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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_4 林语堂 (当代)
  年轻的司令起身,把她拉到餐桌旁:“你该吃点东西。”
  “谢谢,我不饿。”
  “坐嘛。”有人替她拉了一把椅子。
  “如果你们还要我说一段故事,我就说。不然,我就要回家了。”
  满洲将军频频催她坐下,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将军要你坐,你就该听话坐下来。”省主席说道。
  “我不配。”
  “别强辩。”司令强按她坐下。
  所有的眼光都落到她身上,她觉得很不是滋味。司令举杯向她敬酒,她只浅啜了一下。司令走近她,高举着酒杯说:“这样可不行。来,干杯。”
  “我真的不行,我不习惯陪人家喝酒。”
  主席夫人开口了:“将军这可是给你面子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摆臭架子的戏子。”
  “请您见谅,我头痛。我能不能回家?”
  “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留在这儿。”
  这下子遏云可吓慌了。
  “里面有一个好房间。你如果想休息,可以进去。”他的手又放在她的肩上。
  “遏云如果真累了,应该进去躺躺,将军头也正痛着。两个人都该进去歇歇,头痛自然就会好啦。”副官的妻子说道。
  遏云生来脾气就坏:“我是干活儿的女孩,可不像你们这些贵妇人。我的头痛不是陪别人的丈夫睡觉就会好的。”
  “臭婊子!好大的胆子!”主席夫人说。
  “让我来,你们都不懂得应付女人。来,你去躺一会儿,我的车子会送你回家。”司令柔声对她说。
  “那么现在就送我回去,我不要进去躺。”
  现在司令的眼神比刚才省主席的卫兵更令她心慌。“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体面的人各有丈夫和太太。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一个可怜的弱女子?我卖唱,我可不卖身!”
  主席站了起来。“将军,我向您道歉。没想到一个在街头卖艺的竟胆敢如此无礼。”
  遏云还没来得及弄清事情,卫兵就把她双手抓住,拖她到一间密室。她把门锁好,然后看看房间的布置。一张豪华的外国床,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她怒气未消,等着看事情的发展。
  外面的喧闹声并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竟然没有人打扰她,不过她熄灯后静等了几个钟头,怕是睡着了,渐渐地合上眼睡了。
  一大早醒来,竟然平安无事,着实令她吃惊。她打开门,看到一个卫兵。她走上前去,对卫兵说她要回家。
  “不行。将军还没起来。我想你还不许离开。”
  一整天,她都在窥视着窗外,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后窗外她看到一块菜园和马厩,越过花园的短墙,她看到了城墙。阳光洒在城墙上,可见得那是北城墙。由窗子那块窄窄的角落朝西边看去,只见一大片果树林,她搞不清花园是通往何处。
  显然司令把她忘掉了,不然就是把她软禁起来,要她考虑考虑。他去了一整天。晚饭时间她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她走去开门。司令站在门口。
  “你还好吧?你昨天晚上的行为实在很愚蠢。”他说。
  “求求您,让我回家好吗?”她哀求道。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回来以后我再来和你谈谈。不过你这么小题大作,未免太傻了。”他说话非常彬彬有礼。可是她真恨他的笑脸。
  她在房间里用晚餐。过了不久,她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和按喇叭的嘟嘟声。然后汽车都开走了。屋里静得出奇。据她所知,只有一个女佣在她附近,不过厨房亮着灯,里面有声音。
  她观察着窗下的果园。她确信门口站有卫兵,不过也许她可以找到其他的路逃出去。朦胧的月色照得花园里鬼影幢幢。她听到马厩附近有脚步声,还看到一个卫兵在木门前面的磨石子路上走来走去。卫兵转身的时候,偶尔还会看见刺刀的光芒呢。
  后来厨房的灯也关掉了,她看了一下搁在桌上的手表——十一点。她把灯关掉,静静地躺在床上,假装睡觉了。
  “遏云!”女佣从门外叫她。
  “我在这里。”
  “乖乖上床睡吧!”
  “我很好。你也去睡吧。”她听到女佣慢慢走开的脚步声。
  偷偷地爬起来。窗口离地约七八尺高,她必须要脱掉鞋子往下跳,才不会弄出太大的声音。就算被逮个正着,充其量也只是再关起来而已。
  她朝马厩的方向望去,看着那个卫兵的身影。四周静悄悄的。她提着鞋子,往窗外一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这一跳,把一只鞋子弄丢了。她伏在地上,看四周的动静。好在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眼睛适应了黑暗,她找到那只鞋子,蹑手蹑脚地爬过一片空地,朝果树的那片黑影冲了过去。她脚下枯树枝每响一下,就吓她一跳。草上已沾上露珠,她的足踝都湿了。她向较暗的西边走去,因为那边的树叶比较茂密。走了五十码,她遇到一堵墙。墙高约十尺,她爬不过去。她沿着墙直走,发现墙边有一棵枣椰树向外面伸延,可是树枝太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往马厩看去,只见星光下有一条人影。她也许可以爬上马厩的屋顶,然后往下跳,可是她不敢朝那个方向移动。
  她绝望地返身踏着湿湿的草地,走向密林。她再也不能回房去。就当她站在一棵树下,盘算着下一步的时候,听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遏云,你不正是遏云吗?”她发出一声尖叫,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人影向她冲来。“别出声!”对方说。她还没弄清楚这一切,飞鞭已经从后面把她的嘴掩住:“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是范大叔派我们来的。”
