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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_4 余杰(当代)
  送给你一首新写的诗歌--《艾略特之妻》。这首诗歌写得很悲哀,因为艾略特与薇薇尼的婚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而我,希望我们的相遇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情人在烦恼中入睡
  而我不能安慰他
  疯人院等待着
  黑铁的手臂冰凉无际
  爱情毋庸置疑
  但是月亮太冷了
  我必须裹紧披肩回向门廊
  枯叶的美丽过于安静
  荒原是沸腾的
  我已经看不到
  他在轰隆的私语声中
  徐徐下降
  而我却走得太远
  像两只火狐一样悲鸣
  当大雪掩盖了先行者的足迹
  我如此爱着
  但却是不够的
  亲吻触摸拥抱欢笑和欲念
  都是不够的因为
  情人不愿与我一同疯狂
  谁将被人忘却
  谁将永远被传诵
  谁将固执地回向家园
  谁创造了世界
  却无力居住其间
  漆黑的闪光的阳台
  我不再虚构痛哭和惊诧
  我和我的爱情
  将在熊熊炉火前相对余生
  做诗人的妻子、做作家的妻子,首先需要的是付出--付出爱、付出真诚、付出泪水和忧伤。并且,实际将要付出的真诚、泪水和忧伤的份量,将是许多女性最初设想的若干倍。
  所以,艾略特的妻子薇薇尼疯了。在艾略特的笔下,薇薇尼被形容成一个"变化多端、令人毛骨悚然的涂脂抹粉的幽灵"。忍受不了丈夫长达十八年的冷酷无情,这个可怜的女子在疯人院里结束了她的生命。过去,艾略特和他的作家朋友们,都把薇薇尼描述成一个弱智的、古怪的、难以相处的女人。而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英文传记中,薇薇尼终于展露出她更真实的一面来,她让人怜悯、让人同情,《荒原》中的许多诗篇,都是她帮助艾略特完成的。
  即使丈夫本身不是性格怪癖的人,但是他们作家和诗人的身份,却常常带给家庭动荡不安的、贫困潦倒的生活。妻子们能不能承受呢?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中途都无奈地放弃了妻子的身份,如王映霞之于郁达夫,胡茵梦之于李敖。
  而我不会放弃。一旦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将一辈子无怨无悔。古人说过:"举世无英雄,谁与言奇事?举世无任侠,谁与言情死?"穷苦、困窘不可怕,可怕的是凡庸与卑琐。假如生活在一个平庸而无趣的时代,生命的意义也就缥缈不可知。
  王小波的死,让我难过了好久。我的床头一直放着王小波的随笔集《沉默的大多数》,书中王小波那高大的身影和疲惫的神态,让我每看一眼都感到难受。
  还好,我又遇到了你,如同一艘快要倾覆的小船遇到了一个温馨的港湾。
  你的心灵,能不能宽容我呢?
  你的胸膛,能不能接纳我呢?
  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四日
  七、廷生的信
  宁萱:
  一颗星子在寻找着另一颗星子,因为在茫茫的天宇之中,每颗星子都是孤独的。
  一颗星子在寻找着另一颗星子,用它们的光芒,也用它们的生命。它们要是不发光,它们将永生。它们发了光,它们也许将在瞬间之内湮没。但是,为了寻找另一颗星子,它们还是要发光。
  宁萱,那天晚上,你说以后要来投奔我,来当我的"秘书",我的内心欣喜若狂,却不敢用一种"放肆"的方式来回答你。一时间,我弄不清楚,那是一句你"蓄意"说出来的话,还是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那时,我真该大胆地回答你啊。
  宁萱,我终于找到了你,我是多么的幸运啊!所以,我们以前受过的苦立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想想吧,世界上像艾米莉那样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去的人是多数。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寻找到他们的爱人。而我们,已经被幸福所包裹,就好像在子宫里的婴孩。
  你在信中多次谈到王小波。王小波的某些作品我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他大多数文字背后蕴含的冷嘲。我觉得,冷嘲是一柄双刃的剑,刺伤对手的时候,也将伤害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讨论的话题。
  中国的文化人,不管雅俗,多多少少都带有冷嘲的性格。
  鲁迅先生就是一位冷嘲的大师,他终生都在与冷嘲斗争,尽管最后依然没有摆脱它。
  而其他一些名气如雷灌耳的作家学者们,却沉迷于冷嘲之中毫不自知。钱钟书的冷嘲,是一卷包裹着精致的知识和高雅的情趣的烟叶;王小波的冷嘲,是一杯用黑色幽默与"文革"血泪调和而成的鸡尾酒;而王朔的冷嘲,则是一碗有荤有素、有红有绿的、让人对"美好生活"产生信心的北京杂酱面。
  我不喜欢钱钟书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聪明人心态,也不喜欢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子思维。三者之间,我最能接受的还是王小波。
  但是,王小波的文字读多了之后,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与钱钟书和王朔十分相似的文化特质。于是,我开始反思王小波们身上存在的问题:他们的文字太"冷",他们的为人太聪明。他们的文字和他们的为人,缺乏爱、同情、宽容这样一些可贵的精神气质。他们的背后没有信仰的支撑,他们以某些骨子里相通的质素--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嘲笑一切,来迎合或者顺应这个没有信仰、鄙视信仰的时代。
  刘小枫在《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一书中,曾经深刻地反省了几千年来中国文化中盛行的"冷嘲"。他尖锐地指出,冷嘲在汉文化中确有悠久的传统,并被视为人在困境中或无可奈何的处境中的最佳自卫手段和反抗手段。比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是一种特殊环境中的冷嘲。他沦落到了最底层,却依然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
  冷嘲在增添人"活着"的可能性的同时,也造就了人心灵深处巨大的"黑洞"。它让中国人的生命和中国的文化延续下来,它也大大地降低了中国人生命的质量和中国文化的品质。正如洛扎诺夫所说:"嘲笑并不能杀人,嘲笑只能伤人。"
  那么,冷嘲并不是一件无所不能的武器,尽管我们身边许多人正在使用它。刘小枫说:"冷嘲固然是一种自卫和反抗手段,但绝非最佳,甚至连好也算不上,因为,冷嘲同时也是对自我心灵的伤害,它摧残了人对存在的基本信赖感,败坏了人对珍贵的、令人感动的神圣品质的感受力,阻止了人在生存论上对爱与希望的认同。"
  我同意刘小枫的这一论点,并认为可以用来解剖王小波的某些杂文和小说。这正是王小波最致命的地方。他一脸的沧桑,不正是自己对自己的戕害吗?我们要超越王小波,就应当在这个层面上努力。
  刘小枫进一步追问:"冷嘲当然不是中国文化的独有现象,而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甚至是一种现代性的文化现象。但难以理解的是,汉语思想界中的许多人--而且是很有文化教养的人何以如此钟情于冷嘲,这倒是一个颇值得研究的课题。"我认为,中国人钟情于冷嘲,原因很简单:越有文化的人,内心越虚弱,越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于是,冷嘲成了他们把脆弱的自己打扮地无比坚强的釉彩。
  超越冷嘲的是信仰、爱、同情、悲悯、宽容和真诚。刘小枫谈到了诸如薇伊、索勒、特蕾莎修女在内的一系列的伟大女性。当男性们在冷嘲中逃避的时刻,这样一些大无畏的女性却站了出来。她们在不幸和受辱中,对生命和生活说出含泪的肯定;她们在困境和孤苦中,对挚爱与希望说出含泪的肯定。
