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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_7 高行建(当代)
  穿蓝制服的调度员连连吹哨,人都退到站台上的白线後面,车却迟迟不见起动。站台上突然一阵骚乱,先是一队持枪的军警跑出来,站成一线,跟上来长长”队剃光头的犯人二律背个被包,手里拎个搪瓷碗,踏著整齐的步子,低声唱顿节奏分明的口号:
  “老老实实,重新做人,抗拒改造,死路一条!”
  唱颂声低沉,一再重复,带有安魂曲的庄严,孩子们敲的锣鼓停了下来。犯人的行列斜穿过站台,随同反覆的口号声进到列车尾部加挂的几节没窗户的闷罐子车里。十分钟後,列车在一片肃静中缓缓起动。这时,先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来自站台上,车上车下立刻弄成孩子和大人的一片哭声,当然也还有挥手强打欢笑的,那人为的欢乐气氛消失殆尽。
  车窗外,水泥电线杆红砖房,灰色混凝土的建筑物一个个烟囱光秃秃的树枝丫纷纷後退。他可是心甘情愿,总算逃离了这令人恐怖的首都。迎面来风还冷还硬,无论如何,他至少可以畅快呼吸一下,不用再每时每刻提心吊胆。他年轻力壮,没有家小,没有负担,无非种地。他大学时就下乡干过,农活再累,神经却不必绷得这样紧张。他想哼个歌,还有甚麽老歌可唱的?得,不唱也罢。
   
39
  路易.阿姆斯特朗这老哥们,你自认是他兄弟,尽管他早已死了,可你瞧那黑白的老影片,一条条白道子在下雨,这老黑哥们却唱得在地上直打滚。
  一屋游丝,在风中飘…
  你得活得快活,活得尽兴,啊,马格丽特,你又想起她,就是她让你写这本破书,弄得你好憋闷,好生压抑,这婊子折腾得你好苦,真想狠狠再操操她,照她要的那样抽打,这受虐狂,再抽她你可不会再流泪。
  你还真想哭上一回,像个任性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哭得个死去活来,可你没有眼泪,没有,还真的没有,你老啦,哥们!
  管你是一条虫,还是一条龙?更像一头没主人的丧家之犬,也不用愉悦谁,去讨人宣口欢。你,一只打洞的鼹鼠,就喜欢黑暗,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看不见猎枪,也丧失目标,而目标又有何用?
  如今你获得了新生,拣起的这条性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就要让你这残存的性命活得还有点滋味。最重要是活得快活,为自己活而自得其乐,别人如何评说,全不在乎。
  自由自在,这自由也不在身外,其实就在你自己身上,就在於你是否意识到,知不知道使用。
  自由是”个眼神二种语调,眼神和语调是可以实现的,因此你并非一无所有。对这自由的确认恰如对物的存在,如同一棵树一根草一滴露水之肯定,你使用生命的自由就这样确凿而毫无疑问。
  自由短暂即逝,你的眼神,你那语调的那一瞬间,都来自内心的一种态度,你要捕捉的就是这瞬间即逝的自由。所以诉诸诏言,恰恰是要把这自由加以确认,那怕写下的文字不可能水存。可你书写时,这自由你便成看见了,听到了,在你写你读你听的此时此刻,自由便存在於你表述之中,就要这麽点奢侈,对自由的表述和表述的自由,得到了你就坦然。
  自由不是赐予的,也买不来,自由是你自己对生命的意识,这就是生之美妙,你口叩尝这点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爱带来的快感”难道不是这样?
  神圣或霸权,这自由都承受不了,你不要也要不到,与其费那劲,不如要这点自由。
  说佛在你心中,不如说自由在你心中。自由绝对排斥他人—倘若你想到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赞赏,更别说哗众取宠,而哗众取宠总活在别人的趣味里,快活的是别人,而非你自己,你这自由也就完蛋了。
  自由不理会他人,不必由他人认可,超越他人的制约才能赢得,表述的自由同样如此。
  自由可以呈显为痛苦和忧伤,要不被痛苦和忧伤压倒的话,那怕沉浸在痛苦和忧伤中,又能加以观照,那麽痛苦和忧伤也是自由的,你需要自由的痛苦和自由的忧伤,生命也还值得活,就在於这自由给你带来快乐与安详。
   
40
  “不要以为把那些老反革命都肃清了就天下大平,你们可要擦亮眼睛,这些现行的反革命分子是我们更危险的敌人—.他们隐藏得很深,十分狡猾,接过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却暗中挑动资产阶级派性,搅浑我们的阶级阵线,大家千万不要被他们蒙蔽,好好回想一下!运动中那些上窜下跳的人物,打著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两面派,就睡在你们身边—.一
  军管会副主任庞代表戴宽边黑框的眼镜,在部队里可是当政委的,从北京专程来农场,站在晒场的石碾子上,手里晃动一份文件,作的动员报告:“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
  又开始清查一个称之为“五.二一”的现行反革命集团,运动以来的造反派头头和活跃分子都在审查之列。他立即被解除了带头干活的班长职务,停止劳动,详细交代这些年,逐年逐月哪一天—在甚麽地点,有哪些人—那开过哪些秘密会议,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当时还不知道大李在北京已经隔离审查了,连续几天日以继夜的审讯,加上拳打脚踢,供认了是「五.二一”分子,当然也供出了他,而且招认他们那次在王琦家碰头是反革命组织的秘密策划,同反党黑帮分子也勾结在一起,并接受指挥,最终的目的是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再後来便关进了神精病医院。王琦也隔离审查了。老刘随後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刑讯时打死的,再抬到楼上,从窗口扔下来,弄成个畏罪自杀。
  他幸亏在风起於青萍之未,嗅出了地平线上围猎的狗群的气味。他如今已懂得这政治猎场上是怎样运作的:根据林副统帅签署的“一号战备动员令”,大批人员连家属们都遣散下来意味更彻底的清洗。前几个月那种虽然艰苦却还和平的气氛迅速消失,新来的人重新点燃的敌意代替了他们原先那点哥们义气,老的连队排班打散了改组,党支部重新建立起来,干部都由军管会在北京就任命了。他得趁猎场收拢前瞅空子突围逃窜—半夜里偷偷赶到县城给他中学同学融发去了那份电报。
  天无绝人之路,不如说天见可怜,放了他一条生路。下午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他在空空的宿舍里写交代。有人经过,他便装模作样抄上几句毛的语录。公社的邮电员骑车在门外场子上喊:“电报!电报!”
  他跑了出去,正是融的回电。聪明的融电报上的落款,只写了他工作的那县里农技推广站的电报挂号,而电文却是:根据中央有关战备的文件精神,同意接收某某同志下放到本县农村人民公社落户劳动。务必月底前速来报到,过时不再安置。
  趁人还都在地里干活,他赶到了十里地外的校部。放电话和打字机的大屋里没人,里间的小屋是宋代表办公和睡觉的地方,房门合上,里面悉悉索索作响。
  “报告宋代表!”
  这都是当兵的规矩,他学得挺好。隔了一会儿,宋代表出来了,军装是工整的,只衣领的风纪扣还没扣上。
  “我这干校可算毕业了,就等您发证书了!”
  这话他一路上就想好了,而且以再轻松不过的口气说出来二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啥子个毕业了?”宋代表一脸没好气。
  他却把笑容凝固在脸上,双手呈送上电报。识字不多的宋代表一手接过,把重文一个字一个字琢磨了一遍,抬头,眉头的皱纹也张开了,说:
  “没得错,都符合文件精神。你有亲属在那边?”
  “投亲靠友,”他引用的也是宋代表传达的战备动员令中的词句,立刻又说,「有朋友在那边安排的,到农村永久落户!彻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再找个农村的妹子,总不能当一辈子光棍!”
  “都找好啦?”宋代表问。
  他听出了友善,或是同情或是理解,宋代表打农村参军从号兵好不容易熬到个副团级作战参谋,老婆孩子尚在农村,一年也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自然也想女人。军管会分派他管这一大批人劳动也是个苦差。负责清查的军管会副主任庞代表同各连队党支部书记布置了任务,前两天赶回北京去了,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朋友给我说了个妹子,我人不去怎办,还不黄了?到哪里都是劳动,娶个老婆也就安家啦!”
  他得把话说得让这农村出身的宋代表也觉得在理而中听。
  “倒也是,你可是想好了,这一走你还保留的北京城市户口可就吊销啦!”
  宋代表也不讲官话了,从抽屉里拿出本公文格式,叫他自己填写,又朝里屋喊了声:「小刘!给他盖个公章!待会把那份材料赶快打出来,”
  电话接线员兼打字员那小女人婷婷的出来了,头发好像刚梳过,脑後一对短辫子橡皮筋箍到发根,两撮头发翘翘的,拿钥匙开了个上锁的抽屉,取出公章,便坐到打字机前的凳子上,一个字一个字戳那笨重的铅字盘。宋代表接过他写好的公函,核对的当口,他连忙恭维:
  “咱可是宋代表手下第一名毕业生!”
  “这鬼地方,望不到头的盐减地,啥子也不长,除了风沙。那像我们老家,种啥长啥,到哪里还不是劳动嘛!”
  宋代表总算把那红印盖上了。许多年之後,他见到当年一起种地的校友,听说这颇通人情的宋代表,在他逃走不久同女电话员在麦地里脱了裤子,做那档子事,叫人用手电筒照见了,弄回了部队。这宋代表的军衔同贫瘠的地里的麦子一样,注定长不高。
  回住地的路上,远远的拖拉机突突在犁地,他大声招呼道:「哥们!”
