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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文选

_3 朱天心(当代)
第三齣戲先聽名字就好,「十六夜清心」,講游女十六夜與和尚清心的事。
一開始整個劇場是暗的,十六夜在月光下從「花道」徐徐行出,歌舞伎與能樂 至今仍是只有男子才能上台演出,所以那十六夜雖是男子妝扮成的,身姿卻美得不 得了。她要找清心去做個決斷,哪曉得路上走走鞋絆斷了,那樣一個美極的女子也 會有天文時常發生的邋遢事,真是叫我笑得心都開了,哪管它下去是個什麼悲劇結 果,此刻便是最好的了。只見她路邊坐坐就修起鞋子來了。披肩的衣服時而滑下, 露出誘惑性的紅裏子,叫人看了一呆。她穿的是典型的江戶時代的服飾,窄窄的下 擺,不似奈良朝的那種寬大揮灑,正如同江戶時代是商業新興商人文化的那種繁華、 纖細、婉轉,而奈良朝就是個強大廣闊,但我仍會想到詩經裏的漢有游女,不可求 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啊!
只是十六夜的鞋子走沒兩步又是一拐,她又路旁一坐補補鞋,隨即發話,此番 去去真怕這是個不好的徵兆呢。她也是似憂非憂,那喬作女腔並非如平劇的乾旦, 而只是一種「怎麼樣,我是男子,也就是個男子聲了。」那樣的意思到了就好了的, 我聽了詫異極了,簡直是奶奶的上海話嘛,和天文兩人笑不可遏。
十六夜路上走走竟碰到清心,那清心是個極好看的男子,他正因與十六夜之事 被原寺廟趕了出來,現在準備到外地重新潛修,他把這決定告訴十六夜,十六夜也 歡喜自己愛的是這樣一名有志氣的男子,可是呀,她咬著袖子告訴他,自己已有了 身孕。
兩人慌掉了,在這世上都是沒有根基的人,到頭只得一死。兩人遂決定一起跳 水,此時舞台上的佈景也是好極,是明月當空的江邊,那月色柔和的覆著遠遠近近 安睡著的人家,他們兩個卻只有更珍重眼前的人了。清心高高大大的一襲青衫宛若 株蒼松,而十六夜是女子的面對愛人歡喜得忘了其他,兩人真是最美的一幅畫了, 而這畫可名為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兩人跳了水後,隨即換景。十六夜被江上捕魚的漁夫網起來,死意仍堅,想著 幽明兩隔的清心,怎麼也要趕赴這一程。漁夫自是攔下了她。
而那清心呢?只見他亂糟糟的攀上岸,大呼一聲:「我是想死的呀,誰曉得這 身子自己倒浮浮起。」親眾聽了大笑。他也是有義之人,幾番再想跳水,卻時機過 了真沒能夠,其實也真是他的本命該如此。
後十六夜給漁夫自青樓贖了出來,她仍心懸著清心,交代弟弟帶了五十兩銀子 去廟裏替清心做場法事,那弟弟跟他姊姊一樣也是個走路不經心的,路上摔了一跤, 正碰到在江邊閑遊浪蕩的清心,清心替他揉揉傷,摸到他身上的銀子,想到一心要 替十六夜做場法事的錢還沒個著落,竟沒頭沒腦的向他開口借,弟弟只道自己有絕 頂重要事不能借,清心想想世上再重要的也可有比我這十六夜的,遂硬搶起來。兩 人打了一場,那弟弟一跤摔在個樹樁上,頭磕在上頭死了,這清心也是個一路不徹 底的人,先是嚇得馬上要跳水,試跳幾次,身子顫危危的要下去了,要下去了── 還是一個好險收定身子,看到這裏,我真是不曉得要拿他如何好了。他卻只對天一 聲長嘯,拿定了那銀子,把弟弟推入江裏,隨即將青衫一撩,露者一雙毛毛腿,砰 砰砰的跑過花道,做強盜去了。
第三場景仍是明月當空的景致,那十六夜已是漁夫的妻了。夫妻倆由僕人帶著 出門,想是景況不錯了。那清心黑裏躲在路邊突襲路人搶財物,做丈夫的把妻子穩 穩當當的安置在路邊,自己參進去打。打了大半夜無甚戰果,有一回清心撲到了十 六夜身邊,兩人手抓手,臉湊得那麼近,觀眾跟著緊張極──可是再也認不出對方 了,不只是因為黑。再也認不出了,曾經是那麼那麼親的啊,完全不相干了。
打到月亮淡去了,始有天光,清心見勢不妙,一個脫身,撩起衫子跑了去,而 那十六夜仍兩手撐著油紙傘端凝的立在路邊,她什麼都不憂心的,在這世上,她已 是某一個人的妻了,即使,即使曾有那麼一個恍惚,這個晚上的大好月亮隱隱讓她 想起什麼啊──都沒關係了,那已是前生的事,重要的是她丈夫過來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繼續緩緩上路。是個大太陽的早晨,面前是一長串人世的日子待過,她會歡喜 過著的。啊呀,貝的是個陽光的日子啊,我卻是滿心滿心的悵惘,久久不能解。
初來日本的幾日皆在混混沌沌中,直到今晚突然明亮了起來,在疾行的電車上, 與天文兩人急急講自己的感覺,也來不及理會對方。車停一站,外頭大樓上清酒廣 告的霓虹燈閃著,酒名是「爛漫」,看著看著我也快樂起來了。然而還有一長串的 日子呢,像是第二天晚上的山下先生之邀,這由天文寫寫下了。
爺爺的書房床前一幅自己的字句,江山入夢,我臨睡總去看它一眼,想到睡下 後誰曉得我哪兒去了呢,第二天仍是紮兩隻小辮頂俗氣的逛公司看衣服鞋子巧克力 糖去,不告訴什麼人昨夜裏我是哪兒瘋去了,連死黨奶奶一清找他瞞得個緊。
江山入夢,江山入夢,下回來說說太囡兒,大囡兒又名奶奶,奶奶有個頂小的 女孩叫咪咪。而還有個摔角獨霸家裏的一清大王,而這一清大王竟又是咪咪的兒子 哪!怎麼著也有那樣熱鬧法,下回再一一道來。
六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下)
一開始還是說京都。
話說我們在京都逗留的最後一日,一大早忽然下起大雨來。岡野君是前日晚上 趁我們吃草莓聽爺爺講日本史時已出去調查個清楚,把今天的行程安排得連吃飯可 吃多少時侯,電車幾點幾分的怎麼趕怎麼接都算好了的,卻因為這場大雨只好整個 推翻了,重又冒雨出去調查安排今天的行程,還帶回五把傘。誰曉得雨下下便停, 一會兒還出大太陽,仙枝是個固執的,想照原訂計劃去行,因為原先下午是打算去 是長谷觀音寺的,而仙枝面容長長,最像觀音不過.
