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千蛊江山

_19 蓝云舒(当代)
  洛妍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渐渐接近某种猜想,但还不够,她逼得还不够紧......点头笑了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安王妃的儿子,却不是我的夫君,今天之后,我也再不会用夫君的要求来看你。你瞒我也好,欺我也好,从此之后,与我无关!王妃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她对我做的事情,从此之后,一笔勾销,想来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澹台扬飞不可置信的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是我母亲......你早就知道?”
  洛妍冷冷的看着他,一种新的愤怒在胸口升起,缓缓摇头道:“直到你说这句话之前,我都是猜的,现在我知道了。澹台扬飞,你是世上最狠心的人,宁可看到我堕入地狱,也要维护你母亲的尊严。”
  澹台扬飞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见洛妍转身要走,心里突然明白,绝对不能让她这样走开,不然他就将真的永远失去她!跳下床抢上一步抓住了她的手:“不是,洛洛,不是这样,我不是想继续骗你,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不出口,我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你让我怎么告诉你,是我母亲,我的亲生母亲在我的茶里下了......那种药!那种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昏头、会把别人当成你的药,又故意叫你过来,好让你亲眼看见那种不堪的场面?如果不是因为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清醒过来,那天早上我都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宇文兰亭的身孕,是成亲前母亲给我开的条件,我让宇文兰亭至少有机会有个孩子,她就接受你这个儿媳,我本不该同意这种事,只是,我真的不希望她为难你......没想到一次宇文兰亭就真的有了,更没有想到母亲会不守信,反而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那天难受得不知道怎么办,彩绘喝醉了,我想找母亲问个清楚,她却一面让我去安歇,一面又安排......我只是睡死了,什么都做!我不知道宇文兰亭怎么知道我私下里是怎么叫你的,也许是那个药,也许是我说了醉话,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那些!我跟她的婚事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洛洛,我知道我错了,但是当时我真的不敢告诉你,甚至不敢见你,结果那天我回家,听了谷雨的转述,我真的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是我太蠢太无能才会让你遇到这样的事!后来我在嘉福寺外面站了好几天,我想站到你回来或者自己死,可是阿谦跟我说,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才算是个男人。这几个月,每次想起那一天,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都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洛洛,我说的这些你可能一个字都不会信,可是......”
  洛妍静静的听着,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放松了下来,可另一种痛楚却无法熄灭,只能回过头来静静的看着他:“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猜出来了,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
  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其实并没有仔细想过那一连串的事,因为害怕只是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直到刚才,就在澹台说那句“我就是那个玉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澹台对她的感情,也许并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宠爱,然后就想起了安王妃那天得意的笑容,想起她让自己去的地方是东暖阁——这是讲礼仪的古代啊,宇文兰亭又不是什么丫头,澹台要是自己想和她在一起,也应该在她的院子里,不至于急色到自己母亲的房间里做这种事......
  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宁可让自己恨他,也不肯说出这件事情?他难道真的想不到,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疯狂的婆婆不择手段的羞辱强势的儿媳,但背后推手的目的却是直指他们的婚姻,以及她的性命!
  澹台扬飞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比刚才更加无法开口,无法解释。
  洛妍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无比:“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下次如果再也类似的事情,你会不会还要瞒我?”
  澹台看着她,脸色痛楚,眼神一片茫然。
  洛妍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的阳光正烈,但这屋子却让人觉得寒冷。
  是的,这是真相,荒谬不堪,却的确是事实。她甚至不太清楚,这真相是令她更欣慰,还是更难堪。
  一个母亲,要疯狂到什么份上,才能做出这样的卑劣的事情;一个儿子,要愚昧的到什么程度,才宁可承受妻子、朋友的怨恨背弃,也要死死的隐瞒住这种事情?
  这个男人,的确是古代的男人,在满足母亲心愿,和忠于妻子之间,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选择前者。那是几千年留传下来,被我们的文化神化了的一个孝字,没有道理、没有原则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的道德。
  洛妍突然想起了在燕太祖传里看到了一句话——“卧冰求鲤,那不是孝,那是蠢,不慈而孝,是纵容天下不慈之父母”——作为现代人,她百分之百的同意这句话,但事实上,这确实燕太祖一生中争议最大的地方,比他干的所有惊世骇俗的事情引起的争议都大,到现在文人的笔墨官司还是没有打清......
  深深的无力感扑面而来,原本以为的那个真相,她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而现在这个,确实可以理解、不能接受。到底哪一个更令人无奈一些?
  “太医到了!”屋子外面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洛妍收拢情绪,神色平静的站在了床边。
  进来的昨日去安王府的那位老太医,手脚利索的换完药后,低声道:“驸马这几天还请静养,虽然伤口不深,但若总是崩裂,不利于愈合。老朽后日再来换药。”洛妍微笑致谢,青青递上一个二两银子的封儿,才引着太医往门外去了。
  难堪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屋子,澹台慢慢抬起头,祈求的看着洛妍,洛妍偏过头去,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突然传来青青的声音:“公主,驸马,宇文兰亭求见。”
  第一百零九章各自布局
  仿佛一大盆凉水浇了进来,凝滞的沉默顿时变成了尖锐的寒冷。洛妍心头一震,回头看见澹台扬飞僵硬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淡淡的道:“你这个侧妃,还真是......贴心。”
  “不见!”澹台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宇文兰亭,如果说以前,这四个字只意味着一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侧妃,三个月前,她就已经成为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只是他是男人,有些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设计,上当却是自己的错,在惩罚够自己之前,他没资格去惩罚别人——可这个别人竟敢找上门来!
  青青的声音里也带着怒气:“我们已经说了公主现在不见客,结果她就哭哭啼啼的跪在了大门口,说是,见不到公主,她就不起来。”
  洛妍心里不由微微一动:算起来,她应该是四个多月身子的人,这大热天往那里一跪,她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若真是如此,她岂不成了......事情似乎有点不太对头,应该怎么办?
