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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文选

_5 朱天心(当代)
它的门,是有防弹功能吗?显得好重,再潇洒自在的男人、再乔张作致的女人, 都得推一次——不动,怀疑是不是电动门,重新站定了,等着被扫射一次,门仍不 开,只好提口大气用力推,发乱、脸红,一开始就有些狼狈。
因此,我揣摩着,如何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一举推动那扇真的好重的玻璃门, 神色轻松的如同进入的只是一家寻常的便利超商。
而且店家不止这扇门,另一扇门不知为何始终上锁,我可别在紧张之下走错门, 我就看过好多不得其门而入的优雅顾客,在透明上锁的门的那一面摸索、拍打、无 助……活生生上演一出马歇马叟的默剧。
此外,我要的单粒钻戒所陈设的柜台在呈两个冂字形摆法的最左杠上,距离那 扇重门大约、大约男人六七步左右,女人穿高跟鞋约十一步,以我的步伐,九至十 步可抵。地上且铺着绵密隐晦图案的东方风地毯,不致有过滑而摔跤之虞,所以妹 妹你就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店员呢?好像不该称他们为店员,有礼而沉着的男店员仿佛训练有素的英国男 管家;女的呢,比较像银行女主管或空服员,个个皆控制得宜的表情,保证不会为 “小姐,啊钻石一斤多少钱?”或“颜色?我要A 级的。”而动容失笑。
的确没有人用现金交易。
碎钻饰物是没有鉴定书的,单粒钻才有。
……
宫殿外,我留心着购买行为中所可能发生的任何细节,与其说在学习宫廷的种 种虚矫繁琐但必要(为什么?)礼仪,其实比较像在进行一项秘密周详的打劫计划。
不是吗,我甚至从来不曾有的在临睡前保养双手,以厚厚营养的绵羊霜努力按 摩两手,并非为了或可漫漶指纹,实在只希望届时试戴戒指时,不致让它们照眼即 被认出是一双女奴的手。
我还准备妥了那日的穿着,上好质料但透着随意轻松,并由于前述观察过地形 的关系(铺着地毯),我可以放心的穿我那双高跟亮漆皮的玛莉珍绊带鞋,而不用 分神担心跌跤(逃跑时?);我且去真品平行输入店买了Armani新推出的香水。 (掩盖我的逃逸踪迹,就像草食动物摩挲一身尸臭借以逃避肉食动物的追缉?)
万事齐备,只差那一只七折即将可望降成五折的D &G 麂皮背包,青苔一样的 颜色和青苔一样的触感,各家时尚杂志上不停告诉你这一季不可或缺正in的配件, 其实远看颇似军用帆布包,但直觉背上它会使我有如年轻战士一样显得精神抖擞, 至于其中要放什么东西,水壶?手榴弹?行军地图?……嘿真的不重要。
一切应该万无一失。
——结果,人(工人,依《手稿》原意)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 性,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 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
小马……
反悔,还来得及。
打劫前一日,公司里的每一张办公桌上花海似的,连我也有一把香槟玫瑰,是 印刷厂的小金送的,一视同仁每人都有,就像中秋节送月饼一样。
等车时,我循例在宫殿外静静伫立,未因第二天的即将付诸行动而有若何异样 感觉。
但是店里一对夫妻模样的顾客吸引了我的注意。
两人皆因弯着身子在细看我那钻戒柜台里的东西而不时吸着鼻子,他们穿着打 扮非常普通,像是临时起意来的,男的还拿着一把黑伞,没套上塑胶伞套,雨水把 地毯滴湿了一个小圆块。但他们看得极为专注,大概在设法把每一只的价钱给牢牢 背下来,总之所花的时间远远超过我看过的平均消费时间。
终于,他们直起身来,并示意男管家或女空服员前来服务。等待的片刻,女的 望望男的,男的正大力的吸着鼻子,女的伸手替他拂一拂肩上的大约是头皮屑,空 服员来了,为他们拿出一只一只的试戴。每戴上一只,两人都非常谨慎仔细的向空 服员询问不知些什么,仿佛即将购买是幢打算住三四十年的房子。
他们大概是刚吵完一大架才来的吧……我的直觉。
当然也非常有可能像那个圣诞节穷夫妻的故事:女的为了替丈夫买怀表链当圣 诞礼物而剪了一头长发去卖钱,丈夫为了给心爱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发饰做礼物而把 怀表卖了……
我绝对不要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处境,农奴的处境,哪怕有爱情。
这么说好了,我劳动所换来的工资中有近三分之一缴给了房东,尽管《手稿》 说过,房东从穷人身上取得巨额利润,然而我大部分的房东们都以此租金贴补他们 所必须缴交的房屋贷款,而那些房子大致不脱三至五个财团卖给他们的。
——工人的粗陋的需要,与富人的考究的需要相比,是一个大得多的收入来源, 伦敦的地下室给房产主带来的收入比宫殿带来的更多——
地下室对房产主来说,是更大的财富。
舍此不提,至于我所剩余三分之二的工资,总该可以自由运用吧。
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每次的餐饮花费中的三分之一,是间接缴给了房产主,即 使不考虑国民所得,想想看我们一杯咖啡和汉堡可乐的价钱,想想我们一餐五星级 旅馆的标准法国菜与其他国家的花费比较(拜托别只举日本为例)。
我买的衣服,更多是缴给了百货公司服饰专柜的店租、和成衣商工厂厂房的租 金。
我付的计程车车费里,也有相当一个比例是在替司机先生缴房租;我一文钱逃 不掉的税金所铺成的高速公路,让不必缴土地交易所得税的房产地主开着宾士、BMW 飞驰其上。
我订的杂志周刊少说有两成以上在替杂志社付办公室和库房的租金,以及印刷 厂制版厂的厂房租,以及杂志社员工们工资中的房租房贷——就像我。
此外,就算我们不肯花用而存入金融机构的储蓄,也被他们轻松超贷走,继续 以一赚万的大肆炒作我们注定买不起的土地房子,迫使我等及子孙只得至死辛勤耕 作才缴得起租金予他们。
我们已经变成了世袭的农奴阶级而不自知。
然而我们还以为我们是自由人,尽管命运比终生无法离开土地的旧俄农奴好不 到哪里去!
