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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_8 高行建(当代)
  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他的学生孙惠蓉的事,发现到农村这些年来日渐窝囊,他把自己隐藏得妥妥贴贴,虽然取得了内心的平静,可以长时间面对这山,望著这淙淙不息的溪流,甚麽都不去想,却更像蚜虫。
   
49
  她要去看原始森林,你说这悉尼哪有甚麽原始森林,起码得开车跑上几天,进入这澳洲大陆的无人烟之地。再说飞机上也都看过了,一片褐红的旱海拢起助一像鱼骨头样怜陶的山脊,一飞几个小时都是如此,哪有甚麽原始森林?地摊开游览地图,指著一个个绿色块说:“哇,这不就是!”
  “这都是公园,”你说。
  “国家公园就是自然保护区,”她硬说,“里面的动植物都保持原生态!”
  “还有袋鼠?”你问。
  “当然!”地答。
  “那得到动物园里去看。这不是你们法国,把狠从世界各地买来,国到一个地方,让它们窜来窜去供游人观看。”你拗不过她,只好嘟喽,「这得找戏剧中心的朋友弄个车。”
  你又说是他们请来排演你的戏,同他们才认识,不便这样麻烦人。可她说有火车直达,手指在地图上从市中心的中央车站,划到皇家国家公园那一块绿色边上。
  “噫,这就有一站,巴特兰。你瞧,这很容易去!一
  她,丛尔薇,剪个短发,男孩子头,像个中学生,显得比她实际的年龄年轻得多,可过於饱满的臀部透露出早已是个十足的女人。你烤了块面包,咖啡加奶,而她只喝黑咖啡,绝不放糖,也不吃面包和奶油,保持线条。
  你们从住的小楼里出来,她突然想起又跑回房里拿了浴巾和游泳衣,说是穿过公园,国家自然保护区公园,可直达海边,没准还能游泳晒太阳。
  从中央车站到巴特兰火车直达。”个小站,没几个人下车,出了站,一个小市镇,森林还不知在哪里。你说得问问,回到出站口问售票员:「去原始森林怎麽走?公园,皇家国家公园!”
  “还得再坐一站,到罗福图斯,”小窗口里的售票员说。
  於是再买票进站。二十多分钟後车来了,可这车不去罗福图丝,得再下一趟。
  又等了半个小时,广播里说,下趟车晚点,请到另一边的站台去等。她去问站台上的调度员怎么回事,那大胖子说:
  “等吧,等吧,车会来的。”值班室的门便关上了。
  你提醒地,你们刚到澳大利亚的那天,人就告诉过你们,从悉尼到墨尔本坐火车的话,两天三天,一个星期,没有准的,他们从来不坐火车,不是乘飞机就宁愿开车。你说大概得等到天黑。而她,窗尔薇,走来走去,有点神经贸。他叫她坐下,她也坐不住。
  “到售货机去买包花生米或是那油腻腻的澳洲特产,那小圆果,叫甚么一.”你放意逗她,她不理睬你了。
  又一小时过去了,车终於来了。
  罗福图斯。出了站,一个更小的市镇,也是灰涂涂的,铁轨之上的天桥挂了条横幅:「欢迎参观有轨电车博物馆”。
  “去不去?”你问。
  她不理你,跑回售票处问,然後向你招手。你回到出站口,窗里的售票员连连摆手示意,让你们再进站,你问她:“这原始森林在站台里?”
  “人说的英语你不懂!”她说。
  你再进站时用英语对售票员说了声谢谢。她瞪了你*眼,笑了,气已化解,向你解释,人说的是从站台里边走更近。得,你跟她越过铁轨,走在修路的石块堆上,站台上一位穿制服的值班员望著你们,你便大声问:“公园?皇家国家公园在哪里?”
  这英语你还能说。他指指你们背後一个断了栏杆的出口。
  你们到了公路上,有的最急驰而过的汽车却没有行人。火车站的围墙上有块大牌子,写的「有轨电车博物馆”,还划了个箭头。你们只好去这博物馆问路。高高的门框里一间相比之下像玩具似的小木屋,钉的牌子上写明了参观的票价,成人和儿童票价不同,票房里却没有人。一片空场子上铺的小铁轨,停了一节老旧的有轨电车,木板车厢,油漆剥落。一个女人领著十来个小孩围住一位戴绣边大盖帽的老人,正在讲解这电车的历史。等老人终於讲完,女人领孩子们上了车,他转身手抬到帽沿向你们行了个礼。窗尔薇说明来意,老人双手一摊说:「这里就是国家公园,到处都是,你们和我,我们这博物馆,都已经在公园里,”
  他手比划的所谓博物馆,指的是门框内场地上停的这节老旧的有轨电车。
  “那森林,原始森林呢?”剃男孩子头的奉尔薇问,在这戴大盖帽高大的老人面前更像个女孩。
  “都是森林”他再转身指指公路那边的枝树林子。
  你止不住笑出声来,蒂尔薇狠狠瞪了你一眼,又问老人:「从哪里进去?”
  “哪里都可以进去,你们也可以上车,每人五澳元,你们都是成年人。”
  “毫无疑问,”你掏出钱包,问,「这车也进森林里去?”
  “当然,这是来回票,票钱可以先不付,你们看了要满意的话再付。要不满意,也可以自己走回来,不是很远的。”
  老旧的电车叮当一声,便起动了,铃声不老,倒很清脆。你同车上的孩子们一样,很开心,蒂尔薇却致了一下嘴,可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车进入林子里,枝树,按树,各种不同口叩种的枝树,你横竖也辨认不清。树干有棕红的,棕黄的,青黄的,有才脱皮的,也有一片失过火烧得焦黑,技干扭曲,树梢像散乱的长发在风中飘摇,有点鬼怪味。一刻钟後,到了轨道尽头。
  “看见袋鼠没有?”你故意逗她。
  “好,你嘲弄我,我就要找出一只叫你看看!”
  iN尔薇跳下车,跑进立了根牌子箭头指向问讯处的一条小路。你在路轨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她怏怏的回来了,手里捏了几张说明书,说有小路到海边,可还得走几个小时。太阳已偏到林子上方不高处,快下午四点了,她望著你不再拿主意。
  “那就原路回去吧,总算也参观了个有轨电车博物馆,”你说。
  你们同这批孩子又上车回去,她不再理你了,好像是你的过错。再到车站,乘上回悉尼的火车,空空的车厢里她在椅子上躺下。你察看旅游图,发现中途经过的一站克罗努那,就在海滨。你提请马上下车,把她拖了起来。
  出了站不远果然就是海滩,夕阳下海水深蓝,雪白的大浪滚滚,一道道扑向沙滩。她换上游泳衣,脊背上的带子一下拉断了,懊恼得不行。
  “找个裸体浴场去,”你只好逗她。
  “你不会生活!”她冲著你叫。
  “那怎麽办?”
  你说把你游泳裤的带子抽出来代替。
  “你呢?”
  “就在沙滩上坐著,等你。”
  “这多不好,你要不下水,都不下!”
  她其实很想,可又要显得通情达理。
  “可以把鞋带子解下。”你急中生智。
  “是个好主意,你还不笨。”
  你终於用鞋带把她的乳房兜住了,她使劲亲了你一下,便跑进海水里。海水冰凉,你才下到齐膝盖处便直打哆嗦。
  “真凉呀!”
  她边喊便迳山口扑向白花花的海浪。
  远处,海湾左边尖端,礁石外,有几个男孩在冲浪。再远便是墨蓝的深海,一条条涌起的白浪消失了,又再涌起。夕阳被云遮住,海风吹来,更凉。近处游泳的大都上来了,沙滩上躺的坐的人也起身,拎上东西,差不多走光了。
  你从沙地上爬起来,套上衣衫,朝海望去,见不到她的头影了,冲浪的那几个男孩也都爬上了礁石。你有点担心,站起来望,似乎有个小黑点在远处时不时泛起的白浪花之间,好像还在向深海里去。你开始不安,波浪上的反光不那么明亮了,这浩瀚的南太平洋海天之间也趋於暗淡。
  你同她认识不久,并不了解她,这之前只睡过几觉。你说起有朋友邀请你来排个你的戏,她便安排休假同你来了。她别别扭扭,你说不上是不是爱她,可又令你迷惑。她有好几个男人,如她所说都只是夥件。「性夥伴一.”你问。她并不杏认,也许正因为如此才特别刺激你。她说她反对婚姻,她同一个男人同居过好几年,还是分手了,她不能专为一个男人所有,你说你很赞同。她又说不是不希望有个稳定的关系,要稳定得双方都稳定,可这很难,你说你也同感,这就有共同之处。她得活得透明,同你第”次上床过夜这话她就说了,也说到她有过的和现在仍维持的性关系。两性关系诚实是最重要的,你也肯定这一点。她诚实,所以刺激你。
  远处的海面已经看不清楚了,你焦燥不安,抬头向岸上张望,看看有没有救生员值班。她却从侧面绕过来,见你看见了她,便站住了,嘴脸冻得青白。
  “看甚么呢?”她问。
  “找救生员。”
  “不是看个漂亮女人吧?”她笑嘻嘻问,直打哆嗦,身上全起了鸡皮疙瘩。
  “倒是有一位,金黄金黄的头发,刚才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你喜欢金发的女人?”
