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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声音

_6 薛房(当代)
  男人抖了抖景义的褂子,又伸手掏了掏景义裤衩上的口袋,最后接过景义手里的十块钱,转身回了旅馆。
  景义把褂子铺在地上,又躺下睡觉了。天亮之后,景义提着褂子回到旅店,见对面的床铺已经腾空了。景义稍稍出了口气,又在旅店住了两天,再也没见着那个男人。
  第三天,景义又搬到一个条件好的旅馆里,定了一个单间。景义关了房门,脱掉大裤衩,里面还穿着一件小的。景义又把小的脱掉,在小裤衩的前裆里缝着一个布袋。景义用剪刀拆开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在油纸里拿出十几块钱。景义把剩下的钱包进油纸里,又缝上了布袋,再次把小裤衩穿在里面。之后,景义到供销部买了两条香烟,用报纸包好,拿着去了缸厂的销售部门。
  十
  景义进了负责人的办公室,见只有负责人自己在里面,另外还有张床铺。景义又把急需回家的情况向负责人讲述了一遍,希望厂里能尽早发货。
  那人看见了景义手里的纸包,十分热情地给景义泡了杯茶。景义则走到床铺前,把烟塞在了枕头底下。那人转身把茶杯递给景义时,正好看在眼里,却把头扭开了。景义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茶杯,喝了半杯之后,就告辞了。临走之前,负责人让景义两天后再来一趟。
  两天后,景义又找到负责人。负责人说:“老高,你来得正是时候,昨天厂里刚有一批货下线,我知道你有急事等着回去,就向厂里说明了情况。好说歹说,把别人的货往后推了推,先把你的数目凑齐了。你跟着我验货去,如果满意,厂里就派人把货给你送回去。”
  景义说:“好好好,那多谢你了!”
  负责人说:“不客气,谁也不容易,你也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是费了老些劲才让厂里同意的。”
  景义跟着验了货,质量让他很满意,就签了单子,付了现金。
  第二天拂晓,景义就押着大缸连同塑料布一并回了山东曲阜,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景义一行人才回到村里
  。生产队立即组织人卸货、验货,景义没等卸完就回家了。世欣很惊讶地开了门,问:“玉泉哥不是说你得一个月才回来啊!怎么半个月不到就回来了?这几天可把俺娘几个担心死了!货都买回来了?”
  景义说:“先让高峰给咱爹娘说一声去,就说我回来了。嗯,厂里提前发货了,我就早回来了。”
  没一会儿,玉泉从外面跑进来了,问:“景义,怎么样?回来了!路上还顺当吧?我知道你到家了,我接着就来了。听说货也不孬。”
  景义背着世欣给玉泉使了个眼色,说:“顺当,货也不孬!”
  玉泉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这几天老是记挂着你呢!你大嫂也怨我不该先回来了!”
  景义说:“没事,给俺大嫂说我回来了,让她放心就是了。对了,添了个什么?”
  玉泉笑着说:“是个带把儿的!哈哈!”
  景义说:“不孬,怪不得你在外边急得慌啊,想儿啦!”
  第二天,景义和玉泉一起去公社上交账单。在回来的路上,玉泉询问了自己走后的事情,景义简要地说了一遍。
  玉泉佩服道:“二兄弟,你真不简单啊!要是换了我或者别人,让那人一吓,就得把钱给他了。嗨,这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给世欣说外边的事啊?”
  景义说:“我要是说了,以后我就出不去了。我要是一出去,他们在家里还不得挂牵死啊!再说只要在外边心细点儿,也没什么事!”
  玉泉说:“我这一次回来,再也不敢出去了。就在家里赚点儿工分拉倒,这事儿我干不了!我本来寻思,这还不简单啊!就是付钱买货的事,这回我可真长见识了。”
  景义说:“我以后还得出去!吃外边的,省家里的。再说也比在家里挣的工分多。家里三个孩子,我的事儿还不少哩!我以后出去,你可别说外面的事儿,给俺大嫂也别说。要是让世欣知道了,就挂牵了。”
  玉泉说:“这我知道,那你以后出去也得多小心。哎呀,二兄弟,我算是服你了,你要是有个好文凭,咱这个小地方就容不下你了。”
  
第十二章 冷暖自知 第十一节至十二节
更新时间2013-1-29 17:05:10 字数:6595
 十一
    十天后,村里分到了十口大缸和一百米塑料布。没多久,就到了麦季,各生产队开始忙着收割小麦。村南面的麦场归景义负责,景义组织了一批人,轮班检查。
    一天晚上,景义从麦场回来,吃完饭之后便倚坐在树下歇息。刚要瞌睡,就听见有人跑进家来,景义睁眼一瞧是本队的孙洪原。
    孙洪原喊道:“二兄弟,俺爹快不行了!你得过去帮帮忙去。”
    景义赶忙穿上鞋,跟着孙洪原跑了出去。在路上,景义问:“俺大爷身子好着哩,怎么就不行了?”
    洪原说:“谁知道啊!早上泡了碗干粮吃了,还赶着牲口到场里轧麦子去哩;中午在场里吃的饭,你也在那里,那时候也没事;下午回来得晚,刚吃完两碗干粮和一把萝卜干儿,他就说心里闹腾。往床上一躺,俺再喊他,他就不答应了。现在光喘气了!”
    景义随洪原跑进家中,见里面乱哄哄的全是人,景仁正在主事。景义挤到床前,看见孙保全躺在床上,闭着眼,一个劲儿地喘粗气,鞋上还沾着麦场的干土末。景义摸了摸保全的脉搏,对洪原兄弟几个说:“看来是不行了,家里有寿衣吗?有的话赶快给换上!”
    洪原说:“家里没准备,他身子不孬,没寻思这事儿。”
    景仁说:“那赶快到东关买去吧!”
    洪原说:“二兄弟,要不你跟着我去城里买吧!”
    这时,天已经黑透,月亮还没升起来。景义跟着洪原出了家门,匆忙往城区赶。到了曲阜老城的西门,洪原说:“二兄弟,咱俩别进城了,从城北绕到城东去吧!”
    景义说:“那不饶远路了?直接从城里穿过去多快啊!家里还有事儿等着咱俩哩!”
    洪原说:“噢!嗯,那就从城里走!”
    十点多的老城里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也没有多少光亮,到处黑漆漆的,显得格外阴森。两人走在孔庙西墙外的半壁街上,听见高墙里面的古树上或是阁楼上,有几只大鸟偶尔拍打几下翅膀,或者嘎嘎地叫几声。
    洪原说:“二兄弟,我为什么让你陪着我来买寿衣,你知道吧?”
    景义说:“不知道。”
    洪原快走两步,靠上景义,两人并排走着。洪原说:“咱走城里,这一路又过孔庙,又过城隍庙的,都听以前老人们说这地方有点儿紧!要是白天就没事,晚上的话,我就是绕远路也不走这里!”
    景义不屑地说:“哪有这些事啊,我就不信这个,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洪原说:“也有可能是自己吓唬自己,反正我是不敢走这里。因为么呢?我那时候不到二十岁吧!有一回,我送俺二姐回她婆婆家,就在城东里。从她家喝酒喝晚了,俺二姐让我在那里住下。我那时候又年轻,又喝了点儿酒,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说,‘我要是住下了,家里人不知道,还得挂牵我,我走着回家也没什么事。再说咱身上找不出半个钱来,也没人短咱的路。’临出门的时候,她老婆婆说不让我走城里面,让我绕道走。我也知道她的意思,不知道是喝晕了还是怎么的,晃晃悠悠就走到城里来了。那天也和这时候一样,没什么人。我走到城隍庙前边,里面的长明灯还亮着哩,那点儿小灯光照的庙里面的那些泥胎恍恍惚惚的,我当时就觉着头顶上和后脊梁上出汗。我也没当回事,过了城隍庙,又到了孔庙边上,墙又高里面那些老柏树把月亮都给挡上了。我在孔庙北墙那里走着,就听见后边有动静,我寻思是短路的,猛往后一扭头,什么也没有!又往前走,还是觉着后面有东西,我转过身子,蹲下看了看,寻思可能墙根儿上有狗洞什么的,可能有个猫啊狗啊的,但是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当时就受不了了,就觉着头皮发麻,脚底下越走越快,也不知道迈哪个脚了,后来‘呱呱’的一口气跑到城西门外头。城门外边没什么遮挡,月亮光就照到地上了,心里就觉着好多了。回到家睡觉的时候才看见棉袄都汗湿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走这里了。要不我刚才想让咱从城北绕到东关去啊!我就只胆怯走这条路,你看我这么一说,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头皮还发紧哩!”