  澹台扬飞已经站了起来:“我去!”——再不想见她,他也不能让洛妍去为难。
  洛妍一怔:“你的伤......”
  澹台淡淡的道:“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洛妍张口结舌,突然发现,她可能真的没有完全看清这个男人,比如刚才,他虽然神色平静,却突然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力,让她的那个“不行”生生冻结在了舌头上。
  想到宇文兰亭,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在心头盘旋,略定了定神,洛妍叫进了青青:“你出去看看情况,然后立刻去找邺王殿下,让他帮我查查这几个月来安王府的事情,尤其是宇文兰亭身边的情况,越快越好。”
  ..................
  宇文兰亭跪在地上,太阳已经西斜,但毕竟是七月,青石地砖依然是烫的。从刚才她跪下到现在已经快一刻钟,只要再过一会儿,只要再过一会儿就行!她按捺住心里的兴奋,扬起梨花带雨般的脸,好让远远街角看热闹的那些人能更清楚的看见她的哀伤......
  公主府的大门“咣”的打开了,宇文兰亭忙哀哭一声,抬起头:“姐姐......”却突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澹台扬飞站在门口,上身只随随便便披了件外袍,胸口那一层层的白色绷带一半露在外面,下面是一条肥大的青色长裤,头发随意披散在后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整个人站在那里,似乎就像一柄出鞘的钢刀,不但散发出寒气,还有带着血腥味的杀气。
  他不是受伤了吗?他怎么会出来?宇文兰亭一肚子打好腹稿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却在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心虚的低下头,呐呐的道:“我,我是来给公主赔罪的。”
  “你是自己爬起来上车回去,还是我让人把你扔到车上赶回去?”完全没有一丝火气的声音,却让宇文兰亭哆嗦了一下:她虽然并不太了解这个男人,但一种几乎是本能的直觉也在告诉她,这个时候,自己绝对绝对不能惹他......
  “我改日再来给公主请安......”她几乎是狼狈的爬了起来,回头便走,却突然听见身后越发平和的一个声音:“如果你再出现在这里,你会后悔的,我保证。”
  宇文兰亭头也不回快步走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边,来不及等身后的丫鬟赶过来就自己爬上了马车,这辆青布马车外表朴素,却比一般马车大上一号,里面看见宇文兰亭都是一惊,年纪大些的那个便道:“你怎么就回来了?要不要赶紧......”
  宇文兰亭脸色铁青:“不用,回去再说!”跟着她的丫头这才手脚并用的上了车,脸色煞白。年纪大的那个妇人皱眉道:“到底怎么了?”那个丫头惊魂未定道:“世子,他刚才看了我一眼......”
  年纪大的妇人眉头皱起:“他怎么出来了?难道要等世子回军营再来?”宇文兰亭摇头:“不行,他说了,不准我再来这里!”年纪大的妇人皱起了眉头,随即淡淡道:“时间不多,要抓紧机会。”她身边那个年纪轻些的妇人呆呆的坐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
  “和‘飞’字号文具店谈得如何?”洛妍看着眼圈明显有些发青的姚初凡,不无担心的问。
  这是洛妍回京城的第六天,邸报改版改印的各项工作已经都交代了下去,因姚初凡年纪轻、卖相好,又长于交际,最重要的与商家及书院洽谈的工作便都交给了他,看他这样子,竟是十分的辛苦。
  “很顺利。”姚初凡眼睛闪亮:“说来也巧,他们正好做了一批新墨,说是什么桐油所制,比现今通用的松烟墨色泽更润,且字迹遇水不化,只是价格较高,知者不多,正愁如何令人知之,下官去跟他们大掌柜谈过,他们恰好在书院见过前几期的邸报,很愿意一试,条件就如公主所定,在副刊士林佳作集里加印一张那什么优惠券,而本期副刊所有纸张则由他们负责。”
  洛妍没想到事情如此凑巧,点头笑道:“真是天神保佑!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开头,以后就好说了。那,太学那边如何?”
  姚初凡苦笑起来:“他们当然求之不得,士林佳作集本是他们期期要看的,如今竟要他们学子的佳作,谁不知道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机会?不瞒公主,我这几天,每天晚上都要接待几拨太学教授、学子,乃至推荐官员,光收到的文章就有上百篇了,这也就罢了,还有那些礼,下官推都推不掉!”
  洛妍看着他的黑眼圈,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还以为他是工作辛苦,原来竟是受贿受得辛苦!好容易忍住笑才道:“他们敢送,你就收着,说清楚最后都是我来定夺就是,咱们二一添作五,也好发笔小财。”——她终于也有机会受贿了!
  姚初凡目瞪口呆看着洛妍,半天才摇头苦笑:“公主莫开玩笑!”
  洛妍绷着脸道:“什么叫开玩笑,你不知道如今邸报经费紧张么?就算推行顺利,只怕最近几个月也得本宫自掏腰包,这等送上门来的补贴何等珍贵,若不笑纳,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眼见姚初凡眼睛都瞪圆了,这才笑着转了语气道:“这收礼的学问你也知道,太贵的收下会结怨,若是一般的礼物,不收也会结怨,你只记住,结缘莫结怨,文章必定要按我们定下的标准选,至于发财的事情么,我不管你。”
  姚初凡知道洛妍的性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胸中郁闷一扫而空。
  没过一会儿,一位姓覃的长史又上来回报,洛妍吩咐去找的各种纸样本已经整理好,洛妍便让人又去请晏柏雄,几个人一道仔细看着覃长史送来的七八种纸样,洛妍挑了三种价格较低的,让人去分别随便印几行字便贴到外面风吹日晒,看看哪种着墨清晰,哪种比较牢靠。如今的邸报,均由特制优等贡纸印刷,成本自然居高不下,若换成较轻巧结实的普通纸张,便有大笔的经费可省下来。
  一时又有几位负责新副刊“商情”的主簿来交样稿,洛妍看了看,不由摇头,写成这样,就成了八股文章了,看懂都费劲,能有什么用?想了一想便把他们叫进来道:“各位可曾去茶楼听过评书?可见过账簿?若没去过,没见过,不防多听两日,多看两本,话用评书里的话,写用账簿那样清晰明确的格式,回头再试试。”
  回头却见姚初凡又走了进来,皱起眉头问:“这一期邸报,真按下面要的份数印么?这却要比原来多去近三成......”
