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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_6 高行建(当代)
  “是不是可以把照熄了?”他问。
  “有点刺眼,”她也说。
  关了灯,摸回床上的时候他碰到她腿,她立即挪开,却让他在她身边躺下。他很谨慎,仰面伸直了躺在床边。可这麽张单人辅板,身体不免有些接触,只要对方不有意挪开,他也努力不过分。这姑娘潮湿的体温和屋里的闷热都令他浑身冒汗。暗中望著依稀可辨倾斜的楼板,似乎就向他压过来,更觉得气闷。
  “是不是可以把衣服脱了?”他问。
  这姑娘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对的表示。他赤膊和褪下长裤时都碰到她,她都不挪动,可显然也没睡著。
  “去北京做甚麽?”他问。
  “看我姨妈。”
  这难道是走亲戚的时候?”他并不信。
  “我姨妈在卫生部工作,”这姑娘补充道。
  他说他也在机关里工作。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
  “就刚才,你拿出工作证。”
  “你也知道我姓名?”
  “当然,不都登记了吗?”
  他黑暗中似乎看见,不如说感觉到这姑娘在抿嘴笑。
  “要不然,我也不会…:!”
  “睡在一起,是吗?”他替她把话说出来。
  “知道了就好啦!”
  他听出她声音里有种柔情,竟不住手掌摸住她腿,她也没躲闪。可他又想是出於信任,没敢再有甚麽动作。
  “你哪个大学的?”他问。
  “我已经毕业,就等分配,”她绕开说。
  “学的甚麽?”
  “生物。”
  “也解剖过尸体?”
  “当然。”
  “包括人体?”
  “又不是医生,我学的是理论,当然也去医院的化验室实习过,就等分配工作,方案都定了,要不是….:”
  “要不是怎麽?这文革?”
  “本来定的是去北京的一个研究所。”
  “你是干部子女?”
  “不是。”
  “那麽,你姨妈是高干?”
  “你甚么都想知道?”
  “可连你名字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这姑娘又笑了,这回身体索索在动,他手感觉得到,便握住她腿,隔著单裤,摸得到她的肌肤。
  “会告诉你的,”她手抓住他手背,把他的手从大腿上挪开,喃喃道:
  “都会让你知道的.…:”
  他便捏住她手,那手渐渐柔软。
  砰砰的打门声!敲打的是旅店的大门。
  两人都僵住了,屏息倾听,手紧捏住手。一阵响动,大门开了,查夜的,或许就是来搜查。一帮子人先在楼下大声问值班的那女人,然後敲开楼下”间间客房。也有上楼去的,脚步声在他们头顶楼板上响—楼上搂下都在盘查。突然,楼板上吨随直响,有人跑动,立即叫骂声起,跟著一片混乱。钝重的大声,像沉重的麻袋坠地,继而一个男人嚎叫和纷杂的脚步声,那嚎叫立刻变为撕裂的尖叫,渐渐哈哑了。
  他们都从床板上坐了起来,心坪坪直跳,就等人敲这房门。又好一阵折腾,从楼梯上到了楼下。也不知是忽略了楼梯下的这间小房,还是登记簿上他填写的来历同这盘查无关,这门终於没人碰。大门又关上了,那女人嘟嘟嗳嗳几句之後,楼上楼下复归寂静。
  黑暗中,她突然抽搐起来,他一把抱住那抖动的身体,吻到了汗津津的面颊松软的嘴唇,咸的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双双倒在床席上。他摸到同样汗津津的乳房,解开了裤腰间的钮扣,手插到她两腿间,全都湿淋淋,她也瘫痪了,任他摆弄。他进入她身体里的时候两人都赤条条的……
  她後来说,他利用她一时软弱占有了她,并不是爱,可他说她并没有拒绝。默默完事之後,他摸到她胯间的黏液,十分担心,要知道那个时候大学生不仅不许结婚,未婚怀孕和堕胎都会给她带来灾难。她相反却宽慰他说:
  “我来月经了。”
  他於是又一次同她做爱,这回她毫不遮挡,他感到她挺身承应。他承认是他把她从处女变成个女人,他毕竟有过同女人的经验。可当时,如果她对他只有怨恨而无柔情,也不会在从门缝透进来的晨曦中还对他袒里无馀,让他用湿毛巾替她擦洗大腿上血污,之後又对他那麽依恋。他记得他跪在砖地上亲她那对翘起的奶头,是她双手紧紧抱住他脊背,喃喃喃喃说她怕,别弄大了,可她还是仰面在床板上,闭上眼,再一次交给了他。
  当时,无论谁都无法知道等待他们的最甚麽,也无法预计之後的事。抑止不住的狂乱,他上上下下吻遍了她,她没有任何遮挡,恐惧之後郁积的紧张决口横溢,弄得两人身上都是血,她竟然没有一句责怪他的话。事後,他出门换了一盆清水,她叫他转过身去,等地收拾停当。
  她是在江边码头他刚上渡船时被拦住了。他们先在旅店里听说火车通了,又说是火车站只有出站的不许进站,上车的得由轮渡到江对岸。积压下来的旅客果然都集中在轮渡码头,黑簇簇的一群。早晨江面上”片大雾,当空的太阳赤红一团,像是未日的景象。渡船上,圆领衫上别个胸章的水手提著扩音喇叭喊:
  “让外地的旅客先上!外地的出示工作证先上!”