    景义笑了一声,说:“大哥,你这是吓唬自己哩!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没见过那东西;要是见着了,我也不怕,和那东西干一架,它也不一定干得过我。”洪原说:“我也知道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这么个影子。”景义说:“你只管大胆地朝前走,没事!你越寻思越不行,这东西啊······”
    洪原退到景义身后,拉了一下景义的胳膊,说:“二兄弟,别说了,快到了!”
    景义大踏步挺着胸走过城隍庙,洪原又快步走到景义身前,景义却故意放慢了脚步。
    两人走出五十米之外,洪原才开口说:“可算过来了,现在还好点儿!那些泥胎让红卫兵给砸坏了,那里就是个空庙了,心里不觉着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景义说:“大哥,我没事,我这个性格就是好强。我做梦也是这样,要是梦见个什么老虎豺狼或者是歹人,我都和那些东西干一场,那次都是我把那些东西弄死,都砸得血烂!”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没多久就出了城东门,到了东关寿衣铺。寿衣铺整夜不关门,门口点着一盏小电灯,昏黄昏黄的,等待着丧家的登门。洪原买了寿衣和其他物什,又和景义进了城东门。两人过了城隍庙,又绕过孔庙的北墙和西墙,向城西门走去。
    两人刚出西门,此时约摸有十一点多,月亮也出来了,照得地面蒙蒙亮。景义不经意间一扭头,好像看见一个影子飘进了西城门,穿着打扮、高矮胖瘦都像孙保全。
    景义心说:“怎么他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景义转身往城里望了望,影影幢幢好像有点儿孙保全的意思。
    景义想:“我到底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接着迈开大步又朝西门里走去。
    洪原听着景义的脚步突然远了,转身一看,发现景义已经进城了。洪原轻声喊了一句:“二兄弟!你掉东西啦?”
    景义听见了洪原的声音,但那东西就飘在自己前面,怕自己一出声再惊跑了它,就没有搭理洪原,只是朝前赶。洪原见景义没理会,也只好反身往城里追。景义越走越快,后来就跑了起来,但一直无法赶上前面的那东西。那东西绕过孔庙,朝城隍庙方向去了。景义也追到了城隍庙,走进庙堂,见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砸坏了的供桌和碎土坯。景义走出庙门,洪原也正好赶到。
    洪原紧张地问:“二兄弟,你跑啥来?”
    景义说:“可能是看花眼了,我刚才在城门口好像看见你家的大爷了。我追到这里,也没看见什么。”
    洪原说:“难不成俺爹不行了!以前老人都说人死了就来城隍这里报到。”
    十二点多,两人回到洪原家,见院中已经搭起了灵棚。洪原哭着问家里人,家里人说保全在十一点多就咽气了。
    洪原和几个兄弟忙着给父亲擦洗身体,又给尸身穿寿衣。尸身好像有些僵硬了,洪原兄弟几个忙得一声汗,也没能给它穿好寿衣。
    景仁在一旁说:“穿衣裳的时候,喊着点儿称呼,可能好穿点儿!”
    兄弟几个一口一个爹,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也好歹给尸身穿戴整齐了。忙客们也都渐渐散去,景仁兄弟俩一同出了洪原的家门。在路上,景仁说了一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庄稼人还是死在庄稼事上!”
    保全的丧事,没有隆重操办,三天就轻松了事了。景义对那天晚上的所见也没有记挂在心;人们也仿佛忘记了孙保全的离开,仍然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麦季劳作,接着又忙着栽种地瓜。
    十二
    转眼到了秋天,地瓜就要成熟了,各生产队又组织人连夜看守,防止有人偷盗地瓜。
    景义白天在会计室干活,晚上又报名参加了看守队。多半个月过去了,整个村里没有发生偷盗事件,人们也放松不少。另外,秋夜的气温低了不少,有人就和景义商量:“二哥,我看着没什么事了,咱也不用这么些人都在外边耗着。咱偶尔有一天回家睡觉,咱不说,别人也不知道,应该也没有偷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景义经不住劝说,就同意当晚回家。几个人在地瓜田留守到十一点半,就各自回家了。
    景义在家中睡到十二点半,因为心中有事,不知不觉地醒了,以为还在地瓜田的窝棚里,就在床头乱摸手电,忽然碰到了墙壁,才恍然记起是在家中。景义心里想:“可别就在俺几个走了之后,有人再去偷地瓜,那就麻烦大了。受罚不要紧,队里的地瓜就不够吃了!”越想越担心,越担心就越清醒,景义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很危险,就立即起身穿了衣裳,给世欣交代一声后,提着木棍拿着手电去了村西面的地瓜田。
    当晚的月亮还算亮堂,景义还没到田边,就看见里面有一团黑影,景义小声说:“看来还真有来偷的!难不成是外边的野狗,管你什么东西,我非逮住你!”
    景义没有开手电,握着木棍,悄悄地朝黑影后面走去,离黑影还有两米的时候,景义大喝一声:“干么哩!”那黑影“哎呀”一声,吓得扑在地上。景义打开手电一照,原来是个人。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本队里的破落户张二。
    张二兄弟两人,他排行第二,他大哥当年被鬼子杀了,只剩他和老母亲。张二生性懒散,不务正业,日子紧了,手就有些不干净,他娘为此也没少打他、骂他。因为家境贫寒,再加上他的品行,虽然年轻时一表人才,但却没有家室。过了三十岁,他觉得生活无望,更加放纵,家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张二以前有几个朋友,没事就聚在一起。过了不惑之年没多久,张二就被关进了劳改所。他娘那期间倒省了不少心,邻居们也偶尔帮他娘干些农活,队里也稍加照顾。
    张二在劳改所呆了五年出来后,继续和老母亲相依为命。没多久,特殊时期爆发,小红卫兵团结起来造反。有几个小青年之前受过张二等人的欺负,就把张二揪出来批斗了一个月,后来又拉到镇上游行了两天。张二的朋友害怕受到牵连,也都和他断绝了来往。
    六零年代末,张二几乎成了公社里任人欺负、人人唾弃的对象,他自己也觉得抬不起头来。后来政策松了,张二也跟着生产队干活,队里也按工分给他家分发物品,张二和村里的关系渐渐正常起来,但人们好像都不再记得他的原名了,都沿用了以前人人可叫的“张二”,张二对此也习惯了,他觉得反正自己姓张,又排行第二。后来人们就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景义用手电照了照惊慌失措的张二,见他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鲜地瓜。
    景义也有些心生怜悯,顿了一会儿,说:“张二哥,你这个样子,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往后可要下力气了,不能哪个月都是开头吃稠的,最后吃稀的啦!”
    张二吃力地看了看,见只有景义一人,也慢慢地稳定了心神,坐在了地上,说:“二兄弟,我是真没吃的了,俺娘俩喝了好几天稀汤了。实在受不了了,我才到地里挖块地瓜,我真没挖多少,就这三个,我以后保证不来了,你可别给队里说了。二兄弟,我求求你!”
    景义沉默了一会儿,说:“张二哥,这事我就不给队里说了,今天就咱俩知道。你赶快到地里再挖几个,赶紧走。过几天队里就要开始收了,到时候也得分给你,这几天你先和俺大娘凑活着吃点儿。别在一个地方挖!”
    张二愣了一下,又赶紧在地里掏了几个。景义跟在后面,把挖的坑埋了,又扯上地瓜秧。张二挖了大约五斤,用褂子包起来,说:“二兄弟,我先走了!”
