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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文选

_4 朱天心(当代)
柿子樹上的綠柿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天天早晨和小咪嗲站在樹下仰頭看。
阿婆開始天天拿著小夾衣追著我逼我穿,我一煩起來不肯穿,阿婆就沉下臉: 「這麼硬殼兒的小人兒,你媽媽生小妹妹,不要你了。」我氣得放聲大哭,又讓阿 婆急得想盡法子哄我。
過了好久,我才知道媽咪真生了小妹妹,是阿珍說的,可是為什麼呀?媽咪不 是說要生小弟弟的嗎?那我們的小弟弟哪兒去了呢?
寒子也有個大肚子了,可是她還是愛抱我。尤其上回才離著木板橋老遠,就看 見一個大人兇煞煞的衝出屋子,然後寒子追出來,一人坐在門檻上哭,看到我以後, 又一把把我抱個死緊,我都快喘不過氣了。可是我喜歡寒子抱,她的胸脯軟軟的, 我喜歡把臉偎在上面,想媽咪,小姊姊,爸爸。
「寒子你的老公喏?」這黑屋子除了寒子,就只有她的骯髒爸爸了。寒子的爸 爸很少回來,一回來就是臭烘烘的酒味,寒子總是趕快帶我躲到外頭來。
「什麼?」寒子調過頭來,眼睛亮呀亮的。
「我如何沒看過你的老公喏?」寒子轉回頭去,低下頭,老半天,又仰起頭, 嘴微微的開著,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憐. 我攀到她肩上用手指替她梳頭髮,可是 怎麼弄還是那個樣子,亂七八糟的翹,還儘打些小疙瘩。
整個冬天都好冷,阿婆總是不給我出去玩,然後阿珍又不停的要我加衣服,塞 得我下巴都收不進來,手也給撐得跟布娃娃硬硬的手一樣,褲子一多,尿尿也是件 大工程了。我常常半夜猛被阿珍打醒,迷迷糊糊的還沒搞清自己在哪兒,就給阿珍 一下一下的掐屁股,「未睡目時叫你去屙尿,不去!這下你去同莎莎一起睡好了!」 一楞過來,就嚇得大哭。
「你是哭啊,哭啊,等下把你公吵醒,你就儘管去同莎莎睡好了。」我茫茫的 看著阿珍替我換褲子,屁股這會兒痛來了,卻不敢哭,就抽抽搭搭了半天,小人為 什麼老要尿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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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都高興死了,因為阿婆說媽咪過年要回來,還有小姊姊。阿婆說還有 五天就過年了,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樣快快的過掉這幾天,我天天和小咪嗲在床上玩 洪水來了的遊戲,洪水來了。我們就要趕緊造船,棉被枕頭堆呀堆,然後我和小咪 嗲躲在裏頭,睡一覺,洪水就退了。我現在還天天唱小黃花,等著過年唱給小姊姊 聽聽。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姊姊的歌聲總是在大 風中細細的飄呀飄,叫我做夢都要夢到,夢裏有白濛濛的霧氣,有小人在慢慢的跑 著,跑跑就飄上天了,還有條小河輕輕的流,也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然後有朵小小 的黃花在路邊搖呀搖的,小姊姊笑著遠遠跑來,還有媽咪,還有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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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我穿著阿婆給我換上新的小紅花和服,在樓上看了一整天的火車, 一條條的火車停了,開了,又停了,阿公門前的大馬路上就是沒媽咪和小姊姊的影 子。
年初二一整天也都是一樣,風還光噹噹的敲著玻璃,我覺得好冷好冷。
晚上吃甜圓仔湯,湯是薑湯,我只好吃圓仔,小小滑滑的圓仔才沒吃兩顆,就 黏在舌根下,吞不進去吐不出來的噎住了,嘔得我一臉的眼淚,阿婆直拍我的背, 我乖乖的忍著不敢哭。阿公不知又要怎麼好好的瞪我一眼。
大年初三了,我還是趴在樓上的窗檯上看火車。阿婆上樓跟我說,媽咪寫信來, 小妹妹生病了,要留著看小妹妹。
「騙人!騙人!騙人!」我朝阿婆跺著腳喊。
「誰人要騙你!你小妹仔抱病沒人看著,如何辦?」
「誰人講我有小妹仔,騙人騙人……」喊一喊,鼻涕眼淚稀里嘩啦的就糊了一 臉,阿婆過來抱起我:「這個小人兒如何這麼奇怪,這小人兒……」我捶著阿婆的 肩,身子怎麼摔呀扭呀都脫不了阿婆,好半天,累了,就一陣陣的打起冷顫來。阿 婆一直抱著我,還到儲藏室裏拿了瓶炒番豆,抓給我一把,又給我好幾個美速利達 姆的空盒子,我只是楞楞的看著窗戶外頭,天氣好冷,我都快記不得媽咪的樣子了。
下午,趁著大人正忙著,我捉空跑出去找寒子。好久沒來,小河的河水只剩下 淺淺的一點,河底的石頭們都凍得青白青白的,不知寒子可有沒有多穿一些,好冷 的時候,她還是粗粗大大的一件薄衣褲,嘴唇白白的,也不喊冷。
寒子屋子的門沒關,可是屋外沒一個人影,風呼啊呼的,我坐在門檻上等,等、 等、等,等到天都要暗的時候還是沒人,就是寒子的酒鬼爸爸也沒回來。我趕回家 的時候,天都黑了,阿珍匆匆的罵了我一頓,就去忙著鍋子錘子搬搬弄弄的,阿婆 有客人也沒注意到我。
晚上我摟著小咪嗲坐在天井裏看星星。天空給凍得乾乾淨淨的了,星星們也冷 得在打哆嗦。我正想唱軟給小咪嗲聽,不料打了一個大噴嚏,給路過的阿珍聽到, 一趕就趕到床上被窩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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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開始下了,成天淅淅瀝瀝的沒個完。我問阿珍檳榔樹上的麻雀窩窩會不會淹 水,阿珍說:「笨仔,沒看到那上頭有漏孔麼!」難怪小鳥兒會掉下來。其實阿珍 不打人不罵人時是很聰明很好的,跟小姊姊一樣,懂好多好多的事,像蟻公不能吃, 吃了會耳聾,月光不能用手指,半夜耳公會給割掉的。
最近我開始能做事了,我替阿婆捶背,阿婆搬張籐椅子坐在樓梯口,我就站在 樓梯的第一階替阿婆捶。
「那麼能幹的小人兒,阿婆來教你唱歌兒。」我一下就學會了一首,是日本歌, 阿婆說是在下雨天唱的,是關於一個小人兒放學等媽媽來送傘的歌。
媽咪,媽咪。
「她公等下要送寒子的小娃兒去市裏了……實在蠻冤枉的,細妹家這樣憨憨下 去如何了得……」阿婆嘁嘁喳喳的跟阿珍說.
