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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传

_2 曹聚仁 (当代)
  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这样的譬喻,颇有意义,鲁迅之
  为鲁迅,并不一定要把他当作战斗的英雄的。
  当年我准备替鲁迅作传记,着手搜集材料之初,首先想写成的乃是鲁迅
  年谱。我承认我的治史方法和态度,很受胡适、梁启超的影响,我的《鲁迅年
  谱》,假使写成的话,也就是《章实斋年谱》那一类的史书。章实斋,这一位近代大史学家,他最能赏识年谱的重要,曾说:"文人之有年谱,前此所无。宋人
  为之,觉有补于知人论世之学,不仅区区考一人文集而已也。盖文章乃立言之事,言当各以其时,同一言也,而然后有同受,则是非得失,霄壤相
  悬。前人未知以文为史之义,故法度不见,必待好学深思之士,探索讨论,竭尽心力,而后乃能仿佛其始末焉。"胡适认定年谱乃是中国传记体
  的一大进化,最好的年谱,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谱》,如钱德洪等的《王阳明年谱》,可算是中国最高等的传记。而他所写的《章实斋年谱》,更可以算是进步的新传记。
  他把章实斋的著作,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张的变迁沿革的,都择要摘录,分年编入。
  章氏批评同时的几个大师,如戴震、汪中、袁枚等,有很公平的话,也有很错误的话。他把这些批评,都摘要抄出,记在这几个人死的一年。这种批评,不但可以考见实斋个人的见地,可以作当时思想史的材料。
  三、向来的传记,往往只说本人的好处,不说他的坏处,他这部年谱,不但说他的长处,还常常指出他的短处。
  我理想中的《鲁迅年谱》,也就是这么一部史书。其实,王士菁所写的也
  就是这么一部传记,就因为他不懂得史学,不善剪裁,不会组织,所以糟得不成样子。而许广平不懂得史学,不独不会修正,连批评也不中肯。但,我毕竟放弃了鲁迅年谱,固然因为抗战时期,奔波南北,无暇及此。最主要的,我要写一本通俗的鲁迅传记,而不是一部专家的著述。在今日,写鲁迅年谱最容易,因为关于他的史料太充分了 ,比曾国藩的传记还充分些,就看鉴别史料有没有眼光,组织史料有没有能力。
  我对于传记文学的兴趣,近十五年间,很快就从梁胡二氏的典型跳过,进入新的传记文学的圈子中去。我所仰慕的乃是路德维希(德\莫洛亚(法八
  『^)和斯特莱基(英II ^!:^"^)。路德维希的《耶稣传》、《俾斯麦传》,
  可说博大精深,自是大史家的手笔。德国人的著作,总是那么精深的,他的传
  记,直透到传主的灵魂深处。莫洛亚所作的传记,如《少年歌德之创造》、《密查郎支罗传》、《伏尔泰传》、《雪莱传》、《提斯雷利传》、《拜伦传》,都是带着生动活泼的法国作风。斯特莱基的《女王维多利亚传》,取材之丰富,断制之谨严,文字之简洁,不愧是晶莹的艺术品,我们可以用得上"叹观止矣"的赞词了。他也不愧是英国史学家,一个敦容的绅士风格。魏华的先生译莫洛亚的《雪莱传》,曾于序文中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文化界发生变化的事件很多,传记也是其
  中之一。过去的传记,有的只是引证、笺疏、书目等的堆积;由于是纪念
  的、颂赞的、教训的,其中所描写的人物,只是英雄的雕像,美德与成功充
  分的扩大,内心冲突与失敗,尽量的隐匿,结果他已不是人,只是至善的
  画像,全是光明,毫无半点黑影。现代的传记,就不同了。就一般而说吧,每本分量较少,题材较为连贯,结构上较富于戏剧性,形式上类似小
  说,只为的使读者欣赏传神,不是强读者作枯燥的研究。人物是有美德, 也有瑕疵的,具有血和肉的生物。最要紧的是传记家写传记,就是制造一件艺术品。
  我所写《鲁迅评传》,当然不敢追迹斯特莱基和路德维希,如能写得像莫
  洛亚的《雪莱传》,在我已经十分满意了。一九三九年秋天,我们在绍兴城中逗留了一个多月;虽说是战时,那儿的
  朋友,贺扬灵、胡云翼、孙福熙,还有印西法师,大家对于文艺的兴致都很好。我们就拿鲁迅的小说和随笔小品作蓝本,到城内城外追寻鲁迅幼年时代的生
  活。鲁迅的老家,在绍兴城中东昌坊口周氏新台门内;他的外婆家,在城外安
  桥头,那是他幼年时寄食的去处。我们有时走路,有时坐乌篷船,史迹散布的
  所在,差不多都到过了。
  鲁迅的小说,一看就知道是拿绍兴作背景的,《呐喊》和《彷徨》,其中十之
  六七为他本乡的故事,其他无非鲁镇、未庄、咸亨酒店、茂源酒店;其人物则无非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单四嫂子、王九妈、七斤、七斤嫂、鲁八一嫂、闰土、
  豆腐西施、阿0、赵太爷、祥林嫂;其事则无非单四嫂子死了儿子而悲伤,华老栓买人血馒头替儿子治痨病,孔乙己偷书而被打断腿,地方色彩非常浓厚的。不过,我们应该接受周启明的说法:鲁迅对于他的故乡一向没有表示过深的怀念,这不但在小说上,就是《朝花夕拾》上也是如此。大抵对于乡下的人士最有反感,除了一般封建的士大夫以外,特殊的是师爷和钱店伙计〔乡下叫作"钱店倌"),这两类气味都有点恶劣。但是对于地方气候和风物,也不无留恋之意。如《在酒楼上》,他坐酒楼上望见下边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在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照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
  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的干,大风
  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下文吕纬甫说到回乡来迁葬,也说:"这在那边哪
  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他在这里便在称颂南方的风土,那棵山茶花更显明的是故家书房里的故物,这在每年春天总要开得满树
  國圍國圍國圍、圍國
  鲁迅评传
  通红,配着旁边的罗汉松和桂花树,更显得院子里满是花和叶,毫无寒冻的气味了。关于乡土的物品,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上也有一节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菱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
  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 ,也不过如此,惟独有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
  留存。它们也许要哄蹁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其实,"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3城人是不懂吃辣的",也就
  是一种蛊惑八
  绍兴是水乡(李慈铭所谓:"橹摇橹跃际,都是故乡音。"〉,坐着乌篷船,卧听打桨摇橹声,自有深致。鲁迅以中年人的窭落情怀,对于秋冬间的原野,另有所感受。他那篇以《故乡》为题的,说:"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我躺着听舱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②这都勾画得很真切、很有神的。
  周启明说:《故乡》是一篇小说,读者自应去当作小说看,不管它里边有多少事实。我们别一方面从里边举出事实来,一则可以看著者怎样用材料, 一则也略作说明是一种注释的性质。还有一层,读者虽然不把小说当作事实,但可能有人会得去从其中想寻传记的资料,这里也就给予他们一点帮助, 免得乱寻瞎找,以致虛实混淆在一起。这不但是小说,便是文艺性的自叙记录也常是如此。这话正可以说是写给《鲁迅传》的王士菁听的,因为那本传记实在穿凿得太离谱了。
  在陈源〔西滢)和鲁迅闹口舌的当儿,西滢写信给徐志摩说:"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启明先生的令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
  《鲁迅全集》第2卷,第340页。
  《鲁迅全集》第1卷,第344、356、357页。
  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屈了我们的启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较起来,真是小巫遇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启明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①这段讽刺的话中,有着一句大家所承认的话,即是说周氏兄弟的性格与文章风格,都是属于绍兴,有点儿刑名师爷的调门的。
  说到绍兴的人物,其实不必远攀舜、禹、严光和孝女曹娥的(虽说大禹墓在绍兴,也不一定和后来的绍兴人有什么血缘关系的、最和鲁迅的思想路向相同的,倒该说到东汉末年的王充,他所著的《论衡》,便无视孔、孟、墨、道各家的思想权威,一一剥去他们的外衣,暴露他们的弱点的。《论衡》的尖锐战斗风格,也可以说是开出后来绍兴师爷的先河。绍兴师爷究竟起于何代?我们还不曾确凿考证出来,以我的研寻,盖与蒙古人入主中国有关,因为蒙古人主政,大权都在蒙古人与回人之手,他们都是游牧社会的豪杰,汉化的程度很浅,不懂得推行政务;因此,各级政府的政权,都落在幕僚之手(:主管政务的蒙古人,只是盖印批行就是了;)。这种幕僚制度,经过了明清两代,形成了一种特殊阶级,也可说是一种政治集团,成为支配中国政治的幕后力量,迄民国还是存在的。幕僚之中,分刑名、书启、钱谷各专业,刑名主法律,在朝便是法官,在野便是讼师,书启主文牍,便是后来的秘书,钱谷主财政,他们可以说是
  中下级的政治干部。这样便成为专业,也有江苏的常州、苏州人主其事的,大部分却都是绍兴人。因此,绍兴师爷成为绍兴读书人的谋生大道之一。刑名师爷,可以运用法律,却也可以玩弄法律,深文周内,入人于罪,玩弄文句,规避刑法,这都是他们的特长。若说绍兴的文风,冷隽尖刻,则明末的徐文长、张宗子(岱),清代的章实斋、李慈铭,都有着绍兴师爷的刀笔吏的风格的。周
  启明谈《阿0正传》,说讽刺小说是理智的文学里的一支,是古典的写实的作品。他的主旨是憎,他的精神是负的。然而这憎并不变成厌世,负的也不尽是破坏。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摘发一种恶即是扶植相当的一种善,在心正烧的最热,反对明显的邪曲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近于融化