  “也喜欢栗色的O”
  “混蛋!”
  她轻声骂了你一句,你倒开心笑了。
  你们在一个义大利小饭馆吃的晚饭,玻璃橱窗上画了个粉白的圣诞老人,餐桌上方垂挂的一条条苍绿的纸做的松针,圣诞节就要到了,这南半球还差不多是夏天。
  “你心不在焉,跟你出来玩真没劲,”她说。
  “玩不就是休息一.不必有特定的目的,”你说。
  “那麽,也不必同个特定的女人,谁都行是喝一.”她从酒杯後盯住你。
  “刚才都急坏了,差一点要去报警!”你说。
  “那也晚啦,”她放下酒杯,摸摸你的手,说,「我故意吓唬你的,你是个傻瓜,让我教你怎么生活吧!”
  “好的,”你说。
  那一夜,你同她做爱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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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小镇时常停电,他点的煤油灯,在油灯前更觉得心安。油灯下写东西更少顾忌,也更容易倾吐。很轻的叩门声,乡里没人这麽敲门的,通常不是先喊话就是边招呼边砰砰打门,他以为是狗。校长家养的那条黄狗闻到屋里炖肉有时会来扒门讨骨头,可接连好几天他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没生过火。他有点诧异,立即把写的东西塞到墙角的木炭篓子里,站在门後倾听,没声音了。刚要转身又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一.”他大声问,开了一线门缝查看。
  “老师。”一个轻轻的女声,人站在暗中门边上。
  “是孙惠蓉?”他听出这声音!於是打开房门。
  这姑娘读了两年书毕业了,在乡里种田,镇上非农业户口的子女也得去村里落户,都有文件规定,由学校执行。他是孙的班主任,挑了个离镇子只有五里路的生产大队,大队书记是他认识的驼子老赵。他又找了个有老妈的人家,对女孩好有个照应。
  “怎麽样,都好吗?”他问。
  “蛮好的,老师。”
  “可是晒黑啦!”
  昏黄的煤油灯下这姑娘一脸覃黑!才十六岁,胸脯挺挺的显得健壮结实,不像城市里的女孩,从小就劳动也吃得了苦。孙进房里来了,他让房门敞著好避嫌疑。
  “有甚麽事吗?”
  “就是来看看老师。”
  “那好呀,坐吧。”
  他没有让这女孩一个人在他房里待过,但是她现今已经离开学校了。孙转身察看,依然站著,在看房门。
  “坐吧,坐吧,就让它开著。”
  “没有人看见我来。”她声音依然很轻。
  他立刻处在尴尬的境地。他记得她说过她家是个女儿国,有种苦涩,有点让他动心。孙是这镇上最出色的姑娘,学生们的宣传队到附近煤矿演出後,招来了矿上的”些青工,总到教室的窗外跃跃踏踏的,伸头探脑,男生们便起哄,叫是来看孙惠蓉的!校长从办公室出来了,训斥道:「看甚麽啦一.有甚么好看的一.”小痞子们嘟嘟嚷嚷,“看看又怎的?能看跑啦一.”讪讪的走了。河滩的石提上也有用粉笔歪歪斜斜写的“孙惠蓉在此被摸了奶”,校长把班上的男生一个个叫到办公室查问,都说不知,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却窃窃鬼笑。乡里的女孩也都早熟,女生之间说三道四,时常弄得吵架啼哭,他追问,便都涨红个脸不吭气了。宣传队演出前化妆,孙惠蓉拿个小圆镜子左照右照,也会撒娇:“老师,我这头梳得好看吗?老师,你来替我画这口红,老师你看看呀!”他用手指替她修整一下唇角,说:「挺好看的,行啦!”把她推开了。
  这姑娘此刻就坐在他对面,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想把灯芯捻大,女孩却轻轻说:「这就蛮好。”
  他想她在招惹他,转过话题:“那家人怎么样?”问的是他替她选的那家有老妈的农户。
  “早不住那里了。”
  “为甚麽不住了?”
  他当时安排的是同那家的老太婆一屋里住。
  “我看仓库呢。”
  “哪里的仓库?”
  “生产队里的。一
  “在哪里?”
  “就路边,桥那头。”
  他知道过了村边的小石桥有楝孤零零的屋,又问:“就你一个人住?”
  “就是。”
  “看甚么呢?”
  “堆的些犁耙和稻草。”
  “那有甚麽好看的?”
  “书记说,以後叫我当会计,也得有间屋。”
  “你不怕吗?”
  她沉默了一会,说:一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妈放心得下?”
  “她又顾不了我,家里还两个妹呢,人大了还不得自己过。”
  又沉默了,灯油里有水分,灯火突突跳。
  “有时间看点书没有?”这也是做老师的该问的。
  “还看甚么书呀?这不像在家那点菜园子,得挣工分呢,哪像在学校的那时候,几好啊!”
  可不,这学校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了。
  “那就时常来学校看看,又不远,回家就可来转转。”他只能这样安慰她。
  这姑娘值在桌子边角,低头,手指在桌缝上划。他霎时无话,闻到了她头发散发的气味,冒出一句:“要没甚麽事就回去吧。”
  这姑娘抬起头问:“回哪里去?”
  “回家呀!”他说。
  “我不是从家来的,”女孩说。
  “那就回队里去,”他说。
  “我不想回去……”孙惠蓉头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缝上划。
  “害怕一个人在仓库里?”他问,这姑娘头理得更低了。
  “不是说习惯了喝一.要不要换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说说,让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问。
  “不……这……”
  这姑娘声音更低,头也几乎碰到桌面。他凑近闻到了她身上温酸的汗味,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有些恼怒,大声说:「到底要不要我去帮你说?”
  这姑娘也一惊!站起来了。他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泪晶晶的霎时就要哭了,便赶忙说:「孙惠蓉,先回家去吧—.”
  女孩缓缓低下头,站在他面前却一动不动。他记得,几乎是硬把这姑娘推出房门的,握住她结实的臂膀叫她转身。孙惠蓉仍然没挪步,他在她耳边於是轻声说:「有话白天来再说吧,!好不好一.”
  孙惠蓉就再也没来过,他也没再见到她。不,他还见过一次,那是初久一。她来学校找他那晚是刚秋凉的时候,大概将近三个月之後,他从孙家门口经过,这姑娘正在堂屋里,明明看见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声叫老师进屋坐,喝个茶呀甚麽的,却立刻背过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刚过,他班上的一个女生打了上课铃还趴在课桌上哭,他调查原委,男生们都不说。问到班里一个小女生,才讲出他们男生刚才下课时说那女生:“有甚麽好神气的?到时候还不是像孙惠蓉样的,叫驼子弄出肚子来就老实了,”
  课後,他问到校长:“孙惠蓉怎么了?”
  校长含含糊糊,说:“不好讲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强奸,这可不好剩说的。”
  他这才回想这姑娘来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经发生了一.还是女孩预感到要出事?还是已经发生了但还没怀孕?要说的都没说出来,而这又是无法说,都在这姑娘的眼神里,欲言又止,在迟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举止中。孙一再看房门,又看的是甚麽一.她避开他的目光打量这房里又在找寻甚麽?她可能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电的夜晚不让人看见。她说了没人看见她来,显然就已经留神了,就怀有隐密要告诉他?如果他当时关上房门,不那麽拘谨,她显然希望他把房门关上,就可以向他倾诉,就有可能避免这场厄运?她不要他把灯捻子捻大,在昏暗中或许她才说得出口?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心理,好让他怜悯她,拯救她一,阻止或是干预那行将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孙家的丫头叫驼子给糟蹋了,她妈带她去打胎了,再多就无从打探。孙家门上挂了把大铜锁。他於是去了派出所,同公安员老张他也一起喝过酒。张正在训斥个卖麻油的老农,一小铁皮桶子的油和箩筐都扣下了。
  “粮油都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知道不知道?”