  簇拥在码头上的人群本来就不成队行,顿时一片混乱。他们被挤开了!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头天晚上在旅店登记的那名字,她当时没有反应。可她的书包还在他手里—这包又是在那混乱的当口塞到他手里的,地或许就要摆脱这包,里面有她的学生证和她那派组织油印的告急材料。他被簇拥上甲板,拿不出外地证件的全被截住在码头上,扎小辫子的她那头也夹在挤来挤去的人头之中。他俯在甲板栏杆上,又叫了她一声,也还是她的假名,她似乎还没听见,楞在原地不动,或许来不及明白是在叫她,渡船便离开了码头。
   
31
  泥沼漫漫,稀疏长些水草,你在泥沼中,一身都是淤泥腐臭的气味,想爬到个乾燥的地方好立足,就泥沼表面的积水洗身浮面,又明知无论如何也洗不乾净,可好歹得从这淤泥中脱身,努力纵身一跃,还是落在泥潭里,打了个滚,弄得更加一塌糊涂,拖泥带水,还得再爬……
  远处朦朦胧胧,似乎有点灯光,朝那点亮光去不如说是朝亮光爬行,灯光从缝隙中透出来二楝房子,一扇门,趴到门框边上,伸手构到那门,豁然开了,听见风声,却没有风,一间大厅里有圈光亮照在眼前,你爬进光圈里,竟然站了起来,结结实实的木头地板,这才发现同蛋精光,前面却甚麽也看不见……
  你需要做一个姿态,然後不动,变成一座塑像;
  你需要像一屋游丝,在空中飘荡,像云翳一样渐渐消融;
  你需要在枣树上,像带刺的枝梢,像初冬的乌柏剩下的叶片冻得暗紫,在风中颤动;
  你需要从溪涧涉水而过,需要听见赤脚在青石板路上叭哈叭哈作响;
  你需要把沉重的记忆从染缸里拖出来,弄得满地湿淋淋的;
  你需要”个光亮洁白的舞台,让他同一个也赤身裸体的女人,众目睽睽之下打滚;
  你需要从上往下俯视他们,显示你空洞的眼窝,一对黑洞;
  你需要看见这门後寂寥的天空中清澈满圆的月亮里的阴影;
  你需要同一头母狼性交,一起昂首嚎叫;
  你需要踏著轻快细碎的步子,踢踢踏,踢踢踏,就地转圈独舞;
  你希望你的舞者他,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在地上蹦蹦弹跳,
  你希望是一只残忍的手,握住这滑溜溜弹跳不已的大鱼,一刀剖开,而又不希望这鱼就此死掉;
  你需要在高音阶上用极尖细的声音叙述一个忘了的故事,比如说你的童年;
  你需要在黑暗中,像只下沉的船,缓缓没入水底,还要看见许许多多泡沫上升,都静悄悄没有响声;
  你需要变成一条大头鱼,在水草中摇头摆尾,游游荡荡,
  你希望是一只忧郁的眼睛,深邃而忧伤,用这眼来观看世界怎样扭得来,扭得去,而这眼睛又在你掌心之中;
  你希望你是一片音响,音响中离析出来一个细柔的中音,衬在一片音墙之前;
  你希望你是一首爵士,那麽随意又出其不意,即兴而那麽流畅,再转折成一个古怪的姿态,一个暧昧的微笑二个包含笑意又令人诧异的相貌,然後就凝固了,变得麻木僵硬,然後你不动声色,滑脱出来,又成了条泥鳅,而把古怪的笑容留在那僵死的脸上,例开嘴,露出两颗板牙,菸熏黑了的门牙,或镁的两颗大金牙,黄灿灿的在这张僵死的嘻笑的脸上,也挺好玩的。
  你希望是布鲁塞尔市中心小广场上撒尿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用嘴去接他尿出的泉水,女孩们在一边格格直笑,而你,又是个老者坐在酒吧里望著,那麽苍老,满脸舒张不开深深的折皱!笑或不笑都一个样,喝下一口酱油样浓黑的甜啤酒。
  你想当众嚎啕大哭,却不出声响,人不知你哭甚麽,不知你真哭,还是装模作样,你还就想对这装模作样的世界大哭一场,当然没有声音,做一副哭的模样!令尊敬的观众不知所措,然後把胸膛扯破,掏出个红塑料皮做的心,从中再抓出”把稻草或是手纸,撒向肯喝彩的人,走著满潇洒的步子,然後,然後滑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心肌梗死在台上,诚然,你不需要救护,不过在做戏,就要这样展示痛苦和快意,忧伤和欲望,狡舍的微笑,弄不清是笑,还是一脸怪相,然後你悄悄溜掉,同刚刚结识被你打动芳心的姑娘,在厕所里站著做爱,人只看得见你的脚,她两腿盘在你腰上,你便拉响水箱,就要这样哗哗流淌,洗涤你出H己,让全世界都流泪,叫全世界的玻璃窗都淌雨水,让世界变得一片模糊,迷蒙蒙不知是雨还是雾,你便站到窗口,看著窗外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让雪把城市全都覆盖,像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而窗前的你,默默凭吊他丧失了自己……
  也可以换一下眼光,是你在观众席,看他爬上台来,空荡荡的舞台,赤条条站著,通亮的灯光下,他得有一段时间习惯这强光,才能透过照亮舞台的光束分辨空空的剧场後排坐在红丝绒椅子上的你。
   
32
  那姑娘留下的书包里有个学生证,姓许倒不错,倩才是她的真名。包里还有一些告急的传单和小报,她上北京或许负有告状的使命,可这都是公开散发的印刷口叩,那麽也许只是去北京避难,又显然害怕人认出来,才把有地证件的书包塞给他,他想。
  他无从知道许倩的下落,只能从街上张贴的大字报和传单中去找寻那城市的消息。他骑车沿长安街从东单到西单,又去了前门外火车站,再到北海後门,各处张贴的外地武斗的告急地二看遍,对种种惨案枪杀酷刑的控告,有时还有尸体的照片,这一切灾难都似乎都同许倩有关,他觉得没准就已经落在她身上了,不由得唤起切身的痛楚。
  书包里还有许倩穿过的那件小黄花的无袖圆领衫,留有她的气味,卷成一团带血迹的内裤似乎都成了遗物,令他心底隐隐作痛。他像是染上恋物癖,摆弄不已这包里的东西,把那本语录套上的红塑料封皮也褪出来,封套里居然有个小纸条,写的是老地址,无量大人胡同,现今已经改为红星胡同,或许就是她姨妈家。他立刻出门,又觉得过於唐突,回到房里,把桌上的东西塞进包里带上,只留下了她那夜换下的衣裤。
  夜里十点多钟,他敲开了一座四合院的大门,”个壮实的小伙子堵在门口,没好气问:
  “你找谁?”
  他说要见许倩的姨妈,那小伙子眉头紧蹙,明显的敌意,他心想也是个血统红卫兵,那番急切的冲动消失殆尽,便冷冷说:
  “我只是来通个消息,有东西交给她姨妈。”
  对方这才说等”下,关上门。过了一会,小伙子陪了个上年纪的女人开了门,这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倒比较客气,说有甚么事可以同她说。他拿出了许倩的学生证,说有东西要交给她。
  “请进来吧,”那女人说。
  院里正中的北房有些零乱,但还保持高干人家客厅的格局。
  “您是她姨妈?”他探问。
  那女人头似点非点,有哪麽点表示,让他在长沙发上坐下。
  他说她外甥女,估且算她的外甥女,没上得了渡船,被挡在码头上了。这姨妈从包里拿出那叠传单翻看。他说那城市很紧张,动用了机枪,夜里都在搜查,许倩显然属於被搜查的那一派。
  “造甚么反!”姨妈把传单放在茶几上,冒出一句,但也可以当成一句问话。
  他解释说他很担心,怕许倩出甚麽事。
  “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他想说是。
  又沉默了一会,他起身说:
  “我就是来转告的,当然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会同她父母联系的。”
  “我没有她家的地址,”他鼓起勇气说。
  “我们会给她家写信的。”
  这姨妈无意把地址给他。他於是只好说:
  “我可以留下我的地址和工作单位的电话。”
  老女人给了他一张纸,他写下了。这位姨妈便送他出门,关门的时候在门後说:
  “你已经认识这地方了,欢迎再来。”
  不过是句客气话,算是答谢他这番不必要的热心。
  回到他屋里,躺在床上,他努力追索那一夜的细节,许倩说过的每”句话,黑暗中她的声音和身体的反应都变成刻骨铭心的思念。
  有人敲门,来人是他们这派的一位干部老黄,进门就问:
  “哪天回来的?找了你几趟,机关里也不照面,都干甚么呢?你不能再这样逍遥了!他
  “一个个揪们干部,冲了会场—.”
