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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文选

_6 朱天心(当代)
其實這些年間,她曾經想起過寶哥,僅僅一次,在新婚那夜。
那時丈夫正把鬧完洞房的同事朋友給送出門,她沒力氣再撐起風度聽他們的笑 謔,便獨自先返回臥室,不點燈,怕面對那陌生之感,也有些害怕即將要發生的事。 這固然與她尚是處子之身有關,但大概是這幽黯陌生的新居臥室的緣故,她忽然遺 失掉長期以來做個現代都會女性、性知識只會過份充足的身分,立時回到了另一間 同樣昏暗的陌生臥室,寶哥家的臥室,她大概是小學二三年級,正和寶哥的妹妹、 貝貝一干自組的黃梅調劇團在翻找毛巾被單扮古裝,她正在地上找髮夾時,隨手拾 起一本沒有封皮的舊書,她好奇的湊在五燭光的燈泡下翻閱,那是一本用粗俗挑逗 的筆調寫的性知識書,對她而言聞所未聞,因此看得十分專注,看到教導男子如何 挑動處女,以及把處女弄破時要如何止血,好像曾聽到貝貝的警告:「那個是我哥 的,他不准人家看呦。」
她看到教人由嘴唇、乳房、以及坐姿判斷處女與否時,她忽然才感覺到四周非 常安靜,她抬頭,看到房門處有個高大的身影,也才發覺貝貝她們什麼時候全跑光 了,但她立刻感覺出那個穿著父親軍汗衫的身影是寶哥,她棄了書,小聲的喊了一 聲寶哥,寶哥也不答話,慢慢,又好像很快的走近她,呼吸聲好大,走到近燈處, 她被他那雙像貓一樣發出燐光的眼睛嚇傻了。
然後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她靈巧迅速的跑出那間臥室,跑出寶哥家,跑到日 光下,那段記憶,便像底片見了光,一片空白,那些第一次對性事的固陋、村俗的 印象,便牢牢給關在那間臥室,甚至日後在光天化日下看到寶哥也無啥殊異之感, 因此竟然真的再沒想起過他,直到新婚夜。那時她想,寶哥作夢也不會想到吧,竟 然有個女孩子在一生中重要的那一刻時光裡會想到他,儘管是那樣一種奇怪的方式。
其實不只寶哥,還有很多很多的男人,令很多很多的女孩在她們的初夜想到他 們。
他們大多叫做老張、或老劉、或老王(總之端看他們姓什麼而定)。
通常一個村子只有這樣一名老╳,因為他單身,又且遠過了婚齡大概再沒有成 家的可能,又往往僅是士官退伍,無一技之長,便全村合力供養他似的允許他在村 口的村自治會辦公室後頭搭一間小違建,貼補他一點錢,自治會的電話由他接,一 些開會通知由他挨家挨戶送,路燈壞了也由他修,他村的半大男生結夥來本村挑釁 時,他會適時出來干預,冬天在村外圍一堆小孩看他烤一隻流浪來的小黑狗,夏天 在發出濃烈毒香的夾竹桃樹下剝蛇皮煮蛇湯的,就是老╳.
他們通常大字不識一個,甚至不識自己的名字和手臂上刺青的「殺朱拔毛」
「反共抗俄」,但他們是村裏諸多小孩的啟蒙師,他有講不完的剿匪戰役、三 國水滸、或鄉野鬼怪故事,儘管他們的鄉音異常嚴重,可是小孩們不知怎麼都聽得 懂;儘管他們的住屋像個拾荒人家,可是小孩簡直覺得那是個寶窟,有很多用桐油 擦得發亮的子彈頭(你若願意在停電的夜晚跑過可怕的公墓山邊、替他到大街上買 一瓶酒回來的話,他大概會送你一顆),有不明名目的勳章,有各種處理過的蟲屍 蛇皮,有用配給來的黃豆炒成的零嘴兒,還一定有撲克牌、殘缺不全的象棋或圍棋, 而且他會教你下,替你算命。
然而,總要不了太久(端看那名老╳的性欲和自制力而定),常出沒其間的小 孩們就會起一種微妙的變化,當孩子們裏必然會有的那個比較好吃、或嬌滴滴愛撒 嬌、或膽怯不敢違拗大人的……,我們叫她小玲吧,當小玲也來老╳的破巢時,其 他小孩便如同動物依本能的遠離一隻受傷病痛的同伴似的遠遠離開小玲,離開小屋 ……
大多數小孩並不知道空氣中的不安和危險是什麼,只有那幾個膽大些的小男生, 終於有一天,會躲在窗外好奇偷窺,他們通常會看到老╳與小玲做奇怪的事,不是 他褪去衣褲,就是把小玲也褪去衣褲,這些老╳通常因為自己的性能力以及謹慎怕 事的緣故,不致把小玲弄流血或弄到晚上洗澡時會被母親發現的地步,但通常小男 生們不及看到這裏就已經全跑掉了,基於一種好像闖了禍的心情,他們都不告訴其 他同伴,甚至也不警告自己的姊姊妹妹,而且他們仍然出沒老╳的小屋,有時聽故 事或下棋的空檔,會剎那間失神,盯著老╳的褲檔並回憶他的大雞巴,沒有任何評 價的只覺得哇操他真是一頭大獸王!
至於小玲,早晚有一天,會在與女伴交換秘密時講出老╳對她做的事,她得到 的反應通常有兩種,一是對方立時也眼淚汪汪、抓緊她的手,不管以後她們還有沒 有再去老╳處,但童年時光裏她們大概會是一對最要好的朋友。不過比較多的反應 是,對方漸聽漸露出陌生警戒的目光,悄悄退去,遠離,不一定會洩漏出去這個秘 密,但同伴們都動物一樣的迅速感受到這個訊息,一點不想探究的也離小玲遠遠的, 任她自生自滅。
但是好奇怪的這些訊息永遠只能橫的傳開,都不會讓小她們幾歲的弟弟妹妹們 知道,因此每一屆都無可避免的或多或少有幾名小玲。當唸中學的老小玲發現妹妹 及其同伴有些神秘難言的行跡時,比較大膽的老小玲就會喝斥妹妹:「叫你們不要 去老╳家玩!」「你小心讓媽知道了好看!」
罵完不禁奇怪為什麼自己從來沒想過告訴媽媽。每一個小玲差不多都如此,以 致那些老╳們都得以安然活到二十、三十年後,當這些小玲們陸陸續續結婚,或與 心愛男友的第一次,都會想起那個遙遠年代遙遠村子遙遠小屋的老╳,比較傳統保 守的小玲們擔心自己的處女膜可還完好,健康開朗些的小玲們則流下衷心快樂的淚 水,深深感激撫在自己身上的、不再是一雙遲疑卻又貪婪的蒼老的手,而是如此的 年輕有力、清潔、有決心……
這些自然是老╳們想都想不到的,因為在那一刻的同時,老╳們正全心全意發 愁手膀上的那些刺青可要如何去掉、以利於他們的返鄉探親. 有大膽些的人便率先 去整型外科處割掉那片刺青的皮膚,所以,假若你在八七──八八年間,在街上看 過年近七十,單手膀上裹著白紗布繃帶的外省老男人,沒錯,他就是老╳,……連 你都無法想像吧,他們正是多少女孩在初夜會想起的男人,當然,至此我們已不用 去追究她們是基於何種心情了。
看到這裏,你一定會問,那媽媽呢?媽媽們哪兒去了?都在幹什麼?不然怎麼 會如此的疏於照顧保護子女?