  “晓得,晓得。”
  “晓得还卖?不是知法犯法?”
  “都是我自家菜园子里种的呀—.”
  “谁知道是你自家种的,还是生产队里偷的?”
  “不信,就问去呀?”
  “问谁去?”
  “问村里去,队长都晓得呀!”
  “晓得,晓得,叫你们队长打条子来领!”
  “这同志,行行好,下回不卖了行不行?”
  “这都国家有法令规定!”
  老头子蹲在地上赖著还就是不走。他坐著抽完一根菸,看来一时半时还完不了,便起身说他改时间再来。张倒蛮客气,留住他问:“有甚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我那学生孙惠蓉的事,”他说。
  “这案子卷宗都在,你要就拿去看看。这种事做老师的也管不过来呀,这还是本乡本土的,那外地来的女知青出事的就更多啦。只要本人和家长不起诉,不出人命,能不管就不管。”
  张打开公文檐,找出了个卷宗夹子递给了他,说:「拿去看好了,都结案啦。”
  他仔细研究了卷宗里的每张纸片,有对当事人孙惠蓉和驼子分别调查作的笔录,驼子盖的指印,孙签了名也盖的指印。还有调查驼子老婆的谈话纪录,附有女孩写给驼子的一封信,写在从学生作文本子撕下来的纸上,附有盖了邮戳的一个信封,地址写的是本公社转赵村大队书记某某某同志收,写的是驼子的大名。信中抬头称“亲爱的哥”,驼子五十开外了,这姑娘还未成年。信文只有两行,大致是:我很想我哥,就是没法子见到,那事就这样说好啦,我水不後悔。悔字写错了是个别字,明明白白落款孙惠蓉—信上的日期是在事情闹出来之後。
  对驼子的老婆调查笔录的是:那小骚货勾引她家男人,死不要脸,还胆敢给她男人写信,这小婊子就想弄个招工指标。信就是她截住的,她气不过了,交到公社里来的!而事情闹出来又出自於公社卫生院的王医师,对王医师的调查纪录写的是:她妈找来,求他去家里帮忙做个人工流产,说是不能来卫生院做,怕传出去街上邻居都知道,这丫头日後还怎么嫁人?王医师说,他不做这种违法的事,不合手续私下打胎要传出去,他这医师还当不当?还不满镇上风雷口风雨,弄得人都以为他同这小女子有一手?王医师说得很乾脆,不合法的事可不能做!
  这事怎麽传出来的调查材料里没提。驼子的口供很简单:强奸?睛说嘛!他从来不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别说他老婆儿女一大家子人,就他这书记哪还有脸面当下去?这红旗大队也不能倒呀,他得对得起各级领导组织上的栽培嘛!这女学生鬼著呢,别看人小,心计不小!她明明在里头洗澡,洗澡就是咯,门拴在里面,那麽厚的门板,她不占口己打开外面撬得了?要不情愿怎的不叫?一共几回一.问她好了,每回都在她铺板上—.又不是大野地里,哪麽粗的门杠会自己脱掉?要强奸怎不早告了,还等肚子大了?招工嘛,这倒也不怪她,哪个知青不想招工种一辈子田的?要有个指标,能照顾就照顾,这也不算犯法,谁去都一样,大队就菅个推荐,公社才批得了条子,他一个人能定得了一.
  至於孙惠蓉本人的口供,厚厚一叠子,问得极为详细,从她洗澡用的那块廉价的香皂,到怎麽从操盆里湿淋淋弄到稻草堆背後的铺板上去的,细节都问得不能再详尽了,犹如再奸一遍。案子的结论是:女知青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不安心务农,调离该大队,换一个公社劳动,加强思想改造。对驼子的组织结论:生活作风严重腐化,社会影响恶劣,党内记大过处分,暂且保留职务,以观後效。
  他犹豫了好几天,终於向陆谈起,请陆干预一下孙惠蓉的事。
  “她妈已经找过我了,”陆说,“胎也打了,找了个县医院的关系,她妈领她去做的,这事都处理了,你别管啦。”
  “可问题是她还没成年——”他刚要辩解。
  “你不要揽到这里面去!”陆却打断他,厉声告诫,「这乡里人事关系沾亲带故,盘根错节,你一个外乡人,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他霎时无话可说,也就明白了,他也不过是在陆的庇护之下讨生活。
  “我已经关照了,把这女孩子弄到别的公社去,等事情凉它个一年半载的,风声平息了,给一个招工指标,她妈也同意了。”
  还有甚麽可说的?都是交易。人世世代代都在这泥巴里打滚,还又能怎样?这地方好歹接纳了他,就乖乖待著,也算明白了,他永远是个外乡人。
   
51
  同茜尔薇谈起这些往事,她不像马格丽特,全然不一样,没耐心听你讲述,也没兴趣追究你的以往。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事,她的爱情,她的情绪,每时每刻也变化不停。你要同她谈三句以上政治,她便打断你。她没有种族血统的困扰,她的情人大半是外国人,北非的阿拉伯人,爱尔兰人,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匈牙利人,或就是以色列的犹太人,而最近一个倘若也算情人的话,便是你,但她说更愿意同你成为朋友而非性夥伴。她当然也有过法国同胞男友或性夥伴,可她说想离开法国,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比如印度尼西亚或菲律宾这样的热带国家,或是去澳大利亚。她喜欢晒太阳,去明晃晃的海滨,重新开始过一种新鲜的生活,却又掉进老套子里去。她同个男人当然不是你,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打胎。她本想生下这孩子,做女人总得生一回孩子,到底要还不要?那汉子总没个明确的话,她一气之下打掉了。事後,这男人才说打不掉就生下来,他要,那得她养?她不是不想要个孩子,但得先有个稳定的家庭,可这样的男人她还没找到,所以苦恼。她的苦恼是深刻的,人都有的最根本的苦恼,山口由与限定的矛盾,换句话说,占自由的限度在哪里?她没有生计问题,她在六楼顶楼的一小套间是她父母资给她的。窗外一片带咽筒的红瓦屋顶,屋顶背後远处一个教堂的尖顶也尽收眼底,这令人心醉的巴黎,阴雨天又令人惆怅,在地房间里你没法不想到做爱。
  说她的苦恼是深刻的,不是她找不到她爱而人也爱她的男人,男人她才不缺。男人们也都爱她,至少某个阶段,即使有了新欢之後也还时不时找来。她说她并不是个贱货,她这样提醒你,地倒是想认认真真做件有意义的事,更确切不如说是有趣的事,讲的是艺术创作,也如同生孩子,有个值得她全身心都投入的孩子,也包括精神之子,这才是问题的深刻之处。可甚麽才值得人全身心投入?说实在的又只有爱情,可经营好这爱情却很难,要知道这并不取决於她一个人。
  你操地或是她让你操的时候,她真心投入,可你”满足就完了,她觉得特别委屈。当然这世上有的是做爱做得好的男人,但她又并不那麽爱他们,她到底要寻求甚麽?最多的爱和最大的快感,这就如同理想或梦甚麽的,也是乌托邦。这她完全明白,所以忧伤!她的忧伤也是深刻的,人类深刻的忧伤,无法排解水恒的忧伤。
