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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_5 林语堂 (当代)
  柔安甩甩头,无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么还有一个多钟头。”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
  “现在操心也没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才安全。”说完,捏捏他的手。
  夕阳照在院子里,六角形的院门通向大院,沿着她婶婶的房墙道走廊,可以进入旁边的拱门。
  柔安屏息张望,看大厅没人,溜了进去,示意他跟过来,一进入婶婶房墙的阴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见。
  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脚步,唐妈站在廊上。
  “到这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唐妈随着入客厅。
  “唐妈,这是李先生。”然后转向李飞:“她就像我亲生母亲一样,你不用担心。”
  唐妈行了礼,用眼睛打量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轻人。
  柔安面色已缓和下来:“我看过你家了,你还没看过我家呢。这栋房子是祖父盖的。”
  李飞打量着这间屋子。敞开的厅门内就是她父亲的房间,可以看见不少的书籍和一座旧式的橱柜。对面是柔安的卧房,一扇绣帘挂在门口。
  “唐妈,你到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人来。”
  唐妈出去后,她说:“你想该怎么办呢?”
  “我不喜欢急急地逃走,不过我本来就计划去兰州。”视线落在她身上,知道分开太难了。“柔安,”他说,“不会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会久。也许很难,不过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不能拦你,不过新疆太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来,“柔安,时间不多了。我会想你,我们可以通信,你要常来信,再大的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
  他抓紧了她的手,一面担心行李怎么拿。四月的白昼加长了,梨树的长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电话给文博好吗?看看母亲有没有消息来,如果她挂来电话,让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儿。”
  还没有消息。他们屏息坐待。
  “我走后,请去看看我母亲,你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她不识字。她单纯而真诚,会爱你若己出的。我告诉过她,我爱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却恍恍惚惚,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进去。最后才说:“飞,我有个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见父亲,你能不能来三岔驿住几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来:“当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们若能共度几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见见我父亲。”
  电话响了,李飞冲过去,是文博打来的。“飞,你母亲捎来口信,几个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亲吓坏了。是你嫂子挂电话来。她们告诉士兵,说你去洛阳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们不会再怎么样了,算你运气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来了。我去车站买票,我的人会保护那个地方。万一有什么不对,他们会警告你。”
  李飞挂上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士兵真的来了,”他草草地说,“幸好我逃开了。”
  柔安听了,脊骨都凉了,对着手帕暗泣。
  “别烦,”李飞想安慰她,“她们告诉士兵,我不在城里,已经没事了。”
  抬起一双泪眼,她说:“他们如果抓到你,我宁愿死掉。”
  “我该把那篇文章给你看,你一定会阻止我发表。”
  “不怪你。可是如果你不能回西安来,我就离开西安。是不是你永远不能回来了?”
  “一年以后,主席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年!那我怎么办?”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许可以帮忙,不然你父亲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说几句话。记住,有任何情况发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请教他们。我会请文博照顾你。”
  唐妈进来点灯。李飞看看表,起身告辞。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远远地跟着,看你平安离开。”
  她要唐妈到院子里,看看走廊有没有人。李飞轻吻柔安说:“别忘了去三岔驿。”她没应声,不情愿松开他的手。
  “别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暮色苍茫,李飞悄悄溜出走廊,进入前院,唐妈正在等他。
  “唐妈,好好照顾小姐,”他说,“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亲生的女儿。”
  到了车站,看见范文博带着行李,天黑了,几盏吊灯在拥挤的月台上映出几道黄光。
  “我大概要离开一阵子,文博,请你多照顾柔安。我要她有困难就来找你。行吗?”
  “只要她需要帮忙,我一定尽力。”
  接过行李,跨上月台。李飞回头张望,晓得柔安在某个暗处正注视他。举起手,挥别夜色。火车快开时,他好像看见有条白手帕在亮处挥舞,若隐若现。他站在踏板上,直到开出车站,才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火车愈开愈快,向着夜空发出阵阵刺耳的长鸣。他站起来把行李放在货架上。然后坐下整理一切思绪。他摸着面孔,手指插进发里。这种举止好像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摸摸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点了一根烟,车厢内的乘客稀稀落落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却不知小杨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又想起匆忙告别母亲,又到柔安家秘密约会的经过。在混乱的情景中,还有一片温馨的香甜——他们的初吻,她的声音,她惊惧的明眸,她听到士兵搜家时的啜泣,尤其她还提出两人到三岔驿的计划。这种热情已压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经过不少困险,他确信她还肯冒更多的困险。这份感情像火焰,强烈地烧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盏灯,深白、空灵、微妙、平和,却又精致璀璨。
  火车绕着渭河,驶进咸阳站。他逐渐清楚,自己已离开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关爱的每一个人都在那儿。内心一阵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经在他心田里生了根。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他喜欢它的稚嫩、它的紊乱、新面孔和旧风情的混合,喜欢陵寝、废宫和半掩的石碑、荒凉的古庙,喜欢它的电话、电灯和此刻疾驶的火车。离城使他难过,但是并不伤心。他在心里低声说:“再见,西安,我会再见到你!”然后他笑了。
  范文博走出车站,看见柔安转身不断拭泪。他上前说:“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来找我。”
  他替她叫了辆黄包车。
  她没赶上晚饭,好多次没在家用饭,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儿去了?”他问唐妈。
  “到车站送个朋友,很快回来。”
  开饭时,杜范林转向妻子,用长辈的口吻说:“堂堂一个大闺女家像怀春的母狗一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她到底在搞什么?”