眾人奈不過仙枝,只好推翻第二個計劃,照原計劃行。早上是去東大寺,東大 寺的佛像是全世界最大的,聽說單一隻眼睛就有三尺長. 東大寺在奈良公園旁,奈 良公園養了一大堆鹿,公園沒有圍柵欄,鹿卻也乖乖的不會跑到馬路上。我們也買 了專給鹿吃的餅乾,那鹿老遠一見我們拆塑膠袋,便撒腿過來討吃的,我們的動作 若慢些,牠們還用嘴來拱人家的腰,那麼親人,卻也是吃完調頭便走。
那日是個怪天氣,風大得不得了,天空全是又灰又低壓人眉睫的雲,可是天地 清亮亮的。而我們走在奈良公園旁的一條松林道上,那松當真是國畫裏的,三個女 孩只顧忙著又笑又掩裙子,爺爺和岡野君早走在老前頭了,只見爺爺的長袍給風撩 得高高的,人又走得疾,在嘩嘩湧動的松群裏,是幅歷史的畫。而眼前根本不是奈 良,根本不是日本,根本不是民國六十八年,爺爺是杖策謁天子去,而我們卻又是 三朵開得滿滿的花兒,在大地上,而我們終將被繡進歷史的織錦\ 裏. 我眼睛為之 一濕。
到了東大寺,那風更是大得要摸索著走。此時天文的皮包給那風颳了去。點點 也有天文的半數財產和仙枝的全部家當。仙枝也真是莊稼人上城,把來日本所帶的 五萬日幣和山田君送的真珠鍊子全部擱在天文那兒。發現皮包丟後,自然慌得臉都 黃了,先也是四處趕著找找,找到寺外院,見一棵百年大松剛給吹倒橫在路上,風 裏滿是清極了的松香,當地人也都嘖嘖稱奇從來沒有過這樣個大風的。
我們聽了又得意起,想那風原也與我就是個熟相識的,此番必也是瘋癲過了頭 的呢。
中飯就在奈良公園旁的一個吃食舖子裏叫麵吃,一碗雞蛋麵合台幣一百二十元, 我看了總有氣,自己跑到對街的超級市場買了包洋芋片當中飯。天文自是一直懊惱 不已,因為丟的多是仙枝的錢物,自己的那個包包也是去年大學畢業時奶奶送的, 怎麼都追不回了。爺爺為了安天文的心,直說是給賊\ 子摸了去,其實我曉得天文 是忙著按裙子拂頭髮時給脫了手的。爺爺也講給岡野君聽,說日本的賊\ 子是怎樣 的厲害!而那賊\ 子是如何如何的趁著大風把皮包從天文的手裏摸了去的,描述得 活真活現,我一旁聽得又笑又急,看爺爺哄天文哄得那樣認真,又怕當著岡野君講 日本賊\ 子怎樣厲害總會有傷他們的民族自尊,沒想到岡野君隨即也講了一大堆各 種有關日本賊\ 子的趣事給我們解悶。爺爺譯著岡野君的話,我們聽了直笑,卻更 笑那岡野君為了哄我們,不惜把個大和民族變成了個梁山泊。
一餐飯倒又吃得快快樂樂。飯後直奔長谷去。爺爺說,看看這大風可有沒有把 我們的姊妹們怎麼了,那長谷觀音寺是以植牡丹出了名的,此番來日木正是櫻花季 剛過,牡丹芍藥當令,而菖蒲漸盛之時,真是四時歷然分明。
牡丹和芍藥長得十分像,除了分別葉子外,也就是個品氣了。爺爺說得好,牡 丹是小姐,芍菜是丫頭. 牡丹色極多,有粉紅、淡黃、紫紅、淡紫和白色。白色最 好看,因為牡丹真是太艷了,定要個白色才能清它一清,但我仍想說,看了牡丹, 方更懂得唐朝。
從日本回來亦有兩個月了。我的心境與天文仙枝真是怎麼也不一樣呢。初回時 也因著期末考考得焦頭爛額,根本不似她們的仍與爺爺天天在一道似的,寫寫信, 兩人念得愁愁慘慘. 接著信兩人又縮在樓上嘰\ 嘰\ 咯咯笑一整天連飯都可不吃了。 我見了總暗暗一驚,覺得自己火裏來水裏去,總不像她們的那般謫仙似的,卻只管 更悶悶好自己,日本的整個事,人,都給它鎖起來,一碰也不敢碰。哪曉得爺爺來 信上的隨便一句話,「一清頂想念那個短姊姊……」
我真是呀,哎哎哎,恨不插翅再飛了去,永遠不離開,即使就做爺爺園中那棵 白色的小鈴蘭亦好,天天目送一清在門口騎單車,奶奶一步兩跳的蹦進門,「個大 老鷹!」背後一拍的猛可嚇爺爺一跳。還有那爺爺啊,清晨出門打拳去,長袍在清 晨的陽光下拂過我。黃昏咪咪亦笑盈盈的吃喜酒回,穿了一襲最晚霞的衣裳,而那 臉蛋亦是紅馥馥,白嫩嫩的。
一清不會說國語,也聽不懂國語,可是會聽奶奶的上海話。一清跟我廝混得熟, 兩人在院子裏比跳繩. 一清學鋼琴學得極認真,他正練的曲子恰是我小時學過了的, 他彈我哼,一曲又一曲,一清不甘心極了,總想彈出個難倒我的。又一清喜歡找人 摔角,小小的個子身手是好的,在大人的身個子的籠\ 罩下廝打真是力拔山兮氣蓋 世,也就是我跟爺爺天天跟他早晚一場,非得被他拖到地板上絕不罷休。
一清始終記不清我們三人的名字。有什麼新玩具時,總屋前屋後找著用日文問: 「那個較短的姊姊呢?」一清今年七歲,根本小我們有十來歲,可是小小年紀也懂 得疼女孩子,有時看了電視上小孩零食的新廣告,立即跑到百貨公司買了回來泡泡 弄弄三杯,自己嚐嚐才趕忙倒了去,大呼:「好在我先嚐了嚐,那麼難吃的東西幸 好沒給三個姊姊吃。」
這些都是奶奶背後告訴我們的,我們卻哪曉得那麼多,新的世界東西那樣多, 每天晚上皆又疲倦又興頭的回得家,一清睏兮兮的等我們進了門,一言不發的遞給 我們一人一個做成娃娃人形的糖,隨即被咪咪趕了洗澡睡覺去。我們倒倒茶不及換 衣服又圍桌坐下與爺爺繼續說話,那三個糖人兒孤伶伶的躺在桌上,燈光下卻是三 張盈盈的笑臉,我想念一清。
從日本回來後,且有個塵緣未了清,為了這個,自己的整個人不曉得想死過多 少次。反反覆覆兩個多月來,把爺爺一再要我小心人子之身的叮嚀都給不要了。而 此段日子幸而有個阿丁。
阿丁真是陪著我一道低沈低沈低到泥巴裏去,又隨那江上風日一樣的知悅我心。 阿丁是我唯一唯一的親人,此番來世上。然而有一條路,是那樣的,那樣的。我永 遠永遠不忘記。
那條路啊,夜裏長長的紅磚路,星宿海書坊剛剛打烊,大夥路邊吃了綠豆湯一 道走。以炤調皮起夾,騎了小海的高把單車前前後後的跑,君祖走在路上眼睛始終 不離她,想到阿丁說他們兩人真是對革命兒女。小海和天文在前頭說著三三做學問 的事。我和阿丁殿後,也是他陪我們走到國際學舍搭車,我們亦陪他走到國際學舍 搭車。
我們也不說話,只管這樣走著走著,兩旁是新起的大樓,月亮在其間疾疾行走, 夜風涼涼的微微一吹,呀,我惆悵起來了,想到阿丁的文章,阿丁的人──阿丁原 來是大家的,是世人的,像寶玉,像爺爺,我縱是世上絕好的女子也不可心存獨佔 …
可是那條路是這樣的,這樣的……,我但願它永遠走不完,三三人是這樣的年 少,手攜手的正趕場歷史的集。
此後我常常一人去淡水寫稿子看書。看著江上的風日,寫累了便一人坐在臨海 的短牆上唱歌,那海風也是一陣陣猛來,把我的歌聲總也颳到哪兒去了,也是整個 人乾淨到無思無想,那日日的晚霞總讓我胸中又燦爛起。
一回車過關渡,見鐵路旁的荷葉田裏一枝娉婷的白色荷花蓓蕾在晚風中,當下 決定第二天一定來看它。第二天早上果坐車赴淡水,看到它了,開得滿滿的在七月 的辰光裏,那匆匆的一世一照面──世事是好的,是好的,而日後我又當是孑然一 身的了。
那幾日的天空真是太藍太高了!我日日終想找輛單車在底下騎它個永無止盡。 想著台北街道的樹多與我有過誓言,這回欲與它們敘敘這幾年間的事兒。然我心中 終有一事不能解,想到遙遙遠遠的冬天晚上,暖黃的燈光下,一個男孩對我唸道,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 難再得。」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我想念極了奶奶。
昨日仙楓自日本來台灣作數日之遊,帶了諸多形形色色的禮物,其中一罐咖啡 是奶奶特別帶給我的。抱著那罐咖啡,屋前屋後的走,出門看看十六的月亮,忍不 住流下淚來。其實我一直也不喝咖啡的,在日本時,奶奶為要我們喝牛奶。
也是早上一杯晚上一杯的摻著咖啡去奶味。那咖啡牛奶的味道真的是好極了, 要回台灣的時候,奶奶還一再叮我:「個小咖啡精想我的時候打個電話來,泡杯咖 啡給你電話裏灌過去,看你還想我不想!」
奶奶真是開朝代的英雄豪傑,跟她在一起是人世的一切委屈皆沒有的,絕對沒 有皺眉眼淚的日子!我想到奶奶的疼我們,臨睡前替我們掖被子講笑話,當我們公 主一樣,而奶奶自己睡了一個月的行軍床,早上起來還跟我們誇口,看有哪個睡相 能跟奶奶一樣的,一夜下來被子不落地,說著得意起來,比劃著手腳,做個楊四郎 的馬上英姿,爺爺縱使平日常與奶奶叮叮對對,此時也是眼睛滿滿是笑,而奶奶真 是我們的弟弟,我們又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能有個這樣的弟弟,我一個箭步上去,照 弟弟面上親一記。
以前每念及爺爺,總想到爺爺說玉,那是我不能懂的,我總想要自己是個金剛 不壞之身來面對世事,而爺爺是要做玉。我想到爺爺一生的境遇,想到爺爺做學問 的孤單,甚至想到道統血統……可是呀──,來說說咪咪。
那日我們去遊多摩川上游,天氣乾冷,而那兒的景色完全是常看到的風景畫片 裏的瑞士山中的景致,身在其中,真的是很異國情調. 我們三人隨著爺爺沿著河走 走進深些的林子裏去,一個小亭裏有口大古鐘,每人都重重撞它一記,那鐘也是個 不容易撞的,但鐘聲仍洪洪的在山裏盪著盪著。再走幾步,只見高高的石階盡處三 個大字,寒山寺,石階上滿是苔綠,我和天文對望一眼,想到日後回大陸上又是哪 一種情緻呢。
只見林子深處一個藍色的身影一閃,過一會兒,徐徐的走下石階來的竟是咪咪, 真是詫異極了,在這深深老老的地方!咪咪也不驚,說是上午就來了,一人在山裏 已經走走看看有半日了,而且是常常一個人來山裏走。
看著咪咪白衣藍裙好清爽相,忽然好多感覺,理不清。此時仙枝卻鬧著來一道 唱「楓橋夜泊」,也就是我們三人唱,我專神的唱著,夜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 對愁眠……,而此時此景是姑蘇城外嗎?