  作为一位女性,索勒尖锐地指出:"信仰就是与冷嘲作斗争,就是反抗冷嘲。"她看到,冷嘲从实质上讲,表现了人对生活的一种无力、畏惧和空虚感。她进而深入地追问:阻碍人走向信仰的心理要素究竟是什么呢?在冷嘲的不信者心智中,缺乏的是一种什么心理质素呢?是基本的信赖感。基本的信赖感的缺乏,又与主体的孤傲理性有关。
  恐惧和傲慢导致了人格的巨大分裂,冷嘲便趁虚而入。
  刘小枫认为,如果要重建中国现代文化,就应当用信仰来取代冷嘲,用爱来取代恨,用和平来取代暴力。"信仰就是毫无所惧地持有对生活的信赖感,就是在挚爱与希望受到现实否定时仍然持重挚爱与希望。它使人禀得一种超越性的心智力和感情素质,使人能超逾存在的限定和伤害,进入神圣的自由空间,与此同时,又使人积极地、挚情地参与生活的更新,因为信仰也是对那种面临苦难、贫乏、痛苦、自弃而无动于衷的自由感的否定。"他的这段话引发了我深深的思索。
  遗憾的是,刘小枫的这些论点和文字,并没有在汉语文化圈中获得起码的认同,宛如空山人语,无人应答。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北京到欧洲,再到香港,漂泊不定。他的那套"精神拯救计划"没有多少人关注。即使在那些中国第一流的知识分子那里,也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哪怕是认真读读这些文字,所谓的"学者文人"们也是不愿意的,因为刘小枫指出了他们的匮乏,也就伤害了他们的"自尊"--不是自尊,而是"面子"。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他们宁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到沙子里面去,以这种自我欺骗的方式来拒绝面对危险。
  而我们接受、欢迎并拥抱诸如王小波这样的作家却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冷嘲切合了我们的冷嘲,他的虚无近似于我们的虚无,他的匮乏也正是我们的匮乏。
  我盼望着,在未来的岁月里,出现一位伟大的作家或者学者,他能够用爱来取代冷嘲,并获得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公众普遍的认同和支持。
  我盼望着,在未来的岁月里,中国人都拥有爱的能力、中国人都用行为去实践爱。把这片浸润了几千年暴力和血腥的土地播种上爱的种子。
  宁萱,我的爱人,你要好好吃饭,多多吃饭,保证睡眠,保重身体。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
  八、宁萱的信
  廷生:
  现在,已经是凌晨零点了。很有意思,我给你写信大都是这个时间。这是我一天中思维最敏捷的时刻。
  晚上,我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晚饭是老板请几名有权势的官员吃饭,我是市场部经理,也被拉去参加。我最不喜欢出席这类场合。可是,这也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席间,几位身材已经到了不得不减肥的程度的官员,高谈阔论"国家大事"。他们当然对目前的一切都很满意。
  我提到工人失业的问题,一名头发梳得油亮的官员立刻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报纸上不是报道过,一对工厂里下岗的年轻夫妇开了一家小吃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几年的功夫,他们就成了大老板。这不正说明每个人都有创业的机会吗?
  我又提到农民负担太重的问题,又一个穿着鳄鱼牌衬衫的官员说,那么他们可以多种点果树、多养点鸡鸭。以副业支持主业,到了年底,他们何愁没有丰厚的收入?
  这些家伙,怎么会知道底层的生活真相呢?别人的苦楚,在他们看来,轻如鸿毛;别人的饥寒,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他们是"存在就是合理"的僵硬理论的支持者--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来自于特权,而并非来自于他们的聪明智慧。假如上帝立刻把他们变成没有权力的失业工人和山区农民,他们该会怎样呢?他们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以前,尽管我很讨厌他们极端自私的谬论,但一般不会同他们辩论。但是,今天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几乎是拍案而起地痛斥了他们一番。或许是受到了疾恶如仇的你的影响?
  老板在一旁不断地给我使眼色,我假装没有看见。结果,弄得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好在那些官僚们都年纪一大把了,不会跟我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过不去,他们干笑一阵,也就过去了。他们乐呵呵地说,这个姑娘太年轻,太偏激,不了解国家的大政方针。
  散席之后,我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后悔:何必跟这些人破费口舌呢?这难道不是"对牛弹琴"吗?《圣经》中说:
  不要为作恶的人心怀不平,
  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生出嫉妒。
  因为他们如同草快要被割下,
  又如青菜快要枯干。(《诗篇37:1-2》)
  他们不会永远这样嚣张下去的,而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暂时的得势而感到绝望。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简易的宿舍里又无纸可写,但我太想给你写信了。只好拿我的病历来写--撕去拔牙的一章,把空白的一页用来给你写信。
  这种特殊的"信纸",使我突发了两个想法。
  第一,我想起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一句话--"只要我的文字可以让你暂时忘记牙痛,我就高兴了"。你的话使我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廷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拥有敏锐头脑与尖锐文笔的你,是一个多么真挚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别人的好男孩。
  第二,这也算是没错吧,我也许的确是一个向你求救的病人,请你诊疗我几近绝望的心灵可以吗?
  你在信中谈了对王小波的很多看法,这些看法是独特的。尤其是你对"冷嘲"这一根深蒂固的国民性格的分析,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刘小枫的著作我接触的不多,下次希望你给我推荐几本。不过,我不是完全同意你的王小波的批评。我想,也许你没看过王小波写的其他内容的书,如情书类,是吗?
  他的书信,不像他的杂文那么深刻,但纯朴得让人心痛。
  例如,他说:"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气得要命,心里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
  他还说:"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你不是想知道生活中的我吗?那么请回头把以上两段话再来读一遍,这就是生活中的我,我找不出比王小波更准确的语言了。
  王小波的杂文和小说中有不少冷嘲和黑色幽默的成分,你当然可以不喜欢,也可以批评。
  你的批评是深刻的,准确的。我也十分同意你通过对王小波的批评,而对中国文化症候的把脉与诊断。
  但是,我想向你推荐王小波的另一面,这一面你也许不知道。
  在给妻子的信中,王小波说过很多关于爱、关于温暖、关于生命的意义的话--
  "今天我想,我应该爱别人,不然我就毁了。"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你一来,我就决心正经地,不是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去牺牲呢?"
