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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文选

_2 朱天心(当代)
他想这人一定是大一的,果然他马上被那名不承认玩股票的环住肩头制止安抚, 边向他解释:「大一的,还没吃过苦头,」随即转头认真问那小大一的:「你干嘛 那你赞成体制内的改革!?你太天真了,你这才叫对敌人不战而降。」
「拜托,停止这种无效对话,不要模糊了我们的抗争焦点!」一名不知道什么 时候进来的女孩在角落轻声喊道,他循声回头看去,顿被她并不多见的年轻与美丽 吸引得忍不住多望了两眼,那女孩收拢了原先略为岔开着的两条长腿,向他礼貌的 说声:「抱歉。」一股恍惚迷茫之感油然而生,他想起自已在演讲中常喜欢引用的 话:「绝对、绝对,别信任三十岁以上的人。」用英文说一次,再以中文,总效果 极好的引来一片击掌痛笑,从无例外,奇怪却没有一次意识到过自己早不知几年前 就已是属于自己口中所说的,竟有种颓放之感。
「时间差不多了罢,」他并未看表,只想起身赶快改变眼前的一切,换一个场 所,换一群不一样、或许一样、只是更多的脸,不然他可能不再有任何力气去重复 那些怎么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难收拢难振臂高呼的话语。
那女孩拦在他跟前,解释着:「因为今天体育馆有一家唱片公司在办校园演唱 会,我们担心人会被分走很多,想迟个五分十分开始,你了解,国民党鼓励大学生 逸乐取向的一贯作法、现在和民间商业力量结合得简直如虎添翼,没想到这竟是我 们目前做运动最艰难的抗争点。」
他向那女孩柔和的笑笑,径朝演讲场所走去,春天黑夜的校园,夜雾潮湿,永 远不会改变的总予他一种青春但寂寥的感觉,他踏进教室前,脑里电光石火的一闪, 「我们的理念是实践」,终于想起是日前在芳邻餐厅与什么人喝咖啡时看见的收银 台后黄铜牌上的字句,很奇异的在这刻想起,因此,他毫不考虑的站定讲桌后,脱 口而出:「各位同学,我们的理念是,实践!」
台下根本不见少的同学发出轰然的欢呼声,他习惯性英雄式的高举双臂作V 状, 引用布什竞选总统时的名言,一字一句:「Read my lips……」全场寂然。
他射精似的吐出话:「我存在,因为我反对,」全场又潮水似的发出快乐满足 的喊笑声,如同阿云获得高潮之时,良久良久……
谨按:
小说家苏伟贞曾应晨星出版社之请,将台湾历来最受争议之二十篇小说编为一 书,书名为《各领风骚》,内中包括白先勇的〈孽子〉、陈映真的〈将军碑〉、廖 辉英的〈不归路〉等,而以朱天心这篇〈佛灭〉殿后。以下是苏伟贞对这篇小说的 介绍:
关于〈佛灭〉
作家转化真人真事为创作素材,究竟拿捏尺度如何?「佛灭」自七十八年六月 二十九日~七月三日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刊登后,尺度拿捏的话题再度引起讨论。 有关「佛灭」的争议重点有二:
一是「佛灭」的男女主角被认为公然影射了两位传播环保界的金童玉女;
二是小说中大量的正面的性描写。
先后有自立早报七十八年七月十五日以「小说家开枪,谁中弹」为主题,从「 佛灭」在真实与虚构的拔河中出发,刊载了数字评论者与创作者的看法;七十八年 八月十三日自由副刊亦以「文坛风波」为主题,刊出洋父的文章──「是政治冷感 还是性冷感」,文中有一句说──朱天心无疑给台湾文坛打了一筒「摧情剂」;七 十八年十月十六日,王德威在中国时报开卷版书评中更一语指出──朱天心的「我 记得」是今夏台北的一桩文学政治事件。为了一篇此中有人,而且活色生香的「佛 灭」,文艺圈里里外外的感情拉近了不少。
「佛灭」收在「我记得」小说集中,三三书坊出版。
「我关心国内各种情势,也有强烈意见,更因为自己除了文学以外别无所长, 所以只有用笔来发言。」
──朱天心(78年3月9 日受访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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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夕颜
他到现在还常常记得那情景。
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圣诞节才过,路边商边店人家的灯饰霓虹都还没拆, 仿佛圣诞铃声也在隐隐的响着,也许不是,是她叫唤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叫丁亭。
她跑在对街赶回家吃年夜饭,时时又回头与他挥手。中间的车子那么多,有时 挡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他两手插在裤口袋里在这头跟着,一脸是笑,心里说着, 好啦,好啦,赶快走了,别让雨淋得叫人心疼。可是心底仍巴巴的等着空档看看对 街。
她仍站在街头朝这看,张惶着,手欲举未举的。看到他了,跳起来,长长的白 围巾在黑里舞起来,风里仿佛又有圣诞铃声叮叮响着。
那时下着小雨,濡湿黑亮的柏油路面也倒映着五彩的霓虹,流流离离的整个世 界满满的,那一刻他怎么样都忘不掉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一直是平凡人,做的是平凡事,一生都稳稳当当错 不了。可是真的一生里就是那个时候仿佛总有什么不一样,像是一部电影热热闹闹 演了一晚上,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卡的一个静止画面,然后 THE END 打出来,电影 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生的、死的,就都永远停在那儿了,像他送她回去 的那个晚上,她也是停在那样一个静止的画面上,可是他还得走出电影院,搭车回 家,吃饭,伸个懒腰,睡觉,生活。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有什么不一样……, 他一个怔忡,那个年轻流丽的世界仿佛是独立出来的,永远在那边永远一样,有些 泛黄不一定,最仿佛是生了一对眼睛,在那儿冷冷无情的看他过日子。他想到这里, 总是心上一阵莫明的委曲,直冲得眼睛热得要汪出水来,很想很想,很想和以前一 样,抱着她,偎在她胸前过一个冬天。
她是最暖和最热烈的人的,长长的冬天只管穿件厚厚的大毛衣,袖口老是长, 总翻起一折,显得一种稚气。他总把她当个小猫那样宠,的确是呀,她总是一天到 晚走前走后跟着他喊丁亭丁亭,也只要他嗯的应一声。她有时喊喊自己笑起来,他 这才放下书来看定了她,她也停了手边的事,睁睁的看他,山眼睛一径的亮,一下 闪过一丝笑意,一下又满满全是好奇,咦一声,两个人都笑起来,都晓得她下头要 发的话:「丁亭你又怪怪的啰……」
他总一把拉过她来,两人都极熟练了,她整个人横坐在他腿上,手攀着他的肩, 两条腿悬空荡啊荡的。
她的胸脯是最好看的,暖暖茸茸的毛衣覆得最温柔最温暖,他总爱把头埋在她 胸前,这个时候她最安静了,像个最懂事的大女孩子,就只乖乖的认真的替他理清 着头发,专注得像是一生就为的是要来做好这件事似的。他总是对她满心的感激, 不晓得这生要拿什么来待她才是。久久,久久,抬不起头来。
他太清楚自己的人了,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丁亭,好听是好听,但不知为什 么总有个寒伧的背景在后头,他一辈子都摆脱不去的。丁亭这个名字,生在古时候, 一定就是个被人叹为流星一样的天才──因为早逝,所以还有个充满了希望的未知 留给人们。也不定是生在个富贵人家的,可是命里还是不脱个寒伧、寒伧、寒伧… …总得一死。所以一度他甚而致力要写文章,或是当有段凄美的故事,才不负丁亭 这个名字。
可是他是真的没想到死的会不是他,而是她。
一切怎么都只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真是个造物者所闹的最大一个笑话,真的 是不晓得生来世上一场要做什么的。生了地,给他取了个好听又寒伧的名字,那可 能是他一生唯一做的一件事,然而真不是事!