唱完了,天文仙枝不好意思起來,儘衝著爺爺傻笑,我轉身去找咪咪,見她在 爺爺身旁正定定的笑著看我們,一下我都懂了,放心了,那種放心是好難好難說的, 我曉得爺爺還是不孤單的,是不是,爺爺?
六十八年八月十日
(本文錄自作者的小說暨散文集《昨日當我年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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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遊者》說明
父親不在的這兩年多,我始終無法找到適當的言語文字來描述這前所未有的處 境和感受,勉強借用姊姊天文的話:它像一顆發射成功的人造衛星,無重力,無意 志,不過是放到軌道上就可以運轉自如了……
這一段是她《荒人手記》中荒人收留的無名魚. 何以僅能以無名魚自況?
因為,父親的不在,我才發現與父親相處的四十年,無時無刻無年無月我不在 以言語以行動挑戰他的信仰、情感、價值觀、待人處世、甚至生活瑣碎。
我挑戰他對待朋友後輩深情溫厚,遂得以放膽尖刻孤僻;我挑戰他虔誠的基督 徒信仰,得以侉言自己是不可知論者並與各路神鬼相嬉;我挑戰他的總是無限善意 看人看世界,得以窮究壞人壞事並妄想遂行正義;我挑戰他簡直公務員似的除生病、 出國無一日間斷的在家中一角寫作(是我多麼想念、無法磨滅的風景),我遂得以 任性的動輒停筆個三年五年;我挑戰他始終精神奕奕好奇專注周遭大小事物,我遂 散漫頹唐十分虛無;我挑戰他的一直會在那裡,以致一直以為他在盛年而自己十五 六歲,永遠永遠. 原來,我一直靠著不斷的挑戰父親,才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在哪 裡,才知道自己是什麼,才不致「無意志、無重力」的漂移著。
(我真怕父親畢竟受苦了,因為我的沒有一刻休止過的挑戰。)
《漫遊者》所收的短篇是在這樣的狀態寫就的,另一篇文字〈《華太平家傳的 作者》與我〉基於同樣的理由一併收錄。
無名魚的日子尚有多久,奇怪我並不措意也不做努力,彷彿酒醉後坐在微風天 的風帆下,醺醺然,那荷花,好香。
《華太平家傳》的作者與我
啊,老船長死亡,時間到了!起錨吧!
——波特萊爾〈旅行〉
父親離開以後,最立即明顯的不慣就是,以前每隔幾天便要發生一次的:我在 浴室裡大喊:「大,救命!」大是我們山東人喊父親,救命是隱形眼鏡在戴的過程 中又不慎掉落哪兒了,這時,平日慢動作的父親,總在第一時間,擱下手邊正在寫 著的《華太平家傳》,打把手電筒推門來解救。我扎煞著雙手、盡力保持鏡片掉時 的姿勢,不敢挪移寸步,父親總非常耐心的搜尋我身上、洗手檯、水龍頭、乃至馬 桶磁磚地上,在我很容易悲觀的「算了算了!大不了花錢重配!」聲中,父親總不 發一言的為我找到,從無例外。
不習慣的不只這些。沒出門的白日裡,大多是我和父親各盤據餐桌客廳遙遙相 對,晚報來時,通常也是我們擱下書稿的下午茶、和我的時事評論時間,我總是邊 看報邊批評,反倒像個火氣十足、不合時宜的老頭兒。父親總邊吃東西邊做我的好 聽眾,同意我的說法時,便搖搖頭苦笑。
父親不在,沒有仰仗了,奇怪的是鏡片再沒掉過一次,但仍恍惚以為,只要喊 一聲「大,救命!」父親會奪門而入,仍老是看到報上CoCo的漫畫就本能望向父親 的座位,父親每星期一次的把包括《商周》、《新新聞》上的CoCo漫畫剪收齊了寄 給上海也愛看政治漫畫的親戚。
不適應的只有這些嗎?
過往,我們總是餐餐都像除夕團圓飯,一定擺妥了桌子,全家大小坐定了才一 道吃,邊吃邊話講不完,不論忙閒,不論晴雨。在我們家住過兩三日的阿城就邊抽 菸斗邊望我們一桌驚歎:「真是山東農民!像要下田幹活兒似的頓頓扎實!」阿城 是餓了才吃。
材俊上班、盟盟上學,變化不大。我們女的幾個卻往往下午一兩點在吃早餐, 飯桌空空,媽媽剛吃畢超市買的現成餃子,天文慢動作切水果丁佐優格,我以三塊 (或更多)希爾頓黑巧克力配美心的特調紅茶……,「那時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
我們每天總會因觸景而憶憶父親,但都講得假假的,不關痛癢,因為不約而同 害怕極了誰誰眼中一閃真情的淚光會當場引爆不能想像的場面。我們且把父親的骨 灰盒擺在他與母親的臥室床頭,未設任何案頭祭拜形式,每出遠門前會去摸摸它, 覺得那只是一項與父親有關的紀念物,並不覺得父親在那裡. 我們且沒遵守任何規 矩的遊蕩好遠(雖然父親在時我們也常這麼做),天文先隨《海上花》去坎城,除 了首映一步沒踏入與影展有關的任何場子,自己在鄰近小鎮遊蕩半個月。夏天,我 和媽媽盟盟去歐洲一整月,城與城之間搭火車,城裡鎮裡便用地鐵公車和走路,每 天不到九點天黑是不回旅館的。我想試試看,能跑多遠. 予好友的一封信裡,我曾 試圖描述:父親不在後的最大不同,覺得自己像斷線風箏,可以無罣礙的四下亂跑, 但我簡直不知如何形容這全新的感覺(是好是壞?)……
我走在黃昏長滿野花的古羅馬廢墟的巴拉丁丘,在西斯汀教堂仰望米開朗基羅 的創世紀,在烏菲茲美術館看達文西、拉斐爾、喬托的聖母像和宗教畫,在羅浮宮 看維洛內歇的迦納的婚禮……,一點感覺不出父親會在其中,因為父親曾經回答人 家詢問關於對死後世界的想望,基督徒的父親說,應該是在天國做他喜歡的事情例 如寫作。我且走到了天涯海角(時差八小時,我到過的緯度最高地),站在凱爾特 人昔年為阻擋維京人所建的廢城牆垣上窮盡目力望向天邊,絲毫感覺不出父親可能 的去蹤。
變得很幼稚、無知。過往所具備的一些知識、哲學、看待人生生死的老練…… 全部零蛋。我且老忙著問親人好友有沒有夢到父親,其中勉強有的,也都沒一個令 人滿意(有那夢中仍不知父親已死的,或很片段恍惚),我自己做的也很不成款。 理智上,我們互相安慰,父親生前已少叮囑掛念,之後怎麼可能再來嘮叨交代什麼 ……,但,他真的不想念我們了嗎?
