落保持从属关系,这与朝鲜与当地部落的贡赐关系产生矛盾。朝鲜朝廷无法容忍图们江南岸毛怜、建州等女真部落的两属状态,但又无法公然与明朝争夺,于是转而对女真人威逼利诱,赐予印信、粮食衣物,封以万户、千户官职,在该地建立城寨、郡县。时日推移,明廷察觉出朝鲜方面的小动作,责令朝鲜停止封赐女真的行为、放行女真酋长赴北京接受任命。如此,明朝反对朝鲜封赐女真,朝鲜则阳奉阴违、暗地里阻挠女真归附明朝,明朝的羁縻政策与李朝的拓土方针互相抵牾。
游猎于图们江两岸的建州女真,对朝鲜朝廷叛服无常,原因是女真地面条件恶劣,单靠朝鲜朝廷的惠赐难以生存,更无法满足女真内部奴隶社会阶段的发展需求。女真诸部因而在接受朝鲜官职的同时,仍不时纵兵入寇掳掠人畜。抢掠与反抢掠之间,朝鲜与女真仇杀日甚,最终爆发了几次大规模的屠杀冲突。
明朝同样担忧女真的壮大,为去除各自边境上的威胁,明朝与李朝决心组织联军清剿建州女真(明成化三年,朝成宗十二年,1467)。朝鲜军大将康纯、南怡、鱼有沼率军一万,协同明军扫荡鸭绿江北岸的建州三卫(建州卫、左卫、右卫),斩杀建州卫首领李满住、建州左卫首领董山,经此一役,建州女真元气大伤。成化十五年(公元1479年),明朝再次对建州女出兵,朝鲜军再次从征,射杀人畜、焚毁聚落之后方才撤兵。
毛怜卫女真地跨图们江两岸,依附于明朝,又经常向南袭击朝鲜,从而被朝鲜朝廷列入镇压的名单。朝鲜世祖年间,朝鲜谋杀毛怜卫首领郎卜儿罕及其子孙十六七口,此后又诱杀毛怜卫大小酋长近百人。朝鲜朝廷的行径激起女真诸部的公愤,各部遣使北京,联名向明廷告发朝鲜的恶行,并声言将组织联军合力复仇。
对此,明朝敷衍了事,传令双方不许再度仇杀。天子才发下圣谕,蓄谋已久的朝鲜又发兵扫荡女真诸部,再斩杀毛怜卫酋长九十余人。整个图们江流域的女真诸部在朝鲜军队的无情摧残下,纷纷逃过江界向北迁徙,无力避难的部落,就只好彻底臣服朝鲜以继续苟延残喘。
自此以后,朝鲜与女真陷入“厮杀——和好——再厮杀——再和好”这种永无休止的轮回,双方杀伤抢夺的记录,则是一笔连篇累牍的历史糊涂账。
朝鲜要求女真诸部对自己称臣纳贡,在经济上给予女真援助的同时,在军事、政治上压迫女真,限制女真发展的空间。长此以往,朝鲜和女真之间形成轻蔑与恐惧交织的隔阂。壬辰倭乱期间,倭军兵锋直抵鸭绿江,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出于防卫与善邻的目的,曾透露出向朝鲜兵援的意向,然而纵使身处生死存亡的时刻,朝鲜仍然不愿接受北方夷狄的援手,当即予以断然拒绝。朝鲜与女真之间这种畸形、不平等的关系,致使日后的朝鲜遭受统一女真的凌厉报复。①
萨尔浒
宣祖四十一年(1608)二月初一,宣祖大王逝世。这位生前饱受兵灾之苦的国王,临死前还为最近女真的入寇而忧心忡忡。宣祖生前并无正式册立的世子,在他死后,庶子光海君(李珲)当即在汉城贞陵洞行宫即位。
这位光海君以庶子的身份擅自继位,事前并未得到宗主国明朝的许可。事后,光海君以“朝鲜权署国事”的名义向明廷陈奏讣告,并声称兄长病废,自己被推戴为王。面对光海君先斩后奏的行为,明朝只能接受现实,勉强册封光海君为朝鲜国王。显然,此时朝鲜朝廷与明廷的关系不很和谐。
光海君继位,面临异常艰困的时局。
首先是倭乱以来尚未恢复的国力。因为战祸,朝鲜农村荒废,荒芜的农地增加,造成国家财政的穷困。据统计,光海君时代全国耕地面积仅及倭乱前的三分之一。延续七年的战事,造成无数的人命伤亡,人口大幅度减少。 光海君即位不久,一位官员曾向他透露北部咸兴道边境的兵员数目:通计一万五千余名,其中诸如钟城等边城,仅有三四百名不到的后备兵源,而庆源、庆城中的户数仅有百余。②
不幸的是,当朝鲜国内人力与财力严重空缺时,相对地国外的敌对者却日益壮大。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以父祖的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了女真诸部,其疆域囊括黑龙江以南到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域,南部疆界直接与朝鲜接壤。
1616年,光海君在位的第八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自立为汗王。随后,即誓天伐明,要报明军杀害其祖、父两代的血海深仇。后金的行动势如破竹,接连攻破明朝的抚顺、广宁、清河,明廷深感事态严重,不得不认真调兵筹饷,准备一举将新生的后金政权扑灭。
此时的女真尚未对世仇朝鲜发起报复,然而朝鲜却不可避免地遭战火殃及。明廷向朝鲜颁下旨令,命朝鲜君臣“简练兵马,听候调发”。只是,此时的朝鲜朝廷已经无法以成化年间的矫健姿态,毅然派兵协助明朝镇压女真。光海君接到调遣的命令,表面上称“今值王师大举,愿执殳前驱”,而实际上却极不情愿拿苦心经营的少数军队在异国的土地上放血。另一方面,敏锐的光海君不可能没有算计过后金崛起的可能性,灵活处理今后在后金与明朝之间的倾向,理应是影响出兵决策的重要因素。
不过,现实却不容许光海君回绝明朝的要求。壬辰倭乱以来,明朝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支援行将灭亡的朝鲜王国,耗时七年终于光复国土。此后的朝鲜朝野上下,无不或多或少对明朝抱有好感:“我国的一草一木,生民的一毛一伐,无不仰赖大明皇帝之恩泽。”③尊王(明朝皇帝)攘夷(女真)的春秋大一统意识,在此时特别能够让人热血沸腾。试想如若光海君作出拒绝派军征伐夷狄的非正义决定,举国上下的舆情将会是如何激荡?