  “谁在那边?”一个声音喊道。从树影缝中,他们看见一条人影窜来窜去,手电筒四处乱照。卫兵顺着尖叫的方向朝他们走来。
  飞鞭说:“别出声。”他们蹲在树丛里。手电筒的灯光愈来愈近了。飞鞭一腿跪在地上,准备动手。卫兵的手电筒照到遏云的浅蓝色的旗袍。
  “出来!”卫兵吼道,同时把哨子放进嘴里。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形状像是磨尖了的切石扁钻的黑色武器射入卫兵的胸膛。他应声倒地,手电筒掉在草地上。
  “咱们快离开这儿!前面的卫兵可能已经听到你的叫声了。”
  飞鞭把姑娘抱起来,在树影中沿墙飞奔。厨房的灯亮了。
  “那边!”飞鞭跑到枣椰树下,把姑娘放下来。他们回头一看,遏云房里的灯也亮的。
  “豹三,爬上墙去拉她一把,我来推她上去。”
  豹三爬上墙头,飞鞭蹲下来,叫遏云坐在他肩膀上,然后他站起来,直到豹三拉到她。接着飞鞭一跃而上枣椰树,然后跳上墙头。这时已有脚步声自前院冲过来,到处乱跑。
  飞鞭在墙上吐了一口痰,这才跳下去,这是祈求好运的习惯,只不过程度颠倒了,现在三个人已经安抵墙外了。
  飞鞭定了定神。他总是要搜遍全身,确定没有弄丢任何东西。另外两把扁钻还好端端地藏在腰带里。
  紧靠墙外种着一大排树木,再过去则是一片空地,有一条骑车路交叉而过,比地面低三四尺。
  “我们安全了,那些浑蛋至少要半个钟头才弄得清我们的方向。我想他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追赶我们。”飞鞭把姑娘背在背后,准备往下走。
  月亮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来,照亮暗的地面,使他们更容易前进。这个时候路上根本没有行人。走到城墙下面,飞鞭把姑娘放了下来。他们找来一个可以逃生的阶梯,登上去之后沿着墙爬向北门城塔,在阴影里他们很满意地观看省主席的官邸。他们蹲伏在低墙下,又再爬了一段距离,直到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们。遏云的双腿兴奋得走不动了。她倚靠着两人的肩膀四肢无力地向前走。他们沿着东墙走了二十分钟之后,来到出口,在这里他们可以不被察觉地溜下去。
  他们凭着那根被留做标记的香微弱地发着光亮,他们找到了黄包车,把遏云抱进车子里。然后他们两人把头巾和腰带松下来,走进荒凉的巷子。有一个警察盯着这辆放下车篷的黄包车。
  “是我娘。她病了。”飞鞭说。
  他们在十二点十分的时候到达范文博的家。
  十
  一
  吃过午饭,柔安来找李飞。她穿着一件素色深蓝旗袍,颈子上围着红围巾。她在客厅看到李飞的嫂嫂。
  “李飞要我来的。”她解释说。
  “是的,他告诉过我。”端儿说完后,起身到里面去。
  天气很好,柔安盼望能和李飞共度一个周末下午。她出门的时候心情很烦。似乎啥事儿都不对劲。午饭的时候婶婶没有出来,叔叔一言不发地吃饭,而当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春梅也静下来,忙着招呼孩子。有一会工夫,他们谈到昨晚的舞会,以及他们遇到的人。可是老爷阴霾的情绪笼罩住整个餐桌,柔安很庆幸能逃出那幢房子。
  她坐在李家的客厅里,心里忐忑不安。她由李飞和范文博中途匆匆离开舞会的神情看来,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很好奇,想问问他。没等多久李飞出来了,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脸上露着沉重的表情。
  “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去。”她说。
  “是的。”他的反应并不如平常那么热烈。
  她端详他的脸说:“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被杀了,警察正在搜每一幢房子?唐妈说,城门都有警察看守着呢!”
  “这是真的。”她看着他凝重的表情。
  “他们会不会搜你家?”他问道。
  “他们不敢。”
  “你敢不敢把人藏在你住的院子里?”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不,我这么问实在是太傻了。我不愿把你也扯进去。”
  “你的处境很危险?”她立刻问道。
  “是我的朋友有了麻烦。”
  “把事情说清楚些。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这事关一个女孩子的贞节。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她。”他下了一个结论。
  柔安听完这件事,着实吓了一跳。她埋首沉思。
  “事情是不是在我们参加舞会的时候发生的?可是范文博不也在舞会里吗?”
  “那是他安排好的。他不必亲自动手。舞会后我去他家,真的见到遏云了。如果他们搜范文博的房子,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如果抓到遏云,那你也会被牵连进去?”
  这时候,蓝如水神情激动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把李飞拉到一边去低声说话。
  “杜小姐不碍事。事情她都知道了。”李飞说。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人。她爹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文博要我来看看,遏云到这里来安不安全。他们今天不会来搜这一带。我们必须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蓝如水说。
  “这里也一样危险。”李飞说。
  柔安立刻开口说:“你们如果想把她弄出城,我倒有个建议。虽然冒一点险,不过我想应该行得通。”
  “怎么做?”
  “我叔叔的座车啊!警方认识车牌号码。他们不会拦车的。”
  “可是柔安,你弄得到车子吗?你要负很大的责任呢!”
  “我可以。那辆车可是头一次被派上好的用场。不过必须找个人开车。”
  “只要你愿意冒这个险,那么我来开车。”
  柔安关切地望他一眼。她咬紧下唇,毅然决然地拿起电话,拨给香华。
  “谁开车呢?”香华问。
  “李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和他出去走走。”
  “那么就叫他来吧!”