因为,旧俄的农奴还有一个可以清楚痛恶(或恋慕)的地主作对象,而我们所 卖命的对象,终其一生也不知道也不得见,尽管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他们的城堡和领 地。
——土地所有者也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喜欢在他们未曾播种的地方得到收获, 甚至对土地的自然成果也索取地租。(斯密,第一卷第九十九页)——
——土地所有者的权利来自于掠夺。(萨伊,第一卷第一三六页注)——
——他们从沦落的无产者的恶习中也抽取利息,如卖淫者、酗酒者、抵押放债 者(以及买钻石者?)——
大概正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吧。
我不知道一辈子打算待在反对运动阵营的小马为什么不再谈阶级问题。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免于那样的处境、农奴的处境,使我重获自由?
是夜,我推门进入第凡内,门不轻不重恰如我长期所观测揣摩的,我且走了不 多不少整整九步到橱柜前——总之整个过程皆在我预先掌握之中,前后费时十七分 钟略超过估计,只因为情人节晚上的顾客大约是平日的四倍。
我的利落迅捷的打劫行动惊动了身畔一名年纪打扮都很像A 的女人,她原先正 弯着身子专注打量柜里的钻戒,未吸鼻子,只故作不经意的扫了我一眼,眼里清楚 明白只有一句感叹:“新人类!难怪!”
未闹笑话,也未触动警铃,我带着我的南方之星离开宁静宫殿一样的第凡内, 挤公车回我的地下室。
我将地下室所有能亮的灯全都打开,褪开包扎的白丝带,掀开土耳其石色的纸 盒,普鲁士蓝的丝绒盒打开,它,在那里了。
它的身份证如此描述它,它是明亮圆形切割,重有三十九分,匀称度是good, 净度是VVSI含极小瑕疵,颜色是H 级接近无色,此外,还煞有介事的一串数字介绍 它的切磨比例,仿佛女子的身高体重三围尺寸……总之,它想尽办法告诉你,它之 于这世上其他所有的钻石是如何的独一无二……,资本主义商品美学的伪个体化。
霍克海默。阿多诺。
——斯密的二十张彩票——
——萨伊的纯收入和总收入——
如何费解的谜语和密码啊……
然而我的南方之星,确实为我的地下室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光灿。我以右手拈起 它,并以情人的款款深情之姿缓缓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心中涨满了宁静的快乐, 仿佛、仿佛那个偶然在南非橘河河畔玩耍并拾获了EUREKA的小男孩。
EUREKA,原重二一·二五克拉,雀黄色,它的发现,吸引并开启了无数争相前 往南非开采钻石的人潮。
一九九五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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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族物語
這個故事,是寫給非袋鼠族看的,因為袋鼠族大約不會有時間和心力看到。
自然,首先應當先介紹一下袋鼠族,我想你一定看過她們,不,不是在澳洲, 不是澳洲才有的那種動物,你一定看過的,……若沒有,而你又真有興趣知道,不 妨提醒你,其實隨時有機會,明天早上,稍稍晚過你平日的上班時間,無論你是自 己開車、搭計程車或等公車的人,對,差不多了,但請你把目光從小UNO 或MINI奧 斯汀的駕車女人移開,她們不怎麼算是,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
對了對了,這次你看的目標對了,一輛總是以急煞車方式靠站的公車來了,請 你忍耐一下煙塵別閉上眼睛,看仔細了,不要急,她們此時的出場方式本來就是這 樣,車門打開半晌下不出半個人,但請你再耐心等四、五秒,沒錯,有時先是一雙 蹣跚的小胖短腿遲遲疑疑的凌空試探著,不顧身後頻頻催促的母獸;也有些時候先 入眼的,是一雙穿著過時平底鞋的女人小腿──其鞋過時的年份或三年或四年,端 看其小獸的年紀──,然後與其滯頓身材不成比例的好快一個迅雷動作,把身後的 小獸連拖帶抱的掠下車、以免遭司機嫌惡的臉色……
那麼,你就看到她們啦……
太平常了是不是!你有點受騙的感覺,卻也在理智上出現了一點點的裂縫,吃 驚她們的理當存在、而的確怎麼你從來未曾發現!若你還殘存一些好奇心和推理能 力,相信很快便會歸納出兩個原因,第一,你將會誠實的承認,若不經提醒,的確 不可能把目光駐留在那樣的身影上,無論你是男是女,你可能盯著一個小學五年級 女童的身影羨慕她的苗條,你可能被一個粗腰的大學女生吸引眷念她的青春,你會 彷彿嗅到成熟得快冒酒味兒的偷窺一個或肥或瘦的前中年期女子,猜想她道貌岸然 下如狼似虎年紀的床上生涯……,好奇怪的發現自己快要有點變態,你居然就是沒 看過一眼袋鼠族的母獸,無論她們年紀大小或美麗平凡。
不管你找到結論沒有,我們在人類學裡可能可以找得到令人安心的解釋:在哺 乳期撫育幼獸的母獸,當然暫時不是尋求繁衍後代的理想交配對象。
那麼,第二個原因,可能與你平日的生活動線有關.
若你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斷無機會與她們照面,因為通常你上班的時候 正是她們外出活動的時候,你下班自由時,則是她們必須回洞穴的時間. 若你是頂 客族、雅痞、單身貴族或自由業者,你更不可能碰到她們,想想,自從你晉身這種 身分階級後,什麼時候你去過換季打折拍賣的百貨公司、傳統市場、社區小公園、 麥當勞、肯德基、市立動物園和中正紀念堂(只除了三月學運時你曾帶了外國朋友 去拍攝那些終於你的國家也有了的城市塗鴉,並且抗爭的對象、議題也與你十分一 致)。
好了,找到了這兩個理由,你也稍褪去了微微的愧疚感,雖然她們並非是清楚 明顯的弱勢團體,更未必需要你的同情,但那搖搖晃晃上下公車的身影──她們幹 嘛不坐計程車呢真是的!畢竟都會生活裡,那並不算是花不起的開銷……
你仍然有點好奇心是不是,但答案卻往往出乎你意料之外的簡單,在半年一年 治安急劇惡化之前,深恐碰到什麼之狼的司機並沒在她們的考慮之內,她們往往寧 願以一趟計程車費,換得小獸可以快樂尖叫的坐十幾次電動車(有沒有,那種甘仔 店前或大型超市前置有的,自從你脫離童年期就再也沒注意過的),不然或可換取 一份各速食店所推出的夏日套餐,可在冷氣間消磨好久,任小獸玩那番茄醬或可樂 裡的冰塊或套餐所附贈的玩具,暫時不用纏母獸,母獸可發呆或偷偷打量張望陌生 的周圍其他人,好奇那些無聊情話說不完的年輕男女,年紀差距與她最近卻是她最 感遙遠的一群;也可能她剛剛狠心又幫小獸買了一雙Snoopy鞋(鞋並不貴,但問題 小獸已有四、五雙了),以為一趟計程車費可以抵銷一半鞋價……等等,但請不要 誤會她們是貧窮、所以必須斤斤計較的一群。
做為人的我們,可能要費一些想像力和耐心才能了解,物質、經濟在她們心中 的圖象,不是央行目前的M 1B 貨幣供給額,不是利率匯率的昇降,當然更沒有蠆 售物價指數……,你知道嗎,甚至她們計價的貨幣單位跟我們也不一樣呢,她們常 以一瓶養樂多一捲╳姊姊說故事或兒童英語ABC 或古典音樂入門的錄音帶、一箱Pampers 尿布、一桶樂高玩具、一套麗嬰房打六五折後的上一季兒童外出服、一打嬰兒配方 奶粉,代表我們使用五塊錢、一百元、五百元、壹仟元和他先生十分之一的薪水 (當然我們也常以一輛德國國民車、一張台北山洛杉磯的來回機票、一張國家劇院 的門票、一張國壽股票、一杯咖啡、一份晚報做為貨幣單位)。
其實,在並不很久以前,她們亦曾經是一群以一雙美麗的進口鞋、東區服飾店 買來當季流行時裝、一次有設計費的燙髮、一家新開咖啡店的午茶、一本黛雜誌為 貨幣計算單位的族群。這是不是拉近了一點你與她們的距離,使你漸漸想起她們也 曾經是人,曾經如同你目前已熱烈追求、神秘莫測的女孩,因此你或許不免會吃驚, 你心愛的女孩,將來,順利的話,或許並不很久以後,也會成為袋鼠族的一員.