  洛妍想了一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要的又不是整份的邸报,但凡书院的,给他们印一份士林佳作集,但凡军营,单印大燕名将传就可以,算一算,加起来不过多一成而已。”
  姚初凡一拍脑袋:“下官糊涂!”笑吟吟转身便走了。
  好容易诸事告一段落,洛妍默默盘算:燕太祖那时候,邸报发行固然得力,但民间商业尚未繁荣,故此不大可能又广告支持;而到了飞公主那时候,虽然也有过用邸报附带商业广告和优惠券的尝试,但那时的邸报,根本就是各级官府的内部文件,对市场推广用处不大;现如今她这种依靠邸报发行途径,进行有针对性的内容定制与广告定制,自然效果比以前要好,只是不知道能好到什么程度,被更多商家接受还要多长时间,新报纸的构想只能是下一步的事情......
  眼见已近午时,洛妍这才起身回了内院,没走几步,一边谷雨已走上来低声道:“安王爷已经从龙武大营回别院了。”洛妍点点头,又问:“府门外的桩子还都在?”见谷雨点头,想了一想,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谷雨默然点头,转身便出去了。
  ..................
  回到上房时,韵儿与黛兰已把午饭布置好。澹台扬飞从东边的书房钻了出来,默默的坐在桌前,依旧是几下就吃完了。洛妍这才注意到他胸口的绷带已经取了下来,想来太医上午已经来过,他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我今天要去父王的别院一趟,晚上你先吃饭,不用等我。”
  澹台点了点头,开口想问什么,看见洛妍平静的神色,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又去了书房——那里有洛妍给他做的沙盘,可以用来推演军事,也有他的床,用来休息。如今他们的关系,竟有些类似于房东与房客,让他煎熬更让他无力,却不敢造次。
  到了午后未时三刻,洛妍叫了谷雨进来,见她微微点头,便梳洗换了出门的衣服,到二门上了朱轮车,又她们几个坐了两辆车跟在后面,直奔安王别院而去。
  安王的别院在京城的西北角,与公主府正有一条大道相连,恰是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因午时便递了帖子,洛妍的车便直接驶入大门,却多少有些意外的发现小薛氏已等在了二门口。
  洛妍下车便笑道:“有劳夫人久等了。”小薛氏看了看她身后却问:“怎么没见驸马?”洛妍笑道:“今日却是我有公事要向父王请教。”两人说说笑笑到了上房,洛妍进屋向安王见了礼便道:“驸马的伤口已经愈合,如今绷带都拆了,说是过几天便可以回营,平安今日来却是因为有两件事情要求父王。”
  安王怔了一怔才道:“公主请讲。”
  洛妍道:“第一件是关于邸报的,不知父王是否看过这几个月邸报副刊的大燕名将传?”见安王点点头,才道:“如今却是要安排人写一篇关于父王您的了。”
  安王摇头笑了起来:“公主莫开玩笑,我哪敢比肩前代名将!”
  洛妍笑道:“父王过谦了,既然写了前代名将,自然更要写当代名将,平安不敢徇私,任是去问谁,如今大燕的将军里,哪一位又能排在父王前面?何况写这传记,不光是为将军们彰功,更是为鼓励如今的军校子弟,军营将士奋发向上、为国效力。平安听闻,父王如今每年都要去军校授课两次,想来自然是希望我大燕多出人才。但您去军校,所惠只及京城鲜卑六部的少数子弟,若是将您所思所得变成文章,却是天下子弟、将士都能获益的。您也知道,这邸报如今是交给平安做的,做不好自然要挨罚。父王,于公于私,就求您帮平安这个忙吧。”
  安王忍不住笑了起来:“公主这样一说,老夫不答应也不行了!”
  洛妍大喜,站起来行了个礼:“多谢父王!”安王看着她阳光般明媚爽朗的笑容,心里微微点头:这个丫头倒真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洛妍却又道:“平安来这里,却还有一件私事要麻烦父王。”安王一愣,听见她笑道:“我想请父王借给我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章请君入瓮
  酉时刚过,一辆金顶朱轮车从安王别院的大门缓缓驶出,后面跟着两辆黑色布帏的常车,一行人不紧不慢沿着大道向公主府而去。刚走了一半多的路,就见一辆有着安王府标志的青帏大车迎面而来,恰恰将朱轮车挡住。
  那青帏大车车帘一挑,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腰身微丰的女子扶着丫鬟的手忙忙的下了车,扑在朱轮车前叫道:“公主殿下,贱妾给你赔罪,贱妾给你赔罪。”说着竟当街磕起头来。
  来往众人顿时围拢过来,指点不休。大燕风气开明,女子很少自称“贱妾”,这女子穿戴十分精致,自称却如此卑微,拦的又是这京城唯一的金顶朱轮车,谁能不好奇多看几眼?