「阿婆,如何要送她的小娃兒去市裏呢?寒子她的老公喏?」我捶著背問阿婆。
「小人兒家問這麼多做什麼!誰人同你講過寒子,小人兒莫聽這麼多,咬死人 呦,咬死阿婆的阿心呦──」阿婆抱住我,搔著我的頸子嚇唬我,大人怎麼這麼怕 寒子呢?寒子的小娃兒也不知道是細妹仔還是小癩仔,為什麼要把小娃兒給送走呢? 寒子不是會傷心嗎?我想到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寒子多可憐哪。
下午雨小些了,阿珍去街上電頭髮,我也鬧著去,可是到了店裏又好無聊,我 就鬧著要去阿澄伯的雜貨店。
「實在沒著過這麼麵線的小人兒!去、去、去,莫吃太多知否!要同阿澄伯講 謝謝知否!」我最喜歡到阿澄伯的店裏去,阿澄伯會請我吃紅糖塊,大大深深的黑 陶缸,我得踮起腳跟,肚子掛在缸邊上,才能探進缸裏抓紅糖塊塊吃,阿澄伯都任 由著我拿。我今天拿了好幾塊,比平常的都大,也不知寒子有沒吃過紅糖塊塊.
跟阿澄伯說過謝謝後,我就往寒子家衝去了。小河邊的田埂都爛稀稀的,拖板 老是被吸得跑幾步就掉一下。冷冷的兩還是飄呀飄的,我的頭髮都全給打溼了,劉 海一條條的扒在額頭上,雨水流呀流,癢癢的滑過眉毛,一下子眼睛就睜不開了。 可是我還是把糖揣在懷裏往前跑。
「寒子──」我站在門檻上喊。
「哎噢,如何這麼冤枉……」寒子披著條暗綠毯子出來,一把抱住我。寒子瘦 了,毛扎扎的毯子裏空盪盪的。我才想起寒子的小娃兒不見了。
寒子把我抱到眠床上,床冷冷的,有些潮,我站在上頭直打顫。寒子把我的小 和服脫下來,把暗綠毯子給我密密包包的裹起來。
「寒子,糖兒給你吃。」我從毯子來裏伸出手來,打開手卻是黏呼呼,黑嗒嗒 的。寒子也不看它,只是笑看著我,我才發覺她還穿著夏天粗粗的寬衣服,嘴唇白 白的,嘴角尖尖,臉兒凍得紅紅的,可是瘦了一圈,眼睛是更大更黑了。
寒子拿條濕毛巾給我擦手,擦完直握著我的手,替我呵著熱氣,搓呀搓的,只 管忙著也不看我。
「寒子,你的小娃兒呢?」
「甚麼?」寒子抬起頭來看我,眼睛空茫茫的,可是又好像在看我後頭的窗戶, 臉還是笑著,嘴微微的張著,寒子真是傻傻的呀!
「我們來玩洪水來了。」我教寒子把棉被枕頭堆起來,可是寒子的被子單單的, 勉強造了一隻小船,我們就躲進去,窩了半天也沒睡著。我就唱起歌兒來了。我聽 見外頭滴滴達達的雨聲,就唱阿婆教的日本歌ㄚ ㄇㄟ,ㄚ ㄇㄟ,ㄈㄨ ㄌㄟㄈ ㄨ ㄌㄟ,ㄎㄚ ㄙㄚ ㄨㄚ……,一個小人站在屋簷底下等媽咪送傘來,媽咪怎 麼還不來呢?媽咪怎麼還不來呢?