此刻的光海君应当知道,自己不单不能回绝明朝,甚至片刻的迟疑也会被认为是对正义的动摇。
1619年二月,明朝以杨镐为经略,以马林、杜松、李如柏、刘綎等大将兵分四路,号称四十七万大军(实为十万)讨伐后金。朝鲜军以姜弘立为都元帅,率一万三千士兵被编入联军阵营参战。
据载,光海君在姜弘立出征前曾多次面授机宜。最为人瞩目的,是光海君颇为暧昧地要求姜弘立“毋徒一从天将之言,而唯以自立于不败之地为务”④。类似性质的言论,一再出现在《光海君日记》的记载中,全然是一套畏畏缩缩、小肚鸡肠的口吻。更有甚者,光海君还要求姜弘立在明军征用火枪手时,刻意少报兵额示以弱小,但求减少乃至全数退还被征调的兵额。由于《光海君日记》中不光彩的记录,后世人质疑光海君出兵的真实动机,甚至怀疑这支远征部队根本无心战斗,一味保存实力随时准备与后金媾和。然而,考虑到《光海君日记》作为废王的实录,其可信性则大为可疑。
无论如何,姜弘立率领的朝鲜军最终渡过鸭绿江与明军会合。三月一日,联军向后金发动攻势。意想不到的是,明军在三日内先后三次败绩,马林、杜松、刘綎全军覆没,李如柏不战而逃。姜弘立部队的败报,也于不久后由平安道传入朝廷。
据报,参战的三营朝鲜军中只有左营奋力作战。左营将金应河在前方友军败退之际,从容布阵,立下拒马栏以火器还击。后金骑兵纷纷中弹堕地,双方一进一退相持不下,忽然西北风大起、火药纷飞,左营一时无法开火。后金军趁机掩杀,左营军士被斩杀殆尽,金应河仍然倚靠柳树执弓放箭,后金军无法靠近,从背后以长矛刺穿其胸部,他死时手中依然紧抓弓矢不放。后金士兵敬佩其忠勇,称之为“依柳将军”。
此外,右营面对敌军猝不及防,未及布阵便被击溃。
姜弘立亲率中军驻扎在高地,遭到后金军的包围。后金招呼朝鲜军中的女真语翻译,向姜弘立劝降,姜弘立至此降心已决,搜捕军中明军士兵交付后金,自己卸甲便服前往后金阵营投降。其余大小兵将,也纷纷释甲投戈。⑤
朝鲜军战败的各种具体情报,由败退的士兵传入国内,败军绘声绘色的战场亲历,使战乱的恐慌迅速漫延。姜弘立军中的降将,也携带着努尔哈赤的书信回到朝鲜。来信中,努尔哈赤对朝鲜出兵的苦衷表示谅解,鼓动朝鲜与后金联合攻击明朝。
朝鲜国内舆论激愤,姜弘立等降将为千夫所指,降将的家眷被拘押。光海君回书努尔哈赤,称“明与我国有如父子”、“盖大义所在,不可拒也”,但愿意与后金“各守疆圉,复修前好”。后金与朝鲜之间进行多次书信交涉,后金暂时无暇发动对朝鲜的攻势,大力笼络朝鲜使其中立,光海君则表面多次申明与明朝的宗藩之谊,实质按兵观望。朝鲜与后金的来往引起明廷的疑心,光海君则急忙派出使臣辩诬,驳倒明朝徐光启向朝鲜派遣监护的主张。光海君左右逢迎,使朝鲜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明、金相争的关头。
而卖国投敌的姜弘立,一直被指有接受光海君密令的嫌疑。《光海君日记》断定姜弘立投敌是得到光海君的默示,意图为日后可能投向后金而预设退路。按照此说,姜弘立一直作为光海君安插在后金的线眼,不断为后金、朝鲜的媾和创造条件。姜弘立本人遭受本国同胞的一致唾弃。萨尔浒之役的八年后,丁卯胡乱爆发(1627),他作为向导引后金兵侵入朝鲜,翌年即羞愧病亡。
仁祖反正
从朝鲜外部作宏观观察,可以发现光海君的外交策略颇合时宜。萨尔浒战役后不久,后金顺势占据明朝辽东的大片土地,朝鲜与明朝的陆路联系被彻底隔绝。公元1621年,后金军攻陷沈阳城,至此,辽东的辽阳、沈阳两大重镇全部沦陷,明朝在关外遂无有效的控制可言。
不过,光海君注定与时代格格不入,他务实稳健的立场,带来一连串的不良影响,对夷狄妥协的态度直接动摇了光海君政权的正统名分。与此同时,光海君在国内的种种政治,结果毁誉参半。
光海君即位,立即在京畿实施“大同法”。过去,朝鲜王朝以户数为征税依据,大同法实施后,改以土地面积征税,将收益与纳税直接结合。简而言之,豪族、官僚等大地主,负担的税额最高,而过去遭受两班官绅横征暴敛的小户农民,则因此而获得解救。大同法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纾解了民困,却打击了两班贵族的利益。虽然遭受官绅的大力抵制,光海君仍然坚持大同法,此后又经过整整100年的不懈努力,大同法才最终在全国范围内施行。而当年大同法的试验地是大地主集中的京畿,光海君所承受的压力自然不难想见。⑥
如果说大同法还可能被一些人视为德政,则光海君即位后整肃政敌的行为,绝对为他在世人面前建立残暴的不良形象。
光海君刚刚上台,立即清洗曾经反对自己继位的“小北派”。
宣祖以来,士大夫党争愈演愈烈。最初是东西两党僵持不下,东人面对西人态度,产生了南人(稳健派,柳成龙为首)、北人(强硬派,李山海、郑仁弘为首)的分野。尔后,东人郑汝立被告谋逆,西人澈趁机大肆清剿北人、南人,大批南、北两系的官僚受到牵连而下野。适逢此时,壬辰倭乱爆发,柳成龙等南人才得以压倒东人,主导战时的政治。倭乱末期,柳成龙由于与明军将领不睦,转而倡导对日本议和,北人郑仁弘、李尔瞻、李山海趁机弹劾,柳成龙及其南人势力因而失势,北人取而代之。
北人上台,继续分裂。宣祖没有嫡子,而庶子光海君在倭乱中组织分朝,功勋卓著,因而被朝鲜国内私下册立王位的继承者。只是,这种私下的共识并未得到明朝的正式认可,存在合法性的缺失。宣祖晚年,正宫仁穆王后诞下永昌大君,宣祖的意志为之动摇,对光海君百般挑剔。一次,宣祖目睹光海君登上石阶时连跑带跳,借题发挥地说:“如此轻率,何足守大器?”朝臣窥见宣祖内心的苦闷,为宣祖继嗣问题而鼓噪不已,北人因之分为支持光海君的大北派,以及支持永昌大君的小北派。在继嗣问题上,党阀之争纯属赌命。光海君继位之后,柳永庆等一批小北人士即被赐死,大北独掌权柄。
光海君最为人所诟病的举措,是屠杀兄弟、幽禁庶母。
除却宣祖嫡子永昌大君,光海君还有一位同母(恭嫔金氏)所出的兄长临海君,两人无一例外成为光海君的眼中钉。光海君即位未久,大北诸臣以谋逆罪名弹劾临海君,光海君迫不及待地将他放逐江华岛乔桐,不久派人将其谋杀。仁穆王后与永昌大君就颇为棘手,光海君无法明目张胆处置先王的遗孀嫡子。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臣下纷纷上书指出仁穆王后与永昌大君与外臣勾结图谋不轨,废黜仁穆王后的舆论日益高涨。仁穆王后与永昌大君母子二人,深知事态不妙,两人相依为命,日夜相伴左右寸步不离。光海君设法分离她们母子二人,某日突然派宫女将年幼的永昌大君强行抱走。仁穆王后赤脚追出殿外,难抑生离死别的哀痛倒地昏厥。永昌大君重蹈临海君的老路,死于江华岛,仁穆王后则被长期幽禁于庆运宫。⑦
光海君共在位十五年。检视十五年里光海君的种种行状,可见他已经站立在溃台的边缘。以背叛上国、杀戮兄弟、幽禁母后等罪名,沉寂多时的西人竖起讨伐暴君的旗帜。李贵与崔鸣吉、金自点、李适等拥戴仁祖之孙绫阳君起兵,事件犹如燕山君故事的重演,大军扑向昌德宫。宫内侍卫、宫人闻声逃散,内应的将士在宫内燃起大火,绫阳君进入宫内。光海君闻变逾墙而逃,不久便被捉获,押送至庆运宫的仁穆王后面前谢罪。绫阳君亲临庆运宫,奉仁穆王后之命即位为王(仁祖)。王位的更替的全过程在深夜里完成。光海君被废为庶人,与其王子王妃一起被放逐江华岛。
光海君王妃柳氏与废世子随即被赐死,光海君后来被转移到济州岛,终日生活在昏天黑地的草庐中。他死于丙子胡乱之后,墙上留下“故国兴亡无处问”的诗句,闻者无不唏嘘。
丁卯胡乱
仁祖即位,杀李尔瞻、郑仁弘等大北大臣,西人人士中,参加反正的李贵、崔鸣吉、金自点、李适自立门户,称“勋西”,其他没有参加拥戴的西人,则为“清西”。
仁祖在位第二年,反正功臣之一的李适,不满自身二等功臣的待遇,又举兵杀向汉城。叛军一度控制汉城,李适拥立另一宗亲兴安君为王。叛乱在当年即被弭平,仁祖从江华岛还驾汉城。
在解决统治集团内部利益分配的同时,反正得位的仁祖君臣不得不面对当初的政治口号。为了反对光海君政权,仁祖与反正功臣们显摆崇明排金的大义立场。此后,陷入名分外交泥潭的新政权,不得不与后金为敌。
1627年(丁卯年),皇太极继努尔哈赤即汗位,立即确定了东征的策略。
皇太极在征战前夕,发布了诏谕:“朝鲜屡世获罪我国,理宜声讨。此行非专为伐朝鲜也,明毛文龙军近彼海岛,纳我叛民,故整旅徂征,若朝鲜可取,则并去之。”由此可见,皇太极的打击目标有二,一为威胁后金后方的明朝将领毛文龙,二是一直支援毛文龙的朝鲜。
丁卯年正月,后金军队三万大举进犯朝鲜,主力由大贝勒阿敏率领,由边境一路直取平壤,第二路则进攻毛文龙。不出所料,朝鲜的武装力量不堪一击,义州、宣州等边境大镇陷落,官军节节败退。正月未过,后金兵锋深入郭山、定州,北部国土大半落入敌手。开战十日左右,平壤就被后金占领,仁祖闻讯仓皇逃离汉城,避入江华岛。朝鲜的求和使臣,此时进入了阿敏的营帐。
阿敏的议和条件相当苛刻:断绝与明朝关系;以王弟为人质;进贡大批财物。阿敏出言恐吓仁祖:“迟一日则汝民受一日之害,恐旦夕不能以相保!”