  唐哥们京城骑摩托的交通员那差丢了,也弄来农场,在机械班驾铁牛。他跑过松软的泥地!追上拖拉机。
  “嘿!”唐哥们也抬手示意。
  “帮个忙。”他在拖拉机下面跑。
  “这年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啥事?快说吧,别让人看见我同你说话呢,听说你们连队在整你?”
  “没事啦!咱毕业啦!”
  唐把机器停了下来。他爬上驾驶台,把盖了戳子的公函亮了亮。
  “得,抽根菸吧!”
  “这都是宋代表恩典,”他说。
  “你算是脱离苦海了,那就快走吧!”
  “明早五点,你替我把行李都拉到县城火车站,行不行?”
  “那我弄个卡车去,宋代表不都批准了吗?”
  “风云莫测,对谁也别说!”
  “我一准把车开出来!妻追问,找宋代表去,这麽说不就得?”
  “记住,明早一准五点钟!”他跳下驾驶台。
  “我在你们宿舍的路口揿喇叭,你就上车,包在哥们身上了,误不了事的!”唐拍了下胸脯。
  拖拉机突突突突远去,剩下的五里路他慢悠悠,跃蹈踏踏,一路盘算怎麽对付掉这最後一夜,清晨时分又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行李和那几个沉重的书箱子从宿舍搬到车上。他挨到天黑,耗过了晚饭时间,人们开始围到井边打水效洗,他这才在宿舍里露面。他也漱洗,乘机把零星物口叩打点好。在熄灯就寝前,他来到由军管会新任命的连队党支部书记那屋,出示了他去农村落户的公文。室日记坐在条凳上,脱了鞋正在洗脚。他同样以开玩笑的口气对满屋子的人郑重宣布:「宋代表批准我毕业了,来向同志们告别,不算是水别吧,总之先行一步,去当个真农民,彻底改造啦!”
  他又显出”脸茫然,似乎心情沉重,表明这前途并非美妙。那主果真来不及反应,没明白过来这是不是对他的特殊惩处,只说了句明天再说吧。
  明天?他想,等不到这主去校部,等不到他们同北京军管会电话联络,就已逃之夭夭。
  回到宿舍,灯已经熄了,他摸黑和衣躺下。半夜里就点微光,时不时看看手表模糊不清的指针。估计将近天明,便起身靠在墙根,穿好鞋,没立刻卷起地上的铺盖,那会把屋里的人过早弄醒,同屋负责盯梢他的行动的那条狗,就有可能去报告连队党支部书记。
  没有人知道他黎明前动身,他暗中屏息谛听有没有汽车喇叭声,从大路口到宿舍还有五六十米,声音不会大响。他觉得耳鸣,睁大眼睛,这样听得更真切,要在一听到喇叭就捆起铺盖,推醒两个人,帮他抬走对面墙根的那几口木箱。
  叭叭清脆的两声,天还没亮,他一跃而起,悄悄开了门,撒腿跑到路口。
  “哥们就是信得过的!”
  唐亮著车灯,向他抬手示意。他立即跑回来,推醒了睡在统铺边上的两位。
  “这就走?”他们爬起来,还没大醒。
  “可不是,赶火车嘛,”他连忙卷起铺盖。
  几分钟後,他跳上车,向迷迷糊糊的两位哥们挥挥手,别啦,五七干校,这劳改农场!
   
41
  头脑一片空白。车窗外灰黄萧索的大平原,路边光秃秃的树枝闪闪而过。他一夜没睡,十分疲劳,可没有丝毫睡意!凯望著窗口,还不敢相信就这样逃脱了。火车过了黄河大桥,田地里有点灰暗的绿意,过久一的小麦开始缓青。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停了几个站,闪过的树枝变得青灰,一根秃树上有点嫩绿的叶片,之後便见到杨树润泽的新叶在风中抖动,送来早春的消息。你得救了,他心中涌出了这麽句话。
  过了长江,田地都葱绿了,水田里秧苗的间隙映著光泽的蓝天,这世界真真切切,他也舒缓过来了,这才沉沉入睡。
  转车之後!又搭上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破旧的车子眶里眶当,震荡得像要散架。车窗外却满目青山苍翠,山坡灌丛里到处开的一簇簇水红的杜鹃花,他兴奋得不行。
  那山区小县城里,一条青石板路面的老街巷尽头,他找到了融的家,一楝土屋额的稻草顶。融一个外地人,来这里混得并不好,但独门独户,门前还有青翠的竹子围住个菜园,就足够他羡慕的了。融的妻子是本地人,在个杂货铺子当售货员,他们有个小儿子,才几个月,睡在堂屋摇篮里。屋外院子里阳光和煦,一只母鸡领著一窝黄毛小鸡在地上啄食也令他感动。
  融的妻子在笼屋里给他们做饭,融问了问京城里的事和他的情况,他讲了一些。融说:「都斗甚麽呀?这里可是天高皇帝远,县里的干部也斗过一阵子,都不关老百姓的事。”
  “融,还记得不?我们那时通信讨论哲学,还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终的意义?”他想调笑一下。
  “别甚麽哲学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发了。「不就是养家过日子,这草顶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换新草,瓦房也盖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这样让他回到生活中来。他想,就应该像融这样实实在在过日子,便说!“我乾脆去大山里,找个村子落户!”
  融却说:“你可得想好啦,那种大山里进得去,可就出不来。你呀,总是想入非非,还是现实点吧!”
  融又帮他策划去个有电灯的乡里,有公共汽车直达,要得个急病,也能当天送到县医院。
  “想扎下根来,就得同农村干部那些地头蛇搞好关系,北京那此一破专!你去县里报到的时候,同那些干部一句也别谈!”融告诫道。
  “知道,再也没妄想了,”他说,“这是来避难的,再找个农村的水妹子,生儿育女!”
  “只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问他:“当真吗一.我给你说一个,这好办!!”
  融却扭头对妻子说:“嗨,你听他说呢!”
  他看中了这农村小镇的小学校边上不同人家毗邻的一间土屋,生产队刚盖的,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头打成的土墙,还没摸石灰。屋顶的天花也没有安上,雨一大从屋瓦缝隙便飘下雨星子。这屋还没人住过,他把土墙和门窗木框间透风的缝隙用石灰浆堵上,在窗玻璃里面糊上白纸,支上个铺板算是床。泥土地上垫上砖,搁上几口书箱子,盖上块塑料布,摆上碗筷和日用品,屋里放了个陶水缸,又在小镇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张书桌,就很满足了。
  下水田碛草回来,在长满浮萍的塘里把腿脚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遥望对面露雨中层层叠叠的山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竟想起陶渊明的诗句,可没有士大夫归隐的悠闲。每天,刚蒙蒙亮,听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便同农民一起下水田里插秧。然而,用不著再装模作样背诵毛的语录了。一天劳累之後,不在别人监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两腿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独自一人躺在这宽大的板铺上,也不用再提防说梦话,就是实实在在的幸一帽。
  无非是从此当个农民,凭力气挣饭。他得学会所有的农活,犁田坝田插秧割稻掏粪挑担,样样都干,不指望那工资还能长久发下去。他得混同在乡里人之中,不让人觉得他有甚么可疑之处,在这里安身立命,没准就老死在此,给自己找一个家乡。
  几个月之後,他将近跟得上乡人干活的速度,不像县里来的下放干部三天两头找个口实便回县城去了。本地的干部在农民眼里都是老爷,下田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却得到一致的口碑,以为赢得了农民和乡干部们的信任,於是打开了钉上的那几个书箱子。
  托尔斯泰的一黑暗的势力一这剧本就在书箱面上,从木条缝中透进的水弄得封面上托老头的大胡子黄迹斑斑。这剧本写的是一个农民杀婴的故事,那阴暗紧张的心理曾令他震动,同托氏早年的一战争与和平一那种贵族气迥然不同。他没再翻看,怕影响到内心刚刚取得的平和。他想读一些远离这环境的书二些非常遥远的故事,纯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东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剧作集》中的《野鸭》。而黑格尔的一美学一第一卷,他打买来多少年了还未曾翻阅过,读点书也有助於调解体力的疲劳。他把马克思和列宁的几本书总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从书箱里拿出要看的书,开著电灯靠在床上随便翻看。电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没灯罩就由它把窗户照亮,远近的农家入夜後一片漆黑,舍不得用电,吃罢晚饭便睡觉了,就他屋这盖孤灯,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没准还更让人起疑,他想。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一野鸭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尔这老头子无中生有,把审美的感受弄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顶下听飒飒雨声,这梅雨季节四下湿淋淋,路边野草和水田里插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几天空闲,村里男人们都上山打柴。他也裤腰上插把砍刀,跟著进山。每月他进县城一趟,到管下放干部的办公室领一回工资。买担木炭就够烧上几个月,上山砍柴无非是藉此认识四乡的环境。
  在进山前的山洼子里,这公社最边远的生产队,只有几户人家的”个小村子,他见到个戴铜边眼镜的老者坐在家门口太阳下,两手捧一本虫蛀了的线装书,细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长,书离得挺远。
  “老人家,还看书呢?”他问。
  老人摘下眼镜,瞄了他”眼,认出他并非当地的农民,唔了一声,把书放在腿上。
  “能看看你这书吗?”他问。
  “医书。”老人立刻说明。
  “甚麽医书?”他又问。
  “一伤寒论一,你懂吗?”老人声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医?”他换个语调,以示尊重。
  老人这才让他拿过书去。这没标点的古代医书印在灰黄而光滑的竹纸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虫蛀的洞眼之间红笔圈点和蝇头小楷的批注,用的还是朱砂,不说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笔迹。他小心翼翼把这本宝书双手奉还,也许是他这恭敬的态度打动了老者,便招呼屋里的女人:「给这位同志搬个凳子,倒碗茶!”