    景义皱着眉说:“嗯,别再来了!”张二一路小跑消失在月色里。景义叹了口气,又拿着手电在田里转了半小时,最后就在窝棚中睡下了。天亮之后,景义看了看,确实没有挖过的痕迹,才拿着东西回家。当天景义决定看守队仍要整夜看守。
    一星期后,生产队开始组织收挖地瓜,三天才完工。第四天,队里负责人在空地上用大称称斤,给各家分发地瓜。张二也领到了他家应得的分量,虽然不如其他人家的多,但当年产量高,也足够他家食用。
    在队里分完地瓜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多,景义一家正准备睡觉,就听见轻微的敲门声,景义开了门,见张二提着一个编织袋子站在门外。景义把张二请进屋,二人坐下。
    张二接过景义的烟,说:“二兄弟,那天晚上的事多亏了你!那几斤地瓜我拿家去,和俺娘凑活了这几天。俺娘一直说让我来谢谢你。”
    景义说:“过去的事不用提了。”
    张二说:“你听我说,要是换了别人,把我告到队里,我又得受处分,这个事我心里有数。俺娘知道这是我偷来的,也说了我一顿。但我要是不干的话,俺娘就得饿肚子。俺娘让我来谢谢你,非让我拿来这些地瓜,说么也得让你留下,多亏你帮忙了。”
    景义说:“别说了!你今天既然来了,我也给你说清楚这个事。那天晚上我是看在你家俺大娘的面子上,要是没俺大娘,我非把你交到队里。所以你不用谢我,我也没帮你什么忙。再说,那几斤地瓜也不是我的,是咱整个生产队的,你不用给我;给我,我也不要。这个事儿,你回去给俺大娘说清楚。”
    张二吐了口烟,点点头说:“嗯,我回去告诉她!还有一点我还没说,要是我光来给你送这些地瓜,我绝对不来,我来这里还有点儿话说。我这个人一辈子过了大半,没干什么好事,害得俺娘也跟着我受苦。以前我还和我那几个伙计整天在一块儿混荡,我当时觉着大家都是兄弟,什么事我也不在乎。直到我蹲了劳改,出来之后,那几个人就不和我处了,那我也没觉得怎么着。我想着你们要是觉得我可以,咱就是兄弟,不行就散。到了我挨批斗,他们那几个人也争着和我划清界限,我当时也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他们一个个的批斗我,就连他们那几个人的孩子也批斗我,我当时真是心死了!我张二对别人不怎么样,但对他们几个,我敢摸着良心说我对得住他们。”
    景义一摆手,说:“张二哥,你先别说了。你听我说,咱公社后来批斗你,你没想想为什么批斗你?我在这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以前可没在咱村里干什么好事。我当时是这句话,现在还是这句话,就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批你,你也不亏。当然,他们几个昧良心反过来再批你,这是他们不道德的地方。”
    张二说:“是,这我也明白。从那次被批之后,我就想过。我确实没干什么好事,也活该。就是连俺娘也跟着受拖累,我心里过意不去。她老人家有什么错?早晨扫大街,晚上糊纸盒,交公。”
    景义说:“总的来说,还是你把你娘拖累了!”
    张二说:“是,我从那之后,我就觉着我不是个东西。慢慢的,别人也看不起我了,我觉着活得没劲,要不是得给俺娘养老送终,我是不愿意活了!”
    景义说:“你是想死去啊!我给你说,从这点来看,你就不像个男爷们儿!你受人家的气,你就不想活了,那是没本事的娘们儿才干的事哩!男爷们儿得能屈能伸,就像戏里的韩信一样。”
    张二说:“这我都懂,唉,我还是说我的。我这次来,不光是来谢你那些地瓜的,是谢你还把我当个人看!那天你喊了我一声‘张二哥’,你知道我心里是个啥滋味儿吧!我之前还寻思,‘完了,这回我又得受处分。’没想到你还喊我一声‘张二哥’。景义,你知道吧!就连咱村里的小孩子见了我,都指着我叫‘张二’,我心里是个啥感觉!我么也不能说,现在好不容易没事了,我是能忍就忍。队里有什么重活,让我干,我就干;我还得高高兴兴的干。队里分东西,我排在最后,领别人不愿意要的;我还得高高兴兴的领。你说我是个啥心情!但你,景义,我真服你!你批斗我,批得对,因为你说的那些我承认,我心服。可是,你批归批,批完你还把我当个人看,你还喊我声哥。那天晚上,我把地瓜往地上一放,给俺娘说了地里的事,俺娘都感激地掉泪!后来我躺床上,就给我自己说,‘张二,你以后可以对不起别人,就是一定得对得起高景义。’”
    景义说:“你不用这么说,我还是那话。往后,大娘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她一辈子没跟着你享多少福,你可得挣点儿气,好好干,也让她享几年福!别让她跟着不正干的儿受罪!”
    张二说:“是,是。”景义说:“行了,天不早了,你提着地瓜回去吧!”张二有些为难,窘在地上。
    景义说:“拿回去!”张二叹了口气,提起袋子。
    景义把张二送出门外,轻声说:“回去告诉俺大娘,那事都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再给她说,我问她好了!”张二满怀感激地背着地瓜回家了。
    
第十三章 因蔓不断 第一节至第三节
更新时间2013-2-1 17:11:38 字数:5118
 第十三章因蔓不断一
  没多久,天渐渐凉得厉害,而且有雾的日子也多起来了。景义的母亲高徐氏,每天都早早地起来,等收拾完院落,就会到外面转转,顺便看看几个孙子,最后再回家和儒俊一起吃饭。
  一天上午十点多,在经过村南的水塘时,高徐氏看见水塘里漂着一个黑色包袱,但又觉得不怎么像包袱。她走到塘边,模模糊糊地看见包袱下面还有东西。她揉揉眼睛,又换了地方仔细往水塘里看,猛地发现是一个小孩子漂在水里,先前看到的包袱,正是孩子的胸脯。
  高徐氏慌忙向村里呼救。村人听见喊声,都跑到塘边,几个男人把上衣一脱,都跳进了水里。
  小孩子被拖到岸边,是队里老张的三孙子,刚过五岁,不知怎么就掉到水塘里了。孩子被放在平地上,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手脚被水泡的肿起来。人们有的压胸脯,有的掐人中,但孩子始终没有反应。高徐氏用头巾盖住孩子的身子,用手搓着孩子的脸。
  没多久,老张一家人就跑来了。孩子的爹一把抱起孩子,癫狂地摇晃着怀里的尸体。孩子的娘跑在最后面,哭喊着孩子的乳名。当她跑到近前,见到孩子的尸体,“扑腾”一声倒在地上,边哭边用手捶打着胸口。高徐氏扶起了痛哭的妇人,妇人就扑在高徐氏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队长来了之后,和老张等人稍作商量。老张说:“还是按老辈人的规矩,没长大的孩子不办丧事!剩下的队长看着办就是了。”
  队长立即找人在张家坟周围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个深坑,把孩子用草席卷上,放在坑里。孩子的爹又拿来孩子生前的衣物,放进坑里。孩子的娘倒在坑边,不愿意离开,也不准别人填坑。队长吩咐张家的几个男人,把她强行拖回家里,其他人便匆匆把孩子的尸身填埋了。之后,一家人在坟堆前摆好供品,草草地祭奠了一番。一天之内,一个生命的从无到有;又是一天之内,一个生命的从有到无,来去都是如此匆匆。
  孩子的死,对高徐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晚饭过后,高徐氏拿着针线筐,要给儒俊缝补衣袖。手里穿好针线,又在筐里找针线,找了一阵子才发现捏在手里。
  高徐氏给儒俊缝补好衣服,放下针线筐,忽然觉着怀里凉凉的,就像抱着一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死孩子。高徐氏愣坐在凳子上,儒俊叫她,她也没反应,儒俊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高徐氏抬起头问:“你拍我干什么?”
  儒俊问:“你愣什么哩?”