  柔安挂掉电话,呼吸很沉重。
  “哦,我撒了一个谎。”她微笑着说。
  柔安的举动很令李飞和蓝如水吃惊。她看起来不过是个不切实际、在公共场合害羞、文静,又爱幻想的富家千金。他们没想到她居然有勇气采取行动。一旦柔安知道李飞有困难了,她便毫不迟疑地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万一我们被抓怎么办?”李飞问道。
  “我想不会吧,坐那辆车绝不会被抓的。全西安只有两辆派克汽车,一辆是警察局长的,另一辆就是我们的。我认得祖光庵的尼姑,我叔叔是那座尼姑庵的大施主。我们可以把遏云藏到那里去。就假装是要结伴到北郊玩吧。”柔安说道。
  “走,咱们得快一点。你们俩去取车,我回去接遏云。”蓝如水说。
  李飞说:“遏云扮做我嫂嫂,我还要带小侄儿们一块去。柔安说得对,我相信我们能混得过去。”
  蓝如水到范文博家的时候,文博穿着一件外衣,正懒洋洋地坐着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他是在留心警察的动静。当如水把他们打算用前任市长的座车载遏云出城的计划向他低声说明的时候,他立刻坐起身来。
  “真没想到杜小姐能帮这个大忙。我实在不愿意把她扯进去,可是也没其他法子了。”
  范文博马上去告诉遏云,她乔装成佣人躲在范家。眼中露出对生命危机的恐惧。她已经剪掉额上的刘海,要求一个女佣替她在脑后装一个假髻。
  “别那个样子,把气发出来吧。想想那些浑蛋,想想他们对付你的手段,你就不会害怕了。”范文博说。
  不久漂亮的派克汽车已停在门外,柔安和李飞坐在车内。他们默默地上了车。汽车来到李飞家接小家伙们,然后直向北门驶去。李飞和蓝如水坐在前面,而遏云和柔安带着两个小的坐在后面。大侄女儿小英则很显眼地坐在前面。
  “你现在是我嫂嫂。”李飞对遏云说。她的脸色发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别担心。这辆车和警察局长的座车一样的。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还要去上爷爷的坟。”柔安握着她的手说道。
  北城门口有两三个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镶红带的帽子,和六七个穿黑色制服,打白绑腿的宪兵与警察。他们盘问着经过城门的百姓,还搜视每辆放下篷子的黄包车。
  柔安悄悄把一张名片塞给李飞低声说:“这是祖仁的名片。按喇叭就好了,别停车。如果他们拦车子,再把名片递给警察看。”
  李飞猛按喇叭的时候,千头万绪很快地闪过脑海。
  “带着微笑逗逗孩子玩。”柔安低声地对遏云说。
  一个警察走上来敬了一个礼。
  李飞对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递过去,只管轻松地和蓝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车子往前走。
  “这些是在干吗呀?”李飞问道。
  “有一个人被杀了,我们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见,杜先生。桃花正盛开哩。”
  那个警察头根本没有往车子里瞧,他喊其他人别挡住去路。李飞又按了几下喇叭,汽车大大方方地驶出城去。
  遏云满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紧紧的。车子走了一段距离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我们会通过的嘛。”柔安欢喜地说。
  李飞回过头问她:“你不怕?”
  柔安答道:“一点点而已。不过这胜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们应该摘很多花放在车子里带回去。”
  蓝如水大笑:“回去的时候,随便他们爱怎么搜就怎么搜。我们把事情告诉老范,他一定会大笑一场。”
  汽车疾驶了约三里远,地势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顶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着那片树林对李飞说:“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祖光庵坐落在山脚。”
  “现在怎么办呢?”蓝如水问她。
  “我们到庵里去。尼姑们都认识我,让我来跟她们说。遏云留在庵里,最安全不过了。避过了这个风头,你们再想办法来带她,安排她们父女团聚。”
  车子驶过尼姑庵的外门,朝山坡走一段距离,就停在庙门口。大伙儿走下车,蓝如水赶忙上前扶遏云,她一跨出车门,差一点瘫倒在地上。
  “你现在没有危险了。”如水安慰她说。
  春阳照射着她的脸。她眼下有一层黑圈,忧郁地回头俯视着西安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脱离险境了。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搜捕你。”柔安说。
  李飞看着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我们上去吧。”柔安用这句话回答他。
  李飞叫两个小的侄儿跟随他,柔安牵着小英的手,如水则搀扶着遏云爬上台阶。这一群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游春郊的旅客。
  他们登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是由尼姑庵侧面通往一个古老石坛。四处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个小小的方形建筑物。
  遏云坐在前殿的石阶上,两手抱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她心里的恐惧还没有消逝。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着,柔安则走进后殿。后面有一扇木栅门,门上挂着“佛门净地,闲人勿入”的告示。
  李飞看到里侧有一排房间,由一道走廊与寺殿相连。
  “这里只有两个尼姑,你们待在这儿,我进去和她们说。”柔安说。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李飞出去陪他们。遏云立在菩萨前说,她要烧香许一个愿。神龛前摆了几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点燃后,插在大香炉里。然后她跪在神龛前的草蒲上,默祷感敬神明,并求神保佑她和她父亲,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之后才站起身。
  蓝如水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娇小柔弱的姑娘站起来。
  “我许了一个愿,如果能平安无事,而且爹和我能够团聚,我会回来还愿的。”遏云说。
  “遏云,如果你要我带你去见你爹,我会的。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几天,等到他们不再抓
  捕你的时候,我会很乐意陪你去的。”如水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微微的颤抖。
  遏云一想到她爹,就满眶热泪。她含着泪水笑笑。
  “谢谢你。是应该有个人陪我去才好。”她说。
  他们听到殿后有脚步声传来,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来。
  “我已经和姑姑说好,让遏云在这里躲几天。”
  老尼姑看了看遏云,然后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在这里会很安全的。你是善良的女孩,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的眼睛转向其他人:“不过你们不要来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这待多久都没关系。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只要你们不声张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蓝如水把遏云包衣服的小布包递给尼姑。
  遏云看了看如水说道:“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待一会儿吧。”她年纪轻,又一直在父亲身边,现在就要和他们分手,孤单地被留下来,心里感到很难过。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觉得顺利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着。
  “这是个很奇特的郊游,柔安。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敢冒险。”李飞说。
  “这话怎么说?”