  她欣赏艺术如同爱男人一样!但她不可能去做艺术,那得有为事业献身的精神,可她又以为那很蠢。她才不傻到为艺术去献身,要活得艺术,而不是做个供人观赏的艺术品。况且,她本人差不多就是,拥有年轻女人足够的魅力,没有多少男人抵挡得住,但她不是男人的玩物。相反,她享受男人,爱也要成为享受她以为才值得,但是爱情给她带来的往往是沮丧。
  你还无法给她解脱,你想你是理解她的,所以努力克服嫉妒,对她说,去享受她爱的男人吧!像教唆爱娃去诱惑的魔鬼,你就是那条蛇,可她并不需要你教,早就会了,早就懂得诱惑和受诱惑。你还在为一个人生存的基本权利苦苦挣扎之时,她比你那时要年轻得多,你还没尝到禁果的那年纪,她就已经饱尝了禁果之後的苦涩。你还是白痴或努力不肯当白痴的那年纪,她就已经聪明过顶了。她不能忍受一丁点委屈,除非她想要的那种受虐的快感,注意:那它是当作享受才接受的。
  可千万别把她当成个女权主义者,她同你一样没有主义,谁说到女权主义者这词她就撤嘴。你不敢对女权主义妄加议论,又没切身体验到男权的压迫,不是女人也就不可能真懂此中的苦衷,这反抗的意义何在。
  无论如何,窗尔薇不是女权主义者,绝对不是。她说她其实可以做个很好的妻子,同你度过个美妙的不眠之夜,早起就已经替你把咖啡烧好,面包片也烤得发黄,赤脚把托盘端到床上,盘腿坐在你对面,看你吃得香她也欢喜,那张笑脸同打开窗帘射进房里的阳光一样,看不出熬夜的倦容,那会儿是很可爱的姑娘,更确切说,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在她睥气好的时候。
  可她要是忧郁症发作,你就一筹莫展,你那些屁话都安慰不了她。你便知道不可娶她为妻,你们只能是情人,也许会成为终生朋友,如她所说,可成不了伴侣,这也令你忧伤。所以,她的忧伤如此深刻,也深刻影响到你,不可治愈。
  你担心她哪一天会自杀,像她那位女伴马蒂娜。马蒂娜死前的一个星期,同她有过场谈话,选录了音。一个旧的袖珍录音机放在桌上,她们边喝酒边说话,录音机就开著,是马蒂娜开的,她先没在意,後来发现小红点亮著,录音带在转,她问:「你录音?”马蒂娜舌头有点大,下午就喝起,她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好些空啤酒瓶子,把啤酒当饭吃当水喝是马蒂娜的家常便饭。她哈哈笑起来了,录音带里马蒂娜的声音,那嗓子沙哑。蒂尔薇说她这女友本来嗓子挺好,天生的女中音,进神精病院以前还在个合唱团里凑数,参加演出过福雷妁<安魂曲一,在圣日尔曼大教堂,法国音乐电台还录过音,正规演出。
  你从未见过马蒂娜,你认识茜尔薇的时候她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留给菌尔薇唯一的遗物是这一小盘磁带,听到後一半,录的时候电池快用光了,她们的声音,特别是马蒂娜的那粗嗓音,变得就像男人,以至於含糊得完全听不清。
  她们开始说的没一句正经,「你也喝一点?”「来一杯”,「我还有半瓶红酒,”「没变酸吧?”「哪里,昨天才开的……”然後是玻璃杯响动和嘁咛喊叽的声音,大概在擦桌子。蒂尔薇说马蒂娜家脏乱得简直就没法下脚,可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她从神经病院出来之後。马蒂娜说她恨神经病医院,恨她母亲,是她母亲把地弄到神经病院去的。录音带里还说在街上碰到个男人,就带回家来了。然後是两人笑,尖声的是蒂尔薇,大舌头的是马蒂娜,两人笑了很久,又是酒杯的响动。「怎麽样?”是蒂尔薇问。我把他赶走了。他一直赖到第二天下午,我说我要叫警察啦,他才吓走了。”又是笑声。
  “它死的时候多大年纪—.”你问过菌尔薇。
  “比我大……九岁,死的时候过了三十八。”
  “年纪并不大。她没结过婚?”你问。
  “没有,都是同居,後来都分手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死後第四天,她母亲才给我打电话,说有这麽盘录音带。我要回来的,她母亲先不肯给,我说有我的声音,要留个纪念。”
  “你没问过她母亲?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母亲不多讲,只说是自杀的,也不同我见面,她认识我,磁带是寄来的,马蒂娜的本子上当然有我地址。”
  她给你看过马蒂娜的照片,一个眼和嘴线条特别分明的姑娘,咧开大嘴在笑,也可能画了妆的缘故,同茜尔薇那浅褐的眼仁相比,眉眼要深得多,是她们那年夏天一起漫游西班牙拍的,说起来都快十年了。马蒂娜边上的万桑,精瘦,眼窝深陷,满脸青胡子值,当时和马蒂娜同居,有部小面包车,他们把她同她脑袋後面那长像挺帅的小伙子让也带上,窗尔薇那时刚上大学,让比她大两岁,据让说她是他第一个真正的情人,她宁愿相信,虽然让同她之前早就有过这样的经验,不用说,性经验。她给你看的另”本照片册里有马蒂娜死前一年的照片,嘴角垮下,已经像个过气了的女人。菌尔薇说,她人要比这照片上好看得多,有种成熟女人的诱惑力,那种忧郁的倦态。
  她很难说得清楚她同马蒂娜的感情,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可她有好几年同马蒂娜疏远了。那是从西班牙回来後,讨厌她,苗尔薇说地讨厌马蒂娜。她同让带的是帐篷,一天夜里下大雨,弄得很狼狈,没法睡了。是马蒂娜叫他们到车里去的,她同让先在车里前座上靠著睡。马蒂娜又要她到後边同她躺在一起,却同万桑做起爱来,弄得她很不自在,装做睡著了。随後不知怎麽的,马蒂娜又爬到前座去了,让万桑同她睡在”起,她迷迷糊糊的,外面又在下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听见马蒂娜同让做那事,万桑便把手也伸进她睡复里,她也就同万桑做了起来,当时雨打在车顶上一片沙飒声,似乎很占然。第二天他们住的旅店,是万桑要的个加床的房间,马蒂娜笑嘻嘻说把大床让给万桑和她,她没拒绝,让也不吭气。她第一次听见让做爱时喊叫,她也叫了。她啜吸男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生活就是这样,马蒂娜同万桑分手了,她也并不爱这男人。马蒂娜同让持续了多久她没有过问,但她再也不爱让了,不再管他的事,也有了别的男朋友。
  “你还要听吗?”她问你,带种嘲弄的神情。
  她又说她想知道的是马蒂娜在同她录音的时候,是不是就已打定主意自杀?又为甚麽不同她说?她如今并不怨恨她,那早就过去了,那种破灭感和刺激已不再令她晕旋,是马蒂娜的馊主意还是万桑设的圈套?可她就往里跳,并不怨恨谁,那迷醉和苦涩她都品尝过,负罪与快感,都超越於道德之外。她对马蒂娜的感情是无法说清楚的,而马蒂娜是她唯一可以倾吐的人。
  “这你们男人不懂,你们不可能懂,两个女人之间的感情,你不要误会了。”她说她不是同性恋,同马蒂娜之间从来没有过你们男人想像的那种事,她知道你想像的是甚麽。她也可以告诉你,她还是有些依恋马蒂娜,她理解她为甚麽自杀,她没有精神病,她家人偏要把她当精神病来治,为的是脸面,她母亲不能容许女儿成个贱婊子,但她不是婊子,从来也不是,她只是无人能理解,人不愿意去理解一个人!就是这样。
   
52
  “人民胜利了!”
