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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暗的火

_10 弗拉基米尔(美)
发。一路平安①!”国王便装出随随便便溜达的样儿,走到堤
岸尽头。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吹拂的下午,西边地平线像个
发亮的真空吸尘器那样吮吸着人的渴望的心灵。这当儿,国
王在他的旅程最关键的时刻,不住地朝四下里张望,仔细观
察几个散步的人,试着判断他们当中哪几位可能是化了装的
警探,正等待他一跃过那堵低矮的护墙,走向瑞波逊洞穴,就
会猛扑过来把他抓住。只有一张染成王家红色的船帆,带点
儿人情味地玷污了那片浩瀚的大海。两个黑色小岛,尼特拉
和印德拉(意思是“内部”和“外部”),仿佛在剑拔弩张地
对话谈判,正由一个站在低矮护墙那儿的俄罗斯游客拍照留
影,那人体格健壮,下巴层叠,长着将军那样肉嘟嘟的后脖
子。他那位面容憔悴的夫人披着一块漂浮的、花里胡哨的披
肩@,用节奏单调的莫斯科话说,“每一次我一看到那种可怕
的毁容,就不由得想起尼娜那个男孩儿。战争真可怕!,,“战
争?”她的伴侣问道。“那想必是1951年玻璃工厂那次爆炸造
成的——不是战争。”他俩慢条斯理地经过国王身边,朝他方
才来的方向走去。那条面对大海的人行道上,有个男人坐在
一张长凳上,身边放着一对双拐,正在阅读昂哈拉《邮报》,
头版上刊登着身穿军装的极端分子奥登和扮演男性人鱼的奥
登两幅照片。看来王宫的守卫压根儿就没把他的身份认出来,
①此处“一路平安”为法语“Bon Voyage”。
②此处“披肩”为法语“~charpe一。
微暗的火 151
这可真叫人纳闷儿。如今当局正悬赏一大笔钱捉拿他归案。看
报人让刚刚提到的那次爆炸残暴地毁损了面容,经过整容外
科手术,只导致那张嵌装修补的脸丑陋不堪,部分格局和轮
廓似乎改变了,熔合了或分离了,就跟人在哈哈镜里显现腮
帮子和下巴颏儿全都稀里歪斜那副怪样儿一样。
从那家餐馆溜达到尽头花岗岩那边去,那段不太长的路
程的海滩上这时几乎已经空空旷旷:左边远方有三个渔夫在
一条划船上用棕色渔网在捞取海草;紧靠人行道下面有位老
太太,身穿一套圆点花纹衣裙,脑袋上扣着一张三角帽式样
的报纸(前国王经人发现——),背朝街道,正坐在海滩上一
块圆卵石上织毛衣。她把两只用绷带包扎的腿伸开在沙滩上
面;身旁一边摆着~双地毯织料作的拖鞋,另一边有一团红
毛线球;她时不时}屯一}屯线头,使的那股劲儿是赞巴拉织毛
线人用胳臂肘儿猛地一拽使那线团打个滚儿而毛线也就跟着
松开一点那种古老方式。除此之外,人行道上有个小姑娘,穿
着迎风鼓起来的裙子,笨笨咧咧而精力充沛地哗啦哗啦地滑
旱冰鞋。会不会是警方一个侏儒扮成了一个梳辫子的小妞儿
呢?