  老人声音还洪亮,长年劳动的缘故,也许懂中医善於保养。
  “不用客气了。”他在劈柴的树墩上坐下。
  一个上了年纪却还壮实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儿媳还是续弦的老伴,从堂屋里出来,给他拿来个条凳,又提把大陶壶,倒了一满碗飘著大叶子的热茶。他道了谢,接过碗捧在手上,对面满目青山,杉树梢在风中无声摇曳。
  “这位同志从哪里来?”
  “从镇上,公社里来。”他回答道。
  “是下放干部吧?”
  他点点头,笑著问:「看得出来一.”
  “总归不是本地人,从省里还是地区来的?”老人进一步问。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说明了。
  这回是老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不走啦,就在这里落户啦!”
  他用玩笑的语调,通常田间休息时农民们问起他都这语气,免得多加解释,最多加句山青水秀,几好的地方呀!同显然有学识的老人这话也不用说。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问。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华好不过家乡这块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过北京。”
  这他倒并不奇怪,信口问:「哪年呀?”
  “啊,有年头了,还是民国,在北京读的大学,民国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历该四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教授时髦的穿西服,戴礼帽,提个文明棍,坐的黄包车来上课!”
  如今教授不是扫街就是洗厕所,但这话他没说。
  老人说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费生,还有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重日,这他也毫不怀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这山里?可又不便直问,便转个弯子:「老人家学的是医?”
  老人没有回答,眯眼仰望对面在山风中摇曳的树林,又似乎在晒太阳。他想这就是他的归宿,学点中医,也好给乡里人看看病,一种生存之道。再娶个村姑生孩子,老来也有个照应,等做不动农活了就晒晒太阳,看看医书作为消遣。
  夜里,他给倩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已经到农村落户了,也可以说是水久的下落,而且有间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话,他们立刻可以有个自己的窝。他工资目前还照领,再说她大学毕业也有工资,两人加在一起在这乡里就很宽裕,可以安心过上人的日子,他特别把人字写得大而工整,信纸上下格子都占满。他希望她认真考虑,给个明确的回答。也还写道,这农村的小学准备复课,计划要改为中学,停了几年课的这些孩子再读书可不就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也得有一两位能教中学的教员,她来可以教书,学校总还是要办的。信山人唯独没有谈到爱情,但他写这些的时候充满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这希望又如此现实,他们两人便可实现。他甚至很激动!这乱世也还能找到一块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42
  窗外的那棵老枣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带刺的技哑戳向铅灰的天,另一棵是乌柏,还剩下最後几片紫红的叶子在细枝头上颤动不已。初么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说她那农村小学校放寒假就动身来看他,信写得很简短,寥寥数语,字迹工整,刚过半苋,信里没一句话谈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终於决定来,想必也就深思过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继而变成切实的计划。
  晚稻收割晒了,场场了,储存到生产队的粮仓里。田里的水放乾,用作绿肥的草籽撒下,就等开春再犁地育秧。田里一年的活计忙完了,农民们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里砍柴,修整猪圈,打土墙盖屋的多半是为娶亲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该做些准备迎接倩。但他这屋土打的墙得过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门窗框子边和椽子上透风的缝隙堵点泥巴,也就没甚麽可干的。倩来自然是在这屋里和他同床就寝,乡里人眼里就得结婚,他得先放出风声,让村里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话也好办,去公社领一纸结婚证书就是了,不必照乡里的习俗备酒席,再说一切旧规矩也都革除了,问题是她信中并没明确说是否来结婚。
  小镇边上早年失火烧掉的老庙址上修整的两间房是汽车站,每天一赵班车,从县城来当即再返回。他难以记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车到的时候却从下车的人中一眼便认出来了。情拎个当地人没有的那种旅行提包,还扎的两个短辫子,不过脸色晒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缘故。他立即上前接过提包,问:“这一路还顺利吗?”
  倩说从哪里到哪里转长途汽车,又上火车,又转车,再坐长途汽车,好在融在县城汽车站买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来这镇上的班车。倩舒了口气说:“上路已经是第四天啦!”
  倩还很兴奋,显得也很山口然,走在进村的田埂上,同他并肩相依,挨得很紧,好像多年相爱,就是他的亲人。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为他的妻子,彼此相依为命,这还需要说明吗?
  倩坐到垫了稻草的木板床铺上,这屋里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对面,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说:“累了就把鞋脱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绿的新茶,这山乡最好的土产。
  倩环顾疙里疙瘩的土墙,没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顶。他说过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买些木材把天花板装上,再找木匠做几件家具,她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弄。倩说她那里住的是塞洞,也是土墙,不过很乾燥,可要比这里的农村穷得多,一片黄土,树都少有,这时节,棒子茬都割了当柴烧,一点绿色也看不到。她那个小学还算像点样,连地在内三个教员,那两位都是当地人,学校由生产大队的村干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争取到这麽个学校,一个二百来户的大村子,离县城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进城得就便搭农民的骡马车。他说这镇上的小学校也要复课了,他可以找公社和县里的干部谈去,把她调过来。倩也认可,没有幻想,都很现实。
  他们去小镇上一家老茶馆,叫了两盘炒菜。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早点铺和饭馆,逢上初一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四乡来的农民楼上楼下十多张方桌坐个满堂,歇脚喝茶吃饭的大声喧哗。平时,尤其是这下午,空空的只他们两人,走在吱吱作响的木板楼上,临窗往下张望,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小街,楼上的人家窗户相望,楼下开的若干铺面。有肉铺,豆腐店,兼卖百货的布店,卖草绳石灰陶瓷和油盐酱醋的杂货铺,油粮店同时也是榨油碾米的作坊,一个卖澡盆水桶锄头的木竹铁器合作社,还有也卖点西药的中药铺子。这里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兽医站卫生院储蓄所和兼管周围几个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过日子的必需品倒应有尽有,还有最基层的政权,颁发印有领袖像的结婚证。
  吃完饭,两分钟走遍了这条街,他问倩要买些甚麽,她不置可否。他便领她回到兼卖百货的布店,买了面圆镜子,背後有个镀镍的铁丝衬子,可以搁在桌上。又买了一床双人床单,这要同时付布票,还买了一对尼龙混纺的枕套,价钱高一点不收布票。倩没有反对,还同他一起挑选。店里有的几条床单都是大红花,枕套上绣也是双喜,乡里人办嫁妆才买,无挑选的馀地,倩都由他买下,没有异议。
  回到村里那土屋,他把後窗关上。外面是个池塘,长满浮萍,水塘边有几块光滑的石板,平时早晚村妇用棒槌洗衣,夏天夜晚汉子们在那里洗脚擦身。这初久一,也听不见蛙呜了。
  倩说她累了,他便换上才买的床单,倩同他一起铺上,也换上双喜的枕套,他只有一个枕心,另一个枕套里塞进他的毛线衣,倩把提包里她的一些衣服也塞了进去。
  倩先躺下,他坐在床边,捏住她的手,倩这才说把灯关了吧。
  他只记得她的身体,此外都是陌生的,一个他并不了解的女人,除了几封来信,向他发出的不是求救便是哀怨,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他爱她吗?他以为是的。而倩呢?他无法知道,几千里地外来找他,不就是寻求个依靠?她交给他,听任他在她身上做他要做的,没有反应,没有激动,不抗拒,也不说话,之後便睡著了,他以为她睡著了。他有了个女人,一个名正言顺属於他的女人,一个可以建立共同生活的妻子,日後也就可以有共同的语音口,相互信赖。总之,他不会真娶个村姑做老婆。这村里,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夏天敌个怀喂奶,田边歇工同汉子们挑逗打闹,那股粗野风骚劲,满口脏话,甚麽都不在乎,他也受不了。他倒是也学会了同村妇们逗嘴,但还保持个距离,不像这乡里的汉子同女人们打闹起来,不是拉拉扯扯在女人身上踬一把吃个豆腐,就是叫女人们一拥而上扒了裤子,在”片叫骂和笑声中弄得捏住裤带鼠窜。乡里成年干不完的农活,没别的好开心,可不也是一乐。嫂子们就说:「看不上我们的妹子怎麽的?城里的姑娘哪有这般水灵?你就看看毛妹那肤色,鲜桃子掐得出水来!还甚麽农活都做得,那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找个水妹子你几省心哟!”说得毛妹那小女子掘嘴,拉住人衣襟,往背後躲。对这水灵灵的小女子,他也并非不动心,但看见那些村妇,便看见了日後,这不是他要的生活。
  早晨,倩睁开眼,面色红润了,也有了笑容。而他,也确实喜悦。倩说不上妩媚,但显得乖巧,偎依在他怀里,知道他在端详,便又合上眼睛,他握住她乳房,抚摸地。倩是顺从的,听任他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曲卷的两腿便分开了。他又想她了,但克制住,不必这么急於贪欢,他们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是时间。他亲了亲她,倩松张开的嘴唇用舌回应,他第*次感到她也逼他欢喜,他想倩是爱他的,并非只患难相依。
  “我们登记去?”他问倩。
  倩柔软的身体贴紧他,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受了感动。
  “起来,马上就去公社!”