  只见朱轮车车帘挑起,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一个女官打扮的年轻女子跳了下来,走到那鹅黄衫的女子面前道:“宇文侧妃,请您放尊重些,这样当街哭叫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情,公主请你上车去说。”
  宇文兰亭忙收了泪,凄然道:“贱妾得罪了公主,又无法上门请罪,只是一时情急而已。”说完悲悲切切擦干眼泪,扶着腰慢慢上了那朱轮车。车帘刚刚放下,就听里面又响起了哭声:“公主殿下,贱妾不是有意骗您,请您宽恕贱妾,饶了贱妾吧!”一阵哭泣之后,突然传来闷闷的两声,然后便是尖叫:“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您就饶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本来留在车下的那个丫头也冲了上去,被那女官挡住后就大叫:“小姐您怎么样了,公主饶了我家小姐吧,她都五个月了,太医说是男胎!”观者顿时大哗,有人叫道:“这是什么道理!”那边青帏大车跳下两个仆妇,连同原先跟车的两个一起奔来,当先一个十分敏捷,转眼就到了车边,那个女官打扮的人竟拦她不住,刚要上车,从朱轮车后面的一辆青帏车上赶过来一个中年大娘,恰恰挡在了她面前,几个女官和侍卫打扮的人也赶了上来,便挡住了另外三个。
  车里的尖叫越发凄惨:“公主,求您别踢我肚子,别踢我肚子......”人群几乎沸腾起来,有人便叫:“公主也不能当街行凶!”却见朱轮车突然车帘挑起,一个身穿月白色纱衫的女子已站了出来,悠悠闲闲、清清脆脆道:“我还是出来的好,不然宇文侧妃这独角戏还演得真累!”回头便道:“大伯娘,麻烦您看着侧妃。”
  青帏大车上下来的妇人便叫道:“公主你胡说什么,您打也打了,踢也踢了,就求您让奴婢们把侧妃送回王府,请太医来救救她,求您高抬贵手,不看在十几年姐妹的情分上,也要看在安王府子嗣艰难的份上啊!”听说安王府的名字,围观众人更是群情激奋起来,虽然不敢上前,却有人大声道:“一个妇人,怎能如此狠心?”
  洛妍看了下面一眼,扬眉笑道:“是么,真巧,我后面的车上就又太医院最有名的女大夫,专包皇家子嗣的,请尉迟大夫上车给侧妃看病!”
  只见最后那辆黑布车车帘挑起,一个身穿太医服色的中年女子稳稳的走了下来,拎着药箱便走到朱轮车里,放下了帘子。
  青帏大车下来的几个人相顾色变,想回到大车上去,却被拦了个结实,那青帏大车的车夫见势不对,想悄悄退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车里的尖叫声越发凄惨:“不要害我孩子,不要害我孩子!”随即传出那中年太医怒喝声:“侧妃请慎言,我尉迟在太医院行走了三十多年,当年太子皇子均为我接生,不过是为你检查,你这样叫喊,成心事坏我尉迟世家的名声不成?”听到这个声音,车边围着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安静了下来:尉迟是鲜卑六部里的异数,除了武将一支外,更是大燕著名的行医世家,名声极佳,若说这个女太医是在害人,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突然又听那女太医冷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孩子!”片刻之后,车帘挑起,女太医双手捧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出来,众人刚大哗一声,却听她冷冷道:“这是猪肠盛了一袋血,藏在侧妃身上,侧妃并无身孕!”
  宇文兰亭已经尖叫道:“你胡说,你们沟通了来害我孩子,还污我名声!”
  洛妍淡淡的道:“尉迟太医,麻烦你上宇文侧妃坐的那辆大车看看,我若是估计不错,那里或许有人需要您的诊治。”
  尉迟太医应了声是,下车便走到大车边,洛妍抬眼看了一眼,伸手指了街边两家店铺里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两位老板娘道:“这两位大娘请了,麻烦你们也上去帮尉迟太医一个忙。”那两个妇人张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洛妍微笑点头,两人各自出来,从人群里钻了过去,钻进了那辆车里,不一会儿便传出她们的惊叫:“造孽啊,这个妇人的胎儿真是保不住了!”
  街边人越围越多,却是一片安静,又过了一阵子那边车里又是一阵惊叫:“是男娃!男娃!”不多久尉迟大夫捧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出来,皱眉道:“回禀公主,下官上车时,里面一位妇人早已被灌了堕胎药,下官无力回天,堕下了一个五个月的男婴!那药十分霸道,孕妇如今看着还好,但只怕今夜就会大出血,药石难回。”
  嗡嗡之声这才从围观之人群中响起,就听洛妍冷冷道:“多谢尉迟大夫,只是这宇文氏伪装身孕,又当街演这苦肉之计,以图毁我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麻烦大夫等下帮我做个见证!”
  宇文兰亭的那几个丫头仆妇脸色早已灰白,只有宇文兰亭还在尖叫:“你冤枉我,你冤枉我,都是你的人,都是你在演戏!”
  洛妍回头笑道:“兰亭妹妹,你就省省力气吧,车上这位大娘,乃是父王的族姐,父王请她过去照顾世子的,我认识大伯娘还不到一刻钟,怎么就是我的人了?不信,我可以请王爷来作证。”
  宇文兰亭顿时像被掐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她自上车来的所有动作、无中生有的摔倒、哭叫,都落在了安王爷的人眼中,她这戏不是从头到尾都被拆了个精光?慕容洛妍她竟是准备好了一切,就等自己自投罗网!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算到了》难道真是天神保佑,在重阳宫三个月,竟让这个女人变得如此可怕?
  想到此处,不由万念俱灰,只觉得车身一动,忙道:“这是去哪里?”
