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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暗的火

_15 弗拉基米尔(美)
493行:她自戕了她那可怜的年轻生命
这个注解并不是为自杀辩解——这是对一种精神状态简
明而认真的描述。
人越是清醒而压倒一切地信奉上帝,那种摆脱生命这玩
艺儿的诱惑就会越大,但是那种对自我毁灭这项重罪①的恐
惧也会越大。让我们先来考虑一下那种诱惑。正如本书别处
注释(见第550行注释)里较为透彻的讨论那样,一种对任
何形式的来世所持的严肃概念势所必然地含有对上帝某种程
度的信仰;反过来说,深挚的基督教信仰也必然对某种灵魂
永生之说含有某种程度的相信。这种灵魂永生的观点无须乎
合乎理性,也就是说无须乎呈现个人所幻想的确切景象或一
个亚热带东方范围那样的气氛。一名虔诚的赞巴拉基督徒所
受到的教导其实是真正的信仰并不提供什么图片或地图,而
是人应当平静地满足于一种温暖而朦胧的、令人愉快的企盼。
举个朴实的例子,小克里斯托弗的家庭就要移居到远方一个
①根据天主教教义·自杀是深重的罪孽之一,是要被永远打入地狱的。
23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殖民地,他爹已经给派到那里去担任一个终身职务。小克里
斯托弗是个九、十岁赢弱的孩子,彻底依赖(彻底得其实都
失去了对这种依赖的觉察)长辈给他作好离开、远行和到达
的一切细节安排。他既想象不到,也没试图想象,那个等待
他去的地方的特殊景象,不过他倒是朦胧而适意地相信那里
会比他眼前的家园还要好,这里他已经有了高大的栎树啦,山
峦啦,他那匹小马驹啦,花园啦,马厩啦,还有马夫格林——
那老家伙一见四处没人就自有~套爱抚他的方式。
我们也该有一点这种单纯的信赖。人心中一充满了这种
彻底依赖的朦胧向往,怪不得就会受到诱惑.怪不得就会面
带梦幻的微笑掂一掂手掌上那个装在小羊皮盒里的武器的分
量,它的尺寸几乎跟一座城堡大门的钥匙或一个男孩儿缝合
的钱包一般大小,怪不得就会探头越过那堵矮墙俯视一个诱
人的深渊。
我在挑选这些形象时比较随便。有些纯粹派人士则坚持
认为一位绅士该使用一对手枪朝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各开一
枪,要么就使用一把光秃秃的bmkin CD(注意这个词汇正确的
拼法);淑女们则应该要么吞服一剂致命的毒药,要么就跟笨
手笨脚的奥菲莉娅②一块儿淹死了事。比较谦卑的人宁愿采
取各种窒息方式;次要诗人甚至试用花里胡哨的解脱方式,诸
如在一问通风的寄宿宿舍浴室里那个四足浴盆内割断自己的
静脉血流如注而亡。这些办法全都不大靠得住而且显得肮脏
①意为丹麦匕首。
②奥菲莉娅,莎士比亚悲剧《汉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溺水身亡。
微暗的火 235
凌乱。在自我解脱不太多的办法中,从空中栽下去,栽下去,
栽下去,倒不失为一个最佳方案.不过您得事先小心翼翼地
选定您那个窗台或岩脊,免得伤害您自个儿或别人。即使您
不会游泳,从高桥上往下跳这一招儿我也不想在这儿予以推
荐,因为风和水易出离奇古怪的意外事故,悲剧总不应以一
个创纪录的跳水动作或一名警察为此得到提升而告终。您如
果在一座高入云霄的商业中心大厦闪亮的顶层租一间房间,
号码是1915或1959的斗室,然后把窗户提拉起来——不是
跌下去,也不是跳下去——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那样把身
子慢慢探出去,就在您干净利落地堕入自己的地狱时,总会