怎麼,你願意多知道一些關於袋鼠族的事了,……那麼,在你已經對袋鼠族有 了初步的了解後,我可以慢慢開始講了,袋鼠族物語.
◎從前從前,哦不,並不很久以前,有個袋鼠族(北方有佳人……)
並不很久以前,有個標準的袋鼠族女子,年紀可能二十七八,小袋鼠二歲,因 此倒推回去,母獸通常結婚二至四年,離開學校與育兒間曾不痛不癢工作過幾年 (那些事業甚有前途,因此選擇工作,將幼兒每天、或每週託保母、祖父母的婦女, 當然就不列此族類),然後通過種種不可思議的愛情故事,嫁給目前的丈夫。
說起丈夫們,類型就要多得許多了,不過我們大約可以找到一個共通點(男的? 自然這一點不算),不管職業種類、所得多少、職位高低,都大約正處在事業的開 始,最需要全力打拼的時候。再加上全家(雖不過三四口)的生計都繫於他一人, 所以,你也知道了,他們的全部心神、精力、時間,大都以工作為重心,他這樣相 信,也這樣做,如同他身邊的所有其他雄性,再自然、理所當然不過了。
我們故事主人翁的一家之主,就是這樣的:而立之年,同入暫定四萬(根據內 政部民國七十九年發布的調查統計,如此才不致淪為台北市的低收入家庭),體重 比婚前重十公斤,久久一次帶兒子去台大校園放風箏或遙控汽車,戀羨或嘲笑的看 著籃球場上正在鬥牛的大學生的球技和衝勁時,才會暗自悲哀自己的髀肉早生。但 當晚,他如尋常的每一個日子一樣,花兩三小時看小耳朵的各種運動節目、而不願 花一分鐘做二十個伏地挺身。
可是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正值求偶期的非袋鼠族朋友,焉知袋鼠族夫妻的懶 怠吸引彼此、相敬如賓、謹守分際,會不會才是人生的常態?雖然我們的母袋鼠有 時也會暗自疑惑,那個、那個(令人難以啟齒的)愛情,發熱病似的行徑怎麼吃了 退燒藥似的消退得如此之快。
由於她的戀愛期大多與已婚期差不多長短,所以確實難以分辨出何者竟才是人 生的常態?她惟變得默然。
說到相敬如賓、默然……什麼的,袋鼠族家庭通常是安靜的,除了喧天的電視 卡通和間或小袋鼠的快樂喊叫或挨揍痛哭聲。袋鼠丈夫的沉默,是因為(婦女雜誌 或婚姻專家告誡過母袋鼠很多次的)在辦公室一整天下來,有心機無心機的講了太 多重要公事或與同事的閑扯,以致回家像打完一場大仗似的不想再使用嘴巴和語言。
母袋鼠呢,出乎你預料的,通常都善體人意的不煩累丈夫,不莽撞的想找他「 談心」,一方面是接受了前述婦女專欄的告誡,另一方面,不管你相不相信,她在 成獸的語言溝通上逐漸喪失能力。因為,三四年來,大多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她的 會話內容是「寶寶哪,要不要吃ㄋㄟ.ㄋㄟ?」「謝小毛,怎麼又便便在尿布裡呢。」 「囡囡,都沒說愛媽咪。」更不要說她的詞彙早已大退化到「ㄅㄨㄅㄨ」、「汪汪」、 「果果」、「天空藍藍」,常常一星期中她說過的大人話是,跟收水費的說:「水 管是不是有漏,怎麼可能那麼多錢?」與巷口的超商老板娘說:「一共多少錢?」 或是「╳╳牌奶粉能不能幫我喊一箱,算批發價?」自然若她去的是超級市場而非 傳統市場,她註定又少掉了幾句與菜販討價還價、說大人話的機會。
因此,她變得前所未有的自愛自制,避免用貧乏的言語向丈夫描述貧乏的生活。
所以,萬一你有機會在一個公共場合裡看見一個袋鼠家族的出沒期間,一番偷 窺之後,不要奇怪雌雄袋鼠的互相不交一言,而只各有所思的含笑注視著正在胡搞 搗亂的小袋鼠,要知道,他們在家裡,也是如此的,沉默。
對不起,容我繼續這個故事。
◎她沒有生活(遺世而獨立……)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會有人沒有生活?!
也許,你頂多承認生活的確有貧乏、豐富、低潮、高潮之別.