唱完了我就唱小黃花,這次我還學小姊姊,站起來比兩下,再蹲下去,兩隻手 合起來,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黃花。寒子一直笑,笑得吭吭嘰嘰的,縮成 一堆,大眼睛瞇成一條長長的線。
「換你啦,換你啦!」我彎下身去拉寒子,她還在笑,笑成一小團,像小咪嗲 一樣,我就拉開她的手,鑽到她懷裏去拱她。好半天,寒子才坐起來,眼睛黑沈沈 的想了一下,站起來,到床邊的櫥子裏掏了半天,拿了條大紅手絹,站直後開了口: 「日頭出來太又圓,鳥兒叫連天,挽著竹籃上南山,草上的露水還未乾,……」寒 子唱起歌來聲音細細尖尖的,還一扭一扭的,好奇怪。可是寒子又唱得好正經,眼 睛也不看我,紅手絹一甩一甩的,兩隻手還各捏著一角,絞呀絞的,用嘴咬著,把 我看呆了。我從來沒看過寒子這麼漂亮,臉兒紅紅,長長的眼睛瞟呀瞟的,就是沒 瞟到我,看著看著,我都快不認識她了。
「寒子你的小娃兒是細妹仔還是小癩仔?」我想到一個小小圓圓的娃娃,長眼 睛飛呀飛的。
「甚麼?」寒子停住了,嘴裏咬著手絹,眼睛眨呀眨的看著窗外。
「寒子,寒子。」我拽拽她的褲子,她低下頭來,皺了一下眉,又仰起頭來, 我站起來想要抱她的腰,寒子卻突然把我一堆,跳下床,三下兩下就跑出門了。
寒子寒子,我趕快追了去,外面嘩啦啦的突然雨大起來。我瞇著眼,看著寒子 跑在田埂上,長褲已經濕淋淋的纏在腿上了。
我也衝進雨裏,一面跑一面大聲叫寒子,大顆大顆的雨珠把我的臉打得好痛, 一張口,就是一股股冷風往裏灌,田埂才沒跑幾步,拖板就叫爛泥給粘掉了,可是 我還是繼續跑,小河嘩嘩的流得滾滾混混的,我怎麼喊,寒子都不回頭.
才跑上鐵道壟,我就跘倒了,下巴磕到鐵軌上。我想站起來,卻怎麼都動不了。 寒子!寒子!我大聲的哭喊起來,雨好像要把我打進地裏去一樣。
好費力的抬起頭,寒子站在壟下的小路上回身看我,我眨了眨眼,寒子一張白 糊糊的臉,嘴巴大大的張呀張的也不知在喊些什麼. 寒子──嘩嘩的雨聲裏好像還 有轟隆隆的雷聲,寒子突然朝我跑來,我抽出兩隻伸向她,寒子我好冷又好痛。寒 子衝著過來,臉煞青煞青的,我還沒碰著她,她就向我狠狠的猛一撞,「寒子──」 我向後滾了下去,滾呀滾到爛爛泥土的水田裏,冰冰的,到處都是轟轟隆隆的,好 像還有火車的汽笛聲,我的頭好痛,好痛,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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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 有個小人細細的聲音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 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好多好多大人跑來跑去的,愈跑愈大,然後滾呀 滾,一個個都滾到河裏去了。小河也在唱歌,唏唏嗦嗦的,可是我怎麼聽也聽不清 它在唱些什麼,我想問小河,可是一張嘴,吱的一聲,我蹲在樹枝上是一隻小蟬了, 油加利樹搖呀搖的。我伸開翅膀向太陽飛去,可是飛著飛著,太陽變成了一朵好大 的車輪花,向我滾過來。媽咪和小姊姊在遠遠的地方走著,走走就飄起來了,我也 要飛過去,可是霧又升起來了,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和轟隆隆的雷聲,有個小人細 細的聲音夾在裏頭,斷呀斷的飄著。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媽咪,我的頭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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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我的頭好痛。我常常跟媽咪說,媽咪總是緊緊的抱住我不說話。小姊姊 也是,她教了我好多歌,我老是一場覺起來就忘了,小姊姊要唱半句:「老鼠家裏 怎麼樣?」我才會接下去:「嫁姑娘。」小姊姊就笑著抱住我倒在床上,揉我的頭 髮:「傻妹妹,傻妹妹。」
小姊姊現在是中山國校一年級了,天天揹著書包上學去。上午我就只好一個人 在家玩,守在小妹妹的搖籃車邊看她玩手指頭. 我很少出去和小朋友玩,因為我說 的話他們都聽不大懂,而且我的左腳有些跛,怎麼跑都跑不快,可是我寧願在家乖 整天,傍晚媽咪會帶我們到村子的廣場上去等交通車接爸爸,晚霞紅通通的,媽咪 的短頭髮在風中揚著,我記得有雙長長黑黑的大眼睛,還有粉藍粉藍從天邊流下來 的小溪……,我的頭又昏昏的了,就對媽咪說:「媽咪你的頭髮好烏哦。」媽咪笑 著糾正我的國語,我總羞得掀起小裙子來遮住臉。
爸爸都是坐第二部車子,爸爸總是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媽咪,我說:「畫小ㄌ ㄣˊ. 」我的大門牙在床舖底下,說話老是漏風,可是爸爸聽得懂,「好,畫小人。」 小人是由一個小圓圈五根線組成的圖畫,每天晚飯後,我和媽咪小姊姊都排排坐在 小板凳上看爸爸在黑飯上畫小人,我們總笑得東倒西歪,小人會跳舞,小人會抓癢, 會巴巴,男小人還會和女小人親嘴嘴,像爸爸每天清晨上班前躲在門後親媽咪一樣, 羞,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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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過去,我就要進中山國校了,以後也可以神氣的揹著小紅書包和小姊 姊走村子後面的長長田埂上學去。小姊姊會邊走邊唱:「路邊一朵小黃花──,下 面怎麼樣呢?」我接著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黃花呀……」我好 想唱給一個人聽,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我的頭又昏昏了,想睡覺……
,媽咪,要是我睡著了,請您替我繼續唱,唱到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黃花……,唱給誰聽呢?……就唱給阿公家龍眼樹上曬太陽的小咪嗲聽好了。
晚安,媽咪。晚安,天父。
一九七七、二、一五
(本文錄自朱天心短篇小說集《方舟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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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凡内早餐
职棒六年,职场九年的春天,我初初萌生想要买一颗钻石的念头,而且要就非 得是一颗第凡内的独粒钻戒,可不是其他任何品牌或老土银楼的,也不要彩钻碎钻 拼嵌的……我要一个白金指环、六爪镶嵌的典型第凡内圆形明亮切割的钻戒。
为什么呢?