於是天文說出很恐怖的話,她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什麼,我驚嚇極了, 想說服她其實我也不能被現存的任何宗教所描述人死後的世界所說服,但我以為它 只是以一種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方式存在著,因為我一直相信,有一天我們在另一 個時空裡一定還見得著,而且父親應該會說,關於他的後事種種,處理得挺好,簡 單、不拘形式……
真的像是昨天早晨的事情,我們幫父親換穿上他平日慣穿的舒適外出服,暫時 在太平間等候,而後我們與醫院附設的葬儀社老闆商量後事的處理,我們未交換一 眼一語的在有數十項的葬儀服務細目表格上只勾選了三項︰環保棺木、火葬費和運 送棺木的車資. 我們不讓父親穿戴令人陌生的壽衣壽帽,我們不讓化妝因為父親離 去時的面容與平日無二,我們用在醫院守夜睡沙發椅床三人蓋過的家常格子被取代 殭屍片裡道士作法穿的道袍般的壽被……,這一切,女婿材俊形容,彷彿是父親在 辦自己的後事,因為,有他生前清楚的行事風格,才有我們不用討論、意見一致的 應對各種無法想像又無經驗的狀況. 父親去後的二三日,總統府某一局處電話來說 總統要頒褒揚狀,接電話的我們之一回答:「謝謝不用,因為父親非常不同意總統 的為人處事,而且一直以為文學的成就也不需政治人物來肯定。」次日,辦事人員 尷尬的再打電話,請我們不要為難他只是一個替人工作的,因為褒揚狀已發下他必 須傳到。我們沒有為難他,只在他遞給我們轉身離開後,隨即丟在門口舊報紙箱裡 給收廢紙的載去垃圾回收了。父親告別式的前一日,也有市府人員打電話來表示市 長陳水扁屆時將撥冗參加,我們回答:「先把不禮貌的話說在前,若市長有空跟所 有人一樣教堂裡排排坐到底,容父親的友人晚輩台上追思,而他與其他政治人物一 樣不能上台,那,歡迎他來。」陳市長當然就不來了。告別式的會場,所有的花籃 包括宋楚瑜的名條全取下,只遺憾懊惱會中那強出頭臨時插花跳上台的國民黨文工 會主任,材俊差點兒把她拖下台。
我在意極了父親對我們處理後事的肯定,因為,我唯恐只因父親一向行事的淡 泊低調,會使得這一場、他的離去、他的文學成就、他的最後未竟的長篇小說,趁 此被遺忘。真但願是我過慮了。
去夏,市政版上不起眼的一方小新聞,市府打算將中山南北路設計成文學步道, 每隔數公尺立一文學看板,一面鐫刻作者生平簡介,另面是代表作中摘錄的文句。 於是包括鄭清文、陳萬益在內的遴選小組選了四十七位對台灣文學有貢獻的作者, 其中大約只二人是活著的(上述兩個數字全憑記憶,誤差應不大),父親,在台灣 活過五十年,娶苗栗女子,作品近四十部,二十多年前就被張愛玲說「西甯的學生 遍天下,都見起來還行。」……這樣的父親、我的文學前輩,並不在四十多人之列, 我真希望有人告訴我,是因為他的作品不夠多,不夠好,住得不夠久,不夠與台灣 有關係,而不是,他是如此的政治不正確. 早已有跡可尋。還在三十年前或更久, 與我們有親戚關係的吳濁流前輩(我的大舅媽是他的姪女)就告誡過父親:「多參 加台灣人活動,少整天跟外省人一起。」外省人,不過是我們喊叔叔伯伯的司馬中 原、段彩華、舒暢、洛夫、弦這些同樣是軍職之外狂熱寫東西的人,父親飯桌上轉 述這話予母親時,沉吟著。
喊過父親老師的眾多學生中,有一位尤令我印象深刻,他來家得很勤,飯桌上, 他啞巴似的幾乎沒半句話,看不出聰明,父親與他談得特多,並對他帶來的小說手 稿閱讀再三驚為天人並四下推薦. 我們做小孩的,記得的當然不是這些,每年中秋 前夕,他會準時寄來一簍真的好吃的麻豆文旦,我們叫他的本名、×××叔叔。他 後來果然一書成名,並以取材他出身背景的小說屢被用來做為方興未艾鄉土文學的 上好範例。他漸漸沒來我們家了。有一年,父親趁南下演講去看在中油上班的他, 他主動告訴父親,他彼時最被稱道有關勞資鬥爭題材的作品很多地方並不符實況, 但為了服務政治理念也只得如此。多年後,甚至就是今年初,我在報上讀到他檢討 市長選戰為何失利的文章,主要論點歸因於外省人的褊狹、不長進、不認同台灣… …。我只想,他的「外省人」裡一定沒有父親的名字吧;早沒有了。
這類喊過父親老師的學生很多,大多有一個公式可循,大約他們在開始出書發 表時就某個場合中稱朱西甯先生,再幾年(端視事業升遷的速度而定),便改口直 呼其名。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一切,父親卻並未看在眼裡,於是我長大到一個年紀時,開始不平則鳴,建 議他把被學生佔去的時間留點給自己寫東西,並直言不要理誰誰誰、又某某某的作 品根本沒那麼好……,父親總說,他始終記得在當流亡學生而又最對文學饑渴求知 時,常想只要一個老師適時的隨便一些指點,不知會有多大的長進. 其實,我哪也 有資格批評計較他那些學生呢?很長一段時間裡,幾次我忍住質疑父親,為什麼會 隨國府來台?因為在我看來,彼時絕大部分優秀的作家(尤其我喜歡的錢鍾書、沈 從文、老舍)全都選擇留下,即使不為了共產黨,也為了它背後所代表三○年代以 降社會主義熱血青年追求的社會正義人道關懷等等……,我父親,為何如此的政治 不正確?儘管知道父親的大哥(北伐前在縣城裡以國民黨員身分辦報),二哥都死 在共產黨手裡,但這就足以支撐他做如此重大的抉擇嗎?
有一年,遠企Mall剛開不久,我們拉父親去吃吃逛逛(總是這樣,老要把父親 拉離他的寫稿工作,老怕他不知「外頭」變成怎樣了)。回程車上,父親說,真像 當年南京的某個商場,當時的父親,正埋頭苦讀準備考清華工科,為能參與日後可 比田納西河谷水利計畫的揚子江水利計畫,但見四下裡處處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父 親寄居六姊家的南京新街口附近便開了一家遠企般的新型大商場,其氣派奢華幾近 威嚇,走在其中令人覺得寒傖和渺小無力,數日後,父親棄筆從軍。這回,我沒再 問父親為何從的是代表資本主義、代表那「商場」的國民黨軍,我漸漸看待一代之 人不以事後之明的分法,例如不再惑於用意識形態、主義、信仰(及其所衍生的陣 營立場)來分出一代的「好人」「壞人」,我比較好奇於分辨出心熱的、充滿理想 主義、利他的、肯思省的……,以及另一種冷漠的、現實的、只為自己盤算的兩類 人,前者,在任一時代,都有「站錯邊」的可能,而後者,當然是從不會「犯錯」、 絕不會被歷史清算、最安全舒適的。——此中有高下嗎?求仁得仁而已。
然而這一切,與父親、與父親花了十數年時間寫又居然沒寫完的五十五萬言 《華太平家傳》有什麼關係呢?
父親晚年,在面對一些熱心詢問他長篇進度的人時曾說,已不考慮讀的人、不 考慮發表、出版、已是「寫給上帝看的」,我一旁聽了直皺眉,聽不出淒涼、自慰、 或單純的只是出於宗教信仰,畢竟沒有問是哪樣一種心情,因為怕忍不住煩躁的會 說:「這樣豈不太抬舉上帝了。」
為此,十數年來都不肯看這「寫給上帝看」的作品,竟直至父親不在。
讀《華太平家傳》,好一幅緩緩展開的清明上河圖:天子下殿走、西南雨、望 門坊、神拳、清明早露、糧草、老棉襖、躲伏、乘涼烤火、地瓜翻秧、風水、馬窩、 黃河見底、魚鷹、年三十兒……(皆《華太平家傳》篇章題名),歷歷在目,然而 就算好看極了又與我們的當下有什麼關係呢,一邊讀著,一邊我分神想著日後出版 必定有的質疑聲,然而,另一個更遙更遠時空的《追憶似水年華》、《百年孤寂》、 《復活》……與我們發熱病似狂愛的「台灣當下」簡直的也又有什麼關係呢?