  慕容洛妍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宗正府。”
  宇文兰亭脸色顿时变成死人一般的灰白:如果是去安王别院或公主府,她还有一线希望,若是去了专管六部宗族及外戚事务的宗正府,她的下场将比死更可怕,一个意图混乱王族血脉、败坏皇家名声的女人,是不可能从宗正府的大牢里活着出来的。
  她尖叫一声像去掐慕容洛妍,却被随车的青青一把抓住手腕,扔到了角落里。宇文兰亭怔了半响,突然爬起来拼命磕头:“洛妍姐姐,洛妍姐姐你饶了我,我都被逼的,我也不想,都是他们逼我的。洛妍姐姐,我们认识十多年了,求你饶我这一回,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宗正府。”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眼见她额头已经青肿,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她是不是被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还在安王府,还是这个侧妃,就等于有人在她背后架了一把刀,她若想不被这把刀砍,就只能砍断这把刀,并把这血溅到拿刀者自己的身上。她别无选择。
  宇文兰亭抬头看着她,脸色渐渐狰狞,突然破口大骂:“慕容洛妍,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从小你就假惺惺的踩着我,自己不要的破烂货就扔给我,真正喜欢的东西碰都不让我碰,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肮脏心思!不就是施舍着我,好显示你的高贵,你的聪明,你的慈悲!我呸!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每次我看着你这张脸都恶心,明明是最不要脸的东西,偏偏装着副高贵的模样,谁不知道你连戏子都不如......”污言秽语,正要滔滔不绝的骂出来,青青上前抬手就卸掉了她的下巴。
  洛妍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略觉轻松:送一个纯粹的敌人去刑场,总比送一个朋友,哪怕是昔日的朋友,要好受得多。
  到达宗正府时,天色还亮,因早打发了侍卫来报信,宗正府并未关门,此事颇大,连宗正府少卿都等在衙中,见洛妍一行人过来,忙迎了上来,官员衙役将包括两位老板娘的一干人证带到堂上,要紧人物一一录下口供,宇文兰亭等人收监,回头再细审,直折磨了一个多时辰才罢。洛妍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澹台扬飞虽然早吃过饭,照常在东边书房里看书排阵,但耳朵却不由自主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听见她回来,立刻挑帘出来,看见洛妍的脸色,心里不由一紧:“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洛妍挥了挥手,天主忙去小厨房安排饭菜,青青几个也退了出去,这才淡淡的道;“我刚刚,把宇文兰亭,送到了宗正府。”
  第111章正面交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安排了?”听完洛妍三言两语的叙述,澹台怔怔地看着洛妍,眼里有一点不敢置信。
  洛妍点了点头,她不想瞒他,那是他的侧妃,传说怀着他的孩子,自己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他总是有权利知道的。而且澹台扬飞不是笨人,总不会相信那太医和大伯娘都是偶然出现在她的车队里。只是看到澹台扬飞眼睛里的那点失落,却依然觉得心里有一点异样。
  “洛洛,你真的变了……”澹台脸上有明显的痛楚一闪而过。
  洛妍忍不住冷笑道:“是,我若再不变,只怕骨头都剩不下了。”
  澹台扬飞一怔,脸上的痛楚之色更深:“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心里难过,都是我不好,我答应阿谦、阿峻要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不但没有保护你,反而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让你不得不劳心费神,去面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
  “我真是蠢!原来从一开始的那个条件,就是冲着今天来的!我那时候怎么会蠢到会同意……我本该护着你,却居然成了害你的帮凶!只是洛洛,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虽然不如阿谦聪明,但帮你解决这样的麻烦,还是做得到的,何必自己冒险?你若再为了我的这些混账事情,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你让我……”
  澹台的眼睛里有灼热的痛苦燃烧,再也说不下去。
  洛妍微微偏过头去,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我也只是猜的,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怎么说呢?说宇文兰亭身边多了几个太子妃送的仆妇,其中有一个特别神秘,然后你能怎么办?这种事情,只能做好完全的准备,等她发作,见招拆招!”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打算,知道今天她一定会截你的车?”
  “将心比心而已,我若是宇文兰亭,好容易有了个孩子,绝不会冒险到仇家跟前晃悠;可她偏这么做了,总有原因吧?上次她到府门口这一跪就不合情理,当时大概就是算定了我让不让她进去,都要说我弄掉了她的孩子,结果是你出去的。如今她既然不能来,还能怎么办?只能在路上截,谷雨告诉我,府门口这几天多了两个日夜盯着的人,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今天到别院时就特意带了府里身手最好的袁大娘,让谷雨请了尉迟大夫过来,又让王爷让我带一个他最信得过的妇人回府,便是赌她会在路上截我。等那车里竟出来了身手比青青还好的高手,要把宇文兰亭抢回那辆车去,意图也就很明显了。”
  “她们的计划其实不算坏,只要我这里人手稍有不足,让宇文兰亭回了那车中,再捧出个男胎来,我便坐实了这个罪名,别人不说,王妃更会恨我,因为当年那事,父王也定会从此厌我,再来几步后手……所以,我不能放了宇文兰亭。若说这几个月我有什么长进,大概,就是能狠下心了。”
  澹台扬飞凝视着她,轻轻的摇头:“你若真是心狠,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说来说去,还是我愚蠢,是我无能,才会逼得你不得不去做这些你不喜欢做的事情,你怎么怨我怪我都是应该的,何必这样说自己?”
  洛妍低头不语:这次一切顺利,她并没有动摇过,也从没想过要有什么仁慈宽恕,但也的确,无法因此觉得开心,她无法从这种的人命的赌斗里获得乐趣……
  一时小厨房里端上来了新做的饭菜,洛妍吃过饭,洗漱沐浴之后却看见澹台依然在屋里,不由愣了愣。澹台叹了口气,扬了扬手里的书:“你睡吧,我就在这个屋子里看会儿书。”洛妍想说不行,眼前却突然晃过尉迟太医手上那滴着血的小小布包,宇文兰亭恨怒欲狂的狰狞脸色……眼见澹台已坐在桌边,静静地翻动书页,想了一想,终于只是默默的上了床。
  在摇曳的烛光和偶然书页翻动的声响里,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夜居然无梦,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往外一看,却看见澹台扬飞伏在桌子上的身影,不由呆了一下,刚刚起身,澹台已经惊醒过来,看见洛妍惊异的眼光,脸色顿时有些尴尬,丢下一句“不小心睡着了”便大步走了出去。
  ………………
  “宇文兰亭已经在牢中自尽了?平西郡王府刚刚领走尸体?”洛妍看着前来报信的黛兰,微微有点出神:这个结果是预料中的,只是那边手脚还真快,满打满算,宇文兰亭进宗正府大牢也不过六个时辰……可惜,这戏却不能因此落幕。
  “去让马厩准备一辆挂黑纱的大马车,要好的,然后你们四个点上十二个侍卫,跟我一起去平西郡王府!”