  "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你喜欢这些话吗?我希望你读一读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这些话,也是我一提起笔来就想对你说的。
  永远真诚地爱、真、善、美。这就是无边的黑夜里星星的光芒。虽然星星间相距遥远,也许永远没有聚合的时候,但是,"只要生活中还有一双眼睛与你一同哭泣,生活便值得你为之而受苦。"
  我愿意传递我微弱的星光,穿过无尽的黑暗,遥遥向你表达我沉默的支持与信念。你收到了吗?
  放弃一切形式的桎梏吧!忘掉长发,我只要与你心灵碰撞;忘掉烦恼,我只要你健康。忘掉你曾排斥的电话,在想到我的时候随时拿起它。我也忘掉曾经讨厌的飞机,找空子漂洋过海来看你,飞檐走壁找到你。
  病历写满了,连四面的边角也写满了。
  "临表涕零,不知所云",请原谅我的潦草。
  你的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夜晚,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为给我写信而熬夜。
  你的这张空白的病历,比其他任何的信纸都要有意思。
  你在信中向我展示了另一个王小波,这也是我以前不曾关注到的王小波。他的这一面,展示了他对冷嘲的超越和否定,不管是否成功和彻底,但他显示出了这样的努力。
   现在我再回过头去检讨以前对王小波的理解。我的理解确实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对王小波的误读,正如别人对我的误读。
  我对王小波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非常喜欢。有一个老朽吴小如撰文攻击王小波的文章太"色情",我当时还回应了一篇辛辣的文字,痛斥其"看到超短裙就想到大腿"的阴暗心理。第二个阶段是发现王小波的"命门"--冷嘲,进而对他的写作姿态进行反思。这一反思逐步推展成为我对整个民族文化和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反思。第三个阶段是经过你的推荐以后,重新阅读他的情书一类的文字,发现了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煎熬,以及灵魂奔向爱与悲悯的趋势。
  宁萱,在人生的波涛里,我们不要做岸边的旁观者,而要做勇敢的横渡者。丹麦哲学家齐克果认为,人必须要投入生活之中,冒险到海上扬起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在岸边观看别人的挣扎与拚搏。他喜欢使用诸如"热情"、"信心"、"悲怆性"等词语来阐述自己的思想,这些词语也是我喜欢使用的。
  齐克果说:"人们忘记了存在的根本意义,他们一般把悲怆性认为是属于幻想和情绪,任它被辩证化为虚无,在我们十九世纪的哲学中,悲怆性变为丢脸的事。"他又说:"一个人不能播种以后立即收获。宴席不能始于早晨,而须始于日落。同样在精神世界,必先有一段努力工作的时期,然后光明才能到来,太阳闪现所有荣光。……这条路引致挣扎,但我将不放弃。"这正是我欣赏并决心实行的人生观。我不会静静地等待着自己被冰川所包裹,我会努力让自己发光、发热,让自己去融化身边的冰块。与其诅咒黑暗,不如我们自己发光。
  我们的生活不会是花香常漫、天色常蓝,但我拒绝以冷嘲的方式介入,而以体谅和爱来面对生命。生命的意义是在每一次对苦难的克服之中得以凸显的,而不是在书斋里、在文字中发掘出来的。
  我相信,每一道苦痛的犁沟,都将换来一排金黄的稻谷。
  《圣经》中说,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的。在认识你之前,我用科学知识来嘲笑这种说法,我认为这只是古人愚昧的神话而已。在我看来,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他们之间太不相同了--无论是身体构造上,还是心灵感觉上,男人和女人几乎就是两个物种,简直就无法真正达成理解和沟通。但是,认识了你之后,我开始相信《圣经》中的这种说法,并且认为这是最美妙、最伟大的真理。
  宁萱,我亲爱的人,我想,你就是我身上那根最最重要的肋骨啊。原来,我不敢说要去扛住闸门,不是我没有勇气,实在是没有"肋骨"的帮助。现在,有了你这根肋骨,我就有了肩着闸门的勇气。
  你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心灵的一部分,比我原有所有的部分都要优秀。
  爱就是一切。我现在也相信这句话了。校园变得比原来美丽了千百倍,从我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甚至我以前认为丑陋的人,都变得可爱了。而这一切,统统是因为爱的缘故,因为你的缘故。
  有一位历史学家说过,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我还是想假设:假如没有遇到你,永远遇不到你,我怎么办呢?
  我会疯的,孤独会把我逼疯的。
  可是,现在遇到了你,我能够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上路了。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未完待续〗
   
  (余杰的第一部言情小说《香草山》(三)全文完
  余杰的第一部言情小说《香草山》(四)
  第四章 荆棘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一、廷生的信
  宁萱:
  昨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又不期然地接到了你的电话。我还在梦中,我正梦见我们在一起散步呢。当我拿起电话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梦境变成了现实。
  我想,假如我的耳朵是一台录音机该有多好,我将把你所有的话都录下来,录成几百盘磁带,然后一遍一遍地放着听。你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我百听不厌。
  以前,我虽然有电话和手机,却厌倦、排斥它们。有时,干脆把电话拔了,把手机关了。但是,现在我欣然接受了它们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因为在遥远的地方,你的声音通过它们传了过来。
  我不再想写别的文章了,只想给你写信。一封接一封地写。我又不想给你写信了,我要坐火车到扬州来看你。我想念扬州的时候,比我想念我自己的家乡的时候还要多。我开始搜集有关扬州的书籍和资料,多了解一点扬州,就是多了解一点你。
  是你,为我照亮了这座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拿起书来,眼前全部是你的笑容,我看不下去一个字。你再不到我的身边来,我该怎么办呢?