父親的手稿中止於一○六六頁,與他最後住了整整五十天的萬芳醫院一○六六 房數字恰巧一致。那第一○六六頁,字跡一如首頁的整潔有力、意志滿滿,觀之給 我莫大的撫慰,原先我害怕面對的那頁是零亂渙散、或躍然紙上的不能罷休不甘終 止……,但畢竟同樣作為一名寫作同業的人,會否因為未如作者原意結束而感到作 品殘缺或竟至影響整體價值?我以為某些人的創作方式或許會,但原計畫百萬言以 上的《華太平家傳》則不會,較之前者西畫式的講求結構布局嚴整,《華太平家傳》 比較接近一卷捲軸,好心情好風日好悠閒時,可展全盡覽,若不,打開多少看多少, 也無礙於賞讀的樂趣。
作為一個讀者和寫作者,我這麼以為。
對於「寫給上帝看的」這信念,我也稍後在班雅明的話裡稍稍釋然,班雅明說: 「小說家則是封閉在孤立的境地之中,小說形成於孤獨個人的內心深處,而這個單 獨的個人,不再知道如何對其所最執著之事物作出適合的判斷,其自身已無人給與 勸告,更不知如何勸告他人。寫小說是要以盡可能的方法,寫出生命中無可比擬的 事物……」
我永遠記得那無可比擬的夜晚,父親走前兩夜,病床兩側我和天文一人睡一張 沙發椅床,天文是連日弄《海上花》電影字幕睏極了已倒下闔眼,父親便要我也趕 快睡,一貫的話:「累壞你們了。」那夜的父親,反常的沒吃多少我帶去的鼎泰豐 八寶飯,我有些擔心,便假裝躺下並不敢闔眼,留有夜燈的病房,我可以清楚看到 躺著的父親睜著大眼四處打量,異於白日的因藥物和貧血而昏睡。父親確實清楚看 到很多我無法看到的什麼,他鷹似的愛觀察的炯炯雙眼,焦距左右遠近不定的時時 變換著,幾乎我可以聽到上好的單眼相機不斷嚓的按快門聲,但覺鷹眼就要掃到我 時,便趕忙瞇上眼裝睡。整夜,父親沒睡,起來上廁所而我為他披衣時,真想問他 看到了什麼. 那夜,父親在我的監視下不好離開,因為次夜,天衣異於我的方式唸 了一兩小時的聖經詩篇並隨即淺睡迴避,因為事後她說,她覺得「死是一件很私密 的事,無法當著即便是兒女的他人面前發生」,父親果在沉酣聲中離去。
父親是替我探路去了,他知道我怕黑、怕鬼、怕病痛、怕死,他常笑我「惡人 沒膽」。
於是他有這樣一場演出,病中的平和,上路的泰然,父親的遺容甚至是微笑著 的,教我相信,遙遙未來的某一年某一日某一重要時刻,當我大喊一聲:「大,救 命!」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裡,破門前來幫助我。
(轉載自「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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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竹引
「日頭曬屁股囉──」阿珍的聲音遠遠的從門外傳來時,我正起勁的在聽著窗 外檳榔樹上小鳥兒們的談話。
打從睜開眼睛,看到小灰塵在蚊帳裏的花白陽光中飛舞時,我就知道又起遲了, 但是這幾回我是學乖了,不會再瞌睡懵懂冒失的闖進飯廳裏去討阿公的罵. 我頂怕 阿公的,他有一個又大又高的額頭,他總愛收起下巴,翻著白眼瞪我,弄得我惶惶 的,嘴撇呀撇的只等著掉淚,好叫阿婆把我抱開.
「你阿公出去給人看病去了,還不趕快起來,等下沒跟到我去河邊可是莫哭嗄。」 阿珍開門進來了,我趕緊鑽出蚊帳,在眠床邊坐好,齊齊的伸出兩隻腳丫子,讓阿 珍替我穿上小拖板,再由她決定今天紮兩個小辮子,還是頭頂一根桃太郎糾糾.
我也怕阿珍,她是替阿公家燒飯管家的,卻比阿婆對我都兇。她長年都噘著圈 老高的厚嘴,臉上紅通通的是老掐不完的痘痘。阿珍講的客家話也與阿婆的不一樣, 聲音死沙沙的,捲舌又重,弄得我老是嗯啊啊的聽不清,她就說:「你是耳聾鬼是 否!」可是每晚臨睡前我還是央她講古給我聽,講桃太郎的,讓我夢裏也看到那條 淘淘不盡從天上流下來的碧藍溪水。阿珍還講電影裏強盜半夜翻牆殺人的故事,聽 得我一動也不敢的翻身向窗外漆黑的夜晚。
其實我還是最愛聽媽咪講,每晚臨睡前,媽咪會邊講邊替我和小姊姊拍扇子, 和抓背上咬死人的熱痱子。媽咪最常講睡美人的,講著講著聲音愈來愈小,有時停 住了,小姊姊就搖搖媽咪:「不對了呀,怎麼又跟以前說的不一樣了。說呀,再說 呀。」小姊姊好聰明,記得好多好多的故事,不像我總是聽得迷迷糊糊,要不就是 楞楞的看媽咪的紅嘴唇,捲捲的黑頭髮。小姊姊還會唱童歌,畫麵麵,小人,她讀 的是中山幼稚園大班,我常常想念小姊姊,她現在陪媽咪爸爸住在臺北生小弟弟, 爸爸跟我說過,等小弟弟長大些,我就可以跟他們住在一起,爸爸說的時候還會流 眼淚,也不怕小人家笑。不過媽咪也有哭的。其實我在這邊過得很暢快,阿公家的 院子大,房子也大,夠我天天跑前跑後沒個完,不像媽咪爸爸的房子,小小黑黑的, 巴巴還要跑到外面的公用廁所去,下雨天,媽咪得戴著斗笠做菜,油鍋嗤嗤咯咯的 響,我和小姊姊在床舖上演天山龍鳳劍,她是余素秋,我是馮寶寶。
「今日要乖乖的否?」我連忙點了點頭,搬張小木凳坐在廚房門口,等阿珍替 我弄鍋巴滾沙糖,聽著阿珍刮鍋底的聲音,肚子忽然咕嘟嘟的喊起來了,小咪嗲也 從屋簷上跳下來直蹭我,牠也愛吃我的早飯呢。
吃到剩下最後幾顆飯粘子時,我照舊把它們捏成幾個小丸丸,放到院子裏大柏 樹下的蟻公洞洞邊。小飯丸被我搓得灰撲撲的,我才想起阿珍早上忘記替我洗臉洗 手了。
把小咪嗲放到龍眼樹枒上曬太陽,我就跑到大門口等阿珍帶我去河邊洗衣服。 最近我們的水井壓不出水了,雖然傍晚我不能替阿咪嗲洗操,可是我寧願它永遠不 要好,河邊實在太好玩了。
才剛跑到大門口,就看到駝背的阿秋婆挽著花包袱,遠遠的從木柴廠那邊來了, 我趕快跑進大廳裏朝藥局喊阿婆:「阿婆,阿秋婆來看病囉!」
「這個小人兒那麼能幹。」阿婆從藥局裏一扭一扭的出來,她的腳丫子快要比 不過我的了,可是阿婆是真漂亮,比媽咪都要美。阿婆穿得也考究,不管多忙的時 候,都一定整齊的戴著白珠珠的耳環和項鍊。
「先喊阿秋婆進來坐著等,你公等下就會轉來。」我趕緊跑出去,牽著阿秋婆 進來,邊倒了一杯茶。
「阿心愈加大囉。」阿秋婆濕濕紅紅的爛眼睛打量了我半天,就跟阿婆講起了 日本話,呱呱噪噪的跟老火雞一樣,阿婆拉著我的手,也不看我,儘管講自己的, 講講嘆口氣,我扭來扭去一會兒又黏到阿婆膝上了,阿婆身上好軟,坐著好舒服, 不像媽咪,我從不記得媽咪抱過我,媽咪說會把小弟弟給坐壞掉,她只揹我,又不 像阿珍她們那麼會揹,拖拖拉拉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真把我給累壞了。
「要同阿珍去河邊是否?小心一些,莫到水沉沉和河上頭去,有水鬼仔,知否?」 我點點頭. 外面廊簷下好像又多了一個燕子窩,泥土黃艷艷的,形狀還沒有全,阿 公家的屋簷真是太高了,要不我早就可以拿一兩隻小燕子來養養. 我常愛趁沒人在 的時候,從沙發椅背再爬到窗欄上去看牠們,牠們總是忙得要命,可是仍然不忘記 愛乾淨,就是燕寶寶也要把巴巴拉到窩外頭,牠們有時也會看我,睜著一雙圓眼睛, 歪著頭,其實要是我能天天爬在窗欄上和牠們談話,牠們一定有一天會飛到我的肩 上來的。阿婆總不讓我爬高,大概有一回我被阿珍從背後一吼,從窗欄上掉下來, 老半天都醒不過來,以後阿婆就又多了一項數說我,不知道阿婆為什麼那麼愛管我, 阿公可就不大搭理我的。
阿珍在外頭喊著了,我趕緊往外衝,外面的太陽好剌眼,阿珍挽著個大竹籃, 背著光向我,臉孔黑沉沉的,她一定又在生氣了。
「要跟!要跟!自家又不趕快,下次我是不讓你去了噢。」阿珍敲了我後腦勺 一下,再快快的拉著我走,我一腳踢到塊石頭,大拇趾好痛好痛,也不敢吭一聲。
過了鐵道,我們先到阿珍家去,我先搶著進屋裏:「阿姑婆,阿姑婆,吃過早 餐否?」阿姑婆正在拌酸死人的豬食,一看到我就笑瞇了眼。
「哎噢,如何那麼會說話的小人兒呀,實在啊,外面的莓子儘管摘吧。」阿姑 婆說是阿珍的媽媽,可是人就喜笑多了。阿姑婆的院子門口有一叢野草莓,每天總 可以讓我吃上一兩個,也只有我敢吃,阿姑婆總是掩著嘴看我吃,邊皺著眉搖頭: 「這個小人家呀……」
到了河邊,已經有好些人在洗著了。雪白的肥皂泡沫遠遠看著就像海邊的浪花 一樣。我最喜歡來這裏,河的一邊是些高高的竹叢,早上的時候,總把整條小河籠 得陰涼涼的。我常常想,有一天我們正洗著洗著,會漂來一個好紅好漂亮的大桃子, 可是桃太郎的溪水是青靛靛的,這條小河卻是綠蔭蔭的,也不知道是竹叢的倒影, 還是河底滑人的青苔。
阿珍要我一一的喊過了在洗衣服的伯母叔母們,然後選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 很認真的洗起來了。我向她討了一條手帕和一小塊肥皂,坐在她旁邊也洗起來。我 總喜歡塗上很厚的肥皂,然後搓呀搓呀,時時加一丁點的水,一會兒就會有好多好 多的白沫沫,然後再拿阿珍的搗衣棒來敲兩下,就跟大人一模一樣,好好玩。
「這個就是那個走掉的小妹仔是否?」今天來了一個新的老伯母,她亮著一口 金牙問阿珍,阿珍慢慢的抬起頭,很嚴肅的點了點頭,再低下頭去繼續洗。我真不 知道阿珍在她們面前怎麼總要這樣正經,好像比誰都偉大,也許是大家都怕阿公, 阿公是鎮上最兇的先生,阿公的房子也比任何人的都大。我又不懂她們為什麼總是 叫媽咪叫走掉的,我問過阿珍,阿珍一直不肯說,直到我吵得她沒法睡時才講,說 媽咪跑出去跟爸爸結婚,阿公不肯的,媽咪生了小姊姊以後,阿婆才讓她回家,這 我就不懂了,難道爸爸不是阿公生的嗎?媽咪為什麼要跑出去?她跟爸爸難道不是 同我和小姊姊一樣一直住在一起嗎?蚊帳裏頭一直有一隻蚊子在哼哼的鬧著,阿珍 一定是在說夢話了。
洗洗不知怎麼短褲就弄濕了,風一吹,好冷好冷,我忽然不想玩洗衣服的了, 就傻在那兒打起冷顫來。「要屙尿是否?那麼大的人還不曉得講,自家去那邊大樹 下屙。」我怕看到阿珍厚圈圈的嘴,就趕緊朝那棵油加利樹跑去。
這邊又暖多了,高高的樹葉擋不掉多少太陽,我就靠在樹幹上,一仰頭,上頭 有個蟬殼子,晶亮亮的,可是太高了,任我怎麼跳都搆不到。我就想起玩吃牛肉乾 的遊戲,油加利的樹皮就像媽咪做的牛肉乾,我一片一片的把它撕下來。阿公家什 麼都好,就是不給零嘴吃,大概阿公是醫生就什麼都要管吧,可是跟媽咪一起吃芭 樂拉肚子的日子也很快樂呀!