  高徐氏说:“我怎么觉着怀里冰凉啊,就像抱着老张的孙子一样。”
  儒俊说:“你是受凉了吧!”
  高徐氏忽地站起来,说:“咱孩子们呢?”
  儒俊说:“都在家里呢!你听,高昆兄弟俩不是还在后院说话哩!”
  高徐氏紧张地问:“那高峰兄弟们呢?”
  儒俊说:“在南边院子里啊!”高徐氏迈着小脚出了屋门,说:“我看看他们去!”
  高徐氏敲了敲景义家的大门。景义开了门,问:“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高徐氏问:“高峰他们几个呢?”
  景义说:“高峰还学着习哩,高冰、高敬睡觉了,找他们有事啊!”
  高徐氏说:“我就是来看看他们。”
  景义说:“那家来坐坐吧!”
  高徐氏随着景义进了堂屋,到东间和世欣说了句话,见高敬正睡在床上,接着又去了西间,高峰站起来和她打了招呼。高徐氏怜爱地摸了摸高峰的头,又看了看床上的高冰,转身对景义说:“往后要看好他们兄弟几个!你看老张的孙子才多大啊,就这么没了!可得照顾好他们!”
  景义说:“嗯,我知道!”
  高徐氏说:“可别让他们到水塘边上去玩,弄不好光出事!”
  景义应了一声。
  高徐氏说:“你三兄弟那年小的时候,就掉到里面了,差点儿就没命了,亏了让人家就上来。那次可把我吓坏了!”又转身对高峰说:“高峰,你和你兄弟们也别去塘边玩儿。你当哥哥的,看好好兄弟们!”
  高峰说:“我知道!”
  高徐氏又把高峰桌上的洋油灯调亮,说:“把灯弄亮点儿,要不就用点灯,别把眼用坏了!”
  高峰点了点头。高徐氏这才放下心来,回家休息了。
  二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春节过后,春天真的来了,人们的精神也跟着复苏,但高徐氏的精神状态却大不如以前。
  起初,高家人不甚在意。春天就要过去了,高家人发现高徐氏和以前相比不爱说话了,偶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出神。人们感觉她真的老了,也都不再让她操持家务,要她多休息。但高徐氏仍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并且每晚都要到儿子家看看孙子。高峰兄弟几个也都抽时间陪着她,聊些她感兴趣的事。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高峰吃过饭就去了儒俊家。儒俊外出干活了,高徐氏独自坐在院中的一把小椅子上晒太阳,高峰进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旁。祖孙两人静静地坐着,充分享受暮春的温暖的阳光。
  约莫半小时之后,高徐氏把高峰搂进怀里,慈爱地拍着他的胳膊。高峰偎在祖母怀里,心里十分平静。身为长子的他,在得到长辈爱护的同时,更多的还有长辈灌输给他的责任。此时,他充分感受到了祖母心底的关爱,这种关爱如纯净的泉水滋润着高峰的心田。
  太阳一点点地向上爬升,照得两人暖暖的。
  高徐氏轻声说:“高峰,你知道奶奶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吧?”
  高峰问:“想要什么?”
  高徐氏说:“我心里就盼望着你们几个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人,想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到那时候,你们兄弟几个都有了自己的家室,咱们一大家人围在一块儿。我就盼着你们能真正长大成人。”
  高峰应了一声。
  高徐氏说:“还有。你知道你太姥爷是做什么的吗?”
  高峰说:“我听俺爹讲过,他是一个教书先生。”
  高徐氏说:“对,你太姥爷当年是个很有名的先生,咱们整个曲阜县有不少他的学生,我们兄妹四人都受他老人家的影响。你知道我为什么五点多就起床吗?”
  高峰说:“不知道。”
  高徐氏看了看太阳,说:“当时奶奶还小,你太姥爷每天早上都要把我们兄妹几个叫起来。我们起来洗涮完,就开始晨读。你们现在古文学的少了,还有不少的文章、诗词,你太姥爷都教过我们。我们几个每天早上都要背诵、温习,然后才吃早饭。你太姥爷说,‘人一吃过饭,头脑就混沌了。’我们小时候背的东西,现在都还记得。你太姥爷会写字、会画画,是个传统的读书人。他想把你的三个舅姥爷,也就是我的三个哥哥,都培养成有学问的人,想把我培养成能持家的人,他教我们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是,俺兄妹四个都没达到他的目标。你大舅老爷只学了我父亲的毛笔字,你二舅姥爷后来也做了教书先生,你三舅姥爷只喜欢画画,我也就是懂了些做人的道理和一些过日子的皮毛。你太姥爷去世的时候,说他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把子女培养出来,但我们兄妹也比一般人懂得多。我当时嫁到咱们高家的时候,除了陪送的嫁妆,还有三大箱子书,都是你太姥爷收藏的。当时,你爷爷也识字,但还不如我认得多,字也没我写得好。白天,你爷爷在外边干活,晚上回来我就教他练字。慢慢的,他的字才赶上我。你爷爷现在懂的那些简单的医术、天文地理啊,都是在书上学的。”
  高峰说:“怪不得俺爷爷知道这么些东西。”
  高徐氏顿了顿,说:“刚开始的时候,你爷爷还有咱家的人、咱周围的邻居都不重视读书,也不看重有学问的人。他们觉着只要肯下力气,就能过好日子。咱们当时算是大户,我嫁过来之前,只听说咱们家当时有土地十八大亩,分了四块。当时人口少,谁家开的荒地多,谁家的地就多,各家之间的地限也不太确定。后来,我到地里一看,大致一算只有十四亩多,有三亩多地让别人占了,而且人家还说史咱们占了他们的。”
  高峰问:“那咱不就吃亏了吗?”
  高徐氏说:“是啊!我叫上你爷爷,还有咱周围有年纪的长辈到地里丈量。你爷爷只管领着人丈量,我在一边当着众人计算,没一会儿就把咱家和别人家的土地算清了。他们几家觉得占了咱家好几年的地不好意思,说要赔给咱家粮食,咱们没要,只是把地收回来了。自从那次以后,你爷爷和咱的邻居们才觉得读书学习有用。你爷爷平时在家里学,有时侯也去你太姥爷那里。慢慢的,你爷爷懂的东西就多起了。那时候咱这周围没什么学校,有不少小孩、大人都跟着你爷爷学习,你爷爷那时候也算半个教书先生。到了后来,城里也办了个小学,你爹他们兄弟几个都在那里读过书。我和你爷爷也是想把他们几个培养成有本事的人,但他们也没学出来。你大爷学了你爷爷的那手毛笔字,但是你大爷的章法不行,字的结构还不稳定,更赶不上你太姥爷了。你爹的帐头清,现在在大队里干会计。你三叔从小就不愿上学,年轻就当兵去了。他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奶奶盼着你们平安长大,盼着盼望着你们有出息,一定得好好读书。”
  高峰说:“我一定好好念书。那咱家里的那三箱子书呢?”
  高徐氏叹了口气,说:“那是你太姥爷的心血,有买的,也有他手抄的。你以前小的时候也见过的,本来想传给你们三家,但现在都没有了,前几年破四旧的时候都烧了。现在书没了,你们几个学习的心不能少,知道吗?”
  高峰又应了一声。
  高徐氏摸着孙子的手说:“高峰,奶奶盼着能看见你考上大学,再看着你成家立业,但我觉着我赶不上了。”
  高峰抬起头,说:“奶奶,你现在身子好着呢!肯定能看着俺们几个考上大学。”
  高徐氏笑了笑,看着高峰还略显稚气的表情,轻轻地握着他的右手,说:“奶奶怕是看不到了,这个冬天过来,我能感觉出身子大不如以前了。手脚都发凉,这是人身子里的阳气不多了。”
  高峰的确感觉到高徐氏的双手比他的凉很多,但仍坚定地说:“奶奶,你放心吧!你一定都能看见俺们几个都考上大学,再有个好工作,将来俺们兄弟几个挣了钱,好好地孝顺你和俺爷爷。”
  高徐氏高兴地溢出泪花,说:“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和你爷爷心里就高兴的不得了!好孩子!你们好好得努力,将来有个好前程,给咱们一家人都争光,你们也能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
  祖孙两人就这样一直聊,一直聊,高峰的心智在这一天里迅速成长,高徐氏也说出了内心对孩子的关爱和期盼。
  不知不觉已过了正午,高徐氏说:“高峰,天也不早了,你陪奶奶说了不少话,奶奶知道你懂事!你也回去学习吧!记住奶奶今天说的话,以后把这些话告诉你兄弟们。奶奶盼望着你们成才!”
