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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传

_3 曹聚仁 (当代)
  们翻了一回之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谬处,所以也随即搁下了。他也说那
  时《新靑年》还是用的文言文,虽然渐渐你吹我唱的在谈文学革命,其中有一篇文章还是用文言所写,在那里骂封建的贵族的古人,总结的说一句,对于
  《新青年》总是态度很冷淡的,即使并不如许寿裳的觉得它谬。但是在夏夜那一夕谈之后,鲁迅忽然积极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周作人说:鲁迅对于文学革命,即是改写白话文的问题,当时无甚兴趣,可是对于思想革命,却看得极重,这是他从想办《新生》那时代起所有的愿望,现在经钱君来旧事重提,好像是在埋着的火药线上点了火,便立即爆发起来了。这旗帜是打倒吃人的礼教,钱君也是主张文学革命的,可是他的最大志愿如他自己所说,乃是打倒纲伦斩毒蛇,这与鲁迅的意思正是一致的,所以简单的一场话,便发生了效力了。
  《狂人日记》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鲁迅写小说,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他在家乡时,曾写过一篇《怀旧》的小说,以东邻的富翁为典型,写革命的前夜故事,情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
  于讽刺的色彩。便是后来《阿0正传》的底子;),作于一九一八年四月。篇首有一节文言的附记,说明写日记的本人是什么人,这当然是一种烟幕,但模型却也实有其人;不过并不是"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病愈后也不曾"赴某地
  候补",只是安住在家里罢了。据周作人说:这人乃是鲁迅的表兄弟,我们姑
  且称他为刘四,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说同事要谋害他,逃到北京来躲避,可是
  没有用。他告诉鲁迅他们怎样的追踪他,住在西河路客栈里,听见楼上的客
  深夜棄棄行走,知道是他们的埋伏,赶紧要求换房间,一进去,就听到隔壁什么哺哺的声音,原来也是他们的人,在暗示给他知道,已经到处都布置好,他
  再也插翅难逃了。鲁迅留他住在会馆,清早就来敲窗门,问他为什么这样早, 答说今天要去杀了,怎么不早起来,声音十分凄惨"午前带他去看医生,车上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突然失惊,面无人色,据说他那眼神非常可怕,充满了
  恐怖,阴森森的显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临死也所没有的。鲁迅给他找妥人护送回乡,这病后来就好了。因为亲自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书本
  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文字。
  接着,周作人解释《狂人日记》的中心思想是礼教吃人。这是鲁迅在《新青年》上所放的第一炮,目标是古来的封建道德,以后的攻击便一直都集中在那上面。第三节中云:"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
  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
  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①章太炎在东京时,表彰过戴东原,说他
  不服宋儒批评理学杀人之可怕,但那还是理论。鲁迅是直截的从书本上和社I 会上看了来的,野史正史里食人的记载,食肉寝皮的卫道论;近时徐锡麟心肝
  ! 被吃的事实,证据更是确实了。此外如把女儿卖作娼妓,清朝有些地方的宰白鸭,便是把儿子卖给富户,充作凶手去抵罪,也都可以算作实例。鲁迅说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说人肉可以做药,这自然是割股的根据;但明太祖反对割
  股,不准旌表,又可见这事在明初也早巳有了。礼教吃人,所包含甚广,这里借狂人说话,自然只可照题目实做,这是打倒礼教的一篇宣传文字,文艺与学
  术问题都是次要的事。
  果戈理有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鲁迅非常喜欢,这里显然受它的影响,如题目便是一样的。果戈理自己犯过精神病,有点经验,那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发花呆的,原是一个替科长修鹅毛管笔尖的小书记,单相思的爱上了上司的小姐,写得很有意思。鲁迅当初大概也有意思要学它,如说赵贵翁家的狗看
  了他的两眼,这与果戈理小说里所说小姐的巴儿狗有点相近,后来又拉出古
  文先生来,也想弄到热闹点,可是写下去时要点集中于礼教,写的单纯起来传 了。附记中说"以供医家研究",也是一句幽默话;因为那时报纸上喜欢登载
  异闻,如三只脚的牛,两个头的胎儿等,末了必云"以供博物家之研究",所以
  这里也来这一句。这篇文章,虽然说是狂人的日记,其实思路清澈,有一贯的
  条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写得出来的;这里迫害狂的名字,原不过是作为
  水
  样子罢了 (这一节议论观点,多釆用周作人先生的话
  如许寿裳氏所说的,周树人开始用鲁迅的笔名,在《新青年》上写小说,这
  是鲁迅生活的一个大发展,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一章〈鲁迅自言,鲁迅这笔名,因为《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我从前用过
  迅行的别号,所以临时命名如此。理由是(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
  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不过鲁迅自己,在当时只是一种助阵的意
  思。他说:"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
  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 ,使他不惮于前驱。……但既然是
  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
  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
  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①他在《自选
  集》的自序中,说得更明白些:"《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这一种运动,现在门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陈迹了,但在那时,却无疑地是一个革命的运动。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是箅作那时的4革命文学\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
  九《新靑年》时代
  ,……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
  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
  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
  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
  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
  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他的本意,只是
  呐喊"、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7。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②
  ①《鲁迅全集》第1卷,第275页@《鲁迅全集》第5卷,第50页。
  鲁迅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另外几篇小说:《孔乙己》、《药》、《一件小事》、《风度》……我们从文章风格的发展上看,他是比其他作家更跨远了 一步,一幵头便采取写实主义的笔触了。《孔乙己》乃是鲁迅所自以为最称心的作品。《孔乙己》,这名字定得很巧妙,对于小说里这主人公是十分合适的。他本来姓孟,大家叫他作孟夫子,他的本名因此失传。这本来也是一个绰号,但只是挖苦读书人而巳,没有多大意思。小说里用姓"孔"来影射"孟"字,本来也是平常,又因孔字联想到描红纸上的名字,拿来做他的诨名,妙在半懂不懂,比勉强生造两个字要好得多了。他是一个破落大人家的子弟和穷读书人的代表,著者用了他的故事,差不多就写出了这一群人的末路。他读过书,但终于
  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以至穷得几乎讨饭。他替人家抄书,可是喜欢喝酒, 有时候连书籍纸笔都卖掉了 ,穷极时混进书房里去偷东西,被人抓住,硬说是"窃书"不能箅偷,这些都是事实。他常到咸亨酒店来吃酒,可能住在近地,却
  也始终没人知道,后来他用蒲包垫着坐在地上,两手撑了走路,也还来吃过酒,末了便不见了。鲁迅在本家中间也见过类似的人物,不过只是一鳞一爪, 没有像他那么整个那么突出的,所以就描写了他;而且说也奇怪,周家的那些
  人,似乎气味更是恶劣,这大概也是使他选取孟夫子的一个原因吧!匸关于魯迅作品的批判,另见专章,此不具论鲁迅是首先描写知识阶级的暮景,指点时
