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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_8 刘心武 (当代)
湘云便笑联道:
两小真意存;珍珠理发辫,
宝玉道:
喁喁私语陈;何时效新妇,
湘云道:
色色花样新;头簪纽金坠,
宝玉道:
耳缀明月琨;摇摇若春柳,
湘云道:
步步嗔笑频;颦儿自天降,
宝玉道:
卫子人世存;情恃泪还尽,
湘云道:
耿耿捐丝魂,方知红绳系,
宝玉道:
你我缘本深;嗟钗艳而冷,
湘云道:
悒悒终未祯;煌煌妙姑现,
宝玉道:
饲虎成圣身;家亡落刀雨,
湘云道:
残命一隙吟;堪堪岁月速,
宝玉道:
念念人事纷;回天本无志,
湘云道:
只欲真性伸;人心若山谷,
宝玉道:
郁郁那可论?拳拳善心隐,
湘云道:
孳孳邪恶生;荆棘绊跬步,
宝玉道:
榛莽携手行;漾漾水中月,
湘云道:
隐隐飞雁呜;浮云自来去,
宝玉道:“怎的浮云只来不去?遮的月亮还是无踪影。本想无论如何吟几句月形月光月精月魂,看来只得作罢。”遂联道:
喜乐味在心,明朝藜杖在,
湘云道:
莫问阴与睛;人生任漂泊,
又道:那次我和颦儿联至二十二韵就止住了。今夜虽无妙句出来,贪多也无益。我兴已尽,你且收住吧。”
宝玉便道:
穷径真谛寻!
二人又将联句回叙一遍,皆道:“撂生了,竞无佳句。从今日起,倒要常常拾起,至少复原到当日海棠社、桃花社的水准。”又感叹二人不成社,更怀念起当年大观园盛时众人齐聚吟诗填词盛况。
再一日,二人走出山区,重归平原,遂返金陵。在姑苏,二人寻觅史家旧迹,竟只余地名,有些新起楼台,一派暴富景象,谅其中必无枕霞阁,嗟叹离去。进得石头城,寻到贾家老宅,隔墙望去,里面厅殿楼阁皆破败朽损,后一带子花园里,只露出些枯枝败石,大门紧锁,贴着封条。二人在贾家老宅附近茶馆要了壶茶,问那老堂倌,才知忠顺王船队移泊镇江时,当晚突遭回禄,火烧连营,王爷毙命,官兵十损其七;也不知是怎么报知圣上的,大约是说王爷遭反贼袭击,身先士卒,奋勇抵抗,不幸殉主,那王爵本系世袭罔替,圣上就将其世子再封王,那小忠顺王来此,将贾氏老宅中浮财搜罗一空,又将看房仆妇尽皆发卖,听说他还请求圣上念其父功劳,将这两座老宅一并赏他,大约是那王爷船队火起得蹊跷,他死得更蹊跷,小忠顺王到此又跋扈贪婪,这边巡抚等有冒死上疏弹劾大小忠顺王的,故圣上终未同意,如今只是锁封;又有一说,道当年太上皇仿舜南巡,曾在此宅驻跸,以为行宫,故圣上拟将此处改为行宫,以待在临幸时使用,也未可知。二人知那枯骨王爷已然毙命,且定与妙姑施为有关,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那悍王总算罪有应得,悲的是妙姑必是同归于尽。二人离开茶馆,低声议论,老王爷既死有数月,他那不许宝玉返京的命令应已失效,在南边他们虽然大逍遥中有大快乐,近日又在姑苏城内外尽情歌哭、秦淮河上下痛忆繁华,目有所得,心有所悟,然他们毕竟打小在京里长大,若问何处故乡,倒只觉得那北边京城方是终老之地,遂议定再在金陵地面徜徉一时,便雇舟北上。
那一日,宝湘在镇江城外一家饭铺楼上用餐,忽听楼下有打骂及哭泣之声,那哭辩的声音,甚觉熟悉。堂倌来送菜,便问楼下是怎么回事?那堂倌道:“此处新来的盐政,叫张如圭,这位张老爷在官场上起起伏伏、升升降降,革职赋闲的时候也有,却总能东山再起,这回更谋得肥差。楼下是他的夫人,带着丫头婆子刚在金山寺进过香,在这里稍事歇息,他那丫头里,有一个是从京城买来的,他说是到此地水土不服,我看竟是给饿的,浮肿的厉害,服侍稍有迟慢,夫人就拿起筷子戳他的脸,又打又骂的,我们也看惯了,客官好好用餐,莫管闲事,他们停不多时,那夫人只喝我们茶,并不吃饭,就快走了。”一语未了,楼下又是骂声哭声。
堂倌去了,湘云对宝玉道:“你且别动。我先下去看看。”湘云下楼一看,那跪着挨筷子戳的分明就是麝月,便几步上去抢过那夫人手里筷子,倒把那夫人唬了一跳,那夫人尚未及言声,湘云就将那根筷子一甩,恰好将窗纸戳破飞出,那夫人更唬的一哆嗦。湘云便道:“你既嫌弃他,眼不见为净,让他跟我去罢了!”便将跪着的麝月牵起。
那夫人只当遇上了绿林好汉,便嗫嚅道:“他是我们用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你如此岂非抢劫?”