  我对自己说:你可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啊,你要写作,你要读书,你要创造出第一流的精神财富出来,为了你的宁萱,为了那些爱你的人,甚至为了那些恨你的人。我有信心做到这一切。我的彷徨和迷惘结束了。
  我不能辜负你的爱,我要做一个配得起你的爱的人。你的爱沉甸甸的,就像是成熟的麦子;你的爱亮闪闪的,就像是一丛迎春花。你的爱是我写作的源泉,你的爱是我生活的井水。
  以前的信中,曾经与你谈到过萧红。我觉得你的文字跟她有些相似。浅白的,蕴含着淡淡的悲哀,却又充盈着勃勃的生气。
  比之近些年来大红大紫的张爱玲,我更喜欢依然寂寞的萧红。正像作家刘烨园所说:"在多灾多难的现代文学史上,我最敬重的是鲁迅,最感动伤怀的是萧红。……有着为奴隶的萧红,我才感到心原来还未被生活、意志、理性熬炼成石头。且也许永远不会了。"这个诞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国的女孩,漂泊到灯火辉煌的香港,最后被庸医误诊,割喉切管,含恨而逝。
  她三十一岁的生命,像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激荡澎湃之时,突然中止了。
  张爱玲写出了人性的变态和扭曲,写出了一个苍白而陈腐的寄生阶层的命运;而在萧红的文字里,更有一种健康活泼的人性,更有那种底层民众跃动着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如果说张爱玲象征着城市,象征着上海,象征着钢筋水泥的阁楼,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戴着面具的人;那么,萧红则象征着乡村,象征着黑土地,象征着呼兰河,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真性情的人们。
  萧红不是用笔在写作,而是用血泪在写作。她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她不懂得术语和名词,她就那样直白地描写着牛车上的中国。
  人类必然走向城市,这是我的理性判断;但我内心喜爱的还是乡村,这是我的情感趋向。我跟萧红一样,即使到了北京和上海这种巨大无比的城市,我们的心灵还是走不出乡村。
  萧红与萧军这对恩怨情侣,由爱走向了不爱,谁对谁错,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牵手是真的,分手也是真的。正因为一个"真"字,伤口也就分外的深。
  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后人探讨"千古艰难唯一爱"时的范本。他们的痛苦与他们的欢乐,是粗糙的、是干净的,像是北国的冰花。他们过于苦难的命运,常常在我阅读他们的文字时深深地感染我。
  当年,大腹便便的萧红,被残酷的未婚夫抛弃在一家旅馆里。老板日夜催逼房费和饭钱,甚至用停止供饭来威逼她。怀着身孕的萧红,怎么能够偿还那六百元的债务呢?
  后来,狠毒的老板准备将她卖到妓院去抵债。
  萧红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向当时的《国际协报》副刊发出求救信。信,落到了编辑裴馨园手里。裴馨园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文化人,他发现在悲惨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个罕见的文学天才。于是,他立刻派助手"三郎"--也就是萧军--去探望那名写信的可怜的女子。
  萧军,一位侠肝义胆的现代游侠,一位怒发冲冠的流浪诗人。当他来到东兴顺旅馆的时候,在散发着霉味的黑屋子中,看到的是一个憔悴衰弱的孕妇。当他听完她含着泪水的倾诉之后,立刻作出了一个将改变自己的一生、也将改变萧红一生的重大决定。
  后来,萧军在回忆录中谈到这一时刻:"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人也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我的那一切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我马上决定和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这一刻,电光火石;这一刻,地动山摇。
  这一刻,心灵与心灵之间水乳交融;这一刻,爱将一间黑屋子置换成了天堂。
  这是只有萧红才有的魅力。以孕妇的纯洁,以朝圣者的灵魂,以悲剧的名义,她获得了真爱。
  然而,萧军本人也是个一贫如洗的流浪汉,他哪里拿得出对他来说宛如天文数字般的六百元钱来呢?他找朋友借,可他的朋友几乎都是与他一样贫困的流浪汉。
  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松花江的洪水决口了。哈尔滨市区变成一片泽国。人们争先恐后夺路逃生,包括旅店的老板在内。混乱之中,萧军抱着萧红逃出樊笼。
  二萧的新婚蜜月是在饥寒交迫中度过的。常常是萧红躺在旅店的床上,把所有的被子裹在身上,以抵御严寒;而萧军杀出门去,四处奔走,工作挣钱。运气好的时候,萧军能够带回馒头和大饼,两人一顿狼吞虎咽。运气不好的时候,两人只好饿着肚子相抱而眠。(宁萱,假如我们有一天也遭遇到这样的命运,我会像萧军对待萧红那样对你。我会用我的身体温暖你,我会到外面去奔波,给你找吃的。)
  萧红在她的散文中曾经细致地写到这段时期的生活,看得我眼睛发酸,直想掉眼泪:为什么天才总是沦落到连温饱也满足不了的地步呢?这也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他们后来的分手,究竟是由于双方性格上的差异呢,还是第三者的插足?人们有很多说法。我从他们的文字的缝隙里发现了原因之一:他们都太要强了,都不愿意退让。他们都要做强势的一方,冲突就在所难免。
  不管怎样,我想,只要拥有过美好的爱情,一生也就不枉到人世间走一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白头到老,正如不是所有的树叶都能够四季常青。
  但是,我要那种能够白头的爱情,在我白发苍苍的时候,能够与爱人一起手挽着手散步。我不能够承受分手的厄运,我不能够直面破碎的爱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应该不是《诗经》上的神话。我要与爱人分享生命的愉悦,乃至分享死亡的宁静。
  宁萱,你在信中曾经引用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那些文字写得真好。不过,我有信心写出比那更好的情书来。你等着瞧吧,我要远远地超过他。我是最好的。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说,书信是生命的安慰;台湾散文家王鼎钧说,书信是温柔的艺术。而我想说,我要让给你写的情书,每一个字都像钻石一样闪耀着爱的光芒。我要把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花朵、青草、阳光、鸽子和溪水--都变成给你的情书,装在信封里,寄给你。我要建造一个单单为我们俩服务的邮局。日日夜夜都有一匹驿马在路上飞奔,为我们传递爱情的讯息。
  我要给你写好多的情书,我要让情书堆满你的房间。我要让你读情书的眼睛目不暇接,永远也看不完。我事无巨细都要告诉你,都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要让我们的情书比鲁迅先生和许广平的《两地书》还要多。我们要超过他们。
  我要让别人都嫉妒你,因为你拥有世界上最美妙的情书。我们的爱就是最美好的爱,像骄傲的孔雀在开屏。
  宁萱,昨天给你通电话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我是在星光之下与你说话的。
  小时候,在成都平原的小镇上,每当秋天的夜晚,我都和外婆一起到天井里看星星。我是外婆带大的孩子,我跟外婆最亲。
  外婆一边给我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解星星的名字和故事。最曲折的当然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了,外婆百讲不厌,我也百听不厌。我望星星望得脖子发酸,直到睡意朦胧,在外婆的臂弯里睡去。半夜里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外婆抱上了床。
  那时候,外婆在我心目中是最博学、最聪明的人--她居然知道每颗星星的名字。
  长大了,我一个人来到北京。外婆不在身边,我自己尝试着分辨星星的名字。我是一个最没有方向感的人,去过好几次的地方,还是会迷路。但是,我这个在红尘中经常迷路的人,却可以在漫漫的星空中,寻找到自己喜欢的那颗星星。
  在北京,有星星的夜晚已经不多了。但愿每一个跟你通电话的夜晚,天上都有星光。
  这些日子,你还有机会到北京来出差吗?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再次见面呢?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宁萱的信
  廷生:
  你的每封信我都会反反复复地阅读。读着你的文字,想着我们上次的会面,我的笑容就从心底里涌出来。
  我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尤其是对文字、对艺术。我们简直就是对方的镜子。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了我。"
  提起笔来,我就想起了泰戈尔的这句话。它仿佛道出了我的心声。廷生,我最亲爱的人,你便是那最好的人,你是如何的慧眼选择了我这一个朴素、冷淡、平凡的灰姑娘呢?