  天安门城楼上就是这样宣告的。可胜利的不是人民还是党,党又粉碎了一个反党集团,在毛死後不到一个月把寡妇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门广场庆祝胜利,党水远正确!永远光荣!水远伟大!而水垂不朽的还是安详躺进水晶棺里由人民瞻仰的毛泽东。
  随著党的老干部平反复职提升的风潮,他保过的一些干部特别是王琦同志居然颇念旧情,把他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门外大栅栏那条狭窄的老街上,突然迎面碰到了当年一起造反的大李,军管期间隔离审查了两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神病院才放出来。大李也认出他来,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那手还挺有劲,对直望他,笑嘻嘻的。原机关里的人说大李疯了,见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後撞,他们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终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多看,寒暄几句,硬是抽手,赶紧走了。
  大年是铐上手铐正式逮捕的,在前军管会犯了“路线错误”撤走之後,由新来的军代表隔离审查,然後在大会上宣布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两条人命,老刘就是他伙同几个打手在机关大楼地下室里夜间严刑逼供,用有橡皮包里的电缆线把内脏打烂了,然後抬到楼上,从窗户里推下去,制造个自杀的现场。另一名用同样办法置死的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华侨,还电刑逼供,用变压器把电压降低,逼她对录音机供认是台湾的特务机构派遣来的,发展了哪些人,特务组织的上下级是谁,以便进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异己的干部。参与策划的前中校也同时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党黑帮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党中央的机构参与审理新的反党集团的专案。王琦提升了,但显出老态,显得更慈祥了。地军管时也被隔离审查,单独关在库房的一个小房间里半年多,房顶上一个一百瓦的灯泡日夜总亮,电灯的开关在门外,窗户从外面用硬壳纸钉死不透缝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要她一遍又一遍写材料,交代当年北平地下学生运动的情况,她说当时神经都错乱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人头朝下脚在上倒著旋转。她说她的情况就算是最好的,没有体罚,没有人身污辱,大概因为她老了,也许有她过去的一些老同志还在军队里任要职,有点关照。
  老干部们大都复职了,少数年岁大大如前党委书记吴涛,先平反恢复待遇,诸如工资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办理退休。可像老谭那样党外小小的副科长,历史又有污点,就一直在干校劳动,直到这干校也取消了,交回到当地政府又重新作为罪犯的劳改农场,老谭这才回到首都,又不够退休年龄,只好等待分配个别的甚麽工作。
  林离婚了,又结婚了,丈夫是个新任命的副部长,文革中前妻死了。
  他开始发表作品成了作家!离开了那机关。林请他去她的新家吃过饭,再婚的丈夫也在!同他谈起文学,说:「我们党经历的这场灾难真应该好好写一写,教育後代啊!”林在客厅里陪著,厨房里有个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国香水的,很可能是法国洒乃尔的最新香型,总归是名牌。
  他却还在办离婚。他妻子倩写信向作家协会告发他思想反动,可没有凭据。他解释说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离婚因而憎恨他的缘故。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积*下来要离婚的虽然没有要结婚的多,这现象也司空见惯。刚恢复作业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来不及处理,不想再制造新的麻烦!他这才终於解脱了这场婚姻。他向倩承认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毛主席的文革,他也有责任,可这对於丧失的青春也无法补偿,幸亏倩的父亲历史反革命加特务”案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从农村回到了老父身边。
  他收到过陆的一封信,信中说:「山上那许多好树都砍掉了,何在於这根朽木。”陆回绝了分给他的新设立的地区党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还说就此退休,要在山里盖楝房子养老。
  又过了一年,他有个去南方出差的机会,特地绕道去看望曾经庇护过他的这位恩人。他先到的县城,他老同学融还住在那草屋里。其间修敲过一回,可换过的稻草屋顶又该换了。融还添了个儿子,县城里计画生育管得没都市那麽严,户籍别一也都是老熟人!融好歹来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阵子小孩的户口还是给上了。融依然当他那农科技术员,他老婆也还在城关的合作社铺子里卖杂货,想调到家背後小街上的百货店,好就近照顾家里的两个小孩,给管事的干部送的礼不够,终於没办成。融的话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对的时间很长。
  从县城的班车来到那小镇,这种农村的公共汽车也还老样子,下车的没完上车的便一拥而上。车开走了,他没进小街,也没去学校,怕碰上熟人拖去吃饭甚麽的一时脱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来拖去还不得弄上一两天。他站在场上张望,看有没有个熟人好问问陆现今盖的屋在哪里。
  “哟——”木器生产合作社的一个後生嘴上叼的根烟卷,认出了他,过来了,握个手。他们早先民兵集训一起打过靶,也喝过酒侃过大山混得蛮熟,这会儿没准当上个小干部了,倒没拉他去家吃饭的意思,只说待会儿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不过寄居,人走茶凉,还就是个外乡人。
  他问明了陆的新屋在河那边山冲里的煤喜後山,过了河还有七八里地,且得走一阵。融告诉他说县里的干部都传闻陆发了疯,在山里盖了个茅庐,吃素炼丹行黄老之道,求长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层,陆的那些官复原职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们,都认为无疑是革命意志衰退,这又是他进山见到陆之後陆告诉他的。
  “不想再弄脏了我的手,这总可以吧,茅舍紫竹园,种菜读文章,不像你还年轻,我老啦,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陆对他这样说。
  陆住的当然并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来并不起眼的砖瓦房,不登上煤云後的山岗看不见。陆领了一笔老干部退休安置费,自己设计监工,当地农民盖的。屋内是青石板地面,卧室里有一块石板可以掀开,是个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边的小柴屋里,溪流那边便是松林。陆总算保全了自己,也还随时想到可能的暗算,这也是他毕生的经验吧?
  堂屋的墙脚嵌的是一块残碑,从山顶上的破庙废墟里叫农民抬来的,字迹残缺不全,大致可以读出建庙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参加了长毛造反,那大平天国也是企图在地上建立个乌托邦,内哄与残杀导至失败,之後出家在此。卧室里堆了不少书,有当时内部出版供党内高干参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乐将军回忆录》,也有线装的《本草纲要》,不知是那年间的版本,还有刚重新再版的古诗词。
  “想写点甚麽,题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志》,这题目怎弯.就不知能不能写出来,”陆说。
  他和陆都笑了,这份默契就是他同陆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陆庇护的缘故吧。
  “去弄几个菜来下酒!”
  陆例并非吃素,领他去煤矿的食堂。山岗下竖起的电动绞车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几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时候,竹棚子盖的大食堂里,矿工们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饭的窗口排队,陆进伙房去了。突然有个女声叫:“老师!”
  排在一身煤灰的汉子们当中一个转过身来的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来是他学生孙惠蓉!穿的农妇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娇美的模样却还未变,只不过脸盘和身上都变得浑圆了,那麽高兴迎上前来。
  “你怎麽在这里?”
  他也止不住惊宣口,刚要上前,陆从伙房里出来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听从了,也因为以前”直在陆的庇护下,也成了习惯。可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这姑娘一眼,那明显的慌张失措失望和屈辱尽在那双变得更加深黑的眼睛里,嘴微微开张,喃呐想要说甚麽,却没说出来,依然愣在排队拿碗的汉子们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这婊子跟谁都睡,弄得这矿上动刀子打架!一
  陆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他心还没平息下来,勉强跟上陆的脚步,就听陆说:
  “一到月初开支,这也更有两个钱就往她屋里去了,弄得村里的女人又骂又闹。这会在矿上看广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讲上两句,她就卖骚,人还以为你也沾过,脱不了身的—.”
  半个多小时後,陆摆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厨子来了,从带盖子的篮子里端出一盘盘还热的炒菜。他无心喝酒,深深後悔没站住同孙惠蓉说上话,可又能说甚麽呢?
  你同她般若两个世界,尽管你那世界也一样乾净不了,而她就在这煤坑里水远也不可能爬出来。她忘了同你隔开的距离,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当地人眼里那暗娼的身分,还把你当做老师,她并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压根儿也没再想过改变地的处境,刹时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时朦胧的锺情,欢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当头棒喝,这对她的伤害令你触痛,久久不能原谅你这软弱。
  夜里躺在陆的那有暗道的房里,听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阵阵掠过松林的风涛。他第二天一早过的河,赶到镇上搭早班车回了县城。
  你拍过孙惠蓉的照片,你帮她化的妆,抹过口红,那还是她到生产队落户之前,国庆节学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时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中同日伪匪军周旋的女英雄阿庆嫂,也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教学大纲中规定的,学生的音乐课都得学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还是仍在农民集体经营的那煤髻子当暗娼卖淫,就无从知道了。你离开这国家之後,当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时,这些照片也连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顺带没受了。
  你离开中国之前,你当年教过的另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时看望过你。你问起这陆书记,他说过世了。你问怎么会死的?病死得吧,他说也是听说。
  你後来做过一个梦,这镇子不是那样屋挨屋,簇拥在一条小街和几条小巷里,而是非常荒凉,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开。那学校在一个山岗上,门窗都敞开空荡荡的。你去找陆,他家也像个村舍,孤零零周围没有别的人家,门上挂的把铁锁。那是下午时分,斜阳照”澄黄的土墙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你不肯终生老死在那空荡荡的学校里。他们叫你看守这学校,没完没了改许多作业本子,你没有时间抬头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么也不清楚。你就站在土墙前,看著那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听见风声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过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
   