仁祖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同年三月,后金使者至江华岛。使者与朝鲜大臣屠白马乌牛,焚书盟誓,盟约三条:两国结为兄弟之邦;各守疆域永世相好;后金撤军,永不南下。史称“江都会盟”。盟约订立后,阿敏纵容士兵掳掠二日,之后才陆续北撤。
后金与朝鲜互为兄弟之邦,然而这对兄弟的关系不甚和睦。后金常常以兄长之国的身份,强行向朝鲜勒索财物,稍有迟缓,则斥之为轻慢无礼。根据后金的要求,朝鲜不但开启边市与后金进行不平等交易,每年还须按时进贡,计有黄金百两,白银千两,麻布千匹,细布万匹,绵绸千匹,其余大小礼物不计其数。显然,这并非贫弱的朝鲜所能负荷的。
此外,围绕对明朝的立场,后金与朝鲜均无意遵守各自的承诺。后金要求朝鲜以派兵或实物协助攻打明朝,而朝鲜则坚持臣事明朝,暗中收容明朝难民和兵将,拒绝一切不利于明朝的要求。在回复后金质问的国书中,仁祖理直气壮地声称:“和贵国者,所以交邻也;事明朝者,所以事大也。斯二者并行不悖。”甚至言辞激烈的指出自己的底线:“弊邦虽弱小,所秉者义也,所守者约誓也,所恃者皇天后土也!”摆出一幅义理所在,不惜一战的强硬立场。
在疲于应付后金的同时,毛文龙的无度索求也是朝鲜的沉重负担。丁卯战争之后,毛文龙依旧安然盘踞在椴岛,麾下众多兵马的钱粮依赖朝鲜的供给。公元1629年,毛文龙遭袁崇焕诱杀。毛文龙死后,椴岛守军再也不足为恃。后金长年如芒刺背的威胁终于解除,而失去了翼护的朝鲜,处境更加岌岌可危。⑧
丙子胡乱
公元1635年,皇太极建号“满洲”,翌年称帝建元,定国号为“清”,宣布与明朝平起平坐。
当时,出使沈阳的两位朝鲜使臣,恰逢皇太极称帝之日,清朝官吏强迫二人加入朝贺的行列。岂料二人誓死不从,遭受清朝官吏殴打,衣服被扯至破碎,始终不肯屈服。旁观的汉人目睹这般情景,不禁垂泪哭泣。
皇太极称帝,昔日与朝鲜的“兄弟之盟”显然不合时宜。事实上,早在数年前,皇太极就不曾间断要求改“兄弟之盟”为“君臣之约”,遭受朝鲜的坚决拒绝。皇太极称帝的诏使到达朝鲜,朝鲜朝野愤慨不已,纷纷要求斩杀来使焚烧国书。清使见朝鲜人反清情绪高涨,不敢长期逗留,慌忙逃离汉城,途中更遭到百姓投石袭击。清使大怒,不顾朝鲜官吏再三挽留,亦不接受礼物,径自动身回国。⑨
至此,江都会盟十年以来朝鲜蒙受的屈辱,终于借此机会无所忌惮地爆发。仁祖下教八道,宣布斥决对清和议,匆匆整军筑城加紧备战。除此之外,朝鲜君臣别无克敌制胜之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再重申空洞的义理,激励军民奋发而已。
早有东征预谋的清朝,很快作出了反应。同年的十一月,皇太极祭天祝文,历数朝鲜君臣“招降纳叛”、“拒绝军援”、“反抗大清”等诸般行径,随即发动满蒙汉八旗军十万征伐朝鲜。清军渡江后,一路占领郭山、定州、平壤,仅用十天时间就直抵汉城城下。逃往江华岛的道路已被清军拦截,仁祖走避不及,不得已返回汉城。
仁祖茫然询问对策,左右大臣无言以对。出人意表的是,在危难关头,一向力主和议的吏曹判书崔鸣吉主动献策:“臣请以单骑驰入敌阵延缓敌军,即使计策不成也不过死于敌军马蹄之下。若有幸计策成功,主上可以进入南汉山城静观其变。”这时已经无计可施,冒险的计策总胜于君臣坐以待毙,仁祖同意了崔鸣吉的主张。
崔鸣吉等官僚与随从出城,遭遇驻扎在城外的清军,崔鸣吉故意拖延时间与敌周旋。趁清军注意力分散之机,仁祖由小路逃出城外,半夜才到达南汉山城,清点扈从官僚将士,仅剩数十人而已。
清军随后进占汉城,之后继续南下,顷刻包围了仁祖的驻跸地南汉山城。南汉山被清军层层包围,城中有军兵不及两万,储粮一万石,仅可供应军用两个月。崔鸣吉九死一生回到仁祖面前,他传达了清军索要人质、讲和罢兵的信息。全国各地的勤王兵马相继向京畿集结解围,但是在清军攻击下纷纷挫败,南汉山城内兵将偶或出城接战,也是连连败绩。时值隆冬,雨雪大作,南汉山城内一片愁云惨雾。各地的勤王军,慑于清军的阵势,开始在中途踌躇停留。
莫可奈何的仁祖见大势已去,只能日夜与臣子们嗟叹痛哭而已。思忆攘夷十四年,最终不得不归于犬羊禽兽,仁祖君臣慨叹不已:“三百年血诚事大,一朝沦为夷狄臣妾!”