媽媽們大概跟彼時普遍貧窮的其他媽媽們一樣忙於生計,成天絞盡腦汁在想如 何以微薄的薪水餵飽一大家子。若是大陸來的媽媽,會在差不多來台灣的第十年, 變賣盡最後一樣金飾後,在那一年的農曆新年一橫心,把箱底旗袍或襖子拿出來改 給眾小孩當新衣,勿需丈夫們解說該年九月的雷震事件,或是進一步的洩露軍機, 她們比什麼人都早的已與朝中主政者一樣自知回不去了。
媽媽們通常除了去菜場買菜是不出門的,收音機時代就在家聽「九三俱樂部」 和「小說選播」,電視時代就看「群星會」和「溫暖人間」,要到誰怕誰的時代才 較多人以麻將為戲,不再理會眷補證上印的可怕罰則(例如第一次抓到斷糧╳個月, 第二次抓到……),通常法太嚴則不行,若有誰家明目張膽傳出麻將聲,幾天後, 該鄰官階最大的那位太太就會登門不經意的閑聊懇談一番,當然,若打麻將的那家 就是該鄰或該村官階最高的,也就是住家坪數最大、最先拆掉竹籬芭改蓋紅磚圍牆、 最先有電視的那家,此事大約就不了了之了。
但往往媽媽們的類型都因軍種而異。
空軍村的媽媽們最洋派、懂得化妝,傳說都會跳舞,都會說些英文。陸軍村的 媽媽最保守老實,不知跟待遇最差是否有關. 海軍村的打牌風最盛,也最多精神病 媽媽,可能是丈夫們長年不在家的關係. 憲兵村的媽媽幾乎全是本省籍,而且都很 年輕甚至還沒小孩,去他們村子玩的小孩會因聽不懂閩南語、而莫名所以的認生不 再去。
最奇怪的大概是情報村,情報村的爸爸們也是長年不在家,有些甚至村民們一 輩子也沒見過. 他們好多是廣東人,大人小孩日常生活總言必稱戴先生長戴先生短, 彷彿戴笠仍健在且仍是他們的大家長.
情報村的媽媽們有的早以寡婦的心情過活,健婦把門戶的撐持一家老小,我們 可依其小孩的年紀差距推斷出丈夫每次出勤的時日長短。另有些神經衰弱掉的媽媽 們則任一窩小孩放野牛羊似的滿地亂跑,自生自滅。做小孩的都很怕學期開始時必 須填的家庭調查表,有一個長年考第一名的女孩甚至快要受不了的伏桌痛哭起來, 深怕別人發現她的與眾不同,因為父親工作要掩護身分的關係,一家都跟母親的姓, 她覺得很難堪,乃至曾有一名小玲以老╳的事與她交換最高機密時,她都違背約定 的堅不吐實。
至於那些為數不少、嫁了本省男子、而又在生活中屢感不順遂──例如丈夫們 怎麼不如記憶中的外省男孩肯做、必須分擔家事,因此斷定他們一定受日據時代大 男人主義遺風影響所致;例如每逢選舉,她都必須無可奈何代替國民黨與丈夫爭辯 到險險演成家庭糾紛──因而會偶覺寂寞的想念昔日那些眷村男孩都哪兒去了的女 孩兒們,我在深感理解同情之餘,還是不得不提醒妳們,不要忘了妳曾經多麼想離 開這個小村子,這塊土地,無論以哪一種方式。
記不記得妳在成長到足以想到未來的那個年紀,儘管妳還正在和村中的某個男 孩戀愛,那些個乘涼或看「晶晶」連續劇、父母因此無暇顧及的夏日夜晚,滿山的 情侶(之前或之後,妳會在田納西.威廉電影裏發現到幾乎一模一樣的情景,保守、 炎熱、父權、壓抑的南方小鎮裏那些在夜間冶遊、無法說明自己的心靈和身體在飢 渴些什麼的大男孩大女孩),你們在喧天的蟬聲裏一面發高燒似的熱烈探索彼此年 輕的身體,一面在心裏暗暗告別,自然大多的告別是因為沒考上學校的男孩就要去 服役或唸軍校了,但更多時候,是女孩們片面好忍心的決定。
記不記得?妳,錯過時機尚未走成的女孩──五十年代,嫁黑人嫁GI去美國 的;六十年代,出國唸書或去當歌星影星,因為發現唯有此業是收穫耕耘可以大不 成比例,宜於經濟起飛年代一無本錢而想一夜致富的人從事,妳漸漸很不耐煩老在 村口克難球場群聚終日的那些等待兵役期、抽菸打屁、除了打球無所事事的幼時玩 伴(儘管他們曾經是妳太想一道溷跡終老的伙伴),並非因為妳行經那兒時,總會 飄出幾句發自其中一名剛屆青春期的男生洩慾式的髒話,影射妳的身材尺寸或器官、 或大喊一聲:「╳╳╳的蜜斯!」也並非有些男孩變得粗壯似野獸、並且也發出野 獸一樣很讓妳覺得陌生不安的目光和嗓音……
妳只隱隱覺得,那些幼時常與你一道在荒山裏探險開路冶遊的伙伴,不再足以 繼續做妳意欲探險外面世界的伙伴,妳甚至不願意承認你快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 對未來簡直有點不知死活。
於是,妳會往離家唸大學或開始就業時,很自然的被那些比起妳的眷村愛人顯 得土土的、保守沉默的本省男孩所吸引,儘管他們之中也多有家境比眷村生活還要 窘困,或比眷村男孩的動輒放眼中國、放眼世界的四海之志要顯得胸無大志得多, 但他們的安穩怡然以及諸多出乎妳意料的對事情的看法,都使得妳窒悶的生活得以 開了一扇窗,透了口氣。儘管多年後妳細細回想,當初所感到的窒息鬱悶也許並非 全然因為眷村生活的緣故。
離開眷村而又想念眷村的女孩兒們,我深深同情妳們在人群中乍聞一聲外省腔 的「他媽的(音踏、馬的)」時所頓生的鄉愁,也不會嘲笑有人甚至想登尋人啟事 尋我幼年的伙伴或甚至組個眷村黨,因為她不甘願承認只擁有那些老出現在社會版 上、僅憑點滴資料但照眼就能認出的兄弟們(如╳台生,山東人,籍設高雄左營、 或岡山、或嘉義市、或楊梅埔心、或中和南勢角、或六張犁、南機場…
…那些個從南到北、自西徂東、有名的大眷村集結之地)。也不願意搭計程車 時,聽到司機問:「妳要去ㄌㄚˇ裏?」以及一遇塞車就痛罵國民黨和民進黨的, 妳望著他後腦勺的幾莖白髮,當下可斷定他是那批氣宇軒昂意氣洋洋、專修班出來 還志願留營以盡忠報國,而後中年退伍不知如何轉業的╳家╳哥……,除此之外, 眷村的兄弟們,你們到底都哪裏去了?