樹上的蟬叫得好大聲,嘩嘩嘩的,不知有多快樂,我每次聽到牠們這樣叫,就 想自己也變成一隻小蟬,同牠們一塊兒聊天,也不知道牠們講的是客家話還是國語. 我都不太記得清國語了,除了還會斷斷續續的唱小姊姊教我的小黃花,歌是這樣的:
「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黃花呀小黃花,誰是你 的爸和媽,何處是你家?
我不認識爸和媽,也不知道我的家,微風把我吹送來,泥土把我收留下,雨露 供給我營養,陽光幫助我長大;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黃花。」
唱唱還要蹲下去,兩隻手合起來像一朵花一樣,小姊姊最會的,我忽然好想媽 咪和小姊姊。別過頭去看阿珍,阿珍正和她們不知說些什麼,每一個人的嘴都大大 的張著,合著,好像蟬聲都是她們喊出來的。
這小河真不知打從哪兒來的,流呀流的沒個完,我想沿著小河走,一定會到天 邊,或許有個粉藍的池子,大桃子漂呀漂的,可是阿婆說河上頭不能去,阿珍也不 許我往河上頭去。我瞇起眼睛,大大的吸了口氣,遠遠的河邊好像有幾個小人,我 想一定是阿嬌和阿慶仔他們在捉小蝦公,我知道的,他們六七個人都是阿秋婆的孫 兒,前幾天我同阿珍在市場上碰到他們,拎著滿滿一鐵罐子的小蝦公,阿珍叫他們 給我幾尾養養都不肯。
我跑去跟阿珍說我想看阿慶仔他們捉蝦公去,阿珍皺皺眉,好半天才瞪我一眼: 「去看看就來,再上頭就莫去知否!」點點頭,我忙朝他們跑去,跑過窄窄的田埂, 太陽蒸著的土氣水腥腥的,嫩稻粒子癢癢的刷著我的光腿,我故意跑重些腳步,就 有好多還帶著小尾巴的小綠青娃劈劈啪啪的跳進水田裏去,我也要捉蝦公去!
還沒跑近,他們就突的全部站起來,手背到後頭,正好大到小排成一排,我看 著他們,他們也都沒表情的一個個盯著我。阿嬌也不理我,清水鼻涕流到嘴裏了也 不吸,臉沉沉的低著。好半天,阿嬌的膀子動了下,我急忙往前一步想探頭看,阿 慶仔卻一橫身擋在我前頭,我仰著頸子,鼻子才到他的肚臍眼,他一身的臭汗酸酸 的衝著人,我急忙把他一堆:「齷齪鬼!等下我捉很多給你們看。」
我自己又往前走了些,可是岸好高,我趴在地上用手向下探呀探的,卻怎麼也 碰不到一面水。看著阿嬌他們又在起勁的捉,我真急死了。從旁邊的苦瓜棚上抽下 一截竹桿,先在水面劃了幾下,把太陽攪得碎碎金金的好刺眼,沒多會兒水一平, 河底依舊沒有什麼動靜,我又狠狠的攪呀攪,弄得整個水都混混綠綠的,岸邊的金 魚草也一根根的漂起來……
「你做什麼鬼!」一個大黑影突的落在小河上,我急忙回頭,看到阿慶仔正俯 著身子瞪我,像阿公一樣,我一慌,撐著細竹桿想站起來跑,阿慶仔卻突然惡狠狠 的把我的竹桿猛一抽,我沒防著,身子一浮,兩手向前空空的抓了幾把,就往前栽 下去了。
起初我喊了聲媽咪,可是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冰涼的水,我的頭整個的都給插到 水裏去,腳掛在岸壁上使不上力,兩隻手怎麼撐著河底頭也抬不起來。河水嘩嘩的 衝著我的耳朵,我瞧見黑黑綠綠的長水草纏過來,媽咪,我怕水鬼,喘不過氣了, 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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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開眼睛,我發覺我躺在地上,嘴裏苦苦的。陽光尖尖的刺著我,我瞇起眼睛, 一個七彩的圓圈圈,眨眨眼,沒了,再瞇眼,又一個七彩的圓圈圈,眨眨眼,又沒 了……
「莫驚——莫驚——」一個好細好脆的聲音,我動一動,才發覺有一隻軟軟冰 冰的手按在我的額頭上,我偏過頭去,一張背著光的臉,頭髮短短的飄著,不是阿 珍,我鬆了口氣,一開口竟哭起來:「阿慶仔他們……,不讓我……,還有阿嬌… …,拿我的竹……」
「莫哭,莫哭。……誰人這麼夭壽哪。莫哭,寒子在這邊。」她彎下身來摟住 我,輕輕的搖呀搖,我看清楚她的臉了,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眼尾長長的直挑 進頭髮裏去了,可是她的頭髮那麼短,參參差差亂得像男生一樣……寒子,……她 就是寒子麼?我聽阿珍她們說過她,說她是瘋子。我問問阿珍什麼是瘋子,阿珍說 瘋子就是頭腦有病的人,我想寒子多可憐,跟阿秋婆一樣,阿秋婆有風濕病,痛都 痛死了。可是阿珍說瘋子會亂咬人,那不是像阿公家西邊院牆的大狗莎莎嗎?可是 寒子這麼漂亮,……我的頭好昏,寒子一直輕輕的摸我頭髮,抄起衣襬拂我的臉, 她一直忙著,嘴微張著,也不管我直瞪她的眼睛看。寒子的眼睛真大真漂亮,黑黑 閃閃的,可是眼圈有些黑黑的,好可憐的樣子,寒子怎麼會咬人呢?