  他要同她成家,建立夫妻恩爱,要证明他爱她,立刻登记结婚,然後想法把她调来,他们要安安稳稳在这山乡落户,且不管天下如何,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倩带来了未婚的证明,是她所在的公社开出的,就是说,来之前便想好了。公社的干部他都认识,无须再出示甚麽证件。他们各自在表格上签个名,填上出生年月日,由文书盖个章,交了五分钱的纸张费,只花了一分钟便手续齐备。
  经过肉铺,半片猪肉挂在铁钩上,他要下个大肘子。这乡里买肉不用肉票,出产也丰富!通常倒是饿不死人。可「大跃进”那几年,也是党的一声号令,连口粮都交了公,有的村子整村都饿死了。乡里人也就学乖了,家家菜园子里都种点芝麻或油菜籽好榨油,家家养猪,吃的是自家的咸肉,缺的是钱。他说,往後我们也养猪吧,倩白了他一眼,没明白这玩笑。
  新婚的日子还是快活的,他生上炭炉子,等烟散尽,把炭火通红的炉子搬进屋里,墩上一大锅肘子。倩开始轻声唱歌,是文革前的老歌。他鼓动倩放声唱,也跟著应和。倩居然有个好嗓子,音色挺亮,这可是个发现。倩笑了笑说:「我练过声,是女高音。”
  “真的?”他兴奋起来。
  “这算得了甚麽?”倩懒洋洋的,那声音也甜美。
  “不,这很重要,有你这歌声日子就过得了!”
  这就是他们相通之处。他说:「倩,好好唱一个!”
  “要听甚麽?你点吧,”倩有些得意,头偏侧一边,也妩媚了。
  “那就唱个义大利民歌一重归索达托一吧!”
  “那是男音高的歌。”
  “唱个*茶花女*中的一饮酒歌一!”
  “那歌词人听见不好,”倩还在犹豫。
  “这乡下,不要紧,谁懂呀?你也可以不唱歌词,”他说。
  倩站起来,吸了口气,却又打住,说:「还是别唱那些外国歌吧。”
  他”时想不出来有甚么可唱的。
  “那就唱个早先的民歌一三十里铺一!”倩说。
  声音抒发出来,倩眼神也放光了。窗外来了一堆小孩子—跟著又来了几个妇人。歌声终止了,窗外一声感叹:“唱得几好啊!”
  说这话的是毛妹,夹在其中。妇人们也就七嘴八舌:
  “新娘子从哪来呀?”
  “要住些日子吧?”
  “可就别走啦!”
  “娘家在哪里呀?”
  他开了门,乾脆请众人进屋里来,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众人却只堵在房门口不肯进来,他於是拿出在镇上买好的一大包硬块水果糖,散结大家,说:“革命化嘛,新事新办,我结婚啦!”
  他就势带领倩去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会计各家照了个面,一群吃著糖果的小儿跟在後边。有妇人家说:「还不快捉只老母鸡去!”
  有的要给鸡蛋,有的老人家也照呼这:“吃菜就上我家园子里来摘!”
  “说得都好听,随後给钱,不要,不要—推推就就,也还会收下。不可以赊欠人情,但人情也还就有,我在这里不算外人啦!”他对倩说,颇为得意,又说,「就凭你这副好嗓子,这乡里哪个学校不欢迎?你来用不著雨天烈日两腿子泥,长年泡在水田里,歌当然就唱给我听。”
  有这日子就该知足而常乐,一夜尽欢。倩不像林那麽炙热,那麽缠绵!那麽贪恋,那麽娇美,可他拥抱的是他自己合法的妻子。不用担心,不必顾忌隔墙有耳,不怕窗外窥探,这做人起码的幸福。听著头顶屋瓦上一片风雨声,他想,明天雨停了,带倩去山里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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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你不过是用我,这不是爱。”情躺在床上,毫无表情,说得很清楚。
  他临窗坐在桌前,放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他好几年没写过甚麽了,除了应付审查,抄过几天语录,那还是逃出农场之前。
  他们去山里转了大半天,回来的路上下起雨来混身淋湿了。房里生了炭火,竹笼罩上烘的湿衣服热气蒸蒸。
  他起身坐到床沿,倩仰面在被子里,眼睁睁的。
  “说甚麽呢?”他没有触动她。
  “你葬送了我这一生,”倩说,依然仰面不看他。
  这话刺痛了他,一时不知说甚麽是好,邓坐著。
  在山边那山洼里倩当时还好好的,满有兴致大声唱歌来著。他跑到很远的坡地上!枯黄的草丛远近都不见人,叫倩放声高唱,明亮的嗓音掠过山洼,风送来隐约的响。长满荒草和灌丛的山坡下,收割了的梯田里一簇簇的稻草根还没犁过,显得更为凄凉。要是春天!这山坡上开满嫣红的杜鹃花,田里的油菜花则黄澄澄一片,可他更意口欢初冬这颓败和荒凉的景象。
  回来的路上,雨中,水沟边,他采了一些还没凋谢的雏菊和暗红的黄杨枝叶,此刻已插在桌上的竹笔筒里。
  倩哭了,哭得他无法明白,他伸手想抚慰她,被她毅然推开了。
  雨中,倩头发全湿了,雨水流得满面,只低头赶路。他当时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她就哭过,只是说不要紧的,回到家生上炭火房里就暖和了。他没同女人”起生活过,不明白淋了这麽点两何至於这样发作。他一筹莫展,以为他爱她,为她做了一切能做到的事,这世间可能的幸福也只能如此。
  他出门去了毛妹的家,为甚么去这小女子家而不是别人?因为进村的第二家就是,又还下雨,也因为毛妹的妈说过,要吃鸡就来捉只去。毛妹她妈在堂屋里摘菜,说立马抓只老母鸡,杀好就送过去,他说不急,明早也行。
  回屋推开房门,他傻了,笼罩上的湿衣服扔到了地上,竹篾编的笼罩歪在*边,也踩扁了。倩依然躺在床上,脸面朝里。他努力抑住怒火,勉强在桌前坐下!窗外的雨连绵不断。
  郁闷而无处发泄,他沉浸在书写中,写到天暗下来近乎看不清落笔,毛妹在门外叫。他起身开门,这女子提了只拔光毛开了膛洗好的母鸡,手里端个碗—盛的是内脏。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地零乱的衣服,接过鸡,连忙关房门。但毛妹还是看见了,愣住了,眼光转向他。他避开毛妹惊讶的大眼,把门合上,插上门栓,默默坐在打翻了的炉边,望著地上还一红”暗的炭火。
  “你不信上帝,不信菩萨,不信所罗门,不信阿拉,从野蛮人的图腾到文明人的宗教,你同时代人更有许多创造,诸如遍地立的偶像,天上也莫须有的乌托邦,都令人发疯得莫名其妙……”满满几页,写在这小镇上买来的薄薄的信纸上。倩是同他发作後看到的,再烧也晚了。
  “你就是敌人!”
  他现今的妻子说他是敌人的时候,他不容置疑看到了恐惧,那眼神错乱,瞳孔放大。他以为倩疯了,全然失常,或许真的疯了。
  “你就是敌人!”
  和他同床就寝的女人忿恨吐出的这句话,令他也同样恐惧。从倩放光的眼中也反射出他的恐惧。彼此互为敌人,他也就肯定是敌人。他对面的这女人头发散乱!只穿个裤叉,赤脚在地上,惊恐万状。
  “你叫喊甚麽?人会听见,发甚麽疯?”他逼近她。
  女人一步步後退,紧紧依住墙,蹭得土墙上的沙石直掉,叫道:「你是一个造反派,臭造反派!”
  他听出这後一句带有的感情,有些缓解,於是说:「我就是个造反派,一个道道地地的造反派!又甚麽著?”
  他必须以进为退保持锋芒,才能抑制住这女人的疯狂。
  “你骗了我,利用我一时软弱—我上了你的当,”
  “甚麽当?说清楚,是那一夜在江边?还是这婚姻?”
  他得把事情转移到他们的性关系上,得掩盖内心的惊恐,语调努力压得和平,但还得说:“倩,你胡思乱想!”
  “我很清醒,再清醒不过了,你骗不了我!”
  倩一手便把榈在书箱子上连盘子带鸡拂弄到地上,冷冷一笑。
  “究竟要闹甚麽?”他霎时愤怒了,逼近她。
  “你要杀死我?”倩问得古怪,可能看见了他眼冒凶光。
  “杀你做甚麽?”他问。
  “你自己最清楚,”女人低声说,屏住气息,胆怯了。
  如果这女人再叫喊他是敌人,他当时很可能真杀了她。他不能再让她再迸出这个字眼,得把这女人稳住,把她骗到床上,装出个做丈夫体贴关怀的样子,上前缓缓说:“倩,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你不许过来!”
  倩端起墙角盖上的尿罐子,便朝他头上施来。他举手挡住了,但头上身上湿淋淋,这躁臭味胜过侮辱,他咬住牙摸去脸上直流的尿二嘴的咸涩,吐了一口,也毫不掩盖他刻骨的轻蔑,说:“你疯啦!”
  “你要把我打成神经病,没这麽容易!”女人狞笑道,「我也便宜不了你!”
  他明白这话中的威胁,他要在这一切爆发之前先把桌上的那几张信纸烧掉。他得赢得时间,抑止住没璞过去。这时头发上的尿又流到了嘴边,他吐了口唾沫,感到嗯心,依然没动。
  女人就地蹲下,嚎啕大哭起来。他不能让村里人听见,不能让人看到这场面,硬把她拖起来,拧住她胳膊,压住她直蹬的腿,按到床上,不顾地挣扎哭喊,抓起枕头压住她嘴脸。他想到地狱了,这就他的生活,他还要在这地狱中求生。
  “再胡闹就杀了你!”