南汉山城内外的官方抵抗力量,此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除夕前夜,皇太极亲率各路大军二十万抵达南汉山城下。
在围城中,以崔鸣吉为代表的主和派和以金尚宪为代表的斥和派终日争执不已。斥和派无法提出有效的退敌方案,却一味高谈义理,在国书字眼上极尽咬文嚼字之能事,大力反对使用“清”、“陛下”之类的称谓。崔鸣吉主张对清朝恭顺,国书大多经过他润色修改,他指斥金尚宪徒好高名、不恤国事。金尚宪则高唱反调不遗余力,激动之下,甚至撕毁清军回书。
严峻现实迫使困守孤城的朝廷持续软化。1636年正月,仁祖向清军递交措辞谦卑的书信,内称“小邦已知罪矣”,乞求皇太极宽恕。占尽主动的皇太极拒不接受朝鲜的乞和信,反而继续发兵攻占各地城镇,江华岛被一举攻破,王室嫔妃及王子大臣沦为俘虏,清军在南汉山下树立招降大旗,山上的守军士气低落,已经到了无法再战的地步。
仁祖朝廷已被牢牢制服。皇太极致书仁祖,令其必于二十日内出降,否则将杀伤军中人质。山上朝廷闻讯,陷入极度的不安,一切抵抗的意志即时崩溃,仁祖最终决定投降,坚守两个多月的南汉山城终于打开了城门。
正月三十,仁祖穿戴朝服,与文武官吏出城,前往三田渡的受降坛。城内军民目睹仁祖出城,不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受降坛上,仁祖强忍着屈辱的泪水,在皇太极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献上明朝下赐的敕印。从这一刻起,朝鲜所坚持的对明事大关系告终,仁祖无条件臣服于清朝皇帝脚下。仁祖忍痛将昭显世子与凤林大君作为人质送交清军,并且奉送大批岁币礼物。据载,仁祖屈膝投降的消息传出,“闾巷愚民莫不愤惋,为天朝堕泪”,连月以来军民守节不屈的故事,读来让人心折。二月二日,清军照例大肆掳掠一番,劫走朝鲜士民数十万之后引兵北归。送走清军,仁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久别的汉城。
清军撤走,不忘令战败国撰刻一块“大清皇帝功德碑”,记录双方和战的情形。其上文字,至今仍清晰看见:
大清崇德元年冬十有二月,宽温仁圣皇帝以败和自我始,赫然怒以武临之,直擣而东,莫敢有抗者。时我寡君栖於南汉,凛凛若履春冰而待白日者殆五旬,东南诸道兵相继奔溃,西北帅逗挠峡内,不能进一步,城中食且尽。当此之时,以大兵薄城,如霜风之卷秋箨,炉火之燎鸿毛。而皇帝以不杀为武,惟布德是先,乃降敕谕之曰:来,朕全尔。否,屠之。有若英、马诸大将,承皇命相属於道。於是我寡君集文武诸臣谓曰,‘予托和好於大邦,十年於兹矣。由予惛惑,自速天讨,万姓鱼肉,罪在予一人,皇帝犹不忍屠戮,谕之如此,予何敢不钦承,以上全我宗社,下保我生灵乎?’大臣协赞之,遂从数十骑,诣军前请罪,皇帝乃优之以礼,拊之以恩,一见而推心腹,锡赉之恩,遍及从臣。礼罢,即还我寡君于都城,立招兵之南下者,振旅而西,抚民劝农,远近之雉举鸟散者,咸复厥居,讵非大幸欤?小邦之获罪上国久矣,己未之役,都元帅姜弘立助兵明朝,兵败被擒,太祖武皇帝止留弘立等数人,馀悉放回,恩莫大焉。而小邦迷不知悟,丁卯歳,今皇帝命将东征,本国君臣避入海岛,遣使请成,皇帝允之,视为兄弟国,疆土复完,弘立亦还矣。自兹以往,礼遇不替,冠葢交迹。不幸浮议煽动,搆成乱梯,小邦申饬边臣,言涉不逊,而其文为使臣所得,皇帝犹宽贷之,不即加兵,乃先降明旨,谕以师期,丁宁反覆,不翅耳提面命,而终未免焉,则小邦羣臣之罪,益无所逃矣。皇帝既以大兵围南汉,而又命偏师先陷江都,宫嫔王子暨卿士眷属俱被俘获,皇帝戒诸将不得扰害,令从官及内侍看护。既而大沛恩典,小邦君臣及被获眷属复归於旧,霜雪变为阳春,枯旱转为时雨,区宇既亡而复存,宗祀已绝而还续,环东土数千里,咸囿於生成之泽,此实古昔简策所希觏也。於戏!盛哉,汉水上游三田渡之南,即皇帝驻跸之所也,坛塲在焉,我寡君爰命水部,就其所增而高大之,又伐石以碑之,垂诸永久,以彰夫皇帝之功之德,直与造化而同流也。岂特我小邦世世永赖,抑亦大朝之仁声武谊,无远不服者,未始不基於兹也。顾摹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不足以彷佛於万一,谨载其大畧。⑩
石碑位于汉城市内汉江岸边,现今被列为史迹。文中胜利者姿态耀武扬威的面目,读来尤觉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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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朝与女真的关系,参阅《中朝关系史-明清时期》第五章,世界知识出版社,以及刁书仁论文《成化年间明与朝鲜两次征讨建州女真》。
②《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引自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七,二八八三页。
③[韩]姜万吉《韩国近代史》“胡乱“与“北伐论”,北京东方出版社。
④《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己未十一年丁巳,引自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八,三〇一八页。
⑤萨尔浒之战朝鲜军队的表现,见《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己未十一年乙未,引自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八,三〇二五页。
⑥[韩]姜万吉《韩国近代史》大同法和农民生活,北京东方出版社。
⑦宣祖继嗣之争,见《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九本朝纪,戊申四十一年;光海君杀害庶弟、幽禁庶母,见朝鲜李益源《纪年东史约》卷之二十本朝纪,癸丑五年。
⑧丁卯胡乱,参阅《中朝关系史-明清时期》第五章,世界知识出版社。
⑨皇太极称帝,朝鲜人极度抵触,参阅《纪年东史约》卷之二十一本朝纪,丙子十四年。
⑩丙子胡乱的内容,参阅《中朝关系史-明清时期》、《纪年东史约》、《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九》等书中关于丙子年的记载。清军掳掠的朝鲜人口,日后或被清廷以高价威胁朝鲜政府赎还,或在沈阳的奴隶市场出售。类似史实,可以参阅全信子论文《丙子胡乱”与朝鲜“还乡女》、中国学者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等文献。