  “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彩云说,“也难怪她会对男人感兴趣。”
  杜范林一脸阴霾:“这不可以。我对她父亲有责任,而且咱家的名誉也要顾。等她父亲回来,我要他赶快把女儿嫁出去。我提过银行家陈经理的公子,可是她说什么也不答应。”
  “反正不是自己女儿,随她去吧!”做婶婶的说。
  春梅一旁静听。“可能是在恋爱。”她笑笑说。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舞会上,她和李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香华说,前几个礼拜她借过车和他出去。”
  彩云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少操一点心。现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妈,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妈一直站在门口,一面等柔安回来,一面听大家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姐在外头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进屋来,一脸通红,室内的话题突然中断。
  “你去哪儿了?”叔叔一口严厉的语气。
  “到车站送朋友。”她发觉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几乎镇定不下来,脑海一片紊乱,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饭,马上回房休息。虽然先擦过眼睛,脸上也搽了粉,激动过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头发,急忙坐下。彩云瞧见她眼睛肿肿的。
  “咦,哭过了?”
  “我们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妈,她决定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进一句话,使大家都松下心来。
  “火车站常有动人的场面。前几天我看到一对母子在车站分别,那个老太太哭得真够瞧的了。”
  电话响了,是香华找柔安。她刚听说那家晚报被封锁,主编被抓。她读过李飞那篇文章。柔安尽量平静地听着。香华直接问起李飞,她马上回答:“没听到什么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问她电话内容。她心里忍不住快意,李飞逃脱了。
  “《新闻报》的主编被抓,报社也查封了。”
  “为什么?”春梅问道。
  杜范林说:“一定是为了前天发出的那篇文章。”
  话题转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经过。
  “不知崔遏云怎么样了,”春梅说,“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可是,那个主编会有什么下场呢?”
  “会被枪毙,”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这事顶自然不过。柔安打了一个冷战。“作者也会。”
  “你认为他该枪毙?”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极力遮掩心中的情绪。
  “我倒没这么说。不过他会被枪毙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风。这是他自己不好。年轻人喜欢教长辈怎么管政府。明天你们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编求情,否则他头上少不了挨上几颗枪子儿。”
  “本来是主席不对嘛!我们谁不希望地方妇女平安?”彩云说,“谁喜欢自己的女儿被绑呢!那个满洲人一来,城里就像鸡笼里闯进只狐狸似的。这个主编本意是不错的。你应该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报再说吧!”叔叔敷衍地说。
  柔安已经亲眼看见李飞逃离祸难,很开心。叔叔认为李飞会被枪毙,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飞逃得多么惊险。心里只想,只要他能脱险,任何牺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间,她就体力难济。她看到一个小时前李飞还坐过的椅子。然后想起他母亲一定很焦急。她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自己亲眼看见他平安上车。“李太太,您儿子平安。我下星期还有机会看到他,可以替你带口信去。我走前会来看你。”
  做完这件事,心好过多了,和唐妈畅谈好久,才上床去睡。脑子里激动得乱哄哄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绪、印象、恐惧、爱情、日后的计划一一涌进她年轻的脑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驿之行,她可以单独陪他一个礼拜,珍贵的一个星期,然后他就要远行了。
  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开心心的,把一切烦恼抛开,那么日后他在新疆就可以回忆这难忘的七天了,以后她叔叔也许会听到些风声,可是她不在乎。这世上她所关心的事物并不多,而她确实关心与李飞的情爱。他们上喇嘛庙,李飞会见到她父亲。父亲会不会喜欢李飞呢?他们有没有时间订婚?
  第二天,报上登出《新闻报》被封,主编杨少河被杀的消息。立即枪毙,震惊了很多人。主席这么快采取行动,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编入狱,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说情:在保证他日后“悔悟”及改变论调的条件下放出来。官方报纸所以发出这条新闻的原因是:第一,杨少河已经被证实是“反政府”、“不尊重当局”;第二,战乱时期,杨少河传播谣言,扰乱人心,动摇人民对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来的。他只是下令枪毙杨少河。起初读李飞短文时,他还相当开心,觉得挺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对妻子提起,她一读,脸色立即大变。
  “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们开开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静气地说。
  “你以为将军会喜欢吗?如果这次不阻止这类的事,你还想当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该怎么做?”
  “身为主席,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真是老了!只有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军才会相信你的诚意。”
  当晚把人犯找来,他双手被铐,吓得打抖。“你登那篇胡言,是什么意思?”
  “我登的是实情,大人。那些事谁不知道?”
  “谁叫你登实情?报纸没别的事干啦?你管你的报社,我管我的政府。现在你居然想教我怎么管政府!”
  “我怎敢,大人。”
  “你敢的。来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烦恼够多了。”他站起来,一双手摸着大脸,“来呀!坐在那儿。看你喜欢不。我让你当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凑近杨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个位子。我让位给你,你为什么不敢要?”