但這個定義的前提是,你是你生活的主體和中心,或許這樣講仍然不清楚,並 無法說動你,那麼只好讓我們再回到故事本身,繼續看看母袋鼠通常的行徑(容我 堅持不用生活二字)。
母袋鼠常常家中不訂報,而以總花費同樣、或更高的價錢為小袋鼠訂一年份的 學前教育幼兒雜誌. 反正丈夫在辦公室什麼雜誌報紙都有,反正時間太少了(小袋 鼠一兩歲走不穩時,母獸甚至必須帶著牠一起上廁所,免得幾分鐘出來已人事全非), 而且報禁開後報紙張數又呈反比的較她往常閒得發慌時多了那樣多。
所以識字、而且大多受中等以上教育的母袋鼠,雖不看你天天不能不讀的報紙, 但她讀的東西大概你這一輩子也不曾讀到的,「如何教養內向的孩子」、「生完老 二之後」、「乖寶寶摺紙」、「台灣的野生植物」、「史前怪獸」、「O 歲教育」、 「中國成語故事」……還有無數讀不完忠告她成為好母親好妻子的書,時時提醒她 的一無是處,使她前所未有的比學生時代還謙虛受教。
也有些母袋鼠會力圖振作,鼓起最大力氣一躍而參加有關伸張女權的座談會或 講座,抱著希望以為會替她的處境做任何正義公平的發言,結果往往先懊喪於聽起 來頗言之成理的男女同工同酬。
出於一種難以告人的自私,她寧可還是男性的報酬多些,儘管她以往工作上班 時,也滿認真、不下於男同事;儘管她也曾憤憤不平領薪時候註定差異,但現在, 她更記得那時候每月的薪水是如何花的:年節才須給父母,平日無甚遠圖,狠起心 時,可以用半個月薪水買一套不買絕不會死的衣服,可以用銀行僅剩的存款託旅行 社工作的朋友在巴黎買一個超級名牌的皮包,然後整個月乖乖上班下班吃爸媽的… …
所以,與其給那些她也曾當過的女孩子亂花,不如給必須養家活口的男性多些。
於是她略微沮喪的退而求其次,打算暫時先扮好母親的角色就好。
她帶小袋鼠去你絕對沒去過、甚至不知道的親子圖書館或書店,愈去愈慌張, 發現小動物的世界競爭已如此激烈,有四五歲的小孩在朗朗唸著沒有注音符號的讀 物,有兩三個才會說話不久的小孩快要吵起來的在討論雷龍暴龍虛形龍是草食還是 肉食動物;有背小學書包的心男生鬧媽媽帶他去動物園玩因為這裡面的書他全看過 了,不知是真是假,但總歸聽得她簡直心驚膽跳,覺得她們母子已被淘汰出局。
有些遂自暴自棄,自我放逐去逛街購物,這往往是她們娛樂的主體,你能想像 她們會出沒在KTV 、舞場、電動玩具店、PUB 、鋼琴酒吧、咖啡館、及頂客族家的 沙龍聚會、這些城市人通常的娛樂場合嗎?但也請勿誤解她們的購物娛樂,不不不, 不是股市崩盤前你在收市後的下午於福華名品店看過的那些出手頗大的家庭主婦 (股市狂飆時期袋鼠族婦女的異常行為另有專文討論之)。
這樣吧,若以一家台北市的大型綜合百貨公司為例,什麼,你好像沒見過?
那當然,她們不會出現在少淑女裝、紳士服那一層,或視野甚佳、咖啡豆和咖 啡調製過程也甚專業的臨窗咖啡座。你若好奇的話,請選你總跳過的那兩層,不消 說,兒童用品玩具層,和衛浴、廚房用品那層。
袋鼠族女子基於種種原因,通常只有興趣打扮孩子和丈夫,也許是婚前快打扮 膩了,重新發現一塊領域可以理直氣仕的開發購買;也或許,雖然好幾年了,她還 很不習慣接受自己的身體變化,瘦不像以往瘦得皮膚緊繃,胖也不像以往胖得肌膚 飽亮,過往種種衣服全都格格不入,太短了,太緊了,太繁複累贅了……
袋鼠族近乎神經質的勤於幫小袋鼠密切配合氣溫的昇降換裝,自己的衣櫥卻好 久沒換季了,冬天忍耐寒冷的穿秋天的衣服,夏天老要中暑的也穿秋天的衣服,好 在丈夫們恰恰也不察呢。常久以來,她已習慣丈夫的疏於注意她的打扮,因此也不 曾注意她的沒有打扮。
袋鼠族女子且都看不厭寢具、毛巾、杯盤,買或不買都不減損她觀賞的興致。 在你同情的略表不解之餘,不妨提醒你,你會驚訝鳥兒銜枝築巢、蠶兒吐絲結繭的 自然現象嗎?
袋鼠族女子久久也會發作一次的帶著小袋鼠出遊一整天,晚過晚飯時間才回來, 以致做丈夫的有些擔心,暗自正要開始好久不曾有過的自我檢討,卻見母子袋鼠精 疲力盡的進門.
母袋鼠的神采有異好令人費解,細心些的丈夫可能會自願接過小袋鼠幫它洗澡, 並側面打聽是去哪裡才弄得那麼晚,再有耐心一點的丈夫可能可以從小袋鼠破碎的 話語拼湊出她們那天遊玩的路線圖,是他們談戀愛時常去的地方,是第一次(好吃 驚自己居然記得)吻她或幾乎不能克制的地方。
還殘存有一些些愛情的丈夫,可能會搖頭苦笑,自言自語:「在想什麼,女人 真是!」老實承認自己對她們的不能了解。
再有一點溫柔的丈夫,可能打算等一會兒,小獸入睡後,好好的抱她一抱,端 詳她一眼。可是這種並非為了前戲的親密動作、天啊竟叫他有一種生疏害羞。
因此他好大方的不吝於陪小獸在浴室玩很久,暫時不出去面對那個眼睛發亮若 少女時代、曾令他手足無措的小母獸.