湘云便将桌子一拍:“如此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将他赎出,你还有何话说?”彼时湘云一身男装,他本来就有英气,扮假小子得心应手,再有刚才甩筷子一招,更将一只脚踩到板凳上,叉腰怒目,将那夫人震慑住,丫头婆子无一人敢出声,更何谈上前招架,老板、堂倌见状早躲避到厨房,夫人无奈,便道:“你就将银子兑来!”湘云便朝楼上喊:“爱哥哥,取褡裢来!”
那宝玉早在上面楼梯口朝下张望,便将褡裢拿到楼下,正好有他们刚从钱庄用焙茗给的银票兑出的二十两雪花银,便将那些银子排开在饭桌上,那张夫人拿眼一数,果然不错,便命婆子收妥,丢下麝月,到饭铺门外坐上肩舆,一溜烟去了。湘云乐得拍起巴掌,当日湘云听说迎春屋里的婆子竟辖制他并挤兑邢岫烟,就要去过问为迎春出气,黛玉笑他:“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又充什么荆轲、聂政?”如今他真的以男人面目出场,打了一个抱不平儿,虽非荆轲、聂政那般轰轰烈烈,却也有声有色,岂不高兴!
那麝月原只以为遇到不认识的好人,虽听声音皆觉得耳熟,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及至真被赎出来后,抬眼一看,救自己的竟是湘云和宝玉,便喜极而泣,以至哽咽。
三人不便在那饭铺久留,宝玉付足银子,忙忙转移,找到当日焙茗带他们去过的那家客店,仍到那间尽后头的屋子里,店主也还记得宝湘,招待周到。宝、湘问麝月所经所历,他只三言二语。便议论起联袂回京之事。
店主道:“宝二爷怕还不便。听说那小忠顺王还要在各码头并路口长亭张贴画影图形,不许甄、贾二玉北上,道他们赳太妃之命,令见到者先劝阻,若不从命扭送报官,只是这边巡抚等以为不合王法,才没张贴,然那小王爷羽冀甚多,若宝二爷此时北上,被小忠顺王暗算,岂不比让人扭送更划不来?其实那太妃听说是在倒喘气儿,捱不了几时了,等他一死,小王爷更无阻挠宝二爷北上的道理了。”
湘云听了道:“什么太妃老僵尸,管得他哩!”