  “主席,我无意对政府表示不恭。我们的妇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训我。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狞笑突然消失了,把头朝后一仰,对副官大叫着说:“把他拖出去枪毙!”然后跌回椅子上,发出狂笑。
  十
  五
  奥撒塔克峰的积雪已经融化,三岔驿湖水大增。李飞只身前来三岔驿杜宅,发现只有一对仆人住在那儿。他告诉仆人,他是柔安请来的,为打算上喇嘛庙去看他们的老爷子。并且杜小姐自己也要来。
  三岔湖位居甘肃南部的岷山东麓,湖水一平如镜,南面有巨大的岩石斜向湖边,而其他三面则是一连串长形低秃的红土丘陵。一条河川由湖面向西北流去,进入起伏的谷地,和旧洮州相连接,以前杜恒曾经在洮州设立官府。三岔驿的杜家大宅隐蔽在南边的幽径里,四周都是山岩,坐落在半里高的陡坡上。屋后有一片丛林,可通往陡坡另一面的沼泽地。除了深涧旁的一条小径之外,根本无法进入大湖的东面,况且位于溪水北流入洮河的岷山山脚下,整个大湖就像是一块隐秘的绿宝石,几乎没有人知道。散居在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回人,这儿可以说是洮州以北回人区的南限。岷山山区则住着羌族、猡猡的土著,以及从南边移民来的西藏人。在杜大夫的那个时代他喜欢到这个美丽的别墅来度假,这栋别墅是个漂亮、不花钱又没人要的玩具。这块地根本毫无价值,因为汉人都不愿意居住在这个离省东部热闹区域那么遥远的荒山野地。自从柔安的叔叔靠发展咸鱼事业,把这个毫无价值的玩具变成杜家的财源,于是一个繁荣的渔村就建立起来了。这个渔村和北岸三里外的回人村落成了这个区域惟一的人烟。
  李飞站立在这栋古宅的走廊上,心中充满了奇特的感觉。这是一栋石砌的平房,这里面刷上了石灰,中间是一间长形的客厅,两端尽头是厢房。大脊梁横在天花板上。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左宗棠戴武官帽、穿战服、着缎靴的画像。他那一张圆圆的脸上挂着庄严的表情,留着一撮胡子,手指甲少说也有两寸长。高大的橱柜及巨额的家具都把那个时代的风采表露无遗。
  由石板长廊往下望大湖,可以看到一条蜿蜒的小径,在常年失修的荆棘杂草中若隐若现。底下的渔村挂着一长列的砖房,岸边还停泊着许多渔船,沿着堤防紧列。烟囱上晒挂着深棕色的渔网。几个村童在村子后面的小路上玩耍。渔妇都在长排房屋的东边清洗早上捕回来的鱼儿。一排杨柳在曲折的东岸旁扭动着淡绿金黄的细腰,现在湖岸已被棕色岩石的阴影遮盖住了。岩石比湖面要高出三百多尺呢。山岩的绿树丛中生长一颗硕大的青果树,散开的树叶像是一把撑开的阳伞。湖水把左岸旁的踏脚石给淹没了一大半。一片山脊伸向水边,另外一侧围绕着回人村庄,形成一片松树林,鹭鸶筑巢的岬湾。微风拂过阳光下的丛林,连在屋里都听得到松涛声响。在南岸附近的水湾处,湖水在崖壁之下显出深绿色泽,而在湖面渐宽处,水色又化成蓝紫色,因为和对岸的红土丘陵相互映照之下产生的景象。周围的山上都显得绿意盎然,愈靠近东山的丛林,颜色就愈深,零落的白杨树、梣木和枫树都随着草地上鲜红的草毒迎风摇曳。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围上篱笆,因为杜恒大夫不喜欢这个主意,他认为只要是眼睛能够越过湖面看到的整个土地,全都是他的财产。
  李飞徘徊在午后的走廊上,不断地向东边的山峰望去。柔安应该是打从那个方向来,他自己也是从那边来的。
  “小姐如果早些从天水出发的话,这时候也该到了,他们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到的呀!”阿三说。
  他走下斜坡,沿着渔村后面的乡路漫步,然后又转到距离屋宅约两公里外的青果树那条山路。他走到一株树下等待着。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荒野的谷地,山溪旁则有一片树林。他可以看到柔安从远方走来。
  不久,他看见树林附近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移动。他确定那是柔安。她骑乘着一匹黑色骡子,有个男人则走在骡子旁。等他认出那红色毛衣及娇小的少女身影,于是拼命叫唤挥手,而对方也挥手作答。他的心怦跳不已。开始向她跑过去,竟然能在这块荒凉的谷地中遇到她,真是美得像做梦。他觉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块儿。柔安的胆子真大!
  “柔安!柔安!”在相距五十码处,他呼喊道。
  经过费力的骑骡旅程,她满脸通红,发丝也一迸一迸地飞扬起来。他眼见骡子停下来。柔安轻快地自马鞍跳下,快步地向他飞奔过来。在他尚未搞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脸埋入他的胸膛,站在一旁微笑的骡夫有点难为情,可是柔安仰着脸,眼睛充满着喜悦地看他说:“总算见到你了,飞!”
  他拥抱着她一会儿。“柔安!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有想到我会遵守诺言?”
  “我知道你会。只是我不敢奢望——不敢相信——”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来了。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她转个身,走在他的身旁,骡夫也在后头跟着。
  “你见到了我母亲?”他问道。
  “是呀。我还替她带了个包袱给你。飞,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别说啦。有你在身边,真是太棒了。你不知我多快活。”
  他们手拉手爬上山脊。在山顶上休息了一会儿。柔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精神显得很充沛。骡夫从后头跟上来,拍拍骡子的侧腹,催它前进。
  “你先走吧,”李飞对骡夫说。骡夫就牵着缰绳,慢慢地带牲口下坡了。这时柔安感觉李飞的手臂环抱着她,便把头倚靠在他肩上,胸部上下起伏着。她觉得李飞的气息紧贴着她。
  他带她坐在树阴里的一块石头上。强劲的山风不断吹来,柔安俯身凝视下面的大湖。悬崖下的湖水已经是一片深绿色,轻风一吹,湖面掀起了阵阵涟漪。在他们右侧的西北方有个水闸,在断崖下若隐若现,水闸下方有一道宽阔的河床直通溪谷。
  柔安静静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
  “你在想什么?”
  “想你出奔的经过。”她抓起一把细砂,而让它慢慢由指缝中落下去。
  “你不会替我担心吧?”他用手紧握住她的小手。她把身子靠向他。
  “在这世界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他悄悄地说着,热烈地拥吻她。她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当他抚摸她的小耳垂时,她才睁开眼睛呢喃道:“飞,你安全吗?”
  “是的,我当然安全了。”
  她挺直身子,头发披散在两肩上。“你听到了杨少河被枪毙的消息吗?”
  “是的。我在天水的报纸上看到了。”
  “你自信能照顾自己?”
  “是的。你呢?”