碰巧砸在一个夜间出来遛狗的文静梦游者身上;有鉴于此,选
择一间后室则比较保险,若选一座普通坚固的老房子屋顶尤
佳,料想远远地面上的猫儿会闪避开,不会碍事。还有另一
种普通的起飞办法,那就是攀登到五百米左右高的山顶上,朝
下耸身一跃,完事大吉,不过您得事先探测好了,因为您会
惊讶地发现多么容易错估您那偏差角度,有些隐匿的突出物,
一块蠢不拉唧的岩石什么的,会匆忙接住您,把您弹进灌木
丛,让您受挫,摔伤而没必要地还活着呐。理想的一着莫过
于从飞机上往下跳,您的肌肉会松弛,驾驶员会纳闷儿,您
把那压实的降落伞解开,脱去,抖掉——再见,shootka(小
伞儿!),您就一头栽下去,不过您会觉得自己悬浮在空中,您
像个困倦的翻滚鸽子那样,用慢动作翻筋斗,伸开四肢仰卧
在空中的鸭绒垫上,或者懒洋洋地转身拥抱您的枕头,享受
走向死亡之前的温柔而深奥的生命最后每一瞬间,随着地面
上那绿色的跷跷板忽上忽下的晃动,骄奢淫逸者在地狱里受
23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酷刑,您展开四肢加快冲刺,耳边风声嗖嗖,接着您那可爱
的身躯便消失在主的怀抱里。我若是一名诗人,肯定会写首
颂诗,愉快地力劝您闭上两眼,彻底顺从人所追求的这种绝
对保险的死亡。您会欣喜若狂地预感到主的宽厚胸怀拥抱住
您那解放了的灵魂,预感到自己在洗那种躯体溶化的暖浴,预
感到宇宙中神秘不可知的力量在吞没渺小的不可知灵魂,而
那灵魂曾是人短暂一生中的人格惟一真实部分。
那灵魂敬仰主指导它度过了尘世一生,在人生崎岖的道
路上每一转折处都辨认出主绘制在砾石上、刻画在枞树树干
上的印记,个人那命运之书每页上都盖有主的水印图案;在
这种情况下,人怎么可能怀疑上帝在来世不永远维护我们呢?
因此,又有什么能制止人实现这种转变呢?又有什么能
帮助我们抗拒这种极端的诱惑呢?又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屈从
于这种想要和上帝融合在一起的热烈愿望呢?
我们这些天天在污秽环境里像猪那样拱来拱去的人,犯
下了这种自戕的重罪,却一了百了地不再犯其他一切罪恶,主
也许为此倒会宽恕我们哩。
501行:那if
这在法语里是紫杉的意思。古怪的是赞巴拉语中垂柳也
是“if”(紫杉则是tas)。
502行:那大山药蛋
微暗的火 237
一个恶劣透顶的双关语,故意给放在碑文位置卜以增强
对死亡的不恭。我记得当年在中学读书时,教室里有某种法
文手册,其中收集了拉伯莱的一些俏皮话,有一句soi—dis—
ant①“临终之言’’是:Je m’en vais chercher le grand peut—a
tre。②
502行:IPH
高雅的趣味和那种有关诽谤的法律使我不能透露这家可
敬的higher philosophy(高等哲学)学院的真实名称,我们的
诗人倒在这一章里对它开了不少想象出来的玩笑。高等哲学
这两个英文字的起首字母HP使该院学生联想到Hi—Phi③
的缩写;谢德在组合IPH这个缩写时也灵巧地漠仿这一招
儿,IPH读起来又是If。这家景色如画的学院坐落在西南一个
州内,具体州名在这儿也不便公布。
我还不得不声明我很不赞成我们这位诗人在这一章里以
极其轻率的态度对待某些只有宗教才能使人心灵中的期望得
以满足的方面(详见第549行注释)。
549行:在怠慢神祗,包括那至圣上帝
①法语,所谓的。
@法语,我去寻找那庄严的设想。
③Hi—Phi,即High Fidelity(放声、显像等的高保真度)的缩写Hi—fi的
变异。
23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这确实是问题的核心。我认为不仅是该学院f见第517
行),而且也包括我们诗人自己都没领会到这一点。对一名基