宝玉道:“毕竟王爷是王爷,太妃是太妃,我虽并不赳他,他自迷信,也是有的,何必争此一时?况这边也还没逛够,再等等也罢。”就让麝月先走。
麝月虽舍不得就此分别,然他北地长大,确实水土不服,又想北上寻找被卖掉的父母,想了想,就拜别宝湘。宝玉让他过江到了瓜州,便寻那卍福楼,找到焙茗和卍儿,取得帮助,稳妥上船归北。临行湘云又抓一把碎银子一把铜钱给他,道:“别伤心。咱们后会有期。”
那麝月后来究竟是否回到京城,在岁月嬗替中究竟是终于与著书的还是评书的再遇合,石头不忍逗漏,看官诸君自去推敲。
且说京城里中秋时节,原来荣府已成镇海伯邬府,原来贾赦住的那个院子已改造为邬家花园,邬维、邬夫人奉着邬老太太,一家老小在那花园月台上赏月,团圆大桌后面,摆一架玻璃大围屏,月光照下,熠熠生辉。
邬夫人得意笑道:“人世间意想不到之事,确是有的。譬如这架玻璃大围屏,那时这荣国府史太君八十华诞,我亲押这围屏来贺寿送礼,那时进得这府门,层层往里,心想什么时候我家也能住上这般深堂大院就好了!没想到几年过去,竟念想成真了,己得那回出面接待的,是贾家三小姐,美丽聪慧,后来竟由我们老爷,促成和番之事,如今在那茜香国听说已由王妃升为王后了,贾家虽败,他那一支独存,这玻璃围屏,竟是个吉祥之物!上月老太太作寿,小忠顺王派长史官来送寿礼,恰是这架,可谓物归原主,真乃趣事!”
邬小姐道:“咱们家吉祥事真不少。前些时候,修整那夹道里的甬路,不是还发现一个上好的羊脂玉马上封侯么!”
邬老太太道:“如今封了伯爵,马上又要封侯爵,好也!可见你们跟圣上推荐那贾府三姑娘去和番,让他们家一枝独秀,是积大德啊!”
邬维道:“贾家那早亡的贾珠之妻李纨,更是一枝独秀,听说他那儿子贾兰,在边陲杀敌大获全胜,不日就要班师,回来圣上定然封爵加官。”
邬老太太便道:“且不去说人家的事罢,我们先好好赏月。”又问:“街上谁家娶媳妇奏鼓乐呢?怎的还有烟花爆竹之声?”
邬维听了听道:“不是街上。是北边顺乐园里小忠顺王他们赏月取乐吧。”一家人就对月举觞,吃月饼赏月。
那原来的宁国府,吴贵妃家和新贵袁野家都私下活动,那郇太监和戴权捞足了两家贿银并古玩等,却并未敢在圣上面前就此进言,最后圣上将其赏给了五等将军袁野。袁野自恃当日护驾有功,渐露骄横。他搬倒了云光节度并长安府,并惩治了那霸婚的李衙内,总算为自己儿子及那未过门的媳妇张金哥报了仇,本来他把事情作到这一步,众人也无甚话说,他却得陇望蜀,胃口大开,甫人京都官场,不知装愚守拙,更不会合纵连横,今日得罪这位,明日排揎那个,弄得人人皆对他假笑,却一点大小真实消息皆不与知。那宁国府赏给他以后,大兴土木,动静非常,从那陈家山运来些原是御花园订下的太湖石,又逾制使用非五等将军可享的用物。又想到贾珍虽已正法,其妻尤氏还活着,终究是个隐患,竟要求圣上将尤氏赐死,那尤氏已作为官奴在浆洗房洗衣,提出宣布赐死,倒觉是个解脱,饮药而亡;那时又将贾琏正法,平儿早为官奴在绣作坊劳作,亦循尤氏之例饮药赐死;那时闻得贾蓉在苦寒地不耐披甲人狗蓄支使,亦已死亡;袁野便以为自己在原宁国府里可永享富贵安乐。他家中秋前迁入新居,在花园中大摆筵席,闽家赏月,更燃放大量烟花爆竹,竟把中秋过成了元宵。
