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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朝鲜王朝500年

_2 佚名(当代)
锤死左相金宗瑞之后,首阳大君私兵一拥而出,一举胁持端宗。随后,首阳大君假借端宗的名义召见满朝文武。这时,一场屠杀才真正开始。不明就里的大臣们纷纷冠带整齐前往觐见端宗,在他们面前是两重鬼门关。在第一重大门前,大臣们的护卫侍从被拦下、只身进入第二重大门。在第二重大门前,只见韩明浍手持一本帐簿一样的东西坐在那儿,不时校对着来者与簿上的名字。
朝廷大员的生死在于韩明浍一挥手间。但凡生死簿上记载必须死的人,便被左右武士拖下去。安然通过两重大门的人,才能入内觐见首阳大君和端宗。在此过程中,皇甫仁等顾命大臣悉数被戕害,朝廷上只剩下服从首阳大君的大臣。
首阳大君造反得手,晋位领议政,一手包揽所有政事,俨然一副周公辅成王的姿态。不久,端宗向叔父让出了王位,首阳大君便成了李朝第七代国王世祖。
登上王位后的世祖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他参考明朝建文、永乐的故事,指控金宗瑞、皇甫仁等二三奸臣勾结宗亲安平大君(世宗之子)图谋不轨,将造反事件定义为驱除奸臣的靖难之役,史称“癸酉靖难”。成王败寇,看来中韩两国自古皆然。④
死六臣
政治是龌龊的。世祖篡位的事实,被矫饰为接受端宗的禅让,这出闹剧居然当着世人面前堂皇上演。当日,端宗准备将传国玉玺授予叔父,世祖却装模作样地扑地痛哭。衮衮诸公自然对此心领神会,于是又再进行一番诚惶诚恐的劝进戏码。
虽然意犹未尽,世祖还是起身准备接受侄子的玉玺。不料,在这个关键环节上又出现意外情况:负责传递仪式的官员,名叫成三问,这时却抱着装有玉玺的木匣死活不放,并且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场面实在大煞风景。至此,众人已经无意继续拙劣的表演,世祖即位的仪式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完成。
当众臣三三两两散去之际,集贤殿学士朴彭年来到景福宫庆会楼前的湖畔,准备纵身投湖以明志节。成三问一把拉住这位好友,悲怆地说道:
“我们肩负复辟重责,不能白白死去!万一复辟失败,到时候再死尚且未迟!”
当时附议复辟密谋的还有俞应孚、柳诚源、河纬地、李塏等人,在虚伪与贪欲滋生的太平时代,以上六人为了故主的荣辱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就是流芳后世的“死六臣”。
然而,首谋成三问、朴彭年的另一位挚友申叔舟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反而投向世祖的阵营。成三问、朴彭年与申叔舟堪称集贤殿的三杰,然而他们的友谊却随着政治立场的对立而彻底破裂。
集贤殿是世宗时代的最高学术机构。在世宗大王的感召下,大批文人学士聚集于此钻研学问。当年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三位年轻人,也是集贤殿学士中的一员。他们共同参与韩国文字(训民正音)的创制,在历史纪录上写下厚重的一笔。
多少由于集贤殿的资历,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多年来受到王室的倚重。文宗生前曾在宫中赐宴款待他们三人。御宴当晚,三学士在王宫内伶仃大醉,不省人事。文宗命令将宫殿的木材拆下制作担架,将三学士送走休息,身上还盖着文宗亲自盖上的貂皮被子。此次荣宠,令三学士毕生难忘。不久,文宗即病死。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等人受命托孤,成为端宗的顾命大臣。
不过,人生的际遇总会不断改变着内心的思想。到文宗的儿子端宗即位时,三人的思想已经产生变化,并且差距越来越远,最终演变成水火不容的地步。
世祖即位元年(1456),成三问、朴彭年企图趁明朝使节来临之际刺杀世祖。由于策划不周,密谋被世祖察觉,参与行动的同谋悉数被捕下狱。世祖对书生们的谋反感到万分诧异,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质问每一个涉案者:
“既然臣服我,为什么要谋反?”
朴彭年与申叔舟声色俱厉地作答:
“我不曾是大君您的臣子!”
“我不曾吃您的俸禄!”
世祖气急败坏,下令抄没二人的家产。结果,官吏在成三问的家中发现封条封存的大批禄米,果然分毫未取。再翻查朴彭年以往的上书,细看之下落款原来不是“臣”,却是“巨”。
世祖捶胸顿足、奔走咆哮,他知道暴力威吓无法制服书生们的忠肝义胆。饱受铁棍穿腿、烙铁灼阴等惨无人道的酷刑之后,成三问、朴彭年等六人被处死刑。世祖毫无意义的泄愤之举,成就了“死六臣”的英名。(顺带一提,后来还有六位大臣拒绝与世祖同流合污而隐居山野,并称为“生六臣”。)
朴彭年与成三问死前均留下著名的传世诗歌:
虽曰金生丽水,岂水水生金?
虽曰玉出昆岗,岂山山玉出?
虽曰女必从夫,岂人人可从?