當然,依人類人性的常態比例,大部分丈夫們的反應是,放下報紙,像一個大 兒子似的埋怨:「怎麼會弄到這麼晚,害我吃了一包泡麵. 」
也有不明比例的丈夫,會在一個好天氣的假日裡,靈光乍現的自願在家帶小獸, 放母獸一人出門輕鬆休息。母獸們或牽掛或感激快樂的出門,決定好好過一個女孩 子時代尋常的生活。但是好奇怪喲,若逛百貨公司的話,你永遠不會去的那兩層像 下了降頭似的把她立時吸過去。她或許將近逛完才突然懊惱自己的難得機會,趕快 去逛流行服飾,卻大大驚訝現下的衣服怎麼那麼值錢(一件可抵半個月伙食費,或 夏天痛痛快快開廿四小時冷氣的一個月電費呢!)盤算中,她很自然的到地下室的 超市,家中即將用罄的種種生活用品迅速吸引佳她全部的購物興致。
待不堪重荷的離開百貨公司,發現購物袋裡全是丈夫小孩的東西及生活用品和 當晚的伙食,或安慰或苦惱的打算擇一家看起來很安靜舒適的咖啡館坐坐、發個呆。
拎著重物經過好幾家,卻都過門不入。那透光都甚好的大玻璃門窗中的座上人 們令她如此面生,衣著、打扮、聽不見卻滔滔不絕的神態,均與她殊異。
她不願承受這種落寞,同自己建議,用一杯咖啡錢換計程車回家吧,她不得不 承認有些想念小獸,想念牠看到新玩具或穿上新衣鞋或看到她時的各種神情。
這一想到小獸,很快就會發展到神經質的地步,會不會丈夫看電視睡著了,小 獸萬一摸到陽台上怎麼辦?萬一摸到廚房去亂按各種開關,或是浴室浴缸旁的那瓶 清洗劑,早上洗過馬桶忘了收的……
歸心似箭的路上,忽然憤憤不解的認為小獸的脫離她是多麼的不合理不科學。 她好想仿效以前家裏飼養過的母貓一樣,那母貓不放心人類的頻頻窺伺而把小貓吃 下肚去,她好想就那樣把小獸吃回肚裡,吃回好安全的子宮裡. 那樣的話,可以無 牽無掛無憂無懼,什麼事都可以做,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甚至有沒有丈夫什麼的都 無關緊要。
這番並沒有任何誇大的簡單介紹,應該略取得了你對袋鼠族的進一步了解吧, ……當然我認為這個共識很重要,不然我們的故事就進行不下去了呀。
◎她沒有朋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那當然是指現在嘍.
袋鼠族原先跟你我一樣,有很多(起碼有)朋友,隨著時間的流逝,朋友們也 發生變化,有的和她一樣也成了袋鼠族,另外則粗略的可分為單身貴族和頂客族。
後兩者(大概目前正是你朋友的主流),很快就會與袋鼠族分散流失。若你感 到不解的話,請你回憶一下,好遙遠是不是,你曾經有過的袋鼠族朋友:首先,你 覺得與他們約會的時間、地點怎麼如此困難,如前述過的,小孩可以去的地方(速 食店、公園等)以及小孩可以活動的時間(晚上八、九點之前,那對你們而言,八、 九點之後夜才開始),你們簡直無法配合,於是你們只好邀請他們到家裡(袋鼠窩 的凌亂忙碌是不宜於做主人宴客的)。
於是,他們就來啦。
你很快的便會感到略微驚訝是不是?怎麼在辦公室一向健談,或曾經可以與你 聊一下午的母袋鼠變得啞巴似的,或聾了似的心不在焉,既無暇欣賞你們精心佈置 的家,也不曾誇讚、品味你們自己做的或從名餐館叫來的菜餚. 你更不解母獸為什 麼要那樣亦步亦趨尾隨明明已走得很穩的小獸(告訴你,她惟恐小獸在你們潔淨的 牆上留下壁畫,或打破你們的擺設,或只須一眨眼就把你們的綠色植物全部拔光)。
等你開始發現小獸果然有上述的種種劣跡時,誰叫你們拿不出一副壓克力餐具 (不得了,一個日本京都清水寺前買回的冰紋陶碗應聲而被),誰叫你半天也找不 出一個兒童玩具,以致我的天啊牠正在啃玩你們的一個尼泊爾木製圖騰,而且一刻 不停的追殺你們叫做兒子的小博美狗,你甚至拿不出小獸哭鬧半天在討的養樂多、 口香糖或種種垃圾食物(哪怕你們準備了好幾種牌子的好葡萄酒)。
你開始必須忍耐一點點的不耐煩,並且奇怪平日非常明理的夫婦為什麼如此放 縱小孩(若是我的小孩,媽的早給他一頓好揍了!不要不好意思承認,母袋鼠在沒 有小獸前,在此情況也曾做如是觀的)。
很巧的,你當時自覺隱藏甚佳的厭煩、不解,他們也完全感覺得到,而且往往 只會比你更甚。所以,你們和他們好合作的暫時不再密切往來,一直到現在,對不 對?
至於單身貴族的朋友,較能配合袋鼠族的忍痛出沒在一些好沒氣質情調的家庭 式餐廳,吃驚昔日朋友怎麼出落得如此落拓不修邊幅(袋鼠族也好吃驚、或羨慕對 方怎麼如此有閑有心力這樣精心雕琢自己),單身女子有時好熱心的買了一件小孩 衣送小獸(袋鼠族口上說謝謝,卻吃驚對方對一兩歲與三四歲小孩的身長尺寸差別 如此無知)。單身女子如以往一樣推心置腹談目前的感情生活(袋鼠族女子好同情 眼前熱病中幼稚可憐的女友,以為世上事事艱難,惟情字是最簡單可解的)。
有些善體人意的單身女子會努力迎合袋鼠族,熱切好奇的詢問打聽小獸的種種 (當然這是袋鼠族女子永遠不倦的話題),可是也因此令母袋鼠生出一種對眼前舊 日女友的認生寂寥之感,她寧願對方如以往一般閑聊她們女孩子數十年如一日的話 題. 有些正處於感情空白期而又真正欣羨袋鼠族的母子之情(那日小獸反常的表現 一等一好),不知是真是假的大肆揚言地想仿效某些前進女性的不婚生子,袋鼠族 女子一點都不想費力告訴對方現實生活中種種育兒的辛苦,卻害羞的極力忍耐住真 心想說的話:知不知道,夜晚床上的男女,竟是目前生活最主要的慰藉和滋潤……
因此,不用再說明,你也知道,袋鼠族女子也暫時的疏淡了與單身女子的交往, 直至今日。
物以類聚,就如同你的朋友大多是單身貴族或頂客族,袋鼠族的朋友們漸也失 散淘汰到只剩袋鼠族。
你絕對無法想像那種交往的便利。不消說,她們活動的時間、地點先就完全一 致,不管誰到誰家做客,再也不怕帶的三條褲子全部尿濕(可向對方家庭的小袋鼠 借),再不怕沒有幼兒吃食,再不怕打破任何東西(那隻小獸上次在你家才打破過 呀!),再不怕誰要勉強配合誰的話題. (你想,哪家幼稚園好像不錯,哪裡可以 買到特價的尿布奶粉、或有特殊管道可以買到折扣低的兒童套書及各種教學錄影帶, 以及小袋鼠目前性向發展的種種精微之處,做為非袋鼠族的你,老實說,會有興趣 嗎?)