中秋已过,到了寒露。那日袁野上朝回府,趾高气扬,自己骑匹骁骏,前后簇拥着十来位骑马的护卫,快至府门前,忽然从西边街口直冲过来一匹骜马,亦是上等坐骑,马上一人头戴铜盔,只露出双眼与鼻孔,朝袁野马队直撞过来,袁野前面的护卫顿时乱了阵脚,只两三个试图阻挡,其余的竟唬得两边躲闪,袁野见势不妙,大喝一声,自己拔刀迎上,却只见那来人连续掷出数只飞镖,有几只命中袁野眉心、咽喉等要害,袁野顿时落马死亡,袁野身后的护卫有的下马扶救袁野,有的迎战那刺客。原在袁野身前的护卫这才驭马参与包围,那刺客掷完飞镖,亦拔出腰刀迎战,砍倒好几个袁将军护卫,最后寡不敌众,被众人砍伤,倒下马来,流血而亡。
袁府闻讯大惊,那袁夫人也顾不得许多,冲出府门去看,那时袁野喋血移时,溢出的血都黏了。袁夫人搂尸大哭。府里管家等围着,一筹莫展。那边邬府闻知,因邬维尚未归家,邬夫人急得不行,也派管家出府观望。两府门前乱作一团,亦有路人远远围观,好一阵,才有军牢快手喝道之声,乃贾雨村到,此类治安事项归他所管,贾雨村下轿间明情况,责备袁将军护卫不该擅自将那刺客身体移动,更不该私自将其头盔打开,走近那刺客弯腰细看,那头盔并非圣上军队制式,身上衣服亦非军衣,那颜面,竟早毁容,极其可怖。便命将刺客运回衙门,再加检索考证。
寒露京城新将军府门前喋血命案,惊动京城,谣诼乱议从市里传至郊外,更随着驿马舟船远播四方。事发第二日,倪二骑着大青骡子来到花厂,对贾芸、小红言道:“我知那刺杀袁野的是谁。”
贾芸因道:“知道也莫在此道出。”
小红道:“杀人是要靠个勇字,然我以为有那比杀人更勇的,听说那杏奴了吗?也不知怎么个来历,作个小买卖,比我们还不如,就敢一大早守到菜市口去,行刑完了,大摇大摆过去收尸,问他是那贾琏什么?道无亲无故,问那你怎么来收殓他?道他无亲无故来收殓,我不忍你们席子一卷扔乱葬岗去,问他你将灵柩运到那里?道先运往清虚观,问他你作此事我们是要记录在案的,你不怕以后找你麻烦?道找我麻烦你们不也麻烦?……”
贾芸道:“我们去送花,多有议论这杏奴,伸个大拇指的。去年那贾珍的尸,也是他收的。你知我岳父母是跟贾珍一起遇难的,我们去收尸,还都是等到天擦黑,生怕惹出点什么来,运到买下的坟地安葬,也尽量拣没别人的时候去。他可是毫无顾忌。不过他许是跟那清虚观张道士有什么特别的关联。那张道土是荣国公替身,跟太上皇同庚,只要太上皇在一天,张道士就一天无人敢动,那宁国公、荣国公后代虽被圣上治了罪,两公的坟在金陵也不能动的。”
小红道:“只是听说那贾赦、贾蓉都死在边地了,那就只能胡乱一埋了事。可见天下不但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永葆齐全的祖茔,就连不齐全的祖茔,指不定也有那天就夷为平地,找也找不着了。”见倪二闷闷的样子,就道:“二哥可是又想一醉方休?正好我烧了大肥鹅,下烧酒最得劲儿的!”
倪二坐到八仙桌边,一拍腿道:“我真他妈的不够朋友!”
贾芸就跟小红递眼色,道:“老二说的那朋友不是咱们。”又问倪二:“你是不是想杀那住进荣国府的,让那两处都成凶宅?”
倪二便睨着他道:“你敢是我肚里蛔虫?”