八、隐士之国
倭乱、胡乱相继爆发,朝鲜王国连续战败,虽然幸而摆脱了灭亡的危机,然而两班统治权威大为削弱。战后,两班士大夫未能作出深刻反省,而习惯于维持过去的思维方式,整个朝鲜王朝了无生气,进入一个停滞的时代。
同时,西方文明由中国大陆陆续传入,朝鲜半岛也逐渐进入西方人的视线。这个地处远东一角神秘而安谧的国度,被西方人想象为“隐士之国”。而实际上,“隐士”表象的背后,却是一个完全沉浸于自我、近乎自恋的封闭式文明。
“反清复明”
公元1*年,极具政治象征意义的北京屡次易手。当年的三月,李自成进入北京,崇祯皇帝投缳自尽,作为一统朝代的明朝不复存在。四月,吴三桂引清军进入山海关,李自成一战大败,清摄政王多尔衮接踵进入北京。清朝定鼎燕京,入主中原。
消息传入朝鲜,朝野为之震骇。史载,仁祖君臣如丧考妣,亲临西郊号哭,直至回宫时仍然抽泣不止。①
清朝节节胜利在感情上刺痛了朝鲜人的伤口。朝鲜国内的反清情绪陡然升温。仁祖一度起用李明汉、李敬舆、李景奭等反清大臣。青原府院君沈器远谋反不遂,也以反清为口号。然而清军入关客观上有利于朝鲜朝廷。由于明朝偏安江南,朝鲜对清朝的潜在威胁大大降低。已经君临中原的清廷,为显示抚育藩属的宽仁,对朝鲜的压迫有所放松。长期被羁留沈阳的昭显世子和凤林大君被释放回国。
昭显世子自丙子胡乱被掳,滞留清国八年,身负国恨家仇,他的思想逐渐产生多端变化。
在沈阳期间,昭显世子曾以《思古剑客》为题赋诗。一位侍从提醒说:“望邸下韬光养晦,时下清虏强盛,不是仗剑之士横行天下的时候。”昭显世子深以为然,接受了这位侍从的建议。世子的思想随着八年人生阅历而不断成长,他从激进的反清分子,转变为务实冷静的思考者。他以自己特殊的身份,尽力不显山露水地为朝鲜谋取实利。同时,他在沈阳广泛接触西方传入的文化、技术,试图从中吸取振兴朝鲜的养分。昭显世子因此而深孚人望,每逢他省清回国,举国百姓都自发夹道迎候,沿途甚至有人瞻拜落泪。
可是,踌躇满志的昭显世子,在回归祖国两个月后即离奇暴毙。当时人们认为昭显世子死因不明,慑于清廷的干涉,朝廷内外讳深如莫。
《李朝实录》中对昭显世子作如是评价:“世子既久居沈阳,一听清人所为……专废讲学,惟事货利,且以土木之役、狗马之玩为事,贻讥敌国,大失人望。”在似是而非的评论背后,断定其死因为身染疾病,外加“医官等妄施鍼药”。
官方对事件的暧昧态度,似乎是意图曲折地在人们的意识中建立一个观念:昭显世子之死,完全在于他对待清朝的态度。
讽刺的是,昭显世子的世子嫔姜氏及其亲族,在世子死后即被清算,而力主其事的却是具有浓厚亲清色彩的领议政金自点。从事件足可窥见,灭亡的明朝与新起的清朝,时刻左右着人心的准绳,成为这一时代的人们普遍具有的思维定势。②
如果说反清思潮在仁祖时代尚处于半遮半掩的状态,在继之而来的孝宗时代则迎来新的高潮。
孝宗大王,也就是昭显世子的弟弟凤林大君,曾长期留质沈阳,自认对清朝事务了如指掌。由于异域人质生涯的刻骨耻辱,孝宗对清朝抱有强烈敌意,他上台之后立即着手清除朝廷中的亲清势力,曾经只手遮天的金自点被流放,诸如金尚宪、李敬舆之类的反清人士则被延入朝廷。孝宗的大胆举措引起清朝的不满,受到谕旨的诘责(顺治七年,1650,六使诘责事件),迫于清朝的干涉,李敬舆等人不久便被免去职位。③可是,亲清派也未能幸免,孝宗二年(1651),金自点父子被控谋逆问斩。
自此,亲清势力一扫而空,孝宗朝廷兴起武力反清的舆论。孝宗对于近乎以卵击石的武装反清计划满怀信心,他曾说过类似内容的话:“我天赋不薄,早年历尽艰辛磨炼,熟习弓马战阵,并且久居清国,熟知彼国山川地形。因而与清人交战,未必毫无胜算。”孝宗更进一步声言:武装反清,为的是申明大义于天下,即使最终结局是兵败覆亡,也死而无憾。
北伐的说法并非流于形式的空言,孝宗君臣居然真的为理想而付诸行动。孝宗再次不顾清朝的监视,建立御营厅,任命李浣为大将,恢复各道的军队建制,增加骑兵与火器兵种的数量,并暗中修缮各地要塞。孝宗致力于强化军事力量,一向重文轻武的朝鲜王朝,难得地兴起一阵练兵讲武的尚武之风。孝宗本人甚至亲自穿上戎服远赴露梁阅兵,亲自将弓矢下赐武将,将武人的价值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孝宗意图精练骑兵炮手十万,时机成熟即提兵入辽、直捣中原。
孝宗的努力无法改变现实中清、鲜两国悬殊的实力对比。随着时间流逝,孝宗痛感自己一事无成,内心不时有“日暮途远”的感叹。孝宗九年(1658),清朝摄政王多尔衮死亡,视之为毕生宿敌的孝宗喜出望外,以为清朝再也不足为惧。他决心加快武装反清的步伐,对臣下表明心迹:“寡人时日无多,急欲渡海直向燕京,即便一战而败埋骨燕山,此生也就了无遗憾。”
直至孝宗在位的第十年,北伐清朝的计划仍无实质性进展,但是孝宗依然日夜与知己宋时烈密谈反清方略。此时的孝宗仍对北伐抱有希望,他曾对宋时烈透露:“十年内成败将见分晓。寡人戒酒远色,多活十年应无大碍。”岂料,此话说罢不久,在位仅十年的孝宗就以四十一岁的壮年抱憾而殁。遥不可及的北伐梦,遂成为孝宗与宋时烈内心深处的千古遗恨。
北伐的议论,完全是孝宗的私仇与激进儒士尊王攘夷思想结合的产物,当北伐的核心人物孝宗逝世之后,武装反清的实质内容就再也无人愿意提及。有鉴于此,恐怕只有宋时烈等少数几人会为孝宗之死感到切肤之痛,而其他的衮衮诸公恐怕只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吧。④
孝宗崩逝之后,北伐的讨论暂时平息。十多年后,三藩之乱爆发(1673),尘封多时的北伐论再一次被提上议程。
由于陆路的阻隔以及清廷的信息封锁,朝鲜朝廷获知三藩作乱的时候已是事变之后的第二年。朝鲜人见吴三桂割据南方,郑经、尚之信、耿精忠响应于东南,北面蒙古虎视眈眈,以为清朝已经危在旦夕,于是朝野跃跃欲试,纷纷上书朝廷强烈要求征伐清朝,趁机一雪仁祖以来的奇耻大辱。
以尹镌为首的主战派上书国王显宗,洋洋万字,内中力陈大义名分,主张联合台湾郑经,断绝与清廷的关系、立即宣布北伐。尹镌的轻率在于过度高估朝鲜的作战能力,他曾经口出狂言:“我国有精兵十万,粮饷充足,不出十日必然占据沈阳,沈阳既入我手,关内也是唾手可得。”
相对而言,当时的领议政许积颇能审时度势,他在疏奏上谈到:“吴三桂拥立明朝后裔再造大明(实质是吴三桂的谎言),以大义而言我国没有不出兵伐清之理。即使以利害关系而言,一旦大明得以复兴,我国就无法为袖手旁观的行为辩解。”
许积以政治家的视觉,指出北伐在名分义理上并无任何不妥,从而避免与声势浩大的主战派正面对立。
他继而指出北伐论与现实的矛盾:“但是清国虽然疲于应付蜂起的叛军,但是以军事制服我国还是绰绰有余。一旦对方以数万兵马入侵我国,届时将如何对付?”