但你也別因此可以替她們鬆口氣了,袋鼠族家庭與家庭的來往也就僅止於此了。 往往一次聚首下來,小袋鼠們都表現良好的話,大人可以順利交換如前述的話題; 若小袋鼠有狀況(打架、搶玩具,或你無法想像各種形式的獸性大發),往往母獸 們各自忙亂一晚上,沒有機會做任何的交談。
袋鼠族家庭的交往,能夠建立深厚友誼的,絕大部分是那群時而翻臉時而彼此 想念得要死的小袋鼠們。
所以,若是我們將朋友定義解釋為:談心,共享生活、彼此懸念……,那麼, 這裡會出現一個令我們吃驚的答案,她們目前唯一的朋友是自己的母親.
阿媽外婆們通常好無聊,(儘管如此,還是不考慮替她們帶孩子),尚不知要 如何玩起的只得隨女兒外孫冶遊. 所以,若你願意繼續好奇下去的話,你會在一些 前述袋鼠族出沒的場合裡看到這幅尋常,又略嫌怪異的場景:打扮整齊、鮮麗勝過 女兒,甚至穿上有跟的鞋子的阿媽外婆、頑皮的小獸、蒼白不大說話的母獸.
通常,母獸那時心中正想著的事,與我們的吃驚竟有些不謀而合,她很不習慣 老母親的過於年輕(雖然老母親仍如幼時記憶中差不多的勤儉,但是竟捨得一年四 季都治新裝,她做母獸以來添過的新衣大概不敵老母親一季所買的,雖然老母親也 常將胡亂買來不合身的新衣送她),也不習慣老母親的過於年老(老到像與她的小 獸心智年齡相仿的老小孩,尤其見她喋喋不休認真詳述與老父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幼 稚爭鬥、口角時)。
但肯定會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她在測謊機下吐露的真實心聲是,她好吃驚 好羞愧的必須更正「養兒方知父母恩」這句智慧古語,不對不對,她怎麼也想不起 幼年期老母親對她所費的心力會超過她目前的對待小獸,根本就不曾!用大白話形 容的話,就是,養兒,方知父母當初多麼的任她們自生自長(自滅)。
當然她不安的趕快努力找出兩個原因,也許她幼時父母正忙於家計,畢竟那是 個普遍貧窮的年代。也許,她們兄弟姊妹多了些,不若小獸現在的能集所有寵幸在 一身。
因此她其實變得更孤寂。
愛打扮、想重新過活的老母親成了青春期女伴的嘰嘰喳喳,陌生之外,叫她無 言以對,因為所關心的事物太不相同了。她也無力去扮演婚姻諮詢專家以排解老父 老母的長期爭戰,因為她也好困乏痛恨於老年男子的昏庸與脫離現實。
似這般交友的形式和內容,你能在你的數百種朋友(甚至敵人)關係中找到嗎?
所以,如果你不堅持的話,我們就這麼承認吧,袋鼠族女子,是沒有朋友的。
◎於是,她想死(寧不知傾國與傾城……)
若是把動過一次想死的念頭,當成精神上已死過一次,那麼,袋鼠族女子大都 有過一次或數次死亡的記錄。
的確,在這個沒有戰亂、沒有貧窮、沒有悲歡離合的年代,甚至沒有任何人發 生任何事,甚至,她的丈夫很反常的還十分依戀她如昔……
我知道你難以相信,但這個謎樣的關鍵確實難以解釋,我只得請求你的配合, 請你做一下好久沒做的事,假想自己裝上了一對翅膀,飛翔起來溯你的回憶而上, 穿過城市、穿過第一次的戀愛、穿過高中聯考的炎熱夏日、穿過女孩子的初經、男 孩子的第一次夢遺的夜晚、穿過歡鬧不讀書的小學……
也許五六歲、也許三四歲,總之你們兄妹數人的年紀正分布於其中。好奇怪有 次母親帶你們在野外玩了好久都不催你們該回家了,那日母親好反常是不是,沒察 覺你們輪番前去的告狀,因此也沒發出任何責罵聲,她異於平常的溫和模樣讓你們 覺得先是僥倖後是略為害怕。
後來都黃昏了也還不走呢,不回家做晚飯!那時天邊的農家已亮起了微弱但好 溫暖的燈光,那雖然是夏天,野地裡的風卻變得好冷呦,你們竟然不想玩了,怯怯 的推派大哥去拉拉母親的衣角,提醒她好回家了,母親恍若未聞的看著遠方殘存的 霞光、或心不在焉的一一望過你們的臉,令你們其中最膽小敏感的一個孩子恐懼得 哭起來。
當然,最後還是回家了。母親一樣的做飯、理家事、照顧你們,直到她如常的 又開始有力的責罵你們,你們才不明所以的一起暗暗鬆了口氣。
至於父親的反應……,你跟我一樣,好像怎麼都想不起來了似的,大概是跟平 常完全一樣的緣故吧……
那一次,沒錯,你的母親已經死過一回。
若你夠細心,或記憶力夠好,你還可慢慢想起一些形式或者不一的母親動了想 死念頭時的情景。
請不用覺得愧疚,二三十年後才發現母親曾經死過,要知道,做為袋鼠族女子 最親密伴侶的大多數袋鼠族的丈夫們,他們一輩子或白首偕老、或有袋鼠族女子在 真的付諸行動的自殺事件發生之後,他們都仍然不知這個朝夕共處的傻女人,為什 麼會想死,當然更不知道她們曾經死過好幾次了。
◎她,就死了(佳人難再得……)
不是嗎?社會版上看到過太多次袋鼠族丈夫們這樣說.「我不明白我平常很顧 家,做牛做馬就是為了她和孩子……」
「我們根本沒有吵架,起碼在她……死……的那前幾天連個鬥嘴都沒有,我平 常應酬當然是有一點,男人工作都不能免的,可是假日週末我絕對都留給她和孩子 ……」
「我對她這麼好,為什麼會這麼狠心,連小毛都一起帶去,我完全想不出為什 麼!」
「沒有第三者沒有外遇,你可以問我岳母,連我們偶爾吵架我岳母都站我這邊。 我不相信,我這輩子跟人無冤無仇,簡直想不出誰要殺她們,她絕對不是自殺!」
那個數年前帶著二歲兒子在六張犁公墓澆汽油自焚的女子,死時還又似反悔的 以身體護遮其兒子……
那些(有太多次)在帶過子女在兒童樂園玩過,而後在圓山橋上佇立良久,最 後一躍跳下基隆河的母子母女們……
那些自南到北,一年總會發生好幾次的,母親幫小孩穿上最好的外出服,而後 一起躺在床上睡覺覺再開瓦斯的……
那個掐死了半歲大的兒子,而後自己嚇得躲在床底直至次日才被人發現的十八 歲小母親(79.7 .4 .聯合報)……
她們的丈夫、親友都哭號著說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尋短的跡象,怎麼可能是自 殺,一致同聲請求警方往他殺的方向偵查。
但是,
沒錯!