贾芸便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小红端上一瓦钵烧鹅,贾芸筛酒,小红道:“为朋友报仇,固然是侠肝义胆,只是我赞成我们掌柜的想法,也不能没完没了连环套似的扭股下去!我爹妈被枉杀,那不是仇么?孩子懂事了,我就不跟他讲。你看今年清明我们去上坟了么?爹妈的坟,今后只在我心里头。我也不让掌柜的再提。既活着,就得活舒展了。活着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不再有仇人。”
倪二端起碗一饮而尽,又吃鹅肉,道:“你说的,我不服。”
小红道:“谁要你眼?不过是说给你听听。”这时听马棚里马嘶骡叫,贾芸就出去看,一会儿又听见花厂外阵阵马蹄声。
贾芸回屋道:“往常那有缉拿的巡逻到这里?今儿个门外过去两群了,城里头怕更吃紧,定是那袁将军被刺引起的。老二今儿个就别回去了。”
倪二边喝边道:“马后炮,管个屁!”究竟那寒露后京城里又会演出什么故事来?下回分解。
第107回
袁野被刺,圣上闻讯大惊,京畿重地,竟有人光天化日下刺杀朝廷命官,这还了得?勒令雨村等三日破案,又命五城兵马司裘良昼夜巡逻,凡有不轨嫌疑者一律逮捕。那次春弥遇袭中战死的仇都尉的儿子,因袁野又升了将军,得授都尉一职,贾雨村会同小仇都尉等彻夜勘议,先是揣测乃宁府被发落的人所为,但树倒猢狲散,谁会为死了的主子来拼命?又往春弥一案推敲,此案已了结多时,案犯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等皆已正法,圣上最忌提及此案,臣民理应视此案为子虚乌有之谣诼谤毁,故弃此思路,便从袁野仇家中搜寻,然那云光节度等均已被袁野搬倒,似难有雇刺客之能力,小仇都尉便想到圣文将军吴天佑,道那吴天佑与袁野争那宁府未得,圣上将宁府赏袁野后,有回北静王府堂会上遇见,指着那边昂首腆肚迈进花厅的袁野跟他私语过:“那厮啼副狂样儿,怕不得好死!”则是吴家雇凶杀人,亦属可能。雨村思忖道:“如今那吴贵妃甚得圣上宠爱,你我须格外谨慎!”又拟定明日将毁容刺客曝尸街头,招揽收尸者,若有大胆自来者,则鞫起审问,或许可得知刺客真面目。正议论中,副官呈上最新邸报,雨村一观,脸色大变。原来那忠顺老王爷所率船队火烧连营一事,几个月来多有当地巡抚等上疏陈言,虽仍疑点重重,但事发并非有流匪袭击,乃王爷自己失误所致,且使海塘事务大受损失;而小忠顺王袭爵后到金陵处置贾家老宅浮财仆妇事宜,过程中多有骚扰当地、逾旨搜刮、违制仪仗等行为,故予弹劾,望圣上明察,以正朝风;圣上昨日终于下旨,褫夺小忠顺王爵位,令其在府中反省,听候下一步发落;又特派庆国公查明老王爷殒命真相,并接手原圣上交付忠顺王的诸项事务。
那戴权到忠顺王府宣旨,先长生官不以为意,小忠顺王亦嬉皮笑脸,本是熟人,何必见外?谁知这回戴权拉下脸来,喝令启中门、备香案,跪听圣旨,小忠顺王方知不妙,及至听到褫夺爵位,如遭雷击,魂不附体。那王府甚大,前边已然飓风来袭,后面却还自风自雨。那艳荷自老王爷死后,就公然与小王爷双出双进,那小王爷正妻本是个懦弱的,那傅秋芳既成子太妃,就不免要管束小王爷并艳荷,那艳荷便将傅秋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且那小世子已能行走,将来是个争位的麻烦,若能令小世子一命呜呼,傅秋芳必痛不欲生,则此王府,岂不就全是他和小王的天下?那日艳荷就道寒露既过霜降即至,花园中好不寒冷,命将暖雪亭四柱全都点火,将那铜柱烧得透红,热气四滥,待那铜柱颜色如常后,因那忠顺王阿妈仍未噍气犹有残喘,便趁傅秋芳去服侍老太妃时,将那小世于牵到暖雪亭,又故意在亭里跟那小世子捉迷藏,那时只跟过来一个小丫头,艳荷故意站到一根火柱前,让小世子扑他,小世子咯咯笑着扑去,他闪身一躲,那小世子就扑到火柱上,即刻皮肉烫在柱子上撕捋不开,先还嚎哭,少顷就烫死在那里,艳荷就扯过那小丫头打骂,诬他没看管好烫死了小世子,其他仆妇听见过来看,皆唬软了,有的就去报告傅秋芳,傅秋芳跑过去一看,未进亭子就昏死过去。彼时王府前面那小王爷已失却了爵位,后面又出此惨剧,昔日煊赫堂皇的王爷府,顿成了昏天黑地的凶宅。
那李员外亦看到邸报,随即听到小忠顺王被褫夺爵位,小世子惨死等事,亦听说贾雨村等将那毁面人尸体横陈街头待人收尸,便与李夫人言道:“乱象叠出,难以收拾。想起来,当年坚辞爵位,告老静养,不问朝政,避祸趋吉,真乃明智之举。”
李夫人道:“正是,乃我们的造化。”
他们并不知那妙玉南下后情况,更不晓老忠顺王之死竟与妙玉相关。那时陈也俊仍隐于畸园,听李员外闲聊起城里种种新闻,心中便知那刺杀袁野的必是冯紫英。心头也有冲去领尸收殓的想法,咬唇良久,方止住脚步。那应绝非紫英所愿。且自己前去,无异自首,又会牵连到柳湘莲等,更必给李员外招来麻烦,于事无补,于人有害。那忠顺王殒命金山寺下,他隐隐觉得必与妙玉有关。心里乱了一阵,待稍平静,便去对李员外言道:“妙玉既去,怕是不归。我想进他那禅室,就在那里当个居士,屏绝与外界来往,静心撰写些文字,待我无言无字,则是我顿悟之时,那时或告别此地,外出云游,不知可否?”