  我要爱你,爱你的灵魂和你的身体。我要保存你写给我的每个字,它们胜过了钻石和黄金。
  你喜欢萧红的作品,我也喜欢--当代的女作家中,鲜有能够超过她的。她要是不那么早去世,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可是,我又想,幸亏她早早地去了,不然在以后那些卑劣的政治运动中,单纯洁净的她,不知又要吃多少的苦头。萧军就曾经一度被小人的辱骂和政客的阴谋所淹没。
  萧红与萧军的爱情尽管后来成了悲剧,但他们毕竟有一段真爱的岁月。萧红曾经在给萧军的信中写到:"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中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而萧军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磨难以后,在萧红的坟墓边已经青草如织的时候,重新注释了当年他们之间的通信。这说明,那份深深的情缘,他依然无法忘怀。
  在注释萧红东渡日本之后给他写的第一封信时,萧军回忆起了当时的许多生活场景。这是萧军的文字中最让我不忍卒读的一部分。我愿意尝试着讲述给你听。虽然是一些悲哀而伤痛的细节,我也愿意与你一起分享。
  当时,由于贫穷,萧军和萧红两个人总是睡在一张小床铺上,这对于彼此充分休息有干扰,尤其是容易失眠的萧红。到了上海,有一次,居然另外借到一张小床。萧红很勇敢地自愿到那张小床上去住。萧军的床安置在房间的东北角,萧红的床安置在西南角,临睡时彼此道了"晚安"!
  正当萧军朦朦胧胧快要入睡时,忽然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萧军惊醒了,急忙扭开了灯,奔到萧红的床边去。
  他以为她发生什么急症了,把手按到她的前额上焦急地问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萧红没有回答,竟把脸侧转过去,同时有两股泪水从那双圆睁睁的大眼睛里滚落到枕头上来。她的头部没有热度,萧军又扯过她的另一只手来想寻找脉搏,她竟把手抽了回去。
  "去睡你的罢!我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哭?"
  萧红竟格格地憨笑起来,接着说:"我睡不着!不习惯!电灯一闭,觉得我们离得太遥远了!"眼泪又模糊了她的眼睛。
  萧军明白了,就用指骨节在萧红的前额剥啄了一下说:"拉倒罢!别逞'英雄'了,还是回来睡罢!……"
  萧红表面上是一个坚强的东北姑娘,其实她有十分温柔和脆弱的一面。莽撞的萧军却没有理解到她的这一面。萧红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她不害怕外边如同洪水滔天的恶,却害怕晚上一个人睡觉。她不害怕恶毒的流言蜚语,却害怕自己灵魂深处的裂痕。她不害怕呼兰河的冰封,却害怕内心的寒冷。
  你以前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了吗?
  他们的贫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的富有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当年,上海那么多一掷千金的富豪与气焰熏天的权贵,但是今天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有几个人的名字被后人铭记?然而,萧军和萧红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这两个流浪在上海亭子间里的北方男女的作品流传了下来。
  上海没有填饱他们饥饿的胃,他们却增添了上海的荣光。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仅有两颗紧紧连在一起的、金子般纯粹的心。
  他们饥寒交迫,他们却温暖着无数与他们同命运的青年的心。在那抑郁的年代里,他们只求在一起抗争和呼喊,不求享有甜美的果实与海市蜃楼般的未来。
  年轻、智慧、善良,足以让他们骄傲。正如《圣经》中所说:
  贫穷而有智慧的少年人,胜过年老不肯纳谏的愚昧王。(《传道书4:13》)
  当年,他们都是生命力无比旺盛的"贫穷而有智慧"的少年人。他们啃着烧饼和咸菜就能够快乐而单纯地生活下去,并且写出不朽的篇章来。
  我们呢?
  我有信心做到这些。廷生,我相信你也能够做到。
  听从你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吧。我知道,你身边有许多烦恼,那些妄人的唾液在你周围飞溅。但是,你不要理会他们,你一理会他们,你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你要珍惜光阴,做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永远保有一颗宁静的心。
  我记得有古希腊的哲人阿基米德的故事。当他们的城邦被敌人攻破的时候,人们在逃跑,在哀号,在哭泣。刀剑飞舞,尸首遍地,火光冲天。敌人的士兵开始一家一家地破门而入。
  此时此刻,阿基米德依然潜心于演算自然的奥秘,他根本没有在意房子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瞬息之间,敌人的士兵冲进了阿基米德的屋子,他们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在地上画着些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便大声呵斥说:"老头,你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快拿出来!要不然我们杀了你!"
  阿基米德正演算到最关键的一步,他头也不抬,轻蔑地回答说:"等我把这道题算完了,你们再杀我也不迟。"
  野蛮的士兵恶从胆边生,手起刀落,阿基米德被砍死在血泊之中,他的手上还拿着粉笔,他的嘴角还带着思考的微笑。
  我希望你有阿基米德的定力。
  我将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你。
  我们赤手空拳,但我们都不畏惧那闪着寒光的刀剑。
  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三、廷生的信
  宁萱: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新书《想飞的翅膀》已经被出版社接受。现在,编辑已经开始最后的审阅。顺利的话,过不了不久就能够正式出版了。这本书是你起的名字,因此这本书是
  我们共同的创造。
  以后,我的每本书都由你来命名。我的每本书都要打上你的烙印,我要让每本书都"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宁萱,认识了你之后、体验到爱情之后,我的写作也在发生着变化。在愤怒和尖刻的背后,有了强大的"爱"来支撑。以后的文字,将超过我以前的文字;以后的文字,将不再是我一个人生命的表达,而是我们两个人生命的表达。是两颗高贵的、纯洁的、朴素的心灵的表达。
  我们虽然平凡,但从不把王侯将相放在眼里。
  我们虽然软弱,但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弯腰。
  我们要像萧红、萧军一样,以我们的存在,让那些卑劣的小人感到不安与难堪,使他们不能无法无天地卑劣下去。
  宁萱,我盼望着你到北京来,来跟我一起生活。
  你的降临,将使得我的"宿舍"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宿舍"和"家"的区别,不在于是不是豪华的别墅与公寓,而在于有没有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主人。"宿舍"是冷冰冰的,"家"是温馨的;"宿舍"是漂泊的,"家"是稳固的;"宿舍"是一个人的,"家"是两个人的。
  我盼望着你的到来,盼望着你亲自来完成我的"宿舍"到"家"的巨变。画龙的最后一笔就是"点睛",你的到来,将像一道闪电,照亮我这间黯淡的房间。
  我们都不喜欢孤独,我们都比不上能够享受孤独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们给对方写信是为了交流,为了沟通,为了用自己的爱换来对方更多的爱。爱,只有在流动中才是不朽的。
  艾米莉的信,是没有收信人的信。她的信从来不寄出去,只留给自己。她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来写日记,她把日记本藏到一个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失去了爱的对象,以及爱的勇气。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在孤独中死去。
  艾米莉·狄金森在一篇日记中写道:"但是我有我的世界可以说话,所以我用信件来表达自己的爱。我从不打算寄出去,就让纸页吸收我的痛就好。努力追求一颗不可得的心灵让我十分疲乏,接着我好像听见细微的警告,说爱情不能与智慧长存。这样的选择对我而言太过困难,几乎快将我的心撕裂。但这些年来的成长带来了平静,也抚平了身体的伤痕。"纸页真的能够吸收痛苦吗?成长真的能够抚平伤痕吗?我很怀疑。
  她在另一篇日记中又写道:"肉体的相伴并不能减轻孤独,如果不能了解彼此。虽然'两人合而为一',但这样的陪伴还是可能失败。"但是,世间有没有"成功"的陪伴呢?艾米莉没有说。
  我不完全同意艾米莉的观点,也不愿复制她的生活方式。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和理解都抱绝望的态度,因为她从来没有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相信,假如她体验过什么是真爱,她一定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艾米莉曾经写下这样一句诗歌:一只蜜蜂就可以缔造一片草原;我却要修正一下她的这个结论:一片青青的草原,需要两只亲密无间的蜜蜂。
  我在经历了一些事故之后,依然保持着无比乐观的态度。果然,我的乐观不是盲目的乐观--你宛如神迹,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圣经》中说: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接待了天使。(《希伯来书13:2》)
  刚开始,我以为你仅仅是一个匆匆的"客旅",你路过我的陋室,我热忱地款待你。我没有因为陌生而怠慢。假如我那样做了,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你,而我还一无所知。幸好我殷勤地接待了你。于是,你由"客旅"变成"爱人",你这上帝派来的天使,一瞬间就完成了这样的转变。
  我要问:这一瞬间的转折,前世今生的我们,经过了多少日子的孕育与修行呢?