  “不必为我担心。你不了解女人,对吗?”
  “也许我不了解。”
  柔安站起来,拉拉弄皱的毛衣。
  经过一个很陡的下坡路。然后路就渐渐平坦了。“我父亲病了。”她说,“我们明天必须上山去看他。”
  她直往前走,比李飞慢半尺左右。和风吹过日晒后的草地,带来了桃树和松树的芳香。一群村民和孩子们听到他们来了,就走到路上看他们。柔安一一地向大家打招呼。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抓螯虾。”她说,“有一个回教徒的小男孩,大我一岁。我们常去浅水滩。他是个游泳好手,当我在钓鱼时,他就到水里玩耍,一丝不挂地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只要鱼一吃饵,我总是叫他帮忙,他就跃入水中,游向船边,帮我解下鱼钩,再钩一条鱼饵上去。现在再也看不到蛋子在附近逗留了。每次我来到三岔驿,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蛋子游玩的时光。”
  “蛋子。这名字好怪。”
  “他是个回教徒的小孩。当一个名叫白狼的乱贼首领一路烧杀掳掠时,他的父母被杀。那时他只有六岁。我父亲在洮州发现他,把他带到这儿。他不会说汉话。他所学的第一个字就是‘蛋’字,他很高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就这样‘蛋’变成了他的名字。”
  ***
  柔安轻快地走上通往门廊的花径。古旧的花钵摆在墙边,里面却是空空的。一颗巨大的木兰树长在近篱笆门口,叶色深,还有棕色的花苞。花园里杂草丛生,显得非常荒芜。
  “现在没有人来住了。”柔安几近辩解地说,“这花园没有适当地照顾。”
  阿三的太太达嫂站在门廊上。“小姐,你回来了。”
  “是的,我整整一年没来了。”她很快活地对这妇人说,“你已见过李先生了。我们已经订婚了。”妇人盯着李飞瘦瘦的身影半晌说:“小姐,为什么李先生没告诉我?”这时他只向柔安眨眨眼,并没表现难为情。
  “飞,进来吧。”她说,像一个骄傲的女主人。拿出一些钱,叫阿三付给骡夫。等阿三出门,他太太也下厨去后,柔安把行李打开,取出李飞母亲托她带的包袱。
  “在这里。”她说着,面部充满了完成一件重要的家务的喜悦而眉飞色舞。
  “你为什么那样介绍我呢?”李飞大声说。
  “别出声。”她屏住气息,“你会明白的。”
  达嫂端来一盆水,放在墙边大的旧橡木桌上。
  柔安一面洗脸,一面继续说话,就像个快乐的女主人迎接一个贵客似的。她把着左宗棠的画像,而问李飞喜不喜欢钓鱼,有没有看到顶上祖父的房间。她走到挂在侧墙的椭圆形镜前,一面搽粉一面说:“来,我带你参观这栋房子。”
  她打开朝前的东厢,里头有个玄关,可以眺望湖东的景色。正下方是一片长满梣木和灌木的山坡。她指着孤零零的青果树说:
  “我们称它作哨兵。月亮就从那边升起。我来的时候,常常在这间房睡。”
  她兴致勃勃地靠在阳台。
  “我真希望你会喜欢这地方,因为我喜欢这里。你可以来这里写作。我会静静地坐在你身边,不打扰你。你将写出优雅的作品,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你一定会对我厌腻的。”他开玩笑说。
  柔安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许你这样说。”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就会心满意足了?”
  “对啦!我还要我父亲来陪我们。”
  达嫂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小姐,姑爷,面煮好了。”
  佣人们称呼他姑爷,使他觉得很窘。他惨兮兮地望着柔安,柔安却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声。
  他们就这样在三岔驿开始了短暂而快乐的逗留。两人在那儿,柔安享受着眼前的欢乐,把所有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要相聚个几天,她希望这几天将是永难忘怀的日子。她跟着他寸步不离,不使他离开她的视线一步,尽量讨他的欢心。她狠下心不去顾虑他即将来临的远别。
  “要不要下去看看渔村?”
  “你骑了一整天骡子,想必累了。”
  “不,我不累。”仿佛这几天她拥有用不完的充沛精力。
  他们手拉手走向河边。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吧?我们将在这儿待几天,这样会比较方便。”
  “我明白。”他说着,心头却为她的大胆而诧异。他们从没谈论过订婚或结婚的问题。但是他知道他们彼此对这问题均不表异议。她技巧地向佣人们撒了谎。她一定希望佣人们把他们当做未婚夫妻看待。
  远方的夕阳正照射在北岸的红土丘上。
  “我以前常打赤脚到这条巷子。”她倚靠着他说。
  “赤脚?”
  “是的,他们把我打扮成个男孩子。我父亲想要个男孩。明天我们一定要去看我父亲。我们春假再过几天就结束了。”
  “柔安,我们也得在天水待一天。我在那里见过如水和遏云。他们打算到兰州和她父亲同住。”
  他们走向岸边,渔妇们正在补网。渔夫们正抽着烟斗。北方远处升起了层层白雾。
  他们沿着湖边漫步,看到一长排砖房,屋顶上有通风口,鱼干就存在那儿。柔安告诉他,渔夫们在黎明时就出去捕鱼,约在早餐时刻才回来。于是太太们就出来洗鱼,先把鱼鳞和内脏留起来灌溉菜园,然后经过淹、熏的过程,就把鱼挂在岸边草地的长绳上。等到露水滴进肉内,新鲜的空气和太阳又把它吹晒干后,整条鱼就变硬而略带棕色。难怪三岔驿鱼干那么好吃,原来内里有阳光、空气和露水的味道。
  暮色渐浓。当乌鸦在空中盘旋,鸳鸯也飞回石岩上方的松林中歇息时,村民看到两个影子,一男一女,相互搂着腰,慢慢地走向古宅前的空地。村民们都知道他们是对恋人。
  达嫂煮了一条鲜美的鲈鱼,两人在油灯下吃饭,真高兴自己远离尘世的喧嚣。
  饭后他们坐在门廊上。过了一会儿,柔安说:“在我这边,月色看得比较清楚。”
  当他们再走进屋里,桌子已收拾好了,达嫂问他们:“有热水了,姑爷和小姐是现在洗脚还是待会儿再洗?”