  “甚麽时候?”他问。
  “就今天下午,都打起来了!”
  “伤人了没有?”
  老黄说大年*伙把财务处管出纳的科长打了,肋骨都踢断了,就因为家庭出身资本家,亮相支持他们这一派的干部都受到威胁,老黄的出身也不好,小业主,虽然入党快二十年了。
  “要保护不了支持你们的干部,这组织就非被压垮不可!”老黄很激动。
  “我早退出了指挥部,只外出做点调查,”他说。
  “可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支撑,大李他们不懂保护干部。谁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哪个家里和亲属没有点问题?他们宣称明天要召开揪斗老刘和王琦同志的大会,你们要不制止,这样下去就没有干部再敢同你们挂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老刘和一些中层干部他们让我来找你,我们都信任你,支持你,你得出来顶住!”
  干部们也在背後串联,权力的争夺弄到人人不结帮成派便无法生存的地步。他被这一派背後的干部选中了,又得推到前台。
  “我家里也叫我来找你谈,我们的孩子还小,我们要打成个甚麽,小孩子怎麽办?”老黄眼巴巴望住他。
  他也认识老黄的妻子,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人情难却。也许同失去许倩有关,这姑娘被拦截以及在他的想像中可能遇到的凌辱也激发他,重新兴奋起来。对失去权势受到威胁的人的同情或是共鸣,那种人情又唤起冲动,勾起残存的英雄情怀,大抵也因为他脊梁骨还没被压断,还不甘心任人打败。他连夜去找了小于,说服于必须保护支持他们的干部,于立即又去找大李。他一夜未睡,又串联了几个年轻人。
  清晨五点,他便到了王琦住的那胡同,认了一下门牌,两扇铆著铁钉的旧宅大门紧闭,胡同很清静,还不见行人。胡同口有个早点铺子,已经开门营业。他喝了碗滚热的豆浆,吃了个从油锅里刚捞出来的油饼,路口还不见”张熟识的面孔。又要了碗豆浆,又吃了个油饼,这才见大李骑车来了。他抬手招呼一声,大李下了车,居然像老朋友”样紧紧握住他手。
  “你回来啦?我们正需要你。”大李也这麽说,然後又凑近他,低声说二老刘夜里转移走啦!藏起来了,他们去也只能扑空。”
  大李一脸倦容,显得真诚,他们的前嫌顿时消失了。这就如同儿时里弄里孩子帮打群架,较之那虚假的同志关系多了层哥们义气,这乱世还就得成帮结伙,好有个依靠。大李还说:
  “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消防中队,头儿是我铁哥们,要打的话,我”个电话就可以来一拨人,还能把消防车开来,拿水龙头滋他们V口挺的!”
  六点钟左右,小于也和机关里的六七个青年都聚集在胡同口,之後又都挪到王琦家门前,一伙子倚著自行车,嘴上都叼根菸卷。两辆小汽车进胡同里来了,三十米外停住,他们认出来是机关的车,车里没人出来,就这样对峙了四五分钟,车往後退出巷口,掉头走了。
  “进门看看王琦同志去,”他说。
  大李这会儿倒犹豫了,说:
  “她男人是黑帮分子。”
  “看的又不是她丈夫。”他领头进去了。
  前办公室主任从房里迎了出来,连连说:
  “谢谢同志们来,请房里坐,请房里坐!”
  王琦的丈夫,原先党的理论家现今又被党抛弃了的反党黑帮分子,一个瘦小的老头子,默默向大家点头,相通的两个房门都贴了封条,没处避,来回在房里跺步,一支接一支菸抽个不停,还直咳嗽。
  “同志们都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大家做些早点,”王琦说。
  “不用了,刚才在胡同口都吃过了,王琦同志,就是来看看您的,他们的车走了,这会是不会来了,”他说。
  “那我给你们泡茶吧……”毕竟是女人,这位前主任噙住眼泪,赶紧转身。
  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转化了,他转而去保护
  “反党黑帮”的家属。王琦在任时警告他同林的关系不得过密,那压力早已消解,较之那以後接连不断的事变,也算不得甚麽了,他相反感谢她为人宽厚,没有追究他同林偷情的事,如今也算报答她了。
  他和大李这帮哥们喝著黑帮分子的妻子革命干部王琦同志家的茶,临时开了个会,决定成立个敢死队,以在场的这几个哥们作为骨干,对方组织如果揪斗倾向他们这一派的干部—立即赶赴现场保护。
  但是武斗还是发生了,大年们在办公室里揪斗王琦,走廊上堵满了人,办公室内成了战场,人站到桌子上,桌上的玻璃板也踩碎了。他不能退让,挤进去,也站到桌子上,同大年对峙。
  “把他拉下来,这他妈的狗患子!”大年对那夥老红卫丘一下令,毫不掩盖这种血统的仇恨。
  他知道只要稍许软弱,他们便会扑到他身上,把他打残,再把他父亲的悬案不分青红皂白兜出来,扣上他阶级报复的罪名。办公室里外,他这派文弱的老职员和旧知识分子居多,干部们也多是文人出身,家庭和本人历史大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救不了他,相反却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出头抵挡。
  “听著!大年,先把话说在前头,哥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照样有一帮子,谁敢动手,今儿夜里就把你连窝给端了!信不信?”他也吼叫。
  人闹到动物的地步,回归原始的本能,不管是狠是狗都露出牙。他必须恫吓,眼冒凶光,必须让对方明明白白看清楚,他就是个亡命之徒,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此时他那模样,想必也近乎个匪徒。
  窗外楼下救火车呼叫,大李招来援救的及时赶到,带头盔的消防队和印刷厂乘卡车赶来的造反派兄弟组织也打著大旗,进楼里示威。各派有各派的招数,学校工厂和机关的武斗就这样兴起。要有军队在背後煽动,便动用枪炮。
   
33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传单,毛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北京五所大学的造反派首领,说
  “现在是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那语调如同帝王对手下的将相说该你休息了一样,替最高统帅清除掉当年革命的老战友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将涮大富,不愧为学生领袖,立即明白这话意味甚麽,当场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大火,再亲手把他运动起来的群众运动先从大学校园里灭掉,数万工人在毛的警卫部队指挥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校园。
  那天下午,他闻讯赶去,目睹了军人带领工人占领这最早的大学生造反派井岗山兵团最後的据点,面对体育场那楝孤零零的大楼。带红袖标的工人宣传队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一圈又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阳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巨大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後,终於进入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後,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脱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脱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学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挺重机枪,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学生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藏枪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喷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喷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麽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麽?”