  不多时,洛妍便登上了自己的朱轮车,青青等一行人骑着黑色大马,后面跟着一辆挂着黑纱的新车,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平西郡王府,却是直接到了东边的角门。
  待到角门大开,两辆车直到二门停下,洛妍跳下马车时,才发现站在二门门口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太子妃宇文兰珠,身后跟着数位女官。
  宇文兰珠穿着日常的淡青色纱衫,系着月白色的裙子,颜色倒是和洛妍身上这套不谋而合,眼下略有青痕,但一双杏眼却熠熠生辉,看见洛妍微笑道:“公主,好久不见,今日家母身体不适,一切事宜由我代劳。”
  看着这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一种面对危险时自然会有的凛然从脊柱升起,洛妍不由暗自打起了全副精神,微微福了一礼:“有劳太子妃,请转告王妃,节哀顺变。”
  宇文兰珠眼神更深,缓缓笑道:“多谢公主,一定转告。”转身便带着洛妍走向上房。
  因靠着后海而建,府内又引入了大片的水面,平西郡王府在京城也是出名的风景好,洛妍一路走来,只觉得这院子虽然不似南方的精致,却齐整大气,连树木都多是高大的乔木,水面上凉风袭来,格外清爽,只是整个院子竟是静悄悄的人影也无,一路到了上房,才有许多丫头婆子在廊下屏息肃立。
  进了上房落座上茶之后,几位女官静静的退了出去。洛妍见宇文兰珠淡然垂目而坐,没有开口的意思,也不客套,直接便道:“太子妃事务繁忙,平安不敢不耽误您的时间,听说郡王府今日早上已经接回了兰亭妹妹,平安就是为此事而来。”
  宇文兰珠抬起眼睛,淡淡道:“家门不幸,出了兰亭这样大胆妄为、败坏门风的不肖子女,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洛妍叹了口气:“那么,太子妃准备如何处理兰亭的后事?”
  宇文兰珠微微一怔,沉吟片刻,突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洛妍淡淡的道:“以兰亭的身份、此事的缘由,想来是不能葬入郡王家祖坟的,若是胡乱找个地方葬了,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忍心,何况太子妃与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此事,请太子妃还是交给平安吧,一则,兰亭虽然横死,但死时依然是安王世子侧妃,此事由平西郡王府来善后则不妥,二则,说到底,兰亭也是因为我而有今日,人死如灯灭,此前种种我已不欲追究,只想给她一个体面的后事,请太子妃成全。”
  宇文兰珠摇头道:“公主大人大量,宇文家却不能因此还麻烦公主,兰亭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便是宗正府未有判决,也决计不配再当安王世子侧妃。她本是罪人,何等下场都不为过,请恕不能从命。”
  洛妍轻轻叹息了一声才道:“多谢太子妃的好意,若是郡王府执意如此,平安也无话可说,只是到底姐妹一场,于心难安,恳请太子妃容平安在贵府东门,设灵棚七日为祭。”
  宇文兰珠一怔,深深的看着洛妍,终于开口道:“士别三日,公主果然让人刮目相看,心胸果然大不一样。只是你和兰亭从小一起长大,兰亭已是罪有应得,为何不能让她就此入土为安?”
  洛妍眨了眨眼睛:“太子妃此言差矣,难道静悄悄胡乱一埋才叫入土为安?平安设灵棚、做法事,不正是为了能让兰亭入土为安么?她做下错事,又是自缢而亡,都是莫大的罪孽,若不多做几日法事,又如何能早日得到超脱?”
  宇文兰珠点头道:“公主果然想得周到!兰亭地下有知,绝不敢忘,只怕来世结草衔环,亦要报你今日此番恩德。”
  洛妍淡然一笑:“太子妃此言差矣,平安只不过做了分内当做之事而已。我与兰亭虽然一起长大,却并非姐妹,且自问平生所为,没有对不起她,更不曾利用她、逼迫她,乃至下手要她的性命,不过是在她的后事上略尽一点心意,谈得上什么恩德?平安愚钝,实在不明白兰亭又为何要报答我?太子妃学识渊博,不如您教教我?”
  宇文兰珠终于变了脸色,点头道:“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公主的心胸,今日我领教了!”
  洛妍也看着她微笑:“不敢当,太子妃的心胸,平安早就领教过了,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进益。平安本来是最懒散的性子,不是太子妃日夜督促,怎会有今日?平安还要多谢太子妃才是。”
  宇文兰珠看着洛妍,突然放缓了脸色,嫣然一笑:“平安客气了,家妹的后事,就请公主费心,今日不便留客,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洛妍含笑欠身:“平安定然扫榻以待。”
  第112章再见王妃
  “你把宇文兰亭停棺在碧云寺?”澹台扬飞困惑的看着洛妍。
  洛妍只觉得有些难以开口,面对宇文兰珠,她固然可以侃侃而谈,此刻却不想拿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却也不好直接告诉他:自己登门向宇文家要回棺木,依礼厚葬,是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心胸宽大、既往不咎的公主形象,顺便再狠狠踩宇文家一脚。
  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毕竟她自缢时,还是你的侧妃,我准备做满七日法事再下葬,地方也选好了,你要不要去给她上柱香?或是安排人通知安王妃一声?”