  在那哀怜与恐惧里了。据亚里士多德说,这两者正是悲剧的有净化力的情
  ①陈漱渝主编:《一个都不宽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18页绪。"这当然是他们接受了西洋文学以后,更进一步的了群。但就绍兴文士的见地说,他们的确能够跳出世法的圈子对世俗予以冷静的批评的(绍兴师爷, 处于政治的幕后,也正使他们变成了玩世的态度,他们明白所谓政治就是这
  么一种玩意儿。我们读了《韩非子》,也可以知道法家文字是理智的,比较冷峻的〉。
  鲁迅兄弟,生长在士大夫心目中的"仕宦之家",要不是他们的祖父介孚公(周福清)出了 一点小乱子,因而削官被囚,家境突然破落了,他们的生活, 一定还在书香门第中打筋斗的。他们有一时期,也曾有被送去学幕的可能; 恰巧他们的本家在南京办洋务,这才为他们开辟了新世界,进入了现代化的思想圈来。不过,他们毕竟还是绍兴人,带着乡土的气息的。
  从绍兴联想到老酒,也和联想到绍兴师爷一样也顺理成章的。鲁迅在酒乡生长,懂得饮酒的情趣,也懂得酒人的陶然之境;若干方面,他都是阮籍嵇
  康的同路人(《在酒楼上》,他写道:"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 口酒。
  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5城人是不懂得吃
  辣的。"他是懂得喝酒的人〉。
  绍兴老酒,为什么味儿特别好?那得归功于泉水的清冽,和酒师父的技术,还有岁月累积,火性消逝,变得很醇了;葡萄酒太腻,髙粱、茅台、汾酒、大曲、竹叶青都过于辛辣,刺激性重;只有绍兴老酒是醇的,喝了有回味。酒可以陶醉我们;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这也是无上的享受。
  鲁迅笔下所写的,乃是小酒店的情趣,无论咸亨也罢,德兴也罢,反正酒店的设备都是差不多的。一间门面,门口曲尺形的柜台,靠墙一带放些中型酒瓶,上贴玫瑰烧、五加皮等字,蓝布包沙土为盖;直柜台下置酒坛。给客人吊酒时顺便掺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倌本领之所在。横柜台临街,上设半截栅栏陈列各种下酒物,店的后半就是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八九十来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 。下酒的东西,顶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鸡肫豆乃是用白豆盐煮晒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以细草纸包作粽子样,一文一包,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为什么叫作鸡肫豆的呢?其理由不明白,大约为的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像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即乡下所谓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也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此外现成的炒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里是卖酒附带吃酒,与饭馆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预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但是五十年前,读书人都不上茶馆,认为有失身份,吃酒却是可以,无论是怎样的小酒店,这个风气也是
  很有点特别的〉。我们添上这么一幅图画,绍兴之为酒廊,与鲁迅笔下所写的酒乡背景,可以看得十分真切了 。
  绍兴说吃酒,几乎全是黄酒,吃的人起码两浅碗,即是一提;若是上酒店去只吃一碗,那便不大够资格;实际上大众也都有相当的酒量,平常少吃还是为了经济关系,大抵至少吃上两碗是不成问题的。在绍兴吃老酒,用的器具与别处不大一样,它不像北京那么用瓷茶壶和盅子,店里用以烫酒的都是一种马口铁制的圆筒,口边再大一圈,形似倒写的凸字,不过上下部当是一与三的比例。这名字叫作窜筒,读如生窜面的"窜",却是平声。一窜筒称作一提, 倒出来是两浅碗,这是一种特别的碗,脚高而碗浅,大概是古代的盏的遗
  制吧!
  我和鲁迅同过许多回酒席,他也曾在我家中喝过酒,我知道他会喝酒;他的酒量究竟多少,我可不十分清楚。据周启明说:鲁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特别有朋友对谈的时候,例如在乡下办师范学堂那时,与范爱农对酌。他在《在酒楼上》,写他自己上了一石居,叫堂倌来"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大概是他自己的酒量了。范爱农比他喝得多,要喝两斤多。
  三他的童年
  鲁迅的自叙传中,开头有那么几句简单的话:"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一年多,死去了。"①这几句话,以往替他作传的,都不曾说得很切实,直到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出来,才把影响鲁迅幼年生活的几件大事交待清楚了。
  他们的祖父,介孚公,光绪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
  外官,选了江西金谿县,又同抚台闹了别扭,又往北京考取内阁中书,一直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忧,才告假回家。这一年,他却出了大乱子。那年乡试, 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锡恩,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苏州去拜访他们,因为都是什么同年,却为几个亲戚朋友去通关节,随即将出钱人所开一万两银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个乡下人名叫徐福,因为学会打千请安,口说大人小的,以当"二爷"为职业,被雇带到苏
  州去办事。据说那时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搁下了 ,打发送信的回去;那二爷嚷了起来,说里边有钱,怎么不给收条,这事便发觉了,送到江苏巡抚那里,交苏州府办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狱司里,一直监候了七年,到了辛丑一月,依照庚子
  年刑部在狱人犯,悉予宽免的例,准许释放,才得出狱回家。这便是鲁迅所说鲁 的那场大变故。科举时代,"通关节"是件大事,虽说贿赂公行,但若"通关节" ^ 被发觉,那是要兴大狱的。他们的介孚公,囚系在杭州,年年有处死的可能; 传 到了秋决时期,他们家中就得花一大笔钱到京中去向刑部设法,这样一年一
  年拖下来,监候了七年,就把他们那一点财产完全花光了。
  他们的"介孚公",才学是不错的,恃才而傲,一肚子不合时宜,外放和居
  京,都不很得意,因此,牢骚甚多,时常骂人。周作人曾经这么说过:
  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的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
  指桑骂槐,那就更有点难受了。他的骂人是自昏太后呆皇帝直至不成材的子侄辈五十、四七,似乎很特别,但我推想也可能是师爷学风的馀留,
  如姚惜抱尺牍中曾记陈石士在湖北甚为章实斋所苦,王子献"庚寅日记" 中屡次说及,席间越缦痛骂时人不已,又云:"缦师终席笑骂时人,子虞和之,馀然默然。,,是其前例。他的骂法又颇是奇特,一种说是有人梦见什么人反穿皮马褂来告别,意思是说死后变猪羊,还被害人的债,这还是平常的旧想头,别的是说这人后来孤独穷困,老了在那里悔。后者的说法
  更是深刻,古代文人在"冥土旅行"中说判定极恶的霸王的刑罚是不给孟婆汤,让他坐在地狱里,老在回忆那过去的荣华与威力,比火力与狗咬更
  要利害,可以说有同样的用意了。
  这一段叙述,非常重要,可以使我们了解鲁迅的抑郁心境的由来;他们的"介孚公"性格,一部分也在他的精神中再现;而那家庭环境,也使他自幼觉得社会的冷酷,所以,鲁迅就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人困顿
  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①(他们的介孚公只痛爱潘姨太太和少子,对魯迅也特别苛求;鲁迅在学堂考试第二 ,便被斥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幼子伯升考了倒数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这都是例子)鲁迅的骂人,有着他们祖父风格,也可说是有着绍兴师爷的学风,这是不必为讳的。
  鲁迅自己说过,有一时期寄食于亲戚家,被人说作乞食,那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亲戚家即是鲁老太太的母亲,那时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两房舅舅而已。鲁家的旧宅是在靠近海边,去镇塘殿不远的安桥头(鲁迅小说中的鲁镇,即指安桥头而言),规模狭小,鲁老先生在世时就住在王府庄。鲁迅寄食的时候,正是鲁宅在王府庄的最后一年(王府庄在绍兴县东
  三十里〉,到了第二年,他又跟了鲁宅迁移到小皋埠去了 (鲁迅笔下的理镇,也
  有小皋埤的影子)。
  他从外婆家回来那年,他的父亲伯宜公病了。他父亲的病对于他的精神
  上影响很大,他在《呐喊》自序中说:"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
  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髙,质
  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髙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