——朴彭年
食人之食衣人衣,所志平生莫有违。
一死固知忠义在,显陵松栢梦依依。
——成三问
据说世祖读到这些诗文后,慨叹“当世之乱臣,后世之忠臣”云云。⑤
与朴彭年、成三问分道扬镳的申叔舟,却在世祖时代大放异彩。他主张杀害端宗以绝后患。然而,申叔舟不是一味阿谀得宠之辈。他是兼资文武的一代名臣,曾率军与女真部落交战获胜,并作为通信使出使日本,著有地理文献《海东诸国记》。他一直活到五十九岁,临终前喃喃自语“是时候了”,大概是为弑主卖友的前半生感到懊悔。
申叔舟的功绩并未等到世人认可,“叔舟”更成为贬义词。例如韩国语中的“叔舟豆芽”,便是指容易变坏的豆芽,用以形容品性恶劣之人。
平心而论,相比起朴彭年、成三问对稚童端宗的执著忠诚,申叔舟追随雄主开创盛世局面的“曲线报国”路线,就经世济民得意义而言则显得更为稳健。由此可见,李朝儒林的思维此时已经出现分野。孰是孰非,并非一时三刻所能辨析评判。
端宗哀史
死六臣”事件后不久,明朝也发生了英宗复辟事件,此时端宗的处境更为难堪。为瞒过明朝的耳目,世祖褫夺端宗太上王的身份、降封为鲁山君,将他流放到环境恶劣的江原道宁越郡。
端宗的幽禁所是郡内南汉江上游的一处绝地,名叫清冷浦。这个地方是河川绝壁上的一块空地,到处都是高大繁茂的松树,即使是白天也是阴阴森森。内心郁闷的端宗,只能将满腹的凄楚对大树细诉,他以诗词凭吊往昔岁月、诉说着流放生活的孤寂:
月欲低蜀魂啼含愁情,倚楼头,尔啼悲,我闻苦,无尔声,无我愁寄语世上苦劳人。
愼莫登春三月子规楼,一自冤禽出帝宫, 孤身双影碧山中。
假眠夜夜眠无假,穷恨年年恨不穷。声断晓岑残月白,血流春谷落花红。
天聋尙未闻哀诉,何奈愁人耳独聪。
在宁越,端宗依旧是一副王者的气度。他每天清晨冠服端坐,来往土民都不觉肃然起敬。传说,在宁越干旱的季节,端宗祈雨,往往随即大雨倾盆,由此百姓更加崇拜端宗这位落难的君主,前来朝拜的官员和庶民络绎不绝。此前不久,世祖的胞弟锦城大君李瑜以复辟端宗王位的旗号起兵,最后失败被杀。显然,端宗的存在令世祖如芒在背,虽然他口口声声不想仿效英宗故事逼迫至亲,但是世祖先杀端宗而后快的心情已是昭然若揭。
一天上朝,申叔舟之口说出了世祖不能明说的愿望:“鲁山君屡屡成为反叛者的旗帜,他不能再置身事外。”史载,世祖忍痛同意所请。
端宗注定难逃一死。义禁府(处置政治犯的刑讯机构)的将校带着毒药,朝宁越而去。执行赐死的官差带着毒药来到端宗面前,跪在庭院中不敢仰视,倒是端宗开口放话:“我是一个没有旨意连庭院都不能下的罪人,你干脆过来杀我吧……”听了这话,差使更加颤抖不停,根本无法执行赐死。
这时,端宗的一个侍从自动请缨,用弓弦将端宗勒死。端宗享年仅十七岁,而那个卖主求荣的奴仆,据说事后就“九覈流血”而死。端宗死后雷雨大作,黑雾弥空久久不散。侍候端宗的侍从和宫女们,几乎都投崖殉主。清冷浦当地有个悬崖被称为“落花崖”,这个名字大概是形容当时众人堕崖的悲惨情形。
传说,端宗死后化作神灵,骑乘白马朝太白山而去。后来,端宗被奉为太白山神,当地的祭典年年不绝。实际上,端宗的尸体被抛入江中、去向不明,或云被小吏捞起偷偷掩埋,或云被和尚背负入深山安葬,也有一说是被火化。端宗死后遗下夫人宋氏,余生吃斋念佛,为亡夫祈求冥福,终年八十二岁。
而恶事做尽的世祖,长期为各种灵异事件所困扰,仿佛冥冥中有一股超自然力量在制裁着他。端宗的母亲、也就是世祖的嫂子显德王后经常出现在他的睡梦里,一次梦境更加令人听后背脊发寒。一晚,显德王后仗剑来到世祖的梦中,厉声大骂道:你盗人国家也罢了,为何还杀害我孩儿?说完之后,她拿着手中的剑朝世子居住的资善堂而去。这个怪梦之后,世子李晄就像怨灵附身一样,身子越渐虚弱,结果后来真的不到二十岁就撒手西归了。大概由于这些怪梦的缠绕,世祖一怒之下借口显德王后亲族参加端宗复辟的密谋,下令将显德王后废为庶人并迁葬其昭陵的灵柩。未几即有各种传闻流出,如昭陵夜半妇人哭声、显德王后梓宮无法移动之类等等……⑥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玩味这些故事的内容,民心向背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李朝全盛时
世祖当政十三年,经过他的果断施政,政治从端宗时代的紊乱回归到稳定循环的轨道。
癸酉靖难的首席谋臣韩明浍,历经官场的风浪,其仕宦生涯大致可谓四平八稳。虽然他曾受过数次弹劾,遭受流放的惩罚,不过最后都有惊无险、安然无事。他的几个女儿分别嫁与世祖的儿子及孙子,以两朝外戚的身份左右朝政数十年。
世祖的继位者睿宗死后,韩明浍拥立女婿成宗(懿敬世子之次子,睿宗之侄)登上王位。于是国王换了三代,韩明浍的权势依然炙手可热。史书记载,韩明浍为人贪财好色,得势期间巧取豪夺地敛聚财富,最后居然以七十多岁的高寿善终。
世祖的王妃贞熹大妃是女中豪杰,她曾大力鼓励世祖举兵夺位。此时,出于借助韩明浍安定政权的考虑,她同意成宗入承王统。成宗即位时年纪尚轻,由贞熹大妃垂帘听政。成宗即位时的内幕,大致如此。
成宗成年后,贞熹大妃撤帘还政。为了摆脱韩明浍等元老的操控,成宗重用士林儒生。从此,成宗的朝廷儒生满座,儒生的时代终于来临。
继承父祖辈的积累,成宗朝达到朝鲜王朝的鼎盛阶段,国内太平无事。成宗与儒生相处如鱼得水,朝廷的主要公务不外是些讲学论道的内容。一个故事颇能说明当时的情况:一次,成宗在御花园偶然拾获雀鸟投下的碎纸,发现纸上记录着一位官员收受贿赂的物品明细。隔日上朝,士大夫的自律精神成了当日的主要话题。这时,一位官员忽然扑地忏悔,供认自己微薄的俸禄无力赡养高堂,因此曾收受某地守令的贿赂。细听之下,与碎纸片上的内容完全吻合。成宗听罢宽心一笑,从袖中取出那些零零散散纸片,并宽宥了这位孝心感人的贪官。⑦
成宗时代,李朝的科技文化进入整理总结阶段,许多学术成果相继涌现。法典《经国大典》、史籍《东国宝鑑》、地理志《东国舆地胜览》、国民道德读本《三纲行实》相继编撰完成。除此以外,在音乐、美术、文学等方面,成宗时代也是硕果不断。
总而言之,书生治理下的李朝,此时是一派国泰民安、欣欣向荣的治世气象。回顾“靖难”,人性的卑劣、政治迫害之残酷令人发指。然而,恰恰是这一场利欲驱使下的政治倾扎,却催生了李朝全盛的璀璨花朵。历史是如此耐人寻味,它总为人类带来不尽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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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奎章阁《李朝实录.世祖惠庄大王实录》卷第一。
②朝鲜李益源《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二,本朝纪戊子十三年。
③首阳大君与韩明浍的这桩逸事,见奎章阁《本朝纪略.世祖》。
④世祖君臣篡位的经过,在《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一有详细记录。