53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这位伟人,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故宫与前门的中线,人民英雄记念碑背後,用密集的钢筋水泥浇注据说可以防氢弹和九级地震刚落成的陵墓里。那水晶棺里,毛的头颅确实很大,显然也肿胀了,虽浓妆涂抹还是看得出来。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队列里,经过的时间只能两至三秒钟,心中的话尚来不及形成。
  他觉得有点话要对老人家说,当然不对水晶棺里作为人民领袖的尸体,而是对那个只套件浴衣的毛,至於是同哪位女友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游泳池里出来,这并不重要,一个如此伟大的领袖有诸多女友,也无可厚非。他只是想同脱下统帅的军装,除去领袖面具的这位老人家说:您作为一个人活得够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说极有个性,可说真是个超人,您主宰中国成功了,幽灵至今仍然笼罩十多亿中国人,影响之大甚至遍及世界,这也不必否认。您可以随意扼杀人,这就是他要说的,但不可以要一个人非说您的话不可,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毛的。
  他还想说,历史可以淡忘,而他当时不得不说毛规定的话,因此,他对毛的这种个人的憎恶却无法消除。之後,他对自己说,只要毛还作为领袖帝王上帝供奉的时候,那国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他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可以由另一个人征服的,除非这人自己认可。
  他最终要说的是,可以扼杀一个人,但一个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严不可以扼杀,人所以为人,就有这麽点自尊不可以泯灭。人尽管活得像条虫,但是否知道虫也有虫的尊严,虫在踩死捻死之前装死挣扎逃窜以求自救,而虫之为虫的尊严却踩不死。杀人如草芥,可曾见过草芥在刀下求饶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证明的是人除了性命还有尊严。如果无法维护做人的这点尊严,要不被杀又不自杀,倘若还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严是对於存在的意识,这便是脆弱的个人力量所在,要存在的意识泯灭了,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这些屁话,但他正是为这些屁话而支撑下来。如今,他终於能公然对毛说出这话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这话他也只能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说罢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从游泳池里出来的吧,个子很高,肚皮肥大,声音挺尖,有点像女声,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门城头那永不改变的巨幅油画像上那样,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宣口欢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特制的熊猫牌香菸,香味扑鼻。毛爱好味道浓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这一点他医生的回忆录总不至於胡编。
  “朋友,”毛说。毛有时对人称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女友,他当然不在此列。男人够得上毛也称作朋友的,国人中有林彪,後来说是外逃坠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党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飞机残骸的照片;外国人则有尼克松,毛同他侃侃而谈,一谈就三个小时,那时候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谈笑生风,尽管靠打的针药支撑,可连基辛格这样聪明的犹太人都很钦佩,虽然说不上崇拜。
  毛说朋友,肯定不是对他而言,可他还是不上前,想问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理想国?还是用来作个幌子?这问题问得不免天真,也因为还在当时,之後他是不会再问了。
  “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毛这话是文革初期给夫人江青的信中说的,那信显然也是写给全党的,未必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後来党居然作为清除当了寡妇的毛夫人的根据,向全民公布了。
  他当时宁愿想!毛既这麽说大抵还是信的,那么,老人家要缔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上的天国?如果不算地狱的话,这也是他当时想问的。
  “一个初级阶段,”毛说。
  那么您这高级阶段甚麽时候能到来呢?他恭恭敬敬请教。
  “七八年又来一次—”毛在给夫人的信中就这样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认真的演习。”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写道,“而且在七八年以後,还要有一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後还要有多次扫除。”写完,笑了,露出一口黑牙。据毛的医生的回忆录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从不用牙刷刷牙,毛晚年接见外国来宾的新闻影片中也相当明显。
  老人家真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把国人和世界上许多人都骗了,这也是他想说的话。
  毛皱了下眉头。
  他连忙说,您的敌人都败在您手下,您这一生可是百战百胜。
  “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甚麽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吧了。”党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机密的家信中就这麽写道。
  粉碎的不过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无恙,人们照样去您的纪念堂瞻仰您,这就是您伟大无可否认的证明,他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您老早年就写诗,还不能不说是一大文体家,霸气可是空前绝後,把国中的文人都灭了,这又是您伟大之处。他说他还能弄点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过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他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丁点猴气。
  老人家露出一丝笑意,像捏死条虫,把还剩多半截的菸捺灭了,那意思是要休息去了。
  毛躺在水晶棺里,盖的好像是党旗,他记不清了,总之党领导国家,毛又领导党,那国旗也大可不必盖了。在长长队列中,经过毛遗体前,当时他心中大致有这麽些还没这样成形的话。可他没敢多停留一步,走过时甚至都没敢回头再看一眼,生怕背後的人察觉他眼神中的异常。
  如今你从容写来,想对这主宰亿万人的帝王说的是,你因为渺小,心中的帝王便只能主宰一个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终於公然把这话说出,也就从毛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统治的时代,而你生当其时,也由不得你,这所谓的命运。
   
54
  你不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不把他人的阴影作为假想敌,走出阴影就是了,不再去制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虚空宁静之中,本来就赤条条一无牵挂来到这世界,也不用再带走甚麽,况且带也带不走,只恐惧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记得对死亡的惧怕从儿时起,那时怕死远超过今天,有一点小病便生怕是不治之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乱想,惊慌得不行,如今已经历过诸多病痛乃至於灭顶之灾,还活在这世上纯属桡幸,生命本来就是个奇迹,不可以言说,活著便是这奇迹的显现,一个有知觉的肉体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欢欣不就够了?还寻求甚麽?
  你对死亡恐惧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时候,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担心支撑不到缓过气来,如同在深渊中坠落,这种坠落感在儿时的梦中经常出现,令你惊醒盗汗,其实那时甚么毛病也没有,你母亲带你多次去医院检查过,如今则懒得去做体检,那怕医生叮嘱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过生命自有终结,终结时恐惧也同时消失,这恐惧倒恰恰是生命的体现,知觉与意识丧失之时,刹那间就终结了,不容再思考!也不会有甚麽意义,对意义的追求曾经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时的朋友当初就讨论过人生的终极意义,那时几乎还没怎么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尝遍,对意义的追索徒然无益只落得可笑,不如就感受这存在,对这存在且加以一番关照。
  你仿佛看见他在一片空虚中,稀微的光亮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站立在甚麽确定不移的土地上,却又像一根树桩,只是没有投影,天地之间的那地平线也消失掉了,或是又像雪地里一只鸟,左顾右盼,时而凝视似乎在沉思,而沉思甚麽并不清楚,不过是个姿态,一个多少有点美妙的姿态,存在就是姿态,尽可能适意,张开手臂,屈膝转身,回顾他的意识,或者说那姿态便是他的意识,便是意识中的你,从中便得到隐约的欢宣口。
  没有悲剧,喜剧或闹剧,那都是对人生的一种审美,因人因时困地而异,抒情也大底如此,此时的情感到彼时,感伤与可笑也可以互换,也不必再嘲弄!自嘲或自我清理似乎都已经够了,只是静静延续这生命的姿态,努力领略此时此刻的奥妙,得其山口在,在独处自我审视的时候,至於在他人眼中如何,都不再顾及。
  你不知还会做出甚么事情来,又还有甚麽可做,都不用刻意,想做便做,成则可不成则罢,而做与不做都不必执著,此刻觉得饿了渴了,便去吃喝,当然也照样会有观点看法倾向乃至愤怒,尚未到愤怒都没力气的年纪,出口然也还会有所义愤,不过没那么大的激情,可七情六欲依然还有,就由它有去,但再没有悔恨,也因为悔恨既徒劳且不说损伤自己。
  你只看重生命,对生命还有点未了之情,留给自己一点兴趣,有待发现与惊讶,也只有生命才值得感叹,难道不是这样?
   
55
  有一天黄昏时分经过鼓搂,他下车正要进一家小吃铺子,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一个女人站住,望著他想笑又没笑,咬了一下嘴唇。
  “萧萧?”他有点拿不准。
  萧萧笑了,不很自然。
  “真对不起,”他一时不知说甚么好,“想不到……”
  “都认不出来了吧?”
  “长结实了……”他记得的是那少女纤细的身体,一对小奶。
  “成个农村娘们了一.”这女人话里带刺。
  “不,健壮多了!”他赶紧找补。
  “不就是个公社社员阻,可不是一朵向阳花了,已经谢啦!”
  萧萧变得很尖刻,影射的是一首对党的颂歌,把社员喻为向著太阳转的葵花。他换个话题:“回城了?”
  “在跑户口,我是藉我妈有病需要照顾回来的!我家就我一个独女,来办回城的手续,户口还没上得了呢。”
  “你家还在老地方?”
  “那屋还能拆了?我爸过世了,我妈从干校回来啦。”
  萧萧家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好说:“我去过你家那胡同,找过你……一
  这说的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上我家去坐坐?”
  “好。”他顺口答应,却并非有这意思。当年他曾骑车穿过那胡同许多次,就希望能再碰上,这他没说!只含糊道,「可不知你家门牌号…:.”
  “我也没告诉你。”萧萧居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没忘记那个冬夜,她天没亮走的。
  “我早不住在原来的那屋了,也去农村将近六年,现在住的是机关里的集体宿舍。”
  这不过是一个解释,而萧萧没有说是不是也找过他。他推车同萧萧默默走了一程。进了个巷口,这胡同他骑车转过许多趟,从这头到那端,拐进个别的巷子绕一圈,再从这胡同那头转回来,巷子两边的院门二都留意过!心想也许能碰上,可他连萧萧姓甚麽都不知道,也无法打听,这想必是她的小名,她同学或许家里人这么叫的。这胡同走起来还挺长。
  萧萧上前进了个院门,一个大杂院,大门里左手的一个小门上挂了把锁,房门边搁个煤炉。她拿钥匙开了房门,屋里除了”张被子叠起来的大床,到处零乱不堪。萧萧匆匆把靠椅上的衣物拾起,扔到床上。
  “你妈呢?”他在靠椅上坐下,座垫的弹簧直响。
  “住医院了。”
  “甚麽病?”