儒生掀起北伐的舆论浪潮,当时全国的士子多倾向于北伐论,朝野被书生意气冲昏头脑。而许积的主张,得到新君肃宗的肯定,肃宗禁止关于北伐的上书,转而积极筹措本国的防御,以防清国的战火蔓延到境内。对于这个收缩的决策,肃宗曾自辩说:“我非无雪耻之心,奈何国小力弱,有心无力!”⑤
灾难再一次与朝鲜擦肩而过。
肃宗朝以后,朝鲜逐渐从北伐的狂想中解脱。但是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北伐,朝鲜的政治人物都不约而同地标榜北伐的精神意义。
肃宗三十年(1704),崇祯皇帝殉国一甲(60年)之际,朝鲜王室设置“大报坛”祭祀洪武、万历、崇祯三帝,纪念明朝再造江山的大恩。此外,还有一个珍藏明朝遗物的“敬奉阁”,更晚的十八世纪中叶,英祖大王曾打开珍藏的木柜玩赏柜中文物,之后无不感慨地说:“此柜敬以妆之,宝以藏之,此皆敬摄中眷眷皇朝之盛意。”——可见,崇明排清本身就是朝鲜宫廷悠久的传统,这就无怪乎朝鲜人在晚清时还有“崇祯后几年”的纪年方式了。
遭遇多次外敌入侵之后,朝鲜朝廷面临严峻的正统性危机。为维持政权存续,朝廷不断抛出北伐论,带动全民崇奉忠孝节义的典范,借这种纸上谈兵、梦中斗法的方式,强调本身存在的正统名分。然而此举带来了不良后果。基于北伐论的认识,朝鲜人长期以来不肯正面评价清朝统治下的中国,几乎全面排斥来自中国的先进文化。朝鲜王国往后闭门造车的历史,此时已经显露出端倪。
百年四色党争
提起朝鲜李朝,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党争。在不少史书中,将热衷于党争形容为朝鲜士大夫的普遍习性,这种恶性竞争,进而导致纲纪的废弛和国力的衰颓。
那么,党争缘何而起?恐怕连韩国本土的历史学家,也难以总结出令所有人信服的理由。有人指出,党争的产生与东亚地域的文化、人种性格有关;有人将原因归于朝鲜王朝的官吏制度,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体制无法避免党争;甚至有人把朝鲜王朝后期长期的和平视为原因。
事实上,如果从社会经济利益上着眼,或许能更清楚地解释党争的问题。以这个角度看来,党争的诱因有两个,一是朝鲜王朝两班贵族制度,二是朝鲜半岛的经济地理。
朝鲜两班制度自诞生之日,就隐含着死亡的基因。在高丽时代,各级官员分为文班(文官)﹑武班(武人),统称“两班”。朝鲜王朝开国之后,承袭了高丽时代的旧制,形成了新兴的文班与武班,其贵族身份世代相传。朝鲜时代的两班从建国初期就一直掌握着国家的经济特权。在李成桂的科田制改革中,功臣们从高丽旧贵族手中夺得了土地,而建国之后,由朝廷以各种名目授予的田地(科田)、俸禄(功臣田),加上两班私自圈占﹑兼并的平民田地,两班财富日积月累,而相对地政府的税源却捉襟见肘。两班的经济特权直接造成了国家的贫弱。
王室、两班作为社会的寄生阶级,不从事任何实际生产活动,而人口却以高于劳动阶级的速率上升。在农业社会,土地是有限的珍贵财富,并且在技术条件限制下,土地滋生的产品几乎不会年年递增。如此一来,不断增加的贵族人口与有限的财富存在着深刻的矛盾,类似问题,在国土狭窄的朝鲜半岛尤为明显。为了限制贵族人口的增长速度,自太宗时代起﹐国法出现了“庶孽禁锢”的规定,这是一种极富朝鲜特色的嫡庶差别待遇。根据国法,两班家庭中只有正室夫人的后代可以继承贵族身份,妾侍的子女一般只能沦为两班与良民之间的中人,甚至可能会成为地位更为低下的贱民。而中人只能充任翻译﹑医官﹑捕校等低级基层官吏,不能享受两班的特权。
单凭两班内部的自我淘汰,还是无法维持稳定的经济利益的分配。尤其在倭乱、胡乱之后,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八道土地,绝对值进一步缩减。与此同时,朝鲜王朝中期以来,政治运动不断发生,结果产生了为数众多的新兴功臣,两班内部僧多粥少的情形日趋严重。朝鲜是文官社会,仕途与财富有着相辅相成的关系。在利益的刺激下,统治体制内部的官位争夺战十分自然地发展为集团之间对抗的党争,集团内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党争的表面是理念、政见的争议,然而究其实质不外是俗不可耐的权、利之争。
宣祖时代,新进儒林与朝中的元老儒林对立,出现了东西两党的分立,李朝党争的历史由此而起。此后近半个世纪,虽然又出现了南人、北人等诸多名目,但是总体而言是东人背景出身者执政的时代。
东人的时代延续至“仁祖反正”,仁祖上台之后一直到显宗时代,这50年又轮到西人担纲执政。在这50年间,西人同样分为勋西、清西两派,后来才被宋时烈重新统合。西人掌权,在野的南人屡屡挑战西人的执政地位,此后,党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整个朝廷仿佛因为党争才得以存在。
以孝宗之死为契机,南人掀起党争的风暴。看似荒谬绝伦,争端的重点,竟然是王室成员的服丧礼仪。
孝宗壮年而逝,其母后赵大妃仍然在世。宫中礼法对嫡庶服丧有着严格规定,作为长辈,对嫡系和庶系所遵循的丧服制度存在很大差别。孝宗是仁祖的嫡次子,嫡长子昭显世子早年暴死。如此一来,孝宗算是“嫡”还是归入“庶”?赵大妃应当以嫡长之礼服丧三年,还是以诸子例服丧一年?礼法文献并无类似特殊情形的解释。
围绕着这个话题,南人与西人争得不可开交。
当时,宋时烈认为孝宗是“次嫡”,主张期(一)年说。此言一出,舆论哗然,因为在注重尊卑纲常的朝鲜,称别人为“庶”、“次”,无异于对人格的侮辱,何况是对一国至尊的君主?南人大臣尹镌不失时机地上书,言辞激烈地指责宋时烈“不谙礼法,目无君上,乱统坏法”云云。他引用《仪礼》,指出嫡长子早死,第二嫡子继位也视为嫡长子,主张大妃服丧三年。
宋时烈是当世名儒,对典籍的钻研炉火纯青,他迅速旁征博引,从《仪礼》中挑出“嫡妻所生第二者同名庶子”一句,同时以《大明律》和《国朝五礼仪》(朝鲜礼书)等礼书为依据进行反驳:无论长子、嫡子,母亲都只能为之服期(一)年之丧。尹镌一时哑口无言。于是一锤定音,争论尘埃落定。
宋时烈雄辩得胜,保证西人稳如泰山的立场,可是,他大概错将党争手段当作学术辩论,在争辩中对言论掌握欠缺分寸,这些在日后成为政敌的把柄。
又过了十四年。孝宗的遗孀仁宣王后张氏逝世。赵大妃依然健在,如何服丧的问题,再一次成为争论的焦点。根据服丧孝宗时的结论,孝宗并非嫡长,那么张氏自然也不是嫡媳妇。根据《国朝五礼仪》,既然不是嫡长之妇,那么赵大妃就只能穿“大功服”服丧九个月。
这时又有人提出令人为难的质疑:“仁宣王后不是嫡长之妇,难道显宗大王是庶妇所生之子?!”——赵大妃披上大功服,显宗的身份就显得无比低贱,其正统地位何在?