  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①这是触发他创作的动机之一。他曾在《朝花夕拾》中,特地写了《父亲的病》,他后来要自己去学医,就是这么一个动机来的。他便渐渐的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关于这件事,周作人有一段补正的话:伯宜公的病可能是甲午的冬天或是次年的春天。那时所请教的医生,最
  !初有一个姓冯的,每来总是酒醉醺醺,说话前后不符,不久就不再请了。他的;—句名言,"舌为心之灵苗",被鲁迅记录下来,但是挂在别人的账上了。后来的两个名叫姚芝仙与何莲臣,都是有名的郎中,但因此也就都是江湖派,每天药方,必用新奇的药弓I ,要忙上大半天才能办到,结果自然是仍无效用。他在序文中说:"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那时城里还有樊开舟、包越湖这些医生,比较平实一点,如照鲁迅的分类,总还可以归在无意的一类,但在当时却请教了有意的骗子,这真是不幸的事。
  衬托着这一幅黯淡的鲁迅童年的画面,还有台门的败落和时代动乱两种因素。乡下所谓台门,意思是说邸第,是士大夫阶级的住宅,与一般里弄的房
  屋不同;因此,这里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称为台门货也与普通人家有点不^ 1。^ 在家境好的时候可以坐食,及至中落无法谋生,只有走向没落的一路。根据传 他们的传说,台门货的出路是这几条,其原有的资产,可以做地主或开当铺钱
  店的,当然不在^:限。其一是科举,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或居乡当绅士。其二是学幕,考试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进取,改学师爷,称为佐治。其三是
  学生意,这也限于当铺钱店,若绸缎布店以次便不屑干了。可是第一第二都
  要多少凭自己的才力,若是书读得不通,或是知识短缺,也就难以成功。至于第三类,也须要有力的后援,而且失业后不易再得,特别是当铺的伙计,普通尊称为朝奉,诨名则为夜壶锟,因为它不能改制的器皿也。照这样情形,低不
  就,高不凑,结果只是坐吃山空,显出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法,末了台门分散, 混入人丛中不可再见了。论他们的质地,即使不能归田,很可能做个灵巧的工人,或是平常的店伙,可是懶得做或不屑做,这是台门的积习害了他们。出现于鲁迅笔底的人物,其实都是台门的悲剧人物,而鲁迅自己,也正从败落的
  台门中出来呢!
  鲁迅的家世^覆盆桥周家分作三房,叫做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过桥台门,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门,还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
  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在鲁迅的好些小说及
  《朝花夕拾》里,出现的智仁两房的英雄颇不少。
  作为鲁迅童年生活的背景,他自己在《朝花夕拾》中说到"百草园"和"三
  味书屋"的画面。他说:"我家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
  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 ,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
  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英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 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①这是一篇很简要的描写,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
  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家的相片。无论百草园或是园门口,都是小孩子们所爱
  去的世界,诚如周作人所添注的: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
  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
  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
  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
  于小孩子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我们不必说鲁迅生有异禀,
  聪明过人,但就他们兄弟二人,对于自然界的知识(古之所谓博物),咬得那么切实,倒和那些半吊子的读书人不相同的。
  后来,鲁迅被迫着抛开这恋恋不舍的荒园,送到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中去,那便是三味书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一箭之路,出门向东走去,不过三百步吧,走过南北跨河的石桥,再往东一拐,一个朝北的黑油竹门, 里边便是。在那儿设馆的,有老寿先生镜吾,小寿先生洙邻,鲁迅便是跟着老寿先生的。鲁迅描写那老寿先生是一个髙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大眼镜,他对他很恭敬,因为他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但是一开头,鲁迅就失望了 ,因为他预想这位博学先生一定无所不知的;他曾听说东方朔也很渊博,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他很想详细知道这一故事,但阿长(他们的老女工)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哪知问了老寿先生,也说不知道,脸上还有怒色,他于是大失望了。
  三味书屋只是读书,老寿先生、小寿先生在大声朗读,这些学生们也在大
  声朗诵。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在书房以外的一个园,在那里可以爬上花坛去
  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婵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先生读书人神的时候,于他们最相宜,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
  套在指甲上做戏。鲁迅呢,他是画画儿,用一种叫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 他自谓: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这是他的幼年艺术修养的底子。
  四少年时代的文艺修养
  少年时代的文艺,养
  许多人,欢喜说五四时代那几位杰出的文艺作家,怎么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照一般的说法,旧文学还是新文艺的根底,直到而今,还有人用作提倡读古书的有力根据。他们所据的例证,鲁迅也是其中之一。鲁迅最反对这一种说法,事实上,我们受古书与古文之累,比受它们的好处重得多;像鲁迅这样能从旧的牛角尖中钻出来,接受了旧的知识而不为旧知识所拖累,原是不容易的。不过,我们说鲁迅的作品中,还有着浓重的传统思想,这也是真实的。
  周作人说到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可以分为两部:甲、为收集辑录校勘研究,乙、为创作。这些工作的成就有大小,但无不有其独到之处,而其起因亦往往很是久远;其治学与创作的态度,与别人颇多不同,他以为这是最可注意的事。鲁迅从小就喜欢书画,这并不是书家画师的墨宝,乃是普通的一册一册的线装书与画谱。最初买不起书,只好借了绣像小说来看。光绪癸巳,祖父因事下狱,一家分散,鲁迅和他寄居在大舅父家里,住在皇甫庄,后来
  搬住小皋埠。"这大约还是在皇甫庄的时候,鲁迅向他的表兄借来一册《荡寇志》的绣像,买了些叫作吴公纸的一种毛太纸来,一张张的影描,订成大本,随后仿佛记得以一二百钱的代价卖给书房里的同窗了。他们回家以后,还影写了好些画谱,他还记得有一次鲁迅在堂前廊下影描马镜江的诗中画,或是王冶梅的三十六赏心乐事,描了 一半,暂时他往,祖母看了好玩,就去画了几笔, 却画坏了,鲁迅扯去另画,祖母有点怅然。后来压岁钱等等略有积蓄,于是开
  始买画,不再借抄了。顶早买到的,大约是两册石印本罔元凤所著的《毛诗品物图考》,这书最初也是在皇甫庄见到,非常歆羡。在大街的书店买来一部, 偶然有点纸破或墨污,总不能满意,便拿去掉换,至再至三,直到伙计烦厌了 ,
  戏弄说:4这比姊姊的面孔还白!何必掉换。,乃愤然出来,不再去买书。这书店大约不是墨润堂,却是邻近的奎照楼吧,这回换来的书,好像又有什么毛病,记得还减价以一角小洋卖给同窗,再贴补一角去另买了一部。画谱方面
  那时的石印本,大抵陆续都买了,《芥子园画谱》自不必说,可是却也不曾自己学了画。此外,陈溴子的《花镜》,恐怕是买来的第一部书,是用了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的本家那里得来的。家中也有些小说,如《聊斋志异》、《夜谈随录》
  以至《三国演义》、《绿野仙踪》等,其余想看的须得自己来添买。我记得这里边有《酉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
  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
  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了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
  存。《唐代丛书》买不起,托人去转借来看过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记》。鲁迅则抄了三卷《茶经》和《五木经》。"诚如周作人
  所说的,这些事都很琐屑,可是影响却颇不小,它就奠定了鲁迅平生学问事业
  的倾向,在趣味上,到了晚年,也还留下了好些明显的痕迹呢!