他的父亲简直像头兽。
奇怪他的记忆是从搬进那个新眷村才开始的。那时他已经小学五年级了。他总 不忘记搬进新房子时的气味,那墙粉得白白的,一滴水洒上去立即被吸得个干,站 在屋里面讲话会有嗡嗡的回声。他记得他前前后后跑着叫着。被站在门前与邻居招 呼的母亲喝斥了一声也不理。呼啸一声跑后头去,碧绿的纱门砰的撞开,他看到了 一样他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它独立在厨房外的一个小房间里,磁的地方白得耀眼, 黑处也是暗暗生辉。
他晓得它了,立在那儿看了好久。想起来了,大声的对前头喊。他母亲来了, 站在他的身后,也呆了半晌,他醒过来,撞撞他母亲,他母亲这才低低的喊一声: 「抽水马桶!」充满着完全喜悦的。还将两只膀子越过他的肩膀垂下来握他的手, 下巴颏在他的头上,身子偎着他,他好快乐呀,也环起母亲的膀子拽着,直嚷妈, 妈。并不晓得要说什么。两人这样凝立良久,良久。
后来一切都不对了。他的父亲退役了,在家里吃终身俸,等死。他父亲害了气 喘,长年吵得人不安宁。他父亲自己晓得,因此在后院贴着厕所处自己搭了间木屋, 用的材料都是从邻居做围墙做窗门剩下的木条砖块讨来的。只有那屋顶还好,是自 己去买来的天蓝色的浪形塑料板铺成的。在屋里看很有一种新奇,尤其他坐在床上 吃吃零嘴时便觉得像在蓝天下郊游野餐似的。可是他是和母亲睡在客厅旁的那间卧 室的。
再后来塑料屋顶给日晒雨打得黄干了,裂了,漏雨了,就加铺上黑色的橡皮布, 至此整个屋子里阴黑掉了,他的父亲又省,终年只点个小灯泡,白天黑夜的不分, 整天窝在那黑洞里一身怪味像头兽。
他的父亲大约也晓得了自己的无用。赶忙努力的在后院一块隙地上种起菜来。 种菜倒也罢,竟要一家人也卷进他的耕种生涯里,要他和母亲不用厕所,为的留给 施肥。他起初只嫌他父亲麻烦,到底整天外头玩耍顾不到什么。后来一天突然发现 那个最干净最可爱的厕所竟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父亲废了,做了贮藏室,而里面全堆 满了从邻居那里讨来的破烂!他又惊又气,不晓要怎么好,跑去猛力踢他父亲那间 屋子,两下子那拼凑钉着的木板门就塌了一角。
他父亲急急拉开了门出来,眼睛微眯着,适应不了外头的阳光,脸上的表情惶 惶未定,他却忽然胆怯了。随即看到他父亲身上一件冬天穿的羊毛衫,破的,且那 是夏天!天啊,他转身去踩那些菜,踩烂它,恨不能将它们一排排全踩回土里去, 压根没有过它们,压根没有过这些可耻的,可耻的东西,可耻的事情。
他母亲闻声过来,喝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不晓得为什么的与他父亲吵起来, 其实全都是他母亲的声音。他站在太阳地上,哭起来了,灰心到极点,一切切都让 人那么灰心,那么可耻,包括他现在这个样子的哭法。
他在外头其实是个孩子王,村子里大大小小很有些喽啰听他使唤的,可是一切 的事情太不替他争气了。像他们隔壁的钱家,跟他们一样大的院子砌了个短短的镂 空花砖墙,上面用竹子搭了个花棚,吊了些兰花外,还爬满了一种植物,叫夕颜, 每天黄昏定时开满一种白色清香的喇叭花。他们一家常出来赏花,他父亲偏也极准 时的出来,把贮藏了一天的那些去施肥,还隔着竹篱笆与他们大声打招呼。
钟伯伯一家极好的人,当场还不致掩着鼻子,但一家人很快就进屋去了。
钟伯伯家有四个洁白美丽的女儿,他却从来不理她们,即使是在外头玩,她们 心甘情愿听他指使时。他总疑心她们一定常躲在家里笑他,笑他的一切切。
至此他再也不到后院去,与他父亲完全脱节了。中饭带便当在学校吃。晚饭总 他和母亲两人一道,他父亲则是常年一人缩在后头自己开伙,小锅小炉熬些药啊补 品什么的,弄得愈发的一股怪味。他年纪还没有那样大,不懂得他的双亲。他到那 时还是跟母亲睡一张床。他的母亲好象一直很漂亮,小孩没得什么概念,但不晓得 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他的母亲是漂亮的,不用他去遮盖她。
尤其后来买了架电视,那时邻居并没什么人有电视。小朋友都跑到他们家来看。 他的身价威望真的是最顶峰的时候,那时候最快乐了。晚饭后,他坐定了第一好的 位置,其它人一一听他发派。一屋子的小孩,他母亲总坐在饭桌边的那张藤椅上, 闲适的笑着,手边有时候做着活儿,他快乐得只差没要欢叫几声。
那样的日子,好熟悉啊,他恍惚的想起什么,看着电视,不时的回头看他的母 亲。
一回看个外国溜冰节目,好玩得不得了,屋子里一阵阵的爆笑和赞叹声,就那 样一个回头里,他看到了父亲,幽灵一样的从后门口探出一个头来,还是那样子, 头上终年一顶早看不出颜色的毛线帽,眼睛谜着,一下不适应屋里的灯光,可是脸 上被屋里的气氛感染得也都是笑。
他看了一惊,匆忙起身跨越过地上坐着的人手人腿,拼命把父亲往外推,其实 他父亲根本没进来过,人还在外头,他觉得不够,当他父亲面把门砰一声摔上,身 子紧紧压着门,恨得眼都直了。
后来他也不让小朋友来家看电视,总觉得那一切的可耻是怎样都无法刷掉的了。 他自己渐渐电视不看,成天待在外头混,功课倒是出奇的好,他变坏不了的。那时 他刚上国中,最喜欢学校,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他小心的经营着,什么人,什 么人都不准弄着它,那是他唯一的了。
一回他在村口的篮球场上几个男孩一道玩,他竟看到了他父亲,远远的那头一 路微眯着眼走来,没发现他。快走近这里的时候,因怕给他们撞着或给球打到,微 低着身贴沿着路边走,脸上始终漾着一种恍惚的笑,他觉得奇异极了,好象是生平 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他一下慢了动作,球给谁抄了去,弄得 跟他同国的仔仔大喝他一声,他父亲闻声抬起脸来,望见了他,看他呆立在那儿看 他,人怎么也那么高大了,愉快的笑起来:「阿亭乖的玩,爸爸去市场街上理发。」
他父亲走没多远,仔仔一个球朝他砸过来,人是早笑得蹲下去了:「阿亭乖的 玩,爸爸去街上理发!我天!你爹还有几根毛可理……」
那真是是个大笑话啊,他父亲今天没戴那顶老毛线帽,光着那掉得差不多了的 光头,只边上微微一圈灰发,这个大笑话大剌剌的在他眼前行过,大家跟着仔仔的 话都笑得歇了手,猴子还夸张的蹲在地上连声我操我操。但那时,晚风忽然起了, 他抱着球立在那儿,任风一阵一阵的扑他,仿佛把他整个人打轮胎似的灌得饱饱胀 胀的,整个胸里翻搅着翻搅者,酸的、甜的、苦的、眼泪的……,他竟久久回不过 神来。