显宗对此无法充耳不闻,他责令负责礼仪解释的大臣作出合理解释。领议政金寿兴翻遍礼书,仍然无法得出自圆其说的结论,结果只能被扣上藐视君上的罪名革职放逐。⑥
同年间,显宗逝世,肃宗继位。处心积虑的南人企图借礼仪议论的余波,将宋时烈等西人逼入绝境,他们以“乖礼”、“乱统”为罪名弹劾宋时烈。肃宗居然回应说:“时烈罪大恶极,应当正以国法以雪孝庙之耻,此乃寡人日夜切齿的怨恨。”⑦——一国之君所日思夜想的事情,居然是借故除去不合己意的三朝老臣,肃宗思想格局之偏碍可见一斑。
宋时烈被流放海岛,南人重新登场。执政之后的南人,高唱北伐论。以准备北伐为理由,南人设置都体察使府,大肆招兵买马,掌握了除禁旅之外的全国军权。西人被迫将控下的守御、摠绒两营军兵交出。不仅如此,南人还意图将肃宗的训练都监、御营厅两处兵力纳入伞下。肃宗无比恐慌,转而重用宠臣兵曹判书金锡胄。
肃宗六年(1680),金锡胄揭发南人的谋反计划。南人巨头许积之子许坚,涉嫌参与宗室福善君、福昌君、福平君的篡位活动,史称“三福之变”。东窗事发,包括许积在内的南人巨头被牵连问斩,南人党人不是死便是贬,南人势力烟消云散(庚申大黜陟)。
“庚申大黜陟”导致西人内部的再次分裂。宋时烈主张严厉整肃南人,称为“老论”派;其余主张终止整肃的西人,称为“少论”派。所谓的“四色党争”,指的就是南人北人、老论少论,四种党色至此全部粉墨登场。
西人与南人冤冤相报,在仇恨的泥潭中越陷越深,誓与对方不共戴天。
肃宗十五年(1689),后宫风波又起。肃宗正宫仁显王后闵氏无子,禧嫔张氏却为肃宗诞下第一个男丁(后来的景宗)。肃宗大喜过望,执意要将张禧嫔的儿子册封为世子。这时,宋时烈援引宋哲宗由藩王而进位太子的故事,上疏劝谏肃宗顾及闵氏的处境、不要急于册封世子。
宋时烈不合时宜的奏疏,触怒了沉浸于喜悦的肃宗。宋时烈被政敌竞相弹劾,礼仪之争的陈年旧事再次被提起,宋时烈被控藐视王室遭到流放,这一次,肃宗必欲将他置诸死地,流放济州岛的翌年,肃宗命宋时烈饮鸠自尽。事后,肃宗以善妒的罪名将闵氏废黜、赶回娘家。
闵氏与张禧嫔的纷争本来只是肃宗的家事,但是由于肃宗感情用事、处理不当,事件引起朝廷政治版图的改写,西人失势、南人崛起,是为“己巳换局”。
西人老论派的主张被否决,同时还失去了领袖人物,哪里肯善罢甘休,他们不断致力于闵氏复位。不久,肃宗又为老论提供了复出的机会。
闵氏被废,张禧嫔由嫔妃一跃而成正宫王妃。可是没过几年,肃宗又开始反悔,将闵氏接回宫中,恢复她正宫的位置,而张禧嫔被降为嫔,少论派南九万出任领议政,西人势力开始抬头。张禧嫔降位导致朝中大批官员的失脚,南人政丞权大运、睦来善以及手下一大批附和张禧嫔的官员被革退。张禧嫔本人也最终于1700年被赐死。南人从此一蹶不振,西人又上台了。
老论、少论成为以后党争的两大主角。
继肃宗之后,张禧嫔的儿子景宗继位。景宗生性仁柔,体弱多病,膝下没有子嗣。景宗不得不采纳老论派四大臣(金昌集、李颐命、李健命、赵泰采)的建议,立异母弟延礽君为世弟。少论派坚决反对,指责四大臣为“四凶”,诬告老论企图谋逆。四大臣被处以极刑,老论派被一网打尽。事件称为“辛壬士祸”(1721)。
景宗在位仅四年,世弟继位,是为英祖。英祖处决诬告老论的少论人士,重新起用闵镇远等老论派。英祖厚此薄彼,引起少论派的不满,英祖四年(1728),少论李麟佐在南方起兵,叛军同时在北部、京城响应,准备一举推翻英祖朝廷。英祖派兵讨伐,一战大败李麟佐,少论派的叛乱被平定。⑧
英祖致力于消弭党争,他力图劝和老论与少论的领袖闵镇远和李光佐,一视同仁地任用南、北、老、少党色的人士,决心实施“荡平策”。
思悼世子
英祖雄心勃勃推行荡平政策,然而根深蒂固的党争传统,并非一纸谕令就能制止,老论少论的争斗仍然持续。
英祖后期,英祖继妃金氏(贞纯王后)之父金汉耉与思悼世子的岳父洪凤汉对立,此时的党争已经忽略东西老少的党色界限,金汉耉与洪凤汉同属老论中人。
金、洪两家外戚的斗争纯属老论内部的权力角逐,二人相争的结果,导致了朝鲜王室历史上耸人听闻的悲剧。
思悼世子自幼聪明灵俐,深得英祖钟爱,英祖二十五年(1749),思悼世子开始代理国政。世子处理政务,洪凤汉也因之得势,一度晋位领议政。可是,英祖与思悼世子父子之间的关系,随着政治趋向的不同而恶化。世子虽然代行行使王权,却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尤其是贞纯王后的外戚金氏一族,对世子一直虎视眈眈。世子党与父亲英祖、继母金氏一族剑拔弩张的矛盾,令思悼世子的处境十分压抑。
在这种情况下,英祖三十八年(1762)终于发生了思悼世子虐杀事件。
事件的直接起因是刑曹参议李重海的诬告。李重海将东宫官吏的密函呈递英祖,声称思悼世子企图叛逆,长期为谗言蒙蔽的英祖信以为真,震怒之下传召世子入见。史载,思悼世子连夜进见,但是申辩无门、光景愁惨,宫人见状无不饮泣。
不久,英祖命令世子前往昌德宫觐见,当世子进入宫内,宫外号角频传,突然而至的大军将宫城团团包围。宝座上的英祖手持佩剑,杀气腾腾的持械军士环列四周,世子一人站立在庭下,上方传来英祖严厉的声音:“汝有死罪宜速死!”
满朝文武闻声愕然,世子则一直俯伏在原地。群臣苦苦泣谏,英祖却越发歇斯底里,命令卫士驱逐大臣,然后声色俱厉地催促世子立即自尽。
俯伏多时的世子明白父亲的决心不可动摇,于是解下袍服悬梁自尽,但在即将气绝之际,就被侍从救下,如此重复多次,仍未能结果自己的性命。英祖见世子未死,更加怒不可遏,亲自传令抬来装米的木柜,硬是将世子推入柜中。两名侍从紧抓世子衣袖不放,几经拉扯,卫士才将世子推进柜内,英祖亲自上前为木柜上锁,严令卫士仔细看守。
世子被困在柜内,靠官员偷偷灌入的汤水活命,时间一长,世子本能地在柜内挣扎,英祖听见响声,居然命令再在柜上加厚木板、打上铁钉,如此仍嫌不足,再系以绳索、加压巨石,英祖泯灭天性的行径令臣下无比寒心。木柜在盛夏的烈日下曝晒达七日之久,柜内的喘息声日渐微弱,到了第八日,柜内已经一片死寂。⑨
世子的遗体被取出安葬,英祖赐谥号“思悼”。思悼世子的死亡令老论走向公开分裂。世子的岳父洪凤汉同情思悼世子之死,弹劾英祖听信谗言铸成大错,称为“时派”(也称为北党);而英祖继妃金氏的外戚金汉耉及其子金龟柱,则支持英祖继续执政,称为“僻派”(又称为南党)。
时、僻两派在政坛此消彼长,英祖末年僻派大行其道,当思悼世子之子正祖即位后,时派又取得主导地位。士大夫不再以党色为标准党同伐异,他们反而乐于与有着共同利益的伙伴结成联盟,在政坛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这是英祖时代的党争别于以往的鲜明特色。
无论出于什么初衷,英祖杀害思悼世子的事件标志着“荡平策”的完全失败,国王全然成为臣下任意摆弄的玩物。这可以说是朝鲜王室最大的悲哀吧。
势道政治
英祖逝世,由摄政的世孙正祖继成王位。正祖即位后,大力起用保护他父亲思悼世子的时派人士,与时派重要人物蔡济恭一起,排挤残害思悼世子的僻派大臣,谋求王权的复兴。正祖被誉为继世宗之后的又一明君,他容许学术自由,提倡科学技术,试图吸收一切有益因素改善朝鲜的政治面貌。
正祖改善国计民生的宏愿,与当时的实学学者的济世思想不谋而合。诸如朴趾源、朴齐家、丁若镛等提倡实学思想的在野名士,受到正祖的破格擢用,虽然这些人屈居卑官散职,但是实学思想已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正祖的政治路线。
为了将进步学者纳入朝廷,正祖设置了学术机构奎章阁,奎章阁名义上是为王家保管历代文献的机构,而实际上则是一个不分党派背景收容人才的地方,这里就如同世宗时代的集贤殿。