  高峰说:“嗯,我记下了,我一定好好学!”
  高峰回家了,院子里只剩下年老的高徐氏。没多久,儒俊回家了,看见愣坐在椅子上的老伴,进屋端了两杯水,递给她一杯。高徐氏接过水杯,握在手里没有喝。
  儒俊问:“坐在外边干什么了?”
  高徐氏说:“么也没干!”
  儒俊喝完水说:“我一会儿还得出去。别老是坐着了,一会儿没太阳了,天就凉了。今天早点吃饭吧!”
  高徐氏应了一声。儒俊陪着坐了一会儿,又出门了。
  三
  当天下午,儒俊回到家,看见老伴还是坐在院子里,手里还端着那杯水,西墙的厚厚的影子已经把她埋上了。
  儒俊问:“怎么还坐在外边,做饭了吗?”
  高徐氏说:“没有。”
  儒俊问:“怎么没做啊!”
  高徐氏说:“不饿!”儒俊见老伴的目光有些呆滞,就隔墙把景仁、景义叫来了。等大家跑进来之后,高徐氏又恢复了正常,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景义兄弟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没多久各自回家了。
  从当晚开始,高徐氏时而正常时而呆滞,景义在镇上请了医生。医生看过也只是说人上了年纪,精神上自然有些缓慢,也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但是,无管高徐氏白天多么呆滞,晚上总会到两个儿子家看看自己的几个孙子,只有就见到孙子们都平安在家,才会放心的回家休息。每天早上高徐氏依然五点多就起来,但不再收拾庭院了,而是坐在椅子上,之后到儿子家看看,再到村外逛逛。儒俊每天起来把饭做好,等老伴回来一起吃,然后自己再出门干活。慢慢的,高徐氏从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儒俊只好自己先吃。
  三伏已近,天气已经大热,村里有不少会水的孩子都跳到水塘里冲凉。白天,高徐氏有时间就坐在水塘边的柳荫下,劝阻要下水的孩子,孩子们也不愿违背她,只有趁她晚上不在的时候到水里嬉戏一会儿。
  一天中午,人们又听见了高徐氏的呼救声,纷纷跑到水塘边。高徐氏趴在岸边,焦急地望着水面,说:“你们救救这几个孩子,这几个孩子快不行了!”
  人们也紧张地朝水面张望,但水面平静得像块镜子,根本没有孩子落水的迹象。没多久,景义兄弟也跑来了,看到满眼泪水的母亲,忙将她背回家中。
  高徐氏坐在床上,流着泪说道:“人的心怎么这么硬了,水里那么多孩子,都快淹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下去救啊!可怜那些孩子了!”
  在众人一番劝慰并答应去救孩子之后,高徐氏才渐渐平静下来。傍晚,邻居都来探望,高徐氏再三嘱咐众人,不要让孩子下水。从此村人对高徐氏更加尊敬,都知道她是受了上次的刺激,知道她心疼孩子。
  此事慢慢过去了,但高家人发现,高徐氏的精神比以前更差了,眼神里也没有了以前的光华,话也说得少了。有时候,人们感觉她明明听见了别人的问话,但又好像是没有听见,不是答非所问,就是不理会。但高徐氏依然每天早早起来,在家中坐一会儿,再到儿子家看看,然后到外面走走,最后返回家吃饭;晚上,高徐氏也要看过孙子,才回家休息。景仁兄弟俩都知道母亲的习惯,所以两家人晚上都不插门,只是把门轻轻掩上。
  景义问儒俊,是否把母亲的近状告诉在新疆的三弟和四妹。
  儒俊没有答应,说:“他们离家远,还得上班,自身不自在。告诉他们,白白地他们挂心。你娘身体也没多大问题,就是精神有些不好,这几年还没是什么大事。”
  
第十三章 因蔓不断 第四节至第五节
更新时间2013-2-4 21:26:32 字数:2613
 四
  转眼就是两个年头,已经过了一九七七年的春节。村里有不少账务需要整理,景义几个会计一连几天都忙到深夜。正月二十三晚上,景义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世欣还没睡。
  景义说:“外面起雾了,咱娘来过了吗?”
  世欣说:“九点多来的。这几天队里这么忙啊!”
  景义说:“嗯,我这几天也没过去看看她,精神看着怎么样?”
  世欣说:“还是和平时差不多。来的时候,高峰学着习哩,俺娘仨说了几句话,咱娘就回去了。”
  “噢。”景义应了一声,又出门去了茅房。方便后,景义把大门闭上了,顺手插上了门栓。
  正月二十四一早,高徐氏照常起来,在家中坐了一会儿,便要去景义家。出了大门才发现晚上起了大雾,一片灰蒙蒙的,看不见任何光亮,更望不见其他房屋。
  高徐氏沿街向南,凭感觉找到了景义的家门,用手推了推,门没有开。高徐氏站在门口,喃喃道:“还没到大门啊?”
  在灰暗柔软的晨雾中,高徐氏只身向南艰难地挪步,身上的外衣也被雾珠打湿了,就这样她一直走到村南的水塘边。高徐氏有些疑惑,为何走到此处,还没到二儿子的家门,她朝四处望了望,更加疑惑,就坐在了水塘边。
  大雾埋葬下的村庄格外寂静,高徐氏静静地坐在塘边,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棉衣也被雾湿。高徐氏觉得怀里湿凉湿凉的,好像又抱着从水中捞上来的死孩子一般。雾依然浓重,但此时高徐氏清晰的看见水面上依然有很多孩子在挣扎,在奋力拍打着水面,她的耳边也响起了哗哗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呼救声。
  高徐氏无奈地朝四周望了望,除了雾还是雾,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屋,更没有了村庄,只剩她一个孱弱的、小脚的老妇人和一个真实的、偌大的水塘,及在里面无助的、挣扎的孩子们。
  大雾直到上午十点多才渐渐散去,明媚的阳光再次光顾了这个古老的村庄,当然还有这面泛着鳞光的水塘。由于大雾的缘故,生产队上午没有开工。儒俊八点多就做好了早饭,自己吃过后,把饭温在锅里。九点过后,儒俊见老伴还没回来,就去两个儿子家询问。
  十点左右,景仁兄弟先后到父亲的家里探望母亲是否回家,接着一家人都出门寻找。找了村内的每个胡同,高家人都没见高徐氏的身影,邻居也都没有见过。
  最后,儒俊不知不觉地走到村南的水塘边,在清澈的水面上,一眼就看到了老伴的身体。儒俊朝村里的儿子喊了一声,便一下子跳进水里。初春的塘水冷得彻骨,儒俊奋力地扯着高徐氏的身体。这时,景仁兄弟俩也跑到塘边,三人一起把高徐氏拖上岸,接着围过来不少的村人。有人拉来了队里的木板车,几个人把淌着水的尸体抬到车上。景义先打开了儒俊家的大门,又搬开了门槛,景仁等人慌张地把木板车拉进院中,路上留下了几道水迹和儒俊的湿鞋印。
  丧事大总管王玉泉和队长一起操持众事。两个儿媳哭着给婆婆换下湿透的棉衣,几个小孙子吓得蹲在院墙角落呜呜地哭着。景仁忽然看见父亲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蹲在门口,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厉害,忙叫着景义把父亲架到里屋。
  景义铺好了床铺,景仁帮着父亲脱掉衣服,儒俊颤抖着躺到床上。稍后,景义灌了暖瓶递,景仁又端来一碗热姜茶,儒俊在被窝里躺了半小时才发出一身汗来,胃疼的症状也逐渐消失了。
  儒俊叫过景仁,说:“你找人给老三和四妮儿打电话去,把你娘的事告诉他俩。让他俩一定回家送送你娘,让他们抓紧来。丧期定成十三天,你给玉泉说一声去。”
  五
  第二天,高徐氏的尸体被火化。接下来的时间里,丧事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务,高家人也只有靠回忆和遗憾消磨时光。