  “不是审查干部吗?调查一些老干部的历史,发现满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麽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长叹”口气:
  “这乱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後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喘。”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交,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後的话。之後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部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後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後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後,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後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麽反?也进到这绞肉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麽,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不,他说他生性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里?
  不会逃吗?
  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出这偌大的国家,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户口和按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毛线等日用口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配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身在这蜂巢里的蜂子,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乱扑腾,他承认。
  这胡乱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子了,他苦笑。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点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子,这虫说。
   
34
  出了山海关,塞外早寒,上又赶上西北来的寒流!他在县城租的那辆白日行车别说骑了,逆风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离他要去的村子还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赶骡马车的农民歇脚的一家大车铺过夜,就两根咸得发苦的萝卜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难以下咽的高粱米饭,躺到苇箔编的芦席铺盖的土炕上,占了大半间屋躺得下七八个人的大统铺他一人睡,这天气乡里没人还赶车出远门。也许是出示了首都来的介绍信的缘故,炕烧得特别热。入夜越来越烫,跳蚤都该烤出油,他脱得只留条榇裤还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寻思这乱世农村没准还是个去处。
  早起,北风依然挺紧,他把那辆加重可以驮货的自行车留在大车店,顶风徒步走了快三个小时,总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户问有没有姓某名谁在小学校教书的一个老女人?人都摇头,小学校村里倒有,就一个教员,还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学校里还有人没有一.”他问。
  “都两年多没开过课啦,还有啥个学堂,生产队作了仓库—堆山芋蛋啦!”村里人说。
  他於是又问这生产大队的书记,想找个负责人。
  “老书记还少书记?”
  他说总归找个村里管事的,当然还是老的好,情况想必更了解。人把他领到了一个老汉家。老头咬住根竹杆铜头的菸袋锅,两手正在辫藤条筐子,不等他说完来意,便嘟喽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说明是从北京专门来调查的,这才引起老汉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计,捏住菸袋锅,眯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听他把情况说明。
  “噢,有的,有这人,梁老汉的婆娘!当过小学堂的老师,早病退啦,来人调查过,她男人唱皮影戏的,成分贫农,没啥问题!”
  他解释说,找这老汉的女人是调查别人的事,同他们本人没关系。老头於是带他到了村边的一个人家,进门前,喊了一声:
  “梁老汉你屋里的!”
  屋里无人答应。老头推开屋门,里面也没人,转身对跟在他们身後村里的几个小儿说:
  “快喊她去,有个北京来的同志在屋里等!”
  小儿们便飞也似的边喊边跑开了,这老汉也走了。
  堂屋的墙皮灰黑,除了*张像墙皮一样熏得乌黑的方桌和两条板凳,空空荡荡。骄屋相通,也没生个火。他坐定下来,冷得不行,门外阴沉的天,风倒是减弱了。他跺脚取暖,许久不见人来。
  他想,在这麽个穷乡僻壤,等一个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这女人又何以流落这乡里?怎麽成了做皮影戏的贫农老汉的老婆?可这同他又有甚麽关系?无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时间。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终於有个老女人来了,进门前看见他在屋里,迟疑了”下,停住脚,可还是进来了。老女人包块灰布头巾,一身青灰棉袄,免裆老棉裤,臃臃肿肿扎的裤脚,穿双脏得发亮的黑布棉鞋,一个道道地地的老农妇,难道就是当年上过高等学府传递情报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问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没这人!”老女人立刻摆手说。
  他愣了一下,又问:
  “你是不是也叫……”再说了一遍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戏的?”他又问。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问。
  他当然也可以发作,那时调查人同被调查者的关系如同审讯,犹如法官与被朱口,甚至是狱卒与犯人,但是他尽量平心静气对这女人说,他不是来了解她如何出狱的,只是请她提供些当时监狱里的一般情况,比如说,政治犯释放是不是要履行甚么手续?
  “我不是政治犯—.”这女人一口咬死。
  他说他愿意相信,她不是党员,作为家属受到牵连!这他都相信,并不想,也没有必要同她过不去。但是,既然来调查,就请她写个证明。
  “不了解就写不了解,对不起,打搅了,就到此结束。”他把话先说明了。
  “写不到,”女人说。
  “你不是还教过书?好像还上过大学吧?”
  “没啥好写的。”她拒绝了。
  就是说,她不愿留下有关她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让人知道她的历史才隐藏到这乡间,同个唱皮影戏的农村艺人相依为命,他想。
  “你找过他吗?”他问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还活著吗?”
  女人依然沉默,就是甚麽都不说。他无奈,只好把钢笔套上,插进上衣兜里。
  “你那孩子甚麽时候死的?”他似乎信口问了一句,同时起身。
  “在牢里,也就刚满月……”老女人也从条凳上起身,随即打住了。
  他也就没再问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门。他向她点点头,告辞了。
  到了村外两道车辙很深的土路上,他回头,老妇人还站在屋门口,没扎头巾,见他回头便进屋里去了。
  路上风向转了,这回是东北来风,继而飘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秃秃的大平原,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扑来令他睁不开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车店,取了存放在那里租来的自行车,本不必当晚赶回县城,却不清楚为甚麽匆匆骑上。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盖了,路的痕迹勉强能分辨Q风从背後来,卷起的雪片纷飞,毕竟顺风,他握紧车把手,在被雪掩没的车辙里颠簸,连人带车跌倒在雪地里,爬起又骑,跌跌撞撞,面前风雪旋,灰茫茫一片……
   
35
  “跳梁小丑!”前中校对他喝斥道,这时成了军管会的红人,担任清理阶级队伍小组的副组长,正职当然由现役军人担任。
  你其实就是个蹦蹦跳跳的小丑,这全面专政无边的簸箩里不由自主弹跳不已的”粒豆,跳不出这簸箩,又不甘心被碾碎。
  你还不能不欢迎军人管制,恰如你不能不参加欢呼毛的一次又一次最新指示的游行。这些指示总是由电台在晚间新闻中发表。等写好标语牌,把人聚集齐,列队出发上了大街—通常就到半夜了。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一队队人马从长安街西边过来,一队队从东头过去,互相游结彼此看,还得振奋精神,不能让人看出你心神不安。
  你无疑就是小丑,否则就成了“不齿於人类的狗屎堆”!这也是毛老人家界定人民与敌人的警句。在狗屎与小丑二者必居宜一一的选择下,你选择小丑。你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也得像名士兵,在每个办公室墙上正中挂的最高统帅像前并腿肃立,手持红塑料皮荃叩绿,三呼万岁,这都是军队管制之後每天上下班时必不可少的仪式,分别称之为“早请示”和“晚汇报”。
  这种时候你可注意啦,不可以笑!否则後果便不堪设想,要不准备当反革命或指望将来成为烈士的话。前中校说的并不错,他还就是小丑,而且还不敢笑,能笑的只是你现如今回顾当时,可也还笑不出来。
  他作为军人管制下的清查小组里一派群众组织的代表,被他这派群众和干部推举出来之时,就明白他末日到了。可他这一派的群众和干部居然指望他来支撑,又哪知道凭他的档案中他父亲“私藏枪支”这一条,就可以把他从这革命大家庭里清除掉。
  清查小组的会议上,张代表念了一份“内控”也即内部控制使用人员的名单。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吃了一惊,这“内控”不仅对一般职工而告口,也包括某些党内干部,清查混入群众组织中的“坏人”首先拿他们开刀。这就不是两年前红卫兵的暴力了,也不是群众组织间派别的武斗,如今从容不迫,在军人指挥下像部署作战方案一样,有计划,有步骤,分批打击。人事档案军管会启封了,有问题的人的材料都堆在张代表面前。
  “在座的都是群众组织推选出来的代表,我希望同志们消除资产阶级的派性,把混在你们组织中的坏人都清理出来。我们只允许有一个立场,那就是无产阶级立场,不许有派别的立场!大家按人头进行讨论,敲定哪些个放到第一批,哪些个放到第二批。当然还有第三批,那就看是不是主动认罪,交代和揭发表现如何,再确定是从宽还是从严处理。”
  张代表合脸方腮,扫视在座的各群众组织的代表一眼,一把粗大的手指在那一大叠的卷宗上戳了戳,随後掀开茶杯盖子,喝茶抽菸。
  他小心翼翼提了几个问题,也因为军代表讲了可以讨论,他问他的老上级处长老刘除了家庭出身地主,是否还有别的问题?再就是一位女科长,当年的地下党员,学生运动背後的组织者,就他这一派调查的结果,从未被捕过,也无叛党投敌的嫌疑,不知为甚么也列入专案审查?张代表把头转向他,抬起夹著烟卷的两只手指,望著他没说话。前中校就是这时候对他斥责道:“跳梁小丑!!”