  他威胁道,从女人身上起来,脱下衣服,擦著头脸上的尿。这女人毕竟怕死,抽抽噎噎,屏声啜泣。地上那只拔光毛肥大的母鸡掏空了内脏,撑开剩了脚的两腿,活像一旦一女人的尸体,令他由衷厌恶。
  他日後许久厌恶女人,要用厌恶来掩埋对这女人的怜悯,才能拯救他自己。倩或许是对的,他并不爱她,只是享用了她,一时对女人的需要,需要她的肉体。倩说的也对,他对她并没有柔情,那温柔也是制造的,企图制造一个虚假的幸福,他同她性交射精後的眼神,没准就泄漏出他并不爱她。可在那种场合,在恐惧中唤起双方的性欲,之後并没有变成爱情,只留下肉欲发泄之後生出的厌恶。
  倩哭哭啼啼,一再重复“你葬送了我,都被你葬送了……”喃喃呐呐的啼哭中,他听出了倩的父亲在国民党时代的兵工厂当过总工程师,清理阶级队伍时已被军管会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情不敢咒骂对他老子的专政!不敢咒骂这革命,只能咒骂造反派—只能咒骂他,但对他也心怀恐惧。
  “葬送你的是这个时代,”他回击道,倩的信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实是谁都无法逃脱,注定要相互厮守,先别讲甚麽爱情!”
  “那你为甚麽还找我?找那小骚婊子去好了,为甚么还要同我结婚?”
  “谁?你说谁呢?”他问。
  “你那毛妹!”
  “我同这村姑没任何关系!”
  “你看上的就是那小骚货,为甚麽拿我作替身一.”倩哭兮兮的。
  “真是莫名其妙!也可以马上离婚,明天再去公社,声明签的字作废,就说是一场玩笑,大不了”场讨厌的闹剧,让这里的乡干部和村里人笑话一场就是了!”
  倩即抽抽噎噎又说:“我不再闹了……”
  “那就睡觉吧!”
  他叫她起来,把尿溅湿了的新床单和垫的褥子都扯了,倩可怜巴巴站在一边,等他铺整好床,把提包里的乾净衣服扔到床上,让她换上躺下。他从水缸里打水,把头脸和身上洗了一遍,在灰烬边的小凳上坐了一夜。
  他就永远同她这样厮守下去?他不过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得等她睡著了,再把桌上的那几张字迹烧掉。她要再发作只能说是神经错乱。他再也不留文字,就在这躁臭味中腐烂。
  倩说他希望她早死,再也不会同他出去,到无人之处,山岩或是河边,他会把她推下去的,他休想再骗她出门,她就待在这房里,哪也不去!二
  而他,希望她无疾而终,永远消失掉,只不过这话没说出来。他後悔没找个乡里的姑娘,身心健康而别有甚麽文化,只同他交配,做饭,生育,不侵入到他内心里来,不,他厌恶女人。
  倩走的时候,他送她到镇子边上的汽车站。倩说:「不用等车开了,回去吧。”
  他没说话,却巴望那车赶快起动。
   
44
  这就又到了久一天,他坐的是村里人自家打的火桶,两块钱买来的,桶里搁上个陶瓷子,灰里煨的炭火,加上个铁丝做的罩子,坐上一杯茶。久一夜漫长,天早早就黑了。农闲季节,村里人自家的活计白天可做,入夜便一片漆黑,就他这屋里还亮著灯。他同新婚的妻子吵架的事村里人说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人再问起,一切复归平静。
  他这屋现今也没有吆喝一声便打门进来张望闲扯抽菸喝茶的,他曾经这麽招待应酬过,来人就散根香菸。同村干部们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习惯他这麽个不掺合村里是非的读书人。桌上总摆的几本马克思列宁的书,让识点字的村干部们有些敬意。毛妹敲过他一回门,问他有甚麽室曰好看的,他递给她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女子瞅了一眼,说:“吓死人了,这哪看得懂呀?”
  毛妹算是读过小学,也没敢接。还有一次,这女子见房门开著,他烧了一壶热水在洗被单。毛妹进来靠在门框上,说帮他拿到塘边用棒槌捶洗,更乾净,他谢绝了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会,又问:“你就不走啦?”
  他反问:“走哪里去?”
  毛妹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问:“你屋里的,怎么就走啦?”
  这女子问的是倩,免得说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双水灵灵的凤眼勾勾望住他,随後便拧拧衣服角,低头看鞋。他不能沾意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诱惑,没再说话,一个劲在盆里搓洗被单,让毛妹待得没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诉诸纸笔借此同自己对话来排遣这分孤独。动笔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纸卷起塞进门後扫帚的竹把手里,把竹节用铁签子打通了!稿子积多了再装进个腌咸菜的钱子里,放上石灰垫底,用塑料扎住口,屋里挖个洞里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水缸。他并非要写部甚麽著作,藏之名山传诸後世。他没想这麽多,无法去设想未来,也没有奢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这村里的狗也就都叫起来,後来又渐渐平静了。黑夜漫漫,一个人在灯下,这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前窗後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门缝是否严实,这房门也早就仔细察看过多次,可他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从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窗内贴了纸的玻璃上月色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现的。他似乎又觉察到窗外有动静,屏息悄悄移步到床头,把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轻轻一拉,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动即逝。他分明听见窗外草丛的声响,没有再开灯,小心翼翼,不出声响收拾了桌上的稿子,上了床,暗中望著糊上白纸被月光照亮的窗户。
  这清明的月色下,四下还就有眼,就窥探,注视,在围观你。迷蒙的月光里到处是陷阱,就等你一步失误。你不敢开门推窗,不敢有任何响动,别看这静谧的月夜人都睡了,一张惶失措,周围埋伏的没准就一拥而上,捉拿你归案。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倾吐,不可以孤独!要不是辛苦干活,就打呼噜死睡;要不就交配下种,订书生育,养育劳力。你胡写些甚麽?忘了你生存的环境?怎麽啦又想造反?当英雄还是烈士?你写的这些足以叫你吃枪子!你亡心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怎样枪毙反革命罪犯的?群众批斗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闹。这一个个可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笔写的姓氏和罪名,红笔在名字上打的叉—还用铁丝紧紧勒住喉头,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红色政权的新发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阴间也休想充当烈士。两辆卡车,武装的军警荷枪实弹解押到各公社游乡示众。前面一辆吉普车开道,车顶上的广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老太婆大姑娘都来到村口路边,小儿们纷纷跟在卡车後面跑。收尸的家属得先预交五毛钱的格子费,你还不会有人收尸,你老婆那时候早就会揭发你这敌人,你父亲也在农村劳改,又添了个老反革命的岳父,就凭这些毙了你也不冤枉。你还无冤可喊,收住笔悬崖勒马吧!
  可你说你不是白痴,有个脑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当英雄抑或烈士也不当反革命行不行?你不过是在这社会的规定之外游思遐想。你疯啦,疯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看哪这人,居然要游思遐想!夫大的笑话,村里的老嫂子小丫头都来看呀,该吃枪子的这疯子!二
  你说你追求的是文学的真实?别逗了,这人要追求甚麽真实?真实是啖子玩艺?五毛钱一颗的枪子—.得了,这真实要你玩命来写?埋在土里发霉的那点真实,烂没烂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说你要的是一种透明的真实,像透过镜头拍一堆垃圾,垃圾归垃圾,可透过镜头便带上你的忧伤。真实的是你这种忧伤。你顾影自怜,必需找寻一种精神能让你承受痛苦,好继续活下去,在这猪圈般的现实之外去虚构一个纯然属於你的境界。或者,不如说是”个现时代的神话,把现实置於神话中,从书写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写的这神话抄录在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个笔记本里,写上亚历佩德斯,编了个洋人的名字,希腊人或随便哪国人,又写上郭沫若译,这老诗人文革刚爆发便登报声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该销毁,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他可以说那是半个世纪前郭老人的译著,他在上大学时抄录的,这山乡乃至县城里谁又能查证一.
  那笔记本前一小半是他母亲淹死前在农场劳动的日记。七年或是八年前,那是「大跃进”弄成的大饥荒的年代,他母亲也同他去“五七干校”一样,去农场接受改造,又拚命苦干,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和鸡蛋票等儿子回家补养,而她看的还是养鸡场,饿得人已经浮肿。黎明时分下了夜班,她到河边涮洗,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饿得衰弱,栽进了河里。天大亮时,放鸭子的农民发现漂起的尸体,医院验尸的结论说是临时性脑贫血。他没见到母亲的遗体。保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本记了些劳动改造心得的日记,也提到她要积揽休假日回家同她从大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抄上了署名为亚历佩德斯的神话,後来装进放了石灰垫底的腌咸菜的才子内,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里。
   
45
  四乡农民赶集的日子,镇上这条小街两旁摆满了担子和箩筐,红薯乾红枣板栗引火的松油柴新鲜香菇,带泥的藕细白的粉丝一捆捆的菸叶子和一条条的笋乾,还在蹦跳的鱼虾一串串的麻鞋竹椅子水舀子妇人小儿青壮年汉子和老头儿,吆喝招呼,讨价还价,要不要?不要拉倒!拉拉扯扯的,调笑吵架,这山乡小镇要不搞革命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地区首府不久前下放来的陆书记,一帮子公社干部有前面开道的,有的後面跟著—如同陪首长视察,叫他迎面碰上了。被乡里人叫做陆书记的这位本地打游击出身的老革命,官运不通,从省城历次运动一层一层打下来,意回了家乡,也算是干部下放,乡里这些地头蛇把他奉若神明,自然不用下田劳动。
  “陆书记,”他也恭恭敬敬叫了”声这山乡的大王。
  “是不是从北京来的?”陆书记显然知道有他这麽个人。
  “是的,来了年把了。”他点点头。
  “习惯不习惯?”陆书记又问,站住了,瘦高的个子,有点病像。
  “很好,我就是南方人,这山水风景宜人,出产又丰富。”他想赞美一句世外桃源,但即刻打住了。
  “通常倒是饿不死人,”陆书记说。
  他听出了话里有话,想必是下放到这乡里来也满腹牢骚。
  “舍不得走啦,请陆圭日记今後多加关照!”