督徒来说,在我们的永生中,设若没有上帝的参与,那便不
会有可以接受或想象的来世;这也就意昧着人犯了罪,无论
大小,都会受到应得的惩罚。我那个小日记本里碰巧摘要地
记载过6月30日诗人和我“在我那露台上下完一盘和棋后”
的一次谈话。今照录如下,只因为这段谈话十分有趣地暴露
了诗人对这个论题的态度。
我提到过——不记得在什么场合了…一我的教会和他的
教会之间有些差别。该注意的是我们赞巴拉标记的新教教会
相当接近圣公会“更高的”教派①,具有它自身的一些宏伟特
征。我们的宗教改革②曾由一位天才作曲家领导;丰富的音
乐渗入我们的礼拜仪式;我们的儿童唱诗班是世界上歌喉最
甜美的唱诗班。希碧尔·谢德出自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可
她本人却告诉过我,从少女时代起她就发展了“自己的一套
宗教观”——往好里说,这跟半心半意归属于某种半邪教派
别是同义语;往坏里说.这可跟温里温吞地信仰无神论完全
一样。她已经使她丈夫不仅弃绝了他祖祖辈辈归顺的圣公会,
也抛弃了一切敬神的圣礼仪式。
我们俩偶而谈起当今世人对“罪”普遍有一种模糊概念,
常把它跟那种更具有世俗色彩的“犯罪”概念相?昆淆;我简
①高教会派,英国基督教圣公会中的一派,要求维持教会的较高权威地
位,主张在教义礼仪和规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的传统。
@指16世纪欧洲改革天主教会的运动,结果产生新教。
微暗的火 239
短地提起我在儿童时代跟我们教会的某种宗教仪式的接触。
我们向教士忏悔是在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凹室里私下进行
的,忏悔人手持一支点着的细长蜡烛,站在那位教士坐的高
背椅子旁边,那把椅子几乎跟一位苏格兰国王加冕典礼时坐
的椅子一模一样。我当时是个彬彬有礼的男孩儿,总是害怕
那不断滴在我手指关节上形成小硬嘎巴的滚烫烛油会滴脏他
的紫黑袖子;我也好奇地观望着他那给照亮的耳朵眼儿,那
耳朵活脱儿像个海贝壳或一朵光洁的兰花,可是那卷曲的接
收容器却似乎用来听取我犯的小小过失未免显得太大了。
谢德:那七项大罪①全是小小过失,可是如果没有其中
三项:骄傲、淫邪和懒惰,诗歌想必根本就不会产生。
金波特:把反对的理由建立在陈腐的术语基础上,这是
否公平呢?
谢德:所有的宗教都是建立在陈腐的术语基础上的。
金波特:我们称之为原罪②的事永远不会变得沉腐吧。
谢德:这方面我一点也不了解。其实我在小的时候以为
①基督教中指那使灵魂死亡的七项大罪,即骄傲、贪婪、淫邪、忿怒、贪
食、嫉妒和懒惰。
②原罪,基督教重要教义之一。谓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受造后被置于伊
甸园,因受蛇诱违背上帝命令,吃了禁果,这-一罪过成为整个人类的原始罪过,
故名。认为此罪一直传至亚当的所有后代,成为人类一切罪恶和灾祸的根由;即
使是刚出世即死去的婴儿,虽未犯任何罪过,却因其有与生俱来的原罪,故仍是
罪人,需要基督的救赎。
24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那只是指该隐杀弟①那档子事。我个人同意那些闻鼻烟@的
老头儿的观点:L’homme est nebon。③
金波特:可是不服从上帝的意志就是罪的基本定义啊。
谢德:一些我闹不清楚的事我只得顺从,可是我却有权
否认那些事实真相。
金波特:喷喷j难道你对人世间存在着罪恶这一事实也
要加以否认吗?
谢德:我认为人世间只有两项罪恶,其一是谋杀,其二
是故意让人遭受痛苦。
金波特:如此说来,一个人绝对孤独地过活,算不上是
个罪人啦?