  几十年後,你看到逐渐披露的中共党内斗争的若干回忆,毛泽东在政治局的会议上对手下稍有异议的将帅们大概就是这样望著,照样抽烟喝茶,便会有别的将帅起来斥责,用不著老人家多话。
  你当然够不上将帅,那位前中校还冲你说:“一个小爬虫!”
  是的,你不过是小而又小的一只虫,这条蚁命又算得了甚麽?
  下班的时候,他在楼下车棚子里取车,碰见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梁钦,他造反後两年多那份工作都是梁接了过去,这造反生涯也该结束了。他见边上没人,对梁说:“你先走一步,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慢骑,有话同你说。”
  梁骑上车走了,他随後撵上。
  “上我家喝一杯去,”梁说。
  “你家有谁?”他问。
  “老婆和儿子呀!”
  “不方便,就这麽边骑边说吧。”
  “出甚麽事了?”梁想到的就是出事。
  “你历史上有甚么问题—.”他没望梁,仿佛不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呀!”梁差一点从车上跌下来。
  “有没有同国外的联系?”
  “我国外没亲属呀—”
  “给没给国外写过甚麽信?”
  “慢点!让我想想……”
  又一个红灯亮了,他们都脚著地,停住车。
  “有这事,组织上问过,都好多年前啦……”梁说著就要哭了。
  “别哭,别哭!这在大街上呢…”他说。
  这会儿绿灯了,车流前涌。
  “你对我直说吧,我不会连累你的!”梁止住了。
  “说是你有特嫌,当心就是了。”
  “哪儿的话!”
  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写过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个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後来他一个姑妈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写过封信,托他替我买本英文俚语字典,就这事,都哪八辈子的事了!还是朝鲜打仗,我大学刚毕业,参军在战俘营当翻译……”
  “这字典你收到没有?”他问。
  “没有呀!那就是说……这信没寄出?扣下了?”梁追问。
  “谁知道?”
  “怀疑我里通外国一.”
  “这可是你说的。”
  “你也怀疑我?”梁偏过头,问。
  “那就不同你说了。当心!”
  一辆长长的两节的无轨点电车擦边而过,梁把手一歪,差点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队……”梁恍然大悟。
  “这还事小呢。”
  “还有甚麽?都说了,我不会把你兜出来的,打死都不会!”梁的车笼头又打弯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会自杀的,做那蠢事!我还有老婆和儿子!”
  “好自为重吧!”
  他车拐弯了,没说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单里。
  多少年後,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後,在香港,酒店房间里你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梁钦,从报纸上看到在演你的戏。这名字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是甚麽场合见过一两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戏弄不到票,连忙说对不起,戏已演完了。他说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请你一起吃个饭。你说你明天一早的飞机,实在没时间了,下回吧!他说那他马上驱车来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电话,这才想起是他,你们最後那次骑车在街上的谈话。
  半个小时後,他进到你房里,西服革履,细亚麻衬衫,一条色调青灰的领带,不像大陆的暴发户那么扎眼,握手时也没见劳力士金表和金灿灿的粗手链或大金戒指,头发倒乌黑,以他这年纪显然染过了。他说,来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当年写信托买字典的那少年时的好友,知道他为那么封信吃了大苦,过意不去,把他办出来了。他现在自己开公司,妻儿移居加拿大,买的护照。他对你大可实说:“这些年挣了些钱,不算大富,稳稳当当度个晚年没问题,儿子又有了个加拿大的博士文凭,不愁甚麽了,我是两边飞,这香港要混不下去,说撤就撤了。”还说,他感激你当时那句话。
  “甚么话一.”你倒记不得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话,那势头哪盯得下来?”
  “我父亲就没盯下来,”你说。
  “自杀了?”他问。
  “幸亏一个老邻居发现了,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救过来了,又弄去农村劳改了几年,刚平反还不到三个月,就发病死了。”
  “你当时怎麽不提醒他一下?”梁问。
  “那时哪还敢写信?信要查到的话,我这命没准也搭进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麽问题?”
  “说说看,你又有甚么问题?”
  “甭说了,嗨!”他叹了口气。停了会又问:“你生活怎样?”
  “甚麽怎样?”
  “我不是问别的,你现在是作家,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经济上,你明白……我这意思?”他语气犹豫。
  “明白,”你说,“还过得去。”
  “在西方靠写作为生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更别说中国人了—这不像做买卖。”
  “自由,”你说你要的是这自由,“写自己要写的东西。”
  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我就直说吧,手头上一时有困难,周转不开,你就开口,我不是甚麽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说这话,”你笑了,“他们指点钱—办上个甚麽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国做更大的买卖。”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在上面添上个地址和电话,递给你说:“这是我的手提电话,房子是我买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会变。”
  你说谢谢他,目前还没甚么困难,要为挣钱写作的话,也早就搁笔啦。
  他有些激动,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为中国人写作,”
  你说你只为自己写的。
  “我懂,我懂,写出来!”他说,“希望你都写出来,真正为出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写那些苦难?他走了之後,你自问。
  可你已经厌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亲,从农村劳改回来刚平反,恢复了职务和原工资,便坚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这儿子,也打算日後就游览散心,安度个晚年。谁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颐和园,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阴影,随後诊断是肺癌,已扩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住进医院,次日凌晨便咽气了。他生前,你问过他怎么会自杀的?他说当时实在不想活了,没有更多的话。等到他刚能过活而且也想活的时候,却突然死了。
  追悼会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单位都得开个这样的追悼会,好向家属作个交代。当作家的儿子岂能不讲点话,否则不恭敬的不是儿子对於过世的父亲,而是对不住举办追悼会的死者同志单位的领导。他被推到灵堂的话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让。他不能说他爸从来没革过命,虽也未反对过革命,不宜称作同志,只好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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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把国民党残渣馀孽反动兵痞赵宝忠揪出来示众!”