奎章阁是反对保守势力的阵地,朴趾源、朴齐家等人先后进入奎章阁任职,他们主张打破“北伐论”全面否定中国现状的思想,转而提倡“北学”,主动吸收清朝文化以及清朝国内的西方文明。
“北学”意味着向北方的清朝学习,典出孟子中陈良者北学中国之句。自胡乱以来,朝鲜朝野将清朝视为文化落后的夷狄之国,一直认为“胡人无百年之运”,不断居高临下地蔑视这个现实中的上国。实学者朴齐家曾作为使臣三次远赴燕京,在数千里的使行路上亲眼目睹所谓“夷狄之国”的殷富强盛,对比起朝鲜国内贫困破败的现状,内心感受到莫大的震动——当年的清朝尚且被视为先进,可见自诩文明之邦的朝鲜是落后到什么程度。朴齐家将“向清朝学习”的思想撰写成《北学议》,大声疾呼抛弃陈腐的“华夷观”,学习清朝的农业、畜牧、营造、水利等科技,后来,他将这本利用厚生的著作呈献正祖。朴趾源也有类似的著作《热河日记》,在当时掀起一翻北[系统过滤]。
另一位著名实学者丁若镛,则已经预感到“西势东渐”,将研究的重点放在西方学问上,他与西方教会过从甚密,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西洋的天文、历法、数学、机械等科学技术。丁若镛也受到正祖的登用,历任弘文馆修撰、暗行御史、兵曹参议等职务,丁若镛因思想前卫而受到僻派大臣的攻击,正祖时时加以庇护。
正祖推行实学,有着剪除僻派保守势力的动机,这固然有正祖个人感情好恶的成分,但也是他实现政治理想的手段。正祖时代修筑的水原华城,就是两种成分结合的结晶。正祖表面理由是修筑行宫以便时时参拜思悼世子的陵墓,事实上却是借修筑新都挣脱僻派垄断的朝政,并趁机建立诸如壮勇营这种直属国王的军事力量。当时三十一岁的丁若镛接受了正祖的命令,开始设计了城池修筑的图纸以及使用机械的草图,工程中使用了起重机、滑车等机械,迅速完成了工程,并且节省四万两银的费用,深得正祖嘉奖。
1799年,领议政蔡济恭死亡,翌年,正祖也紧接着逝世,倾尽正祖一生心血的新政随之人亡政息。此后,正祖的幼子纯祖继位,支持僻派的贞纯大妃金氏垂帘听政。正祖临终前,任命金祖醇以及纯祖的外公朴准源为顾命大臣,丁若镛等一大批人被指宣扬西洋邪道遭到清洗,朝鲜国内的天主教遭受严厉禁绝,这就是“辛酉教狱”(纯祖元年,1801)。极端保守、反动的“势道政治”抬头。
势道,又称“世道”,本意为“治世之道”,亦即杰出的政界精英辅佐国王的情形。但是,随着朝鲜政治的腐化,势道的原意被扭曲,渐渐蜕变为权臣垄断国政的寡头政治。一般认为,“势道”始于正祖的外戚洪国荣。正祖在父亲思悼世子死后,一直身处险境,英祖时的僻派权臣洪麟汉、郑厚谦成为正祖的最大威胁。在正祖杀机四伏的世孙时代,洪国荣作为正祖的外援,帮助正祖顺利继承英祖的王位。因为此功,洪国荣在正祖继位后出任禁卫大将、以妹妹填入正祖后宫,以外戚、权臣的双重身份掌握朝政。当时,虽然就位阶而言洪国荣称不上位极人臣,但是由于他受正祖信任、受托国政,因而举凡军国要务及百官上书,均由洪国荣过目之后再后奏于正祖。这种程度的垄断局面,由洪国荣首创。不过洪国荣的势道并不稳固,正祖即位第四年便以贪赃枉法的罪名将其流放。
正祖死后大概60年的时间,是为“安东金氏势道时代”。
正祖托孤金祖淳的翌年,金祖淳将女儿嫁与纯祖为王妃,开辟了外戚安东金氏之势道。在势道政治时代,国王被架空,一元多极的权门家族垄断朝政,政权的核心转移到“备边司”。备边司的长官为“都提调”,由三议政充任,而各曹的判书、四都留守、各营大将甚至政界元老都被招揽入备边司成为“提调”,备边司由此掌握了政权,原议政府下的机构只能执行备边司的决定。
简而言之,朝鲜的备边司,犹如幕府之于日本。
备边司有“堂上官”(三品以上)官位300个,由以安东金氏为首,大邱徐氏、丰壤赵氏、延安李氏、丰山洪氏、潘南朴氏等六大权门占据,权门之间通过互通婚姻形成血缘纽带,整个政府实际上成为权门攫取私利的私家组织。
继纯祖之后的是宪宗,此时,由于身为宪宗母亲赵大妃的外家,丰壤赵氏接近权柄,赵万永的势道一度取代安东金氏。哲宗继位,安东金氏首长金汶根之女与哲宗联姻,安东金氏又再度取得权力宝座,此后,安东金氏一族的金兴根、金左根、金洙根、金泳根垄断三公之位,金炳冀、金炳学、金炳国、金炳翊、金炳弼等一族宗亲则把持六卿与大将之职,这种金氏一族盘踞朝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大院君势道掌权为止。
势道,是吸食国家膏血的毒蛇。势道政治下的朝廷,已俨权门家族安插自家子弟的私家机构,官僚体制与政治纲纪荡然无存,科举制度毫无公平性可言。势道政治的盘剥掠夺,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在“辛酉教狱”事件中被流放外乡的丁若镛曾指出:一结土地的收成,丰年800斗,平年600斗,歉收年400斗,其中300斗为豪门地主的田租,还要缴纳80斗朝廷的各种捐税,除却正常纳税,农民还得负担“军布”附加税,甚至受到官府藉借贷谷物为名的“高利贷”——当中朝廷、势道、百姓三方的关系,从简单的数目中便可一目了然。
势道的掠夺造成税收的混乱,称为“三政紊乱”。
部分民众不甘受到势道的盘剥,组织秘密结社奋起反抗暴政。零星的袭击、请愿、暴动不断发生,甚至有农民捣毁官府、将官员弃置荒岛的事件。系列反抗运动中,最为显著的是“洪景来之乱”,又称“两西大乱”、“关西农民战争”。
洪景来是北部平安道的没落两班,他率领禹君则、李嬉著等一帮不得志的豪杰,在纯祖十一年(1811)以“平西大元帅”之名起义,周边农民仇恨长久朝廷对当地的差别待遇,于是纷纷加入洪景来的行列,农民军得以长驱直入占领定州、嘉山两城,十日之内,郭山等七座城邑也几乎不战而下。官军开始集结反击,农民军退入定州城死守,官军屡攻不下、死伤惨重,最后官军在城墙下埋放炸药,炸塌城墙之后才攻陷城池。洪景来战死沙场。
往后,洪景来的后来者不断出现,在天灾、人祸交相来袭的纯祖、宪宗、哲宗数代,密谋起事的暗涌有增无减,济州岛的居民还一度有过处死官员、据岛独立的计划。
后期的武装暴动,形式大体相似,几乎都是地方官贪赃不法,百姓揭竿而起包围衙门声讨其罪行。1862年,爆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民乱,最初的民乱爆发于鱼米之乡的晋州,随即形成风潮席卷全国名城大邑。晋州农民不满兵使与州牧压榨百姓、亏空公款的行径,纷纷头缠白布、手持棍棒,四出袭击地主宅邸,最后一举包围衙门大肆破坏,发泄心中怨愤之后自行解散。对于类似事件,朝廷无力镇压,往往在事后派使者揪出几个发动者处决、象征性惩罚官吏之后便不了了之。这一年各地爆发的民乱,统称为“壬戌民乱”。⑩
壬戌民乱之后的翌年,哲宗去世,高宗以旁支入继王位,大院君以王父身份摄政。大院君排挤打压安东金氏的势道,建立起自己的势道政治。大院君执政之初,锐意革新弊政,纠正“三政”的紊乱,试图调整无比破败的农村经济,稳固政权的根基。
大院君继承了安东金氏势道的排外政策,坚持“斥邪卫正”的立场。最早在纯祖年间,就有英国商船来访的记录,英国通商的要求被朝鲜严词拒绝。大院君上台后,再次严厉镇压天主教,捕杀9名法国教士,制造了“丙寅邪狱”(1866)。丙寅邪狱导致法国的报复,三艘法国军舰于同年闯入朝鲜海域,与朝鲜军队交火。最后法军焚烧江华岛的行宫民居之后撤离。(丙寅洋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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