所以妳當然無法承受閱報的本省籍丈夫在痛罵如李慶華、宋楚瑜這些權貴之後 奪權鬥爭的同時,所順帶對妳發的怨懟之氣,妳細細回想那些年間你們的生活,簡 直沒有任何一點足以被稱做既得利益階級,只除了在推行國語禁制台語最烈的時代, 你們因不可能觸犯這項禁忌而未曾遭到任何處罰、羞辱、歧視(這些在多年後妳丈 夫講起來還會動怒的事),儘管要不了幾年後,你們很快就陸續得為這項政策償債, 妳的那些大部分謀生不成功的兄弟們,在無法進入公家機關或不讀軍校之餘,總之 必須去私人企業或小公司謀職時,他們有很多因為不能聽、講台語而遭到老闆的拒 絕.
大概非眷村,或六十年代後出生的本省外省人都無法理解,很多眷村小孩(尤 其他們居住的若是個有菜市場、有小商店、飲食店及學校等的大眷區),在他們二 十歲出外讀大學或當兵之前,是沒有「台灣人」經驗的,只除了少數母親是本省人, 因此寒暑假有外婆家可回的,以及班上有本省小孩且你與他們成為朋友的。至於為 數眾多的大陸籍媽媽們,十數年間的唯一台灣人經驗就是菜市場裏那幾名賣菜的「 老百姓」,因此她們印象中的台灣人大致可分為兩種:會做生意的,和不會做生意 的。
正如妳無法接受被稱做是既得利益階級一樣,妳也無法接受只因為妳父親是外 省人,妳就等同於國民黨這樣的血統論,與其說你們是喝國民黨稀薄奶水長大的 (如妳丈夫常用來嘲笑妳的話),妳更覺得其實妳和這個黨的關係彷彿一對早該離 婚的怨偶,妳往往恨起它來遠勝過妳丈夫對它的,因為其中還多了被辜負、被背棄 之感,儘管終其一生妳並未入黨,但妳一聽到別人毫無負擔、淋漓痛快的抨擊它時, 妳總克制不了的認真挑出對方言詞間的一些破綻為它辯護,而同時打心底好羨慕他 們可以如此沒有包袱的罵個過癮. 然而其實妳並非沒有過這種機會,記不記得有幾 次妳單獨攜小孩回娘家的時候,妳不也是如此在晚飯桌上邊看電視新聞邊如此大罵 國民黨嗎?只因為從政治光譜上來看,此時沒有人(妳丈夫)
站在妳的左邊,所以妳可以難得快樂的扮個無顧忌的反對者,只因為妳很放心 這種時候妳的右邊總會有人(妳老爸)出來,為這個愛恨交加、早該分手的黨辯護。
妳大概不會知道,在那個深深的、老人們煩躁歎息睡不著的午夜,父親們不禁 老實承認其實也好羨慕你們,他多想哪一天也能夠跟妳一樣,大聲痛罵媽啦個B國 民黨莫名其妙招他們騙到這個島上一騙四十年,得以返鄉探親的那一刻,才發現在 僅存的親族眼中,原來自己是台胞、是台灣人,而回到活了四十年的島上,又動輒 被指為「你們外省人」,因此有為小孩說故事習慣的人,遲早會在伊索寓言故事裡 發現,自己正如那隻徘徊於鳥類獸類之間,無可歸屬的蝙蝠。
總而言之,你們這個族群正日益稀少中,妳必須承認,並做調適. 然而其實只 要妳靜下心來,憑藉動物的本能,並不困難就可在汪洋人海裡覓得昔年失散、或遭 妳遺棄的那些兄弟們的蹤跡:那個幹下一億元綁票案的主謀,妳在還來不及細看破 案經過以及他的身分簡介時,只見他向記者們朗朗上口的詩句:「慷慨歌燕市,從 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妳不是脫口而出:「啊,原來你在這裡!」
初中那年,你們不是曾經被一個新來的國文老師所迷惑,只因為那位五十來歲、 一口湖北腔的單身男老師總喜歡講課本以外的東西,他就曾經含著眼淚,以平劇花 臉的腔調誦完少年汪精衛這首刺攝政王失敗的「獄中口占」,妳不是還邊認真的把 全詩抄在課本空白處,邊疑惑妳所學過民國史裡的大漢奸賣國賊、怎麼也有這種看 似像個人的時候,那個國文老師大概正因為老是觸犯此類禁忌之故,學期結束就又 他調.
多年後,妳猜他絕對不知道自己當年曾開啟多少熱血少年的心志,又或讓他們 以為找到了使他們動機看似神聖正義的理由。
所以,原來當初那些盤據在村口、妳覺得他們只敢跟自己人或別眷村好勇鬥狠、 卻沒膽出去闖盪世界的╳哥╳弟們,就在他們中間,就在妳要棄絕他們的同時,有 人正在磨刀霍霍,結群結黨,暗暗在全島幹下無頭搶案數十起並殺人如麻,破案時, 妳不須細看報上的說明他們這個強盜集團是新竹光復路某某眷村的子弟,妳僅憑他 戴著手銬腳鐐的相貌就可呼出他的小名;乃至十數年後遠赴美國深信自己是為國鋤 奸的╳哥,妳絲毫不吃驚他僅僅不過想印證那句奉行半生的:「引刀成一快,不負 少年頭!」
當然村口的那些兄弟們不盡都是如此之輩,一名涵跡其中、跟其他很多人一樣 去跑船的沈家老大,二十年後,妳不難在報上的訪問他中,清楚喚出他的眷村味兒, 當大約舉國都不相信他要把那塊唐榮舊址變更為商業用地並非只為了賺取暴利,而 是想蓋一幢他做海員時在其他美麗的國家看到的美麗建築時,大概只有妳相信他所 說的是真話,並驚歎且同情這名身價百億的成功證券商,為何還可憐兮兮如你們十 數年前、對國家如此抽象卻又無法自拔的款款深情。
類似此的還有那個、有沒有?好像是第五鄰第一家,在家門口開個早餐攤,常 幫媽媽洗洗弄弄找錢的王家暄哥,三十年後,妳每見他以財政部長的身分在報章、 電視等媒體大力推銷他的政策時,妳以女性的直覺並不懷疑他的操守、用心、專業 有何問題. 只是他那股言談間瀰漫不去「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的濃濃眷村味兒,讓 你覺得因為太熟悉了而反倒心煩意亂,但畢竟也每足以讓你百感交集的唱歎「噢, 原來你在這裡,眷村的兄弟。」
所以,那些兄弟們,好的、壞的(從法律觀點看)、成功的、失敗的(從經濟 事功看)、存在的、不存在的、有記憶的、遺忘症的、記憶扭曲的……,請容我不 分時代、不分畛域的把四九──七五(蔣介石消逝、神話信念崩潰的那一年)凝凍 成剎那,也請權把我們的眼睛變做攝影機,我已經替你鋪好了一條軌道,在一個城 鎮邊緣尋常的國民黨中下級軍官的眷村後巷,請你緩緩隨軌道而行──音樂?隨你 喜好,不過我自己配的是一首老國語流行歌「今宵多珍重」,上過成功嶺的男生都 該會記得吧,每天晚上入睡前營區放的: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 輕輕,星已稀月迷濛……
我們開始吧──
不要吃驚,第一家在後院認真練舉重的的確是,對,李立群……,除了喘氣聲, 他並沒發出任何噪音,因此也沒吵到隔壁在燈下唸書的高希均和對門的陳長文、金 惟純、趙少康……
我們悄聲而過,這幾家比較有趣得多,那名穿著阿哥哥裝在練英文歌的是歐陽 菲菲,十六歲但身材已很好的她,對自己仍不滿意,希望個兒頭能跟隔壁的白嘉莉 一樣。當然你不會吃驚看到第四家的白嘉莉正披裹著床單當禮服,手持一支仿麥克 風物在反覆演練:「各位長官、各位來賓,今天我要為各位介紹的是……」
別看呆了!你。第五家湊在小燈泡下偷看小說的那個小女孩也很可愛,她好像 是張曉風、或愛亞、或韓韓、或袁瓊瓊、或馮青、成蘇偉貞、或蔣曉雲、或朱天文 (依年齡序),總之她太小了,我分不出。
當然不是只有女孩子才愛看閑書,我們跳過一家,你會發現也有個小兄弟在看 書,什麼?你連蔡詩萍和苦苓都分不出?都錯了,是張大春,所以我們頂好快步通 過,免得遭他用山東粗話噌,是啊!他打從小就是這個樣兒……
隔壁剛作完功課、正專心玩辦家家的一對小男生小女生,看不出來吧,是蔡琴 和李傳偉。當然也有可能是趙傳和伊能靜.