  代变动的一面) 在北京
  鲁迅跟着南京政府搬到北京,那是一九一二年的事。民初那一段时期, 他的苦闷,也许比一般青年更甚。他有一回,在复许广平的信中说:"大同的世界,怕一时未必到来,即使到来,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办起军官学校^来,惜巳太晚。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并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4家"设想。最大的
  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4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我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 也恐很迟,我自己看不见了。由我想来^^这只是如此感到,说不出理由,目下的压制和黑暗还要增加,但因此也许可以发生了较激烈的反抗与不平的新
  分子,为将来的新的变动的萌蘖。"①他的观点,带着很浓厚的虚无主义色彩, 那是很显然的。他自己的家乡,正在败落中的周家子弟,以及北洋派分崩离析所招致的动乱,在他的眼前,都是漆黑一团,这是他所以悲观的主因。他是期待着武力革命的新局势的到来,也和一般人一样,对国民党的建军革命,寄以希望的(孙伏园说:"鲁迅的内心生活是始终热烈的,仿佛地球一般,外面是地壳,内面是熔岩。这熔岩是一切伟大事业的源泉,有自发的力,有自发的光,有自发的热,决不计较甚么毁誉。"这也是虛无主义者的人生观)。在那一段苦闷的长时期中,鲁迅一直住在北京。开头,他们兄弟俩都住
  在绍兴会馆。到了一九一九年,他把绍兴东昌坊口的老屋和同住的本家共同售去以后,就在北京购得公用库八道湾大宅,特地回南去迎接老母及全家来
  军官学校是指黄埔军官学校,是孙中山在国民党改组后创立的陆军军官学校,校址
  在广州黄埔。1^4年6月正式开学,1927年"四一二"政变前,它是国共合作的学校,周恩
  来、叶剑英、恽代英等许多共产党人都在该校担任负责工作。0《鲁迅全集》第7卷,第57页。
  住人。这宅子不但房间多,而且空地极大。鲁迅说:"我取其空地很宽大,宜
  于儿童的游玩。"那时,他自己并无子息,这空地,可说是为了侄儿们着想的。
  鲁迅对于两弟非常友爱,因为居长,所以家务,统由他自己一人主持。据许寿
  裳所说:后来鲁迅搬出了八道湾,那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所迫成的。他
  说:"羽太信子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
  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毫无效果。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
  前兄弟怡怡的情态。这是作人一生的大损失。
  鲁迅搬出之后,就借钱购得西三条的房子,是一所小小的三开间的四合
  式。此屋的东间是母太夫人的房,西间是朱夫人的房。北屋的中间,后面接
  出一间房子去,鲁迅称它为"老虎尾巴",乃是他的工作室,《彷徨》的全部以及
  其他许多的译著,皆写成于此。它的北窗用玻璃,光线充足,望后园墙外,即见《野草》第一篇《秋夜》所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
  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南屋是他的藏书室〉。关于老虎尾巴,许广平曾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
  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
  微风振技,熟果坠地。"(替鲁迅设计这一寓所,是他的教育部同事李先生,这
  老虎尾巴近乎画室,也是李先生所设计的)
  鲁迅在北京十四年,主要的职务,是教育部佥事;先后兼任北京大学、北
  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讲师。后来参加《新青年》的新文化运动, 从事写作,先后在北京《晨报》副刊、《京报》副刊、《语丝》、《莽原》这些报刊上
  写稿,后面这两种刊物,他是主要的领导者。
  他在教育部的工作,外人知道的很少;只有他的知友许寿裳提到他的"提倡美术"。许氏说:蔡元培先生任职教育部长,竭力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因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见;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顾忌,在教育上应特别注重。这种教育方针,当时能够体会的还很寥寥,惟鲁迅深知其原意;蔡先生也知道鲁迅研究美学和美育,富有心得,所以请他担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主管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等事宜。鲁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讲会,曾演讲美术,深人浅出,要言不烦,恰到好处(他的讲演,曾刊在教育部的《汇报》〕。民元以后的北洋政府,一直不曾安定过,而官僚主义的政府,也用不着什么作为,所以鲁迅不一定有所表见(鲁迅有一篇《又谈所谓"大内档案"》,乃是官
  僚主义的最妤注释〕。此外提到鲁迅在教育部时期的工作时,实在纟艮少,只有周作人说到周瘦鹃翻译《欧美小说译丛》三册,由教育部审定登记,那条赞许周氏的批复,是鲁迅所做的;那时他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知道译介西方文艺的重要,很希望周氏能继续译下去,给新文学增加些力量的。
  鲁迅在北京大学,教中国小说史,那是周作人所推介的。关于这一经过,
  周氏有很好的追记。他说:"鲁迅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巳完成,定名为《古小说钩沉》。他因为古小说逸文的搜集,后来能够有小说史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他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但因为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票友,马幼渔君正当主任,有一年他叫我讲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鲁迅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方便,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幼渔换了别的什么功课,请鲁迅教小说史。后来把讲义印了出来,即是那一部书。其后研究小说史的渐多, 如胡适之、马隅卿、郑西谛、孙子书诸君,各有收获,有后来居上之慨。但那些似只在后半部,即宋以来的章回小说都有,若是唐以前古逸小说的稽考,恐怕
  还没有更详尽的著作,这与古小说钩沉的工作正是极有关系的。,,
  鲁迅是有志于写成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全书的,可是在那社会动荡的生活不安定的情况下是无法成书的。他生前曾写信给笔者说
  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历史,就须另编一部。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 都须褫其华衮,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其他如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未有人着手。然而又怎能着手?居今之世,纵使在决堤灌水,飞机掷弹范围之外,也难得数年粮食, 一屋图书。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抄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①。
  十
  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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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评传
  鲁迅在北京那一时期中,有几场重大事件,笔者且分别追叙一下。我们
  知道在《新青年》积极推动新文化的进程中,鲁迅巳经参加了他们的战斗行
  列;可是,到了 一九二四年,《新青年》本身有了分化了,五四运动带来的文化
  髙潮,已经慢慢地退落了,所以,他在《彷徨》的序诗中说:"寂寞新文苑,平安
  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 ,有的髙升,有的
  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 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①
  《新青年》内部的分化,我们从陈独秀、胡适的往来通信中可以看得很明白了。 一九二〇年年底,陈独秀从上海到广州去了,《新青年》的编务,交给了陈望道手中。那时的《新青年》,宣传社会革命的气味很浓,社内外人士都不十分满意。所以独秀寄给胡适的信中也说:"《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
  不以为然。陈望道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胡适的复