  “因为平常你好文静。”
  柔安没有答腔。
  李飞问老尼姑:“告诉我们你出家剃度的经过。”
  他们一边喝茶、嗑瓜子,一听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统元年河南不是闹了一次大饥荒吗?我丈夫被抓去当兵,从此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我和婆婆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过活。土地都干裂了,连一根草也没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边去了,留下来的就只好啃树皮吃草根了。最后树皮草根也吃光了,连烧一杯开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没有了。婆婆对我说:‘媳妇,你带我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动了。我怀里抱着幼儿,随着难民边走边乞讨食物。我们听说西安有粮食,所以就到西边来。愈来愈多庄稼人跟我们走。我抱紧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进。孩子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他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后我发觉他已经死了。我不敢把他丢弃在路边或埋掉,怕被饥民看到。所以我没说什么,带着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怀里,生怕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把他抢走。我昏沉沉地走着。第二天,在灰蒙蒙的尘土里我看到一座寺庙,就走过去。这时我全身无力,就失去知觉了。一个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来。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庙里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汤,于是我渐渐恢复神智。我把孩子埋葬在庙后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捡拾柴火。后来他和我谈起这座庙宇,于是我就来削发修行。我到这儿已经二十三年了。
  尼姑的辛酸悲剧和她那冷静、温和的口吻竟如此地不相称,仿佛她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那您在这快乐吗?”李飞问。
  老尼姑微笑:“我很满足。”
  遏云专心入迷地听着尼姑的遭遇,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她缓缓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爹,当个尼姑,对我来说是一种平静、安详的生活。”
  “不,孩子,你还年轻。你还有一辈子要过。我不鼓励年轻女孩子出家。你应该嫁个好丈夫,活着侍奉你年老的父亲。要紧的是行善事,种善因。你看着好了——那个害你的坏人来世会投胎变狗变驴,供你驱使。”老尼姑说。
  大伙都笑着起身告辞。蓝如水掏出十块钱给尼姑,说道:“请好好照顾她。”
  遏云难过地送他们走到石坛边。她想走出庙门,大伙儿请她留步。她目送着汽车开下,通过外门,这才转身进去。
  回城的路上,李飞很困惑地驾驶着。在舞会上柔安那么文静,不爱跳舞,她还说:“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却做出别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看出这个文静的女孩具有一种不凡的特质。“正和她爹一样。”他暗思道。
  十
  二
  夜色里火车开进了咸阳。月台上旅客并不多。蓝如水在微暗的夜光下提着一只大皮箱和一个包袱。身边的姑娘穿着粗蓝布的棉袄,一副村姑的打扮。头发挽成一个髻,并且用一条头巾围着脸缘和颈子。她的粗布衣裳和肩上那条挂着照相机的皮带非常不相称。
  从尼姑庵到车站,这一路上惊险极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乘骡车出发了。乡村风景很好,可是车子前头和两侧都盖得紧紧的。遏云觉得好像是被逐出乡似的,一直惴惴不安。
  骡车在泥路上颠颠抖抖。她突然领悟到,如水一直待她很好。在四个时辰的旅途中,她开始看出了蓝如水和范文博的不同处。文博是以父兄的态度来保护她。她看到如水脸上有一股特别的柔情,而且对她说话时声音也格外温柔。蓝如水坐在她身边,而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透过布幕向外窥视。她意识到一段恋情就要开始了。可是他的条件比她高出那么多,她打量自己一番。她觉得,蓝如水只不过又是一个富家少爷,发觉要征服女孩的芳心是件容易的事,可能他还认识不少女人呢。他不是她要的那一类型男人,她要小心,不可轻易地就把芳心交给了他,免得自己将来后悔莫及。
  “遏云,自从到乡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念着你。你了解我的心意吧?”他说。
  “我知道,可是这只是个错觉。”
  他表示抗议。
  “你看到的是站在台上的我,就以为你喜欢我。我告诉你,这是个错觉。你太富诗意了。况且我也没有权力欺骗你。你不了解我。”她说。
  “我了解你。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明白呢?”
  “我是干活儿的女孩,我不像杜小姐那样进过学堂。我曾经在街头和男孩子打架,跟他们一块儿在泥巴里打滚。”
  “这样子很好哇!也许你认为我家很有钱,又受过教育——你对我有成见。”
  他看着她那满脸的傲然。
  “可能是吧。贫富一向合不来的。我只求嫁人之后提菜篮、上市场、弄饭吃……听了这些你可别生气哦。你帮助我脱险,我却说这些话。”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他拿出一根香烟,默默地吐着烟雾。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彬彬有礼的男人。”
  “真的不喜欢。”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唉,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一项缺点。可是我爹有钱,这也算是我的错吗?”
  她由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恼火了。
  “你们都是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感激。”
  八点的时候他们在车站下骡车。要九点钟才有火车,于是如水带她走进一家饭馆。他们之间的谈话刺激了他。他在上海和巴黎认识不少女人——漂亮、世故,又有成就——坦白地说,他对这些已经厌烦了。他根本不喜欢政治、商业和赚钱的事,所以上流社会的矫揉造作也令他生厌。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清新和真实。遏云的纯真无邪和独立精神深深吸引他。
  那天在郊外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到她的聪明智慧和那还没有被抹杀的清新。当她的身影和乡间的景色:树丛、马群融合在一块的时候,真是好得出奇。他觉得自己居然和她如此相同。如今在这昏暗的餐厅里,她这么靠近他坐着谈话,她仿佛更使他着迷。
  遏云把他唤回现实的意义中来。
  “你在西安做些什么?”她问道。
  “我喜欢画画和照相。我有很多嗜好呢!”