国王等那对俄罗斯夫妇远去,便走到那张长凳前站住。那
个面容镶嵌起来的男人折起报纸,正要张口说话前那一秒钟
(冒烟和爆炸之间相隔那瞬间),国王认出他原来是奥登。“一
经通知即可复原。”奥登边说,边扯自己的腮帮子,展示五颜
六色的半透明薄膜怎样粘附在他脸上,按照挤压改变了脸的
轮廓。“一个懂礼貌的人,”他又补充道,“通常从不贴近观察
一个可怜的家伙毁损了的面容。”“我这是在寻找便衣呐。”国
1 5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王说。“一整天,”奥登答道,“他们都在这个码头巡逻转悠。
眼下他们正在吃饭呐。”“我也饿得慌,渴得很,”国王说。
快艇上有些吃的。让那些俄罗斯人快点消失吧。那个孩子咱
们不必担心。”“海滩上坐着的那个娘们儿呢?”“那是年轻的
曼戴沃男爵——去年跟别人决斗那个家伙。咱们走吧。”“能
不能把他也带上?”“他不会来的——有老婆和一个娃娃。走
吧,查理,走吧,陛下。”“可他是我加冕登基那天,在我宝
座边上伺候的小僮啊。”他俩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走到瑞波
逊洞穴。我相信读者诸君一定蛮欣赏这个注释吧。
162行:用他那纯净的口舌,等等
这只是形容一个乡下姑娘羞怯接吻的迂回说法罢了;不
过整个这一段落倒具有浓厚的巴罗克风格①。我童年时幸福
健康,压根儿没犯过谢德所体验的那种昏厥发作之类的病症。
他患的想必是一种轻微的癫痫,神经在轨道同一拐弯处同一
地点出了轨,一连好几周天天如此,直到那个损坏地点天然
修复完好为止。那些紫铜色胸脯的铁路工人,倚着铁锹,目
光追随小心滑过去的快车车窗,谁会忘记他们闪亮着汗珠的
温厚面孔呢?
167行:有一阵,等等
’①巴罗克风格,17至18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过分雕琢的怪诞的建筑风
格,在文学艺术上指以结构复杂和意象新奇而模糊为特征的风格。
微暗的火 153
这首诗(写在第14张卡片上的)第二章,开笔于7月5
日他60大寿那天(参见第181行“今天”那个注释)。噢,我
这里笔误了——改成61岁。
169行:死后复生
参见第549行注释。
171行:一项大阴谋
国王都逃走了差不多一年光景,那帮极端分子却还深信
他和奥登没离开赞巴拉。这种错误只能归咎于那类注定要贯
穿于最有权势的暴政全过程当中的愚蠢特征。善良的历史突
然使我们那些新统治者有了些嗖嗖呼啸腾空而起的玩艺儿玩
玩,那些空中飞行器和一切跟它们有关之物真把他们鬼迷住
了心窍。一位重要的逃亡者如果不乘坐飞机逃跑,那似乎是
不大可能想象的事。国王和那位演员走下王家剧院的楼梯之
后,没过几分钟,空中和陆地上的每架飞机便都受到了严密
监视——这就是那个政府的效率。随后几个星期里,没有一
架私人或商业飞机允许起飞;海关对过境旅客的检查也变得
极其严格,时间拖得很长,结果搞得国际航班全都决定取消
中途在昂哈瓦停留。另外也出了几起伤亡事故。一个载人气
球给兴高采烈地击落了,那名驾驶员(一位知名的气象学
家)掉在惊奇湾里淹死了。一名从邻国莱普兰德基地驾机起
1 5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飞执行救济任务的飞行员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受到赞巴拉
战斗机的追击骚扰,他只好把飞机降落在一座山峰顶上。干
这类事总能找到强词夺理的借口。那些保王派人士一直在密
谋制造国王出现在赞巴拉荒野山林里的假象,引诱整团士兵
忙不迭地进入我们那崎岖不平的半岛山林中进行搜捕。政府
当局还铆足大量荒唐可笑的干劲儿严格甄别数百名给拘捕投
入监狱的冒名顶替者。大多数经查明是些搞恶作剧的小丑,便
给释放了,恢复了自由;可是,唉,也有少数几位不幸倒下
了。随后,在次年春季,从海外传来一则令人目瞪口呆的消
息——赞巴拉演员奥登正在巴黎执导一部电影!