  言,提到三个办法:"(一)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别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篇幅不求多,而材料必求精。(二)若要《新青年》改变内
  容,非恢复我们不谈政治的戒约,不能做到。我主张趁兄离沪的机会,将《新青年》编辑的事,自九卷一号移到北京来,由北京同人发表一个新宣言,声明不谈政治。孟和说,《新青年》既被邮局停寄,何不暂时停办,此是第三办法。" 当时,在北京同人,都赞成归北京编辑,可是,到了结局,《新青年》还是分裂了。当时鲁迅曾表示意见:"赞成北京编辑,但我看现在《新青年》的趋势是倾于分裂的,不容易勉强调和统一。无论用第一、第二条办法,结果还是一样。所以索性任它分裂,照第一条做或者倒还好一点。"这是他从《呐喊》到《彷徨》
  的经过。他说他自己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近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
  鲁迅后来准备从厦门离开时,也曾说到他心头的彷徨:"我对于此后的方
  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我自己想, 我如写点东西,也许于中国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
  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
  倘使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①他在北京时期的彷徨情绪,也是这样的。在黑漆一团的当时,教育界的混沌,也和政治圈子差不多的,而且无分于
  南北东西。一九二五年春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杨
  校长便不到校,后来任意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除名,并且引警察及打手蜂
  拥人校,学生们不服。迨教育总长章士钊复出,遂有非法解散学校的事,并且
  命司长刘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们出校。女师大的许多教职员,本极以章杨二人的措置为非,复痛学生的无端失学,遂有校务维持会的组织,鲁迅
  本是女师大的讲师,所以成为该会的委员之一,而章士钊视作眼中钉,竟倒填日子,将他的教育部佥事职免去了 。女师大被解散后,师生在校外重新开学, 经过了三个月的相持,女师大就复校了。这其间,就有着"新与旧"、"复古"与"进步"斗争的痕迹,而鲁迅表现了最积极的态度。
  十一《阿0正传》
  鲁迅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呐喊》之中,《阿0正传》可说是代表作,也可说是鲁迅一生作品中的代表作。这一篇小说,已经翻译了好几国文字,足与世界名著分庭抗礼。(罗曼罗兰说:"这是世界的。里面许多讥讽语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阿0那副忧愁的面孔。"〉那位对鲁迅最反感,却又最佩服鲁迅的笔法的苏雪林女士说:"现在阿0 二字还说在人们口头,写在人们笔下。自新文学发生以来,像《阿0正传》魔力之大的,还找不出第二例子呢,《阿0 正传》这样打动人心,这样倾倒一世,究竟是什么缘故?说是为了它描写一个乡下无赖汉写得太像了么?这样文字现在也有,何以偏让它出名?说是文章
  轻松滑稽,令人发笑么?为什么人们不去读《笑林广记》,偏爱读《阿0正传》?告诉你理由吧,《阿0正传》不单单以刻画乡下无赖汉为能事,其中实
  影射中国民族普遍的劣根性。《阿0正传》也不单单叫人笑,其中实包蕴着一种严肃的意义。"这的确是《阿0正传》最好的注解。
  这篇小说,最初发表在北京《晨报》的副刊上。这件事与本文的性格很有些关系。在一九二一年以前,各报都还没有副刊,《晨报》在第五版上登载些杂感小文,比较有点新气象,大约在那年秋冬之交,蒲伯英〔《晨报》社长、发起增加附张,称之曰"副镌",由孙伏园管编辑的事。蒲伯英又出主意,星期日那一张副刊要特别编得多样出色,读起来轻松,他自己动手写散文随笔,鲁迅便
  应邀来写小说,这便是《阿0正传》。在这中间有几种特点:其一为星期特刊而写的,笔调比平常轻松,却也特别深刻。其二因为要与青年的小说作者有
  另|』,署名改用巴人,一时读者多误认是蒲伯英所写;他虽是四川人,与"巴"字拉得上,其实文笔是全不相同的。其三,小说里地点不用鲁镇,改用未庄,那
  里也出现酒店,并无名字,不叫作咸亨了。"正传"共分九节,每星期登载一
  节,计共历九个星期,小说末后注云:"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我们还是接上作者自己的话罢:"孙伏园……正在《晨报》馆编副刊。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栏称为'开心话,的了,每周一次。他就来要我写
  一点东西。阿0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忽然想起来了,晚上便写了一点,就是第一章:序。因为要切6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署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谁料这署名又阁了祸了,但我却一向不知道(有人疑心4巴人,是蒲伯英,以为正传所写的,
  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
  是其人的阴私。因为他和蒲伯英是熟人
  于是只得做……终
  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
  伏园每星期来一回
  又一章。但是,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 ;伏园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
  起,便移在'新文艺,栏里。这样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0 可以做革命党的问题了。据我的意见,中国倘不革命,阿0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0的命运,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
  阿0正传》大约写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
  清楚,似乎伏园不赞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藏在心里,而阿0却巳渐渐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0多活几星期的罢。但是'会逢其适',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0素无爱憎,我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
  回京,阿0已经枪毙了
  水
  多月了。"①《阿0正传》的创作经过,就是这
  样的
  从《阿0正传》所发生的社会意义说:"阿0 "是
  木
  中华民族"乏"的方面
  的典型人物,我们中国人,谁都有点"阿0"相,连鲁迅自己也在内。他并不
  定讽刺什么人,可是若干人,连我们自己都在内,都在被讽刺之列。高一(;涵庐)曾经在《现代评论》上有过这么一段闲话:
  十
  ……我记得当《何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很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0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阿0正传》是
  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 凡是《阿0正传》中所写的,都以为就是他的阴私;凡是与登载《阿0正
  阿
  传
  、
  嫌疑犯了 !
  ,他才知道
  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自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的①
  迅又
  可见《阿0正传》所刺痛的乃是一般人的疮疤,而不是特指的某一个人的痘皮。所以,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里,也还有人问鲁迅:你实在是骂谁和谁呢?鲁迅只能悲愤地说:"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说:"我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原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 那是完全胡说的。"②
  不过,从另一方面,即从对《阿0正传》的艺术欣赏与分析说,既然鲁迅
  所选取的事迹是用了某人某事的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所拼合的嘴脸,是怎样地甲乙丙丁的来由的,那我们也不妨说一说了。照周作人的说法: 在正传里有两三件事情的阿桂,假如真是阿^本人,那么他是有姓的,他姓谢,他有一个哥哥叫做谢阿有。可是这正传中所要的,并不是呆板的史实,本文说他似乎是姓赵,这样可以让秀才的父亲叫去打嘴巴,说他不配姓赵,从第二曰起,他的姓赵的事便又模糊了,所以终于不知道姓什么。其实如说阿0 姓谢,自夸与谢太爷原是本家,被谢太爷打了之后,不准姓谢,也是可以的,但这样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为什么呢?秀才的父亲是赵太爷,这与那假洋鬼子的父亲是钱太爷都是特别有意义的,这百家姓的头两名的姓氏,正代表着中国士大夫的新旧两派,如改为姓谢姓王,意思便要差得多了。社会上有一
  方面需要相当的修炼,便是经得起打
  !1!