  “你一定也有一点野心吧?”
  “我没有野心。”蓝如水温和的声音更强调了他说的话。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很严肃,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只知道吃喝、玩女人。”
  “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
  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可以找一份差事儿呀。我就是干活儿长大的。我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没有工作,不做一点事会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是真正有用的,一种是母亲,另一种是庄稼人。母亲养孩子,庄稼人种粮食,他们是在生产。其他的人都是靠别人生产的东西生活。政府官员煞有介事地办公,其实是在剥削老百姓。他们坐在办公室签公文,禁止老百姓做这个、做那个,这就叫做一天的工作了。写文章的人偷取以前人的思想、句子,把那些当做是自己的创作。教书的人偷取别人的学识,出卖给年幼无知的孩子。做买卖的人也在拼命地偷。他们只能从别人身上赚取金钱,他们不会生产。生命就像是彼此在接收脏衣服似的,你洗我的,我洗你的,我们居然叫这个是谋生。喏,一个会打铜片造水壶的人还使我尊敬三分呢。那就把这个也凑上去,三种啦。母亲、庄稼人和技工。我把自己当做一个技工。至少我还生产照片啊!”
  “凭你的学问,你可以做一番救国的事业啊!”遏云天真地说。
  “太多人想救国了。每个人都在插手,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就想趁机把自己拉起来。所以每个人都在救国。”
  当他们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一队五十多名士兵到了月台,身穿着灰色的脏制服,背着背包和步枪吵闹喧嚷地攀上车子。从帽子上毛绒绒的耳罩看来,他们是满洲兵,一群没有军事基地的流动部队。他们的样子很像难民,手上的步枪就是他们惟一的财产。他们之中好像没有队长领队,全都在狼狈地往车上挤。
  “妈的!火车是国家的,卖票的家伙竟然还要国军买票坐车!”其实,买卖已经成为一种过时的制度了。
  “我给他奉票,他还不要。”奉票是声名狼藉、一文不值的满洲纸币。
  这群喧闹、狂嚣的部队,完全掩盖了其他乘客。蓝如水听说他们要到西北的新疆。据说政府要把土地拨给满洲难民,他们有一位将领叫盛世才,在那边可是个重要人物呢。
  由于车上出现士兵,遏云紧靠着蓝如水坐。车顶的灯光很暗,她尽量坐在阴影里。她不在乎蓝如水用手环着她的腰,用脸颊摩擦她的头发。车厢里只有士兵的说话声。
  “你想那些军人会不会认出我?”她低声说。
  “不会的。”蓝如水向她保证。
  她晚餐吃得很饱,再也忍不住了,她说:“我必须起来一下子。”走道上都是士兵。她起来扯扯棉袄和头巾,用力地挤过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
  “对不起,借个光。”遏云一边向前挤去,一边说着标准的北方话请别人让路。有些士兵笑着让开。而当她擦挤过一个人的身边时,那个人对她咧嘴狞笑,还说些猥亵的话。她转身赏了他一个耳光。
  “你不认识你老娘啊!”她咒骂道。
  那个士兵大笑。“好!有一位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娘也不赖。”
  遏云走进洗手间。士兵都兴高采烈地等着她走过身边回座。她对那些军人的态度引起如水的兴趣,可是他又有点替她担心。
  “她不是长得跟那个说书的很像?”有一个人说道。
  “你喝醉了。”
  “喏,脸和眼睛都很像哩。”
  “我说你是真醉啦?”
  遏云在里面待了很久,她希望回座位时候不必再挤半天。当她一走出来,那个挨巴掌的士兵就大喊道:“让路给我漂亮的老娘。”令她吃惊的是,大家居然真的让路了。
  “喂,你去过奉天?”
  “怎么?”她一面走一面回答说。
  “那跟咱们一样是难民喽。”
  “她口音跟咱们一样呢!”
  “听女人说乡音,真舒服。”
  回到座位,挨近蓝如水坐下,又把自己隐藏在灯影里,她不觉脸红起来。
  “你真会对付男人。”他低声说道。
  “是啊!”她甩甩头笑笑。
  不久吵闹声平静下来,他们听到前面的军人在谈论他们奉天的老家。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也安静多了。有些人蹲坐在地板上睡觉。车厢里很拥挤,充满了大蒜味和打鼾声。遏云把
  头枕靠着如水的肩膀,随着车轮规律的铿铿声音跌入梦乡熟睡。
  到达宝鸡,他们发现所有的客店都满了。因为涌来一大堆由海岸边逃来的难民。经过几番波折,他们才在一家土土的三流客栈里找到一个房间。客栈掌柜的要求他们付高价,因为屋里有一个大炕,可以睡四五个人。这里是蓝如水找得到的唯一住处,他只好无条件答应了。
  到了晚上,“绅士”的问题又出来了。遏云不得不脱掉衣服,其实只是脱掉棉袄而已。蓝如水也把他的外衣脱了。
  “你不是说,你不信任和一个绅士共室吗?”
  “可是我信任一个真正的绅士。”
  “你可以信任我。”
  “好吧,管它信不信任,告诉你,我的裤带可是系得很紧哟。男人不在乎,我们女孩子可是很重视自己的贞操。”
  “你不必害怕。”
  她把灯关掉,在黑暗中脱衣服。
  “晚安!”她滑入棉被里说。
  “晚安!”
  遏云并没有立刻睡觉。她听到蓝如水在翻来覆去。
  “如水!”她在黑暗中温柔地喊道。
  “什么事?”