第九家,一名小玲默默在洗澡。
第十家,漆黑無人,因為在唸小學的正第、正杰兄弟倆陪母親去索討父親託人 遺下的安家費,他們就是我們提起過的情報村的,打從他們一家遷居至此,村民們 就從沒有看過他們的父親,直至差不多三十年後……
第十一家……
(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
啊!
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本文錄自朱天心的短篇小說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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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遇見「貓」
這是一篇早在一年前就該寫的文章。
一年前此時,我正瘋狂的四下找尋走失的麻瓜,我先逐棟逐戶按遍屋後數棟十 五層大樓公寓社區,從對講機詢問有沒有撿到一隻黃虎斑、閃電短尾的小公貓。花 了幾個晚上才問完所有住戶,絕望之餘,第一次拜託友人利用公器處理這貓狗小事, 大春、玉蔻替我在他們的廣播節目中發聲,正益在他的網站、蘭芬在民生報……, 那一段時日,熟不熟的人見面第一句都是;「麻瓜找到了嗎?」「我女兒全班同學 都在動員找麻瓜。」說這話的友人家住內湖,與我的木柵一北一南,於是我開始十 分不安,認為占用了也許更該用來尋找失蹤小孩的管道──當然,對很多視貓狗如 子女的人來說,此二者並沒什麼差別,對我而言……,複雜得多。
比方說除了麻瓜,其實家中同時另還有五隻貓九隻狗,多年下來,大約維持這 數量─-大約是我們生活品質容忍的極限,因為無論季節晴雨,貓狗皆與我們共處 一室──與其說是因為喜歡而收養(或許早些年的確如此),不如說是因為同情, 路邊牆角被丟棄的凍餓著的生命的恐懼張皇的眼神,永遠比任何抱在懷裡、收拾打 扮得像填充玩具的寵物必然鎯一聲擊動我心臟,副腎上腺素急速升高,恨不能立即 統統帶回家。
通常貓因為輕靈不占空間,比較不需考慮太多,有那鄰人用垃圾袋裝來兩隻奶 貓,說是以為天花板上有窩老鼠,整理之下,發現是附近老野母貓生了窩小貓,我 們若不要的話(他一隻大手握緊兩隻小貓),就要(折斷脖子?)當垃圾處理掉了 喔。當然齊聲阻止並收留下,黃的叫金針、黑狸背的叫木耳;也有遛狗上山途中, 山溝裡一隻濕淋淋的小死貓(前一天已經撿過一隻大約是牠兄弟的並帶回掩埋), 不想到了家才發現尚未死透,只是失溫得厲害,接下去兩天便以手帕將他包成襁褓 狀,誰在看書看報就傳給誰握暖著,因為覺得只是盡盡人事大約救不回,沒有認真 取名,以色為名叫黃咪;也有來時半大不小苦兒流浪髒得看不出毛色,就取名髒髒, 一星期好吃好睡下來,當場改名「大白」,原來是一隻粉白美麗、看骨架肯定會長 得超大的公貓;也有連貓帶箱子偷偷放在我們家門口,附上一包貓餅乾和一紙條, 上寫著「我叫kiki」的黑成貓,養了七、八年,至死我們都不知道牠的性別和年歲 ……
麻瓜也是這樣來的,暑假中,返校回家的鄰人小女孩完全不會抱貓的(單手握 抓著貓肚皮),以致貓震天鬼叫的老遠一路上來,我們聞聲出門探看,穿著私立小 學制服的小女孩說,學校傳達室的母貓生了四隻小貓,校工說若沒人要就得弄死當 垃圾丟掉,小女孩和同學一人勉強帶一隻走,我們問她家裡可答應養,她說估計爸 爸會在她明天去上才藝班時偷偷扔掉,所以拜託我們能收最好。我們之所以猶豫好 久,是覺得又有麻煩一場,因為麻瓜看來有三個月大,要與九隻狗彼此適應得花好 大一番工夫和危險,通常來時是小奶貓的都可以得到狗族很錯亂的母性的照顧(包 括大公狗)。
我們的擔心完全沒必要,麻瓜超級聰明健康,頭兩天沈靜的在沙發椅背高處目 不轉睛觀察狗族,不再害怕也不盲動,且三兩下弄清居家的地形地物,知道哪扇門 該用推的,哪扇又該用勾的,哪戶窗出去,跳上牆頭,繞過屋側長長的圍牆,就可 在門前的桂花樹上假裝捉得到綠繡眼,一邊打量屋內的動靜,我每每在遙遠的餐桌 這頭與牠隔著重重阻隔四目對上(牠的眼睛沈沈的,不帶感情的酷似牠的滿洲虎大 哥,也很像常上電視談話節目的聯合報記者高凌雲),牠立即發出只有我一人聽得 懂的貓言,說的是:「大羚羊大羚羊,麻煩出來一下。」我沒有一次不放下書報欣 然前往,通常我推門到院子時,牠已從樹巔下地等著了,以我當練習搏殺對象的展 開牠的早課.