  七,在祠
  种游手好闲的人,他们横行乡里,在他们职业上常有挨打的可能;因此在这一
  时自述的故事,"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是
  鲁迅的一个本家伯父名叫
  个好例,起码要有这样不
  屈的精神,方才进得他们的一伙里去。在这一点上,阿0却是不够的。他是
  《鲁迅全集》第3卷,第365页。
  《鲁迅全集》第5卷,第108页。
  个北方所谓"乏人",什么勇气力气都没有,光是自大,在这里鲁迅正是借了
  暗指那士大夫的"乏相"。
  《阿0正传》中的恋爱悲喜剧,自有一位主人公,原来是桐少爷,他是鲁迅的同高祖的叔辈,是衍太太的亲侄儿,谱名凤桐,号桐生。有一天桐少爷在他们的灶头,不知怎的忽然向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了老婆,你给我做了
  老婆!"那老妈子吵了起来,伯文(他的族兄)便赶来,拿了大竹杠在桐生的背梁上敲了好几下,这事件便是这样的完结了。至于阿0与小0的龙虎斗,小
  也就是指桐生。至于阿桂本人,虽说是打短工为生,实在还是游手好闲,便用种种方法弄点钱用。其一是做掮客,其次是兼做小偷。这都在鲁迅记忆中有点影子的。可是,阿0的真实性,不在真有阿桂其人,而在他代表了中
  人的"乏相
  ,,
  《阿正传》,勾画出中华民族的劣根性;这是鲁迅所表现的最深切的爱,也是最无情的剥露。许寿裳氏说到年轻时,他们在日本,鲁迅就常常谈到
  三个相连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当时他们觉得中国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鲁迅曾在一篇《论睁了眼看》的杂感中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
  十
  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
  中
  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颂那一群烈女
  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在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人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①看了这段话, 子,照出自己的"乏"相来的了。
  替《阿0正传》写讲义的,有张天翼、苏雪林和周作人,都写得不错;这儿
  八阿
  传
  ?^^1?:11|1|||: 一 !、」
  鲁迅评传
  且节引了苏雪林的说法,她以为《阿0正传》所影射的中国民族劣根性,荦荦大端,则有:
  ―、卑怯^阿0最喜与人吵嘴打架,但必估量对手。口讷的他便骂,
  气力小的他便打。与王胡打架输了时,便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假洋鬼子哭丧棒才举起来,他已伸出头颅以待了。对抵抗力稍为薄弱的小0,则挥拳露臂,
  摆出挑战的态度;对毫无抵抗力的小尼姑,则动手动脚,大肆其轻薄。都是他卑怯天性的表现。徐旭生与鲁迅讨论中国人的民族性,结果说中国人的大毛病是听天任命与中庸,这毛病,大约是由惰性而来的。鲁迅回答他道:"这不是由于惰性,是由于卑怯性。,,
  精神胜利法阿0与人家打架吃亏时,心里就想道:"我总算被儿子打了 ,现在世界真不像样,儿子居然打起老子来了 。"于是他也心满意足,伊如得胜地回去了。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发明固然很早,后来与异族周旋失败,这方法便更被充分的利用着(周作人关于"精神胜利",也有一段注解:如辜鸿铭极力拥护过辫子和小脚,专制和多妻;又说中国人脏,那就是脏得好; 《新青年》上登过一首林损的新诗,头两句云:"美比你不过,我和你比丑。"鲁
  迅时常引了来说明士大夫的那种怪思想,肮脏胜过洁净,丑胜过美,因此失败至少也总就是胜利〉。
  善于投机一阿0本来痛恨革命。等到辛亥革命大潮流震荡到未庄,赵太爷父子都盘起辫子赞成革命,阿0看得眼热,也想做起革命党来了 。但阿0革命的目的,不过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一为假洋鬼子所拒斥,就想到衙门里去告他们谋反的罪名,好让他满门抄斩。鲁迅在《忽然想到》的杂感中,也曾说广中国人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决不会吃苦的
  因为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远存在。
  四、夸大狂与自尊癖阿0虽是极卑微的人物,而未庄人全不在他眼
  里,甚至赵太爷的儿子进了学,阿0也不表示尊敬,以为我的儿子将比他阔得多。加之进了几回城,更觉自负,但为了城里油煎大头鱼的加葱法,和条凳的称呼异于未庄,又瞧不起城里人了。他将自己头上的癞头疮疤,当做高尚光荣的符号,当别人嘲笑他时,就说"你还不配"呢!在自尊的对面,阿0又那么自卑,给小!)揪住辫子在墙上碰头,而且要他自认为"人打畜生"时,他就说"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了。
  鲁迅赋予阿0以若干劣根性,他若"色情狂"、"萨满教式的卫道精神"、"多忌讳"、"狡猾"、"愚蠢"、"贪小利"、"富幸得心"、"喜欢凑热闹"、"糊涂昏愦"、"麻木不仁",也是中国民族的普遍存在的病根。他以嘻笑之态出之,其沉痛乃逾于怒骂。茅盾说:"如果想在《呐喊》里找一点刺激,得一点慰安,求一条引他脱离'烦闷,的大路:那是十之八九要失望的。因为《呐喊》所能给你的,不过是你平日所唾弃一一像一个外国人对于中国人的唾弃一般的^老中国的儿女们的灰色人生。说不定,你还在这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或者你一定不肯承认那里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读一读《阿0正传》。这篇内容冷静宛妙的讽刺,或者会使人忘了^忽略了篇中的精要的意义,而认为只有'滑稽',但如你读到两遍以上,你总也要承认那中间有你的影子。你没有你的'精神胜利的法宝'么?你没有曾善于忘记受过的痛苦像
  阿0么?你潦倒半世的深夜里有没有发过'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的阿0式的自负?算了,不用多问了。总之,阿0是4乏,的中国人的结晶;阿0虽然
  不会吃大菜,不会说洋话,也不知道欧罗巴,阿美利加,不知道……然而会吃大菜,说洋话……的4乏'的4老中国的新儿女',他们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个或半个阿0罢了。不但现在如此,将来我希望这将来不会太久——也还是如此。所以,《阿0正传》的恢谐,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我们失却了笑的勇气,转而为惴惴的不自安了!"①
  不过,会做小说的人,既赋作品中人物以"典型性",同时也必赋之以"个性",否则那人物便会流为一种公式主义,像中国旧剧里的脸谱一样。鲁迅另一位敌手陈西滢说:"阿0不但是一个丁典型),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人, 他大约可以同李逵、刘姥姥同垂不朽了。"这就是说阿0虽然是个典型人物, 同时也是个个性人物。《阿0正传》之所以获得绝大的成功,这也是主要因
  张天翼氏,曾在论形象化的随笔中说过,阿0之癞,说"儿子打老子",不能反抗未庄那伙鸟男女而只欺侮小尼姑以及痛恶假洋鬼子及其哭丧棒等等,
  这的确是《阿0正传》里的那个阿0才有的花头,这些,只是属于一个阿
  的。这些是特殊的东西。但这些只是使抽象阿0具体化,使之形象化的一
  ①查国华、杨美兰编:《茅盾论鲁迅》,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页。
  种手段。这是表现阿0性本质的一种艺术手段。换言之,那么,这篇作品里关于阿0的这些形象虽然是特殊的,是仅仅属于"这一个"阿0,但它倒正是为了表现一般的阿0性而有的。例如"癩"用来表现忌讳毛病,"儿子打老子"是用来表现"精神胜利法",而调笑小尼姑则用来表现欺软怕硬,以及排斥异端,诸如此类,所以作品里表现出来的典型人物,又有特殊性,又有许多现实阿0的一般性。而后者则居于主要地位,这是那个典型人物的灵魂,是作者在这作品中所含的哲学,是这作品的内在精神。但那些表现成"这一个"人物的诸形象,艺术家也决不把它忽略过去。要是忽略了这些,仅仅写出一个不可感觉的灵魂,没有血肉,那么就不像一个人了。不能使我们得到一个印象,不能使我们当作真有这么一个阿0似的那样感受了。并且,要是忽略了这些形势,或者随意处置这些形象的话,那就连那个灵魂都不能充分表现出
  来,或是不能适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所以,《阿0正传》的成功,在他的表现技术上也是很重要的。朱自清先生说:"没有什么题旨的,当然不成其为小说;虽有题旨,而并不具有其真实性的,不是好小说;题旨虽不错而形象化不够充分的,也不是好小说。"鲁迅的小说,就够上了这个水准了。
  十
  北最》副刊与《语丝》
  十二《北晨》^刊与《语丝》