  “如果我告诉爹说我们同床而眠,他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我倒怀疑如果我告诉文博和李飞,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以为我在骗人。”
  过了一会儿,蓝如水说:“我好冷。”
  “如果你肯守信用,我就让你躺过来些——六寸。”
  如水挨近一点。
  “现在暖和一点没有?”遏云低声说。
  “嗯。只是靠近你的身子才好。”
  “在男人的眼里,所有的女孩不都是一样。”
  “对文博来说,是一样。对我,可不一样。”
  “我还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样。”
  “不,你不同。”
  “现在别说话,我们该睡了。”
  她在黑夜里微笑,满心快乐地转身背对着他。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被屈辱的状态里,可是他被遏云的纯真深深吸引着。她真的入睡了。他感到这是对他自己的一大恭维,自觉举止高贵。然后他也跌进甜蜜的梦乡了。
  寂静的深夜里遏云感到胸前拥着一只手。她轻轻地把它抬起来。如水很快就熟睡了。她在他的手上静静地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他的手移开。
  三岔驿别庄
  三岔驿别庄(1)
  十
  三
  西安的局面惹火了城里的百姓,大家都对满洲将军印象恶劣。本来戏院的生意很好,因为许多演员不甘上海附近的扰乱,都到西北来。然而遏云突然失踪,她的表演也中断了,警
  察挨户搜查百姓的房子,引起了许多谣言。第三天,全西安都知道她曾被关在省主席的官邸里。所有的人都很气愤。这根本就是丑闻嘛。谣言纷起。有些人猜测遏云已经被谋杀了,毫无疑问,这位说书的姑娘和她爹不是逃走,就是躲起来了。其他的女伶看到遏云的遭遇,也都纷纷走避。另一家茶楼也取消节目了。后来又有两家戏园子由于卖艺的姑娘走出城而关门,这使得西安的戏迷十分气愤。
  店铺老板也都不喜欢满洲的纸币。有些士兵拿一张毫无价值的满洲一元币买一包香烟,然后要求找回九毛钱。老板除了白白送了一包烟,还被迫交出有货币值的九毛钱。有些铺子拒绝这种买卖,于是就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几家报馆提到这种情况,呼吁“满洲当局”注意。有一家晚报《新闻报》指出禁止满洲兵入城,军队有责任养士兵,以及要付给他们当地的钞票,满洲兵的行为太恶劣了,这些情况应该想办法解决。
  省主席把他那在警察局当局长的小舅子找来,对他大吼:“我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渐渐地连我睡在自己家里都不安全了。我听说戏园子关门了。去叫他们照常开放。别光站在那儿呀!说话啊!”
  “主席,您这真叫我为难。没有演戏的人,我不能强迫戏园子开门啊!”受压迫的小舅子说道。
  局长跑去见主席的太太,说明自己的困境。
  “虽然我不是菩萨,不过人们有困难都来找我。别担心,戏园子会再开门的。将军已经在这儿两个礼拜了,他要回潼关我也不在乎。我自己都受够了。等他一离开,卖艺的姑娘们会自动回来的。”他姐姐说。
  两天后,将军真的离开西安了。遏云的这件事太吸引人们。
  他一回去潼关,女伶们又登台表演;另外托辞“生病”的女演员也突然康复了,戏院恢复了正常。
  李飞的感触和当地的其他人一样。这种情况虽然带有一点滑稽性,可是他把这整段插曲看做是本城的一大污辱。他认识公开批评满洲兵那家晚报的杨编辑。正因为那家报馆大胆地揭发坏事情的勇气,所以很受读者欢迎。编辑可以运用暗示、间接法,以及印刷的技巧来表达意见,而又不会触犯当局。舞会的第二天,《新闻报》把省主席、将军的演讲和崔遏云的失踪,挨家挨户搜索都报道在一起。当“天味楼”一关门,报纸上就登出黑色铅印的标题:“又一家戏院关门了。”这个“又”字可以抵过长篇社论。杨主席非常不高兴,他认为这家报馆“反政府”。
  “只要把过去两礼拜发生的事件一天天刊出来,就够热闹了,就从将军光临的那天开始。”李飞说。
  “你怎么不写呢?我会把它登出来。喏,我把这全部的资料都交给你,让事实去说明一切。”杨编辑说。
  现在李飞坐在桌前,看着烟圈飘进大油灯罩里,懒洋洋地消散。他不是写东西,只是在整理脑海中混乱的印象和思绪。遏云恐怖的遭遇,和他亲身帮助她逃走的情景,使他脑子沉甸甸的。他见过也听过许多地方上及中央的政府的情形。报界同仁也交换过一些从未上过报纸的军阀许多事情。这些军阀和将领似乎一直很忙。这简直就像一幅活动的人物布景,他们的动机有好有坏,有的人是垂涎政权,也有的人是贪求私欲,更有的人是在变动的乱世里奋斗求生存。杨主席是坏人吗?李飞不以为然。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虽然高居一省主席,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
  李飞和蓝如水有很多共同点,对政府和政治方面的态度差不多。不过蓝如水早就对政治失去兴趣了,而李飞却由于本性和职业,不能抱着完全超然的态度。
  他有许多所谓“知识分子”的朋友。他们大多是在国内专攻政治学。他曾经用三百字写过《知识分子小传》,由于他完全是在说真话,所以得到广泛的赞赏。这一种知识分子学成后回国,热心于新的理想,于是开始着手写一些学术性、政治性的文章,批评这项或那项政府措施,以夸示自己的所学。他在一大堆中的某一所大学里担任政治学教授。只要是他批评政府够尖酸刻薄——总是有很多事够他批评——他就会被看成是有资格从政的名士,也就是说,有资格处理一般人所不知所措的复杂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因为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员看不出其中的关联性的。换句话说,他是适合于统治阶级,签份文件就能命令别人做事,而自己不用动手。他会辞掉教授的职位而“入阁”。一旦他“进去”,他的观点又不同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三十岁至三十五岁的人了,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在南京也拥有一栋房子。他激赏官僚制度中极复杂的特性。他发现人置身于政府中是“真的做不了什么事”,外人不明白决策中牵涉的人情及个人因素,所以要批评政府是很简单的,其实外人一味地空谈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不过他的收入丰硕,家里雇用了好几位下女。如果他仍然充满野心,不自足,很活跃,那么他就继续穿西装,如果已经“登峰造极”,那么他就改穿舒适的长袍,手里摇着一根拐杖。他不再公开写文章,而转做私下讨论和委员会说明,而这些说明都是在阐述一件事为什么“行不通”和“不能假”。几年后他会死去。但是他自以为了解的那些极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别人仍然不了解,还是流于无解。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典型生命。