李员外道:“有何不可?我与你父,结金兰之好,这里就是贤侄的家,一切随意。”
也俊就迁进妙玉昏住过的那个小院,入住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妙玉留给他的绿玉斗,供在佛像前。
那雨村、小仇都尉将刺客尸体曝露一日,并无人来认领殓葬,当晚便又商议,如何破案向圣上交代,因知那小忠顺王已被褫夺爵位,且当日府中小世子惨死、太妃疯癫、老太妃亦在凌晨噍气,雨村便不免动了破鼓万人槌之心,想将那雇凶杀人的主使,推到小忠顺王身上,但那老忠顺王的宠妾艳荷,便是小仇都尉的姑妈,只怕他不干,便试探道:“那小忠顺王,听说与袁野有争买美妾大伤和气之事,他近来骄奢淫逸、胡作非为,尽城皆知,那太妃他从未放在眼里,只艳荷尚能劝他几句,我想定是那小忠顺王雇凶杀人,又因怨恨艳荷一贯阻挠他的胡为,便将小世子烫死一事,栽在艳荷身上,爵位已褫夺,还告到察院,要将艳荷置于死地,我看事到如今,也只能是如实报知圣上,由圣上将这一害除掉,亦是万民福祉!”
那小仇都尉明知袁野之死与小忠顺王并无干系,但三日期限转瞬即到,抛出小忠顺王,又可保住其姑妈,何乐而不为?便欲合谋,问道:“只是证人、证词何在?”
雨村道:“只要你与我携手上奏,尚有一日时间,此都不难。”二人便操作起来,雨村又联络别的官员从死囚牢里调出犯人顶缸作伪证。第三日宣布破案,上奏圣上,圣上疑惑,命庆国公再详查。
那庆国公为圣上重用的消息,传到养生堂,当时正好堂主死了,两三个人争那位置,贾环亮出从庆国公那里得来的旃檀香小护身佛,众人无话说,贾环便成了养生堂堂主。又有贾琮找到养生堂,问贾环借带那旃檀香小护身佛,道:“邢忠舅舅舅妈要带我去金陵那边,去跟表姐岫烟、薛蝌他们住,你想我也老大不小了,跟他们就合什么?你总算有块地盘,我还是个孤鬼。咱们府里败了,连祠堂都没了,族中人各自奔腾,都怕跟咱们沾边。亏得贾萍还记挂着我。那日来看舅舅舅妈和我,送了点米豆。他原来跟贾芸、贾芹、贾菖、贾菱他们几个一样,都在咱们府里管事儿,得过咱们府好处。他们虽然辈分比咱们小,岁数却都比咱们大许多。如今也说不得什么辈儿肚儿的了。那贾萍他如今从西边往京里贩煤,年年这个时候生意最好,虽说累得人黢黑,究竟是个营生。他让我今年先跟他跑一趟,我想跟他试试。当年府里少爷,如今成了煤黑子,谁爱划脸皮谁划去,我也不羞。自己挣点糊口的银子是正经。因之我跟舅舅舅妈说了,他们南下他们的,把京里这三间屋子留给我,我先试试贩煤。因此找你借旃檀香小护身佛带着,取个吉利,得他保佑。回来就还给你。”
贾环十分不愿意,道:“回来就成个黑疙瘩了。”
贾琮苦苦哀求,贾环还是不借,两人不欢而散,贾琮临走骂道:“跟野杂种混吧你!”