我們且暗暗練就了幾套堪稱奇特的把戲,讓我誤以為日後我們可以此走街賣藝。
麻瓜非常獨立,野性十足,並不與其他貓族廝混,也不給人抱,總總非常滿足 我多年來想養老虎而不可得的夢想。我偏偏老不慎就愛上這樣的貓,毫無例外。
毫無例外的,一窩花色不一、尚無行動能力也無個性可言的奶貓,天文愛上的 長大了總是健康稍有麻煩、黏答答、非常會說話與聽話的貓(儘管天文極力對每一 隻貓狗公平,無論是餵食或照顧或情感);盟盟愛的長大了都是獵豹體形,小頭長 手長腳長身,吃得再多也瘦骨嶙峋(近乎《百年的孤寂》中馬奎斯所描述的韃靼武 士形貌),此外個個心眼小愛吃醋,在外是打通街的霸王,回了家「娘娘腔」十足; 媽媽愛的長大全變成傻傻的大胖貓,圓臉圓眼,盡賴人抱,毫無自我;爸爸(還在 時)是極力招呼那些較不會表達自己、較易被忽視的貓;材俊極力不去喜歡任一隻 貓狗,以便每隔一陣子有貓狗亡失事件發生時,可留他個活口冷靜鎮定撫慰其他人 的哀傷淚水,也因此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家中心腸最軟的人。
我愛上的貓,長大了便像狼一樣的獨來獨往,往往離家不知所終,毫無例外。
對此,我豈沒做過努力?尤其一到我最害怕的春天,便日日陷入掙扎到底要不 要把門窗關上暫不讓牠們自由出入。
春天的時候,先是滿樹喧囂的綠繡眼和白頭翁,然後出太陽的日子,高處便有 大冠鷲優閒遼遠的笛哩笛哩聲,我應聲仰臉尋找,嚮往極了。往往我與坐在窗檯上 望遠的貓肩並肩,偷偷打量牠的側影(有那素鈴和我一樣喜歡看小土貓凸凸的側臉 哩!)牠們的眼睛或綠或黃或灰總之肅穆極了,看了膽怯起來,連不以為有權利干 涉牠的天賦貓權,天人交戰的結果,總是打開窗子,隨牠。
窗開著,並不是每一隻貓都愛出去冶遊,有那從不出門的,也有才出去十分鐘 就一陣風回來,渾身發燙,心臟狂跳,瞳孔變得滿滿的。也有十天半月才回來的, 肯定是哪家有隻貓妹妹初長成。
當然近年我們都有為家裏或附近混熟的流浪貓狗做結紮,一以便空著配額給那 總也撿不完的小野貓;二是如此公貓才不致為了求偶而跑得不知所終,回不了家。
是不是徹底的每一隻都送去做結紮,也煞費思量甚至辯證,但很吊詭的是,如 此縝密的考慮結果往往與初衷恰好背反,比方說家居不喜外出的貓,較容易讓人下 決心(因為不在外打天下不那麼需要「雄風」),最叫人為難的是那每幾年總會出 現的亞歷山大大帝成吉思汗類的大貓王,金針就是這款的貓,牠個頭並不大,體型 方方的似乳牛,卻英雄氣概極了,牠成年才一季,就成了我們這個山坡好幾個新舊 社區的貓族共主,這其中沒有一場戰役不是牠親身打下的(從牠身上沒有一刻是沒 有傷疤可見得)。我們佩服極牠了,往往牠離家一星期多返家,我們分頭找吃的、 替牠清洗包紮傷口,忍不住七嘴八舌追問牠:「這次是哪樣的超級大美女,說來聽 聽。」
我真想聽貓大王這些天的冒險遭遇,我猜那位特洛伊海倫一定是隻三花玳瑁美 女貓,這樣的貓,無一例外絕對是母的,圓臉圓眼東歐女子體操選手的身形,又聰 明又獨立(或者這兩個特質其實互為孿生?)又好難追求,我若是公貓,一定同樣 為之傾狂的。
這樣成天在外開疆闢土撒種的針針,因為我們的歎服牠的英雄氣魄和不忍干擾 牠強烈的天性,反倒逃過去勢一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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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續
「賈Sir :想必台灣也大大報導了magic 的事,不管老美怎麼說他,他仍是我 的ㄡˇ像──嘔吐的對象!」
短短的信,總看得我筋疲力盡,彷彿一個老衰的爸爸扛著精力過剩的小兒子在 肩上戲耍,更多時候,我錯覺自己是一個退休的老頭兒在閱讀大學女兒討生活費的 家書。
我發現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老。
你沒發現嗎?他們這輩的小孩習慣反叛一切事情,那自然也就無從發現一個自 己想接近的目標;他們奉新鮮事物為宗教,拒絕一切傳統(包括好的那部分)
,因此對人類偉大心靈長期所產生出的種種思想、藝術、價值觀……有種近乎 不解、恐懼的冷漠;且因為他們中心無主空空洞洞,只得不停的大量消費資訊,以 為自己果真腦子滿滿全是思想。
他們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無論付出或索取,只因他們確實未經真正的 貧窮和戰亂離別,感情無瑕如他們自娘胎出來時一樣,不多也不少。所以,他們只 好用高分貝的音量和近乎聾啞人的誇大動作,來表達自己可能並不確定、甚至也不 存在的感情和意見。
跟他們交談一場,就彷彿剛從狄斯可舞廳出來一樣,耳目形神給轟炸消耗得疲 乏至極……
這些話語,像不像蘇格拉底在將近!千年前批評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的話?
……當你很理直氣壯、不願意再去在意和理解下一代,覺得他們簡直、簡直不 足掛齒,不值探究時──,不不,這不是老年,我可沒這樣結論,我只是覺得,我 們彷彿划離時間大河登岸去了,生堆野火,燒壺咖啡,憑眺風景兼目睹他們這些小 子一朵朵恆河蓮花似的流過眼前,抱歉並沒有誰超過誰這回事,差別只在,他們一 心想去的地方,我已失去興趣。
「老B羊:
真是要命,克里特島長得好像澎湖,也可以租車環島,你記不記得大學畢業旅 行,我們在澎湖合租一輛車搶著亂開,結果一撞再撞,還差點落海。環海的公路常 常見到裸上身的女老外悠閑的騎單車漫遊,令人神往。島上的超級大古蹟非常多, 包括神話裡的諾薩斯迷宮,不過被修補得像是台灣尋常的廟,黃色的牆壁紅漆水泥 柱。我較感興趣的是島中央最高約八百米的山,導遊的話我沒聽清,不知是說宙斯 死在這裡,還是像盤古死後化為山川一樣此山是他的軀體,總之看來有點像淡水觀 音山。
神話裡,宙斯母親莉雅懷他時,就是逃命在此生下他的;宙斯有回化身公牛誘 拐了歐蘿芭公主,也是逃到此島以便躲避吃醋的老婆希拉,當地人還指證歷歷宙斯 是在哪一棵橄欖樹下誘拐歐蘿芭的。寫不下了,下次我改用旅館信紙,克島真的好 像澎湖。但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A 」
但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歲末了,人人看似都忙,妻忙著學校學生的期考,幾個Pub 喝酒射鏢打彈子的 朋友也約不出來,倒是外商性格甚重的公司,在認真過個聖誕節後,已無人有心把 此年再老實過完,只除了會計部門忙著做帳,和老闆自己新年新計劃。
老闆想重做現正流行的公司CIS 識別系統,自己親自下海花了幾天時間寫了一 份「山陽相互銀行→Tomato Bank 」,要我們在假期裡研讀,上班第一天的早餐會 議上要討論。
山陽相互銀行→Tomato Bank.