  柔安知道山里的人都很早睡,达嫂急着做完一天的工作,西北人上床之前,照例要先洗脚。
  “我们现在洗吧!”她说。
  柔安洗过脚,对达嫂说:“把茶端到我房间来。我们还不想睡。我不用你再招呼了,你可以锁门走了。”
  达嫂端茶进来说:“小姐,你如果明天要去看你父亲,也该早点儿睡。”
  “没关系。李先生和我还有话要说。姑爷洗好没有?”
  “洗好了,正在换衣服。”
  柔安进房,听到隔壁李飞的脚步声。不久他来到客室,换了一身新长袍。
  “明天我穿这件衣服去看你父亲,你觉得合适吗?”
  她仔细打量他说:“我父亲很挑剔,是个守旧的人。你必须坐得直直的,跟他讲话不能垂头丧气,也不能跷起二郎腿。他习惯用举止态度来判断人。”
  “我会紧张呀!”
  “没有必要。”她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你现在穿起来干吗?”
  “我以为我们还要谈一会儿。”
  “那就进我房间来吧。我已经叫达嫂锁门了。你若要喝茶,那边有。”
  夜色宁静,只有草地上小虫吱吱叫。柔安在窗边摆了两把低椅子。她倒了一杯茶给他说:“要不要毯子盖脚?”
  “不必了,谢谢。奇怪,山风使我昏昏欲睡。”
  “你如果累了,我们明天再谈。”
  “别管我。你也需要休息嘛。来,坐在我身边。”
  柔安直挺挺坐着,眼睛望着他。“太美了——这里真安详、真宁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仿佛在梦境似的。”他抓住她的小手,她把两人的手都搁在她膝上。
  虫鸣声更响了,夜风的香味吹入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李飞的眼皮开始下垂,头也斜向一边。柔安没有动。她恨不得屏住气息。灯光映出他突出的轮廓。她太高兴了,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没有伸手去擦,怕把他吵醒,只觉得泪珠一滴滴地流在脸颊上。后来她发觉他的手松开了,就把小手抽回来,悄悄站起来,把油灯关小。然后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他腿上。她静静坐着看他,心里既骄傲又满足。
  七分满的月渐渐爬上岩顶,山谷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她发觉李飞的下巴和敏锐的唇部实在太美了。她再度起身,把灯关掉,又悄悄坐下去。一不小心,脚碰到李飞,他醒了。
  “咦,我睡着啦!”他抬头看看月亮,问她,“我睡了多久?”
  “十分钟左右。”
  “只有十分钟?我却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
  “梦到什么?”
  “我忘了。只记得很快乐。”
  “你要喝茶吗?”
  “我去拿。原来我睡着的时候,你替我盖上毯子!”
  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递一杯给她。然后把椅子拖到她身边,两个人坐了一会,静静地欣赏月色。他们听到夜行动物的叫声,接着大地又归于宁静。
  李飞觉得有点冷,就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又用手搂着她,她也舒舒服服挨在他胸口。
  “我现在想起刚才的梦了,”他说,“我和你漫步在花朵遍地的山坡上。你摘了几片花瓣,放进嘴里。我叫你别这样,你大笑,把花吃下去。然后我也学你,两个人笑个不停。我们的小孩……”
  “小孩?”
  “是的,我们的小孩,大概两岁左右,胖胖的小腿在草地上跺跺走着。我去追他,把他带回来,拿花瓣给他吃。你生气了,我们吵了一架。然后你抱起小孩,把花瓣从他嘴里挖出来。我们又和好如初。”
  “是男孩?”
  “嗯。”
  “你知道我认识的人谁最快乐?”
  “我。”
  “我不是说我们自己,你猜嘛。我们俩都认识的一个人。”
  李飞脑海中泛出一个个人影。没有一个称得上快乐。
  “我猜不出来。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端儿,她心满意足。她有一个好丈夫,几个乖孩子,又有那么好的婆婆。”
  “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却从来没想到这些。”
  “女人最希望的就是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家。香华很不快乐。我见过不少婚姻,简直吓坏了。爱情真是美妙的东西。”
  “是啊,爱情真美妙。”
  “飞,我们永不吵架,永不变心。你要我怎么样,我就顺你的意思。告诉我,恋爱中的男人有什么感觉?”
  “总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对,他只想要她。然后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我对你就有这种感觉。很怕你遇到什么不幸。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吧?”
  她拂拂脸上的头发,开怀大笑。“只要拥有你,我什么都撑得住。我只怕失去你。女人一恋爱,就是踩上雪也不会发抖。”
  她的面孔半掩在阴影里。他把她颤动的小身子搂过来,觉得暖暖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这位少女爱他有多深。这是他首次发现女人心灵的奥秘。他再过几天就要走了。这就是三岔驿别庄的意义,也是她邀他相聚,又把他说成未婚夫的理由。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她。过了一会儿,他静下来,心中充满了远别的沉痛……
  ***
  柔安醒来,亮丽的阳光正射入她的房间,在地上映出零乱的影子,她直起身,看看阳台窗口的丙张座椅。手搁在脑后,努力思索回味着。唇中泛起一丝微笑。她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么回事?她渴望这样吗?她不知该做何感想。她只是随着内心的希望。她邀他来,只是希望和他共度几个美妙的日子。在爱情的感召下,她全心奉献了自己,她并不后悔。她听听隔壁的动静。悄然无声。轻轻拍墙壁,也没有回音。
  她起床要了水壶和脸盆。
  “李先生起来没有?”