现在正确的推测是:奥登要是逃出了国界,那么国王也
肯定逃出去了。在极端派政府一次紧急会议上,一张印着大
字标题:“前赞巴拉国王在巴黎吗?”①的法国报纸,在一片气
氛阴森的沉默中,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宁可说是激怒的报
复心理而不是为了国家的战略考虑,促使格拉杜斯为其中一
名无名成员的那个秘密组织制定了一项要把那名王家逃亡者
消灭掉的计划。真是一帮恶毒的暴徒!他们无异于那伙难忍
难熬的恶棍,急想折磨那个出庭作证而使他们终身监禁的正
人君子。据闻那帮罪犯狂怒地认为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利爪撕
扯出他的睾丸的那个逃跑的家伙,如今不是坐在一个阳光明
媚的海岛藤架下举办宴会,就是宁静安全地在他膝间爱抚着
几个年轻尤物呐——而且还在嗤嗤笑话他们呢!您可以想像
那帮家伙得知这种不可饶恕的甜甜蜜蜜的欢乐,真是越琢磨
①此处为法语“L’Ex ROI DE ZEMBLA EsT~II,A PARIS?”。
微暗的火 155
越不是滋味儿,头脑也就随之蛮横而败坏,说真的,还有什
么比这种无可奈何的愤怒更叫人痛苦呵。一伙特别忠诚的极
端分子,管自己叫作影子派,聚在一齐赌咒发誓甭管那位国
王今在何处,都要把他找到处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
是卡尔派非常相似的孪生兄弟,其中某些人确实有表亲甚至
兄弟是国王的追随者。毫无疑问.两派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
学生联谊会和军人俱乐部举行的各式各样马马虎虎的宣誓仪
式,他们的发展可以从赞成或反对趋附时尚这两种截然相反
的态度分辨出来;然而,一位客观的历史学家把一种罗曼蒂
克和高尚的魅力同卡尔派联系起来,那么跟它相似的另一派
则有必要给人一种绝对有点哥特式风格①和凶恶的印象。那
个怪物格拉杜斯,一个蝙蝠和螃蟹交配所生的杂种,论年纪,
并不比他那个犯癫痫病的同父异母兄弟、玩牌爱作弊的诺杜
或那个因试制反物质而失掉一条腿的疯狂的曼戴沃等许多其
他影子派成员大多少。格拉杜斯久已是各种幼稚的左派组织
的成员。他从未杀过人,尽管在他那灰色生活当中有好几次
都相当接近于干那种勾当。他后来坚决认为他发现自己被指
派去搜寻并谋杀国王,是由纸牌决定给选出来的——不过让
咱们别忘记洗牌发牌的那个家伙是诺杜。或许是我们这位老
兄的外国血统暗中促成了这一提名,从而免得使任何一个赞
巴拉儿子蒙受弑君这一耻辱。咱们可以想象当时那个场面:玻
璃工厂附属的试验室里亮着苍白的日光灯,影子派成员那天
夜里在那儿开会;那张黑桃A摊在瓷砖地上;伏特加斟满在
①哥特式风格,指以怪诞、恐怖、凄凉、衰败为特征的风格。
15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试管里,仰脖一饮而尽;许多只手拍着格拉杜斯圆滚的后背,
他便接受众人相当奸诈的祝贺,内心却涌现一股无知的狂喜。
我们推测那时刻是1959年7月2日零点5分——恰恰也是
一位清白无辜的诗人写他生平最后一首诗头几行那个时辰。
格拉杜斯真是干那种活儿的一名合适人选吗?可以说也
是也不是。当年他迈入青年时代,在一家大而沉闷的硬纸盒
制造厂当通讯员时,有一天暗中协助三个哥f]Jl。伏击当地一
个男孩子,因为那小子在集市上赢得了一辆摩托车,故而想
狠狠揍他一顿。年轻的格拉杜斯找到一把斧子,把一棵树砍
倒,树尽管倒了下来,却并没完全挡住他们要捕捉的那个无
忧无虑的小伙子常在黄昏时分骑车经过的那条乡间狭路。那
个可怜的小伙子名叫劳瑞纳,身材瘦长,样儿娇嫩,骑着摩