  我每天都在"家园"餐厅吃中午饭。吃一盘萝卜干炒腊肉、一碗米饭和一碗"一罐香"。我的食欲很好。十几分钟就吃得干干净净,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饭以后,我便直奔图书馆。我在北大的这几年,一大半时间是图书馆里度过的。在里面"随便翻翻",收获比课堂上要大得多。图书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刚来的人会在里面迷路。我知道每个阅览室的特点,知道哪一类书放在哪一排书架上。我熟悉图书馆,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在北大呆了将近七年,我不知道北大的舞厅在哪里,从来没有进去体验过跳舞的滋味,却对图书馆了如指掌。
  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像博尔赫斯一样,成为国家图书馆里只负责"读书"的馆长。虽然国家图书馆是一个清水衙门,却能够满足我无止境的、读书的欲望。
  现在已经进入深秋,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已经落了。它们光秃秃的枝桠无助地伸向高高的天空。
  这将是我在北大的最后一个秋天。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经在北大度过了七个秋天,看了叶绿、叶黄、叶落整个的七个轮回。而我的生命,也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当年那个找不到未名湖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在练习本上写作文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听不懂教授的课的、愁眉苦脸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你的身边来。
  我们在一口锅里煮香甜的饭吃,我们在一张床上安谧地睡觉。我一伸出手去,就能够握到你的手;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够遇到你的眼睛。
  你不要着急,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虽然不喜欢北京,但是只要你在北京,我就会把北京当作我的家。北京尽管没有"高而蓝"的天空,却有一个暂时属于我们的温馨的屋檐。
  我们的相识,我还没有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们的认识太有"传奇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说,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这一切,他们会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因此,要获得他们的理解,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你的耐心。
  我们虽然没有天天在一起,但我们可以写信,可以通电话。我们的心灵已经在一起了。
  每天,我开着车在街道上奔波,认识一个又一个的资本家和官员。与他们唇枪舌剑、谈判周旋,然后签订一份又一份的合同。以前,在我看来,所有的奔波都是毫无意义的--仅仅给公司带来业务而已,与我的生命没有内在的关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想着你,想着今后我们在北京的生活,我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就是眼前这些琐碎而平庸的生活细节,也能够引发我无穷的兴趣和好奇。
  我也发现了挣钱的意义。以前,我对钱没有什么感觉,只要够自己花就行了。但是,现在我却期望挣更多的钱,我要把它们都攒起来,我要带上所有的积蓄到北京来。虽然我的积蓄不多,但我希望这些积蓄成为你坚强的后盾。
  你在以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并不崇敬她,我只是怜悯她--尽管她写下了无数不朽的诗篇,但是作为一个女性,她太可怜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我认为,她的所有关于"孤独"的豪言壮语,其实都饱含着深切的酸楚与沉郁的悲凉。
  在艾米莉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她几乎足不出户,整天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裙,如同幽灵一样,飘荡在她父亲留给她的巨大的宅子里。她甚至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她扭转了方向,把眼睛对准心灵。
  她是如此的骄傲,认为整个小城没有一个值得对话的人--童年时代的那个女友,已经成了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相互之间在再也没有共同的语言。
  我比她幸福得多,至少我还有你,你是我的知音。我确切地知道,我的信是为你而写的,而不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也知道,我信中细微的情绪变化,只有你能感觉得到。
  我在日记中常常提到你。每当写到你的时候,我的笔调立刻变得舒缓起来。我把你也假设为我的日记的一个读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把我的日记向你公开、与你分享。
  而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记,却只能藏在温室那不见天日的墙壁里。
  后来,这本日记问世的过程,足以写成一篇离奇曲折的小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艾米莉的侄女玛莎是他们家族的最后的幸存者,她将房子卖给了当地的教区牧师。接下来的一年,这栋房子被重新装修,并且计划拆掉已经失去功用的温室。在拆掉这片斑驳的墙壁时,其中的一位工人发现了一本皮面的书。
  这名工人发现,这竟然是艾米莉的日记本。显然,这是主人有意藏在墙壁之中的。此时,艾米莉早已经成为家乡乃至全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恰好这个木匠工人不但是痴迷诗歌的人,而且还是艾米莉的崇拜者之一。在"狂乱的颤抖"之中,他将这本书藏在自己的午餐盒里,并在工作结束后把它带回家。
  在仔细阅读每一页之后,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将这本日记送交给能够将之公之于世的人。但他念了又念,越来越被诗人的魔咒所吸引,竟然开始想象自己是她的朋友。于是,他说服自己,无需将这本日记送交出去。
  在完全克服良心谴责的问题之后,热爱诗歌的木匠将日记藏在卧室中一个自己亲手制作的橡木箱子里。接下来的六十四年之中,他经常取出来阅读,直到能够将整本日记倒背如流为止。他的全部家人都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在一九八零年,木匠以八十九岁的高龄去世。在此之前,他将这个深藏在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孙子--因为他的独生儿子比他还早离开人世。同时,他承认,他的阅读快感总是掺杂了无休止的罪恶感,他要求孙子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
  然而,当孙子翻开日记的时候,日记中的文字深深地迷住了他。他那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对诗的热情,将他的良心战胜了。他的心灵也在将日记永远占为己有和将它奉献出去之间冲突着。又过了十多年,这份珍贵的文献才通过种种渠道,送到了出版社。