  前中校在主席台上对话筒高声宣布,他身边端坐的是带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军管会主任张代表,不动声色。
  “毛主席万岁!”会场上突然爆发一声呼叫。
  後排的一个胖老头被两名青年从座位上拖了起来。老头挣脱手臂,举手挥拳狂呼:“毛曰口自主席万岁!毛——毛……”
  老头声音嘶哑,拚命挣扎,又上去了两名退役军人!在部队服役时学过擒拿,折臂反拧,老头当即屈膝跪下,呼叫窒息在喉咙里。四个壮实的汉子拖住胖老头,老头两脚还撑在地上,像条不肯上架开膛的生猪,蹬蹬的脚步声中,众人默默注视之下,老头从座位间的过道拖到了台前,脖子上硬套住个铁丝拴的牌子,还企图引颈喊叫,耳根被紧紧按住,脸涨得紫红,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这看书库的老工人,民国时代被抓过三回壮丁逃脱两回尔後投诚解放军的老兵,终於躬腰低头跪倒在地,排在早已揪出来的那些牛鬼蛇神行列的末尾。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响彻整个会场,可老头子三十多年前早就投降了。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也还是在这会场,四年前,这老头由也在弯腰低头行列中的前宣萎书记吴涛选定为学《毛著》的榜样,作为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代表,做过控诉旧社会之苦颂扬新社会之甜的报告,老头当时也涕泪俱下,教育这些未改造好的文人。
  “把里通外国的狗特务张维良揪出来!”
  又一个从座位间拖到台前。
  “打倒张维良,”
  不打自倒,这人吓瘫了,都站不起来了。可人人还喊,而人人都可能成为敌人,随时都可能被打倒。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都是毛老人家的英明政策。
  “毛主席万岁。”
  可别喊错了,那时候那麽多批斗会,那么多口号要喊,通常在夜晚,神智糊涂又紧张得不行,一句口号喊错了,便立即成为现行反革命。做父母的还得反覆叮嘱小孩子,别乱涂乱画,别撕报纸。每天报纸的版面都少不了领袖像,可别撕破了,弄脏了,脚踩了,或是屎急了不当心抓来擦了屁股。你没孩子,没孩子最好,只要管住你自己这张嘴巴,话得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在喊口号时不能走神,千万别给巴。
  他凌晨回家骑车经过中南海北门,上了白石桥,屏息瞥了一眼,中南海里依然树影重重,路灯朦胧。随後下坡,撒间滑行才舒了口气,总算这一天又平安过去了。可明天呢?
  早起再上班,大楼下一具尸体,盖上了从门房值班室里铺位上拿来的一领旧草席,墙跟和水泥地上溅的灰白的脑浆和紫黑的血迹。
  “是哪一个?”
  “大概是编务室的……”
  头脸都被草席盖住了,还有头脸吗?
  “从几楼?”
  “谁知道哪个窗户?”
  这大楼上千人,窗户也有好几百,哪个窗口都可能出事。
  “甚么时候?”
  “总归是快天亮的时候……”
  不好说是深夜清查大会之後。
  “也没人听见?,”
  “废话!”
  停留片刻的人都进楼里去了,都规规矩矩准时上班,都回到原先各占H的办公室里,面对墙上的领袖像,或望著先到的人後脑勺,八时正,每个房间的广播喇叭都响起来了,大楼上下齐声高唱八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这巨大的蜂巢比原先更秩序井然。
  办公桌上有]封写上他名字的信,他心里一惊。许久没有过信件,再说从来也不寄到机关。看也没看,他立即塞进口袋。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琢磨谁写来的信,还有谁不知他住址可能给他写信?那笔迹也不熟识,会不会是一封警告信?要揭发他不必投递给他本人,要不是提醒他注意的一封匿名信?但信封上的邮票八分,本市信件四分,肯定来山口外地。当然也可能放意贴上个八分邮票障人耳目,那就是一位好心人,也许是本单位的没办法同他接触,才想出这一招。他想到早隔离了的老谭,可老谭还可能写信吗?也许是个陷阱,对方一派的甚麽人对他设下的圈套?那就正在关注他的动向。他觉得就在监视中,军代表在清查小组会上说的那没点名的第三批没准就轮到他了。神经开始错乱,想到他对面门外走廊上过往的人,是不是在观察清查大会後潜藏的敌人异常举动?这也正是军代表在夜战大会上的动员:「大检举,大揭发,把那些尚在活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统统挖出来!”