托车朝那几名无赖埋伏的地点嗖嗖驶来;那伙嫉妒他这种无
害的享乐的人想必是恶劣透顶的家伙。说来也真够离奇古怪
的,他们躺在那里等待的时候,我们这位未来的弑君者竟在
一条沟渠里睡着了,因此错过了那场短暂的殴斗,其间两名
袭击者被英勇的劳瑞纳手上戴的指节铜套击倒在地,第三名
被摩托车碾过,一辈子成了瘸子。
格拉杜斯压根儿也没在玻璃行当里混出个名堂来,他卖
过酒,干过印刷小册子的活儿,可他一再回到玻璃那一行业。
他开始制作浮沉子——一种在装满甲醇的管子里上下蹦跳的
瓶子玻璃小魔鬼玩艺儿,在柳絮纷飞那一周沿街叫卖。他还
在政府工厂里先当熔制玻璃工,后当玻璃镶色工——我相信,
在水手麇集的喧闹而富有特色的卡里克斯哈温市,那个大型
公共厕所丑陋不堪的鲜红和琥珀两色玻璃窗,多半应由他负
微暗的火 157
主要责任。他声称是他改进了葡萄种植者和果园主人用来吓
唬鸟儿的那种所谓的feuilles—d’alarme,的闪光和沙沙声。
我把一些提到他的注释这样交错安排,结果使得第一个(第
17行注释,那里简单谈了谈他的其他一些活动)显得顶顶模
糊不清,不过嗣后那些注释,随着格拉杜斯逐渐通过时空逼
近过来,则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只有弹簧和螺旋才能使我们这位发条装置的家伙的内心
产生活动。人们可以称他为一名清教徒。那呆滞的灵魂里充
满一种单调得可怕的厌恶情绪:他厌恶人间的欺骗和不公正。
他怀着一种既没有什么话语也不必用话语来表达的木然感情
厌恶那两种现象的结合——而这两种品质一向是结合在一起
的。那种厌恶,若不是这个家伙不可救药的愚蠢副产品,倒
想必是应该值得称道的。他把所有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一概视
作不公正和欺骗性的。他尊崇普通概念,而且是怀着迂腐的
执着态度。普遍性是神圣的,特殊性则是邪恶的。一个人穷,
另一个人富,究竟是什么把这个人毁了而叫那个人阔了,在
他看来,这倒无关紧要,关键在于这种差别本身不公正;这
个对此不加谴责的穷人跟那个对此不加理睬的富人都同样邪
恶。对事物了解得太多的人,科学家啦,作家啦,数学家啦,
结晶学家啦等等人物,并不比国王或神甫强多少:他们手中
都掌握一份不公平的权力,而别人则受这种权力的欺骗。一
个普通正派的人,应当时刻警惕大自然和街坊邻居的一些诡
计多端的欺诈。
①法语,引起鸟儿惊恐的叶片。
1 5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赞巴拉这场革命使格拉杜斯心满意足,司也使他不断受
到挫折。回顾起来,有一件顶顶气煞人的事似乎最有意思,因
为那原本属于格拉杜斯期望的那类事物规律的范畴,结果却
没办成。一个假冒国王最为出色的人,王牌网球选手朱利叶
斯·斯泰恩曼(著名慈善家之子),好几个月一直尽善尽美地
模仿敬爱的查尔斯的嗓音在地下广播中发表一系列讲话嘲笑
新政府,这可把那帮警察搞得困惑恼怒到极点。后来他给抓
住了,接受一个包括格拉杜斯在内的特别委员会的审判,被
判处死刑。行刑队笨手笨脚地执行了任务,可是没过多久,那
个英勇无畏的小伙子经人发现竞在一家省级医院里养伤复元
呐。格拉杜斯一听说此事,火冒万丈,气得少见的勃然大怒
——这倒并非因为其中具有王家的阴谋诡计,而是因为这种
干净利落、诚实无欺、有条有序的死亡过程竟然受到了一种
不干不净、毫不正直、目无法纪的手法干预。他没跟任何人
商量就直奔那家医院,冲了进去,在一间拥挤的病房里找到
了朱利叶斯,向他连射两枪,都没打中,随后一名身材魁梧
的男护士夺下了他的枪支。他气急败坏地奔回总部,又带着
十来名士兵返回,可那位病人却已经没影儿了。
这类事真叫人痛恨——可是格拉杜斯又有什么办法呢?