松屋→Matsuya Ginza.
電電公社→NTT.
消費者溝通。整合員工意識. 破壞性的創造。美麗的聖誕紅. 美麗的聖誕紅色 唇膏的嘴唇。嘴唇。
「老B羊:
夜宿土國第二大城,伊士麥港,晚上到港邊晃盪,為躲乞討的人,走進一家人 聲樂聲沸揚的餐館,樂隊以為我是日本人,奏了好幾首日本歌,知道的有壽喜燒、 知床旅情、北國之春。港邊的燈火全映在黑海裡,又很像有一年中元節我們在基隆 山頂那個什麼公園看擺普渡的港口夜景。
這裡距離特洛伊只一日車程,白天停停走走幾個古蹟,無非都是斷垣殘石,我 全弄混,只中午在一個名為Bergama 的小城,全城人皆以織地毯為業,一個人次從 早到晚專心織,大概織得數公分見方,賣給我這樣路過的觀光客。
它的衛城在城外山上,最早是波斯人建,後為亞歷山大征服,主要的神殿只殘 存幾根列桂,較完整的雕像都在大英博物館,著名的宙斯像只剩下基座,其中野長 著一株橄欖樹。大概此丘正對海口,海風大得幾次我得伏地前行,使我懷疑這是北 風神帶走奧莉茜亞之處。整個廢城除了尾隨我的導遊,只有遠遠一個工人在替城牆 牆縫蓐草,荒涼得令人想放聲大哭一場,我大概快更年期了。
A 」
「三八呦!」妻看完阿里薩的信,以此語做結,然後豁然起身去陽台弄她的盆 景。
看著她發僵的背影,我真的不知道她氣的是誰,是她自己,還是我?昨夜我又 一次的不行,我不曉得那是不是主因,她居然沒叫我去擰掉微光的床頭燈,因此使 我得以看清她沒穿我平日摸熟了的那些真絲內衣,她把自己當做個聖誕禮物,穿了 一件咪咪小的比基尼褲,紅色的純綿布上印著可愛的白雪人、綠聖誕樹、小金星、 聖誕襪、還有聖誕老公公……不,不是聖誕老公公的關係我發誓,反正當下我只覺 得自己是一個媽的在褻玩女童的骯髒老頭,就這樣,好好的、第二天可睡懶覺的夜 晚,就再怎麼都不行了。
兩人假意這是全天下最不重要的事,努力去睡著。睡夢裡,寂寞得不得了。
我仍然對我父親那輩人的老去法充滿好奇,他們是漸漸的老去。年輕的時候, 比我們同年紀時要老,老了,也沒我們現在這麼老邁. 真的,他們在我這個年紀, 小孩們迤迤邐邐也都唸初中高中了,可以不有責任不有年紀不有衰頹之感,媽的他 明明就是那一巢最老的那隻鳥嘛!
我們呢,到我這個年紀,如果堅持的話,我們藉運\ 動、控制飲食,還可保持 與學生時代相去不遠的樣貌,甚至可像青少年一樣的終日玩樂,並且玩興不減,誰 說,誰說廿五要結婚、三十是立業、四十兒子進大學、五十抱孫子、六十退休領退 休金、然後等待死去。
我們並非拒絕死亡,拒絕年老。我們只是拒絕遵守以往人人老去的那種軌跡、 那種時間表。
簡單說,我們的老法是,當你願意老時,一夕間就老了,不用說包括肉體、意 志力和野心,全部隨之委頓不復。
我不明白到底阿里薩在掙扎什麼.
「老B羊:
我的導遊是個退休的大學歷史系教授,專業知識自然不成問題,但英文不好, 不過如此正合我意,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太多古代人幹嘛幹嘛,我忍了幾次想問他目 前的收入是多少,覺得很不禮貌才沒問,你知道,他們尋常在街上討錢的,都是衣 冠楚楚的大男人,服裝當然不可能是名牌,但質料非常好,是那種你願意好好保養 穿一輩子的毛衣大衣,但不知道為什麼個個口袋都空空,跟台灣相反。
我的導遊就看似一樣的人,我在考慮離土國時要不要給他一筆超級小費,唯一 只怕傷他自尊。
我們今天盤桓了一整天的地方叫以弗所,據說是新約聖經記載過黃金淹腳目的 大城市,如今來往的都是最窮的人,我遇到一大家子本地的觀光客,他們很認真、 快樂的出來觀光,都身無長物,看到我有攝影機就忍不住上前來要求幫他們拍照, 我照了兩整卷,女人、小孩、夫妻、情人,留了地址希望我以後寄給他們,揮別他 們一張張天真依戀、熱切期盼的臉,彷彿我帶走的是他們的靈魂。
A 」
我要妻在學校找了一份高中地理地圖,依阿里薩來信的署名日期排列,大致可 勾出他的旅行路錢,好奇怎麼漏了特洛伊的那封信呢,當然也許他並沒有寫,我也 好奇那些愛琴海上的十幾個有標識地名的小島,不知道他還會去哪幾個?
地圖上,我的鉛筆畫到最大的克里特島就中斷了。──克島真的好像澎湖,但 願我在衰老前死去。
「你問他不就結了,影劇版上今天有他消息,說他剛從紐約回來,有一大堆靈 感,要弄什麼新劇,要不要打個電話聯絡. 你們有多久沒見了!」妻大概很不習慣 我的近日夜夜蟄伏在家,問候病人似的對我格外溫和耐心。
那是一種至難描述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想跟阿里薩聯絡,甚至害怕他來找我─ ─他回得來,難以相信!對我而言,儘管他旅途中的來信是單向、是我無法回覆和 應答的,但是那種契合之感是如此的真實,真實過我們從大學到現在的無數次玩樂、 冶遊、和幾次差點可以發展成同性戀關係的同床共眠剖腹交談。
儘管我在這繁華之地,往往是電話Fax 或電腦印表機暗暗亂響的辦公室,跟隨 著他在地中海畔作那荒蕪之旅、吹那寂寥的野風,好奇著下一段旅程、下一個小島, 然而,總隱隱覺得,旅途的終點,是遙遙沒入海裡,指向死亡。
我無法相信阿里薩活得下來,或曾在紐約,或已經回台灣,或要馬上做什麼新 劇,或過兩天會打電話來……我不相信,也想拒絕.
「老B羊:
小島叫做米克諾斯,本來打算住五天,結果臨時決定多住了一星期,因為是淡 季,旅館飛機不成問題,也因此以觀光為業的島上居民去了一半,商店大多關門, 要到來年初夏才從歐陸各國販貨回來。島上所有房子都漆白,包括小巷間的石板路 也是白色的雪花石,只窗框或闌干漆著環島的海洋一樣的藍.