  澹台扬飞摇摇头:“宇文兰亭虽然做过我的侧妃,但从来都只是太子府的一颗棋子,我没有喜欢过她,也没有苛待过她,何况……算了!我不想再提起这个人,洛洛,你也把她忘记了吧。”
  洛妍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忘记,谈何容易!他的意思是忘记以前那些事情么?可是,就算她能忘记那些事情,也很难忘记这是第一条自己亲手送入绝境的生命。只是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她依然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的这双手,想必会越来越习惯做这样的事情……
  突然听见澹台扬飞静静的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西北,是巡营的时候,射杀了敌人的一个探子。其实距离很远,什么都听不见。可是那几天,我总是会听见箭尖刺入肉里的声音。还是一位老兵告诉我说,这是战场,你要不想听见刀子刺进自己心口的声音,就得习惯用手里的刀砍断敌人的脖子,习惯的人就能活下去。”
  “没用多久,我就真的习惯了。后来我告诉自己,我多杀一个敌人,就等于让我的同胞多一次机会活下来。所以,那些血,那些惨叫,那些刀子在肉里进出的声音,我很快都忘记了。洛洛,你想想阿谦、阿峻,你想想青青、天珠,想想你做的事情不但是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他们,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洛妍半晌才抬头道:“谢谢你。”
  澹台脸上不由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呼吸似乎都窒住了,洛妍叹了口气,换了话题:“明天,我还要去安王别院那里一趟。”
  ………………
  “你后天回御林卫?”安王皱着眉头看着澹台扬飞,“你的伤好利落了没有?”
  澹台扬飞尴尬的保持着沉默:总不能告诉父亲,他急着回去,因为觉得自己呆在公主府里纯粹是个累赘,什么事请都帮不上忙,只能天天在期待、悔恨、担忧中煎熬,还不如早些去做点实事。
  “这两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看?”安王踱到书房的窗口,心里有些发沉:那天平安公主向他借人时,他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她要借一个自己最信任的年长妇人在身边几日,原来她竟然是早就算准了那位宇文氏的手段,反击得又是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手软,昨天去宇文府要棺木更是一招狠棋。
  这样一个缜密狠辣的女子,自己居然担心过她会和当年的安王妃一样冲动没脑不计后果!她若是别人,自己大概会欣赏她的手段,可她偏偏是自己的儿媳妇!儿子本来对她就是痴的,她又有这种心计,还不被她捏得死死的,就像当初……
  “洛妍,她都告诉我了。父王,我们都是西北那边活下来的,都知道生死胜负的道理,总不能有人要杀自己,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安王一怔,不由点头:的确,这两个女人之间,不仅是后宅之争,那个宇文家的女人所图既然不止是后宅,丢了命也不冤枉,只是儿子——“这次你回去,她……”一句“她待你可好”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这是父母对出嫁的女儿常问的话。
  澹台扬飞却听懂了,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性子很好……从不过问我在外面的事情,对我那些同胞都温和有礼,还专门给我做一个叫沙盘的东西,用来推演军事最方便不过,哪天我带来给父王看看,您一定也喜欢。”
  安王看着儿子的笑容,忍不住摇头:这傻小子!不过如此说来,公主虽然有心计,倒像个贤内助,待他也不错。罢了,只要儿子能高兴,自己少不得多下些功夫,无论如何,要保这两个孩子一世平安!
  ………………
  坐在放了冰盆的上房里,洛妍看着沉默的澹台扬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一句:“今天王爷把你叫到书房,你们说什么了?”
  去别院之前,洛妍就想得很清楚,未来朝局若是不可逆转,她就必须有鲜卑六部的支持,因此也必须改善和安王爷的关系。原想着因为宇文兰亭的事情,安王心里多少会有看法,所以才借着送大伯娘回去的由头,想开解一下。没想到事情倒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安王爷今日刚见到她时只是客客气气的,但把澹台扬飞叫去书房一阵子之后,回来脸色就好多了,没等她开口解释昨天的事情,就主动说起了邸报,对她怎么和另外一些六部的老将军打交道提了不少建议,让她简直喜出望外。澹台扬飞他到底说了什么,让安王转变这么大?
  “没什么!”澹台回答得又快又简短。
  洛妍心里一动,他明显是在心虚,难道是他跟安王说了假话,那么多半是关于……心里微微一暖,想了一想,主动挑起了话头:“你后日就要回营里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没有?”
  这还是几天来洛妍第一次主动过问澹台的事情,澹台扬飞不由抬起了头,微一犹豫却还是道:“没什么。”
  洛妍垂下眼帘,他眼中的那点惊喜和患得患失有一点刺痛她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在害怕什么,可是,他们之间……就这样相敬如宾下去,也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院子里一个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屋里沉闷的安静:“启禀公主,安王妃的车到了门口!”
  澹台和洛妍同时站了起来,相视一眼,匆匆往外就走。洛妍心中不由思量:自己回来七八天了,安王妃却出人意料的一直没有动静,连个人都没打发过来,今天却突然自己上门了!她想做什么?给宇文兰亭报仇?
  澹台扬飞心里更是复杂莫名:他已经三个多月没有看到母亲了,三个月来那种震惊、痛苦、无法面对的心情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平复,自己也曾想过要不要回去看看,但想想母亲所做的事情,却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今天母亲怎么突然自己跑来了?三个多月没见,也不知道她身体如何……
  两人默默的快步走到大门,令人打开大门,一起走出门外。只见安王府的红盖朱轮车停在门外,见大门打开,车帘才挑起,安王妃扶着一个中年妈妈的手,缓步下了车。
  三个月不见,安王妃衰老得厉害,原先只是微白的两鬓此时竟然已经明显斑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明显,大概是瘦了一些,越发显得憔悴。澹台扬飞怔怔的看着母亲,几个月来的怨恨顷刻被抛到脑后,不由自主快步走上去扶住了安王妃的手:“母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安王妃的眼光复杂的看了澹台扬飞一眼:儿子黑瘦了一大圈,精神却还好,看他这种神情语气,似乎倒是不再那么记恨了——天知道,当自己得知儿子受伤了宁肯去别院也不回王府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后悔第一次压倒了怨恨愤怒,她是真的有点怕了,难道如果那个公主真的不回来,或者回来却与儿子和离,儿子难道从此竟不愿意再进这个家门了?自己做了这么些事情,难道最后竟是两败俱伤,却便宜了那个小薛氏?