可是第二天他父亲就不在了。还是晚饭桌上他吃到一道好吃的菜问起来的。他 父亲这几年的是晓得了自己的无用,早酝酿若要把那笔保险金怎么着用,这回是跟 两个朋友投资去开了家小店,他父亲同时负责看店。他母亲简单的交待给他听,他 平日又没有习惯多问,两人就继续无言的吃着晚饭。但他心底却无来由的泛起一股 微微的怅惘,很奇怪。
半年后他父亲回来了。从此更躲在小屋里,看到他的时候,不晓得怎么整个人 黯淡掉了,连他常带在脸上的那种恍惚的微笑都没有了。
他母亲当一个笑话讲给他听,他父亲就有那么傻,跟朋友投资的小店竟是开在 郊区山下一个小村村头的豆腐铺。才去两个月,好好的一笔钱就全给哄了走。偏还 有他父亲那样的白痴,还守着个豆腐铺守了几个月,到后来是实在连吃饭的钱都没 有了才死了心回来的。
他母亲闲闲笑笑的边看电视边吃饭边告诉他的,他听了简直不能相信,不光是 因为他父亲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因着他母亲这样的一种态度。……什么事情啊,那 样叫人着惶,抓不定,简直搞这世界不过!他仿佛见到他父亲坐在那个荒山野地的 小摊后头的样子,脸上摇曳不定谦卑的笑,而即使是那样的笑容,这世界也容它不 下。
日后他上了大学,当家教和帮忙同学译些工具书,稍微不用从母亲那边拿钱后, 就在学校对门租了屋住。那租来的房子是人家商店楼上极老旧的建筑,不到三十坪 大的地方紧紧密密的隔了有十间,都是用甘蔗板隔隔开的,一切简陋,只图个便宜。 好在这些全是学生租的,屋里时时有的是青春欢笑,倒别有一种情调。尤其一到晚 上,下头的夜市开始做生意,人声车马声沸沸扬扬的传上来,他躺在临街的床上, 有时瞌睡有时不,人仿佛就飘在大海上,人海。随着夜的再深,再深,那海便沉静 了,有月亮的话,此时便是那月光的天下了。
放寒假的时候,其它同学几乎是考试的最后那天,就打点好了行李带着去学校。 最后一科缴了卷子乐得恨不得踢助教一个屁股就跑了去,其实也根本不是念不念家 那回事,还不是回家大补几日,便伙着早约好了的同学呼啸而去山里水边玩不尽。
他一直延捱着没走,晚上在渐渐随学生放假前冷清了的夜市晃了又晃才回去。 整个二楼就只他一个房间亮灯,他发觉这时一灯破万冥的话还是有不是的地方。整 个都阴黑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桌子,一张搭满了衣服的椅子,一张床,书。他 想起了他父亲,后来的日子里,他父亲总是成日缩在小屋的床上一个人玩扑克牌, 又弄些奇奇怪怪相命的书,自己排紫微斗数,那样的倩景,他想到他父亲那样的一 生,简直是个讽刺。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就是他父亲开始种菜的时候,篱笆边无绿无故长出一棵小 树。他父亲告诉他那是龙眼,他听了不能相信。自己家真竟可能有一棵果树,而将 来结了果后他可以那样一把一把摘下来吃不完,像梦里的事。因此要求他父亲那棵 树属于他,并由他来照管。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也是每天兴头头的浇水除草,企盼它一夜间就是棵结实 累累的大树。急不过,在学校不舍得上厕所,忍了一肚子回家给那小树,他这样的 施肥法没几日后那小树便黄痿死了。他难过得要命,想养只小狗。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踩菜的那件事了。他现在完全与以前不同,小时候对他父 亲的那种泼皮现在回忆起来无由想象。可是大了后,又是哪样呢?他弄不懂他的母 亲。
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包括他的父亲母亲。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那次在打篮球看到他父亲时一样,不晓得他们两个,他父亲和母亲,到底这 一向是不是在着的,不一定一切都是戏,一场戏,他们陪着他戏耍,他不在的时候, 不定他们就收了摊子各演别的戏去了。他想着这里,突然兴起,手边收拾起东西, 明天要回家了。
第二天他就回家了。结果他父亲已死。
他母亲告诉他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浮上心来,觉得他母亲根本在哄他的, 就像他昨晚想的一样啊,他们哪料到他的突然回家,他父亲一时来不及化妆准备, 或是在另一处陪人在演另一出戏他哪晓得!
可是他的母亲此时正慢慢跟他讲着他父亲死的事。昨晚上街去买药,是一种治 哮喘的新方子,他张伯伯那儿弄来的,已经吃了两个月,倒有见好的样子,虽然贵 得不得了。他母亲解释给他听,结果回来路上给辆摩托车后头欺上来,撞不是撞死 的,他父亲摔在地上时,头磕到盖下水道的铁板子当场就动都没动了,到送了医院 一直都没醒来过,人现是在医院太平间。本来早上还急着差人去找他,没想到他回 来得倒巧。
他渐听渐信,因为也又认出了他的母亲了,那讲话,讲他父亲时一径的神气, 即便是现在还是一样。他大哭了起来。
此后几天就是个乱字。连着几天都在忙他父亲的丧事,全是他母亲在跑。他则 是一生到现在才好象懂了哭的事,各样的哭法,有时是嚎陶大哭,有时真的是累了 不想再哭,可是那泪还是哗啦啦的自己猛流。
他母亲看了他的情景不仅不吃惊,反倒有种冷眼的味道。那日送他父亲上山。 回家车上,他母亲讲起跟那个撞了他父亲的人谈判的事,见他仍在哭,忽的一句话: 「他不是你爸爸,不用这个样子哭法。」
他母亲仍是那个神气,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在他多大多大时如何如何死的,而 她为了他,嫁给了这个父亲。他母亲讲到后来,两手坞着脸不说了,他挠得她哭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可是他半途跳下车走了。
他一个人沿着大街急急的走,心里自己跟自己讲定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冷静的时 候,而他要对这世界宣称一个字,一个字就好。恨!恨极了。他恨极了他父亲这一 生竟是全然与他无干。而就是他的这个名字,也怪不得他的,他只是姓了他的姓,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这就是他们两个的世上一场了,简直莫名其妙大虚妄!