⑤“死六臣”,可参阅奎章阁《庄陵史补》,其中情节也散见于《纪年东史约》端宗、世祖两朝记载。
⑥关于端宗的内容,官修实录、宝鉴中记载隐晦、不足为凭,主要参阅《纪年东史约》。
⑦转引自[日] 桥本增吉《物语东洋史》第二十一卷朝鲜,雄山阁。
公元1399年,明成祖朱棣以“清君侧之恶”为名发动了靖难之役,四年后攻破南京,篡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
无独有偶,50年后,叔侄之间同室操戈的靖难悲剧再度在朝鲜王国重演,朝鲜世祖动用武力,从年幼的侄子端宗手中夺取了王位,并对不肯屈服的忠臣实施残酷迫害。血腥杀戮过后,靖难忠臣的英名流芳千古,而世祖与其功狗则开创了李朝的全盛时代。
首阳大君
首阳大君李瑈,也就是日后的世祖。他是世宗大王的次子,文宗的弟弟。此时,朝鲜王朝立国已逾半个世纪,王室宗亲们早已弃武从文,以温文儒雅的神态享受着祥和的太平盛世。然而唯独这位首阳大君,依旧保持着他祖父辈尚武刚猛的气息。
各种记载显示,首阳大君酷似其祖父、太宗李芳远。曾经有一个老臣子,看见首阳大君就哭泣不停,禁不住感叹再三:这不正是太宗再世吗?与世宗大王其他只擅长舞文弄墨的文弱儿子们不同,首阳大君不但精于诗书、歌舞,同时他的骑射绝佳。一次,首阳大君曾经骑马冲下陡坡,结果马失蹄摔伤,而他本人却一跃落地安然无损。李成桂也有类似的经历。①
历史对首阳大君的豪迈不羁多有着墨。首阳大君似乎对艺妓情有独钟。青年时代,一次在艺妓院嫖宿时,外头忽然敲门声大作,首阳大君提着裤子翻墙走壁、最后躲到一棵柳树后面。在首阳大君喘息未定的时候,刚好有一个路人经过,他仰望着星空自言自语地说:“紫微星经柳宿,人君倚树之像也。”——痞子味十足的首阳大君,与绕殿梁解手的刘邦可谓如出一辙。②
然而,如果没有另一个无赖的出现,那么首阳大君极有可能永远只会是一个无赖。史书评述:“靖难之策,始于明浍, 成于獜趾。”
明浍,指首阳大君的谋士韩明浍。虽然出身于士大夫之家,但是韩明浍蔑视学问,终日流连市井,等待发迹机会的降临。跟首阳大君的经历差不多,韩明浍的命运也是因为一个无赖的出现而改写。权擥,是首阳大君的门人。他积极协助首阳大君,经常在大君府邸中规划计谋,直说到饭菜放凉仍无暇用膳,因此而得了一个寒羹郎的绰号。权擥向首阳大君引荐狐朋狗友之一的韩明浍,首阳大君不置可否,但是心里已经记下这个名字。
未及传召,韩明浍便自动缠上了首阳大君。为引起首阳大君的注意,韩明浍无所不用其极。一晚,他趁着首阳大君与艺妓厮混的机会,一丝不挂钻进被窝里抱住首阳大君的腰,据说姿态还相当妩媚,首阳大君几乎窒息。趁着这个可以单独相处的机会,韩明浍将自己心中的惊世谋略和盘托出:
——世道有变,文人无用,须用武士。③
这是公然鼓动首阳大君发动武装叛乱。当时,体弱多病的文宗已经病逝。年幼的世子继承王位,即首阳大君之侄端宗。首阳大君觊觎侄子的王位多时,并暗中积蓄自己的武装力量。胆大包天的韩明浍,就这样将首阳大君从来不敢公开说明的野心洞悉无遗。从这一晚起,韩明浍便成了首阳大君的张子房。
在韩明浍的安排下,一批批亡命之徒聚集到首阳大君门下。而他的同党权擥,则继续发挥他发掘可用人才的技能,将一批批顺从形势而放弃节操的文臣武将,网罗到首阳大君的阵营。这其中也包括了著名的郑麟趾、申叔舟,这两位集贤殿出身的文官,他们一直从旁协助首阳大君、成为重要的谋臣。
暴乱的旋风
端宗的年幼,朝廷的运作在这个非常时期也事急从权,实行了一套叫做“落点政治”的体制。
所谓的落点,是指一套大臣上启与国王裁决的全部过程。当时名义上国王拥有任免任何官员、总揽国政的权力,但是事实上由于端宗的年幼,这个权力不得不与以议政府为首的高官们分享。当时,文宗的顾命大臣领议政皇甫仁、左议政金宗瑞、右议政郑苯掌握着绝大部分的朝廷大权,他们成为落点政治的核心。
以任命一个官员的程序为例,当时选拔官员的大权操纵在兵曹和吏曹两个部门中,这两个部门的首长判书,分别提供若干合乎条件的候选者,上报左右议政和领议政过目,在得到这三位丞相的认可之后,最后才呈交端宗。端宗要做的事情,仅是用御笔蘸饱墨水,然后在自己属意的人选的名字上面打一个点。退一步说,即使国王对这些候选者的人品履历毫不了解,也丝毫不妨碍他履行职责,因为这些能够最终呈报御览的人选,都是议政府百官所认可的,国王哪怕是乱点一个,也并无任何问题。这简直就是为孩童端宗的稚嫩头脑度身量制的制度。看似儿戏的落点政治,其实却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宗亲干政,因为如此一来,议政府总领政事,其他无关人等无权置喙。
皇甫仁和金宗瑞预期通过落点政治,一劳永逸地将首阳大君挤出政界。然而,皇甫仁、金宗瑞始料不及的事变爆发,首阳大君居然在他们眼皮下公然发难。
癸酉年(1453)十月,首阳大君佯装拜会金宗瑞,期间闲话家常,在相府逗留至夜幕降临方才起身离开。金宗瑞亲自送客,行至家门,冰冷的铁锤迎面袭来,金宗瑞应声倒下,当场脑浆迸裂。
锤死左相金宗瑞之后,首阳大君私兵一拥而出,一举胁持端宗。随后,首阳大君假借端宗的名义召见满朝文武。这时,一场屠杀才真正开始。不明就里的大臣们纷纷冠带整齐前往觐见端宗,在他们面前是两重鬼门关。在第一重大门前,大臣们的护卫侍从被拦下、只身进入第二重大门。在第二重大门前,只见韩明浍手持一本帐簿一样的东西坐在那儿,不时校对着来者与簿上的名字。
朝廷大员的生死在于韩明浍一挥手间。但凡生死簿上记载必须死的人,便被左右武士拖下去。安然通过两重大门的人,才能入内觐见首阳大君和端宗。在此过程中,皇甫仁等顾命大臣悉数被戕害,朝廷上只剩下服从首阳大君的大臣。
首阳大君造反得手,晋位领议政,一手包揽所有政事,俨然一副周公辅成王的姿态。不久,端宗向叔父让出了王位,首阳大君便成了李朝第七代国王世祖。
登上王位后的世祖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他参考明朝建文、永乐的故事,指控金宗瑞、皇甫仁等二三奸臣勾结宗亲安平大君(世宗之子)图谋不轨,将造反事件定义为驱除奸臣的靖难之役,史称“癸酉靖难”。成王败寇,看来中韩两国自古皆然。④
死六臣
政治是龌龊的。世祖篡位的事实,被矫饰为接受端宗的禅让,这出闹剧居然当着世人面前堂皇上演。当日,端宗准备将传国玉玺授予叔父,世祖却装模作样地扑地痛哭。衮衮诸公自然对此心领神会,于是又再进行一番诚惶诚恐的劝进戏码。
虽然意犹未尽,世祖还是起身准备接受侄子的玉玺。不料,在这个关键环节上又出现意外情况:负责传递仪式的官员,名叫成三问,这时却抱着装有玉玺的木匣死活不放,并且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场面实在大煞风景。至此,众人已经无意继续拙劣的表演,世祖即位的仪式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完成。
当众臣三三两两散去之际,集贤殿学士朴彭年来到景福宫庆会楼前的湖畔,准备纵身投湖以明志节。成三问一把拉住这位好友,悲怆地说道:
“我们肩负复辟重责,不能白白死去!万一复辟失败,到时候再死尚且未迟!”