此島其實以鄰島提洛斯得名,提洛斯島是希臘神話裡阿波羅和月神雅特蜜絲兄 妹誕生之地,但風浪太大,我怕暈船不敢出海,所以至今不曾去過.
小島其實一日就可走盡,大多時候我就在港邊曬太陽,我常用餐的那家碼頭餐 館兼賣希臘傳統手工織品,店裡的老婆婆正替我織一件此地漁人穿的毛衣,我每天 兒子似的去探望她,以便目睹她的進度。想必離開時能完工。
A 」
「老B羊:
米克諾斯島待久了也好像澎湖,你記不記得澎湖到處是小廟,此島島民也以捕 魚為主業,所以島上隨處可見比土地廟大不了多少的小教堂建築,據說數量比島民 還要多,當然祭祀的是聖母瑪莉亞。我白日租了一輛(老老的,你會想稱它為電單 車的)摩托車,穿件擋風(差不多零度)約克皮黑夾克,墨鏡,太陽很大,天空很 藍,因此以為自己是「愛你想你恨你」裡的亞蘭德倫。我在丘陵野地裏亂騎,除了 羊群和不分東南西北可見的藍色玻璃似的眩目的海洋以外,一個人影不見。很容易 就找到島的最高點,因此可遠遠看見那個日神月神誕生的小島.
島民喜歡聚集的地方除了碼頭一帶,另外就是一個小方場,方場正對四個小風 車,我看到島上販賣的觀光商品甚多以此為題,有一幅大概因沾了風車的邊、硬也 擺在其中的是畢卡索的唐吉訶德複製畫,空白紙上僅寥寥數筆,黑色的太陽、黑色 的瘦馬、黑色的秀斗老人和地平線上的黑色小風車,看了很可怕,因此沒有買下來。
A 」
米克諾斯……,翻遍書店裡的觀光指南並沒找到相關資料。
米克諾斯……,我很快放棄尋找,以為那種被人類文字世界遺忘之感、很符合 阿里薩此刻給我的感覺.
但是在辦公室裡,一名及腰捲髮、女漫畫家打扮的女孩,順手拿起阿里薩的明 信片當場尖叫起來:「哇!米克諾斯!」她以英文發音,而且看的只是什麼說明文 字都沒有的風景照片那一面。
「真的有這個島?」我奪過來,審視著那張尋常的藍天藍海白房屋的風景照片, 女孩做個「拜託!」的表情,示意要我等一下的轉身離去。
「……(差不多零度)的克皮黑夾克、墨鏡,太陽很大,天空很藍,因此以為 自己是「愛你想你恨你」裡的亞蘭德倫。我在丘陵野地裡亂騎……」
阿里薩,我們真的離開那個時代那麼遠了嗎?
冬天的下午不願意上課,幾個人到附近鎮上的破落戲院看兩部同映、票價廿元 的電影,期待的心情與電影廣告看板上的肉色多寡成正比,好多的艾曼紐各國遊記, 好多的義大利喋喋不休片,當然有時也意外有些大師級的作品莫名其妙溷跡其中。 亞蘭德倫,冷酷殺手時代,烤香腸,醃芭樂……,有時冷醒,發覺是在空曠似大倉 庫的戲院,觀眾寥落,非英語的陌生外國話迴盪在冷空氣中,好寂寞。
並非因為銀幕上的男歡女愛畫面,好想好想,找個乖女孩,暖暖的抱在被窩裡, 喂真的我發誓什麼也不做,不做愛,不談心,就只是睡個溫暖的白日覺.
真的那麼遠了嗎?像這個連米克諾斯都知道、亞蘭德倫洗手不幹殺手後才出生 的女孩,就一定不知道亞蘭德倫,她們甚至不知道蔣光超!因為有回我和一名同為 老芋仔的同事談到某政治人物,形容其醜怪如蔣光超,幾名女孩小鳥合唱一般齊聲 問我們蔣光超是什麼人,其中自以為聰明的還搶著推測,那是孝嚴孝慈同樣散落在 民間的手足!
她們這代的特徵就是,理直氣壯的不關心、不知道她們出生前的所有人、事, 對她們來說,比她們年長的人就彷彿一個個用過的電池,丟了它都還嫌污染環境。
是毛姆說過的話嗎?我認為要讓年輕人們明白「一個人老了,不代表他一定就 是傻瓜」,好像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個視我為用過的電池和傻瓜的女孩拿了兩本書給我,分別都替我翻好前貼上 自黏紙,只差沒提醒我褲子拉鍊有沒有記得拉妥。
一本是女性時尚雜誌,連續數頁黑白印刷的GUESS 服裝廣告,主題叫做AHoliday for Claudia in Mykonos,以長相及其乳房酷似B.B.(她們一定也不知道是誰,奶 油?或甜辣醬?)的德國當紅模特兒克勞蒂亞,用米島為背景所拍的當季服裝廣告。
另一本是她們整天互相借來借去的村上春樹的某一本書,目錄前有幾頁是村上 的照片,其中一張輕鬆的穿著短褲,背景什麼也看不清,一旁的說明是:村上春樹 在米克諾斯島.
「老B羊:
這個島叫做羅德島,明信片上的陶器花瓶上所繪的鹿,是此島的標幟,此地的 導遊告訴我,我們登港的那個碼頭早先原有一尊腳跨整個港口的巨像,是古代七大 奇景(另六大我沒問),後來地震把大銅像震倒了,在港邊一躺九百年,最後被阿 拉伯人運\ 走當原料賣,現在只剩人工修過的兩隻青銅鹿。
島上觀光淡季仍很熱鬧,晚上都有遊盪去處。山上林多斯衛城裡的雅典娜神廟, 只剩廢石。
逛了一天市集,只買了一把NIN A RICCI 的折疊女用傘,小小的收隨身包裡 很實用,老故事回旅館拆包裝,才發現是台灣製的,難怪超級便宜。
我打算縮短行程,只在此島住三天。
A 」
特洛伊的信呢?
「Jackie!」五星級的中庭早餐桌上,我的蓄著小鬍子、大林子祥好幾號的老 闆喊醒我。
「Concept Marketing !No product Marketing!」
概念行銷. 販賣創意。賣腦汁。……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一再重複所有書上雜 誌上都說過的,難道只因為他是老闆。
「打個比方,Chivas Regal 台灣版的,大家想想。」他以大衛仕夫細雪茄指 向我,示意我屁一番。
我們討論過的他媽的他又忘記了,難道他是老闆他就可以愛忘記嗎?