  他这话说得仿佛就是投靠陆书记来的,他也确实要找个靠山,又恭敬点个头,刚要走开,不料这陆书记即刻就关照了,说:“跟我一起走走!”
  他便跟随在後。陆停了一步,同他并排,继续和他说话,不再理会七嘴八舌的那些公社干部,显然是对他特殊的恩惠。同陆走到了这小街尽头,两边店面和人家门前投来的笑脸*招呼接连不断,他也就明白得到了陆书记的青睐,在这镇上人们眼中的地位随即也变了。
  “去看看你村里住的地方!”
  这也不是命令,而是陆对他更大的关照。陆对跟随的干部们摆摆手,都遣散了。
  他在田埂上领路,进了村边他那屋。陆在桌前坐下,他刚泡上茶,小儿们来了。他要去关房门,陆又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消息立即传遍全村。不一会,村里人和村干部都从他门前过往不息,陆书记陆书记叫个不停,陆头似点非点,微微回应,拿起杯子吹了吹飘浮在面上的茶叶,喝起茶来。
  这世上还就有好人,或者说人心本不坏;或者说这陆书记见过大世面,对人世了解透彻;或者说陆也生不逢时,也出於孤独,需要个能谈话的人,便对他施以慈悲,也缓解自己的寂寞。
  陆碰都没碰他桌上的马列的书,明白这障眼术,起身时说:「有甚么事,尽管来找我。”
  他送陆到田埂上,望著那乾瘦有点病楼的背影,脚力却很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样他得到了这山大王的关照,可当时还并不很明白陆到他这屋里坐一坐的来意。
  一天夜里,他在桌前正写得亡心神,突然门外有人喊他,令他”惊。他立刻起身,赶紧把纸张塞进床上的草垫子里,开了门。
  “还没睡吧?陆书记找你去革委会喝酒呢!”
  是公社的一名干事,传了个话,转身就走了,他这才放了心。
  公社革委会在小镇临河石头砌的堤岸上,一个有望楼的青砖大院,早年豪绅的宅子。这宅子的主人斗地主分田地那时枪毙了,乡政府接了过来,尔後又变成人民公社所在地,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照例在此办公。院子和正屋大堂到处是人,屋里浓烈的菸叶子和人的汗味混杂,他想不到夜里还这麽热闹。
  尽里的”间房,新上任的革委会刘主任还有公社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关上门,在陪陆书记喝酒,陆叫他也坐到桌边。桌上”包花生米,摊在包来的报纸上,还有碗油煎的细条小鱼和一碟子豆腐乾,大概都是公社的干部家端来的。几位陪酒的酒盅沾个嘴边便放下了,做做样子并不真喝。一个背步枪的农村後生推门探头,向屋里的人鞠个躬,枪筒使卡在门框上。
  “谁叫你带枪的?”管民兵的老陶没好气问。
  “不是叫紧急集合吗?”
  “紧急集合归紧急集合,没说是武装行动!”
  这後生也弄不懂有好大的区别,辩解道:“怎麽办呢?大队民丘一的枪都带来啦……”
  “别背根枪到处乱晃!都栏到武装部办公室里去,在院子里待命!”
  他这才知道全县的民兵午夜十二点钟要统一行动,从县城到各村镇,突击「大监听,大搜查”,县革委会下达的紧急命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是重点监听的对象,发现异常动静立即搜查。将近午夜,革委会刘主任和管武装的老陶到院子里去了,先讲了一番阶级斗争的动向,再交代任务。随後,民兵一队队出发了,院里安静下来。近处的狗先叫,远处的狗逐渐回应。
  陆脱了鞋,盘起腿,坐在木板床上,问起他家的情况,他只是说他父亲也下农村了,自杀未遂的事没谈。他还讲起他有个表伯父,也打过游击,此时他还不知他这老革命前辈感冒刚住进军医院,打了一针,几个小时便二叩呜呼。他当然也说到此地人生地疏,多谢陆书记这般关照。陆沉吟了一下,说:“这镇上的小学校要重新开学了,改成初中,总还要识点字,学点常识嘛,你就到学校来教教书吧!”
  陆还说小时候家里穷,要不是村里的私塾老先生好心免费收了他,读了点书,受用至今。
  两三个钟点过去了,院子里和外间又开始响动,民丘一们带的战果陆续回来了。反革命没抓到,但搜查到五类分子家里窝藏的一些现金和粮票,还捉来了一对通奸的。男的是镇上手工业合作社的铁匠,女的是中药铺子歪嘴的老婆,她男人明明去县城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还扑腾,捉奸的民兵们说,贴住窗户足足听了好一阵子,说起来就格格直笑。
  “人呢?”老陶在外闲问。
  “都蹲在院里呢。”
  “穿衣服没有?”
  “那婆娘穿上啦,铁匠还光身子呢。”
  “叫他套上裤子!”
  “裤叉是有的啦!挂子还来不及穿,不是叫现场活捉?要不都不认的啦!”
  陆在里间发话了:「叫他们写个检查,把人放了—.”
  不一会,还是那民丘一的声音,在外屋高声喊:“报告陆书记,他说他不会写字!”
  “听他说的,按个手印!”这又是武装部老陶的声音。
  “睡觉去吧,”陆对他说,穿上鞋,同他一起从里间出来,又对老陶说,「这种事管不过来的,由他们去了!”到了院子里,那女人低头缩在墙根下,光个上身的铁匠爬在地上对陆直磕头,连连说:「陆书记,可是恩人呀,一辈子忘不了的恩人呀,”
  “都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以後别再犯啦,”
  陆说完,便同他出了院子。「还没亮,空气潮湿,露水很重。这陆书记恩大如山,也给了他一条出路,他想,要只是这山大王的天下,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此,他走在镇上的这条小街上,碰上的公社干部,连派出所那名别一察都有招呼可打,拍个肩膀或是彼此递根菸。随後开办中学,把小学没读完的那些大孩子招来,再上两年学!算是初中班,他也从村里搬进镇子边上闲了几年的小学校里,乡里人都称他老师,对他来历的打探和嫌疑似乎也就此消失了。
   
46
  你要是学会用一张弥陀佛的笑脸来看这世界,使总也欢喜,心地和平,你就涅盘了。
  你同乡干部们一起吃喝,听他们扯淡,吹牛,讲女人。“摸过毛抹不一.”「别他妈扯淡,人黄花闺女!”“说!你摸过没有?”“嗨,嗨,你怎晓得是黄花闺女?”“别睛讲,人提拔当民丘一干部啦!”“怎当的?狗日的,说!”“人可是根红苗正的接班人,讲点正经的嘛!”“你他妈才老不正经呢!”“狗日的,喝多啦?”“要动手怎麽的?”“喝,喝!”
  这就是生活,喝到这份上才快活!你也得讲怎样搞根杉树打两口箱子呀,一些按公家的收购价便宜的木材,你在这里落户早晚得盖楝房子呀,可盖房子是多麽高远的讦画,你还是先弄块菜园子,砌个猪圈,过日子的人猪能不喂?你有一搭没一搭,同众人嚼舌头,你便是一个正常人,你的存在便不再扎眼。
  你望著这一桌残迹,满桌”个个大碗里的菜饭吃得差不多精光,十瓶白薯乾做的火辣辣的烧酒,空了九个瓶子,最後一瓶只剩下一半。你挪开出溜到桌下靠在你腿上的醉汉,抽动板凳,站了起来,那汉子便一头歪倒在地,打起呼噜。这堂屋里,不管是在桌面上的还是出溜到地上的,横三竖五的都喝得烂醉,一个个痴痴的似笑非笑,唯独屋主驼子老赵还端坐在桌前上方,大口出声喝著鸡汤,不愧为村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又有酒量,还又把握得住。
  五天来的民兵集训,各村来的民兵七八十人,头一天上午,带著细好的被包集中在公社大院里,坐在被包上听公社革委会主任训话,随後便由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带领,到打稻场上放枪打靶,在河滩岩石下安雷管,放炸药包,实施爆破。又在放了水收割过的田里操练班排的进攻,散兵在田野一线散开,还甩了几颗手榴弹,丘.乒砰砰炸得泥土飞扬。这伙汉子著实撒了几天野!最後一宿队伍便拉到这村里,驼子老赵当了二十年党支部书记,有资历又有声望,公社拨给军训的伙食补助加上村里各家抓来的十多只活鸡,驼子老婆也不吝啬,贴上自家的一只还下蛋的老母鸡,有肉还有鱼,加上咸菜豆腐,把这伙好汉著实犒劳一番。
  驼子堂屋里的这一桌都是各村民兵的头,这下的在谷仓由大队会计一家子伺候。能上老赵家这席的自然都有点脸面,你是由陆书记指定,代表学校来参加民兵军训。
  “老师是京城里毛主席身边下来的,肯到这地方来吃苦,又是我们陆书记的人,就别推脱啦,入席人席,上座!”驼子老赵说。
  妇人家照例不能上酒桌,驼子老婆在鳌屋里烧锅掌勺,刚提拔的民兵连长年方十八的小女子毛妹则端菜上饭,跑进跑出桌八人从天黑吃喝到半夜。一瓶酒刚好例满”大汤碗!酒是一人一勺轮圈传,机会均等,不多也不少。几循过後,一个接一个的酒瓶倒空了,你说没大家伙这好酒量,一再推脱总算免了。
  “你这京城里来的体面人,肯赏光跟我们泥腿子乡巴佬一个碗里喝酒就够难为的了,给老师上饭!”老赵说,毛妹便从背後在你碗里扣上足足一大碗米饭。
  众人脸也红了,话也多了,又笑又闹,从革命的豪言壮语又转到女人身上,话也就浑了,毛妹便躲进厨房,不再出场。
  “毛妹呢?毛妹呢一.”