贾环追出门还骂:“煤块煤球埋了吧你!”从此二人再无来往。
又传来那贾政与王夫人消息。按那贾政到了烟瘴之地,备极艰辛中,仍念念不忘为圣上效忠,想出若干改善当地民生的施治策议,没有正式纸笔,就用土纸,自己拔羊毛作成笔,用锅灰当墨,认认真真写出奏状;那时王夫人已中瘴毒,见贾政跪着在桐油灯下写奏状,劝道:“你就坐木凳上写又何妨?”
贾政不听,且议论起来,贾政不信元妃已薨,道:“朝廷法规严明,无论何因,风藻宫主薨逝,必宜示朝野。那次春弥班师回朝,多少人亲见元妃版舆卤簿,难道眼见不为实,谣言倒可信?”
王夫人道:“那抱琴为何被画影图形,捉拿正法?”
贾政道:“那金钏投井,难道你不可活?”又道:“娘娘随圣上春弥期间,你我不是还都在梦里见到他么?他命我们早些退步抽身,我们梦醒了不就一起商议,府里该省的省,该裁的裁,放出一些丫头小厮仆妇,连赎身银子亦免了,又让贾敕带银子去祖茔,置薄田起寒舍,将私塾移到那里,以为子孙退步处。娘娘既还能给我们在梦里下谕旨,可见安好.怎能胡猜乱想?”
王夫人叹道:“如今思想起来,总觉得娘娘那话别有深意。咱们究竟如何就到这般地步?那忠顺王长史官提审我,是在风姐儿屋里搜出的单子,竟是宝玉的笔迹,单子上无抬头无落款,只记着大红状缎、蟒缎、上用纱、金项圈等,我如实招供,是我让送往义忠亲王处的礼。看来,两府败落,皆与那义忠亲王有关。”
贾政道:“胡说!圣旨何尝道及?”
王夫人道:“确实也怪。后来竟不再问我相关的事。但只是若娘娘还在,他如何不在圣上面前为我等求情?”
贾政道:“更是胡说!妃嫔岂能干政?你今日反常,已语涉朝政甚多,若再如此,我只能举报!”
那王夫人一辈子并不曾在贾政面前问过说过关于朝政的话,此系第一回,亦最后一回,喘嗽着道:“老爷莫急,我就此闭嘴。”
那贾政写好奏状,遇到有当地小官去巡查,便恳求先递给巡边大员,再层层递达圣上,那些官员见他所写并无检举告发当地官员贪腐等语,皆是拳拳忠心的良策善计,又知其祖乃太上皇所宠信,竟未扣留,直达宫阙,那曾想圣上见到未读先怒,掷于案下,拍案道:“敢用手纸亵渎朝廷,其心甚毒!”立刻命令将贾政夫妇就地正法,所有经手传递的官员一律罢官。
可叹那贾从周一片丹心奉主,却闹了个黑心歹毒的罪名,与其夫人身首异处于那蛮荒之地,被胡乱埋葬。
贾氏一败涂地,难道就无阴阳旋转又侥幸富贵的?却也难说。按那年中秋,贾母领府中人在凸碧堂赏月,先有宝玉、贾兰各赋诗一首,后贾环技痒,也趁机作得一首,贾赦看了竟大为褒奖,以至认为是一大佳谶,道:“以后就这样作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却是为何?据石头所知,户部任贾环为养生堂主后,某年因皇太后元宵节亲到养生堂怜恤孤血,垂旷古之恩典,施万世之福德,贾环进颂诗一首,慈颜大悦,回宫后道与圣上,圣上对太上皇皇太后最是至孝至顺,便命将贾环履历报来,览后道:“其父虽诛,其祖乃开国功臣,其行事行文不似乃父,甚肖其祖,能令皇太后大展霁颜,尤为难得,着即将贾氏爵位恢复,由此子承袭,授以五等将军。”