  李飞一向抱着超然的态度,冷眼旁观这个病态、迷惑、或悲或喜的人生万花筒。但是遏云的不幸遭遇如当头棒喝,让他不寻常地激动起来。就正因为他认识遏云,所以无法仅仅是对这件事发生兴趣。他生气,一气就不能写东西。他生气这种事还会不断地发生。而新闻报界却还没有人哼一声。他太清楚杨主席和警察局长了,他知道他们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他记起了明朝末年李香君被俘的故事,基本的状况并没有改。现代仍有许多和明末乱世差不多的“宦官孝子”。
  他凝视着手上拿着的一根小螺丝钉,回忆起他和柔安的谈话。
  他把螺丝钉扔进笔筒内。那只象征着西方文明的小螺丝钉虽然被丢入笔筒中,却仿佛还困扰着他。
  然后他坐下来,写一篇以《记西北光复》为题的文章。
  “欢迎名角名伶回到西安。”一开头他就这么说。“东北受挫,西北也深受影响,这表示中国是统一的。让我们看看过去两周来的事变。”
  他列出事变的时间。
  “三月十八日。有位东北要人来访。
  “三月二十七日。女伶崔遏云应邀至主席家,从此失踪。
  “三月二十八日。当局为这位要人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当晚笛笙楼节目暂停。
  “三月二十九日。市警逐户搜索,目标可能是崔遏云,因为她的失踪一直令人莫名其妙。
  “三月三十日。搜索继续。女伶姚富云(牡丹)取消合约而离城,春明楼被迫暂停演出。
  “三月三十一日。女伶傅春桂告病,又一家戏院关门。
  “四月一日。事端丛生。传说一犯人和崔遏云失踪案有关,已被捕枪决。要人参观教育机构,发表演说。东大街出现小暴动,一群士兵阻拦东北将军,要求发饷。
  “四月二日。东北将军游终南山。
  “四月三日。要人离开西安。
  “四月七日。女伶姚富云恢复演出,春明楼再度开放。
  “四月八日。女伶傅春桂感冒康复。天味楼重开,崔遏云仍未出现,不过西安人又恢复往日的生气。”
  就现况来说,这是一篇无伤大雅的讽刺,能满足读者,却没有公开批评当局。主编也是西安人,看文章里每一件事都已是家喻户晓的,也就高高兴兴地发出来了。
  这篇短文引起相当的注意。可资助谈的话题,人人悦读。因此没听过姚富云和傅春佳唱戏的,也纷纷去戏院观赏。
  李飞周末没看到柔安,因为她着了凉,躺在床上。下个星期六就可以见到她。蓝如水和遏云已经远走高飞了。
  似乎暌违好久好久,他打电话过去,知道她感冒全好了。
  “柔安,好久不见,文博想找时间请你吃饭,谢谢你对他们的协助。”
  “不用了。”
  “你不喜欢文博?”
  “不是的。他会给你惹麻烦。”
  “他一直很感激你,你为他们冒了一次大险。”
  “任何女孩都会这么做的,如果……”
  “如果什么?”
  “没什么。我真不希望你惹上麻烦,不过蓝先生真是好人。”
  “如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柔安,求你和我见个面,可以吗?”
  柔安没料到李飞的朋友已经把她当做女英雄。不过她很高兴李飞再约她。
  “好啊!”
  他们到了范家,文博热烈招呼柔安。他很少这么心存感激。
  “杜小姐,”他说,“我一直没机会谢你。那天多亏了你,否则她真会被警察抓去。”
  “你可以把她藏在大皮箱里嘛!”柔安开玩笑说。
  “是啊!可是不能藏好多天。别小看你自己。我真欠了你一大笔人情债哩。你抽烟吗?”
  柔安接过烟。李飞一面点火一面说:“我不知道你会。”
  “偶尔抽抽。”柔安说。
  “我喜欢抽烟的女孩儿。”
  “为什么?”
  “她肺里也会有一大堆坏空气,彼此更合得来。”
  柔安以前没有在别人面前抽过。抽烟使她觉得很轻松,更舒服。她立刻说:“我在家里抽。”
  “你叔叔赞成?”
  “不。男人抽烟,却不赞成女人抽。岂不是很不公平?”
  文博很激赏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你觉得男人对女人不公道?”
  “我认为如此。”
  “这是女人的错,”李飞说,“只因为男人不赞成,她们就不敢做。”
  “这很自然嘛。你又不是女人。”
  李飞大笑:“男人是不喜欢看女人吐烟圈。你和女人说话,她对你的脸吐烟圈,你就觉得她和你平等。男人最怕这一点。”
  “原来这才是关键。”
  “嗯。抽烟的男人头顶有一圈光轮。身体自然舒展。如果女人一直吐烟圈,她就赢得了男士的尊重。如果她把烟吞下去,男人就可以小看她了。”
  柔安对着他的脸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李飞边咳边笑:“你瞧,你现在获得我百分之百敬意。”
  “你现在才发现哪!”范文博望着少女意趣盎然地说。
  柔安高兴地望着层层烟雾。“烟真是一种懒散的东西,”她说,“你看它卷得多美,飘得多美。我常常坐在床上抽烟,看它飘浮,溶化,就和思绪一样。”
  李飞听得入神。“你一定想得很多,也常常做梦。”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太多了,常常无所事事,累了,就躺在床上,找本小说,望着烟雾发呆。它优哉游哉,就像思想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像小说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不见了。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儿吗?”