  鲁迅的《阿0正传》,原是按期刊在北京《晨报》的副刊上的,上文我们
  已经说到了。他的文艺创作和杂感文,也就从北晨副刊作多方面的发展
  后来,才有《语丝》和京报副刊。《晨报》副刊,原由孙伏园主编,到一九二一
  年十月十二日起,扩充篇幅,每日增出半张,改成横幅。这便是新型副刊的开头(那时,上海《民国日报》有《觉悟》,《时事新报》有《学灯》,也是这一型
  的副刊、据鲁迅自述:他是孙伏园个人来约投些稿件的人。"似乎也颇受优待,一是稿子一去,刊登得快;二是每千字二元至三元的稿费,每月底大抵可以取到;三是短短的杂评,有时也送些稿费来。"可是,如他所说的好景不常,因为有一位留学生新从欧洲回来,和晨报馆有深关系,甚不满意于副刊,决计加以改革,并且为战斗计,已经得了学者的指示(晨报馆原是研究系的政论机构〕。
  后来,孙伏园的离开《北晨》副刊以及创办《语丝》周刊,和转入《京报》副刊,依照鲁迅自述,和孙伏园的追记,都说和鲁迅的一首小诗《我的
  失恋》有关的(孙伏园曾于《从〈晨报〉副刊到〈京报〉副刊》详详细细说到这件事、据鲁迅说:"有一夜,伏园来访,见面第一句话:^我辞职了,可恶!'那原是意料中事,不足异的。第二步,我当然要问问辞职的原因,而
  不料竟和我有了关系。他说,那位留学生(刘勉已)乘他外出时,到排字房去将我的稿子抽掉,因此争执起来,弄到非辞职不可了。但我并不气
  忿,因为那稿子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啊呀
  啊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
  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这首诗的讽刺意味,孙伏园有一大段解释的文字;还有,
  他为了这首诗的被抽,和刘勉已大闹一场,也是很热闹的)
  鲁迅评传
  以下,便是鲁迅说到《语丝》的产生了,他说:"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几天之后,他提议要自办刊物了, 我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至于投稿者,倒全是他独力邀来的,记得是十六人,不过后来也并非都有投稿。于是印了广告,到各处张贴,分散,大约又一星期,一张小小的周刊便在北京^尤其是大学附近^出现了。这便是《语丝》。那名目的来源,听说,是有几个人,任意取一书本,将书任意翻开,用
  指头点下去,那被点到的字,便是名称。……即此巳可知道这刊物本无所谓一定的目标,统一的战线;那十六个投稿者,意见态度也各不相同。……有些人们,^约开初是只在敷衍和伏园的交情的罢,所以投了两三回稿,便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自然离开。连伏园自己,据我的记忆,自始至今,也只做过三回文字,末一回是宣言从此要大为《语丝》撰述,然而宣言之后,却连一字也不见了。于是《语丝》的固定的投稿者,至多便只剩了五六人,但同时也不意中显了一种特色,是: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一但应该产生怎样的4新',却并无明白的表示,而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①
  《语丝》周刊在中国新文学进程上,的确是一方纪程碑;《语丝》所无意中形成的文体,也给新文学以清新的风格。周氏兄弟,的确是《语丝》的支柱(实际上,周作人在编稿〉,不过,当时攻击周氏兄弟的,称之为《语丝派》,称之为青年思想导师,所以鲁迅故意把自已写得不足轻重似的。他说:"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苏鲁支语录》的余波,从我这里只要能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就挤了去罢,从我这里只要能做出一点'炸药'来,就拿去做了罢。"②在五四文化运动低潮之际,《语丝》是填上了《新青年》的地位了 (;鲁迅的《野草》中文字,大都在这周刊刊载的〕。
  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六年,这八年间可说是鲁迅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呐喊》、《彷徨》中的短篇小说,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那时期,他在《北晨》副刊、《京报》副刊、《语丝》、《莽原》这些报刊上所发表的散文小品,也是他
  一生的力作,虽不像他晚年所作杂文那样尖锐,却是十分圆熟,晶莹可爱。他
  ①②《鲁迅全集》第4卷,第171—174页。
  十
  北晨》副刊与《语丝
  晚年所投掷的是匕首,那时期,却是孙大娘所舞的长剑。
  《语丝》这小小刊物,它是那一时代的标志,也创造了时代。有人说他是青年导师,他是讨厌这顶纸糊帽子的。他曾经这么说过:"倘说为别人引
  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
  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
  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
  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
  实的人。……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
  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杼胸
  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
  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
  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 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的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①这可以说是鲁迅在《语丝》时期的态度,也可以说是《语丝》的共同态度。他们并无意于做青年的导师,和后来有人俨然要做青年导师,要改造别人的思想,那是大不相同的。
  鲁迅的思想,以及文章风格,受尼采的影响那么深切,这也是我所说过的。也许各人对于鲁迅的作品,各有所好,我的选择,却要举出《野草》和《朝花夕拾》来。前者便是刊在《语丝》上的散文(近于诗的散文),后者则在《莽原》上连载的;而他的《野草》,可说是最近于尼采的,也正是和《苏鲁支语录》
  相比并的哲理杂感文。
  鲁迅只是一个凡人,他怎么能够预言?他是抓住了一时代的气氛,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他的作品也就成为时代的启示。这一点,也是在《野草》中最可以体味到。那篇《好的故事》,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而《淡淡的血痕
  鲁
  迅评传
  中》则是时代的漫画,他说: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这一个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 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 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
  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
  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 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
  人类的勇气。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了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
  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且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昧
  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①。
  鲁迅在那一时期,有这么一个"预见"与"期待":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
  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物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 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
  变色②。
  这是道道地地的尼采精神,我们用不着曲解为社会战士的!