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她是他隔壁房间王东年的同学,常和另一个 男孩子来找王东年聊天。由于房间小,她常坐到走廊上,他有时进出都要对不起借 个路。那时天还冷,她就是那个样子了,一件暖茸茸的大毛衣,穿著牛仔裤的腿伸 得长长的,站起来,让他走过,两手总是习惯性的提提裤腰,腆着肚子,很稚气。 有次还抱着把吉他,却没有弹的意思。
他回到房内,半天读不下书,合衣躺在床上,听她什么话都没有,只是一串串 的笑声。久了,他才发觉自己脸上也都是笑,连忙起身屋里走走,又惊觉地板薄, 他这样空咚空咚的脚步声必给听到,正待要坐下,只听王东年墙那头问他要不要一 道吃中饭去,他赶忙应说吃过了。随后就是一阵他们走路下楼的脚步声。一切安静 了后,他还立在房中间,忽觉尴尬,看看四周,笑起来。
此后她常这样来来去去。他借路过时,两人也会相视一笑。他在房中做做事, 听到她的笑声,觉得很安心。
清明节的时候,他到底是回了家,与他母亲上坟去,两人始终无话。下了山, 他就直接回卑校,他母亲陪他到车站,没有走的意思,那气氛很压人,他只一意的 勾着身子专注的看着车子来没,把他母亲撇在身后。
车子来了,他上了车,坐定了位子,车子开了,他也不回头,直到车子过了那 个桥头,够远了,也才回头,早是看不见什么了。
他回宿舍的时候,又见冷清得多,原来是春假都玩去了。心上这才掠过一丝黯 淡。想街上书店逛逛再回去,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快了脚步上楼。王东年果然 不在,他虽然早料到了,可是还是轻叹口气。随即看到他门上一张字条,他上前去 看,上头简单的交待着跟王东年借的一本书现在下落如何,什么时候可还到他手里。
他直觉的相信是那女孩的,不知为什么就是晓得,不光是因为那孩气的字。看 了看底下的署名,红尘。这样的名字。奇怪平常听他们聊天倒没见听叫她的名字。
他把那字条上钉着的图钉小心的抠下来,把字条卷卷握在手心里,回到房间, 觉得不妥,又走回走廊上,立了一会儿,还是回房去,把房门关上,忽然对自己认 生,笑起来。
最后是郑重的拉开椅子坐下,把那字条平贴在书桌上,一字一字的看,看得很 兴味,又是一脸笑。红尘。红尘。他抚平了署名的地方,方看清那签得草草飞飞的 名字原是纪尘两个字。他看了还是笑,一个翻身躺在床上,把那字条压在胸上,想 定了,熟了以后一定要跟她说,猜我一开始以为你叫什么名字。他想到她那孩气笑 声,亮着眼睛,老实的摇摇头,猜不着,不晓得她的声音是哪样的。他一定拍拍她 的头,管她叫红尘,红尘。就他一个人叫得的。真是个好玩的小孩,她为了遮那孩 气的字也不晓得练了多久的签名。他仿佛看到她认真的坐在书桌前一次又一次的签 著名,嘴因专注而微微嘟着。
纪尘。纪尘。
后来他们果熟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一直没跟她讲起这件事。也不叫她红尘, 有太多名字要叫她了。那时是夏天了,她喜欢穿得短短少少的跟他夜市里逛,他想 跟她说以前他躺在临街的床上觉得像飘浮在海上一样的事,他开口却叫了她小鱼, 觉得两人像穿梭在人海里的一双鱼。他把她拉得紧紧的,觉得很快乐。又天热极时, 他陪她跑到学校的老树下睡午觅,到黄昏起风时怕她招凉叫醒她,见她睡意暖香。 叫她小猫咪,或是小熊,小熊猫,也有叫小姑娘、小娃娃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晓得 自己会是个那样柔情细密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好象在竭尽生平之力来谈这场恋 爱一样。
再来就是那个冬天了,他最期待的,看她穿著大毛衣,就像他初见她和永远永 远的一样。
他送她回去的那个晚上后,一切就停掉了。她住了院。之前就常听她喊肚子痛, 有几次也是一阵痛上来人似晕了去,催她去看医生,她又拖,因为暑假才动了个盲 肠手术,怕医院怕得不得了。
他到底也就是看着她疼极了的时候,咬牙切齿逼她发誓这回一定要去看医生。 可是好了的时候又什么都好好了呀,只觉时间像是不够用了,两个人好得要命,成 天守在屋里,有时一下午其实也就是他看他的书,她做她的事。有时他偷看她,她 最是弄什么小事都认真得丝毫没察觉旁的,他看了她那神气总是心中一牵,自己的 情好象一直一直那样温柔的沉下去,到极深的地方,眼睛又一湿。
他晓得她住院还是接了她从医院写来的信,要他不准去,并且说因为上回是割 盲肠,这回挂的是肠胃科,却是检查了一星期也没结果。她是最讨厌住院的时候给 他看到的,像上回动手术是从头到尾都不让他晓得,连她家人也听了话一道瞒他。
正好是期末考,几天连着一气考完,他反而觉得有些若有所失似的。又到路上 走去,想到认识她有一年了,而这一年却好象是完整的一辈子,可是也太可怕了, 这样就一辈子了,下面怎么办,他很怕这样就成了,就没了。看着路边光秃的木棉, 心忽然慌起来。
打了电话去她家,是她母亲接的,他也见过几次。她母亲说电话里讲不清,要 他去。他去了,他母亲告诉他前天才动的手术,打开来才发现是癌症第三期,整个 腹部内脏都是,连骨盆上也长满了。什么部位的癌还确定不了,只晓得原先是个小 瘤,可能前次盲肠手术动得药物刺激成这样的。医生说是放射治疗也许可拖三四个 月。她母亲边收拾些衣物杂碎边告诉他,看他呆了的样子,又要他还是先不要去医 院的好,因为打算瞒她,唯恐他的神色有异。