  鲁迅在《朝花夕拾》中也提到他所渴慕的绘图《山海经》,那是他的一个远房叔祖所惹起来的。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在他们聚族而居的宅子
  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鲁迅就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那老人告诉鲁迅,曾经有
  ; 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
  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他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这一份渴望,还是他们的女佣人阿长来满足了,她替他买了一部来,那是
  鲁迅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书。其后他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了,他的艺术
  倾向就是这么养成的。
  一八九八年,鲁迅到南京去进水师学堂,这是他少年时代的一大转变。
  那时子弟读书目的是在赶考,看看科举没有希望,大抵降一等去学幕,吃师爷饭,再不然则学生意,其等级是当铺、钱店以至布店;此外还有两样自由职业, : 即是做医生和教书,不过这不大稳固,而且也要起码是个秀才,才可以称儒
  医,坐家馆,否则有时候还不如去开豆腐店了。他们其时真是所谓低不就来传 髙不凑,看看这几条路都走不来,结果便想到了学堂,那在当时算不得什么正
  路,但是没有别的法子,也就只有这最后的一着了。所以鲁迅自己说:"我要到"进X学堂了 ,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
  鬼 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
  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
  少年时代的文艺
  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①周作人也曾说,当时学堂里教算学以至格致还不要紧,因为这可以算古巳有之的东西;唯独洋文最是犯忌,中西学堂以此成为众矢之的。南京的学堂,不但教授夷语,而且有些根本上就是武备性质的,绍兴人自然更要看不起。所以当鲁迅进了南京学堂
  的时候,本家叔伯辈便有人直斥之曰:"这乃是兵!"因为好男不当兵,这就十足表示其人之不足道了。
  鲁迅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是江南水师学堂,到了第二年,改进了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矿路学堂的功课,以开矿为主,造铁路为副,
  都用本国文教授,三年毕业。就只办了他们那一班,到了辛丑冬季,他们毕
  业,就停办了)。他们的祖父,本来从杭州写信叫他们进杭州的求是书院去,
  但书院除了膳宿免费以后,还得筹点别的用度的钱,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好
  到南京去了。"水师"和"矿路"学堂,当初虽然要住膳费,但甄别及格补缺之
  后,一切均由公家供给,且发给赡银,这于穷学生是很适宜的。鲁迅自言在水
  师学堂时,一星期功课,几乎四整天均是英文,一整天是汉文,一整天是做汉
  文(后来改为五整天是洋文),这对于他们接受外来文化,开拓文艺的境界,大
  有裨益的。我们且看周作人辛丑日记所载,当时他们巳经在看《包探案》、《长
  生术》、《巴黎茶花女遗事》这一类的书了。周作人曾说:他们所看汉文书于后
  来有点影响,乃是当时书报,如《新民丛报》、《新小说》,梁任公著作,以及严几道、林琴南的译书,这些东西,那时如不在学堂也难得看到的。他又说到《天
  方夜谭》所引起的兴趣,这是他们所开辟的文艺新天地。
  鲁迅在南京的回忆有一段生动的描述:"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
  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头便道:^'赫胥黎独处
  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凯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唯有天造草昧……,哦!原
  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 一口气读下去,4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
  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①这就带他进人现代化的世界中
  去了。
  从前,刘半农曾经送过鲁迅一副联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自己也不反对。孙伏园也曾替这副联语下过详细的注解,他说鲁迅研究汉魏六朝思想文艺最有心得,而且他所凭借的材料都是以前一般学人不甚注意的,例如小说、碑文、器铭等等。尤其对于碑文,他所手抄的可以说是南北朝现存碑文的全部,比任何一家搜集的都丰富。而且工作态度最为精审,《寰宇访碑录》和续录所收的,他都用原拓本一一校勘过,改正许多差讹以外,还增出不少材料。因此在他的写作上,特别受有魏晋文章的影响。我想除了他所说的这种因由以外,鲁迅的爱好魏晋文章,盖受章太炎先生的影响,太炎认为魏晋的论文最高,"持诵文还不如取《三国志》、《晋书》、《宋书》、《弘明集》观之,纵不能上窥九流,犹胜于滑泽者"。他的文体,巳经是魏晋文章,所以他的弟子,多少都受他的影响,不独黄侃、朱希祖如此的。近来,看了周作人所引用的旧日记,觉得鲁迅的旧文学修养,也和他的艺术修养一样,有着幼年时期的底子的。
  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是有名的翰林,上文已提及。他所藏的书虽没有玉田那么多,就周作人所开的看来,也有《十三经注疏》、《四史》和《纲鉴易知录》、《说文新附考》,此外还有《王阳明全集》、《谢文节集》、《文史通义》、《癸已类稿》;我们看了周作人的文学,可以知道《文史通义》、《癸巳类稿》这两种书对他思想的影响(他也说到经策统慕中所收的丁晏校本、陆玑《诗疏》和郝懿行的《尔雅义疏》,他们幼年时,巳经接受了《说文》、《尔雅》的知识了)。他的
  庚子年日记中,保留了一篇鲁迅《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岙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今之夕兮除夕,香焰梱缢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今夜长。人喧呼今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
  缃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盘鱼。寒泉今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
  ? 1圍^1圍了1^國义-國-國-國-國;?:?、X! ?,,
  来兮母徐徐。君友淬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
  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囊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阚今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宁召书癖今来诗囚。君为我守今乐未休,他年芹茂而稚香兮,购异籍以相酬。
  这是他早期的文字,当然没有什么新的见地,却使我们了解他的初期文
  字,巳经受了《楚辞》、《文选》的影响了。
  从周作人的日记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他们兄弟二人戊戌以后所爱好的
  书。他们当时所买的,有《世说新语》、《壶天录》、《淞隐漫录》、《阅微草堂笔记》、《徐霞客游记》、《唐人全集》(三味书屋时期,鲁迅已把十一经读完了,他也曾学过八股文及试帖诗〉、王渔洋《唐人万首绝句选》、《汉魏丛书》、《渔洋精华录》、《池北偶谈》、《曲园墨戏》、《李长吉昌谷集》。他们的兴趣,除了吸取当时西方的文化,古代中国文艺,他们已经接受传奇、笔记的知识,属于非正统
  派的异端思想呢!