都是她們幹的!
袋鼠族女子!
而且,還在繼續中……
(本文錄自朱天心短篇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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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我懇請你,讀這篇小說之前,做一些準備動作──不,不是沖上一杯滾燙的茉 莉香片並小心別燙到嘴,那是張愛玲「第一爐香」要求讀者的──,至於我的,抱 歉可能要麻煩些,我懇請你放上一曲Stand by me ,對,就是史蒂芬.金的同名原 著拍成的電影,我要的就是電影裡的那一首主題曲,坊間應該不難找到的,總之, 不聽是你的損失哦。
那麼,合作的讀者,我們開始吧。
即使沒看過原著沒看過電影的你,應該也會立時被那個歌詞敘事者小男生的口 吻吸引住吧,一個無聊悠長的下午,他跟屁蟲的尾隨幾個大男生去遠處探險,因為 據說那裡有一具不明死因的男屍,他覺得又驚險又不大相信又拜託真到目擊的那一 刻不要嚇得尿褲才好,於是他鼓足勇氣反覆立誓似的提醒自己: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點也不怕,只要你在我這一國,我他媽的一顆眼淚也不會掉!
……歌聲漸行漸遠,畫面上漸趨清楚的是一個,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青春 期的大女孩,或小女人,第一次的月經來潮並沒有嚇倒她,她正屏著氣──全沒留 意客廳裡傳來的蜂王黑砂糖香皂的電視廣告音樂──專心的把手探在裙下用力拉扯 束在裙裡的襯衫,直至確定鏡中的自己胸脯又如小學時候一般平坦,她放心的衝出 家門,仍沒看一眼電視畫面上的英倫口香糖廣告,十六歲的甄妮穿著超短迷你裙, 邊舞邊唱著「我的愛,我的愛,英倫心心口香糖……」
她跑到村口,冬天有陽光的禮拜六午後,河口沙洲鳥群似的群聚著十幾二十名 從兵役期年紀到國小一年級不等的男孩子,村口兩尊不明用途的大石柱之間,凌空 橫扯出一條紅布幅,上書「本村全體支持╳號候選人╳╳╳」,襯著藍色的天空迎 風獵獵作響,好像每隔幾年總要張掛那麼幾天,她要到差不多二十年後,離她擁有 公民投票權十幾年以後,才百感交集回想起那情景,並初次投下與那紅布條不同政 黨的一票。
她盤桓在他們周圍,像一隻外來的陌生的鳥,試圖想加入他們,多想念與他們 一起廝混扭打時的體溫汗臭,乃至中飯吃得太飽所發自肺腑打的嗝兒味,江西人的 阿丁的嗝味其實比四川人的培培要辛辣得多,浙江人的汪家小孩總是臭哄哄的糟白 魚、蒸臭豆腐味,廣東人的雅雅和她哥哥們總是粥的酸酵味,很奇怪他們都絕口不 說「稀飯」而說粥,愛吃「廣柑」就是柳丁。更不要說張家莫家小孩山東人的臭蒜 臭大蔥和各種臭蘸醬的味道,孫家的北平媽媽會做各種麵食點心,他們家小孩在外 遊蕩總人手一種吃食,那個麵香真引人發狂……
可是半年多來不知哪裡不對了,這些朝夕相處了十多年的伙伴,真的是朝夕相 處,像弟弟,就常在她家玩得忘了回家,就跟她們家小孩一起排排睡。毛毛還是她 目睹著出生的,那時她跟好多大人小孩擠在毛毛家臥室門口看毛媽慘叫,那次毛毛 哥哥得意得什麼樣子,恣意的嚴密挑選與他一國的才准進去觀賞. 還有大她一歲的 阿三,她與他默默甜蜜的戀愛了快十年。還有大頭,沒有一次不與她大吵或大打出 手收場的,不分敵友對她的態度變得說不上來的好奇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認做得無懈可擊,好比她確信經血是有氣味的,她便無時 無刻不謹慎選擇站在下風處,以防氣味四散;好比她發現再無法阻止胸脯的日益隆 起,痛哭之餘日日展開與它的搏鬥,偷過母親的絲巾把它緊緊綑綁住,或衣服裡多 穿一件小學時的羊毛衫把它束得平平的,有一回廝打時被誰當胸撞了一記,當場迸 出眼淚差點沒痛暈過去;她甚至偷父親的菸,跟他們一起抽,學他們邊抽邊藏菸的 方法,以為因此取得了與他們共同犯罪的身分,她甚至不願意好好讀書,說不上來 的以為功課破破的或許較利於他們的重新接納她。
當然,要到差不多十年之後,在她大學畢了業,工作了,考慮接受男友的婚約 時,才能持平的看待當年那些男孩,不,或該說男人,怎麼可能當她的面談論、揣 測她胸脯的尺寸,交換著因為不知道而無限膨脹神祕引人的性知識,業務機密似的 口傳誰家當兵回來的老大刻在機場那邊的外省掛混,下次誰惹了麻煩或跟哪個村子 結了樑子可以找他出面擺平;還有唯一在市區裡唸私立中學的大國說車過中山北路 看到潘家二姊跟一個美國大兵黏著走路,騷得!隨即每個人把積壓老久的髒話、獸 性大發的存貨出清,深喉嚨一樣的口上得到了快感;也有同樣姊姊光明正大結交了 美軍男友並快論婚嫁的馬哥,用媽媽的百雀齡面霜抹成「岸上風雲」中馬龍白蘭度 的髮型,教幾個年紀大些的男孩一種剛自未來姊夫處學來的新式舞步,可那舞步屢 屢被村口唐家開得好大聲的「田邊俱樂部」電視節目中,觀眾所唱的難聽歌聲所擾 亂;還有沿著廣場邊緣踱步,一手捲著數學代數課本一手不時在空中演算的丁家老 二,每做完一題便又開始跟他們MIT個不完,丁老二的物理老師總愛像回教徒膜 拜聖地麥加似的熱烈講述有關MIT的種種神話,聽熟了丁老二的二手傳播的她, 要到七十年代初期,才知道MIT的當代意思,不是她熟如家珍的麻省理工學院, 而是Made in Taiwan.