为什么非得是第凡内的?为什么……会是钻石?
常识告诉你我,全球一般大众手中拥有的钻石至少超过五亿克拉,若是哪一天, 一向垄断掌控全世界80%钻石原石的生产买卖库存的德比尔斯公司(De Beers Consolidated MinesLtd. )失控或倒闭(虽然很不可能),再无法控制如澳洲、苏俄、萨伊、波 扎那在内的诸国尚存地底的丰富钻石矿藏,那么,穷我所有能力拥有的不到一克拉 的价值,与一朵新鲜的玫瑰花或一颗俯拾即得的美丽鹅卵石,还真难以比较得出呢!
所以与保值无关。
尽管我很倒霉的抽签中了办公室里这个月的会钱,被迫拥有一笔七、八万的闲 钱,我不能出国,因为已经无假可请;我当然不会傻到存银行定存活生生的被通货 膨胀给吞噬光;我连无风险的低利借人都无人可借呢;房子和看得上眼的车子买不 起,而且多少我仍然有些心存侥幸,也许未来的结婚对象会拥有其中一二,或至不 济到时再在爱情的催眠下甘愿一起辛苦努力吧。
但也不是有一笔闲钱才有这个想买钻石的念头的,以往,每逢中签或会尾,我 几乎不需任何考虑的选择出国旅游,或做一项有效率、理性的开销,例如搬迁到我 喜欢的区段巷子里的顶楼违建套房,预缴押金和全年的房租;我还投资过以前工作 过杂志社的年度增资;我也曾经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情给老爸帮助大陆亲戚做乡镇企 业……
公元前数百年,钻石在印度首次被发现,人们深信它能保佑佩带者免遭蛇咬、 火烧、毒侵、疾病、劫财及诅咒。
希腊人称钻石为adamas,意即不能磨灭。
罗马人用它来切铁。
中国人用它做雕刻工具。
所以,除了钻石,还有什么比它更适合志记永恒不渝的盟誓?
美钻传真爱,此情永绵绵,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
……
广告这么说。还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当然我不是指真爱或绵绵真情什么的— —不朽、永恒,想想看,当你拥有的东西会长命于你、甚至不灭永存,它不因你、 它的物主的不在而不在,好比说你喜欢的那颗四四·五克拉,以其不祥的传奇历史 名闻于世的HOPE蓝钻,此钻因其切割后最初购得的主人亨利·菲力·Hope得名,它 在害遍了历届主人后,目前收藏于华盛顿史密桑历史博物馆。
FLORENTINE钻,重一三七·二七克拉,美极了的金黄色钻,双玫瑰式切磨成一 二六瓣面,是最有名的意大利宝石,相传最初由法国公爵所拥有,后来辗转落入奥 国国王手中,最后随奥匈帝国的灭亡而不知所终。
不用说了,它大约像一只异教神像的眼,兀自闪着冷冷的光辉,在某一架王公 贵族散落的枯骨堆中吧。
一点点的不公平、一点点的恐怖……为什么?为什么想拥有一个肯定在你身后 会不朽不烂的东西呢?
年前不久,我很莽撞,因此反而成功的邀约了一名据说久已不接受媒体采访的, 该怎么界定她,她曾经跨足过两三个圈子,最初是以写作类似保育文章起家的。之 所以说因为莽撞而成功,是从我的同事们脸上压抑但仍然掩藏不住的波动中看出, 原来我中了大奖!
比较愿意与我彼此示弱的小慧告诉我,她们根本不敢找那位作家,以下就称她 为A 吧,因为A 近年打死不上任何形式的媒体,听说就算你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她保 密甚严的电话、并突破传真机或答录机的空档,居然直接是她本人接听,也一定被 严峻冰冷的声调毫不犹豫拒绝,并且还质问你电话号码从哪里要来的,一副非要追 究出泄密祸首不可的样子。
我回想着,当初我是如何让A 好像没什么太多考虑就接受我的访问的……我好 像没有任何礼节的劈头告诉她,我高中时候很喜欢读她的文章,我很想知道她这些 年好吗,在做什么,因为完全看不到她的消息,而且她也没有任何近作。
其实我进这一份专业杂志不到一年,大概对行规,也就是同事们心中的大牌小 牌、合作的或难惹的采访对象不甚了了,没有小心翼翼的预设任何立场,反而使我 显得充满初生之犊式的天真热情,让人不忍狠心拒绝吧,小慧这么说过我。
总之,我和A 碰了面,而且是依我的时间我的地点,其中还因为我们公司尾牙 而改约过,不过这是她的意思,她说她时间很自由,尽管配合我的上班和习惯去的 地点——这简直又让同事们脸上的血脉轻轻跳动了一下。
距离上一次看到A ,可能有近十年了,不过那次是隔着遥遥的人群,她和一些 前来声援的社运人士一起,我们坐在校钟下进行第三天的绝食抗议,我这么告诉她, 以做为我说“你都没有变吔”的证明。
A 并不谦辞,也没任何要与我一起回味往事的意思,她且对我的问题有点答非 所问,尽管我所工作的杂志不大同于其他广告气息浓厚的同业杂志,但也难以把她 近于大隐于市的素朴生活哲学装进我原先预设好的主题里,我们只好很快有志一同 的结束访问,一起回到平常人的模样。
这也很有趣,根据我的经验,“采访”,简直就是一场表演,访问的人假装自 己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受访者则当场扮演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世事皆 有一肚子独特见解的人,所以我特别喜欢访问结束的那一刻,仿佛魔咒解除,大家 重新做人,我的受访者,常常连小自这家餐厅的来历或招牌名点、大至近日政经、 媒体、演艺圈的热门闲话都不知道呢!