  四 少年时代的文艺,养
  鲁迅曾在一篇《重三感旧》杂文中说到清末的风气:"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4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连八股出身的张之洞,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这'维新'风潮之烈了。"①鲁迅乃是维新时期的人物,他所接受的旧文艺传统,就融化在维新的新气氛中了。
  ①《鲁迅全集》第5卷,第372页。
  五在日本
  鲁迅到了南京,呼吸了"洋务"的维新空气,也可说是多可喜亦多可悲。他眼见当时所谓办洋务的当局,那么短视浅见,他们那所矿路学堂,就是一幅讽刺画。而他们就在屡传裁撤声中毕了业,他们一到了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不过,在鲁迅去国赴日本以前,并不是如他所自谦的"一无所能"的,他那时已经接受了赫胥黎、斯宾塞、孟德斯鸠的思想,而且对于嚣俄\小仲马的小说戏曲有所体会,已经比一般维新志士高了一着了。他到日本去留学,也有着救国的雄心的。他到日本,开头学的是医学;那时留学界的空气,偏重实
  用,十之八九学法政,其次是理工,对于文学都很轻视,对于医学也很少兴趣。鲁迅曾经眼见他父亲病中所受的磨折(他父亲病了 一年,死时只有三十七岁),后来到南京进洋式的学堂,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箅学、地理、历史、
  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他们却看到些木版的《人体新论》、《化学卫生论》之类。他说:"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
  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 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迅 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评 于维新的信仰。"①他学医的动机,也和当时谈革命准备流血一样伟大的。他传 在仙台医学专门的学习成绩,非常之好,好到藤野先生把传他一家之学的希
  望存在鲁迅身上,好到仙台医专的同学对他妒忌,以为他独得藤野先生的照
  俄,即雨果。
  ①《鲁迅全集》第1卷,第270页。
  顾;然而他忽然又抛弃了医学,转到文学这边来了。
  这一曲折,鲁迅自己有过很沉痛的追忆:他在仙台医专读书时,教师教授生物学,已用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
  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争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着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中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 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精神。据解说,那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
  们。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的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
  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①鲁迅当时是站在爱国的民族主义观点上学习医学,也就站在同一观点上变而为提倡文艺运动了。周作人说:"鲁迅那时的思想,我想差不多可以民族主义包括之,如所介绍的文学,亦以被压迫的民族为主,或则取其反抗压制也。"这话是不错的。
  鲁迅第二次到东京,为了要从文艺运动来救中国,第一步就是要办杂志。那时,在日本的留学生,办了许多杂志,但是没有一种是讲文学的,所以发心想要创办,名字定为《新生》。这名词,多少和但丁的《新生》有点关系,含有文
  艺复兴的意味。其时,留东学生多轻视文学,《新生》的消息传出去时,大家颇以为奇。当时,他们也找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如许季黻(寿裳〕、袁文薮等等,可是《新生》还不及出版,朋友又分散了,大概他们都准备了一些稿子,只是不曾发刊。据周作人说:《新生》终于没有办成,但计划早已定好,有些具体
  的办法也巳有了。第一期的插画也已拟定,是英国十九世纪画家瓦支的油画,题云"希望",画作一个诗人,包着眼睛,抱了竖琴,跪在地球上面。杂志搁浅的最大原因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第二关则是人力, 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他们办杂志不成功,第二步计划是来译书。翻译比较通俗的书卖钱是别一件事,赔钱介绍文学又是一件事,他们所做的是后面的一种。他们经营了
  好久,才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上的序言,鲁迅说明宗旨,云: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 移译每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由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
  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
  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
  无迟莫之感觉矣①。
  他们工作十分辛勤,选择也非常精当,可是社会的反应非常冷落。直到十一年以后,那已经是五四运动以后,才重新为文化界所认识。《域外小说
  集》重版时,鲁迅写了一篇新序,叙述当初的情形:"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
  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
  为这意见,便
  鲁
  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当初的计划,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得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多少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介绍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〇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账。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
  者
  人买了 (第一册多卖一本,那是他们自己去买来的,实际上只有二十位读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
  评传
  以后再没有人买了。"②(第一册印一千本,第二册印五百本)当时,这一类小说所不受读者欢迎,鲁迅自己曾说了一个主要原因,说:"初出的时候,见过的人,往往摇头说,以为他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
  《鲁迅全集》第10卷,第155页
  同上书,第161页。
  惯了 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阿英则谓周氏弟兄的翻译, 虽用的是古文,但依旧保留了原来的章节格式,这对于当时的中国读者是不习惯的,既没有林纾意译"一气到底"的文章,又有些诘屈聱牙,其得不到欢迎,是必然的。
  《域外小说集》两册中,共收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思尼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从这上边,可以看出一点特性来,即一是偏重斯拉夫系统,一是偏重被压迫民族也(那时日本翻译俄国文学,也不甚发达〉。这许多作家中间,鲁迅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好李长吉有点关系罢。此外有伽尔洵;高尔基虽巳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鲁迅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理,《死魂灵》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打架》,喜剧《巡按》等。波兰作家最重要是显克微支。如周作人所说的:"用幽默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
  果戈理与显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0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亦在于此。
  周氏兄弟都在日本求学,都接受了西洋文学的熏陶,有如上述;至于他们
  所受日本文学的影响,究竟怎样一种深度?我看,启明所受的比鲁迅深得多。
  依启明的说法是:"鲁迅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森鸥外、上田敏、长谷川、二叶亭诸人,差不多只重其批评或译文,唯夏目漱石作俳谐小说《我是猫》
  有名,鲁迅候其印本出即陆续买读,又热心读其每日在《朝日新闻》上所载的
  《虞美人草》。至于岛崎籐村等的作品,则始终未过问,自然主义盛行时,亦只
  取田山花袋的《棉被》,佐藤红绿的《鸭》一读,似不甚感兴味。鲁迅日后所作小说,虽与漱石作风不似,但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颇受漱石的影响,而其
  深刻沉重处,乃自果戈理与显克微支来也。,,
  前几年,周作人曾在上海《亦报》刊载《鲁迅在东京》的故实,一连串三十五篇(后来又补写了几节、从这些故实,我们可以知道鲁迅那一时期的文艺修养,正是中西兼修,古今交融的。那时,他于一九〇六年秋天再往东京,先住伏见馆,后住东竹町中越馆,后来又随着许寿裳住在西片町的伍舍(:五人同住的房子)。他住在伍舍,由龚未生发起,往小石川到民报社请章太炎先生讲
  《说文》,那是一九〇八一一九〇九年的事,太炎在东京一面主持《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借神田的大成中学讲堂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
  与许寿裳和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和章先生说,请他可否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章先生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
  了四人(周氏兄弟、许寿裳和钱均甫),龚未生和钱夏(玄同\朱希祖、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听讲的,也来参加。民报社的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
  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厅,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
  对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
  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鲁迅的旧文学,本来很渊博,很笃实,经过这一番启发,境界
  更进一阶了
  鲁迅从章氏问学的动机,据他自述,主要是为了向往章氏的革命人格,他
  说:"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一九〇六年六月
  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
  皇的梁启超斗争,'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X X X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
  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①这倒是他们师弟二人一生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这儿留着一件待考定的公案,即鲁迅曾否在东京参加革命组织^光复会^问题。周作人说:"鲁迅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