  他想到了背後的窗户,突然明白了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能跳楼!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沉静下来,装得若无其事,办公室里没跳楼的都若无其事,不也是装出来的?装不出来对自己失控,便朝楼下跳。
  挨到午饭时间,再革命饭总是要吃的,立刻意识是句反动话,他得泯灭这些反动思想,那怕是一个句子,愤慨郁积在心都会给他酿成灾难,祸从口出,这至理名言口可是自古以来智慧的结晶。你还要甚麽真理?这真理就是千真万确,甚麽都别想!别动心思,你就是个自在之物,你的病痛恰恰在於总要成为自为之物,就注定你灾难无穷。
  好,回到他,那自在之物,磨磨蹭蹭,等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再上厕所。饭前先去解手极为正常。他插上大便池门里的插销,掏出了信,没想到竟是许倩写来的。「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不配有别的命运……”这话跳进眼里,他立刻把信撕了。转念,又把撕了的纸片全装回信封,拉响水箱,察看便池四周,没留一个纸屑才开门出来,洗手,用水擦了擦脸,镇定精神,下楼去食堂了。
  晚上回到房里,他插上门销,台灯下把碎纸片拼凑齐,反反覆覆研读这封来信。一个哀怨的声音在诉说绝望,却只字没提小客栈那一夜,也没说到地码头上被截之後的事。信中说这是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封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一封绝命书。「我们这牺牲了的一代”,信就是这么开头的,说她分配到晋北的大山沟里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赖在县城的招待所里还没去。她之前,一个华侨女生也分派到大山里的一个一人一校的小学,带了她在新加坡的父母早为她准备好的六箱嫁妆,用毛驴驼去的,一个星期後便死在山沟里了,无人说得出死因。她如果也去的话,就不会再见到她了。情在呼救,他是她最後维系的一点希望,想必她父母和姨妈都无法援救她。
  半夜里,他骑车赶到了西单邮电大楼,县招待所的信纸上印有电话号码,他要了个加急电话。一个女声懒洋洋的没好气问找谁,他说明是北京的长途,找个待分配的大学生叫许倩的,电话便撂下了。话筒里嗡嗡响了许久,才有个同样没好气的女声问:「你是谁?”他说出要找的是谁,对方说:“我就是”。他全然听不出倩的声音了,同她那一夜就没大声说过话,这陌生的声音令他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话筒里依然嗡嗡空响,他支支唔唔说:「知道你还在,就好。”「吓了我一跳!这深更半夜突然叫起来,弄得人心惊胆战!”倩在电话里说。他想说他爱她,无论如何得活下去二路骑车准备好的那些话却无法出口,这深夜北京打去的加急长途电话,那山区闭塞的小县城里的接线员一定在听,他不能给倩若心来甚麽嫌疑,让人误以为她有甚麽事。话筒嗡嗡空响,他说收到她的信了。话筒又嗡嗡响,他不知道还应该再说甚麽。「你要打电话的话,白天再打。”那声音冷漠。「那麽,对不起,休息吧,”他说。那一头电话便扣上了。
   
37
  一个姑娘扑倒在你身上,你躺在床上,没完全清醒过来。她笑嘻嘻同你打闹,你不胜惊喜,希望不是在做梦。你被她的胸脯压住,从敞开的领口摸到她细滑的皮肤,捏到结结实实的奶,她也不遮拦,就同你闹著玩。你庆幸这不期而遇,却叫不出她的名字,隐隐约约知道她的名字,可又怕叫错了。搜索记忆,那麽个环境,有那么个女孩,你时常在路上遇到,可总无法同她亲近,这会儿就贴在你身上,你说怎样也想不到能这样见到她,你真高兴!她说就是来找你的,路过这城市,听说你在开会,就找到这里来啦。你说别走了—.她说当然,不过得先把行李存了,办好登记住宿的手续。你没立刻同她做爱,心想有的是时间,她既远道来特地找你,不会就离开。你即刻翻身起来,问她行李在哪里?她说,噬,不就撂在边上那房里。你侧身探望!两间房竟然相通,没有隔断,那房里还有两张床。你担心再住进别人,说得赶紧找旅馆的服务员换间双人房。可正是午餐时间,那麽先去餐厅一起吃饭,她紧跟你,假身相依,说找你可找的好苦,你依然在思索她的名字,望了望这熟识的面孔,可又难以确认。她更像女人而非少女,一个大姑娘或是一个小女人,同她做爱该不会有甚么障碍,再说她就为你而来。她问是不是要见见会议的主持人,先介绍一下?你说你如今是个自由人,想同谁一起就住一起,用不著谁来批准,你乾脆带她去旅馆的服务台换个双人房间。柜台後的男人给了你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钥匙上的小牌有房间号,你问他这房在哪里?那人说他只管登记,要问可以打电话,纸条上便有电话号码。你问可不可以用他柜台上的电话,他说得投硬币。你摸索口袋找不出零钱,又同那人商量,是不是可以先打了回头再付?他不置可否,你打了电话,回答说房间在三楼。你乘电梯却到了顶层,出来竟然是个停车场。你们又进电梯,到了楼下,依然找不到那房间。你拦住过道里推个车在清理房间的女服务员问,她说还要再下一层。你们终於到了底层,是个考究的大餐厅,你想不如先吃饭。领座的打的领结,彬彬有礼说对不起,这得预先定座,位子都满了。你说是参加会议的,他说为与会者专门准备了,在另一个餐厅。你同她又乘电梯上去找你们的房间,细看钥匙上的号码有些古怪:NO.一一G.Y。你找到十四十五十六号房门,可就没有十一号。你问过道边的酒吧在高脚凳上坐的一个胖女人,想必是住在这里的旅客,该知道这号码怎麽回事。转椅一转,这女人转过身指著你身後说,噬,那个洞穴!你不明(口怎麽会是洞穴?而门框上钉的铜牌果然是一一.G,後面还有个字母模糊不清,可能是N。你掀开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门帘,里面好大一排统铺,你环顾这间大屋,统铺右边上方还有一层铺位,伸入墙里,爬著才能进去,四个双人的铺位都放上枕头。你想到要同她做爱,便在尽里最边角放下了她的行李包。从房里出来,你心想无论如何得另找个单间。可她说同来的还有个女伴,得住在一起,好在这城市她们还有熟人!总有办法落脚。可你说她既然来找你:….她说下一回吧,还有机会。她转身要走,你醒来了,十分遗憾,想再追忆,想抓住些细节,弄明白这梦怎么来的,却发现睡在个单人床上—一个小房间里,窗外鸟呜。
  你一时记不起怎麽会睡在这里,头脑昏胀,还没全醒,昨夜酒喝多了。很久没这样滥饮,各种酒混杂,威士忌五粮液红葡萄酒,而啤酒不过用来解渴,整箱的啤酒开起来没完。苏格兰的威士忌是谁从英国带来的,而五粮液来自中国,你记起来了,是一帮中国作家和诗人在这里开会,斯特哥尔摩南郊,以被谋杀的帕尔梅总理命名的”个国际中心。
  你重新睁开眼,坐了起来,望见窗外”片湖水,云层很低,平坦的草地上树木茂盛,只有鸟叫而四下无人,十分安静。
  你追忆梦中那姑娘给你的温馨,不免怅然,怎麽做这样个梦?都怪昨晚这一夥又谈的是中国,喝那麽多酒,中国真令你头疼。可这正是会议的宗旨,讨论的是当代中国文学,由瑞典人出钱把一帮子海内外的中国作家请来,提供机票和几天的吃住,这麽好一个度假胜地,
  你没去餐厅吃早饭,从窗口看见楼下的大轿车开了,人都去斯特哥尔摩观光。
  随後—你沿湖边铺了沙石的土路走去二片草场。一个个巨大的(口塑料包,装的大概是收割的草料。青绿的草地上,苍葱的森林边缘,此一处彼一处,这些洁白的物体显得那麽不真实,你好像又进入梦中。
  顺小路进到树林里,湖光不见了,林子深处树木越见高大,最挺拔的是红松。你突然听见男女孩子的叫喊声,不禁有些激动,仿佛回到童年,你自然也明白那时光不会再有了。你站住倾听,想证实是不是幻听,加紧脚步继续前去口小路拐弯,前面有片林间隙地,果真有两个女孩,高个子的女孩穿条剪去半截的牛仔裤,裤腿的毛边在膝盖以上,同个小一些的女孩各拖一个大口袋,在地上可能在拣松果。再远,还有个小男孩,手里拿个捕飞虫的网兜跑来跑去。两个女孩时而停下来,你免得干扰她们!放慢脚步。小男孩在前面边跑边叫,两个女孩喊他,男孩子不听还跑,她们拖著口袋也就跟上去。孩子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长了草的土路也变得荒寂了。似乎还可以听到孩子们隐约的叫声,你站住谛听,却只有风穿过树梢阵阵的松涛声。
  你还在追忆那梦,追忆抚摸地细滑结实的小奶那手感,追忆那张模糊不清但又熟悉的面孔,又想起另一个做过的梦。奇怪的是你已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竟然成了回忆,仿佛确实有过这麽个女孩。她和同班的女生下课了,你和她好像是同班,可不容易接近,她们快快活活总是一群,也同男孩们交往,甚至交往的就是男人,可你无法进入她们的圈子里。你便又记起住过一个大院落,你家在後院,可你难以通过住满人家的前院进入你家!那女孩好像就住在这前院。於是,同另一个梦境又联系起来,那女孩家在一条壅塞的小街里,一个很深的老院子,一进套一进,她家在头一进庭院,进大门後左手的厢房,你中学的一位同学也住在这院里。你来看他是为的打听这女孩家还在不在,临了,你也没找到你那同学。这又牵连起另一些梦境,类似不确切的回忆,梦境与回忆难以区别,你记得你小儿时的光景,大约四五岁,那还是战乱中父母带你逃难,就住过一个大杂院,可你要找的却是个胸前鼓突突的大姑娘,记忆和梦都含混不清。
  童年如烟如雾,只若干亮点浮现,如何将那淹没在遗志中的往事恢复?渐渐显露出来的也难以辨认,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你的虚构?而记忆又是否准确?毫无连贯,前後跳跃,等你去追踪,那闪烁的亮点便失去光彩,变成了句子,你能连缀的仅仅是一些字句。记忆能否复述?你不能不怀疑,你同样怀疑语言口的能力。所以复述记忆或是梦,总因为有些美好的东西在闪烁,给你温暖馨香憧憬与冲动,而句子呢?