  第十天,景礼和景菊回到老家,哭着跪倒在灵位前,一家人的悲情又被唤醒。
  在晚上守灵时,景菊提出冲洗一张母亲的遗像,也好给后人留个念想。高家人找遍了三个院子的每个房间,也没有找到一张高徐氏的照片,众人心中不免一阵遗憾。
  景菊说:“我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在曲阜师范学院里教书,我明天去找找她,问问能不能帮着找个画画的老师,给俺娘画一张遗像。”
  第二天早上八点,景菊骑车子去了学校,几经打听才找到了十多年前的同学。同学领着景菊见了一个美术系的老教授。老教授知道来事后,立即邀两人回家。进了画室,老教授听了景菊的描述,便在纸上画出了大体的面廓,然后一边询问景菊的建议,一边修改。
  两个多小时后,画纸上的面像终于符合了景菊对母亲的印象。十二点半时,教授的爱人给三人端来三碗鸡蛋面,景菊倍感温馨,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不禁落了几滴泪水。三人吃过饭,老教授重新换好纸张,让爱人把景菊两人领到客厅,自己一人在画室里按照上午的草图认真画起来。
  半小时后,老教授把景菊叫进画室,接着就传出了景菊的痛哭声。
  景菊的同学和教授的爱人慌忙进了画室,看见景菊蹲在画架旁边,抱着画架呜呜地哭着。两人想扶起景菊,老教授拦住了,说:“让她好好的哭出来吧,憋在心里反而不好!”接着三人悄悄退出画室。
  景菊模糊地看着画像,她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不再是心中的印象,而是在自己面前。依然是那么慈爱,那么安详,还有那每日都梳得整齐的头发,以及微笑着的神情。景菊觉得母亲在向自己述说,述说平日对女儿的思念和关心。景菊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自己;不敢去想母亲在最后两年里,有时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家人;不敢想象母亲虽然精神混乱,但仍然每天去看望她的几个孙子;不敢想象母亲在池塘里的最后一刻是多么痛苦。
  十多分钟后,景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拿着画像走出画室,向主人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万分的感激之情。之后,景菊去了照相馆,给画像加了木制相框。回到家,众人都觉得画像如同真人一样。景仁把画像摆在灵桌上,带着弟、妹和孩子们向遗像叩拜。
  出殡当天,高峰哭得格外厉害,他想到这些年来祖母对自己的关爱,还有两年前的那次谈话,就在那天谈话以后,祖母的精神就差了不少。但她仍天天到家里探望自己及两个弟弟。高峰明白,祖母虽有些心智不清,但她心里一直牵挂着她的儿孙,他能感受到祖母对自己的期盼。
  高家的丧事有条不紊的结束了,景礼兄妹俩决定半个月后再返回新疆,高家人在痛苦中体味着难得的“团圆”。
  丧事结束的第三天,高家显得格外清净,除了儒俊的几声咳嗽。景礼提议带着父亲去照相馆照几张单身身像,另外全家也照几张全家福。全家人商定,只给儒俊照单身像,至于全家福,就等以后人都齐了再照,但最重要的人已经离去了。在回新疆前,景礼委婉地提出了想带走高敬的想法。此事定下之后,景礼兄妹俩洒泪回了新疆。
  高徐氏的去世,着实给高家人带来了很大伤痛。儒俊自从那次胃疼以后,便经常出现胃部不适。景礼兄妹托人买了不少治胃养胃的药品,一并寄回山东老家。景义兄弟劝说父亲按时服药,但儒俊总说:“人吃五谷杂粮的,谁不有个头疼脑热的。”
  
第十四章 因果不爽 第一节至第二节
更新时间2013-2-5 17:12:17 字数:2969
 十四章因果不爽一
  高峰已经上初三下学期了,学习任务重了不少,每天都要坐在小电灯和洋油灯前学到很晚。
  过了五月,高峰时常感觉眼睛有些不舒服,像是被沙子迷了眼。没多久,不适更加严重,而且经常流泪,一节课下来,高峰眼睛总是泪汪汪的。开始景义还以为高峰是想念祖母,后来发现高峰不自觉地眨眼、揉眼,而且白眼球上都出现了血丝、红斑。
  景义领着高峰去了县医院,经检查是患了沙眼。两人买药回到家,景义又特意给高峰换了一个二十瓦的灯泡儿。晚上,房间明显比以前亮堂不少。
  八月,高峰顺利地考上高中,这让景义和儒俊真真高兴了一场。但毕业后能否被举荐进入大学,仍然困扰着景义父子。
  不久,村里几个和高峰同年上学的孩子都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也有人给高峰介绍了几条工作的门路,但被景义回绝了。
  景义对来人说:“我这辈子不指望了,只要高峰他们兄弟几个想上学,我和世欣就是砸锅卖铁,榨干血汗也供他们几个上学。”
  这句话传到高峰耳中,更加坚定了他求学的信心。
  高峰开学不久,就传来了中央的决定,准备恢复全国统一考试。一切压在景义父子心头的乌云都被这缕阳光驱散了。景义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对未来更是充满期待。
  中央的决定,不仅让景义一家感到振奋,也让同生产队的张宪合激动不已。张宪合已经二十五岁了,有了两个儿子。当年,他高中毕业,虽成绩不错,但没有门路,只能退学回家务农。在退学的七个年头里,张宪合一直没有放下继续求学的心愿,他一直盼望能踏入大学校园。时光荏苒,当机会真的来临时,他有些举棋不定。正在张宪合两难之时,高中的班主任来到了他家,这让他颇感意外。
  班主任说:“宪合,知道中央的通知了吗!你们可以参加考试了,国家决定恢复统一考试,选拔人才。”
  宪合说:“知道了。”
  班主任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了一个晚上。我觉得国家又走上正轨了,觉得你们这些学生又有出头之处了。我第一个就想起你来了,你得参加考试!”
  宪合说:“我也想试试,就是我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我要是再去上学,这家里的负担!”
  班主任说:“这个你放心!我觉得国家都能想到这些,因为咱国家有不少像你一样的人,政府肯定会给予补助。所以生活问题不是困难,关键在你。你是个学习的坯子,要是你一辈子就这样了,我觉得你到老了肯定会后悔。去试试,成不成再说。年轻人就得拼搏一把。”
  宪合说:“嗯,我试试!但我今年先不考了,我都把课程放下这么些年了,也有点儿生了。我得先复习复习,等明年我再考考看。”
  班主任说:“这是个好想法,只要你想考,我就放心了,我的心愿也就了。”
  班主任走后,张宪合从床底的木箱里拿出了高中的课本,开始为明年的考试做准备,这也引起了村里很多人的嘲笑和不屑。
  二
  在高峰开学一个月后,景义去了高峰所在的学校。到了宿舍,得知高峰去了教室,有个舍友便出去叫高峰了。景义一边和孩子们聊天,一边收拾高峰的床铺。在床头有几本书和一团袜子,景义取开袜团,看见袜子脚后跟处破了个大洞。
  景义刚收拾完不久,高峰就进了宿舍,问:“爹,你怎么来了?”
  景义说:“你爷爷和你娘都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你!”
  高峰说:“我在这里好着哩!俺爷爷、俺娘还有俺弟弟他们都还好吧!”
  景义说:“好着哩,你娘得照顾你四兄弟,要不她也跟着来了!”
  高峰说:“我在这里没事,不用你们来看我。”
  景义说:“走,咱爷俩出去转转。”
  父子两人出了宿舍,景义问:“学校里的饭还行吧!”
  高峰说:“不孬!”
  景义说:“得好好吃饭,你现在是长身子的时候!”