  汉子们脸红脖子粗,嘻嘻哈哈直叫。老嫂子便出来围场:“叫毛妹做甚麽一.别壮著酒兴动手动脚的,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就不想汉子?”
  “嗨,这肉也吃不到你嘴里!”
  众人便夸老嫂子好,老嫂子长,老嫂子短:“又会持家又会待人,老赵可是个有福的人!”
  本村的汉子便说:“谁没有占过老嫂子的恩惠?”
  “去你的这张臭嘴!”老嫂子也逗得高兴起来,把腰围子一扯,两手一叉,二个个馋鬼,灌你们的莒水去!”
  浑话说起来没完没了,酒气直喷。你听他们七嘴八舌,也就知道这些汉子没一个寿种,要不哪能当上村干部。
  “要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贫下中农能有今天?城里的女学生哪能来这乡里落户!”
  “别打那门子歪心事啦!”
  “就你他妈正经,沾没沾过?说呀,说呀!”
  “人家老师在这里,也不嫌难听?”
  “人家老师才不见外,看得起我们泥腿子,不是跟我们一起打地铺?”
  你倒也是,同他们”起睡在铺上稻草的谷仓里,每天野外训练完毕便看他们比力气摔跤打滚,输了的得给人扒裤子。尤其是有村里的女人观战,也都跟著起哄,还有上去抽皮带的,男男女女纠成一团,毛妹这时赶紧跳开,躲到一边捂嘴直笑。都快快活活,直到吹哨子熄灯。
  你从堂屋里出来,凉风徐徐,没有令人作呕的酒气了,飘来稻草的阵阵清香。月色下,对面起伏的山影村落变得迷蒙,你在屋边的石磨盘上坐下,点起一支菸。你庆幸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夜里你窗外再也没有可疑的响动,再也没发现月光投到窗上的人影,你不再受到监视,似乎已经在这里扎下根,从此混同在这些汉子们之中。他们祖祖辈辈就这麽活过来的,在泥土与女人身上打滚,累了喝醉了便呼呼睡去,没有噩梦。你闻到泥土的潮气,坦然舒心,有点倦意。
  “老师,还没去睡?”
  你回头见毛妹从厨房後门出来,在柴堆前站定,迷蒙的月光下显出女性十足的韵味。
  “几好的月光!”你含含糊糊答道。
  “老师真有闲心,看月亮呢?”
  她朝你抿嘴一笑,甘甜的嗓音,语调轻扬,一个水灵灵的妹子,尖挺挺的胸脯,结结实实的,想必也已被汉子们摸过了。但她清新健壮,没有忧虑,没有恐惧,这就是她出生的土地。她可以接纳你,仿佛就这麽说的,就看你要不要?她在等你回应,暗中亮泽泽的眼神盯住你,毫不羞涩和畏缩,重新唤起你对女人的渴望。她敢於这夜半面对你,就倚在柴堆边,可你却不敢同她调笑,不敢过去,不像这群汉子,这帮子土匪,不敢轻薄,没那股勇气。
   
47
  雨天,又是两天,细雨绵绵。下午上完两节课早早放学了,乡里的学生回家去还有活要干。你房间在教员办公室边上,砖屋有木板的天花再不漏雨。你心地平静,尤宜一壶口欢雨天,再不用顶个斗笠下田两腿泡在泥水里。关起房门,便风声雨声读书声,虽然并非声声入耳,你不过在心里默读,或是写作。可你终於过上个正常人的生活,尽管没有家室。你也不再要个女人同你在一个屋顶下,与其冒被揭发的危险不如独处。欲望来了,你写入书中,也赢得了幻想的自由,想甚麽样的女人笔下都有。
  “老师,陆书记叫你去!”一个女学生在门外叫。
  他装的是撞销,不让人随便进他房里,同学生谈话都上隔壁的教员办公室,特别是女生。住在对面篮球场那头的校长总盯住他这房门,人熬了二十年当上的小学校长,现今一下子改成了中学,生怕这位置被他这麽个得到陆书记关照的外来人顶替掉。要是抓住他同女学生有点不轨,正好叫他卷铺盖就滚。他不过求个安身之地,还无法把这点向校长挑明。
  这女学生孙惠蓉长得标致伶俐,她爸早病死了,妈在镇上的合作摊贩卖菜,拉扯上三个女儿,这姑娘是老大。她总找此已实:「老师,帮你把脏衣服洗了吧!”「带把苋菜给老师,我家园子里刚摘的!”他每回路过孙家门口,女孩要看见他总跑出来招呼:「老师,进屋来喝杯茶!”这小街上每家每户他差不多都认识,不是进堂屋里坐过,就站在门槛边抽根菸。且把他乡认故乡,他如今就是这地方的人了,可唯独没进这女孩的家门。女孩对他说过:「我们家是个女人国。”大概想有个父亲,未必就想到男人。
  女孩冒雨跑来的,头发淋湿了,他拿了把伞,叫她把伞拿去,又进房里去取斗笠,女孩就跑了。他赶上几步叫她,女孩子雨中转身,摇摇头,湿了的前襟贴住上身,显出发育了的”对小奶,很得意,格格笑著跑了,大概是为她老师带来了如此重要的口信。
  陆住在公社大院里的後院,从面对河堤的旁门进去。天井里乾乾净净,青石板地面,一口小水井,这自成格局的小院是枪毙了的豪绅当年的小老婆住的,甚为幽静。陆靠在垫了块羊獐子皮的竹躺椅上,砖地上放个火盆,香喷喷炖的一锅肉。
  “辣子狗肉,派出所老张端来的,说是套的条野狗,谁晓得野狗还是家狗?由他说吧。”陆没起身,「你自拿碗筷,倒酒吧。我这脊背不舒服,过去枪伤留的後遗症,阴雨天就犯。那时候打仗哪有甚麽医生,拣条命算是万幸。”
  他於是自己倒上酒!在火盆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边吃边喝,听陆靠在躺椅上侃侃而谈。
  “我也杀过人,亲手开枪打死的,那是打仗嘛,不去说它。死在我手下的也数不过来了,不是都该死的。可该死的,反倒死不了。”
  陆一反往常的沉默冷淡,兴致十足,他不明白陆要说的究竟是基麽。
  “林彪这老东西跌死啦,都传达了吧一.”
  他点点头。党的副主席外逃坠机蒙古,文件是这麽传达的。乡里人并没有多大的震动,都说看林彪那一脸猴相就没好下场。要相貌端正呢一.在乡里人眼里就该是皇帝。
  “也还有没跌死的。”陆放下酒杯冒出这麽”句,他也就明白陆的愤懑。但这话也等於甚麽没说,陆老於世故,历经政治风险,不会同他真的交心,他也不必把砂锅打破。他在这保护伞下,陆书记太平,他也可以苟活。喝酒吧喝酒,就辣子狗肉,也不管是野狗还是家狗。
  陆起身从桌上拿过一纸,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字面上表达的是对林某摔死的欢欣。「你给我看看平仄对不对?”
  这大概就是叫他来的目的。他琢磨了片刻,建议动”两个字,说这就无可挑剔了!还说他有本专讲古诗词格律的书,可以送来供参考。
  “我是放牛娃出身,”陆说,「家穷哪上得起学,总趴在村里私塾先生的窗口听蒙童诵读,学会背些唐诗。老先生见我有心好学,也就不收学费,我时不时给他打担柴,得空就跟著上课,这才识了字。十五岁上,扛了把火统,跟去打游击了O”
  这”带山里正是陆当年游击队的根据地,如今的身分虽然是下放蹲点,没有职务,却是远近好些公社新恢复的党委书记们的书记。陆隐遁在此,之後还向他透露过也有敌人,当然不是早已镇压了的地主富农和土豪的民团武装,而是「上头有人”。他不知陆说那上头在哪里,有人是谁,显然还不是县城里的那些干部能整得掉他。陆随时防备,枕下的草席子盖住一把军用刺刀,床底下*个木箱子里有一挺轻机枪,擦得油光锡亮。还有”绝没起封的子弹,都是公社民兵的装备,搁在这屋里谁还没法指控。陆是不是在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或许防范这世道再乱,都很难说。
  “这山里人,平时为民,耕田种山,乱时为匪,杀头可是常见的事。我就看杀头长大的,那时候捆绑的土匪都昂个脑袋,站著等大刀砍下,面不改色,不像现今跪著枪毙,还勒住喉咙。游击队也就是土匪!”这惊人的话也是从陆嘴里说出来的,「不过有个政治目标,打豪强,分田地。”
  陆没说的是现今这分的田地也归公了,按人头分下点口粮,多的都得上交。
  “游击队要钱要粮,绑票撕票,手段同土匪一样残忍。到时候没交到指定的地点,就把抓来的活人两腿分开,绑到碗口粗才长出来的新茅竹上,齐声一喊,扳弯的茅竹弹起来,人就劈了!”