  你记得确有一个女孩和他同坐”张课桌,也同一条板凳,那是个很白净的小姑娘。一次考试时他的铅笔断了,那女孩发现了,便把课桌上她的文且一盒推过去,里面都是削得尖尖的各种铅笔。他从此便注意到这女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也要探望有没有她的身影。他拿起过这女孩夹在课本里的一张有香味的卡片,下课时,女孩便送给他了。同班的男生看见了纷纷起哄:「他俩好!他俩好哪—.”弄得他满面通红,但也许正因为有这种刺激,温馨同女性对他来说,从此联系在一起。
  你还记得少年时的l个梦,在个花园里,草没推剪,长得很高,草丛里躺著个女人,洁白的裸体,一个冰冷的大理石雕,是他读过梅里美的小说一伊尔的美神一之後做的这梦。他同这石像竟紧贴住睡在一起,怎麽性交的全然不清楚,可胯间湿了一滩,凉冰冰的,那是么一天夜里,他醒来惶恐不安。
  你想起伯格曼的那黑白的老影片一野草莓一,把一个老人对死的焦虑捕捉得那么精细。你大概也渐入老境。他的另一部影片一絮语与叫喊一中的三姐妹和一个肉感的胖女仆,在寂寞与情欲与病痛与对死的恐惧的折磨中,这都唤起你同感。文学或艺术是否可以交流?本无需讨论,可也有认为无法交流的。而中国文学是否也能沟通?同谁?同西方?还是大陆的中国人同海外华人?而甚麽叫中国文学?文学也有国界一.而中国作家有没有一个界定?大陆香港台湾,美籍华人是不是都算中国人?这又牵扯到政治,谈纯文学吧。有纯而又纯的文学吗?那就谈文学,那麽甚么是文学?这都同会议的议题有关,也都争个不休。
  这类文学与政治的争论,你已腻味了,中国离你已如此遥远,况且早被这国家开除了,你也不需要这国家的标签,只不过还用中文写作,如此而已。
   
38
  几辆大巴士停在不到一个月有五起跳楼的这大楼前,首批去农村的一百来人列队等军代表临行前训话,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做的红花,这也是张代表的指示,上车前叫几个办公室里的人赶做出来的。
  这一支队伍战士们一多半上了年纪,还有女人和到退休年龄而未能退休的,以及病休的高血压患者,包括当年延安根据地的老干部和在冀中平原打过地道战的老游击队员,根据最新发布的毛的“五.七指示”,去种田,有了这朵纸花在胸前,劳改也光荣。
  张代表从楼上下来了,手指并弄,搁在帽沿上,向大家行了个注目礼:
  “同志们,你们从现在起就是光荣的五七战士了!你们是先遣队,负有建设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的共产主义大学校的重大使命!我祝大家劳动和思想双丰收!”
  不愧是正规的军人,没有废话,说完便抬起手臂向大家示意,这就该上车了。楼前来送行的有家属,也有这楼里的同事,各层窗口都有人招手。三年来的派仗也打够了—走的好歹都算是同志,更有些女人抹眼泪,这场面就有点动人,但总体上气氛欢快。
  他心里还真窃窃欢喜,把一切都清理了,连房里那个搪瓷尿盆都刷洗乾净,包装到公家发的木条钉的箱子里。下放的每人免费发两个这样的木箱,多要则个人付款,这都由国务院新成立的五七办公室专门下达了文件。他那些书也统统钉死在木箱里,虽然不知道何时还能打开,总得终生伴随他,是他精神上最後一点寄托。
  他递交下放申请书的时候,张代表有点迟疑,说:「清查工作还没结束嘛,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後面”
  他不等军代表说完便滔滔不绝,一口气陈述了要接受劳动改造的决心和必要,还说:
  “报告张代表,我女朋友也大学毕业分配到农村了,干校建设好了,也可以把她接来落户,就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他并非躲避嫌疑,而是极为务实的考虑。张代表眼珠一转,这一转可是决定他生死命运。
  “好!”张代表接过了他的申请书。
  他松了气。
  只有一个人说:“你不该走!!”
  那是大李,他听出来是对他的谴责。他保护过的王琦同志来送行,眼睛红了,转过脸去。大李也还来同他握手告别,眼泡浮肿,却显得更憨厚了,他们始终也成不了朋友。他看出了大李的孤单,解散了的这造反派中他有的是战友,却没有真朋友,而他也抛弃他们了。
  下楼集合站队之前,他去他的老上级老刘的房里也握了个手,老刘那手紧紧握住他,像捏住根救命的稻草,可这稻草也要逃避沉没。他们默默妞芸口捏住了一会儿,总不能牵扯住一起沉没,老刘的手先松开了。他总算终逃离了这疯了的蜂窝,这楝制造死亡的大楼。
  前门外,火车站总那麽拥挤,站台上!车厢里,告别的和送行的人头一动,这时主要是下放的机关职工干部和去农村落户的中学生,大学生已经都打发到农村和边疆了。上车的男女孩子堵塞在窗口,挤在车窗外频频嘱咐的是他们的父母。站台上锣鼓喧腾,工人宣队员们带领还不到下乡年龄的一帮小孩子在敲打,把这分别的场面弄得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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