乱糟糟的命运一直在参与一个反对格拉杜斯的大阴谋。人类
怀着一种情有可原的喜悦心情注意到他的同辈可压根儿也没
享受过如此亲自出马、迅速除掉他们的受害者那种绝顶刺激
的滋味儿。哦,当然啦,格拉杜斯办事积极,有本事,有用
途,经常必不可少。在一个阴冷灰蒙蒙的清晨,绞刑架底层
窄台阶上积下的前夜粉末白雪,是格拉杜斯给扫掉的,但是
微暗的火 159
那个得登上那几级台阶的人在这人世间最后见到的那张脸并
不是格拉杜斯那张皮革般僵硬的长脸。正是格拉杜斯买下那
个廉价手提麻包,一个更侥幸的家伙会在里面安上一枚定时
炸弹,把它放在一名前狗腿子的床底下。怎样借助虚假的征
婚广告设置圈套,谁也比不上格拉杜斯,可是那位上了钩的
阔绰的老寡妇受到求爱之后,却被另一个家伙杀害了。那名
下台的暴君在公共广场上给困缚在一块木板上,由人民把他
的肉一片一片零碎切割下来吃掉,把他那活生生的身体各部
分在他们当中分配掉(就像我年轻时读过一个暴君故事的情
况一样,那个故事使我一辈子成为一名素食主义者),格拉杜
斯却并没参加那种地狱般的切割圣礼:他只在一旁指指点点,
该用什么样的工具,并且指导切割。
这一切都理应如此;这个世界需要格拉杜斯。不过,格
拉杜斯不该杀害国王。威诺格拉杜斯也决不该向上帝挑衅。列
宁格拉杜斯也不该把他那射豆子的玩具枪瞄准人民,哪怕是
在梦中也不该,因为他如果那样做,一双巨大厚实、毛茸茸
得出奇的胳膊,就会从他身后一把紧紧抱住他,使劲挤压,挤
压,挤压。
172行:人们和书本
我侥幸带在身边的一个黑皮儿笔记本里,有我摘录的各
式各样碰巧使我喜爱的词句(一个从鲍斯威尔的《约翰逊博
士传》中摘下来的脚注啦,那些刻在华兹史密斯校园著名林
1 6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荫道树木上的题词啦,一句圣奥古斯丁①的语录啦,等等等
等),我发现其中这儿那儿还草草记下了我收集的一些谢德的
堪称典范的谈话,为的是一有机会就在那些可能会对我跟诗
人那种友谊感到兴趣或咬牙切齿生气的人面前炫耀一下。我
相信,他和我的读者都会原谅我在这儿打破这些注释有条不
紊的进程而让我这位了不起的朋友亲自发表一些个人意见。
提到书评家时,他说:“我压根儿也没对刊印出来的赞扬
表示过感谢,尽管有时我也恨不得拥抱一下这位或那位慧眼
识英雄的好人那种光辉形象;而且我也压根儿没费心把身子
探出窗外,把我的垃圾渣子倒空在某一位可怜的雇用文人的
脑袋瓜子上。我一向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看待诽谤毁誉和热
烈赞许。”金波特:“我猜想您漠视这两方面,是因为您把前
者看成是个傻瓜在喋喋不休,而把后者只当作一个好心人的
一种友好举动罢了,对不对?”谢德:“一点儿也不错。”
谈到那个臃肿不堪的俄语系的头头普宁教授,一个把下
属管得严极了的家伙(波特金教授幸好在另一个系里任教,没
有隶属于那个怪诞的“凡事求全者”):“俄罗斯有那么多了不
起的幽默作家,诸如果戈理啦,陀思妥耶夫斯基啦,契诃夫
①圣奥古斯丁(?一604),罗马本笃会圣安德烈隐惨院院长,597年率领
教团到英格兰,使英格兰皈依基督教,同年任英格兰坎特伯雷首任基督教大主
教。
微暗的火 161
啦,左琴科①啦,还有伊里夫和彼得罗夫②那些天才的合著
者,俄罗斯知识分子却居然那么缺乏幽默感,也真是咄咄怪
事。”
谈起我们俩都认识的某一位挺壮实的熟人那种粗俗的举
止时:“那家伙就跟露天烤肉的大师傅那件围裙一样脏里巴
唧。”金波特(嘻嘻直笑):“妙极了!,,
谈论学院里讲授莎士比亚时:“首先,不要光谈什么思想
啦,什么社会背景啦,而应当训练一年级大学生在《汉姆雷
特》或《李尔王》的诗意面前颤抖陶醉才是正理,教他们用
脊椎而不是用脑壳来阅读。”金波特:“您特别欣赏那些词藻
华丽的章节,对不对?”谢德:“对,我亲爱的查尔斯,我在
它们上面由着性儿打滚儿,就跟一条感恩的杂种狗在一块让
一个了不起的丹麦人⑨弄脏的草皮上打滚儿一个样儿。”
关于学生的作业:“我一般总是宽宏大量[谢德说]。不
过也有些小错儿我不能宽恕。”“举些例子看?”“不读指定必
修的书啦。像个白痴那样瞎读一通啦。从中寻找象征啦,比