当时附议复辟密谋的还有俞应孚、柳诚源、河纬地、李塏等人,在虚伪与贪欲滋生的太平时代,以上六人为了故主的荣辱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就是流芳后世的“死六臣”。
然而,首谋成三问、朴彭年的另一位挚友申叔舟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反而投向世祖的阵营。成三问、朴彭年与申叔舟堪称集贤殿的三杰,然而他们的友谊却随着政治立场的对立而彻底破裂。
集贤殿是世宗时代的最高学术机构。在世宗大王的感召下,大批文人学士聚集于此钻研学问。当年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三位年轻人,也是集贤殿学士中的一员。他们共同参与韩国文字(训民正音)的创制,在历史纪录上写下厚重的一笔。
多少由于集贤殿的资历,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多年来受到王室的倚重。文宗生前曾在宫中赐宴款待他们三人。御宴当晚,三学士在王宫内伶仃大醉,不省人事。文宗命令将宫殿的木材拆下制作担架,将三学士送走休息,身上还盖着文宗亲自盖上的貂皮被子。此次荣宠,令三学士毕生难忘。不久,文宗即病死。成三问、朴彭年、申叔舟等人受命托孤,成为端宗的顾命大臣。
不过,人生的际遇总会不断改变着内心的思想。到文宗的儿子端宗即位时,三人的思想已经产生变化,并且差距越来越远,最终演变成水火不容的地步。
世祖即位元年(1456),成三问、朴彭年企图趁明朝使节来临之际刺杀世祖。由于策划不周,密谋被世祖察觉,参与行动的同谋悉数被捕下狱。世祖对书生们的谋反感到万分诧异,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质问每一个涉案者:
“既然臣服我,为什么要谋反?”
朴彭年与申叔舟声色俱厉地作答:
“我不曾是大君您的臣子!”
“我不曾吃您的俸禄!”
世祖气急败坏,下令抄没二人的家产。结果,官吏在成三问的家中发现封条封存的大批禄米,果然分毫未取。再翻查朴彭年以往的上书,细看之下落款原来不是“臣”,却是“巨”。
世祖捶胸顿足、奔走咆哮,他知道暴力威吓无法制服书生们的忠肝义胆。饱受铁棍穿腿、烙铁灼阴等惨无人道的酷刑之后,成三问、朴彭年等六人被处死刑。世祖毫无意义的泄愤之举,成就了“死六臣”的英名。(顺带一提,后来还有六位大臣拒绝与世祖同流合污而隐居山野,并称为“生六臣”。)
朴彭年与成三问死前均留下著名的传世诗歌:
虽曰金生丽水,岂水水生金?
虽曰玉出昆岗,岂山山玉出?
虽曰女必从夫,岂人人可从?
——朴彭年
食人之食衣人衣,所志平生莫有违。
一死固知忠义在,显陵松栢梦依依。
——成三问
据说世祖读到这些诗文后,慨叹“当世之乱臣,后世之忠臣”云云。⑤
与朴彭年、成三问分道扬镳的申叔舟,却在世祖时代大放异彩。他主张杀害端宗以绝后患。然而,申叔舟不是一味阿谀得宠之辈。他是兼资文武的一代名臣,曾率军与女真部落交战获胜,并作为通信使出使日本,著有地理文献《海东诸国记》。他一直活到五十九岁,临终前喃喃自语“是时候了”,大概是为弑主卖友的前半生感到懊悔。
申叔舟的功绩并未等到世人认可,“叔舟”更成为贬义词。例如韩国语中的“叔舟豆芽”,便是指容易变坏的豆芽,用以形容品性恶劣之人。
平心而论,相比起朴彭年、成三问对稚童端宗的执著忠诚,申叔舟追随雄主开创盛世局面的“曲线报国”路线,就经世济民得意义而言则显得更为稳健。由此可见,李朝儒林的思维此时已经出现分野。孰是孰非,并非一时三刻所能辨析评判。
端宗哀史
死六臣”事件后不久,明朝也发生了英宗复辟事件,此时端宗的处境更为难堪。为瞒过明朝的耳目,世祖褫夺端宗太上王的身份、降封为鲁山君,将他流放到环境恶劣的江原道宁越郡。
端宗的幽禁所是郡内南汉江上游的一处绝地,名叫清冷浦。这个地方是河川绝壁上的一块空地,到处都是高大繁茂的松树,即使是白天也是阴阴森森。内心郁闷的端宗,只能将满腹的凄楚对大树细诉,他以诗词凭吊往昔岁月、诉说着流放生活的孤寂:
月欲低蜀魂啼含愁情,倚楼头,尔啼悲,我闻苦,无尔声,无我愁寄语世上苦劳人。
愼莫登春三月子规楼,一自冤禽出帝宫, 孤身双影碧山中。
假眠夜夜眠无假,穷恨年年恨不穷。声断晓岑残月白,血流春谷落花红。
天聋尙未闻哀诉,何奈愁人耳独聪。
在宁越,端宗依旧是一副王者的气度。他每天清晨冠服端坐,来往土民都不觉肃然起敬。传说,在宁越干旱的季节,端宗祈雨,往往随即大雨倾盆,由此百姓更加崇拜端宗这位落难的君主,前来朝拜的官员和庶民络绎不绝。此前不久,世祖的胞弟锦城大君李瑜以复辟端宗王位的旗号起兵,最后失败被杀。显然,端宗的存在令世祖如芒在背,虽然他口口声声不想仿效英宗故事逼迫至亲,但是世祖先杀端宗而后快的心情已是昭然若揭。
一天上朝,申叔舟之口说出了世祖不能明说的愿望:“鲁山君屡屡成为反叛者的旗帜,他不能再置身事外。”史载,世祖忍痛同意所请。
端宗注定难逃一死。义禁府(处置政治犯的刑讯机构)的将校带着毒药,朝宁越而去。执行赐死的官差带着毒药来到端宗面前,跪在庭院中不敢仰视,倒是端宗开口放话:“我是一个没有旨意连庭院都不能下的罪人,你干脆过来杀我吧……”听了这话,差使更加颤抖不停,根本无法执行赐死。
这时,端宗的一个侍从自动请缨,用弓弦将端宗勒死。端宗享年仅十七岁,而那个卖主求荣的奴仆,据说事后就“九覈流血”而死。端宗死后雷雨大作,黑雾弥空久久不散。侍候端宗的侍从和宫女们,几乎都投崖殉主。清冷浦当地有个悬崖被称为“落花崖”,这个名字大概是形容当时众人堕崖的悲惨情形。
传说,端宗死后化作神灵,骑乘白马朝太白山而去。后来,端宗被奉为太白山神,当地的祭典年年不绝。实际上,端宗的尸体被抛入江中、去向不明,或云被小吏捞起偷偷掩埋,或云被和尚背负入深山安葬,也有一说是被火化。端宗死后遗下夫人宋氏,余生吃斋念佛,为亡夫祈求冥福,终年八十二岁。