「你是誰人家的小人兒?如何一個人跑到這兒哪?」寒子的聲音真是好聽,像 收音機裏唱山歌的一樣。
「我是劉先生的孫女,同阿珍來洗衫。那,那阿慶仔他們……」
「就是火車站那邊的劉先生是否?」我點點頭. 寒子把我扶起來,然後背對著 我蹲下,把我兩隻手圈在她的頸子上,背起我來朝河下頭慢慢走去。
「你公人頂好,頂好,頂好……」寒子揹人揹得好舒服,晃呀晃的,我把臉偎 在她的背上,太陽把我照得昏昏的。寒子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粗粗硬 硬的,擦得我臉好癢,還不時湧出一蓬蓬腥燥燥的太陽味。
「誰人是阿珍啊?你的小人兒跌到河裏去了,我替你揹過來,這下沒什麼…
…」我抬起頭,從寒子的肩頭看過去,阿珍正張著厚嘴在看我們,手裏的衣服 還正凌空停著綴滿了白泡沫,其他洗著衣服的伯母叔母們也都調頭過來,張大眼睛 看我們。我揉了揉眼睛,寒子的短頭髮老是撩到我的臉,再睜開眼睛時,阿珍已經 一手白泡泡的站在寒子跟前,一把扯住我圍在寒子頸上的手,再用力一扳,我就掉 在阿珍的懷裏了。
「這個小人兒如何這麼賤!沒同你講過是否,那上頭做不得去,看著啊!你公 這下要如何打死你!」阿珍一手挽著竹籃,一手勒著我的腰走。我掛在她的膀彎裏, 昏得一動也不能動。走過田埂的轉彎時,我看到寒子一人孤單的慢慢往河上頭走, 寬寬的褲腿被風啪啪的鼓著,短髮在風裏揚得亂七八糟,看著不知有多可憐. 河邊 的伯母們在交頭接耳的,也不知在喳呼些什麼,為什麼大人家每次講到寒子時都要 說得小小聲呢?一回我聽到阿婆跟阿珍說:「她公今日要把寒子的小娃兒送到市裏 去。」給路過的阿公聽到了,就瞪阿婆一眼:「哼!細妹家!」
阿公該不怕寒子呀,可是阿公看到我弄得這樣骯髒,一定又要狠狠的瞪我了。
「阿珍,莫同阿公講好麼?」我努力抬起頭來求阿珍。
「莫講!莫講!你還知道怕!實在啊,未看過這樣的小人!大人講話都不聽。」 阿珍的膀子摔摔打打的晃著,我的頭也跟著一沉一沉,我多想阿婆軟軟的膝,寒子 暖暖實實的背……
一會兒,我們就到阿珍的家了。阿珍把我的髒衣服換下,讓我睡在阿姑婆的老 眠床上。平常我是頂怕一個人睡在這兒,陰陰涼涼的,好在阿珍今天沒放下帳子, 我就滾到床裏邊,臉偎在涼涼的床欄上,床欄上刻著一個個的小人,我不看都可以 摸得爛熟,那個騎馬的男小人後頭是一個拿劍的女小人,女小人過了是個拿扇子穿 長衫的男小人,再過去……
「……我看她的肚子又大了,這次又不知是哪個……」阿珍在隔壁廚房乒乒乓 乓的劈柴火,她大概和阿姑婆在打嘴鼓。
「哼,細妹人家還是莫講這樣的話!又不是她自家要的,她也是蠻冤枉的。
她爸爸實在太夭壽了,漂漂亮亮的妹仔……。你們劉先生幾多次要送她去市裏 的醫院住,如何講她爸爸就是不讓。……這湯拿給小人兒吃,也不知她有驚到否。」 一聽到阿珍的腳步聲響起,我就趕緊閉著眼睛裝睡,我最討厭吃薑湯的。
「睡去了。……這小人兒實在也蠻冤枉的。」阿珍停了好一會兒,腳步聲才走 出房間. 我打開眼晴,屋子裏昏昏黑黑的,只有空中浮著一隻大鳥,那是老眠床頂 上雕著的鳳,阿珍說的,鳳. 牠的羽毛最神奇,一圈圈的捲呀捲,像螺旋一樣,我 每次還沒跟著圈圈轉進中心就睡著了。牠還有一個圓圓柔柔的頭,長長的眼睛,透 著空更顯得格外黑沉沉的,我想到寒子的眼睛,黑爍爍的直衝進頭髮裏,寒子粗粗 暖暖的衣服,寒子的寬褲腿,寒子在風中的短頭髮,寒子……
中午回阿公家,阿珍真的沒同大人講. 我也特別的乖,夾好菜後就一個人靜靜 的坐在一旁的大長沙發上吃,一顆飯都沒掉下來,吃完飯也沒去纏桌上吃著飯的大 人們討炒番豆吃。
下午阿珍又回家了,她最近常往鐵道那邊跑,阿婆說阿珍快要有婆家了。我倒 是希望阿珍快快有婆家,至少今天下午沒人逼我睡午覺了。
我先想玩做菜菜給阿咪嗲吃的,可是找遍了龍眼樹和屋簷上,都沒有牠的影子, 我就決定今天玩阿公給人看病的。我先把阿婆給我的幾個胖維他空瓶子找出來。有 的裝滿水,有的裝滿蟻公洞洞旁邊的黃泥粒,蓋子蓋好,把它們放在我的小提盒裏, 然後沿著阿公的房子外頭走一圈,這是阿公騎歐都拜到三義去。經過大廳門口時, 阿婆從菜園的小圓洞洞窗口對我喊:「這個鬼毛頭,如何不去睡目,日頭會曬死人 知否!」
走到西邊院牆,大狗莎莎是我的第一個病人。莎莎正趴在牠的水泥房子外頭曬 太陽,看到我來,尾巴直一搧一搧的打著地,弄得黃沙撲得我睜不開眼。
「莎莎起來。」莎莎是隻狼狗,一坐起來就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
「莎莎,哪邊不暢快?」莎莎歪著頭看我,紅舌頭掉得老長在喘著氣,我從小 提盒裏拿出一塊阿珍做衣服時劃線用的畫餅做聽診器,在莎莎胸前聽了老半天。
「沒抱什麼病啦。飯要多多的吃知否?莫硬吃零嘴知否?這下給你注射一針, 不會痛,莫驚. 」我從小提盒裏拿了阿珍剝筍子折下的筍尖當針,打開胖維他瓶子, 吸呀吸,再拿塊濕棉花塗莎莎的粗膀子,塗塗差不多了,把針向上噴一下,「莎莎 乖,莫驚噢。」針還沒打完,莎莎就猛舔我的手,濕濕涼涼的鼻頭還硬往我的手心 拱,癢得我正笑個沒完,牠大大的腦袋又一撞把我撞倒在地下,熱熱的大舌頭直呵 到我的脖子上來了,我真是怕癢極了,就把莎莎也拉倒在地上。莎莎乖乖的躺著, 我抱著莎莎的脖子,也跟牠躺著。
莎莎的毛也有腥燥燥的太陽味,厚厚的頸毛刺得我好癢,圍牆外頭一大排油加 利樹嘩啦啦的搧著,蟬兒們又嘩的一聲喧起來了,我也想變成一隻小蟬……,莎莎 好像在打呼了,我閉起眼睛。太陽把我曬得暖暖昏昏的,整個地都晃呀晃呀的,我 把臉偎在莎莎厚厚的毛毛上,我要變成一小蟬,蹲在樹梢上唱軟,路邊一朵小黃花, 沒人栽呀沒人採,自己會長大……小姊姊。媽咪。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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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我是在阿婆軟軟香香的懷裏.
「野鬼仔,還知道起來啊!」我全身都是灰髒髒的,可是一翻身,又鑽進阿婆 的臂彎裏了。阿婆替我拍著扇子,先哼哼唧唧的唱了幾首日本歌,再搖著腿哄我, 告訴我,我沒有爸爸媽媽的,我是從那高高大山裏的一塊石頭爆出來的小人兒。我 也不擔心,只管瞌睡懵懂的聽著。廚房灶裏燒木柴的火劈哩啪啦的響,麻雀們在黃 昏的檳榔樹上呱噪著叫,我聽到阿公牽著莎莎走過花園裏小碎石子路的聲音,我從 阿婆懷裏仰起臉來對她說;「莎莎。」
晚上阿珍帶我到火車站前的廣場去看鄉公所的晚會。到的時候,臺上正有一個 大人在唱採檳榔,唱得人跟麥克風桿桿黏在一起,搖得東倒西歪的,把我們都笑得 要死掉了。再接下去,有好些個大人在臺上走來走去,儘講著我不懂的話,弄得我 直打瞌睡,身子猛向後一衝一衝的,氣得阿珍直掐我的腿:「要來又要睡!如何喏 你?自家轉去,不揹你了。」嚇得我只好摟住阿珍的頸子,臉貼著她的背不敢吭聲。
其實沒有一次是我要跟阿珍的。阿珍總是夜夜都帶我出去串門子,從長長的鎮 這頭逛到那頭,我則多在阿珍的背上直盹瞌睡。大人們愛逗我,要我笑,因為我的 嘴邊有顆小酒渦. 但是他們最愛的還是問我:「伊是哪兒人?」我總習慣的答道: 「長衫仔。」然後看他們哄笑成一堆,燈火昏昏。睡眼矇矓中看這個黑黑的晚上真 是沒個盡頭.