谢德:他想必仍然可以折磨动物啊。他仍然可以在他那
个小岛的泉水里放毒啊。他仍然可以在死后发表的声明中告
发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啊。
金波特:所以,通行的口令是——?
谢德:可悲。
金波特:然而,是谁把这种想法灌输到我们的头脑中去
的呢,约翰?谁是人生的最高审判者和死亡的设计师呢?
谢德:人生是一大奇迹,我看不出死亡为什么不该是甚
①该隐杀弟,见《圣经·剖世纪》,该隐是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是个种地
人,弟亚伯是牧羊人。一日·该隐以禾谷,亚伯以头生羊羔和羊脂为供物献给上
帝·上帝悦纳亚伯及其供物而对该隐及其供物不中意,该隐妒忌,在田间杀死亚
伯。西方文学常以此比喻骨肉相残。
②西俗,人在守灵夜闻鼻烟以压住死亡气息。
◎法语,人之初性本善。
微暗的火 241
至更大的奇迹。
金波特:我现在领会你的意思了,约翰:我们一旦否认
上帝在安排管理我们个人的来世.必然就会接受进入永生纯
属偶然这种说不出口的可怕观点。考虑一下这种处境吧。贯
穿在整个永生中,我们那可怜的鬼魂给暴露在无名无姓的沉
浮变迁中,那里没有申诉,没有指点,没有帮助,没有保护。
啥也没有。可怜的金波特的鬼魂,可怜的谢德的鬼魂,想必
会犯大错误,想必会在哪儿转错了弯儿——噢,纯粹是由于
心不在焉·恍恍惚惚,要么只是在那没有赎罪状态的荒诞游
戏里不了解一条琐碎的规则——如果那里真有什么规则的
话。
谢德:解决象棋疑难问题倒是有规则的,譬如,不许双
重解答。
金波特:我想到的是那些魔鬼规则,一旦我们弄明白了,
就很可能又被对方破坏掉。这就是为什么巫师的魔法不一定
总起作用。魔鬼们在它们五光十色的恶毒诡计中背叛我们跟
他们所订的协议,使我们再次陷入那种偶然性的混乱中。即
使我们用必然性来调合一下偶然性,允许不信神的决定论①,
那种因果机械论,给我们死后的灵魂提供那类玄妙统计数字
的含含糊糊的抚慰,我们仍然不得不应付个人的灾祸,那在
地狱里给安排在独立日那天发生在公路上的第1002次车祸
事故。不,不,我们如果想认真看待来世,那就让我们别把
①决定论,认为一切事物具有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和因果制约
的哲学学说。
24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它贬低到科幻小说里的奇谈怪论或者招魂术的案例记录那样
的水平。一想到人的灵魂堕入无边无际的混沌来世而没有上
帝指导……
谢德:拐角那儿总会有一位领着魂儿进入阴曹地府的向
导吧,对不对?
金波特:J]l~J L。的拐角可没有,约翰。没有上帝,灵魂就
得靠自己的驱壳残灰,靠生前幽禁在肉体里那段过程中所积
累的经验,幼稚地墨守小城镇原则和地方法规,坚持那种主
要由自身的牢笼铁窗阴影形成的个性。具有宗教思想的头脑
片刻也容不得这种想法。比较明智的办法莫过于——哪怕是
出自一个傲慢的邪教徒的观点!一一干脆承认上帝的存在
——起初是微微一点磷火,一点出现在人的肉体暗淡生活当
中的微暗亮光,随后在人死后成为灼灼耀眼的光辉,这多么
明智啊,对不对?我也,我也,亲爱的约翰,一度对宗教产
生过怀疑。是教会帮助我驱散了乌云,它还教导我别过多发
问,别要求见到一个难以想象出来的上帝非常清晰的形象。圣
奥古斯丁①说过……
谢德:于吗人总是爱给我摘引圣奥古斯丁的话?