  “姑爷起得很早,现在花园里散步。”
  “姑爷”这个名词,她觉得好顺耳。
  她匆匆梳洗,穿上一条棉裤,她知道去喇嘛庙的途中一定很冷。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眼神发亮,在唇边抹了淡红色,又选了一对珊瑚耳环戴上,希望他会喜欢。她想到香华和她的同学们,自觉很幸运。今天她要带李飞去见她父亲,她以他为荣。李飞举止稳重,目光炯炯有神。他一开口说话,总叫她有点茫然。她觉得,全西安市没有一个青年的头脑比得上他。她回头看到小几上的半杯冷茶。屋外的河岸已经挤满捕鱼归来的渔夫。她几乎有点奇怪,他们的生活一如往昔,晚上照着他们恋爱的那颗“哨兵”也似乎无动于衷。
  听到敲门声,连忙打开。李飞穿着厚厚的蓝袍站在门外。他把手搁在她肩上,想要吻她。她对他眨眨眼,赶快看看站在他身后端早餐来的达嫂。她把门打开说:“来看看渔船入港吧!”他们越过甬道上的椅子,来到阳台上。她指着河岸,他却打断了她,在她额上匆匆一吻。她觉得这一下很像新郎的晨吻,心里好高兴。
  他们吃过稀饭,准备十点钟动身。柔安在头上围了一条羊毛围巾。
  阿三雇来的两匹西藏小马已经在花园里等候了。西藏马夫头戴尖帽,身穿羊皮袄、软皮靴。羊皮白天当袄子穿,晚上当毯子盖,腰部系得紧紧的,只穿一肩,一边的袖子长达膝部,另一只手臂和肩膀却露出来。他们身材中等,面孔又黑又结实,和四川人长得很像。
  天气晴朗,朵朵白云懒散地堆在天空里。他们爬上东边山脊,转向南面奥撒塔克峰的方向。二十里路要经过三道隘口,途中有密林,也有草原。在一大片没有人烟的山区,他们偶尔也看到西藏人营地和闲逛吃草的长毛黑牦牛。第二道和第三道隘口之间有一个惊险的峡谷,狂风正由峡谷呼啸而过,在断崖边发出咝咝的响声。野禽很多,藏人的宗教是不许猎鸟的。他们杀牦牛来吃或者使用皮革,都要先祈求它的灵魂平安。这些高山里没有汉人。西藏人则是一百年前来的,都是为了宗教而逃出扎什伦布区。所有部落宁愿北迁,也不肯放弃固有的信仰。他们属于红族或者“未改革”的教派,一切都由喇嘛来统治。
  他们稍歇了一会,才爬上第三道隘口。马夫牵马到一条山洞去喝水,自己则拿出烟筒来抽烟。李飞选了一块近水的岩石,他和柔安背石而坐。
  “喜不喜欢我的耳环?”
  “戴在你耳上真迷人。”
  “我今天特别戴给你看的。我要记住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时间太短促了。星期一我就要回去。你会喜欢那座喇嘛庙的,不过我们只能待一天,后天就得回来。”
  他仰望蓝天和四周。身后有一片丛林,被他们刚刚走过的峡谷遮住了。光秃秃的岩峰向南横在日光下。除了那两个西藏马夫,四周就只有他们两人。
  “你父亲若反对我,你怎么办?”李飞问道。
  她立刻回答说:“我知道他会赞成的。我是他的女儿,他不能眼看着我心碎呀。他会的,不过他是老人家,又生病了。飞,我求求你,为了我请不要违背他的意思。他很不容易欣赏这一代的年轻人。他甚至不屑和祖仁说一句话。你很聪明,但是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可以多听少说。”
  李飞看出她眼中的焦虑。“他这么难侍候?”
  “不,但是我们的观念不一样。我只是担心。毕竟他也算一个大学者,值得我们敬重。”
  “那就别担心了。我答应。”
  “还有一样。他喜欢守古礼的男人。我希望他接纳你,所以才告诉你这些。”
  马夫说:“大家该走了。你们若想在天黑前到达那儿,我们得赶快动身。”
  李飞伸手扶她上马,自己也跳上马鞍。在这样的山区,距离根本看不出来。等他们到达最后一道隘口的顶端,已经五点了。
  李飞看到这么壮观,这么纯厚的美景,不觉心神恍惚,仿佛面对一种崭新、奇特、人类想象不到的东西。他们位于海拔一万一千尺的高峰。奥撒塔克山头在阳光下闪烁蓝白色光芒,山腰则被朵朵白云覆盖着。远处的西方地平线露出一层层蓝绿的山脉,那就是岷山了。但是最迷人的则是喇嘛庙本身,白白的大厦像森林般耸出来,又像王冠立在小丘上,和山坡斑驳的碧绿、深棕形成强烈的对比。整座山谷,就像一片迷离的梦境。仿佛大地刚由造物主手中摆下来,还没有被人手破坏、接触过。耀眼的喇嘛白殿,比谷底的小桥高出五百尺左右,是附近惟一的建筑物,不但没有破坏四周的自然美,反倒像人类精神的颂歌,四处绝壁的献礼。金色的庙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飞觉得自己到了文明的尽头,迷失在荒无人烟的石峰群里,却看到西藏部落心血的结晶。他听人说北方的甘邦和拉卜楞有金神像和金顶庙宇,却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
  十
  六
  杜忠叫女儿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命运和环境把他送到岷山深处的丁喀尔工巴庙来隐居。他不肯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女儿承认,这是自我放逐,是为了抗议他在西安和自己家里所见到的情景,对一切表示不满。他的确喜欢这座喇嘛庙,自成局面,遗世独立。他常写信告诉柔安,他是多么的喜欢山谷的宁静优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届五十五,又经过波折多变的一生,当过大清学院的一分子,嘉兴的地方官,孙传芳的高级顾问,可以说“对政治厌倦”了。孙氏被国民军打败,他逃到日本一年,对日本人敬爱皇帝的作风非常感动,他们虽力求现代化,对过去却有一股怀念的精神。当时他把柔安交给她叔叔教养。一年半后,风险过去了,他回到中国,住在北京,游遍热河和整个长城区,又在山西待了几个月,读遍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研究古雕刻、石碑和书板。
  倦游归来,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专心研究,和女儿住在一起,不顾与弟弟讨论生意。他还是家中的长者,吃饭时仍然坐首位,他宁可把俗务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谈。他对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怀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自觉是退休的官员,对下一代的闹剧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无药可救。他不参加社交活动,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别政坛了,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看不惯范林经商的态度,但却不说半句话。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的情形。当然,他看不起祖仁,虽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却连一封中文信都写不好。也不只祖仁一个。杜忠对他谈论古典作品,简直是对牛弹琴。就他来说,大夫的第三代已经变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亲的藏书室已经布满了尘土。