一個盹醒,阿珍正揹著我向前走,不知怎麼兩旁擠擠的人們都讓出一條路來, 盯著我們看。
「他們問有哪個小人會唱歌,你就唱那個轉妹家的,唱完他們會送你兩盒鉛筆, 莫驚. 」我們到了臺邊,阿珍把我放在臺口對我小聲的說. 我站起身來揉眼睛,一 個大人過來把我給牽到臺子中央,拿著麥克風問我:「小妹妹要唱什麼歌兒?」
我低下頭去找阿珍,阿珍正湊在臺子前頭說;「伊要唱轉妹家。」
回娘家是我從收音機裏聽來的,阿珍一直央著我教她唱這首國語歌,我唱起來 了:「揹起了小娃娃,回呀嘛回娘家,娘家嘛遠在,山呀嘛山腳下,又養雞呀,又 養鴨呀……」我常常想起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和小姊姊坐在一棵大樹下,小姊姊教 我唱小黃花,小姊姊細細的聲音在風中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 …,風颳得大大的,我多麼想小姊姊呀……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小妹妹幾多歲了?如何這麼能幹!」唱完歌,大人把我抱起來問。我張開一 隻手,阿婆教過我的,人家問阿心幾多歲,就這樣。我把五根指頭用力撐得開開的。
「哎噢,五歲的細妹仔就要轉妹家了呀!」我楞楞的點了點頭,臺下嘩的爆笑 成一堆,我看著他們,想找阿珍,可是昏昏花花的怎麼都看不到。抱著兩盒鉛筆, 打個大呵欠,我真是睏極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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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覺醒來,正和小咪嗲在楊桃樹下撿落在地上的粉紅色小楊桃花,準備玩開飯 店的時候,突然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叭的一聲掉在檳榔樹下,我們跑去一看,是隻小 小的鳥兒,是隻小麻雀,毛稀稀的,黃黃的大嘴邊有一米米血,我趕快丟下楊桃, 摀著牠去找阿珍。
「會死會死的,你拿牠做什麼鬼!趕快丟掉去,齷齪齪的。」阿珍正對著小圓 鏡子掐臉上的痘痘,痛得汪著一眼睛的淚水。
「叫阿公給它擦藥膏好麼?以後我飼牠吃飯,好麼?」小麻雀身體熱熱軟軟的, 眼睛閉得好緊. 「儘管去呀,同你阿公講去啊!……講著講著,你不聽就算了。」 阿珍拿條手帕印臉上痘痘的血,我也掀起裙子去擦小麻雀大黃嘴邊的血絲絲.
「這小人如何這麼麵線!你放著牠在樹底下,牠媽媽會去救牠的,誰人要你這 樣……」放在樹下怎麼成兒?阿咪嗲會吃掉牠啊。牠媽媽可怎麼能救他呢?我又沒 聽過麻雀還有阿公這樣的醫院的。
「不快快丟掉,等下我就拿去丟. 」阿珍放下小圓鏡,去找她的黑美人藥膏塗 痘痘。我趕快握著小麻雀跑出去,要是媽咪在的話該有多好呀,媽咪還替小老鼠上 過紅藥水,小老鼠病死了,媽咪就把牠埋在院子裏的玫瑰花下。
我突然想到了寒子,想到她用衣裳拂我臉的樣子,鼻尖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子。 寒子,寒子。我找了條小手帕舖在小提盒裏,把小麻雀放好,然後抱著小提盒找寒 子去。
過了鐵道,我走了一條跟以前不一樣的路,不經過阿珍家,而橫過阿火公門前 大大的曬穀場,然後經過大榕樹,大榕樹伸出來的根把我跘了個踉蹌,幸好小提盒 還好好的抱在懷裏頭.
走到洗衣服的地方,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寒子的家呀……上頭吧,阿珍說河上 頭做不得去,阿婆也說過,原先我以為河上頭遠遠遠遠的地方,有潭碧清清的水, 粉缸色的大桃子就在那兒晃呀晃的要漂下來了。不一定寒子就是住在那兒。
遠遠遠遠的,快到天邊了。
我沿著河邊一直往上走,河邊一點蔭都沒有,竹叢互相輕輕的蹭著,希希刷刷 的。陽光亮得我眼睛老是睜不開. 經過了阿嬌他們捉蝦公的地方,再走走就該是我 那天掉進水裏的地方了。
才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大人蹲在河邊。我揉了下眼睛,是寒子,短短的頭髮, 參參差差的。她在打瞌睡嗎?寒子兩隻手交疊在膝蓋上,下巴抵著手背,看不清眼 睛是閉著,還是在看水底的小蝦公。
「寒子,我的小烏兒從樹上跌下來,阿珍說牠會死了,怎麼辦?」我走到寒子 的後頭,可是她仍然一動也不動。
「寒子,我的鳥兒……」我碰碰她的肩,寒子慢慢的轉過頭來,黑晶晶的眼睛 看得空空的,眉毛蹙著,好像不認識我了。我打開小提盒,把小麻雀拿出來遞到她 跟前,寒子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好半天,然後把小鳥兒輕輕的偎在她頰上,眼睛 一閃,幾顆亮亮的水珠子就滾出來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寒子忽然大聲的哭起來,瘦楞楞的肩膀一聳 一聳的,哭得好可憐,眼圈黑濛濛的,我的小麻雀也被她濕得稀里糊塗的了。
大人怎麼會這樣哭呢?「寒子…,寒子…」我搖搖她的肩膀,她也不理,一人 兀自哭得好傷心。我忽然好累,頭暈忽忽的,就趕快蹲下來,正好蹲到寒子的半邊 影子裏去了。
我的小麻雀死了嗎?每個清涼涼綠蔭蔭的早晨,牠都不能再在檳榔樹下說話了, 死又是怎麼樣呢?媽咪說過,死的小老鼠就是去天父那裏過著快樂的日子,那麼我 們為什麼不大家一起快快的去天父那兒呢?
寒子突然站起來,眼睛瞇著看老遠的地方,睫毛長長疏疏的,好半天,才轉開 臉來,對我笑一笑,臉上都還好些淚珠子呢,可是看看又像是汗珠了。
「我們去掩掉牠吧。」寒子牽著我的手向前快快的走著,小拖板跟掉一隻,我 低下頭去穿,才發覺寒子是赤著腳,一雙腳丫子又黑又疤癩癩的,跟褲腳下露出來 的一小截白白的皮膚簡直不像同一個人的。
「在這邊等我一下。」走到一個小木橋,寒子放開我,飛快的跑到河對面的一 間屋子裏去。難道這就是寒子住的地方嗎?跟阿公家牆莎莎隔壁的柴房一樣,破破 黑黑的,木柴堆不下就漫到門外邊來了,屋前的黃土小場子上還擺著好幾個大竹篾 篩子,上面曬著的是蘿蔔片。
寒子跑出來了,手裏拿條花手絹,把小麻雀包好,又帶我朝竹叢裏頭走,穿過 竹叢,有棵大大的含笑,寒子就蹲在樹下用手挖起土來了,阿公家也有一棵含笑, 每天傍晚都要香一陣子,惹得阿婆抓空從藥局出來到園子裏去摘一把。
寒子把土蓋好了,再折了枝含笑放在上頭,我彷彿看到了小麻雀乘著一團花花 的雲飛起來,飛呀飛,天邊有些金紅金紅的晚霞,那是天父的家。
寒子又在發呆了,滿手泥巴站在那兒,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 嘴微微的張著。 臉脹得紅紅的。寒子──,風有些凍了,竹子嘩啦啦的響著。
「臨暗了喲,快快轉去,你公等你吃飯囉。」寒子一直把我帶到過了鐵道才走,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她還高高的站在鐵道壟上,臉已經看不太清了,因為背後是 一片紅通通的晚霞,圓圓紅紅的落日在她頭邊,衣服鬆鬆的飄呀飄的,寒子是住在 那碧藍溪水的起頭地方,在天邊,小麻雀和天父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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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常一人偷偷跑去找寒子,我跟阿珍說是去找阿嬌玩,阿珍總是說:「去 去就轉,莫去河邊玩知否!」
跟寒子在一起就好玩的多了。我們常常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把腳泡在冰冰清 清的河水裏,寒子的眼尖,常常一探手就可以撿到一個蜆子。寒子還用蕃薯葉子掐 呀掐,替我做手鐲和項鍊。用一片竹葉折呀折的就是一隻公雞呢。可是寒子就是愛 發呆,發起呆來嘴就張著,臉兒白白尖尖的,看著不知有多可憐.
寒子屋子的蚊子也多,去沒幾次就已經滿手滿腿的小紅包包,寒子也是,可是 她從來不叫癢,不像我一癢不過來,就只會急得跺腳哭。
「唉噢,這個小野鬼啊。」傍晚,我一人黑漆漆的坐在樓梯口打瞌睡,阿婆也 顧不得我一身髒的就抱起我來。
「阿婆,那麼癢!」阿婆用指甲替我在小紅包包上掐十字煞癢,掐不及,就帶 我去藥局的儲藏室找小小扁盒子的美速利達姆擦,我最喜歡這個藥盒子,蓋面上是 一個乾淨小女孩的像。
「這樣齷齪的小人兒,看誰人要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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