他依了没去,只送她母亲上了车才走。走走想起没安慰她母亲,纪尘亦是独生 女儿。可是见她母亲自己还能安稳的开车,还是先顾自己。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想 不透,简直想不透!脑筋乱成一口,他拣了人行道边坐下来,想它个清楚。想到他 方才还在忧心将来,两人还能再怎么好,已经好到那样再也没的别的想头了,不可 能了,没想到还会有另一种路子,怎么这样一条路,想不透。
他收拾好自己了才去看纪尘。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他路边花摊买了一捧玫 瑰带了去,其它再也想不出了。她家里环境好得很,住的是头等病房。他去的时候, 纪尘没在睡,与她母亲讲话,透过她母亲的身影看到他了,大声叫他的名字,并挣 着身子要坐起来。他到现在才突然想哭,眼睛热着,脚下的地毯那么软,他走在上 头无声,手里捧着花,走向她床前的路一下变得很远,他慢慢的走过去,好象走过 了一生,那纪尘就在那一生尽头处。他恍惚起来,直到纪尘接过他的花笑说:「好 好玩,你都没有送过花,跟电影一样。」纪尘的动作也像做戏一样,捧了花闻了闻, 说了声香,递给她的母亲去插在花瓶里。随即拍拍床边要他坐下来,一脸笑着看他。
他也看她,看了好久,想到死的事情,这是几天来反复又反复拷刑自己的,打 了个寒颤,握紧她的手,才看到她手腕上指着点滴管子,光着半截的膀子白白滑滑 的,露在被单外,凉凉的,他低头细心的审视它,手随着目光到处抚着,好久好久。 醒过来,才抬起头来看,却见她一眼的泪,眉头蹙着,满眼不定的看着他:「好痛。 我怕会死。」
见他脸色吓得变黄,才赶忙改过口,边笑着边还纷纷落泪:「我乱说的,你不 要管,以后不说了,真的不说了。」他看了更痛心,恨得一下一下重重去抹她脸上 的泪,眼里一字一字的告诉她,再不许,再不许这样吓人了,再,也,不,许。
她母亲进来见了这情景狠狠的警告他一眼。他又赶忙笑起来,也都是这几天练 着的,压低了嗓子威吓她:「好了好了,再哭就真是演电影了。」这是两个人默契 过的典故,便都赶忙各收拾了自已。
此时又正好她两个同学来看她,大约都是晓得了。只一径的笑闹着跟她逗趣, 可是愈显得冷清,他在旁边看了痛心极,可是她似乎都没觉到,反而孩气的跟她们 搭札着话。他心底又升起强强的爱怜来,极想紧紧紧紧的抱住她,那样一股强大的 力量就不信她还走得了。
以后他并不天天去看她,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许,一方面他总得花上好几天才能 整顿好自己,去看她一次回来,人就要整个瓦解一次。她倒是极好哄,她父母亲同 学加上他一起哄她,她好似也胡涂了,不大会再讲丧气的话。他尽陪她讲些不相干 热闹的话,见她认真的听,觉得很难过,两个人在这种患难的时候却隔得这样,那 是怎样的一种孤单啊。
农历新年回家过了几天节便又匆匆赶去医院。进了她病房里,只见床上躺个老 妇,什么都还没弄清,先吓得冲出房去,随即跑到走廊那头找了个熟识的护士小姐, 急得话都讲不清。后来才晓得纪尘转了院。他连忙下楼打电话去,人早是一身汗了。
还是纪尘的母亲接的,说她情况一下坏得很厉害,这几天痛得不得了,还一心 挂着怕他来看她,一意坚持转了院。他问医院是哪儿,纪尘母亲在那头久久不说话, 半晌听到三分钟铃响,才告诉了他。
隔天他去了,完全被那景象吓住。纪尘扭着身子半趴半跪在床上,头发覆了一 床。她母亲竟不像往常一样守在她床边,人站在窗前。他轻轻的走进去,心跳得满 屋子都听得见,她母亲回了身,看了他一眼,看了床上一眼,回过身去。
他走向床前,见她头抵着床,两手紧紧的按在腰上,整个背弓得瘦伶伶的,他 伸着手想要撩起她的头发看她的脸,又想抚平她的背,更想抱住她,可是什么都没 有,他的手僵直的无助的在她上空掠过。
「你看谁来了你这样闹。」她母亲仍然朝着窗子发着话。
纪尘偏了偏头,头发丛中约是看到了一点点他的衣服,整个人软瘫下去,随即 卷缩起身子调向那头。他绕过床尾到那边去,她也不再躲,整个脸瘦塌了,只见两 只大眼直直的看得很远,不看他。他挤出一个笑容,很自然地上前去握她的手,她 仍不看他,好久了,静静的说声:「你们都帮不上忙的。」
如雷打着般的,他麻在那里。回过神来的时候,气极了她对他的认生,这是纪 尘对他说过的最狠心的一句话。随即又心酸得不得了,这是生死大事,他是连喜怒 里乐也绝不该有的。
他们骗纪尘说她腹中还有个瘤上回没拿干净,要等它大些才容易拿些,现在是 因为那瘤压到神经了才痛得这样,为了保险些,钴六十什么都要照照的。
放射治疗久了是要掉头发的,奇怪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唯恐纪尘发现掉头 发,几乎有些神经质了,一趁纪尘打了针睡着便忙替她捡视枕头被单上有没掉的头 发。现在纪尘很依赖他,他却怕了起来,有时在宿舍延捱着,到算算差不多她打了 止痛针才去。
一回去时,纪尘已经睡了,眼角噙着一滴泪,她母亲说她刚打了针直找他,想 趁着不痛的时候要跟他说话,来不及了,那是纪尘的话,他听了当场不顾她母亲, 俯身把她那颗泪珠吻了去,伏在她床边疲倦得不得了,想起刚晓得纪尘得病时日日 想着的那些生生死死一辈子一生,这些现都是一种浪漫。是身外物了。他伏在床边 想着,只等她起来,他有好多的话要告诉她,好多他以前想告诉她而没的事,哪怕 他小时的事,好比种那龙眼树的事,好比他的父亲,好比隔壁钟伯伯家种的一种花, 他顶喜欢的……
醒来是给护士叫的,护士说要做扫瞄,他定了定神,见她还熟睡着不忍,向护 士小姐求情,护士说时间早排定的迟不得,不顾他把纪尘摇醒了,纪尘醒得迷迷糊 糊,才听到检查两个字便哭着要妈妈。睁着的眼中看到了他却没留情,他看了心像 给鞭了一下,原来到头来还是要她自己一个人去痛,他要用一生的性命赔上去换得 她的少痛一点的也成了讽刺,因为不可能的了,她还是要自己一个人去痛!