  所与往来者,多是同盟会的人。他也没有入光复会;当时陶煥卿也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未生大抵同来。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计划起义,以浙东人的关系,鲁迅该是光复会中人了,然而又不然。"我以为他的话
  是可信的。但林辰替这件事作考证,却认为鲁迅曾参加过光复会,他引用了
  许寿裳的《鲁迅年谱》作证明。究竟如何,还待再行考定
  六辛亥革命前后
  六辛亥革命前后
  要替鲁迅写上一段革命的光荣历史,也未始不可的;但我们看了《阿
  正传》,看了赵秀才、假洋鬼子和阿0的盘辫子革命,说鲁迅也是辛亥革命的
  战士 ,就几乎等于讽刺他了 。本来,构成辛亥革命的势力,原有袁世凯所领导的北洋派军人、宪政运动以及康梁派维新人士和同盟会革命分子,这三种,并
  不能让同盟会独占革命的功绩的。而同盟会,乃是合孙中山所领导的兴中会和章太炎所领导的光复会而成的(光复会成立于一九〇三年顷,是清末一部
  分进步的知识分子和会党分子所组织的,它的会员,以浙江人为最多)。章太炎和汪精卫一同主持同盟会的宣传刊物《民报》,在宣传工作上,双方所卖的气力是相等的,并不如后来国民党的史书所载,只把辛亥革命归功于孙中山的同盟会的。
  不管鲁迅是否参加同盟会或光复会,他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
  多是同盟会的人,则是事实。鲁迅是一个热情的民族主义者,光复会首领
  之一陶焕卿(成章;),和他往还甚密(光复会的实力派,有竺绍康、王金发、陶
  成章、陈子英等人,后来徐锡麟失败了,竺、王逃回山里,陶、陈溜到了东京。辛亥革命成功,沪军都督陈其美忌陶成章派的实力,遣蒋介石在上海广慈
  医院,暗杀了陶成章,乃为党人所不齿〉。周作人说:"陶焕卿亡命来东京, 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那时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计划起义,太炎先生每戏呼唤强盗或唤皇帝,来寓时大抵谈某地不久可以4动,,否则讲春秋时外交或战争情形,口讲指画,历历如在目前。尝避日本警吏注意,携文件一部分来寓,嘱来代收藏,有洋抄本一,系会党的联合会章,记有一条云: 凡犯规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红布上盖印。又一枚红缎者,云是4龙
  头'。煥卿尝笑语曰:填给一张正龙头的票布如何?数月后焕卿移居,乃复
  来取去。"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可以知道当时党人的浪漫气氛,也可见鲁
  迅和光复会人关系的密切,也许这一类浪漫气氛,不合鲁迅的口味,所以他就不正式参加革命的组织了。
  清末革命党之中,那位有名的"女侠"秋瑾,也是浪漫气氛很重的。秋瑾
  与鲁迅同在日本留学。取缔规则发表后,留学生大起反对,秋瑾为首,主持全
  体回国,老学生多不赞成,因为知道取締二字的意义,并不怎样不好,因此,这
  些人被秋瑾在留学生会馆宣告了死刑,有鲁迅、许寿裳在内。鲁迅还看见她将一把小刀抛在桌上,以示威吓。不久她归国,在江浙一转,回到故乡去,主
  持大通体育学堂,为革命运动机关。及徐锡麟案发被捕,只留下"秋风秋雨愁
  煞人"的口供,在古轩亭口的丁字街上被杀。革命成功六七年以后,鲁迅在
  《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药》,纪念她的事情,夏瑜这名字是很明显的,荒草离
  离的坟上有人插花,表明中国人不曾忘记了她。
  从鲁迅的《药》,可以了解他对"革命"的看法。这一篇小说,"他描写群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说,因群众的愚昧而来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
  捷说,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 ,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
  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增加群众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革命党人的"浪漫"观点,浪漫主义的革命行为,也是时代的悲剧。
  鲁迅之不曾成为革命党人,许景宋(他的夫人)曾经引用了鲁迅自己的话有所解释。鲁迅对于革命的举动,因着自然的耳濡目染,虽则知道得很清楚, 似乎还没有肯参加过实际行动。他总说:"革命的领袖者,是要有特别的本领的,我却做不到。"有一回,看见某君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谈天说地,而当时当地就有他的部下在实际行动着丢炸弹,做革命暗杀事情。当震耳的响声传到的时候,他想到那实际工作者的可能惨死的境遇,想到那一幕活剧的可怖,就焦躁不堪。的确是这样脾气的,他对于相识的人,怕见他们的冒险。而回顾某君都神色不变,好似和他绝不生关系的一般,使他惊佩不置。所以鲁迅又说: "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过问。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够做革命者。"在《两地书》中,鲁迅也曾说过:"凡做到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景宋说鲁迅终生是一个思想领导者,而不是实际行动者。
  一九〇九年(清宣统元年)六月间,鲁迅从日本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第二年八月间改任绍兴中学堂教员兼监学。又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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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辛亥革命前后
  辛亥,暑假后离绍中,和孙德欽办报。九月间,绍兴光复,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辛亥革命前,鲁迅的经历,就是如此如此。许寿裳曾说他自己因为学费
  无着,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沈衡山任监督),鲁迅是他向沈氏推
  荐,延揽来杭的。他说:"鲁迅在东京不是好好的正在研究文艺,计划这样,计划那样吗?为什么要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呢?这因为
  周作人那时在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巳经和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
  须由阿哥资助,所以鲁迅只得自己牺牲了研究,回国来做事。"鲁迅教书和研究学问那么认真,那是大家所知道的。他在绍兴中学堂教书,学生中如胡愈
  之、孙伏园、宋紫佩,后来都在教育文化界卓然有所立的。
  辛亥革命到来那一时期,鲁迅十分兴奋,在绍兴尚未光复之顷,城中人心
  浮动,他曾经召集了全校学生们,整队出发,在巿面上游行了一通,镇静人心, 结果大家当作革命军已经来了,成为唾手而得的绍兴光复。关于这一段经过,鲁迅在《追忆范爱农》一文中,有生动的描写:
  到冬初,我们〈他和范爱农)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笫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 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拒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 ,但即使不嚷
  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 ,也很少有工
  夫谈闲天①。
  这便是他们所身经的辛亥革命。当时,有几位年青的学生,办了一种报纸,对军政府有所攻击,顶的还是鲁迅的招牌,但是青年们的居心和王都督的
  手法,都使他十分痛心。
  辛亥革命的使人失望,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许季弗从南京来请鲁迅到
  南京教育部去,范爱农对他说:"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吧!"①这是很凄凉的话头!鲁迅自己也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见过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他用讽刺的笔法来写阿0的革命,才勾出了真实的一面。《阿^正传》第七章开头便标明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举人老爷送箱子来赵家寄存,把革命消息带给了未庄,使得阿0兴奋起来,在街上发出造反的口号,吓得全村的人十分惊惶。他的警句是:"我要什么就要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买了他搭连的赵白眼想探他的口气,问道:"阿0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吧?"阿0回答道:"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据周作人说:这一个场面乃是实有的,确实是阿桂自己的事。那时,杭州已经反正,县城的文武官员都已逃走,城防空虚, 人心惶惶,阿桂在街上掉臂走着嚷道:"我们的时候来了,到了明天,我们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有破落的大家子弟对他说:"我们这样人家可以不要怕。" 阿桂对答得好,"你们总比我有。"有即是说有油水,不一定严格的说钱。在那一天的夜里,嵊县的王金发由省城率队到来,自己立起了军政分府,阿^一觉醒来,已经失掉了他的机会,他的成功便只是上边所说的那一个时期,这之后他想革命只有静修庵一路,但是那里也已经给秀才与洋鬼子去革过了。
  周作人说阿0在静修庵革命失败,原因是赵秀才与钱假洋鬼子先下了手,这里显示出来他们三人原是一伙儿,不过计划与手段有迟早巧拙之分罢了。正传里写士大夫阶级绝不多费笔墨,却可以看出这对于革命有保守与进取两派,也可以说甲是世故派,乙是投机派。举人老爷与钱太爷不曾露面,赵太爷的态度,可以对阿0的话为证,他反对秀才驱逐阿0的主张,以为怕要结怨。这是旧的投机派。新的便要更有计划了,第一步是静修庵,第二步则是"柿油党";有了这银桃子的党章挂在胸前,在乡间就成了 土皇帝,什么人都看不在眼里,何况是阿0呢?阿0想要投效,前去拜访假洋鬼子,遇着正讲催促洪哥动手的故事,看见阿0便吆喝滚出去,阿0从哭丧棒底下逃了出来,不曾被打;但假洋鬼子既然不许可他革命,他的前途便完全没有了。
  依郑振铎的说法:"像阿0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
  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
  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鲁迅却不赞同这一种说法,他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的命运,也只能如此
  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并非现代的前方,而是其后, 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0究竟已经用竹筷
  盘上他的辫子了。
  《阿0正传》第八章开头便说:"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①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里, 便包括了辛亥革命后社会上换汤不换药的混沌情形,虽然王金发做了军政分府都督,总揽民政军事之权,本文中说知县和把总还是原官,并不是事实;但见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的话却是真的,因为当时投机派摇身一变,做了新贵的的确不少。一群旧人都拥上了台,与清朝不同的,便只是少了一根辫子。这是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他在《阿0正传》之前,曾写了《怀旧》,立意相同;)。
  七民初的潜修生涯
  辛亥革命,说穿来只是"盘辫子"与"剪辫子"的革命,其使我们失望,那是必