  那时,《新青年》的一部分战士,就在这一旗帜下集合拢来。鲁迅在追记
  《语丝》社的始末,就说:"《语丝》的销路可只是增加起来,……收支已足相抵,
  ①②《鲁迅全集》第1卷,第534—535页
  !#1^11^11 "^-^0-^^11-1-1、
  十二
  北晨》勘刊与《语丝》
  后来并且有了盈余。于是(李)小峰就被尊为'老板,……从此市场中的茶居
  或饭铺的一或一房门外,有时便会看见挂着一块上写'语丝社,的木牌。倘一
  驻足,也许就可以听到疑古玄同先生的又快又响的谈吐。但我那时是在避开
  宴会的,所以毫不知道内部的情形。"①(鲁迅的话,笔者以为不要呆看,他那时和周作人的情感不很好,所以故意避开说他的弟弟主持编务的话)那时,刘
  复〈半农)有一信写给周作人,就说:"《语丝》毕竟把诸位老友的真吐属,送到我面前;虽然其中也有几位是从前不相识的,但将来总是很好的朋友。""就
  《语丝》的全体看,乃是一个文学为主,学术为辅的小报。这个态度,我很赞
  成,我希望你们永远保持着,若然,《语丝》的生命能垂于永远。我想当初《新青年》,原也应当如此,而且头几年已经做到如此。后来变了相,真是万分可惜。"他们当时的想法的确如此。
  我说鲁迅当时还是一个坚强的个人主义者〈至少是《语丝》社那一群人有这么一种趋向)。我们且从钱玄同回答刘半农的信中可以看到所引用易卜生的一段话:"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底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
  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我们不要以为个人主义的战士,就比社会主义战士逊色些。鲁迅所叹息的,乃是战士们不够强韧,他对于《语丝》社朋友也有同样的感想。他说:"《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失望之故罢。由此可知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庄子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盖不独谓将为众所忌,且于自己的前进,亦复大有妨碍也。我现在
  还要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②当时林语堂对于《语丝》,也有过评语, 他说:"半农想念启明之温文尔雅,先生一一即玄同之激昂慷慨,尹默之大棉鞋与厚眼镜。此考语甚好,先生何必反对。但是我觉得这正合拿来评近出之三种周刊:温文尔雅,《语丝》也,激昂慷慨,《猛进》也,穿大棉鞋与戴厚
  眼镜者,《独立评论》也。"《语丝》原是温文尔雅一路。那时,《语丝》已经开
  ①《鲁迅全集》第4卷,第174页。@《鲁迅全集》第7卷,第50页。
  始提倡"幽默",尚未成为林语堂的专卖品。此所以他于《语丝》以外,帮着青年们创办更激进一点的《莽原》半月刊了。那时林语堂的主张:^)非中
  庸;0非乐天知命;不让主义;不悲观;不怕洋习气;必读政治,并未提倡闲适情调的。
  三 南
  行
  一一在厦门
  一九二六年八月底,鲁迅从北京南下,到了上海,九月初四,他乘轮到了厦门。第二年一月间,他又从厦门到广州;到了九月,他又从广州北归上海。这一年,正是北洋军阀政权总崩溃,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的时期;他又一度看到了大
  革命的浪潮,体味到《好的故事》的新的悲哀!(这一部分史料,保留在他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中,最近,陈梦韶编次了《鲁迅在厦门》的小册子,可供参考)
  鲁迅到厦门大学去担任教职(国文系教授兼国学院研究教授),原是应林语堂的邀请。他远离了北京那个政治纷扰的圈子,投入这样景物宜人的海滨小城,而且生活比较安定,如他自己所说的:"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四面几无人家,离市约有十里,要静养倒是好的。"①他初到那里,觉得还不坏,打算在那儿住两年,想把先前已经集成的《汉画像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来。可是,他一住下去,便觉得不对了。后来勉强住满了一学期;他当时的心境,可以下得"淡淡的哀愁"的考语。他说:"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 ,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塚;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 : 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 ― 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 南人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要写,但却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6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 & 时感到空虚\莫非这就是一点4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
  茫了,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①这一份心境,我们是体会得到的,笔者曾经和他谈起,其间有着不可解消的隔膜。
  鲁迅是从北京到厦门去的;北京的学术空气和上海已经不相同,海派的学术研究,在京派已觉得过于浮浅,若拿这一尺度来衡量其他城市的学术空
  气,那当然更差一截了。海外人士心目中的国学,尚未脱离"四书五经"阶段, 那时的中山大学教授,力主读经,提倡《古文观止》,和陈济棠一鼻孔出气,要驱逐胡适出境,对于鲁迅的辑佚书工作更不能赏识了。那时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对国学也是外行,所期待于国学研究所的,也和鲁迅的预想差得很远。
  —开头便格格不相入,也是势所必至的。鲁迅有一封写给景宋的信,说:"这
  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
  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
  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
  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
  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②彼此隔
  膜之情,便是如此。
  鲁迅在厦门住了半年,几乎近于不欢而散。固然厦门大学不了解鲁迅,
  不认识鲁迅;鲁迅呢,也并不认识厦门大学,了解厦门大学(鲁迅曾经在《海上
  通信》这么说过:"校长林文庆博士,他待我实在是很隆重,请我吃过几回饭,
  单是饯行,就有两回。"实在他们之间是很隔膜的;)。不过,鲁迅虽是操守很严
  的人,待人有时实在过于苛刻,尤其是他的笔尖;《两地书》乃是他们情侣间的信件,骂起人来更是不留情。笔者特地要提请读者注意,并不是鲁迅所骂的
  都是坏人,如陈源(西滢;)、徐志摩、梁实秋,都是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学问很渊博,文笔也不错,而且很谦虚的。有人看了鲁迅的文章,因而把陈西滢、梁实
  秋,看作十恶不赦的四凶,也是太天真了的!当时,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外间有鲁迅派和胡适派争斗之说,鲁迅也出来否认了 ;但,我们看了《两地书》,就
  会明白鲁迅派确有和胡适派交恶的事实;这样的门户之见,也是不足取的。
  《鲁迅全集》第4卷,第29页。
  《鲁迅全集》第11卷,第148页。在鲁迅的笔下,顾颉刚是十足的小人,连他的考证也不足道。其实,顾颌刚也是笃实君子,做考证,十分认真;比之鲁迅,只能说各有所长,不必相轻。其
  他,鲁迅提到的人,我也认识了好多,他们文士的习气虽所不免,学者派头,或
  许十足,却也不是什么小人〔鲁迅有一封信形容顾颉刚在广州时的猥瑣样儿,
  也是有点过分的)。鲁迅有一封十月十六日写给许广平的信,对于这一回门
  户之争,说得很明白。他说:"我的情形……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
  势力,口口 〔 口口)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
  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一大批胡适、陈源之
  流,我觉得毫无希望。"①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偏见,他当时还怪沈兼士糊涂呢。
  中国士大夫党同伐异,气量褊狭,鲁迅最为了解,但他也不能跳出这一圈
  子,所以,他十分敏感。我觉得鲁迅写厦大欢宴太虚法师那一幕,倒是我所说的"隔膜"二字的最好注释。太虚法师本来是政治性和尚,和天主教之有于
  斌,伯仲之间。他在中国官场的地位很高,对于佛法研究,却浅薄得很。太虚到南普陀来讲经,佛教青年会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 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世俗人的心目中,太虚便是如此人物。有一天下午, 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分宴太虚,邀鲁迅作陪,厦大方面硬要他去,否则外间会说以为厦大看不起他们;顾及团体,鲁迅只得从命。鲁迅写道:"罗庸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人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呀。涅槃,呀,真是其愚不可及。……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②这明明是三种境界,要他们合拢来,也是不可能的。
  鲁迅在厦大,原是林语堂的关系,上文已提到过了。他和林氏的关系究竟怎样呢?他在另一封信中说:"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志演义》,你枪我剑, 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内部的排挤现象,外间却还未知道……将来一知道,就要乐
  ①《鲁迅全集》第7卷,第183页。@同上书,第195页。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语堂,但我和语堂的交情,还不到可
  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
  一声不响。"①这显然又是一重隔膜。
  从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和他的回忆文字中,我们体味到他那一时期的寂寞与哀愁。鲁迅本来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不甘寂寞,不一定是"热中", "热中"不一定是想做官。为了恋爱和人世间的挣扎,也可以热中的。以北京的广大复杂来和这一孤岛的单调来对比,当然是十分寂寞了;何况那一时期, 又是他和许广平正在热恋的时期(鲁迅对于山水之胜,素来不感到兴趣;他在杭州一年多,也只游过一回西湖〉。所以,厦门的南普陀寺,可以容下弘一法师那样髙僧在那一海角上终其晚年,却容不下鲁迅这样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曾写道:"今夜周围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②这便是他的
  心境。
  北京和上海,虽是环境很坏,却是大海,可以容得下他这一大鱼,不至于那么无意义的搅扰他的。笔者曾劝他到青岛去养病,他说,且不说别的,他有了厦门的经验,那些山明水秀之乡,对于他并不是很好的温床,因为那些地方,对于世事太隔绝了。鲁迅在厦门时期,他虽说脱去『北京那个复杂的政治环境,但厦门这一角上,比北京更远离着革命,像他这样一个现代头脑的人,要他远离了世事,也是不可能的。他有一封寄许广平的信中说:"此地对于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报纸, 刊有上海电(但这些电报是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 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吴佩孚似乎在郑州, 现在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在那个国民革命的白热狂潮中,他这个人,不也等于義皇上人了吗?对外的狂烈战斗,不把他卷进去,他这義皇上人,也只好在小圈子中间闹小斗争了。
  把他那一段时期的生活,放在他的一生中去看,却也不一定如他当时所
  ①《鲁迅全集》第7卷,第195页。@《鲁迅全集》第1卷,第259页。慨叹的冷落的。他那两部最好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和《野草》,都是这一时
  期编成的,还有一部最富启示意味的散文集:《坟》,也是这一时期出版的(《朝
  花夕拾》的后面五篇,都是这一时期在集美楼上写的)。他开始写历史小品,
  那部有名的《故事新编》中,《铸剑》和《奔月》两篇,便是这一时期所写的。
  鲁迅编订《古小说钩沉》,这是《中国小说史略》的原料的一部分,原已列
  人《国学研究院丛书》。这部史料,虽不曾在厦大出版(后来由北新书局出
  版),却是那一时期整理完成的。他的中国文学史讲义,也在那儿开了头,那
  部有名的《汉文学史纲要》,便是这时期写成的。依比例来说,他这一时期的成就并不算少。
  就是因为地方小,一般人的眼界也小,所以把他当作四脚蛇、独角牛看待。他在学校,谁都可以直冲而入,并无可谈,而东拉西扯,坐着不走,浪费时光,自是可惜的。他曾向许广平诉苦说:"将来如到广州去,应该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预备功课及会客之用,另在外面觅一相当的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踏在北京时之覆辙。,,
  这又是他耐不住世俗生活的一面呢!