因此,不會有人像她一樣,為童年的逝去哀痛好幾年,乃至女校唸書時,幾個 要好的同學夜宿某死黨家,同床交換秘密的描摹各自未來白馬王子的圖像時,輪到 她,她一反其他人的對學歷、血型、身高、星座、經濟狀況的嚴密規定,她說:「 只要是眷村男孩就好。」
黑暗中,眼睛放著異光,夜行動物搜尋獵物似的。
那一年,她搬離眷村,遷入都市邊緣尋常有一點點外省、很多本省人、有各種 職業的新興社區,河入大海似的頓時失卻了與原水族間各種形式的辨識與聯繫,仍 然滯悶封閉的年代,她跟很多剛學吉他的學生一樣,從最基礎簡單的歌曲彈唱起, 如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 gone,並不知道那是不過五、六年前外頭世界狂飆 一場的反戰名歌,她只覺那句句歌詞十分切她心意,真的,所有的男孩們都哪裡去 了,所有的眷村男孩都哪裡去了?
她甚至認識了一大堆本省男孩子,深深迷惑於他們的篤定,大異於她的兄弟姊 妹們,她所熟悉的兄弟姊妹們,基於各種奇怪難言的原因,沒有一人沒有過想離開 這個地方的念頭,書唸得好的,家裡也願意借債支持的就出國深造,唸不出的就用 跑船的方式離開;大女孩子唸不來書的,拜越戰之賜,好多嫁了美軍得以出國。很 多年以後,當她不耐煩老被等同於外來政權指責的「從未把這個島視為久居之地」 時,曾認真回想並思索,的確為什麼他們沒有把這塊土地視為此生落腳處,起碼在 那些年間──
她自認為尋找出的答案再簡單不過,原因無他,清明節的時候,他們並無墳可 上。
他們居住的村口,有連綿數個山坡的大墳場,從青年節的連續春假假日開始, 他們常在山林冶遊,邊玩邊偷窺人家掃墓,那些本省人奇怪的供品或祭拜的儀式、 或悲傷肅穆的神情,很令他們暗自納罕。
那時候,山坡的梯田已經開始春耕,他們小心的避免踩到田裡,可是那田埂是 個難走的,一踩一攤水,其實那時候到處都是水,連信手折下的野草野花也是莖葉 滴著水,連空氣也是,潮濛濛的,頭髮一下就溼成條條貼在頰上。平常非必要敬而 遠之的墳墓,忽然潮水退去似的露出來,他們仗著掃墓的人氣一一去造訪,比賽搶 先唸著墓碑上奇怪拗口的刻字,故意表示膽大的就去搜取墳前的香支鮮花……
可是這一日總過得荒荒草草,天晚了回家等吃的,父母也變得好奇怪,有的在 後院燒紙錢,但因為不確知家鄉親人的生死下落,只得語焉不詳的寫著是燒給╳氏 祖宗的,因此那表情也極度複雜,不敢悲傷,只滿佈著因益趨遠去而更加清楚的回 憶。
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
原來,那時讓她大為不解的空氣中無時不在浮動的焦躁、不安,並非出於青春 期無法壓抑的騷動的氾濫,而僅僅只是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解釋的無法落地生根的危 機迫促之感吧。
他們的父母,在有電視之前而又缺乏娛樂的夜間家庭相聚時刻,他們總習於把 逃難史以及故鄉生活的種種,編作故事以饗兒女。出於一種複雜的心情,以及經過 十數年反覆說明的膨脹,每個父家母家都曾經是大地主或大財主(毛毛家祖上有的 牧場甚至有五、六個台灣那麼大),都曾經擁有十來個老媽子一排勤務兵以及半打 司機,逃難時沿路不得不丟棄的黃金條塊與日俱增,加起來遠超過俞鴻鈞為國民黨 搬來台灣的……
曾經有過如此的經歷、眼界,怎麼甘願、怎麼可以就落腳在這小島上終老?
不知在多少歲之前,他們全都如此深信不疑著,而不知在多少年之後,例如她, 漸與幾個住在山後的本省農家同學相熟,應她們的邀約去作功課,很吃驚她們日常 生活水平與自己村子的差距:不愛點燈、採光甚差連白日也幽暗的堂屋、與豬圈隔 牆的毛坑、有自來水卻不用都得到井邊打水。她們在曬穀場上以條凳為桌作功課, 她暗自吃驚原來平日和她搶前三名的同學每天是這樣作功課、準備考試的。
作完功課,她們去屋後不大卻也有十來株柚子樹的果林玩辦家家,她看到同學 的母親完全農婦打扮、口上發著哩哩聲在餵雞鴨,看著同學父親黃昏時在曬場上曬 什麼奇怪藥草,她覺得惆悵難言。
後來每年她同學庄裡一年一度的大拜拜都會邀她去,她漸漸習慣那些豐盛卻奇 怪的菜餚,也一起跟著農家小孩擠看野台戲,聽不懂戲詞但隨他們該笑的時候一起 笑。從不解到恍惚明白他們為何總是如此的篤定怡然。
村裡的孩子,或早或遲跟她一樣都面臨、感覺到這個,約好了似的因此一致不 再吹噓炫耀未曾見過的家鄉話題,只偶爾有不更事的小鬼誇耀他阿爺屋後的小山比 阿里山要高好幾倍時,他們都變得很安靜,好合作的假裝沒聽見,也從來沒有一個 人會跳出來揭穿。
便趕緊各自求生吧。
男孩子們通常都比較早得面臨這個問題,小學六年級,在國民義務教育還沒有 延長成九年之前,他們好吃驚班上一些本省的同學竟然可以選擇不考試不升學(儘 管他們暗自頗為羨慕),而回家幫家裡耕田,或做木工、水電工等學徒。而他們, 眼前除了繼續升學,竟沒有他路可走,少數幾個好比陳家大哥寶哥,有一年一家電 影公司在山上相思林拍武俠片時,他從圍觀看熱鬧的到自願以一個便當的代價拍一 個挨男主角踢翻的鏡頭,到幫他們扛道具上卡車,到工作隊離開時他連換洗衣褲都 沒帶的跟著走了。
這個不知為什麼顯得很駭人的例子傳誦村裡十數載,簡直以為他就這樣死了, 要到差不多二十年後,他們之中有看影劇版習慣的人,便會在影劇版最不起眼的一 個小角落發現他才四十出頭就肝癌英年早逝身後蕭條只遺一個幼稚園兒子的消息, 才知道原來他這些年跟他們一樣一直存活著,一直在某電視台做戲劇節目的武術指 導。
「噢,原來你在這裡……」她邊翻報紙喟嘆著。
彼時報紙的其他重要版面上,全是幾名外省第二代官宦子弟在爭奪權力的熱鬧 新聞,她當然都仔細閱讀,卻未為所動,也不理會同樣在閱報的丈夫正因此大罵她 所身屬的外省人(她竟然違背少女時代給自己的規定,嫁給了一個本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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