  陆没干过也显然见过,在教育他这个书生呢。
  “你一个外来的读书人,不要以为这山里就这麽好混,不要以为这山里就太平!要不扎下根来,待不住的—.”
  陆同他不讲那些还一个劲往上爬的小干部的官话,相反,把他脑子还残留的*点革命童话扫荡得乾乾净净。陆或许有朝一日需要他,得把他变得一样残忍,一样手狠,成为这山大王东山再起的一名助手?陆还真说到他们游击队里从都市里来投奔的白面书生。
  “哪些学生懂得甚麽叫革命?老人家这话倒是说对了,”陆说的那老人家指的是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别看那些将军和政委,谁手上没占鲜血?”
  他说这辈子是当不了将军,就怕打仗,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
  陆也说:「没这麽大的瘾,要不躲到这山里来O.可你得防人把你宰了。”
  这就是生存的法则,就是陆活过来的人生经验。
  “你呀,到镇上去做点社会调查,就说是我叫你来的。这不用开甚麽公函,就说是我给你个任务,要你写个这小镇阶级斗争的历史材料,你就听他们谈吧,营由然谁的话你也别全信,现今的事你也别问,问也问不出个名目。由他们侃去,就当听故事,你心里就有数了。早先这里汽车都不通,就是个土匪窝子。你别看那铁匠给你瞌头,就那麽乖巧?把他放过了,感恩戴德。要逼急了,能黑地里背後给你一釜子!那街上烧茶水炉子瘸腿老太婆,你以为她是小脚?这山里不兴缠脚的,是游击队绑的肉票,大冬天把鞋扒了,脚趾都冻烂掉了,女人嘛,还就算给她留了条命。这房子就是她家的,她老子镇压了,长兄劳改死掉了,就一个老二,说是跑到国外去了。”
  他就这么教导你,生活也这样教会你,把你那点同情心正义感,以及由此不觉唤起的义愤和冲动统统泯灭掉。
  “喝多啦!”陆说,「明朝酒醒,跟我去南山上转转,山上有个庙子,叫日本的飞机炸平了。日本人没来到这里,只到了县城,游击队都躲在山里,只好把山顶的庙子炸了。那早先是太平天国失败後一个和尚修建的,长毛造反也不就是土匪成了气候?还是抗不过朝廷,失势後躲到这山里来的,当了和尚。山上还有块断碑,字迹不全,你去认认看。”
   
48
  要通过镜头看世界,那世界随即就变,那怕再丑陋的事物也会变得美妙起来。你当时有个旧照相机,在农村那些年每次进山都伴随你,是你的另一只眼睛。你拍山景,风中摇曳的竹山,一片羽毛状的翠绿波涛,快门一响便固定在底片上。夜间在房里冲洗出来,虽然失去了色彩,那黑白对比明亮的光影却十分迷人,仿佛是一个梦幻的世界。你那时用的是过期的电影胶卷,整整一大盘处理口叩足有两百多公尺,是你还在北京时托熟人从电影制片厂买来的,三十块钱,近乎赠送。那时电影制片厂只拍新闻纪录片,拍的都是革命的宣口庆,总敲锣打鼓,欢欣鼓舞,伟大领袖检阅红卫兵,氢弹爆炸成功,针刺麻醉,毛思想的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病人先做思想工作再开膛破腹,再不就是攀登朱穆朗玛峰,红旗飘扬在世界屋脊,都一概改用新出的偏红的国产彩色片。可你更喜爱黑白照片,没色彩的纷扰,可以长时间端详,眼睛不疲惫。
  你端详那没有色彩的村舍,灰黑瓦顶和细雨中的池塘,独木桥上的母鸡。你特别宣口欢拍到的一只黑母鸡,这黑家伙就在你镜头前,啄食後抬头张望,不明白相机是甚麽玩意,圆睁睁眼望著,那发亮的圆眼睛还真让人提气,地抬头凝视,你从中看出无限的含意。
  还有一张废墟,房里长满荒草,屋顶塌陷,一个死绝的村落,没有人再去落户,全部颓败腐朽了,看不出一丁点当年「大跃进”的痕迹。那年打下的粮食全上交了,一村人饿得都成了死鬼,也包括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哪想得到党不仅撒手不管,县城的汽车站都有人把守,严禁外出流窜讨饭。再说,城里人粮食也都定量,要饭也无门。这山里大一些的孩子都记得挖过葛根充饥,拉屎得屁眼朝上,小孩子互相用棍子拨弄,葛粉结成的屎球硬得像石子,拉回屎十分疼痛,这都是你的学生们说的,照片上自然看不出来,看到的凄凉却也美。用相机的镜头来看,能把灾难也变成风景。
  你还拍到两个可爱的姑娘,大的十八岁,小的十五岁。大姑娘侧身沉思的样子,她爸是县城中学的教员,她爸的爸,也就是她祖父,是地主,她高中没读完便下放到这深山里来了。小的是个初中生,爸在省城一家眼镜铺配眼镜—当然也留不住女儿。照片上,这姑娘仰面傻笑,好像谁播到她痒处。她们到这山里来了一年多,村里的小学复课要教员,算是得到照顾,不用上山干活改为教书。她们听你说要带学生们来采茶高兴得不行,说那就住她们小学校里吧,再合适不过啦,有两间教室,一间睡男生,一间女生。中间的一间木板隔开,前面是她们备课改作业的房间,板壁背後搁了张铺板床,是她们的寝室,说你要来就让给你,她们可以在村里过夜。尽管下乡前在学校的时候,没准也批斗过她们的老师,可见到你这麽个从镇上的中学来的教师,竟如同遇到亲人。她们那么热情,给你蒸了咸肉,炒了鸡蛋,还做了新鲜的笋子汤,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你於是拍了这张照片,她们也不像山里的女孩见举起相机就躲,倒挺大方!还摆个姿态,就在那小女子憋不住气傻笑的时候,你捏了快门。之後冲印出来,你发现那大姑娘眼睛避开镜头,神情却那麽忧郁,而另一个女孩傻笑中有种少女少有的放纵,都在那陡峭的岩壁和”棵老柩子树粗黑的技叉下。
  阳春四月满目苍翠,茶叶快开采的季节,他沿山洼进去,翻过一座大山,从整根整根的树干在深涧上搭的木桥上过,溪水喧哗,阳光邻邻,来到这以种茶和毛竹为主的生产队。他爬到半山腰上一片坡地,找到在刨坑点玉米种的生产队长,说好带镇上的三十个学生来摘茶十天,就在小学校里打地铺,米由学生们从家里背来,柴草蔬菜油盐豆腐甚麽的由队里供给,到时从工钱里扣。这就下午四点了,他要再回镇上可不得深山里走半宿夜路!两名小教员便留他在学校过夜。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下到岩壁後,学校的操场已经昏暗了。村寨笼罩在溪涧升起的雾霭中,在山上做事的男男女女都扛的锄头收工回家,村子里也热闹起来,狗叫和人声,屋顶上升起炊烟。
  屋外潮气很重,大姑娘在火塘里点起炭火,又烧上一锅热水让他洗脚。他跑了一天的山路,热水泡脚不仅解乏,也是*番享受。另一个姑娘还拿来了她的香皂。她们坐到煤油灯下改了一会学生的作业,村里人吃罢晚饭就来了,有汉子也有年轻後生,还有半大不小的娃娃。汉子们多半围在火塘边,年轻後生挤到桌上油灯下要甩扑克牌,两个姑娘便把作业本堆到一边。待嫁的村妹子也有几个,做了妈的女人大概都得守在自家屋里忙碌。小儿们跑进跑出,闹个不息,汉子们则同村姑们打情骂俏,山妹子们嘴也都泼辣。两个城里来的姑娘相比之下要甜声细气得多,但也改了先前同他说话的学生腔,出口时不时也杂句脏话,嘴也不饶人。这小学校又是村民们夜间俱乐部,大家都好生快活。
  “熄灯了,熄灯了!人家老师走了”天山路辛苦了,要困觉啦!”大姑娘开始赶人,众人悻悻的好不情愿散了。两个姑娘也同他道了晚安,跟最後的人走了。
  炭火剩下些遗尽,若明若暗,屋里顿时冷清了。从黑暗的教室里过堂风串来,凉飕飕的。他去关上房门,刚合上便吹开了。再关便发现没有栓子,门板和门框上满是钉子眼,可门栓却拔掉了。他定神片刻,又到教室去关大门,暗中摸不到门栓,两扇门後插门杠的铁扣结结实实倒在,可门杠不知在哪里,他拖了张课桌顶住。回到房里,拿了油灯,到隔半堵木板墙的里间,尽里还有个小门,通另一边的教室。钉在门边的插销也拔掉了,只剩下门框上的铁扣。好在门框紧,还能合上,他也就没出去再察看那边教室的大门是否还能关死。这屋里倒也无可偷盗的,除了平时睡在这里的两个无依无靠的城里来落户的姑娘。
  他吹熄了灯,脱了鞋袜和衣服,躺下倾听山风沉吟,像野兽在喉咙里低吼,风声掠过又听见深涧传来的水响。那一夜睡得很不好,似醒非醒,总觉得有甚麽野物随时会闯进来。早起撩开被子,才见那灰白的旧床单上到处一块块污迹,两个枕头上也结满那种痕迹,禁不住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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