  前后加起来,日记的出版延宕了七十五年。
  对于艾米莉·狄金森本人来说,假如她地下有知,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我之所以在信中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害怕孤独,我害怕像艾米莉那样的命运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不要不朽的名声,不要堆成山的金钱,我只要一个爱人,一个完全的、纯粹的爱人。
  我的文字既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的爱人。要是像艾米莉那样,日记和书信在她生前没有一个知音,等到若干年以后,才成为文学研究者研究的对象,那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研究者再多,对她本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一双眼睛是爱她的人的眼睛。
  也许有人希望流芳百世,但我不愿意遭遇这样的结果--我只需要一双爱我的人的眼睛,也就是你的眼睛。
  艾米莉本来是想做一个好妻子,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
  我想,她不是不愿意爱,她是没有找到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
  她不是不愿意付出爱,而是没有找到一颗能够接纳爱的心灵。
  在我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线希望。
  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全部交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接受我所有的缺点与不足--当然,如果我能够与你在一起,我发誓要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女人。
  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感到骄傲,我也会让你为我而感到骄傲。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
  五、廷生的信
  宁萱:
  艾米莉的日记最终还是与世人见面了。那个狂热崇拜她的木匠和木匠的孙子,她究竟该谴责他们还是会赞赏他们呢?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篇绝好的小说。
  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艾米莉本人是值得怜悯的。尽管她理直气壮地炫耀自己的孤独,但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是那样地盼望着交流,以至于她的孤独最后变得如此夸张。
  
  你的信封上,有两只小狗--小黑狗正在与小灰狗窃窃私语,你在上面横批了"苟同"("狗同")一词。你的横批让我还没有拆开信封就朗朗地笑出声来。我的笑容像泉水一样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的欢乐全是你给予的,我在最近这些日子里的笑容,超过了此前我二十六年所有的笑容。
  我就像一颗正要暗淡下去的星星,你出现了,你是一颗正明亮着的星星,你的光芒照亮了我,让我继续发光。正如《圣经》中所说: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中。(《圣经·雅歌2:2》)
  你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坚强。我觉得,我比柏杨和李敖都要幸福,他们的爱人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背弃他们而去。他们一个人面对漫漫黑牢,他们在监禁之中得不到丝毫的安慰。正因为在长期的困苦和折磨中没有爱,才影响了他们的性格,进而影响了他们此后对社会问题的判断。尽管度过牢狱之灾后,他们都找到了新的爱人,但是当年的创伤已经不可挽回。
  柏杨曾经被关押在"绿岛"上。绿岛,又叫火烧岛,是台湾当年专门被判处重刑的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所谓的"政治犯",其实就是"良心犯"。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人们可谓闻"绿岛"其名而色变。它与法国的魔鬼岛、南非的罗本岛齐名,是专制制度的象征。它吞噬了无数的生命,也造就了不少铁骨铮铮的好儿女。火烧岛四周全是惊涛骇浪,一到夏夜,鱼腥扑鼻。而那些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胧,却也有几分凄婉悲怆的浪漫情调。
  据说,两个所谓的"政治犯"--一位是音乐教师,另一位音乐系女学生--隔着铁丝网,痴痴地凝望。后来,男教师为他心爱的女学生写下了曲谱,向她唱出了凄怆的兴趣心情。
  这首歌后来被命名为《绿岛小夜曲》,流传在所有犯人之间: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阳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寂
  姑娘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跟柏杨一样,我并不害怕绿岛式的生活--要获得自由,哪有不付出一点代价的。但是,最可怕的还是爱人的背叛,这是从背后插过来的一把刀。
  柏杨在回忆录中详细地记载了妻子倪明华的背叛。柏杨入狱之后,接见妻子的时间,由每周一次减为两周一次,再变更为一个月一次乃至两三个月一次。妻子是一个出身优越的小妇人,哪里有耐心承受这样的灾难。
  柏杨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最后一次接见,妻子隔着玻璃窗,毫无表情地在电话的那一端说:"我们的离婚手续,应该办一办了。"
  "我临走时,写好了离婚协议书,亲笔签名,又亲自盖章,放在你那里,拿出来就可以用。"
  就这样,十年的婚姻结束了。
  那一刻,柏杨浑身像是煮在滚水锅里,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牢房中。他垮掉了,开始了长达十天的绝食。
  狱方让妻子倪明华来劝说他。然而,妻子还没有开口,那充满厌烦和不耐的表情,就带有一种万箭俱发的杀伤力。柏杨不敢正眼看妻子,在他的面前,已经没有了妻子,而是一个心肠铁铸的女人。
  经过四五分钟的无声无息,柏杨先开口说:"事情已经如此,我完全依靠你了。"
  "你不要依靠我,我管不了。"
  "我知道你很能干,你……"
  "我不能干。"
  柏杨哑口无言,幻想着妻子说几句安慰的话、鼓励的话,即使是假的也好,可是没有。妻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他再无法开口,只听见录音带旋转的声音。
  所长再一次提醒倪明华有什么话尽管说,她没有任何反应,连旁边监听的警卫们,也在那里叹息。最后,所长无可奈何地说:"既然没有话说,那你请回吧。"
  声音还没有落地,倪明华忽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经过柏杨的面前时也没有多看一眼。柏杨急忙尾随着她,几乎是同时冲出房门。她却好像躲避瘟疫似的,走得飞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妻子的一封简信从门缝里塞进来:"离婚手续已经办妥,请问:你的东西,我怎么处理?"