  然的。那时的鲁迅,已经到了北京,看了走马式的政治局面,他摸到了病根所在,便沉默下去了。《两地书》中,他在一封复许广平的信中提到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说:"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也
  不是新漆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巳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最好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劣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 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但说到这类的改革,便是真叫做'无从措手'。不但此也,现在虽只想将'政象'稍稍改善,而且非常之难。在中国活动是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单知道烧抢,东三省的渐趋于保护鸦片, 总之是抱'发财主义7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济贫的事,巳成为书本子上的故事了。军队里也不好,排挤的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鲁 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我又无拳无勇,真: 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传 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
  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要成联合战线,还在将来。"①
  他对于中国的民族性从社会根柢上看,可说是十分悲观的。而民初的社
  会政治,都使他十分失望。
  他在另外一篇《灯下漫笔》中,有更深切的剖析,他说: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又属于无论哪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掉;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吧,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一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的时候,宋末元末的时候,
  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 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4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以上奴隶的轨
  道。"时日曷丧,余及汝偕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规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腾欢" 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因此,他下十分沉痛的结论: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
  其更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1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1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
  鲁迅在他的《呐喊》自序中,说过民初那一时期的心境:"^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人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3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
  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 ,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与
  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①这段话的暗示性非常强,因此,有人要讨论鲁迅抄碑文的心境如何?目的何在?方法如何?等等了。
  民初,袁世凯政权下的政治空气,那是十分低沉的;鲁迅那时在教育部做
  事,住在5会馆补树书屋,抄点古碑,表示对世务不闻不问,这种消极方式,可
  以避免当局的注意,也是我们所了解的。5会馆,便是绍兴县馆,原名山(阴)
  会(稽)邑馆,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北头,这地段不箅很好,因为接近菜巿口,幸而民国以后不在那里杀人了,所以出入总还是自由清净的。会馆在
  路西,进门往南是一个大院子,正面朝东一大间,供着先贤牌位,便是仰蕺堂。堂屋南偏有一条小弄堂,通到堂后的小院子,往北跨过一个圆洞门,那里边便是补树书屋了。补树书屋本身是朝东一排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鲁迅住时,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鲁迅抄碑就在补树书屋那两间房里,当初是在南偏,后来移到北边的一间去了。据周作人的说法,洪宪帝制活动时,袁世凯的特务如陆建章的军警执法处,大概继承的是东厂的统系,也着实可怕,由它抓去失踪的人至今无可计箅。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大约只
  要有一种嗜好,重的嫖赌蓄妾,轻则玩古董书画,也就多少可以放心。教育部里鲁迅的一班朋友,如许寿裳等等如何办法,是不得而知,但他们打麻将总是
  在行的,那么即此也巳可以及格了。鲁迅却连"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
  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张,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
  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这
  样一块汉碑的文字,有时候可供半个月的抄写,这是很合箅的事。因为这与誊清草稿不同,原本碑大字多,特别汉碑又多断缺漫漶,拓本上一个字若有若
  无,要左右远近的细看,才能稍微辨别出来,用以消遣时光,是再好也没有的, 就只是破费心思也不少罢了 。
  后来帝制失败了,袁世凯也死了,鲁迅还是继续抄下去,因为他最初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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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民初的潘,生涯
  虽是别有目的,但是抄下去,他也发生了一种校勘的兴趣,这兴趣便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才被创作和批评的兴趣替代了去。他抄了碑文,拿来和王兰泉的
  《金石萃编》对比,看出书上错误的很多,于是他立意要来精密的写成一个可信的定本。这是他抄碑的进一步的成就。
  鲁迅校勘碑文的方法,是先用尺畺定了碑文的髙广,共几行,每行几字,
  随后按字抄录下去,到了行末,便画上一条横线,至于残缺的字,昔存今残,昔缺而今微的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别注明〔从前吴山夫的《金石存》,魏稼孙的《缋语堂碑录》,大抵也用此法〉。这样的校碑工作,不仅养成他的细密校勘修
  养,而且有积极的一面。
  我们且看鲁迅生平知己许寿裳先生的追忆:自民二以后,他常常看见鲁
  迅伏案校书,单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过多少遍,参照诸本,不厌精详,所以成为校勘最善之书。其序文有云:"今此校定,则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其为
  浓墨所灭,不得已而从改本者,则曰字从旧校,以着可疑。义得两通,而旧校
  辄改从刻本者,则曰各本作某,以存其异。"并作《逸文考》、《着余考》各一卷附
  于末尾,便可窥见他的功夫的邃密。许氏说:"鲁迅对于魏汉文章素所爱诵, 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们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
  可得其梗概。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格,严气正性,宁愿覆折, 憎恶权势,视若蔑如,缟犒焉坚贞如白玉,懔懔焉劲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此外,鲁迅搜辑并考证历代小说史料,计有《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鈔》三部,是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副册,搜罗的勤劬,考证的认真,允推独步。近年来研究小说者虽渐次加多了,宋以后的
  史料虽有所获了 ,但是搜辑古逸之功,还未见有能及鲁迅的呢!
  许氏说到鲁迅中年研究汉代画像,晚年则提倡版画,工作的范围很广;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即就碑文而言,也是考证精审,一无泛语,如《南齐吕超墓志跋》,便见例。这一篇墓志跋,乃是鲁迅所编汉魏六朝石刻研究中的一节,书未完成,所以全集中未收人。据许氏所知,吕超墓志石出土以后,便为许氏至戚顾鼎梅所得,藏在杭州。顾氏及鲁迅均有跋文,考证详明, 两人不谋而合。
  考证校勘之学,在清代原是朴学家的主要功夫。宋明理学家治儒家的经
  学,考证校勘,乃其旁枝,不过朱熹弟子如王伯原,便在这方面有所表见。清初经学大师,如顾炎武、黄宗義、王夫之,都于文字训诂名物制度有所考订,已开朴学之先河。到了皖学(戴东原)吴学(惠氏父子),对于考证,训诂名物,尤见功夫。考证学所研究的虽是纸片上的文字,而其方法与近代科学逻辑相合。清代大师孙诒让、章太炎、王国维都是在考证校勘上下过功夫的。这一方面。鲁迅也还是朴学家的正宗,继承章太炎这一脉而来的。不独他个人的兴趣,在考索上有所表见,即其审慎严密的态度,也和清代朴学家相一致的。胡适从美归国,从新考证学广大了皖学的门庭,汲取西方科学方法以充实考证的技术;他深深佩服鲁迅的考订功夫,鲁迅也推许胡氏的小说考证,这都不
  是政治偏见所可抹消的。清代思想家,视野广大了,宗派的偏见冲淡了,章太炎的弟子,如钱玄同、周作人、鲁迅,都不拘于今古文的门户之见,也可说是中国学术思想史的新页。人 托尼学说
  孙伏园在《鲁迅逝世五周年杂感》中,有这么一段话:"从前刘半农先生赠
  给鲁迅先生一幅联语,是4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友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对。所谓'托尼学说、'托'是指托尔斯泰, '尼'是指尼采。这两个人都是十九世纪思想界的巨星,著作都极宏富,对于社会的影响深而且大。鲁迅先生的思想之博大精深,自然与他们相比也很恰当。而鲁迅先生在学生时代,很受托尼二家学说的影响。托尼二家的学说, 一般的说法,是正相反对的。尼采的超人论,推到极端,再加以有意无意的误解,在德国,便成了第一次大战前的裴伦哈特的好战论,和这纳粹主义的侵略论。鲁迅先生却特别喜欢他的文章,例如《苏鲁支语录",说是文字的刚劲, 读起来有金石声。而他的学说的精髓则在鼓励人类的生活、思想、文化,日渐向上,不长久停顿在琐屑的、卑鄙的、只注意于物质的生活之中。至于托尔斯泰的大爱主义,那是导源于基督教的精神,与后来思想上的平民主义、民族自决主义、国际平等主义,都有精神上的联系。直到二次大战时的反侵略阵线, 例如对于欧洲被侵略的各小国,虽然它们的军事势力巳在国内早被侵略国家所摧毁,还尽量的设法支持它们反侵略的微薄势力,以期共同消灭侵略国家的暴力与野心,这还可以说与托尔斯泰的大爱主义有密切的关系。托尼学说的内容既有很大的不同,而鲁迅先生却同受他们的影响,这在现在看来,鲁迅先生确不像一个哲学家那样,也不像一个领导者那样,为别人了解与服从起见,一定要将学说组成一个系统,有意的避免种种的矛盾,不使有一点罅隙, 所以他只是一个作家、学者,乃至思想家或批评家。"这一段话,对于了解鲁迅早期的思想是很重要的,不过笔者所知道所了解的,和孙氏的观感颇有距离, 因此,对于孙氏的说法作相当的保留。
  原来,十九世纪的哲学,从叔本华到尼采这一派悲观哲学,导源于佛学,脉
  今通常译为《査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丁&^!