重新开始做人,我们各自重点了一份饮料,就在等待我的花茶和她的热咖啡时, 她略有点抱歉的告诉我,之所以接受我的访问主要是想跟我聊聊天——
跟我?!
她赶快补充,她的生活圈子久已没有新人类这个年龄层的朋友,她认为,这是 个极自然的机缘,希望我不会介意。
我沉默着,忍不住想到前不久某位高官才指示交办相关单位研究“新人类”, 他充满自信肯定的语调,让我以为好像这世界真的新发现一种新人种,而且在基本 的解剖学和生理特征可以使用科学方法明确检验出,好比你的染色体有一对是如何 如何,你的左脑前叶是怎样怎样。
在A 的眼里,不、耳里,因为她下决心受访的当时我们是透过电话,我是,新 人类?我记得看过的资料里,A 顶多大我十岁,但我觉得我疲惫憔悴过她十倍(不 管她说的素朴生活方式是真是假),我的生活远较她说的素朴生活(就算是真的) 要艰困十倍。
就在那微妙的沉默里(她非常善解人意以致误以为我在生气),我才看到她左 手中指上的那颗闪着火光的钻戒,第凡内的白金指环六爪镶嵌,过往我在广告页上 曾经看过却毫无感觉的,可能是她指头很瘦的缘故,指环容易转动,刚刚受访表演 时,钻石一定转到手掌内以致我没注意到,现在,静静停在她手指背上,小小一料, 不会超过五十分,非常非常,素朴的一颗钻戒。
——异教的偶像,是金的、是银的、是人手所造的。
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
有耳却不能听,口中也没有气息,
造他的要和他一样,凡靠他的,也要如此。
——诗篇一三五篇
我想起一位我曾经喜欢的浪漫男作家,他描述旅居日本时电车上看到的日本上 班女性,有时即使有空位也不坐,而只静静的面窗不言不笑的凝立着,令他想到庄 子里写到的尾生之信,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梁柱而 死。
后来我在别处生活情报读到,日本的职场女性,由于一整天得对客户、对公司 里的男性同事和上司殷殷笑语不停,便下班后宁可面壁以放任自己一张厌烦疲累垮 掉的脸,也不要因面人坐着又必须对即使是陌生同车人又忍不住得重新挂上的谦冲 婉约的面具。
后泡沫经济时期,我是说日本,疲惫的职场女子,常以不可能买得起房子的闲 钱例如年终奖金,为自己买一颗一克拉的钻戒,以犒赏或抚慰自己整年的辛劳,故 有所谓一克拉女性。当然,我才看过这则报导没两年,已很可思议的发展到为两克 拉女性了。
也是因为要犒赏抚慰自己的辛劳,才打算买一颗A 手上同样的素朴钻戒吗?
Star of the South ,南方之星,重一二八·八克拉,是一名巴西女奴在矿场 无意中发现的,不用说,它的发现,使她因此重获自由。
依照贝魁尔在《社会经济和政治经济的新理论》的说法——出租自己的劳动, 就是开始自己的奴隶生活——我做女奴,已经有九年了。
我需要一颗钻石,使我重获自由。
差不多同个时候,我日常下班等公车的地点,一幢经年在敲打装潢的建筑物终 于开幕了,是一家精品百货公司,我曾在一次穿得比较正经的时候进去匆匆逛过一 圈,仿佛在逛一座现代博物馆,没有一样东西是我买得起的,大概它的营业额是靠 百货公司后面那幢住有院长夫人综艺教父股市大亨们所支撑,——过多有用东西的 生产,会生产出过多的无用人口——《手稿》这么说过,然而“无用的人口”,说 的是我,还是供养这家百货公司的官夫人和大亨太太们?
我每天必须被迫在这里等公车,冷雨天气,通常就得停留更久,即使偶尔没带 伞,我也不愿意再进去等候,尽管它的一楼大厅有很多美丽舒适如同五星级饭店大 厅的沙发座椅任人使用。
现代博物馆临人行道的一楼橱窗仍在装修,布幕掩着迟迟不开,我往往对着它 发呆,借尾生之信的姿态不去面对同样每天在等公车、已有些面熟的路人甲乙丙。 这竟渐渐成了我每天唯一很自由、很心灵的时间,我甚至为此放弃了看一份晚报佐 一杯三十五元咖啡以躲避交通尖峰的习惯。
——在中世纪,一个等级只要它能佩剑,就成为自由的人。
在游牧民族,拥有马,就能成为自由的人,并有可能参加共同体生活——
如何我认为在那冷湿、等待回巢穴的时刻,一颗钻石,可以使我成为自由的人?
自然我想到小马。他的标准说法一定是,你这是被商品美学刺激控制所产生的 假需求…
…而我的天啊钻石,岂不是最典型标准的商品拜物教的象征吗!想想看,比AT &T 、日产还庞大的跨国垄断企业De Beers,一面默默而精妙的控制全世界钻石的 生产供应,又同时透过各种媒体广告大力鼓吹——尤其是爱情与钻石的严重关系。 不是吗,我一些恋爱中的同事们就大有人以为,没有钻石就没有爱情,更多男人好 像也真以为,没有钻石就得不到爱情呢。
我和小马当然就从没过过彼此生日或圣诞节、或中式西式的情人节……等等这 些商人们强力动员的节日,当然那时候的情人节,也没像现在过得这么认真。
现在的情人节,从年假结束就等于开始了,办公室的气氛不下于放假前的猜测 年终奖金到底发几个月的那般诡异,这种令人紧张窒息的气氛到情人节前两天到达 最高峰,每见花店小妹又送一大捧花进门来,大家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像在静待老 板即将宣布与人事调动有关的消息。
但是结果往往有很大的出入,例如我们以为没有男朋友的A ,她桌上有四五把 玫瑰和一大盒巧克力;约会不断的B ,桌上只有一把玫瑰,我们猜她那一把一定来 自某厂商的老板,而那老板一定是情人节会叫花店送出个十几把玫瑰花只除了他老 婆……不过大体来说,每个人桌上总不冷清,但我得承认在我桌子还空着的那几天, 确实几度必须忍着不去花店订把花送自己,并巧妙的署名知名不具。
小马在的话,不知会不会被迫行礼如仪的送我,或送他目前的情人,花或其他 礼物?