  高峰说:“我知道。”
  景义说:“平时要是缺什么东西就买去,别想着给家里省钱,咱家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你兄弟几个得有个好身子,俺和你娘以后才有靠头儿哩!”
  高峰应了一声。
  景义说:“我看你床头的袜子都坏了,我给你买几双袜子去。”
  两人回到学校时,正好赶上学校开饭。
  景义说:“我在宿舍里等着你,你去食堂打点儿饭去,咱俩吃!”
  高峰没多久就买回来一份炖豆角,两个窝头和四个白面馒头。两人吃过饭,又喝了点儿开水,景义就要回家了,高峰把景义送到车站。
  景义说:“高峰,看好自己,要是想家就回家一趟,不用心疼车钱。要是没事的话,我下星期再来一趟。”
  高峰说:“不用了,我下星期回家一趟。”
  景义说:“那也行,刚才那五块钱,你打饭的时候,我塞在你袜子里了。在学校里处处花钱,钱充足点儿好!”
  高峰回到宿舍,在袜团里翻出了那五块钱,之后趴在床上偷偷地哭了。
  一个星期后,高峰提着布袋回了家。景义把儒俊请到家,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晚上,高峰向世欣要了针线,把那双破袜子缝补好,又装进布袋里。
  第二天,景义吃过饭就去队里干活了。
  高峰找了一个大包袱,说:“娘,我带点儿煎饼回学校!”
  世欣抱着高炎,说:“带那干什么?在学校不是有卖饭的啊!”
  高峰边装煎饼边说:“我带点儿吧,学校里晚上没东西吃,有时候饿得睡不着!”
  世欣说:“那下午多买点儿干粮晚上吃。煎饼这么干,你在路上一碰不都碎了。”
  高峰说:“没事,我在路上注意点儿!”
  世欣问:“你想带多少啊?”
  高峰说:“我把家里这些都带走吧!”
  世欣说:“你晚上哪吃得了这么些啊!别只吃这,光上火,得买点儿馍馍吃,也得吃菜!”
  高峰笑着说:“我知道!”
  世欣说:“别装了,就带一半吧!家里人也得吃。你要真想吃,我抽空再多摊点儿,让你爹给你送去!”
  高峰系好包袱,说:“那也行。那拿家里还有腌的萝卜吗?我带上两个,学校的菜没盐味儿!”
  世欣说:“别带了,让人家同学笑话。人家吃什么饭,你就吃什么饭。”
  高峰说:“我就带两个,我愿意吃腌萝卜!”
  世欣说:“这东西有水有盐哩,你怎么带啊?”
  高峰到咸菜缸里捞了两个萝卜,用麻线穿起来,说:“我这样提着回去。”
  世欣笑着说:“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和逃荒的一样,你家得笑话你。”
  高峰咂了下嘴,说:“咱管什么样干什么,咱自己觉得好就行呗!”
  中午,景义回到家,看见一包袱煎饼和两个萝卜,问:“这是干什么的。”
  世欣说:“高峰想带着回学校。”
  景义沉下脸,说:“谁让他带的。”
  世欣说:“是他自己想带的。我不让他带,他说他愿意吃。就让他带点儿呗!”
  景义说:“不行,带回去就光吃这东西了!”
  高峰说:“爹,我想带点儿,我愿意吃俺娘摊的煎饼!”
  世欣说:“他要是愿意吃,就让他带着吧!”
  景义没再说话,坐在椅子上喝水了。
  世欣忙说:“给你爷爷说一声去。一会儿让你爹骑车子把你送到车站。”
  高峰从儒俊那里回来之前,儒俊私下给了高峰五块钱。午饭过后,高峰回了学校。
  晚上,景义关了灯,躺在床上,小声对世欣说:“高峰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世欣说:“这孩子从小让咱俩省心,我不让他带煎饼,他非得带。我怕在学校里有同学笑话他。”
  景义说:“下回别让他带了。”
  世欣说:“他还想多带哩,我说等着多摊点儿让他带着。”
  景义说:“不能多摊。他带多了,在学校里就不买别的饭吃了。我去学校里,哪里看见有学生从家里带干粮咸菜的!他床头的袜子都坏了,我领着买了几双。”
  世欣说:“怪不得他把针线也带走了”
  景义说:“我下星期抽空再去趟学校。”
  世欣说:“你别去了,他不让你去。他说你去了,光你两个人见面;他回来一趟和你花一样的钱,咱一家人都能见面,这样车费花得值。”
  景义笑着说:“这孩子脑瓜子倒是灵光。只要他们几个将来有出息,花多少钱我也不心疼。”
  世欣说:“他这次回来,倒是嘱咐他两个兄弟了,让他们好好学习。”
  高峰每月回家一次,都要带着煎饼和咸菜回学校,世欣也偷着在高峰的煎饼里掺了更多的白面。
  
第十四章 因果不爽 第三节至第四节
更新时间2013-2-6 17:29:53 字数:3706
 三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夏天,张宪合心怀忐忑地进了考场。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颁布。半个月后,宪合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村里为之一惊,这是继秉志以后,村里的第二个大学生。
  景义心中更是充满期待,大儿子高峰要上高二了,明年夏天也要考大学了,二儿子高冰也上了初中,景义觉得自己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每当景义看着四个孩子一个个都生龙活虎地疯长,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想让时光一下子前进几十年,好让自己看看孩子的将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迫不急待了。但景义也希望时光能慢下来,因为明年三儿子高敬就有可能去新疆了,虽然三弟那边还没有确切口信,但景义觉得应该快到日子了。
  景义在内心憧憬的同时,也更加努力地去支持这个家。世欣照顾高炎,景义要负担起一家人的吃用,另外还有上了年纪的儒俊。正是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才使他坚定地走过这段艰辛的岁月。
  一九七九年春节刚过,景礼就来信说高敬在新疆的户口已经办好了,学校也已经联系好,希望四月份由二哥把高敬送到新疆。一家人心中立即生出一股不舍的情感,尽管谁也没有表现出来,但彼此都能体会到。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景义坐车去了去了高峰的学校。
  景义对高峰说:“下星期天我准备送高敬去你三叔那里,星期六上午你回家一趟,也和高敬说说话。你再从家里过一夜,第二天咱一块儿去车站。”
  高峰说:“行!爹······”
  景义问:“什么事?”
  高峰说:“没事,我下星期就回去。”
  景义走后,高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景义有些不满。高峰觉得父亲和三叔的这种决定对高敬不公平。他能想象高敬此时的感觉,他确信自己可以和三弟心心相印。尤其在自己上了高中,独自在外之后,就更能体会三弟将来在新疆对家、对父母兄弟的那种渴望。当然,他也确信三叔三婶在新疆一定会给与三弟无微不至的关怀,但那永远无法替代父母的关爱。
  高峰曾经几次想对这种安排加以反对,虽然他知道这种安排有它的非常意义,能给父母减轻不少生活压力,也会让高敬有一个比较好的前程。但他觉得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大家一起吃苦也是甜的。所以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眼光,在宿舍用开水泡干粮就咸菜;可以穿短一截的旧裤子,可以穿缝补了很多次只有袜筒还算完好的袜子,可以只靠一双单布鞋过冬。他愿意为这个家庭吃任何苦、出任何力,甚至放弃上学的机会,和父母一起供三个兄弟上学。他相信三弟即便是在老家,将来的前程也未必会差。这些念头,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不愿意表露出来。不仅无济于事,还会给家人带来更大的创伤。他知道三叔的难处,他能体会三叔在外面的艰苦,以及对将来的某种担心。所以高峰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与高敬同样的方式。
  高峰了解高敬的性格,虽在外人看来,三弟生性活泼,但在他性格深处潜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拘谨和内向。三弟从来只把高兴的事说出来,而痛楚只留在心里。高峰依然记得父亲问三弟是否愿意去新疆时,三弟眼神中瞬间消散的痛苦。虽然三弟高兴地说他愿意去,但在三弟心中有不少的无奈和无助。三弟虽然年龄不大,但他却有超越同龄孩子的心智。
  景义早已察觉高峰心中的矛盾,但儿子没有表露,他也没有询问。接下来的一星期里,高峰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但却没有影响他的学习,反而增加了他学习的动力。高峰觉得身为长子,应该有所担当,应该有担起生活重担的勇气。他心中膨胀起无穷的力量,就像是要去搏击风浪的海燕一样。
  星期六一早,高峰就坐上回家的汽车。到家以后,见父母都在准备下午的水饺,高峰放下东西,说:“我帮着你们弄!”