  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她是他惟一的希望和安慰。他们父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他把一切传给她,教她书法的奥妙,陪她读唐诗,告诉她五十年前伟人的轶事,像曾国藩啦,张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鸿章啦,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前年夏天他曾经约一个年轻人到西安。小刘是他在孙传芳手下当官时认识的,他把他当做女婿的人选,因为小刘的古文造诣非常出色。他鼓励他到西安,虽没说要去见他女儿。小刘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刘娇生惯养,从小受母亲的娇宠,连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长袍。小时候他只要打一声喷嚏,母亲就给他加一件衣服,第二声又加一件,第三声又加一件,结果他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九月一来,他母亲就把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会嫁他,甚至不肯看父亲的面子。后来小刘回上海,事情也就过去了。
  去年秋天杜忠来到三岔驿。后来参观喇嘛庙,竟一见钟情。冬天他没有回去。当然三岔驿和丁喀尔工巴庙之间的峡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干爽的空气,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学和安详的气氛,使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隐居地。
  丁喀尔工巴庙是寺院,也是大学,正在训练一千八百位年轻的喇嘛,有正规的课程,也有学位。他能和这些博学僧侣讨论佛理和玄学,中国其他地方的和尚很少有这样的修养。他们大多只会烧香念佛。这里的学生都须经过严格的推理和玄学训练,有些专攻医药,有些专攻西藏或中国历法。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体育训练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阳台上站几个钟头。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儿。她长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谈天,总觉得心意深契。只要来喇嘛庙一次,她会喜欢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他心里盘算着未来的计划。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觉来日无多,忙写信叫她来。
  ***
  马夫牵马走下山路。柔安说,下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风刺骨,夹着阵阵松香。小路穿过松林,笔直通向横切山谷的小溪。吊桥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级街道,沿着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顶。庙宇的墙垣高五十尺,长两百尺,四边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耸数百尺。一排宽石阶通向一个大平坛,边缘有石台,默祷旗插在上面,随风飘扬。
  他们付过马资,进入庙宇的内院,问一个负责接待的和尚,三岔驿来的杜先生在哪里。
  “你是杜先生的女儿吗?”和尚问她,“他要我们招呼你。”
  柔安的父亲在这儿受到学者的礼遇,也被视做喇嘛首领的贵宾。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问。
  “不,不见得。来吧,我带路。”这个和尚虽然是藏人,却说得一口流畅的汉语,他被选为接待人,这是原因之一。庙内传来僧侣祈祷的嗡嗡声。
  庙院有一道侧门,通入一间两层楼的里屋,阳台向着铺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干,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有一点罪过,竟让父亲一个人住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苍老了?
  僧侣领他们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顶的楼梯。柔安停下来看看李飞,用手拢好他额上一撮散落的头发。
  僧人掀起一块蓝布帘,说杜小姐来了。木窗关着,桌上摆了一盏银灯。李飞看到一个白衣老人坐在床上,正在抽一管白铜木烟。灯光映出白发和垂胸的白须。杜忠把铜烟管放在桌上,眼睛向他们这边露出炯炯的光芒。李飞退后一步,柔安冲向床前。
  杜忠伸手把她拉过去,用低沉、愉快的声音说:“柔安,真高兴你来了。”
  柔安咬咬下唇,强忍欲落的泪水:“爸爸,你好吗?”
  “很好。前几天出了一点小事,我们待会儿再谈。我已经一年没看到你了。”
  他的眼睛转向暗处伫立的陌生人。柔安马上说:“爸爸,这是李飞先生。他一直想认识你。”
  杜忠诧异地端详这年轻人好一会儿。他猜一定是女儿的密友。他喜欢那双浓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
  李飞想起柔安的吩咐,就上前鞠了一个躬。他尽量注重礼节,给对方良好的印象。他用自信的口吻说出一段客套话。
  “我早就想听听您的教诲,可惜一直没有这份荣幸。承蒙令爱带我来见您。”
  “坐吧,”杜忠意外听到多年没听见的优雅辞令,便和颜悦色地说。李飞用“令爱”来称呼柔安,显得自然而庄重,不让人觉得太随便或太轻浮。
  老人家和年轻人接着寒暄了几句。杜忠看出女儿和这位青年说话,眼中充满柔情。老人家谈兴正浓,思想也很活跃。他额上青筋暴露,眉毛边、眼皮上显现出深深的皱纹。他精神饱满,血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病容。
  他转向女儿说:“你们俩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看过你们的房间没有?”