  这种复杂滋味,让她在知道洛妍回京,而且把儿子接回公主府后,反而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比让儿子住在那个地方强!然后她就开始等着儿子回来看她,没想到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等到的却是宇文兰亭被公主带到宗正府,然后就自缢而亡了的晴天霹雳!打发了几拨人出去,才渐渐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却更是让她百感交集,终于在知道儿子居然和公主一起去别院看望王爷之后,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坐车来到了这座她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踏足的府前。
  洛妍也微微有些震惊:安王妃看起来怎么像老了好几岁?突然又觉得她旁边那妇人眼中微微有什么一闪,定神看时,却只是一个相貌再平常不过的妇人,神情恭顺无比,再想细看,只觉得安王妃的眼睛已扫了过来,当着众人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上前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礼:“平安见过王妃。”
  安王妃抬眼打量了她几眼:黑了一些,却是眸清唇艳,神色宁静,心里不由一酸,好容易才平静的点头:“公主多礼了。”
  回头又对澹台扬飞道:“我怎么亲自来了,我若不来,是不是要到入棺那天,才能看到你?”澹台扬飞一窒,心里涌上一丝隐隐的后悔:母亲她已经是这么大年纪,身子又不好,自己这样做,还不知道她心里怎样煎熬,不然她这样要强的人,怎么会自己先低了头……一时低头无语,只能扶了她上轿,跟着轿子到了二门,又扶着她一路走到上房。
  洛妍微微落后两步,看着澹台恭顺小心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看到安王妃的第一眼,她就清楚地知道,澹台扬飞不会再和她赌气下去。只是不知道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个安王妃,是真的后悔收敛了,还是会有什么别的手段……
  随即不由哑然失笑:现在早已不是当初的情形,无论这位安王妃做出什么来,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不成?
  第113章玉人忽至
  上房里,澹台扶着王妃在楠木椅上坐了下来,安王妃略打量了几眼这屋子,只见这屋子一色金丝楠木的家具,雕花的青色玉砖铺地,四壁都是镂空,瓶炉灯等各色摆设都嵌在墙壁里,有面墙还用楠木透雕镶了一面六尺高的落地镜,屋角摆着一座极少见的西洋落地钟。虽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节,屋子四角却依然都设了冰盆。莫说安王府,就是皇宫里也很少见到如此精美讲究的屋子,一时端了茶上来,用的是已经极少见的透明琉璃杯,碧绿的茶叶载沉载浮,煞是好看。
  安王妃心情复杂,喝了一口茶,也不说话。洛妍自然也不会开口,只静静坐在下首。沉默半晌,还是澹台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道:“母亲今日突然过来,可是有事?”
  安王妃这才抬起头来,淡淡的道:“也没什么,兰亭的事情我是昨天才知道的。她虽然该死,但终究是家丑不可外扬,公主直接将她送入宗正府,却是有些鲁莽了,安王府的颜面何存?”
  洛妍不由一笑,果然是上门兴师问罪来的!刚想开口,听见澹台已经答道:“母亲,宇文兰亭所为并非只是王府私事,更牵涉到皇家名声,正应该由宗正府来治罪!”
  安王妃眉毛一挑,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喝了口茶,才重新开口道:“兰亭的所作所为,我都已经听说了。现在回想起来,以前却是我错了。”
  澹台扬飞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她会说“我错了”这三个字?忍不住看了洛妍一眼,只见她眼里也有藏不住的惊讶。
  安王妃眼睛看着捧在手上的杯子,缓缓的道:“不瞒公主,当初皇上定下这门婚事,我是不大赞同的,当时兰亭跟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就更不愿意。再说了,她毕竟是我的外甥女,看在我苦命妹子的份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年纪轻轻就守着我老婆子过活,所以才做了些荒唐的事情,原本想着,她能有个孩子也就有了盼头,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现在想来,她竟是一开始就连我也算计进去了!”一丝恨色在她的脸上闪过:若不是她的那些馊主意,还跑到公主府来挑衅,儿子怎么会跟自己生分?
  “现在事已至此,她也算是罪有应得,我这次来,也不光是为了她的事情,而是希望公主能既往不咎,我老婆子给你赔罪了!”说着就站了起来。
  洛妍哪里敢让她真的赔罪,忙站了起来,一边的青青手快,已抢上一步,扶住了安王妃。安王妃眼睛直直的看着洛妍,见洛妍脸色平和,走上来两步,微微松了口气,眼角不由瞥向澹台扬飞。
  洛妍心里恍然,一眼看见澹台惊愕震动的神色,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笑:作为唯一的目标观众,他的表情说明,安王妃赔礼的目的达到了!心思转了一转,满面笑容的又走上一步,伸手就握住了安王妃的双手。
  安王妃双手立时便是往后轻轻一挣,忙忍住了,五官却不由自主的微微缩起,洛妍看着她的眼睛,真挚的微笑道:“王妃您说哪里话!您是跟平安的长辈,您的赔罪平安哪里担得起?再说以前的事情,都是小人作祟而已,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平安以后会好好孝顺王妃的!”
  安王妃嘴角僵硬的微笑了一下,眼睛里的瞳孔缩成了细黑的两点,直到洛妍礼数周到的把她扶着坐到椅子上,脸色才慢慢放松下来。
  洛妍回到座位上坐下,低头微笑:安王妃对她的厌恶之情,果然一点也没有减少。没关系,她要演戏自己奉陪到底就是,不就是比心理承受力么?看谁最后更难受些!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