如:‘作者用绿叶这个显著的形象,是因为绿色乃幸福和挫折
①左琴科(1895—1 958),俄罗斯讽刺作家,主要讽刺现实生活中的庸人。
194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猴子奇遇记》遭到当局谴责,被前苏联作协除名。逝
世后,作品仍大量再版和畅销,表明他仍拥有读者。
②伊里夫(1897~1937)和彼得罗夫(1903—1947),俄罗斯两位幽默作
家,他俩在20年代末和30年代的亲密的文学台作,产生了大量著名的讽刺作
品·1928年出版合作的第一成果集《十二把椅子》,另有《金牛犊》、《一一层楼的
美国》、《冬尼亚》等幽默作品。
③指汉姆莱特。
162 纳博科夫小说全箕
的象征。’我也惯于给学生打个灾难性的低分,如果他使用
‘朴素’或‘真诚’这类字眼儿来称赞,比如:‘雪莱①的风
格一向很朴素而美好’:或者‘叶芝②总是真诚的。’这种情
况十分普遍;我一听到某位评论家说起某位作家真诚,我就
明白不是那位评论家就是那位作家准是个蠢货。”金波特:
“可我听说高中都在教导这样的思维方式啊?”“所以说,扫帚
就应该打那儿开始扫起。一个孩子该有30位专家教他30门
学科,而不是由一个烦恼疲惫的古板女教师拿一张稻田相片
给学生看,告诉他这是中国,因为他对中国什么的根本就一
无所知,而且也闹不清经度和纬度之间的区别。”金波特:
“对,我同意您的看法。”
181行:今天
也就是1959年7月5日,三一节@过后的第六个星期日。
谢德在“一大清早”(注明在第14张卡片顶端)开始写第二
章。全天他都在断断续续地写(一直写到第208行)。大部分
傍晚和一部分夜间则用于他喜爱的那些18世纪作家称之为
“人间喧闹和虚荣”的社交活动。最后一位客人(骑着自行
车)走掉,烟灰缸给收拾干净,窗户全都暗了两三个小时光
①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主要作品有长诗《伊斯兰的
反叛》、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及抒情诗(②叶芝(188~1~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写有《钟楼》、《盘旋的楼
梯》及诗剧《心愿之乡》、《伯爵夫人凯瑟琳》等,192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③三一节,基督教圣灵降I腐节的星期日,即复活节后的第八个星期日。
微暗的火 163
景之后,半夜三更左右,我从楼上浴室窗户望过去,看到诗
人已经回到他那小窝似的书房淡紫色灯光下的书桌前,这段
深更半夜的操作使这一章写到了第230行(第18张卡片)。一
个半钟头过后,天蒙蒙亮,我又走进浴室观望,发现灯光转
移到卧室那边去了,我宽慰地笑笑,因为根据我的推算,自
从第3999次起观望以来,只过去了两夜——不过累点倒也没
啥关系。几分钟过后,对方窗户里的灯光全灭了,一片漆黑,
我便上床睡觉。
7月5日中午,格拉杜斯在另一半球,拿着一本法国护
照,在昂哈瓦机场经大雨冲刷过的碎石铺的柏油停机坪上,走
向一架开往哥本哈根的俄罗斯商业飞机,这一行动跟谢德一
大清早(大西洋沿海地区时间)开始创作或已在床上打好腹
稿而坐下来写第二章头几行这档子事,在时间上恰好同步进
行。过了差不多两小时之后,谢德写到第230行那当儿,格
拉杜斯在我们驻哥本哈根领事那座避暑别墅里睡个好觉,精
神恢复之后,一位重要的影子派人士便带领这位影子派成员
走进一家服装店,好使他跟后面(第286行和第408行)注
释里对他衣着的描述相符。今天,我的周期性偏头痛又犯得
很厉害。
至于我个人的活动嘛,恐怕从各个方面——感情上也好,
创作上也好,社交上也好——来说,都显得叫人非常失望。那
一连串倒霉的事从我做那头一件好事的前夜起便开始了,一
位年轻朋友——我那乒乓球桌第三名候选人,多次非同小可
地违反丁交通规章而给吊销了驾驶执照,我便自告奋勇,好
意地开我那辆马力十足的“克莱姆勒”牌汽车送他回到区区