  “杜小姐,”范文博说,“我们该庆祝庆祝,陪我们吃饭如何?你也喝酒吗?”
  “一点点。”她柔声地说。
  饭店里,范文博举杯敬柔安说:“我欠你的情。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
  李飞又递一根烟给柔安,替她点上。
  “尽情吐烟圈吧!”他说。
  “如果有什么想法,别让它消逝,”范文博说,“我们可以善加利用。”
  柔安缓缓地吐了一口烟。李飞也调皮地吐了一口,两股烟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我的思绪碰上了你的,这是心灵的会合。”
  她伸手挥开烟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反复无常。”他说。
  “不,我们只是傻气罢了。”她回答说,“我可以把一切思想用一元一盎司的代价卖出去。告诉我,如水是不是爱上遏云?”
  “谁知道?”文博说,“如水是一个怪人,他太重情感。我想是遏云跌入困境后,他才迷上她的。”
  吃过饭,李飞取了份晚报来看。他那篇西北光复的文章就在上面。
  “看什么?”柔安发现他专心看报,就问他。
  “我写了一篇文章。”他递给她,她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喜欢吗?”
  “不!为什么你要写呢?”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写了些我认为有趣的事实。”
  她一脸愁容:“也许不安全。你嘲笑满洲将军,主席会不高兴的。”
  范文博接过报纸读,柔安直瞪着他,不耐烦地问:“你认为怎样?”
  “编辑敢登,大概是觉得没问题吧。”
  柔安对李飞说:“如果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不会同意你发表。谁知道当局会怎么做呢?”
  李飞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她会喜欢的。她一言不发,晚宴不欢而散。
  李飞替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径自回家。
  十
  四
  第二天李飞收到上海《新公报》拍来的电报。要他去兰州,可能的话,甚至到更边远的地方。社方很满意他的报道,对新疆也很感兴趣。主编特别要他追访汉人名将马仲英的生涯计划和野心。新疆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几十年来不但是种族冲突的所在,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是列强外交协商的主题。中国对它的掌握向来不稳。居民百分之七十是维吾尔和其他回族部落,世居数百年。他们对中国臣服与否,常视中国朝代盛衰而定。因此这种政治真空的情态,吸引了外力的觊觎。苏俄的势力一天天滋长。英国希望它能保持这种半独立的缓冲状态。日本因为俄国成为蒙古背部的威胁。也就是说,新疆素来如一团迷雾,一向被中国遗忘,只是最近苏俄的扩张和马仲英的开垦,眼看它即将成为一个横跨中亚的回教帝国,却使新疆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还有,满洲的败兵退守在那儿,也造成了新的问题,因为它很可能破坏局势。
  李飞一直想到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险。他认为自己应该离开西安一阵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却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剧,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见识真正的大场面,比方种族、宗教的大冲突。而且,他还想追访满洲兵的行踪。与柔安初识,真不愿和她分开。但是他感觉彼此相当投缘——至少他确信自己的——暂别绝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他收到如水的信。说他和遏云一切顺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亲会合。然后带他们去兰州,遏云在那儿比较安全。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对遇云愈来愈认真,有心作长远的打算。
  李飞挂电话给柔安,说他决定去新疆,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几个月而已。”
  “什么时候走?”
  “可能明天。”
  “拜托,飞,今晚我不能出来,明天可以,六点才能,春假期间我打算到三岔驿去看父亲,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见。”
  ***
  第二天四点钟,飞鞭到范文博家。有大情况出现,飞鞭向来很兴奋。他头上缠着黑布,两只大眼闪闪发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紧紧的。
  “范大叔,我亲眼看见几个兵跑进新闻报办公室,抓了一个人,用手铐带走了,听说是主编。”
  范文博拉长了脸:“你亲眼看到的?”
  “我刚好路过。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士兵抓着一个人出来,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来告诉你。”
  “谁说是主编?”
  “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哪。他带着黑边眼镜,脸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赶走,然后把报社封了。你有没有事要我做?”
  范文博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没有,不过你留在家里,我大概会找你。”
  范文博立刻挂电话给李飞。
  “赶快离开。姓杨的被抓,报馆也被封了,尽快来这儿,别冒险。”
  报馆被封,主编被枪毙,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间,和母亲话别。
  “妈,也许会有警察来找我,就说我去洛阳两天,警察有没有来,你可以挂电话到范家告诉我。”
  母亲敦厚的脸上呈现惊慌的神色:“儿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不能挂电话回来,妈,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别替我担心。”
  他握紧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
  巷子里很静,他跑过后巷,叫了辆黄包车,来到范文博家。
  范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飞鞭看到姓杨的上了手铐被带走。你最好尽快离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想见柔安。”
  “搭下班车,愈快愈好。”
  打了个电话给柔安,说明大概。
  “我必须马上离开,可是我要先见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听到他绝望的声音:“没时间了,柔安,我能不能来你家?没见到你,我不走,还剩一两个钟头。”
  “你到西侧边门,我在那边接你。”
  李飞在柔安家附近下车,走了过去,他以前没来过“大夫邸”,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边门。
  柔安站在门口,他一走近,她就低声说:“进来吧。”
  深邃的目光充满焦急和柔情,她悄悄关上门。才发觉李飞的手臂环住了她,一转身,迎着他热情的注视。仿佛花朵面对太阳展颜,双唇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初吻。她旁若无人地抱紧他,睁开眼,低低地说:“往里走,我带路。”
  粉颊上一片酡红。
  “我搭七点的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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