他到廊上找到了纪尘她母亲。纪尘母亲一进来又与护士小姐吵起来,乱中他弯 下身去握定她的手说了声小鱼不怕,她哭丧的脸忽然闪现过一丝什么,他看了熟悉, 泪一下滑了一脸,她也紧了紧他的手,虽然力气那么弱,还是给他晓得了,他一下 抱歉得忙擦掉自己的泪,决定以平生的所有心力来答她这一时。
他问她要用轮椅还是就躺床上去检查。纪尘说床。他指挥定护士小姐和纪尘妈 妈帮着挂好点滴瓶子,再找床毯子盖好了才推出去,一路握紧她的手并不说话。
到了第一二摄影室,还得躺到冰冷坚硬的台上去。护士小姐把床推到台子边问 她能不能自己爬过去,纪尘看他,他叫护士小姐拿定了点滴瓶,自己从台那头爬上 去把她抱了过来,整个人根本没重量了,他听到她痛得嘶嘶吸气的声音,却不敢分 心,忙把她弄安稳了,站到她旁边与她说话,讲起学校这一阵子的事给她听,讲着 讲着看她精神有些涣散,也怕起来,叫过纪尘妈妈去陪她,自己跑到护士小姐操纵 仪器前去。
机器开动了,萤光幕上一点一点的出现着纪尘。先是头,再脖子,肩膀,慢慢 的长着。他想到他对她的爱也仿佛就是那样一点一点长出来的。一开始他还是不敢 爱她的,觉得她像钟伯伯的女儿一样离得他远远,可是她对他却是全然的了无心机, 喜欢他就喜欢他了,一开始一点矜持一点什么都没有的就全心全意跟着他了,什么 都不为。
此时萤光幕上的纪尘长全了,有两幅,一是正面的,一是背面的,他看了忽然 心情满得想跟纪尘说,你看你还不嫁我,你这小熊我是连你每一根骨头都清楚了还 想逃得了,他仿佛想得到他说完这话纪尘笑起来的样子,笑起来的声音,就像他们 还不认识时一样,什么都好好的。
再去医院的时侯,病床是空的,奇怪他这次一点都不怕,下了楼打电话去,是 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告诉他纪尘妈妈晚上会在,要他那时再打去,他问起纪尘, 果是又转院了。到了晚上他再打去,纪尘妈妈说,是纪尘要换的,这次是无论怎么 样都不会跟他说的。换一次院的折腾是很痛苦的,纪尘妈妈说。他一直没说话,心 上很清明,最后纪尘妈妈说,她死了我自会通知你的,话没说完也掌不住哭了,随 即挂掉电话。
纪尘死在一个星期后。
他晓得后去她家里一趟,她母亲仍忙着整理东西,她的东西,决定不了哪些要 给她带去。说起纪尘,纪尘走的那天下午忽然说要看他,她母亲斥她哪里去找人, 纪尘说,快点,来不及了,就睡着了。晚上有个牧师来做祷告,纪尘又迷迷糊糊的 醒了,哭起来,是又气又急的哭,大约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要死了,太不甘心了, 那么多事情。再就没有了。
她母亲问他出殡去不去,又告诉他不要去,纪尘很难看的,一定不希望他去看 的,他去了她一定会生气。他听了心上早应了。所以纪尘就到那里了,真的到那里, 他要记得的那里,有没有,她在街那头,隔着车水马龙的夜晚,全心全意的找他, 张惶着,看到他了,高兴的跳起来,喊他,那时风里响起了圣诞铃声,丁亭丁亭。 他满心满意的跟着路这岸走,不晓得今生要拿什么来待她。那是永远的纪尘。
他想起多年前,也许是第一次对他父亲有印象时,且也许他那时和父亲是极亲 爱的。他父亲许是下班回来,总之是从外头回来,他很高兴,拿着手边正做着的功 课撒娇的去问他父亲:「爸爸我问你一题好不好?」
「欸做功课乖,问什么呀?」
「爸爸这一题说河往西流,这片叶子在这会往哪流?」他指着课本上画着的图 问他父亲。
「河水往哪儿流?」他父亲边脱鞋袜边应他的话。
「往西呀。」他大声的说。
「往东!」他父亲莫名其妙的问即是答。
「不是啦,水往西流啦。」他再告诉父亲。
「河水多半都是朝东流的!」说完也不顾他就到后头找他母亲了。弄得他一人 莫名其妙的继续做功课。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样一段事,更想不过他父亲的答案, 不,题目。或许,他父亲是北方人,看惯了那大地上向东奔流的黄河。
他毕了业好几年了,预官也服过了。仍不回家,可是决不让他母亲缺钱用的。 他上班的地方仍近学校,天冷的时候,他仍街上走走,看着光秃掉了的木棉,想唱 支歌,关于有一年的冬天,他曾经看过一朵夕颜的事。
一朵喜欢在太阳落后晚风里晚霞里招摇的夕颜。
他只见过那么一次。
六十九年四月一日
(※本文录自朱天心短篇小说集《昨日当我年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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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春天──给邓
去年冬天,我们又都聚在一起了,我、橘儿、小静、小苏、小鬼,和邓──然 而,完全不是那回事......
邓害了癌症,去年十一月因频频腹痛住了院检查,手术台上,才发现是癌症第 三期。什么人都晓得了,就瞒邓一人。
我晓得这个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告诉每一个朋友,唯恐错过了什么似的。 就像三月一日元宵那天晚上一样,正要开始吃晚饭时,橘儿打电话来哭哭啼啼的说, 邓死了,二月廿九日晚上死的。我第一个反应是抱了高中的纪念册就跑出去打电话, 因为家里电话坏了只打得进打不出。一个一个同学通知,难过伤心眼泪一时竟全然 不上心,只是急啊,急得要告诉每一个,甚至不管她见没见过邓的,唯恐就要来不 及了似的,要赶快在她们心上记下一笔,怕邓真就那样消失了。
是呀,邓就那样躲在地下了。她出殡的那天,难得连日阴雨里的一个太阳天, 我们几个和邓现在师大班上的同学跟着送上山,亲眼见她永远睡在地里了。四下里, 野风茫茫的,可是我们都那么年轻啊,口里唱着诗歌,仍然什么都感觉不出来,这 儿是六张犁墓园,那个山头,再一个山头过去,就是我们家,晚上我还要回家吃晚 饭,一家人聚在灯下,要看书,要睡觉,还要跟他们说邓,说今天的事,说我看到 邓了。她面容黄黄眉头微微蹙着躺在棺里,白缎被直盖到下巴,什么都看不见。想 到出殡的前两天,还是我和橘儿陪邓妈妈去街上给邓挑的里里外外的衣服,棉的白 手套,棉的半统白袜,棉的白色内衣,好难过呀,邓平日哪喜欢这种打扮的!
鞋子迟迟没挑定,因为那时还决定不了棺里的缎子要用白色或粉红色,白色怕 脸色衬得不好看。邓妈妈在一家鞋店的橱窗前伫立久久,直盯着一双粉色缕空包脚 的鞋子,半天我狠下心还是一旁提醒邓妈妈,尼龙塑料的最好不要,要就容易烂的 质料。
邓妈妈片刻才醒过来,脸上恍惚着笑的说:「平日我们一家大小都爱在这家买 鞋,她的好几双都是这里的。」
那日啊,一阵大太阳一阵泼洒洒的大雨,完全是我们的心情。
可是邓躺在棺里了,我特意走在瞻仰遗容队伍的最后头,为要好好久久的再看 一次邓。我要记下记下她的啊,可是怎么都再记不得了,脸那么瘦那么黄,口红涂 得太红,邓不喜欢的。我叫橘儿再看看,橘儿那头哭着不肯,气得跺着脚,我也晓 得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怎么会!这些冤啊恨啊,不知向哪儿去!
今日好端端的出了大太阳,风里的暖意蠢蠢欲动着,像五月天气,直邀我去玩。 我穿了件短袖运动衫去见太阳。外交部办完事情,走两步,就看到了去年那场大火 的废墟了,那些原是我们高中时候最主要的粮区的。
走着走着,就到北一女了。一时决定不了走哪岸,依着介寿公园旁,还是贴着 学校围墙的这面走。介寿公园那头是以前每天早晨我一人踽踽独行惯了的路,夏天 的时候,羊蹄甲总伸出铁栏杆来砰的一蓬粉红,我跳起来摘下两朵,一朵给橘儿, 一朵给小静,奇怪怎么不给邓呢?靠学校墙边的这岸则是我们放了学叽叽喳喳走的, 喏,邓,今天再替你走一遭,再替你看一遍总统府。奇怪邓死了后,我常不觉的多 吃多看多走,觉得是替谁多过一份似的。看到美好的事物,总要多端详,是嘛,邓 在的话一定也跟着一道指指点点的呀!