  柏杨不知道怎么答复,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拿着它,不停地呻吟。后来,终于镇定下来,提笔回信说:"我在台湾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在此授权给你,把你认为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抛弃到大街上,随人拣取,立此为据。"
  这封信让柏杨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绝食的行为有点好笑,当初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绝食,这时也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觉得荒谬。
  "活下去!"现在成了唯一的理由。他开始恢复进食,此时绝食已经二十一天,他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对于柏杨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生死早已经置之于度外。但他们都是重感情的人,尤其是妻子的无情无义,对他们伤害最大。
  影片中只有废弃的房屋、歪歪的道路和斑驳的水泥桥,以及两岸微微摇动的狗尾巴草和汪汪乱叫的狗。这一切正是我所喜欢并且熟悉的。我的童年也是在一条小河边度过的,那条小河蕴藏着我所有童年的记忆。
  影片的故事情节,像是日本小说《情书》,又让我想起《长恨歌》和《长生殿》。男人永远是背叛者的角色,而女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立刻变成了不甘心的幽灵。男人在忏悔之中寻觅那失去的爱,而女人则在绝望之中让泪水流淌成河流。
  爱情是在追忆之中剥茧抽丝般得以呈现出来的。
  影片分为两个世界,一个是记忆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追忆之中的女主角是牡丹,现实中的女主角是美美,她们由同一个演员周迅扮演。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你可以认为是,也可以认为不是。
  追忆中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牡丹的老爸是经营走私伏特加的老板,雇用年轻男孩马达骑摩托送女儿回家。送着送着,两人产生了感情。后来,两个黑道人物威逼马达绑架牡丹,向其父敲诈巨额金钱。牡丹知道真相以后,伤心之极,从桥上跳下了苏州河。
  现实中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马达从监狱中出来,到处疯狂地寻找牡丹。他不相信牡丹已经死了。苏州河沿岸的许多人都说,经常在河边看到一条美人鱼。于是,马达相信:那条美人鱼一定就是他心爱的牡丹。
  马达发现了美美--一个酷似牡丹的女孩,一个在歌舞厅里演出美人鱼的女孩。他坚信美美就是牡丹,他不断地纠缠美美。最后,马达终于在一家店铺里找到了牡丹--那里有那个特别的牌子的伏特加。随后,两人双双跳进了苏州河。
  我喜欢娄烨康拉德式的叙述风格。康拉德讲述的是大海的飓风和骇浪,而娄烨则讲述着一条小河的悲欢与离合。小河比不上大海,娄烨也不是康拉德。不过,没有关系,我最感兴趣的不是大师的堂皇,而是还没有成为大师的年轻人身上的激情与浪漫。当大师真正修炼成了大师,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此时此刻,娄烨还只是一个跟我们同代的年轻人。他的很多感受正是我们自己切实的感受。
  影片以这样的台词开始: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吗?
  --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
  这是影片的古典内核。就像叶子的经脉一样,透过它,我们发现了故事的灵魂。这一母体足以让艺术家们渲染出一千部、一万部作品出来,而且没有一部是重复的。
  看来,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不朽的,爱情也是不朽的。
  《圣经》中说:
  爱情,众水不能息灭,
  大水也不能淹没,
  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
  就全被藐视。(《圣经·雅歌8:7》)
  宁萱,你看过这部电影吗?也许,与我相比,你会感到更加的亲切。因为,苏州河接近你的家乡。
  体验爱,是我们活着最重要的原因。
  洛扎诺夫说:"所有的爱都是美好的,并且只有它才是美好的。因为世间人身上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爱。爱与谎言势不两立:第一次'我撒了谎'意味着:'我已不爱','我爱得很浅'。爱泯灭则真理泯灭。因此,'在世间寻求真理'就等于不断地真诚地爱。"宁萱,我们将获得爱,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像两条相濡以沫的小鱼。
  你有这样的信心吗?
  给你写的信,是我一生中最有激情的文字。德国思想家韦伯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刻板而严肃的人,他看上去宛如一个苦行僧。但是,他的情书依然汹涌着一种他无法克制的激情。
  韦伯在给爱人玛丽安妮的信中写道:"我知道你会怎样决定。激情的风暴来势汹汹,我们的周围天昏地暗--我的豁达的伙伴,跟我一起从避风港里出来,到大海里去!在那里,人们将摆脱过去,在灵魂的搏击中成长起来。不过,要注意,当大海拍击时,海员的头脑和内心一定要清楚。……你要是跟我一道走,就不要回答我。我再见到你,就默默地握住手,不在你面前垂下眼睛,你也不要垂下眼睛。我现在只对你说:我感激你给我的生命带来的财富,我的心在你身上。好,再说一遍:跟我一道走,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对爱人的期望很高,甚至显得有点"专制"。然而,在爱人面前,他变成了一个青春年少的大学新生,而不再是一个成就卓著的学者。我喜欢韦伯的这类文字,远远超过了喜欢他的学术论文。
  爱使人年轻,爱使人单纯,爱使人天真。
  宁萱,我们的面前也有大海,有波涛。
  我们一起出海吧。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八、宁萱的信
  廷生:
  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是不是该收到你的信了?每个收到你的来信的日子,都是我的节日。
  你给我讲述了电影《苏州河》的故事,我倒想给你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一个梦想遭遇现实摧残的痛苦的故事,一个爱情像花朵一样凋谢、生命像蜡烛一样熄灭的故事。
  也许,它比电影故事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曾经有人问博物学家雷约翰:"蝴蝶有什么用处?"
  雷约翰说:"蝴蝶可以装饰世界、悦人耳目、使乡村生辉,就像无数金黄的环佩点缀着田野。"他又说:"蝴蝶的美无可言喻,谁看了能不承认造物的天工而赞叹不已呢?"
  由丑陋的蛹变成美丽的蝴蝶,这个过程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不能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力量。这个过程隐喻着上帝的儿子基督耶稣来到人间,为人类而死,死而复活。这个过程启示人类,在极端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在巨石的压力下也不要向恶表示屈服。
  人类因为有梦想,而将有限的生命延展成永恒。
  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硝烟弥漫。原来在北方的三大教育重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被迫迁移到大后方的云南。三所学校合并成立新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保存教育的命脉,也就保存了文化的命脉。因此,西南联合大学成了战时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
  那时候,我爷爷也是千里步行的学生中的一员。爷爷出生在扬州一个没落的绅士家庭,是个性格宁静温和的书生。他学的是生物学,刚刚上了一年的学,战火就燃到了校园里。于是,他们背着书籍,手牵着手,徒步走向后方。
  一路上,爷爷与同学们看到学校里看不到的一切:死亡、饥荒、洪水……他还在爬山涉水的空隙里,看到了各地山野间美丽的蝴蝶。
  空袭之后,蝴蝶在乡间的断壁残垣间飞舞着。爷爷看呆了。
  到了昆明,刚刚安顿下来,爷爷无可挽救地爱上了昆明郊外的蝴蝶。因为爱上了蝴蝶,他将蝴蝶作为自己终身的研究方向--他要破译蝴蝶的奥秘,他要认识美的真谛。我没有去过云南。但是,我从一些资料里读到,那里有着中国种类最繁多的蝴蝶资源。
  爷爷学的是生物,却依然痴情于文学。他故意隔着蝴蝶的翅膀观赏文学的美。这一要命的性格因子,也流动在我的血液里--文学同时给予了我说不完也数不清的快乐和痛苦。
  爷爷与那帮号称"九叶诗人"的同学们过从甚密。在躲警报的间隙里,诗人们在郊外的山坡上朗诵新写的诗歌。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爷爷,却全神贯注地捕捉蝴蝶制作标本。他那样专注,以至有一次掉进了猎人设置的陷阱里,把大腿摔成骨折,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爷爷热爱蝴蝶在同学中出了名,他成为西南联大学生中的一个"掌故"。据说,冯至的那首十四行诗是专门为研究"美妙的小昆虫"的爷爷而写的: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地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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