而恶事做尽的世祖,长期为各种灵异事件所困扰,仿佛冥冥中有一股超自然力量在制裁着他。端宗的母亲、也就是世祖的嫂子显德王后经常出现在他的睡梦里,一次梦境更加令人听后背脊发寒。一晚,显德王后仗剑来到世祖的梦中,厉声大骂道:你盗人国家也罢了,为何还杀害我孩儿?说完之后,她拿着手中的剑朝世子居住的资善堂而去。这个怪梦之后,世子李晄就像怨灵附身一样,身子越渐虚弱,结果后来真的不到二十岁就撒手西归了。大概由于这些怪梦的缠绕,世祖一怒之下借口显德王后亲族参加端宗复辟的密谋,下令将显德王后废为庶人并迁葬其昭陵的灵柩。未几即有各种传闻流出,如昭陵夜半妇人哭声、显德王后梓宮无法移动之类等等……⑥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玩味这些故事的内容,民心向背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李朝全盛时
世祖当政十三年,经过他的果断施政,政治从端宗时代的紊乱回归到稳定循环的轨道。
癸酉靖难的首席谋臣韩明浍,历经官场的风浪,其仕宦生涯大致可谓四平八稳。虽然他曾受过数次弹劾,遭受流放的惩罚,不过最后都有惊无险、安然无事。他的几个女儿分别嫁与世祖的儿子及孙子,以两朝外戚的身份左右朝政数十年。
世祖的继位者睿宗死后,韩明浍拥立女婿成宗(懿敬世子之次子,睿宗之侄)登上王位。于是国王换了三代,韩明浍的权势依然炙手可热。史书记载,韩明浍为人贪财好色,得势期间巧取豪夺地敛聚财富,最后居然以七十多岁的高寿善终。
世祖的王妃贞熹大妃是女中豪杰,她曾大力鼓励世祖举兵夺位。此时,出于借助韩明浍安定政权的考虑,她同意成宗入承王统。成宗即位时年纪尚轻,由贞熹大妃垂帘听政。成宗即位时的内幕,大致如此。
成宗成年后,贞熹大妃撤帘还政。为了摆脱韩明浍等元老的操控,成宗重用士林儒生。从此,成宗的朝廷儒生满座,儒生的时代终于来临。
继承父祖辈的积累,成宗朝达到朝鲜王朝的鼎盛阶段,国内太平无事。成宗与儒生相处如鱼得水,朝廷的主要公务不外是些讲学论道的内容。一个故事颇能说明当时的情况:一次,成宗在御花园偶然拾获雀鸟投下的碎纸,发现纸上记录着一位官员收受贿赂的物品明细。隔日上朝,士大夫的自律精神成了当日的主要话题。这时,一位官员忽然扑地忏悔,供认自己微薄的俸禄无力赡养高堂,因此曾收受某地守令的贿赂。细听之下,与碎纸片上的内容完全吻合。成宗听罢宽心一笑,从袖中取出那些零零散散纸片,并宽宥了这位孝心感人的贪官。⑦
成宗时代,李朝的科技文化进入整理总结阶段,许多学术成果相继涌现。法典《经国大典》、史籍《东国宝鑑》、地理志《东国舆地胜览》、国民道德读本《三纲行实》相继编撰完成。除此以外,在音乐、美术、文学等方面,成宗时代也是硕果不断。
总而言之,书生治理下的李朝,此时是一派国泰民安、欣欣向荣的治世气象。回顾“靖难”,人性的卑劣、政治迫害之残酷令人发指。然而,恰恰是这一场利欲驱使下的政治倾扎,却催生了李朝全盛的璀璨花朵。历史是如此耐人寻味,它总为人类带来不尽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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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奎章阁《李朝实录.世祖惠庄大王实录》卷第一。
②朝鲜李益源《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二,本朝纪戊子十三年。
③首阳大君与韩明浍的这桩逸事,见奎章阁《本朝纪略.世祖》。
④世祖君臣篡位的经过,在《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一有详细记录。
⑤“死六臣”,可参阅奎章阁《庄陵史补》,其中情节也散见于《纪年东史约》端宗、世祖两朝记载。
⑥关于端宗的内容,官修实录、宝鉴中记载隐晦、不足为凭,主要参阅《纪年东史约》。
⑦转引自[日] 桥本增吉《物语东洋史》第二十一卷朝鲜,雄山阁。
四、暴君燕山
一代贤君成宗在历史上留下守成令主的盛名,而他的儿子燕山君却是遗臭万年的暴君。
燕山君的暴虐罄竹难书,同时其坎坷悲惨的身世与细腻破碎的灵魂却也催人泪下。燕山君的人生是一出华丽的悲剧,他逃避在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戏剧中,却最终被现实无情吞噬。多少年来,世人不断改变着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看法。
思母长恨
李朝的后宫是花团锦簇的世界,万千佳丽的倩影令君王目不暇接。青年时代的成宗,就一度迷恋宫女尹氏。
根据李朝的后宫制度,宫女必须是良家未婚处女。这些女孩一旦入选宫廷,从此即与凡夫俗子的生活绝缘。她们必须终生伺候国王,而不能与其他男人有儿女私情,哪怕是一般的交往也在禁止之列。当她们年华逝去之后,才得到一个体面的女官位阶,最后还是老病出宫、结束虚度光阴的一生。
在为数众多的宫女当中,也有受到国王宠幸而晋位嫔妃的例子,只是这种情况实属凤毛麟角。尹氏宫女,就是这么一个特例。
然而,这样的荣宠对于尹氏而言只是不幸的开端。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尹氏有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终日试图独占成宗的爱情。成宗对尹氏的爱意与日俱增,尹氏不久就身怀六甲。她内心强烈的占有欲,至此演变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在尹氏怀胎之际,成宗与其他的后宫嫔妃寻欢作乐。尹氏为此大受刺激,她终日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指责成宗的寡情薄幸。
成宗一度颇能自制。曾经有弹琴的女子,在宴席上对成宗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成宗不为所动,最后甚至因此而裁撤宴会中的女乐节目。然而到了青壮年,成宗对女色的欲望渐渐不可控制。在王妃怀孕之时,国王宠幸后宫属于违背礼制之举。
尹氏诞下王子(即之后的燕山君)之后,嫉妒泼辣的性格还是毫无收敛。她甚至随身携带装有毒药的袋子,准备随时毒杀后宫中得宠的嫔妃。成宗闻之大怒,尹氏被降格为嫔。由于尹氏的凶悍性格,她几乎与所有后宫成员交恶。甚至连成宗的母亲仁粹大妃,也对尹氏抱有不良的观感。