  景义说:“别干了,你和你三兄弟说会儿话去,他们几个都在你爷爷那边哩!”
  高峰进了儒俊的院子,喊了一声“爷爷”。儒俊正陪着几个孙子坐在院中,见了高峰,高兴地说:“噢,高峰回来了!平时在学校累吧!”
  高峰说:“还行!”
  儒俊说:“好好学,还有几个月就考大学了!”
  高敬喊了一声“大哥”。
  高峰应了声“高敬你”,他还想对高敬说些别的,又想不出说些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高峰接过高敬怀中的高炎,引逗着说:“叫大哥。”
  高炎只是笑,高峰把脸贴在高炎脸上,高炎咯咯地笑着。
  高敬笑着摸着高炎的手,说:“高炎,叫大哥啊!看看你会叫大哥吧!大哥,你把高炎给我吧!”
  高峰把高炎放回三弟怀中。
  高敬颠着高炎,说:“高炎,叫三哥,叫三哥!”
  高炎只是笑着用娇嫩的小手拍打高敬的脸盘。
  高敬去了新疆以后,景义在不舍的情绪中又感到了一丝轻松。
  四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初夏,景义一家突然发现高峰一生中很关键的时刻就要来了。高峰倒是一如往常,但景义心中有了不少压力。
  六月,景义买下了路西的一所旧宅院。虽然便宜,但院子比周围人家的低不少。
  世欣对景义说:“凑高冰不上学的时候,让他看着高炎。咱俩到地头儿上拉点儿土,把西边的院子垫起来,要不夏天下雨得积水。”
  星期六下午,景义夫妇正拉着土往回走,在路上正巧遇见高峰。
  高峰问:“爹娘,你们拉土干么用?”
  景义说:“垫垫西边的院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毕业前这段时间不回来了。”
  高峰说:“我在学校没什么事,正好回家拿点儿东西,明天就回去。”
  世欣问:“吃饭了吗,要是饿了就先回家吃点儿干粮,等再拉几车我就回家做饭去。”
  高峰帮着两人把车拉进西院,把书包放回家,又拿了杆铁锨跑到西院。
  景义说:“不用你帮忙,我和你娘俺两个就行。”
  高峰撒着土,说:“我没事,三个人干也快点儿。”
  景义说:“你怎么没事啊?学习去啊!”
  高峰说:“我干一会儿再去。”
  景义沉下脸,说:“学习去。想帮忙以后再帮。”
  高峰不甘地拿着工具回东院了。
  世欣埋怨景义说:“他也是好心,干一会儿就干一会儿,能耽误多少功夫啊!”
  景义说:“你懂么啊!他这就该考大学了,还有多长时间啊?家里的活儿什么时候不能干啊!”
  世欣说:“他又不是不知道学。从小到大,学习上的事多咱用别人说过?你也不用整天催着他,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训他干什么!”
  景义说:“我是让他能多学一会儿就多学一会儿,弄不好考试就差这一会儿的工夫。要是真没考好,这几年的功夫不白费了。”
  世欣说:“我不在乎考得怎么样。考上了咱高兴,这是高峰没白下功夫;要是他真没考上,俺也高兴。俺有这一个好儿,俺心里就知足了。他从小就懂事,能吃苦!”说着说着,世欣的眼睛就湿了。
  景义也有些手足无措,解释道:“我也知道,我不就是觉得能考上更好啊!他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你看你,又掉泪水子,要让他兄弟几个看见了,还寻思出什么事了哩!”
  景义两人又拉了一车土,世欣就回家做饭了。高峰坐在书桌前,听着母亲在厨房拉风箱的声音,内心一片混乱。他第一次感觉到现在是多么关键的时刻,但他此时无法潜心学习,脑中全是父母平日操劳的身影。他不敢想象高考失利后的日子,虽然那种日子很多人都在过,但他不容许自己有那样的人生。十多分钟后,景义撒完土回到东院,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
  世欣把汤烧好后,进屋叫高峰吃饭。高峰说:“我再看会儿书,汤先凉着吧!”
  世欣说:“吃完饭再看,也歇歇脑子。”
  景义说:“就是,高峰,出来吃饭吧!也不能老是学!”
  高峰放下书,挑开门帘,从里间走到饭桌前,坐在凳子上,端起碗,稀稀溜溜地喝着,偶尔往碗里夹几根咸菜。喝到半碗时,高峰说:“我明天再带点儿煎饼咸菜,学校里没有了!”
  景义说:“不带了,没多长时间了。这一个月你在食堂吃,也花不多少钱了!”
  高峰看着碗说:“我愿意吃煎饼!”
  景义说:“愿意吃也不能带了。学校里有现成的干粮,家里的煎饼还得自己摊,你娘在家里还有活儿干,没时间摊了。这些煎饼留着家里吃!”
  高峰说:“不带,我在学校里就不吃饭了!”
  景义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砸,说:“你敢。”
  高峰没说话,放下碗回了里间。
  世欣说“你看你爷俩这是怎么了,怎么和吃了火药一样,见面就呛火啊!高峰,你把你这半碗汤喝了啊!”
  景义说:“不用管他,不吃饭还给国家省粮食哩!”世欣走进里间,说:“走啊,吃饭去啊!”
  高峰说:“我不吃了。”
  世欣说:“你爹也是为你好啊!怕你光吃煎饼咸菜身子跟不上。就这一个月了,光吃食堂也多不了哪去!”
  高峰说:“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我在学校里也帮不上家里,你们都在家里吃煎饼,我自己在学校里吃白面馍馍,我心里不好受。”
  世欣说:“你的心俺和你爹都明白,所以你爹才不让你带煎饼。也快考试了,稍吃点儿好的,身体也没毛病,才能有精神学习考试啊!还有就是,咱好好学,好好考。要是真能考上,咱就上大学;要是真没考好,也别在心里和个事儿一样。我刚才和你爹说了,俺都觉得你从小就懂事,给俺省了不少心。俺和你爹是社员,不能像人家有本事的爹娘那样让孩子过得好点儿,俺都觉着你能这个样就不孬了。俺给咱街坊邻居说你都舍不得吃食堂,从家里带棒子面儿煎饼,人家邻居都夸奖你。你爹让你吃好点儿,也是想让你有个好身子,精力也能跟得上。要是咱将来真考上了,咱家脸上有光彩那是虚的,关键是你以后有个好活计,能过好日子。前天你大妗子来了,说咱公社可能和其他公社一块儿办个小钢厂。要是咱真考不上,也不丢人,高中毕业进钢厂也算是个高文凭了。”
  景义在外面喊道:“他快考试了,你给他瞎扯这些事干么!”
  世欣冲着堂屋说:“我就是给他说说。”
  高峰说:“娘,你放心吧!我肯定能考上。上了大学,怎么都能找个比进钢厂更好的工作。”
  世欣说:“你只要有这个志气就行,出去吃饭去吧!”
  景义也说:“出来吃饭,明天带上五六斤就行。”
  
第十四章 因果不爽 第五节至第七节
更新时间2013-2-18 11:06:28 字数:4223
 五
  六月末,高峰高中毕业,回家准备高考。
  考试前一天晚上,景义对高峰说:“还记得你上小学和同学打架的事吧?”
  高峰说:“记得!”
  景义说:“还记得我是怎么没考上初中的吗?”
  高峰点点头。
  景义说:“这就行,明天我骑车子把你送到考场去。考试别拘谨,也别想以后的事,就当平常考试。你娘也说过,我也想过,考上最好;考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明天就是去做几道小题去,啊?”
  高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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