金波特;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人可以知道什么不是上
帝,却无法知道上帝是什么。”我觉得我倒知道什么不代表上
帝:上帝不是失望,上帝不是恐怖,上帝不是人嘴中嘈杂争
①圣奥古斯丁(? 一604),罗马本笃会圣安德烈隐修院院长,597年率
传教团到英格兰,使英格兰人皈依基督教,同年任英格兰坎特首任基督教大
主教。
微暗的火 243
论的那个尘世,上帝不是人耳中渐渐隐没于虚无缥缈中的那
种邪恶的嗡嗡声。我也明白这个世界想必不是偶然产生的,而
是在宇宙形成的过程中,不知怎的,上帝作为一个主要因素
给卷了进去。在试图给万能之道或造物主,或绝对权威,或
大自然,找个正确称号,我提出上帝这个称号予以优先考虑。
550行:残瓦碎片
我想对前面一个注释(指第12行)说两句话。由于良心
和学术成就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了辩论,我现在认为那个注释
里提到的两行诗被一种急赤白脸的渴望心情扭曲玷污了。这
是我在写这些费劲的注释过程中惟一一次处于痛苦和失望的
心情中而逗留在弄虚作假的边缘。我该要求读者不要理会那
两行(恐怕连韵律都不合辙的)诗句。在出版这个集子之前,
我原本可以把它们删掉,可那样一来就得重写那整条注释,起
码也得改写其中一部分,我可没工夫干这种蠢事。
557一一558行:怎样在那黑暗中,找到美神持拉,倒抽一口冷
气,见是小家碧玉一块
算得上是这一章最美的两行诗。
.579行:那另一位
暗指我的朋友在生活当中另有外遇,这可决不是我想干
24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的事。他啊,一直在安详地扮演那个小镇上对他赞赏的人指
派给他的模范丈夫那个角色,何况他也极怕老婆。我不止一
次制止了那些爱嚼舌的人把他的大名跟他的一个女学生的名
字联系在一起的流言蜚语(见前言)。近来美国小说家,大都
像是一个联合英语系的成员,个个权衡得失,不得不比世上
所有别的人都更加沉湎于文学才智、弗洛伊德式幻想和可鄙
的异性恋贪欲之中,从而把这个主题已经推向灭亡;因此我
不想效法他们,在这儿冗长乏味地介绍那位年轻女郎,让读
者感到腻味。不管怎么说,我其实对她也很不了解。一天傍
晚,我邀请她跟谢德夫妇一起去参加一个小小的聚会,用意
就是为了反驳那些谣传;这事倒让我想起该说一说荒凉的纽
卫镇上礼尚往来和拒不接受邀请的种种古怪的礼俗。
翻查我那个小日记本,我发现我在跟谢德夫妇交往那五
个月里总共有三次应他们之约前去赴宴。头一次是在3月14
日星期六,我参加了他们家中的晚宴,在座还有几位客人:聂
托什达格(我天天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他);音乐系的哥登教
授(席间他独占了谈话);俄文系主任(一名滑稽可笑的学究,
越少谈他越好);三四个轮流交替怀孕的女人(其中一位,我
猜想大概是哥登夫人);另外还有一位完全陌生的女士,饭后
给安排坐在我的身旁,算我倒霉,从8点到11点一直在跟我
谈话,无宁说只是她独自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第二次款
待是在5月23日星期六,一次小型却一点儿也不舒服的
souper④,席间有密尔顿·斯通(一位新上任的图书馆馆长,
①法语。晚餐
微暗的火 245
谢德跟他研究有关华兹史密斯学院的某些文献该怎样分类,
两人一直谈到午夜)、聂托什达格(他我还是天天见到)和一
个没有除去臭味儿的法国女人(她给我描述了加利福尼亚大
学语言教学情况的全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谢德家进餐
的日期没给记载在我的小本本里,可我记得那是在6月份一
个上午,我送过去一张亲手绘制的那位国王在昂哈瓦的宫殿
平面图,上面画有多种优美的纹章图案,还用上了一点我费