  “乳腺癌,已经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希望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我把户口上上。”
  这话说得他也不好再问了。
  “要茶吗?”
  “不用,谢谢。”他总得找点话说,“怎麽样?讲讲你,你自己的事——”
  “讲甚麽?有甚么好讲的?”萧萧就站在他面前,问。
  “农村呀,这些年?”
  “你不也在农村待过,你不知道?”
  他有点後悔跟她来。这壅塞的屋里乱糟糟,也败坏心中令他怜惜的那少女的印象。萧萧在床沿坐下,眉心打个结,望著他。他不知该同她再说些甚麽。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得。他想起她左奶,不,他左手那便是她右奶上嫩红的伤疤。
  “可你真笨。”
  这刺痛地,立刻想问问那伤疤的事好回击,却问了句“为甚麽?”
  “是你不要的……”萧萧说得很平静,低下头。
  “可你那时还是个中学生!”他辩解道。
  “早就是农村娘们啦,下去不多久,还不到年把.二….乡里人才不管这些!”
  “可以上告——”
  “告谁去?”
  “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以为……”
  “以为甚麽?”
  “以为,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处女.…:”他回想当时,这样以为才没敢坏她。
  “你怕甚麽?怕的是我……你就是个暴种!我知道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不会有好下场,是我夜里送上门去的,可你不敢要!”
  “怕背上包袱。”你不得不承认。
  “我才没告诉你我父母的事。”
  “可我猜得到。现在也晚了,怎麽说呢……”他说,“我结婚啦!”
  “当然晚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个破鞋,两次流产,两个我不要的杂种—.”
  “你避孕呀!”他也得用话刺伤地。
  “哼,”她冷笑一声!“农村人不备套子的。谁叫我命不好,没好娘老子,也没个後台,总不能”辈子在村里这样下去。”
  “你还年轻,别这么自暴自弃……”
  “我当然还得活,这不用你来教育我,我受够了教育!”她笑,真笑,双手撑住床沿,肩膀抖动。
  他陪她笑,眼睛湿润了。萧萧却打住了,他突然从她脸上似乎看到了早先那女孩的柔弱,但一闪现便过去了。
  “你不想吃点甚麽?只有挂面,你不是也给我下的挂面吗?”
  “是你做的,”他提醒她。
  萧萧到搁在门外的媒炉边下面去,把房门带上了。他端详这乱糟糟的屋里和扔在床上的衣服,也有换下脏了待洗的内裤。他需要毁掉那个像梦一样令他怜惜的印象,需要放纵一下,需要把这女人当作拣来的贱货,乡里人都弄的一个婊子。
  萧萧把下好的面端到桌上,囫弄开桌上的粮本钥匙和一些小零碎,他从背後抱住她,手就按在她胸脯上,手背上挨了一巴掌,也不是真打。
  “坐下吃吧!”
  萧萧并不气恼,也不动情,她同男人的关系大概就如此,习以为常了。吃面时萧萧低头没说话,他想她明白他想的最甚麽,不需要再说,这已经没有甚麽障碍了。
  萧萧很快吃完了,把碗筷一推,昂头那麽凯凯看著他。
  一我是不是应该走了?”他问,这又是他虚伪之处。
  “你看著办吧。”萧萧说得很平淡,依然没改变姿态。
  他便起身到她身边,捧住她头,要亲她,萧萧头扭过去,低下没让他吻。他手从衣领口伸进去,捏住了这女人变得肥大的奶。
  “上床吧,”萧萧叹了口气说。
  他坐到床沿,看这女人把房门插上,吊在灰黄的旧报纸糊的顶棚下的电灯没熄灭,开关就在门边上。萧萧不理会他,迳自把衣服脱了。他一时诧异,竟没看见她奶的下方灯影里的伤疤。他解鞋带的时候,萧萧上床了,把棉被拉开,仰面躺下盖上。
  “你不是都结过婚了—.”这女人眼睁睁说。
  他没说甚麽,觉得受到侮辱,需要报复,报复甚麽却并不清楚,他猛的拉开被子,扑到女人身上,想到的是在那个路边生产队的仓库里另一个女孩的身体,郁积的暴力全倾泄在她体内……
  萧萧眼睛依然合上,说:“你放心吧,就是有了,也不用刮,我习惯性流产。”
  他查看这陌生的女人一身的皮肉,肉红的奶头和深棕的乳晕中点点乳突,都鼓涨涨的,乳房还白晰柔软,这才认出下方有那麽”条寸把长浅褐的伤痕。他没触动,仍然没问这由来。
  萧萧说她现在甚麽也不怕了,邻居要说甚麽说去。可他说他是个已婚的人,要居民委员会发现告到他单位里,他那离婚的事就吹了。他套上衣裤的时候,萧萧依然躺在床上,似乎在微笑,但嘴角垮下。
  “你还来吗?”萧萧问,又说,“我以前的同学都不见,特别寂寞。”
  他却再也没去过萧萧家,也避免经过鼓楼,怕再碰上她,不知说甚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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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他好不容易终於摘除了套在脸上的面具,这麽一张假面皮,一个按设定的格式大量成批生产的塑料模压套子,颇有点弹性,能撑能缩,套在脸上总也呈现为一张正确而正经的正面人物,可以用来扮演群众角色,诸如工人农民店员大学生和工职人员,或有知识的分子壁一一如教师编辑记者,带上听筒便是医生,摘下听筒换上眼镜便成了教授或是作家,眼镜诚然可戴可不戴,而这张面具却不能没有,扯掉这面皮的只能是小偷流氓之类的坏分子和人民公敌。这是一个最常用的面具,对人民普遍适用。而人民的领袖和领导以及人民的英雄则有更为夸张也更为坚硬的面具,大概是高密度聚乙烯做的,用槌子都施不烂。
  他把玩手上这面具,挤弄眉眼,拿不准还能不能还原一个人正常的表情,可他又不肯再戴上新的面具,诸如持不同政见者文化栀客预旨口家或暴发户。摘掉了面具的他不免有些尴尬,惶惶然不知所措,可他好歹摆脱了虚妄焦虑和不必要的矜持,既然没有领导,不受党或甚么组织的管辖,也没祖国,无所谓故乡,父母双亡,又没家室,了无牵挂,孓然一身,倒也轻松,想去哪里便去哪里,随风飘荡,只要人别来麻烦地,他自身的烦恼则自个儿解决,要自身的烦恼也放得下,就全然无所谓,都不在乎了。
  他不再把甚麽包袱背到肩上,也勾销了感情的债务,清算了他的以往,如果再爱再拥抱个女人,得人也喜欢,也接受他,否则至多在咖啡馆一同喝杯咖啡或啤酒,说说话,调调情,然後便各自走开。
  他所以还写,得他自己有这需要,这才写得充分自由,不把写作当作谋生的职业。他也不把笔作为武器,为甚麽而斗争,不负有所谓的使命感,所以还写,不如说是自我玩味,自言口自语,用以来倾听观察他自己,藉以体味这所剩无多生命的感受。
  他同以往唯一没割断的联系只是这语言,当然他也可以用别的语言来写,所以还不放弃这语言,只因为用来更方便,不必去查字典,但这方便的语言对他来说并不十分适用,他要去找寻他自己的语调,像听音乐一样倾听他的言说,又总觉得这诏言还大粗糙,没准有一天也得放弃掉,去诉诸更能传达感觉的材料。
  他羡慕的是一些演员有那麽灵巧的身体,特别是舞者,他很想也能用身体来自由表达,随意做个绊子,跌倒爬起来再跳,可年岁不饶人,弄不好伤筋折骨,舞可是跳不动了,只能在圭呈叩中折腾,语言口如此轻便倒还让他著迷,他就是个语弓口的杂耍者,已不可救药,还不能不说话,那怕独处也总自言口自语,这内心的声音成了对自身存在的确认,他已经习惯於把感受变成看星叩,否则便觉得不够尽性,这给他带来的快感如同做爱时呻吟,或是喊叫。
  他就坐在你面前,同你相望,在对面的镜子里哈哈大笑。
   
57