北一女毕了业除了一回跑进去偷贴三三合唱团招生的海报给训导处发现喝了一 顿外,就再没回去过的。以前餐厅的地方现在是大楼了。可是光复楼还是我们熟悉 的呀,那个练琴室,是我偷偷替橘儿和邓打薄头发的地方,隔壁呢,隔壁就是我们 的高二和了。还有一考试的时候,我就一人爱寂寞的跑到车棚边跟校工借破藤椅晒 老太阳,也看书的,因为答应了猫咪这次月考一定要好好的考。
走走,迎面来个漂亮的女孩,定睛一看,竟是江翠华,是高中时候班上功课最 好最怡然、我们那一届联考丁组榜首的女孩。一时两人都笑着,呆了好久说不出话 来。半天我问怎么在这呢,江说是回学校拿成绩单,想大约是申请出国念书的。江 也问我,脸突然热起来,仿佛被人拆穿了什么似的,说,只是路过的,是啊,只是 路过的了。我们尽管笑着,道声再见就错身过了。走走心里热腾腾起来,想到江你 可要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保重,其实一定会的是不是,日后各人也有各人的路子了,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远远路口就看到一堆堆的学生蹲着坐着路边画总统府,我真是到现在看了绿衣 服还会惊心,是了是了,那老远在弯下身指点同学的是黄钧老师,我们高一时候的 美术老师,他身量小,上身极短,圆圆的没有腰身,猫咪说最是像我不过的,可是 他其实是一张黑膛脸分明的山东及时雨宋江。
我赶快加紧脚步匆匆打他身边过去,也是惟恐什么啊………这就到大门口了, 我要过的这十字路口恰是红灯,还好,还可以好好的再一看,那是一种什么心境啊, 我频频的回着头,却又不敢多看,短短的十几秒就那样贪恋着贪恋着仿佛一生了, 那一张张认真专注的看着总统府的脸孔、眼睛,熟悉啊,像什么……,邓啊,你怎 么说?
绿灯一亮,得走了,好罢,且也不回头了!我最喜欢爷爷的一个句子,一杯看 剑气,二杯生分离,三杯上马去。罢,罢,我且上马去了,连这眼泪也是拭都不拭 了,只是啊,只是,若我的学妹们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千万真心要告诉你们,有那 样一天,你们在校门口也好,车上也好,路上也好,有那样一个人朝你们痴痴想看 又不敢看,请你一定要给她一个最会心的笑,因为她跟你们一样最是爱极了那个时 候的风日,最是念极了那棵………,有没有,敬学堂边的那棵香枫的呀!
天气多好哪,以前一碰到这种天气橘儿就定定嚷着要上山去看我们那些枫叶们 的,真的,去年一度我的心情掉落到极点时,就是最想一辆单车一顶草帽上路去, 不是吗,那些树儿原都是与我们有誓言的,而我这一去是欲叙叙这几年间的事儿。 爷爷这其间也为我忧心到跟我说了极重的话,说天人五衰的事。
传说里天人被谪下界,在红尘里久了渐渐耳不聪目不清,嗅也不灵,神气枯干, 连华美的衣裳都黯淡了,这时一定要旧时天上的仙侣再来点醒他,他才又是那昔时 的天人啊。其实爷爷的话我哪会不懂哪,我的不长进,怠惰,气弱,是见了那风和 太阳先就自惭形秽了。
走到重庆南路了。迎面两个夜间部小高一的,人手一个法国面包走着吃,看着 纸袋子是金陵的,想告诉她们,呆瓜呀,读了半年还不晓得金陵就是吃它个起司面 包。到底睁睁的看着她们走了。其实我们真是不急的,日子过着过着,她们一定会 晓得的,金陵的热起司最好吃,秋天的天空最高最远,北阳公路的枫树最好看,还 有好多哪,我们不急。
邓,你看,今天下午我又替你活了一回了。出殡的前两日大伙到家里去帮着邓 妈妈整理东西,邓妈妈找遍家里的录音带想听你有没留下什么声音。找了好久,有 卷是你和弟弟妹妹们弹吉他唱着玩的,中间只有一小段是你唱的,扬道的伴奏,是 你那时最爱的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 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 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雾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 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已把你忘记。
邓妈妈听了红着眼睛叹气,真是命定的了。我听了只是生气,真的,邓,再也 不要说什么记不记得忘不忘记,再也不要说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再也不要说这些 了。你看你看,现在的太阳有多好,是啊,马上就要黄昏的,可是明天呢,出太阳 也好,下雨我也忍受得来,你一定都喜欢的,你说呢?