了不少劲儿才搞到的金色颜料,十分漂亮;谢德夫妇很有礼
貌地竭力要求我留下跟他俩一块儿吃顿便饭。我该补充说一
下,尽管我明言在先,可是那三顿饭都根本就没考虑我的素
食习惯;我原本可以屈就尝尝的蔬菜不是给掺了肉就是周围
给摆上了肉片,统统受到了污染,真是让我受尽活罪。我自
有一套灵巧的办法来报复。我邀请过谢德夫妇十来次到我家
吃饭,他们只接受了三次。每一次的菜肴都是素的,选用的
全是像帕蒙蒂叶①使他宠爱的土豆块茎巧妙变了种的那类蔬
菜果实。每一次我都只另请一位客人陪陪谢德夫人[请随便
用点儿——我逼出娘们儿那样的尖嗓门招呼客人——希碧尔
却厌恶artichokes(朝鲜蓟),avocado(鳄梨),非洲acoi-n
(橡树果)——其实她对凡是名称以“a”字母打头的蔬菜果实
一概厌恶]。我发现再也没有什么比吃饭时周围只有一帮老年
人围着你这种局面更易于叫人倒胃口了,老太太们不但把餐
巾弄得五花斑驳,也使她们的化妆解了体;他们还会在含含
①昂·帕蒙蒂叶(1780——1830),美籍比利时裔园艺家,1829年曾在纽
约建立一个商业性苗圃和植物园,进行植物变种试验。
28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金波特:“您把我跟一位从新赞巴拉来的流亡者摘混r。”
[讥讽地加重“新”这个字眼儿的读音]
“你不是跟我说过,查尔斯,‘金波特’在你们的语言里
是‘弑君者’的意思吗?”我亲爱的谢德问。
“对,把国王干掉的人,”我说(心想也解释一下一位把
身份淹没在那面流亡镜子里的国王也同样正在消灭自己呐)。
谢德[对德籍访问学者说]:“金波特教授是一部姓氏研
究名著的作者。我相信[对我说]准有英译本吧,对不对?”
“1956年牛津版。”我答道。
“可您确实懂俄语,是不是?”帕尔顿说。“我记得有一天
听见您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叫什么来着——噢,老天
爷,”(费劲地抿动嘴唇]。
谢德:“先生,咱们大家都很难指责那个姓氏吧。,’[笑
了]。
赫尔利教授:“想想看,法国话里‘仆奴,这样的发音居
然是‘轮胎’的意思。”
谢德:“怎么了,先生,你恐怕只消把它戳破就完事大吉
了”[扬声大笑]。
“有人还姓弗莱特曼①呐,”我嘲弄地说。“对,,’我转向
帕尔顿接着说,“我当然会说俄国话。您要知道,在赞巴拉,
至少在朝廷贵族当中,那是比法语还要时髦而高贵的③语言
①弗莱特曼(Flatman)有“泄气的人”之意,前辍“弗莱特,,又有“轮
胎放了炮”的意思。
②此处“高贵的”为法语“par excellence”。
24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糊糊的微笑遮隐下,尽量想法儿除掉一粒难受地卡在假牙或
死牙床上的紫莓子儿。所以我便特地请年轻人和学生来作陪:
第一次是一位君王之子;第二次是我那名花匠;第三次是那
个身穿黑色紧身连衣裤的姑娘,长长的白脸,眼睑上涂抹了
食尸鬼那样的绿颜色;不过她来得很晚,谢德夫妇离开得很
早——他们那次相遇其实恐怕都没超过十分钟光景,于是我
只好放送留声机唱片款待那位姑娘直到深夜。最后她总算打
电话给某人,请他前来陪她一道去杜尔威奇参加一次“晚
宴”。
584行:母子二人
释)。
Es ist die Mutter mit ihrem Kind~(参见第664行注
596行:指着他那问地窨子房问里的泥潭水洼
我们都了解那些梦,在那些梦里,冥河浸透什物,忘川②
在那出了毛病的管道里令人沮丧地漏水。在这行诗下面,草
稿上保留了四行失误的开端——我一发现这段异文,不由得
感到一阵凉气自上而下嗖嗖流过我那又软又长的脊梁骨,我
希望读者读后也多少会有点儿那种感觉:
①德语。这是母亲和她的孩子。
②忘川,希腊神话中冥府的一条河流名,饮其水即忘却过去一切。
微暗的火 247
那去世的凶手是否应该试图拥抱
他现在不得不面对的那个惨遭他杀害的人?