  此时此地在纽约,头一天零下十度还下雪,第二天一下子又转暖,满地肮脏的冰碴子,鞋都进水了,为这鬼天气得买双厚皮靴,你更喜欢巴黎温和的冬天。这里的华人还真多,走在街上,前後不时都可以听到北京话上海话山东话,还有那你劳改过的农场边上村里人说的河南土话,而且甚麽样的中国小吃都有,乃至於蟹黄汤包和刀削面,一个又一个中国城,不论是市中心的曼哈顿还是皇后区的法拉盛,如此中国,比中国还中国,华人纽约客在这里重建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故乡。
  你没故乡,也不必在美国做个华人的戏,要的是道道地地的西方演员。你希望找个特别美国的女演员做主角,首演之後才见到美女林姐,虽然她也有四分之*土耳其血统。你同她是在义大利的”个戏剧节认识的,你的戏演出後的那午夜晚餐,她到你们这桌上来,搂住你。
  你不是正人君子,不用装蒜,丁心想把你的欲望洒遍世界,叫满世界泥泞!这当然是番妄想,不免又有点忧伤,而你又知道这忧伤也掺了假,宜一实庆幸拣回了这条性命,生命此刻属於那个叫混蛋的你,也让那叫你混蛋的法妞分享,你就愿意给她,让她也湿淋淋你好品耆口
  那过去的一切已如此遥远,你满世界晃荡,并不真悲伤。你喜欢爵士,蓝调的随意,就像你弄那个戏。在道具仓库里找出来的一个旧画框,当中掉上一条模特儿的塑料大腿,写上个“甚麽”,这What写得颇为花俏,就算你的签名。你嘲弄这世界,也嘲弄嘲弄你M己,两相抵消才活得快活。你就愿意成为一首蓝调,像黑人歌手琼.哈特曼唱的那老调子:
  他们说坠落爱中
  真美妙
  如此美妙
  他们说坠落爱中
  可是美妙得没治啦……
  排练场里演员们说二位黑人歌手昨夜在高速公路上停下来修车被人枪杀了,当天的报纸还刊登了死者的照片,你虽然没听过他的歌即止不住也忧伤。
  你很难再去爱一个中国姑娘,你离开中国时把那小护士扔了,如今已不觉得有甚么内疚,也不再在内疚中过日子。
  柔和的月光,迷蒙的山坡,茅屋隐隐约约,收割完的稻田在山谷间展开,坡地上一条土路爬过谷仓门前,一首老得没牙的田园诗,你似乎看见了这么个梦境,也看见了那楝土屋大门关闭,你那女学生就在里面给强奸了,无人可以求援,也因为无可选择,她希望得到个招工指标,好不必去种自己的口粮,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她远在地球那边,早忘了还有你这麽个人,你徒然感叹,勾起的与其说是思念,还不如说是欲望。
  她说此刻没有欲望,她说想哭,眼泪还就刷刷流了下来。你说你充满欲望不可抑制。可她说她不愿成为替身,你要进入的并不是她,她也进不到你心里,你非常遥远。你说你就在她身边,只因为这夜和她同床!想刺激她才讲这么个故事,可她说别拿她来发泄你心里的隐痛。你说想不到她这麽个法妞还这麽蠢,她说就是笨,有甚麽办法?你问她怎麽也不懂得雄性之恶?可她说这样躺在”起就很好了,她珍惜同你的关系,别让性欲弄脏了这美好的情感,就让她安安静静躺著,又说,她也可以很疯狂,要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就由他去了,只因为她爱你,不肯一下就败坏了同你的关系。你提醒她说过是个婊子。她说说过,也还是个你的小婊子,但不在此刻。你问得到甚麽时候?她说不知道,但会是你的小婊子,那时候你要甚麽她全都给,可你又没带套,她怕得病,别怨恨她!她说谁叫你事先不曾想到?这东西半夜里又哪里去找一.你实在要的话,就射在她身上,千万别在里面。你拥抱她,嗅她身体的气味,上下抚摸,你的精液,她的眼泪,分不清谁的汗水,统统抹在她小腹乳房和奶头上。你问她高兴不?她说你要做甚麽就做基麽,只是别问。她抱住你,让你贴紧她鼓胀胀的胸脯,说无论如何地爱你,这喃喃絮语和呼出的气息就在你耳边。
  拉开窗帘就又是一天了,你们随後在一家酒吧,坐在外面的大阳伞下,那是个星期天,下午的阳光金黄。她专门来看你的戏,还要赶回巴黎,六点钟是她男朋友的画展开幕式,她说要忠实於他,而她也爱你。而你满心欢喜,手伸进阳光里,说可以抓一把阳光在手掌上,让她试试,她便仰面笑了。持者来了!说对不起,早过了午餐时间,厨师下班了。那麽还有甚麽可吃的?只有火腿煎鸡蛋。就火腿煎鸡蛋!
  阳光金灿灿的不像是真的,你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发光。她说就像吸了毒。是的,同她在一起,你觉得周围一切都不真实,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又远又清晰。她说她也觉得特别特别快乐!
  你说你想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她说这会很美。你说是她给了你这些感受,帮助你把苦难变得美好,那一切曾经那麽沉重。她说过去之後苦难也会变得美好,你说她是一个道地的法国妞。一个女人!她说,是纠正又是肯定。你说还是一个女巫,她说大概就是,她就要你把痛苦发泄出来,你就变乖了。是的,你里外都非常清爽,像透透彻彻洗涤过一样。她说她就要这种感觉,你不觉得特别珍贵吗?你说这感觉是她给你的,她说她要的是你这人!而不是你的欲望。你说你可还想把她撕碎了,吞下去。那就没有了,她说,你难道不觉得可惜一.
  你送她到火车站,她勾住你手臂。你说你爱她,她说她也是。你说你非常爱她!她说她也一样。活还是值得的,你说,注意,你想唱歌啦!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跟她上车吧!你说晚上还有演出,你不能把演员们撂下不顾,多少还有这麽点责任。她说知道—别听她的,她就要这麽说说。车门关上了,列车起动的时候她做了三下口型,那唇型说我爱你。你也知道她不过这样说说而已,也如她所说还要对她男朋友保持忠实。而你真的爱她,也还会再爱上别的女人。
  你轻飘飘,飘荡而失去重量,在国与国,城市与城市,女人与女人之间悠游,并不想找个归宿,飘飘然只咀嚼玩味文字,像射出的精液一样留下点生命的痕迹。你一无所得,不再顾及身前生後事,既然这生命都是捡来的,又何必在乎?你仅仅活在这瞬间,像一片行将飘落的树叶,是乌柏白杨还是机树?总归是叶子早晚都得落下,还在风中飘动这时得尽可能自在,你还就是那不可避免败落的家族不可救药的浪子,要从祖宗妻室和记忆的系绊牵扯困扰焦虑中解脱,犹如音乐,像那首黑人的爵士:他们说坠落爱中这真美妙,如此美妙,可真是美妙得没治了…;.
  吊在破旧画框中那条有你签名叫甚麽的塑料大腿,由一位瘪嘴的老者拉线,歌声中在舞台上缓缓升起,庄严得像在升”面国旗。你那位舞者,一个日本姑娘,亭亭玉立在舞台前沿,也十分庄重,伸出双手献给观众一支折断的玫瑰,再灿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黑牙。这真美妙,如此美妙,可真美妙得没治啦!
  那革命的艺术和艺术的革命人都早已玩过,你再玩也玩不出甚麽新鲜,这世界就像一面展开的破旗。清晨,从普罗望斯开车往阿尔卑斯山去,迎面而来平坦坦的一片雾,你也没有形骸,没有分量,在嘲弄与自嘲中随风消溶.…:
  你就是一首忧伤的爵士,在女人的股掌中,那潮湿幽深的洞穴里,贪婪而不知憾足,还有甚麽可抱怨的,这只可怜的小鸟一.
  你是一只萨克管,随感受而呻吟,随感受而叫喊,啊,别了革命!你要觉得哭也痛快,就放声大哭,你不怕丢失甚麽,到无可丢失时你才自由,像一缕轻烟,大麻叶的清香混杂鱼腥草的气息,还有甚麽可顾虑的?还有甚麽畏惧?消失之时就消失了,消失在女人的丰满润泽的大腿间,这真叫美妙,这才透彻了解甚麽叫做生命,不必怜惜,不必节省,统统挥霍掉,这真美妙得没治啦—.
  风中柔韧的茅草,丹麦那北海岸海风道劲,起伏的沙丘上,一片茅草丛有一圈逆风而动,你以为是一对野天鹅,走近才见”对裸体男女,转身走开却听见他们在你背後嘻笑。荒凉的海滩外苍黑的海上,白浪翻滴,扑向纳粹占领时留下的生满海藻的混凝土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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