显而易见,尹氏已经失去昔日的魅力,成宗对她日渐疏远。尹氏不单未能捉住成宗的心,她过分恶毒的心肠反而促使成宗移情别恋。绝望之余,疯狂的尹氏在成宗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抓痕,这一抓宿命一般地注定了她与燕山君的命运。
在国王尊容上留下伤痕是大逆不道之罪,尹氏无可避免被逐出宫廷的命运。然而,尹氏可谓祸不单行。此时,宫中美人们趁机对尹氏落井下石,不遗余力地向宫中的长辈仁粹大妃频进谗言,尹氏最终被赐死。成宗认为:尹氏本性凶狠,若不及早除去,恐怕会祸及元子(燕山君)。
尹氏,这位王储的生母被执行赐死,她含恨喝下国王御赐的毒药。弥留之际,她以赌咒的口吻道出了最后的遗言:
“将我葬在国王经过的路旁吧!好让我一睹日后儿子君临一国的英姿!” ①
言毕吐血,随即气绝而亡。此时的燕山君还是一个不知世事的稚童。②
毕竟是成宗的嫡传长子,燕山君的王储地位并未因废妃事件而有所动摇。不多时,成宗就册立新王妃尹氏(慈顺大妃,中宗之生母),同时将世子燕山君交由新妃抚养。而燕山君真正的生母废妃尹氏,则被下令不得提及。燕山君,这个身世显赫的深宫遗孤,从此生活在讳深莫如的诡异环境中。自此之后,废妃尹氏在世间销声匿迹,仿佛从来不曾存在。宫中人们对尹氏的事迹或三缄其口,或支吾其词,废妃尹氏事件遂成一桩尘封的宫廷秘闻。
后来,慈顺大妃为成宗诞下了晋城大君李怿(中宗),幼小的燕山君明显无法在她身上嗅到母亲的味道。一次,燕山君出宫游玩,回来之后成宗问道:“宫外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呀?”
燕山君神色落寞地回答:“母牛和牛犊相依而行的样子,令我十分羡慕。”
失去母爱的燕山君,却不见得享受过父爱。成宗与燕山君的感情十分淡薄。③
而燕山君知道亲生母亲是为何人,是在即位亲政之后。他在故纸堆中发现关于一位尹姓人物的记载,问及左右,答道:“此人正是废妃尹氏之父。”废妃事件,至此才真相大白。大概谁也料想不到,此刻正是扭转李朝盛衰的一个关键瞬间吧。
风声鹤唳的士祸
身为一国之君,却因为生母的秘密被欺瞒十数年之久。对于燕山君而言,成宗带给自己的恐怕只有无限的耻辱吧。大概为着这个原因,燕山君对死去的父亲恨之入骨。但凡成宗生前所珍爱的事物,一概被燕山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成宗一死,燕山君犹如挣脱长久以来的梦靥。他立即张弓射杀成宗生前的宠物,以欣赏它痛苦惨死的过程为乐趣。就是以这种扭曲的报复心理,燕山君开始了他十二年的执政生涯。一代名臣金宗直则这样说道:“看着新王的眼睛就觉得不对劲。再在朝廷待下去恐怕连性命都不保呐!”
顺理成章,追随成宗左右的文臣也成为燕山君仇视的对象。他坚信母亲的死,是卑劣的王室成员与大臣们联手陷害的结果。这种偏激的想法,在燕山君的执政时代不断徘徊在他内心,最终摧毁了他的统治和他自己的人生。
事实上,朝臣们也因为理念的差异而形成分化。青萍之末的私怨,在政治斗争中集中爆发。士林读书人出身的大臣,就十分鄙夷勋旧出身的大臣。不同于以考取功名进入朝廷的士林官员,勋旧大臣是指附和改朝换代(李成桂的革命)、弑主篡位(世祖篡位)而获得爵禄的贵族。例如成宗士林重臣金宗直,就曾破坏勋旧柳子光的题词、以示两者势不两立。受到奇耻大辱的柳子光等勋旧,则指责金宗直的《弔义帝文》影射世祖篡位的历史,从而掀起“戊午士祸”的序幕(燕山君四年,1498)。
士祸,犹言“读书人的灾难”。事件中,燕山君利用士林与勋旧的对立,大肆屠戮成宗宠信的士林派。他甚至下令将早已死去的金宗直开馆剖尸,以示彻底摧毁士林的决心。士林势力经受致命一击,在燕山时代的朝廷上销声匿迹。燕山君开创了“士祸”的恶劣先例。
不过,燕山君的偏向性是毫无原则的。终日唠叨不止的书生从朝廷上销声匿迹,但是勋旧大臣们同样令燕山君心神不宁。处于金字塔顶端的燕山君高处不胜寒,他至高无上的王权依然受到勋旧大臣们的约束。他发现在一切场合中,允许君主自由支配的空间极其有限,勋旧大臣的影响力十分巨大。严酷的政治现实难于扭转,迷惘沮丧之余,燕山君逐渐沉沦。对于燕山君的荒唐,即使以奢靡腐败著称的勋旧大臣也感到十分惊讶。他全然不以代天治民为己任,而是将整个朝鲜王国视为自己的巨型游乐场:乐工有广熙,运平、兴淸、续红、联芳院,全部都艺妓成群;连佛门清静地的圆觉寺都改叫含芳院,坐落在京城之内的贵族府邸纷纷改修成大王寻欢作乐的蕾阳院、趁香院、聚红院……成均馆再也没有书声琅琅的情景,啰里啰唆的书生统统被赶走,那里从此成为饮宴的场所,终日回响着燕山君放荡的笑声和妇人的娇嗔。④
蕞尔小国的国库经不起燕山君的疯狂挥霍,捉襟见袖的财政状况刺激了他的敛财欲望。为了维持蔚为大观的酒池肉林,燕山君对百姓加重赋税课物。但是这些民脂民膏对于巨大的空洞而言无疑只是杯水车薪。最后,他居然伸手向勋旧大臣要钱——他想没收大臣们的田地以弥补财政上的赤字。
勋旧大臣们群起抵制燕山君疯狂的强盗行径,全部官员均拒绝交出田产。臣下抗命令燕山君圣心不悦。这时,臭名昭著的弄臣任士洪,再度挑拨燕山君内心深处最深沉的伤痛。他交出了废妃尹氏的遗物——一块染血的手绢,这是尹氏服毒之后吐出的鲜血。燕山君登时陷入回忆的痛苦中,震惊与悲伤使他丧失了理智。他常常将染血的手帕搂入怀内,饱含泪水寻思着为母报仇雪耻的计划。
不久之后,这种偏执的想法果然付诸行动。燕山君清算一切与尹氏之死有关的人士,其牵连范围之广大令人胆寒。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与废后之死有关的所有人、哪怕只是与赐死有微不足道的关联者即为附逆,这些人都要一个不漏统统寻机予以报复。他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一口气将与废妃事件有关的大臣全部杀害或流放,受刑者囊括了当朝的大部分大臣,人数达一百余众。甚至连在尹氏被废时担任承旨官职、就是负责王命出纳传达的人,也全部处死——因为他们笔端写下了各种玷污尹氏名誉的教旨……这些人的名字足以列成长长的名单。即使是死人也难以逃脱制裁,那些没来得及接受惩罚就先行死去的大臣,则全部掘出尸体砍成几段,再将骨头打碎磨成粉末飘洒在风中。借此机会,燕山君抄没了一批勋旧大臣的家产。