  十四广州九月
  魯迅评传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鲁迅从厦门到了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就在那年九月底,又离开广州北行,到上海去,他在广州差不多住了九个月。这九个月,他的精神也不怎么愉快。最近,上海《文艺月报》发表了一封鲁迅那时写给章川岛的信,倒可以简括说明他的处境。信中这么说
  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阴历正月三曰从毓秀山#跳下,跌伤了 ,躺了几天。十七曰到香港去演说,被英国人禁止在报上揭栽了。真是钉子之多,不胜枚举。我想不做"名人"了, 玩玩。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①。
  他在广州的生活,他自己写的《怎么写》、《在钟楼上》两篇夜记说得很有趣,也很悲凉。他在中大的职务是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本来想做点事,他曾对许广平说:"到中大后,也许不难择一并不空耗精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只要中大的文科办得还像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还想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写些文字。"当然,这一希望也就很快地幻灭了。
  他到中大,住在最中央而最高的处所,通称大钟楼。一到夜间便有十多只,也许二十多只罢,老鼠出现,驰骋文案。什么都不管,只要可吃的,它就吃,并且能开盒子盖。搅得他晚上不能够睡觉。到清晨时,就有"工友"们大
  声唱歌,他听不懂的歌。那时,访问他的青年很多,有几个热心于改革的,还希望他对于广州的缺点加以激烈的攻击。他回答得很技巧,说他还未熟悉本
  地的情形,而且已经革命,觉得无甚可以攻击之处。我们且回想一下,那一年春天,国民革命军巳击溃了孙传芳的军队,攻占了南京、上海,广州这个革命
  今称越秀山。
  ①《鲁迅全集》第11卷,第532页。
  的后方根据地,其实已经十分沉寂了 。
  他当时的广东印象是这样:"我于广州无爱憎,因而也就无欣戚、无褒贬。
  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我觉得广
  州究竟是中国的一部分,虽然奇异的花果,特别的语言,可以淆乱游子的耳目,但实际是和我们走过的别处都差不多的。倘说中国是一幅画出的不类人
  间的图,则各省的图样实无不同,差异的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
  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黑和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我那时觉得似乎其实未曾游行,所以也没有特别的骂詈之辞,要专一倾注在素搫和香蕉上……到后来,却有些改变了,往往斗胆说几句坏话。然
  而有什么用呢?在一处演讲时,我说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当译成广东话时,我觉得
  这几句话似乎被删掉了。……广东的花果,在4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们最爱吃的是6杨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头的完全失却了本味。汕头的一种较大,却是4三廉,,不中吃了。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櫸,吃的
  人大抵赞同,这是我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绩。"①这又是一份淡淡的哀愁。 I 鲁迅在广州的不快意的生活,由于《现代评论》派人士的参加中山大学,
  重开"厦大"式小圈子里的派系争斗,他只能先离开中山大学的钟楼,接着便 : 离开广州了。不过,鲁迅在广州,有几回虽是并非出于他的乐意的演讲,却是十分出色的。一回是在黄埔军官学校所讲演的《革命时代的文学》;一回是在广州暑期学术演讲会所讲的《魏晋风度及文章及药与酒之关系》,都是独抒卓 ^ 见,为一般文士所想不到、说不出,而且也不敢说的。那年二月间,鲁迅还到 四香港讲演过两次,两次都在青年会;一次题为《无声的中国》,一次是《老调子巳经唱完》,都是针对着现实的批评。我以为鲁迅的文字,就批评现实的匕首作用说,晚年的杂文自是强韧有力。但要理解他的思想体系,说得完整一点的,还得看他的几篇长的论文和讲稿的。 九那时,鲁迅对于革命和文学,有着他自己的看法,并不如后来那些所谓鲁 月迅的信徒一般,硬拉人另一种面孔中去的。在广州的青年,引了拉狄克的话:
  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来鞭策他,他说:"拉
  狄克的话,是为了叶遂宁和梭波里的自杀而发的。他那一篇《无家可归的艺术家》译载在一种期刊上时,曾经使我发生过暂时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
  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能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而现实的革命倘不粉碎了这类诗人的幻想或理想,这革命也还是布告上的空谈。但叶遂宁和梭波里是未可厚非的,他们先后给自己唱了挽歌, 他们有真实。他们以自己的沉没,证明着革命的前行。他们到底并不是旁观者。"①这一看法,他在后来另一讲演,题名《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有更详切的说明(这一篇讲稿,系笔者所记录,鲁迅认为可收入他的文录,见《鲁迅书简》:)。他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②我们从他这一观点来看他当I 时的言论,那就可以了解得清楚一点了。I 鲁迅在广州所看到的是"奉旨革命",虽说,前几年他在北方常常看到压! 迫党人,看见捕杀青年,到那里就看不见。后来他才悟到这不过是"奉旨革命"的现象,广州和其他城市一样,"革命"后也并没有多大的进步。他说:"我听人家说,广东是很可怕的地方,并且赤化了 ,既然这样奇,这样可怕,我就要来看,看看究竟怎样;我到这里不过一礼拜,并没看见什么,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可怕的。据我两只眼睛所看见的,广东比起旧的社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并不见得有两样,我只感觉着广东是旧的。"③
  他对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说:"在这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 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迅 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 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
  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为
  《鲁迅全集》第4卷,第48页。
  《鲁迅全集》第7卷,第470页。
  转引自《回忆鲁迅资料辑录》,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158页。
  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所以我想:革命,倒是与文章有关系的。"①这些话,都说得很切
  实,很对症,但和一般人的想法都是相反的。
  那一时期的鲁迅情怀,我们倒可以从他的另外几篇短文中体会更深刻一点。他到了广东,看见了所谓革命策源地,有了种种感慨。他说:"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7的。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不过,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果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为继续培养的人们少,而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倒是太多的缘故。"②这是一针见血的批评。他有几句辛辣的讽刺的话: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者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
  这是一部中华民国革命史的总结论,哀哉,中国老百姓的劫运! 他对于中华民族的前途是颇悲观的。他在香港青年会的第一次演讲,说道:"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 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他知道大家正在走前一条路。他在第二次演讲,就指出老调子没有唱完。他说:"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想是最旧的。但是很奇怪,却和别国不一样。那些老调子,还没有唱完。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我们中国是有一种'特别国情,。^中国人是否真是这样6特别,,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得有人说,中国人是这样。^倘使这话是真的,那么,据我看来,这所以特别的原因,大概有两样。第一,是因为中国人没有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 ,明天再听到,还是觉得很新鲜。做
  十
  !1?