  络非常鲜明。叔本华生于一七八八年,卒于一八六〇年,正当十九世纪前半叶,
  德国承康德之后,哲学鼎盛,名家辈出之时。"叔本华虽自命为康德嫡嗣,而其
  学乃似教外别传,与同时哲人如黑格尔、费希特、谢林等相较,颇有空谷佳音、遗
  世独立之慨。叔本华近承康德,远绍柏拉图,旁搜于印度佛说,遂自创为一家之言。其所以异于并世德国诸哲学家者,特征有四:当时诸哲人,其思想渊源纯出
  于西方,而叔本华则兼采佛学,有东方之色彩,此其一;当时哲学上传统之假定,
  以为就根本言,人生乃谐合者,而叔本华则以为人生乃凌乱忧苦,故持悲观,主解脱,此其二;当时哲人多为唯理主义者,重理智与概念,而叔本华则兼尊直觉,
  此其三;当时哲人,其天性率近科学,运思密栗,而文辞质朴,甚至于晦涩难读,
  而叔本华则有文学之天才,其文章特为清美朗畅,蹇麈动人,此其四。叔本华早
  年英发,才气甚高,而禀性孤僻,与世寡谐,沉忧善感,易伤哀乐,其论述哲思之书中,时有郁辅之情,孤愤之语,故叔本华可谓诗人式之哲学家。"我们仔细对
  比,鲁迅的思想、性格,正有着叔本华的影子。鲁迅接受尼采学说,也正是接受叔本华与佛家的悲观哲学,那是不待言的。
  章太炎先生以治佛学,讲因明唯识,完成思想体系,也是人所共知的;这—方面,鲁迅也受了太炎的影响。许寿裳说民三以后,鲁迅开始看佛经,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他曾对许氏说:"释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
  多难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他对于佛经, 是当做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借以研究其人生观的。
  依笔者所了解的东西文化思想相互影响的迹象来说,十六世纪以后,泛滥于欧洲的自然主义哲学,导源乃由于老庄道家思想的西行,其影响所及,在政治则有法卢梭之《民约论》,在自然科学则有英达尔文、赫胥黎的《进化论》。十九世纪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想,可说是无政府主义全盛时期,溯其源也和老庄思想有血缘上的关系,而叔本华、尼采的个人主义哲学,也和道家哲学相通。鲁迅笃好魏晋文人的文字,其于嵇康阮籍的思想,有最深刻的研究;对于他的爱好赫胥
  传 黎《天演论》,笃信尼采学说,可说是相反而实相成的。至于托尔斯泰的大爱主
  义,出于佛家思想,也是治托氏学说所共知的(印度的甘地主义,正是托氏大爱主义的实践;)。无政府主义固是社会主义的一派,却是极端尊重个人主义,和尼
  采思想相通。所以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来是矛盾的;从无政府主义观点看来,
  鲁迅早期的宇宙论、社会观、人生观,略见于《坟》中所辑集的文字中(;《坟》,鲁迅的散文集,所集系一九〇七一一九二五年间的文字:)。其中介绍
  进化论学说的有《人之历史》;他说:进化之说,创始于希腊哲人德黎(丁至达尔文而大定。他说,德国的黑格尔和赫胥黎一般,都是达尔文学说的讴
  歌者。关于这一方面思想的发展,他说到瑞典的林那(压."!!^)、法国的兰
  ,麻克"!). !^瓜^^)和德国的歌德&^)。他是研究生物科学的,所以条秩源流,非常明白,并不像若干社会科学家,或主黑格尔(如陈独秀〉,或主达
  尔文(如胡适),建立不要融合的宗派的。
  鲁迅并不自悔其少作的,他的《文化偏至论》,便是提倡极端个人主义的。他说:"个人一语,人中国未三四年,号称识时之士 ,多引以为大诟,苟被其谥, 与民贼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误为害人利己之义也欤?夷考其实,至不然矣。……盖自法兰西大革命以来,平等自由,为凡事首,继而普通教育及国民教育,无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则渐悟人类之尊严;既知自我,则顿识个性之价值;加以往之习惯坠地,崇信荡摇,则其自觉之精神,自一转而为极端之主我。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涨,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此其为理想
  诚美矣,顾于个人特殊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更举黯暗,则流弊所至,将使文化之纯粹者,精神益趋于固陋,颓波日逝,纤屑靡存
  焉。盖所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况人群之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非超越尘埃,解脱人事,或愚屯罔识,惟众是从者,其能缄口而无言乎
  物反于极,则先觉善斗之士出矣;德人斯蒂纳尔(!^. 3^1160乃先以极端之个
  人主义现于世。谓真之进步,在于己之足下,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属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个人,亦即资财,亦即权利。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意志,亦一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 ,顾同是舆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绝义务。义务废绝,而法律与偕亡矣。意盖谓
  舆台,古代奴隶中两个等级的名称,后泛指被奴役的人。
  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
  由者也。"①这是鲁迅五十年前所说的话,到今天看起来,不是更切中时弊,批评得最切当吗?
  个人主义哲学,自以叔本华为宗匠;鲁迅说:"叔本华(八.30110?611^31160 则自既以兀傲刚愎有名,言行奇觚,为世希有;又见夫盲瞽鄙信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那时至丹麦哲学家契开迦尔1^61^^犯^)愤发疾呼,以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而顾瞻他事胥无益焉。其后有挪威文学家易卜生(^^!!!^比就!!)便发挥契氏的学说,
  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释者称。易卜生说:"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实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
  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 还是救出自己。"②后来胡适在《新青年》介绍易卜生主义,也就是这一种个人主义。
  鲁迅推尼采为个人主义哲学的杰出之士。他说:"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这便是震惊欧洲思想的超人学说,对于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作最猛烈的抨击的。因此,反唯物主义的倾向,也和反社会主义、民生主义相呼应。鲁迅介绍主观主义,说:"如尼采,易卜生诸人,皆据其所信,力抗时俗,示主观倾向之极致;而契开迦尔则谓真理准则,独在主观;惟主观性,即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为,亦可弗问客观之结果若何,而一任主观之善恶为判断。"这种说法, 和其他学说一样,各有所独至,却也是一偏之论。清末民初,绍介欧西学说的,几乎各宗各派都介绍过来,有的提倡社会主义的,骨子里还是个人主义; 有的以民主政治相号召的,满脑子仍是英雄观念,这都是不足为异的。鲁迅的思想,受叔本华、尼采学说的影响,在他自己乃是顺理成章、井然有其一贯体系的。
  ①《鲁迅全集》第1卷,第45页。@同上书,第47页。
  另外一篇,题名《摩罗诗力说》,提倡浪漫主义的文学,也是鲁迅的前期文艺观。("天竺古有《韦陀》四种,瑰丽幽琼,和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亦至美妙。厥后有诗人加黎陀萨者出,以传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人歌德至崇为两间之绝唱。"〉浪漫主义,本来和返诸自然的
  人文哲学精神相吻合。鲁迅说:"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 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狂溱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野蛮如蕾,文明如实,野蛮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①他说:"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与感怡悦。文章的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
  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②这一说法,和他晚年的文艺观,颇有出入;但其发挥文艺的一方面意义,也和晚年所发挥的另一方面意
  义,同为真理之一面,有同样的价值的。
  晚清文艺界,最激动国人心灵的诗篇,乃是英国诗人拜伦的《哀希腊》,而拜伦的浪漫主义色彩及其传奇性的行为,尤足以鼓舞人心。鲁迅也是推介拜伦的浪漫文学的,他说:"拜伦既喜拿破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其平生,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 战则不止。而复率旨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贬是非善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③这是民初的文艺空气,也是鲁迅性格的一面呢!
  《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
  同上书,第65页。
  同上书,第74、78页。 一
  九《新靑年》时代
  《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创刊于一九一五年,这是现代中国文化运动
  的纪程碑。他们倡导思想革命、文学革命;中国的新文化,也就以五四运动为
  分水线。不过一般人以为《新青年》一开头就提倡白话文运动,那是错误的, 《新青年》本来是用文言体写的,和当初的《甲寅》杂志、《新民丛报》差不多的
  张资平曾对郭涞若批评到《新青年》,说是"还差强人意,但都是一些启发的普通的文章,一篇文字的密圏胖点和字数比较起来还要多"〕。那儿所刊载的
  苏曼殊小说,也还是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派的风格。胡适翻译的小说,如都德的《柏林之围》,也是文言体的,连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也还是用文言体写的。进入思想革命、文学革命阶段,那是一九一七年以后的事。鲁迅的《狂人日记》,才是第一篇白话体的小说。
  这些掌故,我们还是依照周作人的说法,更为真实些。他说:在张勋复辟之前,鲁迅继续在抄碑,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但在这事件以后,渐渐发生了一个转变。这事,鲁迅自己说过,是由金心异的一场议论起来的。金心异即是林琴南送给钱玄同的别名。钱玄同和鲁迅同是章太炎的学生。鲁迅住在北京绍兴会馆,如鲁迅自己所叙记的,"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 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我说^没有什么用。''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我说: 鲁 '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 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
  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
  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人死灭,并不感到
  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
  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住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 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
  九《新青年》时代
  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
  篇《狂人日记》。"①
  在与金心异谈论之前,鲁迅早知道了《新青年》的了,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起它,周作人就说他初到北京,鲁迅就拿几本《新青年》给他看,说这是许寿裳告诉的,近来有这么一种杂志,颇多谬论,大可一驳,所以买了来的,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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