燕山君不可能忘记先王后宫中的两个妖孽。严淑仪和郑淑仪,就是当年在仁粹大妃面前陷害尹氏的两大元凶。此二人都被怒气冲冲的燕山君亲手用刀砍死——也有一种说法是被杖死。郑氏的两个儿子也未能幸免,一同命丧黄泉。
复仇计划雷厉风行地执行着。燕山君的暴虐使得朝野一片风声鹤唳,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告慰母亲的冤魂。
事态至此,燕山君的祖母仁粹大妃无法继续坐视。她勉强撑起病体,大声呵斥前来请安的燕山君。不过,即使以长辈的身份也无法压制怒火万丈的燕山君,他只记得祖母也是当年赐死母亲的元凶之一。他一头撞向有病在身的祖母,仁粹大妃被撞倒在床,奄奄一息。几天后,燕山君直接派人赐药毒死了祖母,就像当年她与成宗赐死尹氏那般。
至此,宫廷里外的异己悉数被屠戮干净,朝廷成为燕山君以及任士洪之流胡作非为的场所。政权内部的门户斗争无法避免,燕山君错误的导引政策,则全盘摧毁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政治基盘。这次范围更为广大的屠杀发生在甲子年(1504),被称为“甲子士祸”。⑤
大规模的流血清洗之后,燕山君寻欢作乐的兴致极高。他挥霍着抄没“逆臣”得来的财产,继续追寻极乐享受。他骑着骏马奔驰在他方圆百里的巨大猎场上,尽情射杀猎物。他继续在成均馆拥抱着浑身脂粉香气、妩媚姣妍的宫女,放纵他骄奢淫逸的生活。王宫大内里的世界,多姿多彩。只有在尖叫与血腥中,燕山君才能暂时忘却所有的悲伤和无奈。
末日的狂欢
燕山君以永远捉摸不透的心思,变换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法。他以一国君主之尊,终日与戏子娼妇为伍,每日通宵达旦演戏饮宴,秽闻劣迹耸人听闻。燕山君倒行逆施已达极点,他站立溃台的边缘,忠诚的内侍金处善在也无法坐视。他知道情形十分险恶,对家里人交代“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之后进宫觐见。
在宫内,燕山君的盛宴高潮迭起,金处善却劈头盖脸地批判燕山君:“像你这样不知道体恤国家百姓的君主,真是翻破史书都没有前例!”
燕山君的兴致当场被泼熄、面色煞白,他下意识地操起弓箭,拉满了弓一箭射向金处善、当场射断了他的肋骨。受伤后的金处善言词更为激烈,他强忍着剧痛接着说:
“朝廷大臣前仆后继地殉难,难道我这个老人家还怕死么!你这样下去迟早招致亡国惨祸!”
言未毕,燕山君再发一箭,金处善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燕山君扔下弓箭、冲到金处善面前,拔出剑亲手砍伤金处善的脚。出人意料的是,金处善居然勉强撑起半截身体,对燕山君说:“难道你没有脚可以走路吗?”
燕山君被暴怒冲昏了理智,他割下金处善的舌头,最后还活生生剖开他的肚子、将肠子拉出来喂饲老虎。而这位忠诚的老太监,到断气的一刻前都还进谏不止。⑥
此后,燕山君更将金处善的亲戚全部杀害或者流放,宅第夷为平地、变成水池。这种朝鲜特有的侮辱性刑罚叫“破家潴泽”,大概有破坏罪人宅第的风水、使之家门衰败的用意。这样做还不足以平息燕山君的怒气,他干脆禁止全国使用“处”字。然而禁止使用一个汉字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在此之前,由于有人使用世宗大王发明的训民正音书写讽刺君主的文章,燕山君干脆就此下令禁止使用正音,并且印有正音的书籍也一律销毁。那时,满朝官员身上都必须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⑦
燕山君的最后岁月,充满了黑色幽默。
燕山君末年,全朝鲜八道的娼妓源源不尽充入汉城的王宫。燕山君将猎艳的目标转向风月场中风情万众的女子,整个朝鲜都为止天翻地覆。曾经有一个叫做沈顺门的风流客,官位做到直提学,他与朋友在艺妓院中都有相熟的女子。熟人见风头正紧,规劝这两位仁兄赶快与他们的情人分手为妙,然而沈顺门却不以为意。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位艺妓居然真的碰巧被选入宫中,并且深受燕山君的宠爱。最后,这个沈顺门果然被燕山君杀害,甚至连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没有。
围绕着燕山君的女人们,有些人的死更加是莫名其妙。即使摧眉折腰、奉承迎合燕山君的心意,也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那时有一个生员自愿将自己的小妾送进宫里,供燕山君享用,以为可以一举飞黄腾达。这名女子一度让燕山君沉迷,不过,奉献小老婆的生员还是被杀了。因为这个女子天生性情内敛,终日沉默寡言,这被燕山君误会为对前夫恋恋不舍而郁郁寡欢,杀机由此而起。
类似荒唐事迹层出不穷,读罢不禁令人捧腹。
燕山君末年,星州地方有个叫张顺孙的人,记载将他的容貌作如是形容:长得一个猪头一般的脑袋。因为这幅尊容,张顺孙声名大噪,时有张猪头的诨号。一次燕山君祭祀宗庙的时候,身旁一个籍贯在星州的妓女居然发笑。燕山君追问她何事发笑,这个妓女说:“看见神案上的猪头,我想起了老家的张顺孙。”此言一出,燕山君勃然大怒:“这个张猪头一定是你的爱夫!来人啊!速速将猪头斩了提来!”于是这个张顺孙果然被逮捕了,押送到汉城准备处斩。然而张顺孙仅仅是长得像猪头,智力却并不低下。当押解队伍来到一个岔口时,张顺孙故意指点一条错路,在路上耽搁的那会儿,正好汉城里的造反爆发,遂免去一死。
事实上,燕山君极有可能有恋母情结。这个在幼年时代一直备受冷落的人,成年后仅仅从女性身上获得肉欲的满足,却从来没有女人能够给予他心灵上的抚慰。在燕山君年幼时,他的伯父月山大君的夫人朴氏曾经照顾过他。朴氏的呵护犹如沙漠中的泉眼一样,在燕山君的内心中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并逐渐演变成强烈的依恋,逐渐逾越了母亲的界限,发展成为男女的思慕之情。最后燕山君按捺不住,召来了朴氏并将其强奸。完事之后,居然还赏赐妃嫔的冠服,让自己的伯母享受自己妻子的待遇。朴氏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愤然自杀。这则王室丑闻,直接将燕山君领向死路。⑧