  广州九月
  《鲁迅全集》第3卷,第403页。
  同上书,第395页。@ 同上书,第511页。
  鲁迅评传
  事也是如此,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是4仍旧贯,的老调子。第二,是个人的老调子还未唱完,国家却已经灭亡了好几次了。何以呢?我想,凡有老旧的调子,一到有一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 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拋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番四复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却已被唱完了。"① 他是希望一般青年首先是抛弃了老调子,那些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和旧社会毫无关系了。生在现今的时代,捧着古书是没有用处了。这句话,直到今
  天,还是逆耳之言呢!
  那回,鲁迅在香港的遭遇是有趣的,他说:"我去讲演的时候,主持其事的
  人大约很受了许多困难,但我都不大清楚。单知道先是颇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对者派人索取入场券,收藏起来,使别人不能去听,后来又不许将讲稿登报,经交涉的结果,是削去和改窜了许多。"(他讲演中几次提到了元朝,有人就有些不高兴了)至于鲁迅在广东,他自己也有了幽默的譬说:"回想起我这一年的境遇来,有时实在觉得有味。在厦门,是到时静悄悄,后来大热闹;在广东,是到时大热闹,后来静悄悄。肚大两头尖,像一个橄榄。我如有作品, 题这名目是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古先用去了。"②他在寂寞的南方,又经历了一番世故。他也曾幽默地写信给李小峰说:"照那时的形势看来,实在也足令认明了我的'纸糊的假冠'的才子们生气。但那……只是报上所表见的,乃是一时的情形;此刻早没有假冠了,可惜报上并不记载。"3^他指出
  战斗和革命,先前几乎有修改为捣乱的趋势,现在大约可以免了。
  要他做序的书,已经托故取回。期刊上他的题签,巳经撤换。(三)报上说他已经逃走或者说他到汉口去了)他就是这么寂寞地离开广州了。
  ①②③
  《鲁迅全集》第7卷,第730页。《鲁迅全集》第3卷,第435页。同上书,第436页。
  十五上海十年间
  一九二七年秋间,鲁迅从广州北归上海,便在那儿定居着,一直到一九三
  六年秋间,他在上海逝世。这十年中,他就在那儿过着半安定的生活。其间, 他只于一九二九年五六月间到过北平一次,很快就南归的。北平的朋友,留他在那儿教书,他说他巳经心野了,不能教书了。其实,他是不十分甘于寂寞的人,所以住不下去。他曾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为安闲计,住在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相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却毫不感到什么刺激,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烦扰, 但也别有生气。"①这是他心头的真话。后来,他的病情已重,笔者曾写信劝他到山水胜处休养一些时日,他的回信说:
  倘能暂时居乡,本为夙愿;但他乡不熟悉,故乡又不能归去。自前数年'卢布说,流行以来,连亲友竟亦有相信者,开口偕钱,少则数百,时或五千;倘暂归,彼辈必以为将买肥田,建大度,辇卢荣归矣。万一被绑票,索价必大,而又无法可赎,则将撕票也必矣,岂不冤哉。"②这虽是带诙谐的话, 却真是天地虽大,无可容身,只能在上海尘嚣中过下去的(一 ^ 二八战役
  后,他也曾有往北平的打算,看看局势日紧,也就作罢了 〉。
  他在上海那十年中,正是国民政府建都南京,蒋介石渐次稳定他的政权之时。国民党这一政权,本来的领导人孙中山,他是有意建立社会主义的国家,他决定了联俄容共政策,自负为代表农工利益的政党。这一党的决策,孙氏期望在建立党军以后,逐次推行起来。因此,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对北方文化人是极大的诱导力量。哪知就在北伐推进途中,蒋介石已经抛弃党的原定政策,首先和资产阶级携手,促成国共分裂,国民党内部也发生了许多次分
  、^圍.國國、—」.」——.」—,;」、.1. -1.國,
  鲁迅评传
  裂,引起了几次大规模内战。这一来,文化人对政府的离心倾向,越来越明显了。鲁迅自始不曾对革命寄予以过多的希望,不过他到了广州,那个革命策源地,只是失望而已;回到了上海,却看见了许多痛心的现状。他在北洋军阀时代的北京是被迫害的,他在上海却受到了蒋政权的迫害。
  蒋介石的统治,一方面接受了苏联的集权方式,以党统军,以军统政,他在政府中的地位,虽有变动,而其掌握党军的实力,则自始不曾变动。一方面接受了德意志的法西斯主义,推行特务政治。在他控制下的权力机构,属于党的有中央党部的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属于军的,有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八而他这个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即以相当于清廷军机处的地位操纵军政大权。那时"中统"方面,便派员长驻上海,和上海市社会
  局相联系,普遍地对上海文化人监视、逮捕,甚至暗杀。特务机关处置共党分子,手段非常残酷,赵平复(;柔石)等被捕之后,外间传鲁迅也被拘或已死了。
  那样大规模的秘密枪决,到处都有,当局也在找寻鲁迅,也可能遇难的。他受着这沉痛的刺激,曾赋有小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髯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①。
  有一部《鲁迅传》(王士菁编〉,他是把鲁迅在上海的十年,当作被围攻的
  时期,那是错误的;而另一位写《新文学史稿》的王瑶,把那一段时期,当作鲁迅领导文学运动的时期,也是错误的。国民党主政时期,他对鲁迅的迫害是
  有的,带恐怖性的谣传也是有的;但,国民政府是官僚主义的政府,上海租界又带上几分洋大人的气息,所以他们的斗争手法常是十分可笑的,他们对左翼文人,普遍加以打击,笔者也曾身与其痛,但对有组织的中共文化人,是鞭长莫及的。但鲁迅的声名与地位,一方面既受中共组织所掩护,一方面又为国民党特务所不敢触犯(投鼠忌器),所以那十年间,有惊无险,太严重的迫
  ,
  害,并不曾有过。而他到上海后,便由许寿裳推介,由蔡元培聘任为大学院(即后来教育部)特任著作员,迄"一 ^ 二八"战役后国民党政府改组为止,凡
  五年之久;说起来,还是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工作人员之一呢!
  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以后,中国的新文化、新文学运动,也随着南移,上海的文化地位,也可说是取北京而代之了。鲁迅的领导地位,他自己既辞了又辞,不曾自居,而在文人相轻的环境中,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也未必甘于奉鲁
  迅为盟主,那些被鲁迅称为民族主义文学家,连王平陵在内,都是毛头小伙子,都是不足数的。
  那时,《北晨》副刊和《现代评论》社派的人士,大部分被国民政府所吸引, 参加了蒋介石政权的中枢工作,已经退出文化集团的战斗阵线了。 一部分也到了广州、上海,在《新月》旗帜之下集合起来的,有胡适、梁实秋、罗隆基、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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