物体拥有灵魂吗?或者势必会像
伟大庙宇和塔纳格拉①灰尘那样消失殆尽?
“塔纳格拉”(Tanagra)最后那个音节和“尘埃,,(dust)
的前三个字母形成了那名凶手的姓“格拉杜斯”(Gradus),他
那shargar(卑贱的灵魂)和我们诗人光辉的灵魂很快就会在
阴曹地府相遇。缺乏想象力的读者会大声喊道,“这纯属巧
合!”好,那就让他拭目瞧一瞧吧,正如我已经拭目瞧见了那
样,多少这样的组合不仅可能而且似乎合理,诸如“Lenin g
:a.d.u.s.ed to be Petrograd?”(列宁格勒原来不是彼得格勒②
吗?)“A pri g.r.a.d.[已废的read过去式]US?’’③(一名老学究
读给我们听了吗?2 。
这段异文那么奇妙,只因学术修养和一种对事实的审慎
考虑才叫我为了保持全诗长度而没有删除别处四行(例如第
627—630行那四句贫薄的诗)以便把这一段安插进去。
谢德是在7月14日星期二创作这几行诗的。那天格拉杜
①塔纳格拉,希腊古维奥蒂亚的城市,最早为维奥蒂亚东部重镇,在罗马
时代为一文化中心,考古学家于1874年发现一座古坟内有个大地窖,内藏精制
的赤陶小塑像。
②彼得格勒,前苏联西北部港口城市,列宁格勒1914至1 924年期间旧
称。
③这两个例句中下注虚点的字母合起来都是“格拉杜斯”(G,。d。。)。
248 蚋博科夫小说全集
斯在干什么呐?啥也没干。人往往会为了下了几着巧棋而吃
老本。我们上次是在7月10日傍晚看到他开车从莱克斯回到
日内瓦他住的那家旅馆的,我们就把他留在那儿了。
接下来四天,格拉杜斯一直在日内瓦犯愁。那种发生在
性喜好动的人身上有趣的矛盾是,他们常常得忍受长时间闲
待着没事干的困境,缺少了那种他们喜爱的冒险性消遣,啥
事也没法儿完成。就像许多文化修养低的人那样,格拉杜斯
也是个如饥似渴的读者,见到什么就读什么,报纸啦,小册
子啦,街头散发的传单啦,附带推销滴鼻药水和消化药样品
的多种文字的文献啦,不一而足;不过,这也只表明他退一
步对知识产生好奇罢了;然而他的视力不佳,本地新闻也并
非无止境地可供他消遣,他便坐在路边咖啡座上发呆,无可
奈何地打盹儿睡觉,打发掉不少时光。
相比之下,完全清醒的懒汉,人间的君主,又是多么幸
福呵;他们那极其怪诞的头脑从这样一些情景——黄昏时分
的阳台栏杆那儿啦,下面的湖泊和亮光啦,远方融化在落日
余辉映照下的幽暗杏林中的山峦形态啦,苍穹衬托下的黑黝
黝松林轮廓啦,沉寂哀愁的海滨禁区沿岸的碧波红涟啦,得
到无上欢乐和狂喜而弓f起的刺痛。噢,我那可爱的包斯考贝
尔①!那些温柔而可怕的回忆,那桩耻辱,那种光荣,那些叫
人发狂的坏兆头,还有那颗从来没有哪位党员能够攀登到达
的星星。
星期三上午依然没有啥消息,格拉杜斯便给总部打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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