没有太久前,我在喝午茶的地方翻阅一本过期不久的政论杂志,其中访问包括 小马在内的几名前学运分子的近况。
应该是出国已第七年的小马,回答记者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时,小马说,等一 两年博士学位拿到后,必会继续回岛内参加反对运动、永远坚守反对运动的阵营, 而且不用说,自然是民进党了。小马这么强调着。
念政治的小马,竟然无法预测不过他受访的一个月后,他以为会是永远的反对 党就在台北“执政”,也不会料到当初我们一起坐在校钟下绝食的伙伴,已经穿西 装打领带在上下班,并且手里握有可以做事情可以直接影响人民生活的权力了…… 解严前就出去的小马,对台湾的理解想必还停留在解严前,大概也只有那样的台湾、 那样的人民,才激得起他,才是他想保护想拯救的对象吧。
我觉得小马和A 在这一点上都很像,在他们脑子里,“人民”是抽象的,假人 似的,但他们对这个假人充满无限的感情,一说到那两个字,眼睛就会异样的水光 温柔,仿佛活生生确有一个善良、受尽种种压迫、集所有美德于一身的人,在等待 他们解放救援。
为什么说是假人呢?因为要是把“人民”落在我那些同事身上,落在现在的我 的身上,我们需不需要拯救保其次,最重要的,这么样好多的“人民”,是他们想 保护、想拯救的才有鬼!
……这大概是为什么他们老爱留恋解严前的原因了,因为只有在那样的美学气 氛下,才有他们的存在空间和必要性。
这我也才想清楚,那天对A 说不上来的烦燥感,尽管她问任何问题时都带着她 那一代特有的稍嫌体贴和教养的谨慎,比如她问我的政治立场时还会脸颊一红,仿 佛问的是我有没有男朋友、和男朋友上过床没。我说市长选举我的选票是投给某某 某,她问原因,我说因为他长得帅呀,而且常模仿他讲话的XXX 也甚为有趣。
A 问,那我可也是同样支持他所属的政党?
我说他的政党如何如何老实说与其他党一样我难以分辨,因为你知道,他们的 话都同样说得好听又无趣。
A 再问,我可知道我选的市长背景,例如他曾经为台湾的民主运动受过苦难坐 过牢?
坐过牢?那不是一种投资风险吗?你在他们所说的威权统治的第三世界搞反对 运动,本来不是就得承担这种风险吗?就跟我们投资朋友开小店,我们买股票,有 赚有赔,而且比起某些他们的前辈,他们在盛年就已经得到立即可见的收获,在我 看来,投资报酬堪称合理。
我这样回答A.
A 不愿意相信,继续追问我,你们新人类都这么想吗?毕竟,能不能带着一些 感念他为“人民”牺牲奉献的心情来支持他?
我觉得A 好天真,拜托不是纯情派的婚姻才有法律效力吔,两个有钱家族基于 门当户对和利益结合在一起,难道就没有法律效力?!要是投他一票的“人民”, 个个都聪明无私、个个都基于神圣伟大的理由,这样的社会早也用不着他来拯救或 启蒙了,拜托我这样的理由也是一票,这一切,应该是他在之前就该预料到的。
但是,“人民”真的是那么健忘吗?A 问。
不上历史课的话,他们(我也仿佛在勾描一尊活生生的假人)、他们哪有必要 和工夫回头看过往,如果这叫健忘的话,他们一样健忘了国民党曾经在台湾经济发 展上的一些成绩,但你不觉得国民党三不五时向我们人民邀这个功是很恶心的吗? 同理。
可是这怎么叫做“过去”呢?一切都还活着、在着,都还不是历史……A 忍耐 着说。
对我而言,除非强迫我上一堂超过我经验的历史课,不然我还在念幼稚园时 (我当场夸张的把年纪降了五六岁),你们到现在还费尽力气在痛骂的那个老独裁 者就已经不在了,我在初中时候常常被街头抗争运动害得上学迟到罚站,我考进高 中那一年成立一个政党,高中三年我们的老师们少有上课不偷听股票行情的,我到 五十岁之前不嫁个有房子的老公我这辈子就不可能有自己的住房……
而你们这些人,做运动的、做生意的,或是二者兼顾的做一些带理想使命生意 的如我老板,我简直不知道你们在烦恼什么?比起我们这些不跟父母住,就得游离 在这个城市各栋屋顶违建的游牧民族,你们都已稳有我们得熬十年才能爬到的位子 和起码的房子车子——尤其一个在“立法院”平日什么事都不做、只消过些时就上 台作势打官员、口口声声发誓并逼人发誓也像她这么爱这块土地的反对党女“立委”, 后来阳光法案公布,平常竞选经费专靠中下劳动阶级五十元一百元捐款的她,拥有 十几笔土地房产,难怪她要这么爱、她会这么爱这块土地——
谁在替谁做事,很难讲,我投他一票,是看他某次上综艺节目被摆布跳恰恰的 拙样子既可怜又可爱,这样的理由拜托我觉得非常够了。
不只这样。我还回答了先前我觉得颇无聊,因此跳过不答的问题,比如说,到 底我如何定位自己?台湾人?中国人?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但在台湾?……
其实如果还有重新选择的可能的话,我比较想当日本人,或什么事也不用做的 在伦敦待一整年,要不去温哥华西雅图住一个夏季,不然只好去加州喽,像电影 《重庆森林》里的王菲,什么理由也不需要。
我还告诉大我十岁的A ,从来我以为电视就是长在每一家客厅墙上的东西;从 来台币就是与美金一比二十六大陆东南亚人人都爱的强势货币;从来中兴百货就在 那里,不然“逛街”“流行”是什么意思;从来民进党就存在;从来陈水扁就是台 北市长——你只要看过电视晚间新闻里那些抢着跟他握手和挤在他身后朝镜头比 “吔”手势的小学生,你就知道我哪有夸张——