四点钟,金陵的起司要出炉了,我吃它三个,你呢?邓,不哭啊,不难过,都 过去了,不怕的,我们都在这里,你,就在着了。
我一直一意要告诉朋友的其实还是这句话,邓的名字叫邓玉冰,是一个世上最 玉洁冰清最纯最真的好姑娘。
六十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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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入夢
(上)
飛機緩緩移動了,開向跑道去。
仙枝是自始至終皆哭成個淚人兒,天文也是一珠珠的淚水叭答答的打在裙子上。 我看著看著又認生了,坐在兩人中間楞大個兒不曉得如何好。笑起來,打仙枝一記, 仙枝淚眼模糊的低下身去只管在背包某掏掏弄弄,半天遞了兩個紅蘋果給我,隨即 又轉身哭去。
我把兩個紅蘋果擱在面前的檯上,看著出了神,想到它們旁邊總是會有幾個頂 大頂豔等著我一口氣吃個完的夏柑,再旁邊的是岡野的陶花瓶,裏頭閃出一蓬各色 的花,那是奶奶插的,什麼流派都不講的,連那玫瑰也給插成了路旁野花一般。奶 奶笑著瞅我:「怎麼樣個小咖啡精,還吃咖啡不吃!」眼前的蘋果一下模糊起來了。
機身一震,窗外的綠色大地整個斜起來了,亮藍的天空,而我一時也忘了哭, 攀過身去和仙枝一道擠個小窗口。各色的屋頂是我最愛的了,然後一塊塊整齊的田, 還有一條河,汪藍的水躺著躺著就到海邊了。那遠遠突出的一片土地會是我們去過 的鐮倉嗎?而那條河水怎麼都是多摩川了,我們一道濯過足,最乖的,最解人意的 多摩川了,再見啊再見,多摩川。
那日六點鐘即起,陪爺爺川邊打拳去。爺爺是當運動走的,我們三個女孩兒卻 不呢,一路貪看路邊哪株梅樹的青梅結得大,一下訪一訪人家的庭園,湊著大開的 牡丹一嗅,飛出一隻蜜蜂來也不怕。爺爺站在筏外,拿我們什麼都不是,整個靜靜 的早晨就只我們頂年輕的笑語聲和花兒們開拆的聲音,爺爺也笑起來了。
溪邊有一段路是有名的賞花處,年年春天人們都帶了酒來坐在樹下,櫻花落落 也有寸許厚。櫸樹遮天的小徑旁還有個尼姑庵,我總想到曾經有一個年輕的尼姑, 從那深院的綠苔牆頭探出身來看春天,而從此生出一端事來。
這回來日本因為旅行社沒盡心辦的問題而沒能趕上櫻花季,仙枝是最覺得遺憾 的了,在家時就已經遙控著那花兒可開得怎樣爛漫了,想想歎息起來。天文也最是 直嚷可惜不過的了,雖然她和桃花才是真知己。我是自始至終都是可有可無,看著 爺爺的來信說今年的花期晚了幾天,好像在等我們一樣,我就想,花兒花兒你可要 忍忍幾日來應爺爺的話,讓爺爺得意得意才好。
還是沒趕上,卻也不愁,滿街的銀杏樹是最叫我著迷的,尤其聽說它到了秋天 葉子會全轉成金色,那可不正是金風送爽嗎。金風淅淅,白露冷冷,啊,那是水滸 裏的世界了。
在京都停數日,住的是稻荷神社的三集殿。稻荷這名字本來是好得不得了,真 是十里稻香荷風暑氣的江南。一問之下,稻荷神社祭的竟是狐狸,原來狐狸捕野兔 田鼠,無形中竟是稻子的守護神了。
我們在京都亦是日日出去冶遊,都是晚上九、十點才回。端午未過的晚上仍是 寒意重重,通到三集殿處的是一條上坡的石板路,路的盡頭是棵大松樹,而那大松 樹在這個夜裏真的是宋朝的,樹間還有個大月亮,爺爺叫我向月亮打聲招呼,我大 聲的與它道晚安…「ㄎㄨㄥˊ ㄋㄧ ㄐㄧ ㄨㄚ(kon ni gi wa)!」
想它原跟我在台灣就是個熟相識的。這會兒見我來這弄神弄鬼,心底不瞭得要 怎麼笑我呢。
我們併肩走著,卻是什麼都不去想,遠遠神社口的那個引頸對月的狐狸像讓我 想到什麼,想到什麼啊,此刻我多願意自己是個詩人,隨便出口一句話都是與這夜 這世界是千古的知音,像李白,像東坡,然而我真是脹得胸口都緊了,自己倒挺成 一粒神社白沙地上的石子,無思無想。
而我最想念京都的那條川了。在京都的數日,我們日日都看得滿滿的,以禪宗 石庭著名的龍安寺,我和仙枝最最喜歡的醍醐寺,完全仿宋的平安神官,將軍府、 御所,面對的都是世間絕好的,像站在海邊感覺浪潮那樣一波波的襲來,容不得人 有私情私意。可是那晚爺爺晚飯後要看書歇息,我們三人央岡野君帶我們去市中心 當個純觀光客。
從稻荷到京都市中心坐坐尾車也要個三四站,卻是一路沿河行,晚上的河兩岸 點起長長無盡頭的燈籠,我們看著都呆了,天文亮著眼睛對我柔和一笑,我繞得地 也是想到了李白。
下了車,行經橋上,那風只不曉得從哪兒來的,只管長長遠遠的吹過來,河水 墨藍墨藍的也迤邐兩條長長的燈影,一時走不開了,此刻多想親愛的人在身邊啊, 像材俊,像阿丁,像我們最最年少的三三人,想起海來日本前兩日,在星宿海書坊 裏和阿丁聊了一下午,阿丁講了好多他近來整個人的心境和寫東西的問題,我們交 朋友到現在也是少有這種嚴肅交心的場面,微覺不慣,然而我曉得這最是叫我尤其 要珍重小心的了。告訴阿丁:「今天我是更懂得你了。」說完兩人乍然生起來了, 我隨即詭笑道:「張愛玲語: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當下挨阿丁一記。
回稻荷時,爺爺已一覺醒來,三人一肚子的風啊月啊不曉得要怎麼快告訴爺爺 好,爺爺卻也嘴角渦渦一深的對我們一笑一個眼色,就都圍几坐定下來與我們講聖 德太子事,明日要去奈良看聖德太子為父親建的法隆寺,那是相當隋朝時候的,而 那聖德太子是開了個大時代,後來的奈良朝方有大化革新的氣魄。我聽著聽著又恍 惚起來,身旁大窗外的月亮忽忽已跑到中天,而那稻荷神社的朱紅屋頂浮在松樹叢 間,被那頂亮的月光映得個雕欄玉砌,此刻鐘鼓聲卻一陣陣隱隱傳來,真的是昇平 二字。爺爺說聖德太子給他那個時代題了名,劉邦為漢李世民為唐題了名,民國是  國父,此刻呢?此番來日本,我是頭幾日皆被路邊的景致迷了去,也都是家常景 緻,電車上望出去的各色屋頂是我老看不厭的,潤青的山色、滿街的銀杏樹、為將 到的五月五男兒節家家戶戶張揚起的鯉魚旗幟,第一次,第一次想到一個一統的國 家所能有的氣象,是這樣的,這樣的。
而日本的一器一物日常人家生活禮節也真是美到極致了。日本東西對我們來說 真是完全新鮮極的,真是不該的,比起來,我們對西方東西反倒百般熟悉,真是從 小出門的浪蕩子,此番老大回家,認認手足,也從兄弟臉上憶憶父母的神采。我極 想試著說說看歌舞伎。
一日我們到銀座看歌舞伎,自下午四點半到九點,中間休息半小時在劇院裏的 餐廳進晚餐,貴得不得了。那夜有三齣戲,我和天文都喜歡第三齣. 先說第一齣.
日文除仙枝會應對幾句外,我和天文是一些都不懂,全靠爺爺斷斷續續翻譯, 至今詳細情節人名背景都記不太清楚。第一齣約是源平戰時,兄弟二人出自武士世 家,做哥哥的不曉得什麼緣故把姪子扣了不放,弟弟屢派人來索,哥哥不滿意弟弟 這種有違武士精神的兒女情長,他們的老母親也這樣認為,便要引起兄弟之爭的孩 子切腹,他才只六歲大,自小受武士精神教育的他自是不怕死的,只是他小小的心 其總有事不能解,一再跟祖母拖延盤旋,弄到祖母最後要自己下手,到底沒能夠, 祖孫二人哭作一團. 後兄弟戰起,弟敗,兄手下一將傳云拿下了弟的首級,小孩聽 了當場切腹,將死未死,要求最後一見父親的邊容,結果那首級並非父親的,收場 是一群大人圍著小孩子大哭。
主要是講武士精神,我卻不喜歡它把武士精神給抽離出來,抽離得連最平常的 情理亦通不過,全劇大大小小均滿台團團轉,就為了逼這小孩切腹以斷其父的兒女 情長而成全其武士精神──那做哥哥的一開始就把小孩還給弟弟不是什麼事都沒有 嗎!看得有些無名火,急想找人評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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