16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两百公里开外他父母的住宅,结果在一个通宵晚会的过程中,
我陷进了一群陌生人——小伙子,老帮子,香水味儿浓得叫
人厌烦的姑娘——当中,还有烟火啦,户外烤肉的腾腾烟雾
啦,喧闹的嬉戏啦,爵士乐啦,黎明时分下水游泳啦,我就
在这样一种乱糟糟的氛围里彻底跟那个傻小子失去了联系,
无奈地被迫跳舞唱歌,卷入跟那个男孩的叔伯婶姨众多亲戚
那种想像得到的、令人厌烦透顶的叽叽喳喳唠唠叨叨的谈话,
最后在那么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下,我发现自己又给转移到
另一座不同的住宅里另一种氛围不同的聚会,玩了一阵没法
形容的客厅游戏,我的胡子差点儿让人剪掉,随后吃了一顿
水果米糕之类的早饭,由那位姓氏不明的主人——一个身穿
小礼服和马裤、醉醺醺的老傻瓜——踉踉跄跄地带着我转了
一圈他的马厩。后来,我总算找到了我那辆汽车(它给开出
了马路,停放在一处松林里呐),从司机舱座底下揪出两件湿
了巴唧的游泳裤和一只女孩子的银色拖鞋。一夜之间,车闸
就不灵了;我开车没走多大工夫,汽油就没了,被迫滞留在
一条荒凉的道路上。我返抵阿卡迪时,华兹史密斯学院悦耳
的钟声正报傍晚6点,我赌咒发誓今后再也不让人这样套住
啦,天真地指望跟我的诗人共度一个安静的夜晚以求慰藉。直
到走进门厅看见先前放在二把椅子上那个系着缎带的扁平硬
纸盒,我才意识到差点儿错过了谢德的寿辰庆祝。
没多久以前,我曾经在他的一本书的护封上注意到了这
个生日日期,琢磨过他早餐时那副衣着破旧的邋遢样儿,戏
耍地用我的胳膊量过他的胳膊,买下一件华丽无比的丝制晨
袍,一件适合日本封建时代武士穿的真正东方色彩的龙袍。那
微暗的火 165
个硬纸盒里装的就是那样东西。
我连忙脱掉衣服,一边哼着我最喜爱的圣歌,一边冲个
淋浴。我那位多面手花匠,一面适应我的急需给我搓臂按摩,
一面告诉我谢德家那天夜里要举办一次盛大的“自助餐”宴
会,布兰克参议员(新闻中常报道的一位坦率直言的政治家,
约翰的一位表亲)将会出席。
对一个孤孤单单的人来说,这当儿再也没有什么比即兴
前去参加一次生日宴会更吸引人了,何况我认为——不,我
确信——我那没人接的电话一定响了整整一天的铃声,于是
我便无忧无虑地拨了谢德家的电话号码,对方接电话的当然
是希碧尔。
“晚上好。④,希碧尔。” 、
“哦,你好,查尔斯。出外玩得挺痛快吧?”
“嗯,说老实话……”
“听我说,我明白你要跟约翰说话,可他眼下正休息呐,
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会给你回个电话?”
“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不,我想大概是明天吧。哦,门铃响了。拜拜!,’
怪事儿。她家里眼下除了有那个女仆和那名厨师之外,还
雇了两个穿白大褂儿的仆役,干吗非得希碧尔本人去应门不
可呢?一种虚假的自尊心不容许我去干原本应该干的事——
把我那件王家礼物夹在腋下,庄严阔步地走向那家不好客的
住宅。天晓得会遇到什么样的接待——说不定会在后门给赏
①此处为法语“B0n s0矿。
16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一杯厨房里的雪利酒。我仍然巴望这只是个误会,谢德会打
电话过来。真是一阵难忍难熬的等待呵,我一会儿站在这个
窗口,一会儿站在那个窗口,独自斟饮一瓶香槟酒,惟一对
我产生的后果是一种糟糕透了的crapula(宿醉)。
我从窗帘皱褶后面,从一棵黄杨树后面,目光穿透傍晚
的金色薄雾,穿透黑夜乌黑的网眼,一直守望着那块草坪,那
座住宅前的车道,那扇大门上的扇形灯,那些珠宝般明亮的
窗户。七点一刻,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我听到首位客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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