A 说的“健忘”,我以为是建构巩固新的记忆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呢。
CUBAN CAPITOL ,重二三·零四克拉,我觉得最美的一颗圆形切割的金黄钻, 采自非洲矿场,不过它并不是镶嵌在任何珠宝首饰上,而是被嵌在古巴首都哈瓦那 的一处人行道上,以作为军用道路指标的用途。
钻石与革命。
钻石与卡斯楚。
不用说,还有钻石与俄罗斯——不过我说的可不是那颗目前收藏于俄罗斯钻石 库中一三·三五克拉的PAULI ,这颗镶嵌在印度皇冠中央的紫红色钻石,曾被俄国 皇室所拥有,为了纪念保罗一世,故名之——
俄罗斯计划明年开始在一个长两百公尺的风洞中制造合成工业钻石,这个风洞 原为了测试火箭与弹道飞弹在重返地球大气层时的反应而造的。机器制造中央科学 研究所的弹道技术主任帕维尔·科亚可夫对路透社记者说:我们的目标是使这个设 备更有经济效益。
更有经济效益?科亚可夫和他的研究人员将不锈钢片掷入风洞管中,让钢片以 十倍于光速的速度(?)撞击一块生铁,这个撞击会造成生铁中碳的石墨碎片转变 成钻石粉来。
于是乎,一个三十公斤的生铁块可生成二百五十公克的钻石粉,科亚可夫说, 他们正在更新设备,以生产较大的钻石,最大的预计可达两千克拉,是现今最大钻 石“非洲之星”的差不多四倍。研究所打算每年作业四十次,每次生产一万五千克 拉,预计一年可产六十万克拉的钻石。
俄罗斯与六十万克拉钻石。
我紧张什么!
不改其志。
就在此时,我等公车的那家博物馆被帐幕遮蔽、装潢施工好久的一楼精品专柜 开幕了,谜底揭晓,是第凡内珠宝公司。
对此,我真是错愕不已,没想到好一阵子以来每天唯一的心灵放逐时间所默默 面对告解的对象是它,这简直使我有如拜金牛犊的异教徒一般。
但是这种荒谬之感很快就被它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给取代。冷雨、交通号志快 故障光了的黄昏,我面对它的时间随着等车时间更加漫长。
原来它贩卖的不只是珠宝首饰(这都是我在人行道上透过落地玻璃墙日复一日 看到的)
,它有银制的文具餐器、有绘着精致花卉的陶瓷器、有手表、丝巾……等等商 品美学制造出来的假性需求,的确我在面对帐幕揭起前并一无所缺,现在,每一样 东西都因为我的想要而感到缺乏。
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严酷的雪夜里踮着赤足看窗内的人家在欢度丰盛温暖的 圣诞节。
我决定要买一颗第凡内的钻石戒指,在情人节那一天,尽管我的办公桌上明显 缺乏的是一把玫瑰花和一盒巧克力。
为什么要在情人节呢?
我早已经不打算接受同事们的游戏规则,好比不经意的问你:“你要在哪一家 吃情人餐?”想当然耳“你有情人,所以一定会去吃情人餐”的语法,只为了表示 所以当然她也一定有情人餐和——最重要的,情人。
所以我当然不是为了情人节次日好戴在手上向同事们做无言但绝对清楚明白的 炫耀。
……
——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
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 分工人变成机器;
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
我回到《手稿》所说,因为我的劳动所创造出的贫民窟,它虽位于冷风长驱来 去的公寓顶楼,却冷湿昏茫犹如地下室,因此跟随我流浪的马与剑、咖啡机与床头 CD都生锈阵亡不能挽救;我的一条心爱的Wedgwood大手帕、与同品牌的红茶杯一样 有着野莓蔓藤的图样,但其洋溢的春天野地的气氛也无法遮挡掩盖住其下两大箱因 为害怕搬家而不再打开的书,这是我喝东西和写信写日记的桌子;一床海军蓝ELLE 毛巾被罩着房东不准我丢的简陋木床,床底满溢出待洗的衣物所散发出来的异味仿 佛小马还和我住一起的时候。
——野人在自己的洞穴中(这个自由地给他们提供享受和庇护的自然要素), 并不感到更陌生,反而感到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穷人的地下室住所却是“具有异己力量的住所,只有当他把自己的血汗献给它 时才得居住”,他不能把这个住所看成自己的故居,相反的,他是住在别人的家里, 住在一个每天都在暗中监视着他,只要他不缴房租就立即将他抛向街头的陌生人的 家里——
《手稿》一百五十一年前这么描述过我的地下室。
我把所有能发亮的灯都打开,歪在泛潮的印度棉毯上看快到月底我都还没打开 的杂志,我订了包括国外在内的四份综合专业不一的杂志,算是一笔开销,尽管我 在公司或附近的茶艺馆、或站在书店就都可看到,但拥有它们,不知为什么要比拥 有一支美丽颜色的香奈儿唇膏、比定期做有氧游温水要让我有安全感得多了——
但可以预见的是,早晚我会在其中读到A 侃侃而谈她所观察到的新人类,如闻 其声如历其境的生动描述诸如新人类没什么历史包袱、好传统坏传统都全丢个干净, 因此也没什么理想价值观可言;新人类政治立场虚无得很,没兴趣细究政客与政治 人物的差别,视从事民主运动如商业行为,盈亏自负,只有成败输赢,不需赋予光 环或鄙薄……