奇瓦士威士忌的廣告你一定看過,台灣版用的是一張黑白泛黃的老照片:卅年 前,一個高中男生單車載著一個高中女生騎在鄉間小路上,臉上是靦腆快樂的笑容。 我們父母那一代的像片簿裡總有類似味道的那麼幾張,大多時候他們都因為難得拍 照,所以努力笑得很開心,但我以為他們之所以笑得那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後來 的日子會如此漫長重複無趣,很奇怪他們身處那樣封閉孤絕的時代,卻對未來充滿 無限肯定和善意,大異於這些不知道亞蘭德倫蔣光超B.B.是誰的女孩們(其中一名 硬要與我們一起回憶蔣中正時,她對這位在我們時代裡與耶穌媽祖如來佛一般偉大 的民族救星的記憶,是十分甜蜜的,「我幼稚園大班時候,兒童節放好長好過癮, 我記得我們園長好像告訴我們是因為有一個總統死了,要紀念他幹嘛的。」)
對過去,他們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甚至白痴。對未來,他們早衰得彷彿已一眼 望穿人生盡頭處,像個消磨晚年、貪戀世事的老人。
我們這一輩已花十年、或必須再花十年,才能洞察或宣告降服的種種價值觀和 人生哲學(好的、壞的,利己的、利他的,享樂的、禁欲的,有的、沒有的)
,他們已熟極而流的行之有年。對這一點,我無意批評他們,並非為了媚俗 (你知道很多我這輩的人就是這樣的,惟恐批評年輕人,因為那幾乎只說明一個意 思,就是,你老了!),我其實很佩服他們對人生為何能那麼缺乏經歷卻如此老練, 我簡直好奇極了他們從成長的白痴生涯到一夕之間十足老手一個,那之中的失落環 節究竟是什麼?
「老B羊:
我的行程早已大亂,原來預定的下一個島的旅館早已取消,冬季風浪大,島與 島之間聯絡的螺旋槳飛機已好幾天不飛了,我並不急離開,但也如同島上的漁民一 樣,天天在碼頭的小酒館等待風平浪靜好出航。屆時我真羨慕他們一出海就有目標 可去、有事可做,最起碼有魚可捕。
我在旅行開始之際,會想像自己是阿果號上的那些少年英雄們、冒險犯難去尋 找金羊毛。老實說尋找金羊毛的故事我完全記不得了,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麼非得找 到金羊毛不可,可是那一群彼時最優秀俊美高貴的年輕生命、興致勃勃約好共同要 做個什麼事(儘管故事外的人看來是沒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對我來說,光這樣就 已經夠了。
平心而論,老年對我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可以不用再處理性欲的問題,我說的 不是嫖妓或性伴侶或婚姻制度的問題.
基本上,我覺得人類的盛年、黃金時代,無論如何努力做出種種事功,賺錢的, 權力的,乃至做學問做藝術的,無非都是在處理性欲問題中、自知不自知所衍生出 的各種週邊裝置和副產品罷了,就像一隻求偶期的公孔雀,在牠開始有、和結束生 育能力之間的最盛年,窮其心力只專注把自己羽毛打理得如何可比同儕再亮一點美 一點,以利於吸引雌孔雀的注目。想想人生不其實就是如此,只是動物們因為笨, 所以誠\ 實些,無法像人類一樣矯飾出如此龐大的花樣、你若堅持稱它為文明也可 以。
老B羊,你該知道我的性欲問題有多嚴重,嚴重到足以把自己的生存意義問倒, 而絕對不是那種如何把自己又積累過多的精液、找個乾淨安全花費也不太多的B解 決掉,這樣枝節末尾技術性的事了。
我記得在特洛伊的信中有提到、在廢墟中看見一種紫色蒲公英類的花(那簡直 比任何言語文字的描述能使我活生生的感覺到,絕世容貌的海倫、可能真的在幾千 年前的一個早晨曾跟我一樣站在同一方寸土地上),小時候好像野地裏也見過,叫 做泥胡菜,沒想到這個島上也有,我收了一些種子,旅程結束要是沒搞丟的話,到 時候拜託你老婆幫我種種看。
A 」
這是我所接過阿里薩的信中,唯一以信封信紙寫的。我努力認著旅館用箋上的 印刷字,想知道他目前,不,那時,看看日期,三個月前,是在哪個小島.
奇怪的希臘字猛看就像是寫顛倒的英文,我無法拼出一個可能的發音。……
特洛伊的信是寄丟了……
「老B羊:
橄欖樹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美,跟以前學校裡那種橄欖樹完全不同種類,我們的 是紅葉嫩綠葉不分季節同長一樹,這裡的橄欖樹大多矮小,葉面黑綠,葉背鋁白, 樹幹因樹齡大多上百年所以很顯老態,整個看就是一棵金屬樹。
有天起得比較早,卻在林間公路上堵車,堵者是一大群綿羊,趕羊少年因此慌 張得極力驅趕羊群,少年長得跟我在博物館裡看的那些阿波羅像一模一樣,但他窘 迫羞紅的臉使他更像阿波羅愛上卻不小心害死的美少年們。
我打算在柯林斯多住幾天,神話故事裡識破宙斯的外遇事件,因此被罰在地獄 永遠扛石頭的薛西弗斯,就是當時柯林斯的國王。
明信片照片裡的希臘式柱頭是柯林斯式的,最早的是多利克式,斯巴達風的樸 實簡單,繁複程度介於二者之間的是愛奧尼亞式。其實我早都忘光了。
A 」
我等到的是不關痛癢的這封。
我變得什麼事也不想做,應付完緊張的午餐約會後,一定不交待行蹤的在附近 一家生意清淡的咖啡座,假裝看報紙的發發呆,這裏空氣清新,因為禁煙,不久我 發現,南歐式麥桿白粉牆上有一幅帕布洛.畢卡索的複製畫,一眼就知道是阿里薩 在米克諾斯島看過的那一幅唐吉訶德,黑色的太陽,黑色的秀斗老人……
我同時發現自己是在等待特洛伊的那封信。
客戶公司尾牙宴回來的晚上,妻告訴我阿里薩電話留話說,他今晚會在我們常 去的一家德惠街的Pub ,自然是要我去赴約的意思。
至於我有沒有去赴約呢?你猜猜。猜錯了算你白讀這麼久。
第二天,我必須集中精神看完一份Paper.
──Dennis Hopper 也準備拍電視廣告了!
我們時代的英雄。
我和阿里薩當初加入視聽社就是為了想辦法看他的逍遙騎士。Easy Rider.
始終等不到他的最後一部電影:「最後一場電影」,因為我們覺得那年冬天在 爛戲院裡看爛電影想女孩子的百無聊賴,好像書裡那群有夠無聊的男孩子。
連伍迪.艾倫都拍廣告了……
Come back to the basic.
返樸歸真。這一季Jim Beam 公司的威士忌廣告主題經過不同年代的不同流行, 最後,你還是重拾當初最正統、也最雋永的那個選擇,正如同Jim Beam 的KSB 威 士忌。
一九六九,Jim Beam 的平面廣告,Dennis Hopper 和約翰.休斯頓把手言歡 暢飲該酒,文案說: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代溝,因為兩人一老一少不只會拍電影,而 且都愛喝Jim Beam 威士忌。
一九六九,丹尼斯.哈潑剛拍完逍遙騎士。意氣風發.
一九六九──我應聲拿起桌上的電話,陌生的女聲熱切的喊我:「賈先生,好 不容易找到你,我是影劇記者╳╳╳(什麼莉莉),今天清早五點──」
「他自殺了。」
於是,塵埃落定。
「沒想到您已經知道了,我們知道您是他的好朋友,能不能發表一點感想,隨 便談,您吃驚嗎?剛接到消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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