这个朴氏正是武将朴元宗的妹妹,众所周知,朴元宗就是“反正”中的首席功臣。
公元1506年,丙寅年九月己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起义军,包围了汉城昌德宫。燕山君被废黜,他身穿黑衣、头带笠帽,被轿子抬出宫门,前往流放地——江华岛的乔桐。⑨
兔死狐悲,这时昌德宫中娼妓美女哭声震天。燕山君在位时得宠的张绿水等美人,被士兵押解到军器寺前问斩。据说当时汉城的老百姓争相来带她们经过的路旁,纷纷捡起石块对准张绿水的阴部狠狠地扔掷过去,口中还不停地大骂:“国家的膏血,全部都填进这些洞里啦!”……⑩
翌年,燕山君在江华岛上病逝,他就这样结束了31年混混噩噩的人生。在他死后,记录他当政12年历史的实录草稿,被任意改写,其中不乏恶意攻击、无中生有的字眼。这本《燕山君日记》,成为后世人了解燕山君生平的重要资料。不过,由于编修者立场的偏颇,我们至今不能肯定这些记载全部属实。燕山君,遂永远成为历史上一位众说纷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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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话曾见诸电影《王的男人》的孔吉,历史上确有根据,见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二,《本朝纪》成宗己酉二十年条。
②关于废妃死亡的日期,记载存在版本的差异。成宗朝《李朝实录》记载为1482年八月十六日,而《纪年东史约》则记为1489年。
③废妃种种事迹,详见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二、十三。
④奎章阁《李朝实录.燕山君日记》卷第六十三。
⑤戊午、甲子两次士祸,参阅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三,本朝纪戊午四年、甲子十年。
⑥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三,本朝纪甲子十年。
⑦[韩]辛奉承《朝鲜王朝500年》卷21《暴君燕山》慎言牌 (株)金星出版社。
⑧以上几件故事,摘自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三。
⑨奎章阁《李朝实录.燕山君日记》卷第六十三。
⑩见《纪年东史约》卷之十三。
五、权术女人
谁说政治只是男人们的游戏?深宫中的女人们,也梦想着把整个世界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为着各自不可告人的野心与利益,后宫嫔妃们极尽耍弄权术、党同伐异之能事。她们在九重深宫暗中注目着朝廷上的政治博弈,以水性柔弱之躯,驱使着男人们为她们争权夺利。最后脱颖而出的文定王后,开创了摄政女主二十年的[系统过滤]局面。
中宗反正
燕山君是真正的另类与自我的结合,他完全抛弃世俗的条框与约束,运用手中的权力与脑子中的古怪思维,否定了所有旧有清规戒律、建立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这位声名显赫的无道暴君,任意挥霍着朝露般的人生,在时代的大舞台上恣意演绎自我达三十一年之久。
燕山君十二年(1506)九月,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响彻汉城。各方的起义部队揭竿而起,以席卷之势朝着燕山君的居所昌德宫奔赴而来。在起义的过程中,燕山君势如堤溃。宫内的官员、内侍、宫女、卫士,听见由远而近的呐喊,立即丢下各自手中的职责,仓皇逃命而去。而在此之前,燕山君的宠臣们已被一一处决。在起义的部队到来之前,整个昌德宫已经空空如也、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在燕山君身边。
黎明初晓,起义大军包围了燕山君的寝宫,他们高呼要求燕山君交出象征国家大权的传国玉玺。燕山君被迫从命,随后即被废位流放江华岛。与此同时,武臣朴元宗率领的大批人马聚集在晋城大君(慈顺大妃之子,燕山君异母弟)的府邸之外。生性懦弱的晋城大君对此望而生畏,拔出刀剑准备自裁。
晋城大君夫人慎氏,是燕山君王妃的侄女,急忙拉住夫君的衣袖制止他的鲁莽举动:
“大军来意尚未明了,确认之后再死不迟!”①
言毕,慎氏在窗前观察门外列阵的人马,发现军士均背靠府邸、列队向外,分明是警戒守卫晋城大君的状态。获知情况后,晋城大君才放弃寻死的念头,下令打开大门迎接大军。不久,晋城大君换上戎服,在朴元宗部队的簇拥之下进入景福宫宣告即位,是为中宗。慎氏夫人的父亲慎守勤在政变中为燕山君殉死,她本人则因为事变而晋位王妃,命运的沉浮一时使她百感交集。
中宗在王位上没坐几天,反正功臣们即向新君出了难题。他们三五成群地进入王宫,异口同声地向中宗启奏道:慎氏乃是先代暴君重臣之女,其父亲于先代为虎作伥久矣,为此她并不适宜正位中宫。因此应该当机立断、将其废黜!
中宗面对群臣的奏议目瞪口呆,坚决拒绝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然而,朴元宗等功臣岂肯善罢甘休。史料记载,反正功臣们连日强谏,终于使中宗毅然割舍了儿女私情、废黜了王妃慎氏。字面之下的实情,不知又是几许凄酸与无奈。②
此时,掌握着兵权的反正功臣们,才是国家的真正主宰。他们到处插手干预国政,而中宗对功臣的飞扬跋扈则全然束手无策。为了保持功臣派既得利益的持久稳定,功臣们甚至插手王室内部事务。将王妃慎氏驱逐出宫,只不过是既定方针的其中一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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