新人类视媒体资讯如神,神决定了一切的意义和价值,任何不存在于媒体资讯 中的事物就等于不存在,因此视知识学问当然也可用后即弃(十五分钟的英雄)… …
新人类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无论付出或索取——,只因他们确实未 经历真正的贫穷和战乱离别,感情无暇如他们自娘胎出来时一样,不多也不少,所 以他们只好用高分贝的音量和近乎聋哑人的夸大动作,来表达自己可能并不确定、 甚至不存在的感情和意见…

新人类是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性别中性化……(因为访问A 的那天,我 才新剪个林强式的短发,单耳穿一只K 金耳环,直筒卡其裤、短军靴)。
新人类的女生在性方面要主动得多,也无传统性别差异所带来的传统负担…… (如果那天我告诉A ,我有时会在MTV 包厢里与当时的男伴解决彼此需要并顺便借 以切磋床上技艺),——或相反,新人类视感情爱欲为负担,怕吃苦,宁愿过无性 的生活……(一如我那天告诉她的)。
我告诉A ——一意识到她可能期待得到的答案(如我有时或常常在MTV 包厢和 男伴怎样怎样的)——我给了A 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我告诉她,保持无性生活无非 洁癖罢了。因为你怎么知道平常看起来整洁怡人的男人可能有口臭,你知道,那是 非常有可能的,这年头只要在做事的人,谁没有胃病、牙病、肝病或失眠什么的, 最重要的,你怎么能毫不考虑的相信对方可能如罗曼史小说里那样不择地皆可出的 神勇动人,并且还随时一身整洁性感的内衣裤?
万一他临场不行、或能力平平,弄得我徒然骨盆充血或一身湿脏,拜托我又不 是他老婆,我才没半点道义情感愿意忍耐同情包容抚慰他吔……
新人类而且习于接受影像图画、远离文字……(如果那天我告诉A ,我常看 《城市猎人》《蜡笔小新》,并从其中得到颇多创意点子)。
新人类成长于台湾经济起飞后,不知储蓄节俭为何物,物质倾向很严重,消费、 透支(刷卡)力惊人,她还可以佐以美国罗普调查机构的研究报告:这批新人类的 消费力每年高达一千二百五十亿美元……(如果,如果我访谈她的当时,手上戴着 一只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第凡内钻戒)。
我开始为购买一颗钻石做准备。
钻石的颜色,由微黄、褐色到罕有的粉红、海蓝、绿及其他缤纷的彩钻,唯最 佳的钻石是不含任何颜色的,完全无色的钻石能像三棱镜似的让光线穿透而化成一 道彩虹。——把完全无色的钻石送给女人,就如同把一颗纯洁的心交给她——De Beers 公司这么说。
净度,大部分的钻石都含有非常细小的内含物,内含物数目愈少及体积越细微, 不会影响光线通过,钻石也就越美丽。钻石是所有宝石中最晶莹通透的,完全无内 含物及表面瑕疵的钻石非常罕见,价值因此不菲。选购女人、不,钻石,越无暇, 就越罕贵美丽。De Beers公司如是说。
克拉,众所周知钻石的计量单位,也是衡量并决定钻石品质和价值的四C 标准 中最容易判断的特点。良质钻石通常有不同大小、不同形状可供选择,相信她绝对 不会介意优质美钻为她带来的额外重量。De Beers又说。(还真会说!)
车工,根据原石本质,钻石被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如圆形、榄尖形、梨形、椭 圆形、长方形、心形。钻石是目前我们所知最坚硬的物质,且它对光线有独特的处 理能力,钻石能把光线在其内部反射折射,并能将光线析分为光谱色(色散),从 而产生灿烂夺目的光泽和火彩,当然这一项重任有赖于钻石切磨师。De Beers如此 坚称。
坚硬如钻石,曾被认为是不可切磨的,直到印度的宝石工匠发现,钻石,是可 以用另一颗钻石琢磨以除去表层,使钻石生辉。
其后至十五世纪,比利时的切磨师Van Berquem 发现用沾有钻石粉的铁圆盘, 可以磨出钻石的瓣面。
十七世纪末,威尼斯人Peruzzi 发明了五十八个瓣面的切磨法,到现在仍旧是 各式切磨法的基础。
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爱迪生制成一盏使用碳化灯丝的灯,(拜托这和钻 石又有什么关系!)拥有钻石的贵族富商于是发现,钻石饰物不仅可以在白日佩戴, 在晚间社交的室内灯光下更可见其光灿,钻石益加大兴。
二十世纪初,Marcel Tolkowsky用数学方法计算出圆形明亮式(round brilliant) 钻石切磨的最适宜角度和比率……也就是A 手上的那一种钻石,我打算拥有的。
钱准备好了——为了避免像那笑话里挑一担钞票进城,买“小姐手表一斤多少 钱?”的乡下人,我还特去办了信用卡——,情人节也还没到,日日我返回我那穷 人的地下室之前,总得在那富人的宫殿窗外盘桓良久,很快地,我从欣赏它的橱窗 摆设、咋舌一只中规中矩的手表要价十万以上,到不可自禁的陷入进种种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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