  柔安和李飞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父亲叫住她说:“叫厨师做一点菜,热几两米酒。送到楼上饭厅去。安顿好了,就来找我。我要和你谈谈。”
  柔安十分钟就回来了。她父亲穿着她所熟悉的深蓝宽袖缎袍,坐在椅子上,脚上还是那双两层隆线的旧式布底鞋。
  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这是本楼的上房之一。木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旧毯。墙上挂一副丝底圣像,名叫“唐卡”,以工笔绘出佛教传奇的故事。角落里有一个铜制火盆和一个大铜壶。小茶几镶着精雕的画板,上面放一个大嘴的西藏茶壶,和几只细雕的银茶杯。好多件长袍挂在墙上。门边的竹椅上有几件脏衣服。上斜的窗框旁立着一张长桌,砚台、毛笔筒和两件干净的衣服就放在上面。柔安看了很难过。凭女人的利眼,她看出他父亲的白内衣领子、袖子都发黄了,和他以前由山西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唐妈洗了两三次,领口才恢复原来的白色。
  “你在这里过得很舒服?谁侍候你?”柔安问道。
  “我过得很舒服。我有一个佣人。等你住熟了,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地方,不像三岔驿老屋那样寂寞。庙里总有事进行着。”
  “你整天干什么?”
  “读书、散步哇。我教几位僧侣读汉文。这边也有汉人。上个月我应喇嘛首领的要求,抄了一份金刚波罗蜜经给他。这种工作很舒服。”
  她打开春梅送的一包中药。老人仔细看了看,用灯光照了照人参,说是上等货。
  “他们上元节送的一包,还没用完哩。”
  柔安眼中现出忧虑。“只有三片,不过二三两。没有人替你炖吗?”
  “太麻烦了。我切一小片,含在口里。这样也不错啊!”
  “你写信说病了。我好担心。”
  “我现在好了。有天起床,突然晕倒。老杜发现我倒在地板上,才把我扶上床。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想是年纪大的关系。我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想你在这边得不到适当的照顾。爸,求求你回家吧。你应该看医生。家里有唐妈替你炖药,照顾你的起居。”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情形,又说:“你不要讨厌春梅。我来之前,她和我谈了不少话。她只想到我们杜家的利益。现在是她当家。叔叔决定给她一个儿媳妇的名分。”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很高兴她有了正式的名分。一开始就是我弟弟的错。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很担心,祖仁无子,我们家人丁又不旺盛,你和叔叔年纪都这么大了,风水会轮转的。”
  他眼中现出诧异的眼神:“真没想到她看得这么远。她说得不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爸爸?”
  “看看我弟弟的作为。你祖父在三岔驿留下了好名声,光荣的名声。现在你叔叔建水闸,切断了山谷的水源。如果我不设法阻止,老天会惩罚我们杜家的。我惭愧得简直无地自容。我们接下你祖父的遗产,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笔产业。但是我弟弟不明白,真正的遗产是好名声,是人民对杜家的尊崇和敬意。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知道事情总要发生,天理永远存在。我在这边比较舒服,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脸。”
  父亲停下来,摸摸胡子。柔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就正眼看他。他说:“谈谈这位陪你来的李先生吧。他是不是某一种政客?”
  柔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他是替报社写稿的作家。人很聪明,名气也不小。”
  她小脸涨得通红,唇边也泛起了微笑。
  “你认识他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她低下头,眼中漾起一缕柔情,又抬头颤声说,“爸爸,我了解他,也爱上他。我约他来这里,就是要你见见他。他开头难免害羞,等你认识他,就会喜欢他了。”
  “他很有礼貌。古文学的修养如何?”
  “还可以。但是,爸爸,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比不上你。他很聪明,学得也很快。可是他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大学者嘛。”
  父亲看她激动的表情说:“好,我们再看吧。”
  ***
  喇嘛庙的黄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寂静、荒凉。小鸟的晚唱,乌鸦的嘎啼,老鹰盘桓的尖叫,与僧侣念佛的钟鼓声融合在一起。庙坛上传来嗡嗡的人声,低长的螺角和木鱼声,反映出晚祷的气氛。
  喇嘛庙好似一座小城。俗人区是给香客和嘉宾用的,里面有不少男女,凉台的木板也不断传出过客的脚步声。
  晚餐时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父亲在她旁边,李飞坐在她对面。她已经脱下长袍,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裤。她看见父亲给李飞倒了一杯酒,李飞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用双手去接。她从来没看过李飞这样拘谨。
  吃完饭,她说:“爸爸,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我要你来参加典礼。李飞要远行呢。”
  “去哪里?”父亲马上问道。
  年轻人回答说:“去新疆。报社要我去,我自己也真的想去。”
  柔安说:“他今夏不能回西安。他这次是逃出来的。”她大略把杨主编被抓去枪毙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飞又补上遏云被扣、逃脱的经过。
  杜忠摇摇头,眼睛炯炯有神。
  “我写那篇文章也许鲁莽了一点,”李飞说,“不过总该有人说句话呀。”
  “你做得对。我很高兴你不是国民党。”
  “当然不是。”李飞生气勃勃地说,“我是不搞政治的。”
  “或许我们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间来谈。”杜忠把椅子推开,站起来,一面摸胡子,一面充满兴趣打量这位年轻人。
  “你什么时候走?”大家走出餐厅,他问道。
  “我回程先去兰州。然后再到肃州去见马仲英将军。”
  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柔安很紧张。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松悲天水冷,
  沙乱雪山清。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父亲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格格笑起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废邑狐狸语,
  空村虎豹争。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洋洋。”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罗,杜老伯。”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黄河北岸海西军,
  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常鸣不知数,
  胡人高鼻动成群。
  万里流沙道,
  西征过北门。
  但添新战骨,
  不返旧征魂。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咦,您觉得会出事。”
  “我们汉人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他为什么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于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尖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你长大了,真像你母亲。李飞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的好太太吗?”
  “你会的。男人身边需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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