那时神瑛已归天界,石头亦回青埂峰下,故难以确凿其事,姑存此待看官诸君考证,谅亦不致讶怪。
再说庆国公奉命详查老、小王爷诸事。就查出二十把稀世古扇并非甄家罪产,乃老忠顺王以圣上赏他甄家罪产为名,攫为已有。虽有一份赵姨娘的供词,但那赵姨娘当年在荣府地位卑贱,不足为据,而贾赦、贾琏两人皆直供不讳,道古扇是借助贾雨村枉判强霸,忠顺王取信赵姨娘而斥赦、琏攀扯他人,实在牵强。虽后来圣上亦将贾府罪产赏予忠顺王,那贾府强霸的古玩既然来历分明,苦主亦在,又曾找上门去,就该物归原主,岂有接续霸占的道理!庆国公将此事亦奏明圣上,龙颜大怒,即令抄检忠顺王府,又将忠顺王府浮财,尽悉赏与庆国公。庆国公为显示自己清廉,令管家带领清客造册时,将那些是王府强夺于民的物品,一一列出,限期发还。除那二十把古扇外,更发现王爷长期将优伶琪官禁锢府中,几箱国中最精致昂贵的戏衣,亦原为琪官所有。先命将古扇发还石呆子,只是找去时,那石呆子熬不过,已然死去,里长道埋于义地,那骗他的二十把假扇,石呆子噤气前自己一把火烧了,由是庆国公将忠顺王府里的二十把古扇呈献圣上,圣上见到甚是喜爱。那时詹光、程日兴等清客又帮着庆国公清点古玩珍宝,听说他们帮助冷子兴造假的扇子竟然已经进宫得圣上青睐,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原来贾府的清客里,借光、单聘仁、卜固修、程日兴后来都投靠到忠顺王府,只胡斯来投靠到了庆国公府。那时冷子兴听到老忠顺王死、小忠顺王倒的消息,带着周瑞的女儿又潜回北京,得知古扇事等来这样的结局,甚感欣慰。当年忠顺王为占有古扇,将他拘去时未录供词,因他的身份只是一古董行中贸易,无论扇子来历如何真假如何,按王法皆难牵人宁荣两府罪案。偏那贾府坍塌后,众仆妇牵去发卖,庆国公府买下了周瑞、兴儿两窝,那冷子兴两口找到庆国公府后门,进去寻到了周瑞夫妇及儿子儿媳妇并孙儿孙女,那时周瑞在庆国公府喂马,儿子在轿房抬轿,周瑞家的与儿媳妇在浆洗房,境况大不如前,然周瑞家的犹有心气,道:“我们如雪压的麦苗儿,熬过背晦,还要拔节长穗儿,灌浆结籽儿,难道就这么憋屈下去不成?”道头两天有机会见到管事媳妇,插几句话进去,不唯没招骂,还让那管事媳妇刮目相看,指不定那天就提拔去帮着张罗迎送堂客的事由儿!一家人又得团聚,自然喜出望外。便是从周瑞那里,知道胡斯来在庆国公府里鬼混,一日,联络上胡斯来,又通过胡斯来,将詹光等四人约到饭庄,冷子兴作东,边吃边喝,先胡乱逗趣,待众人尚未酒醉,冷子兴忽道:“犯什么罪也别犯欺君之罪!”
那詹光、程日兴便知是在点他们穴,二位即刻给冷子兴敬酒道:“莫说不能欺君,国公爷也不能欺啊!”冷子兴便彻底放下心来,自己手里那二十把真古扇,从此可以永保太平了!胡斯来又将冷子兴早疏通好的话趁便道出:“几位在忠顺府里甚为辛苦,我因在国公府离不开,你们无妨将冷三爷推荐给国公爷,请他去帮忙鉴定那边王爷所藏文玩的真假贵贱。”
卜固修问他:“你为何不径向国公爷推荐?”
胡斯来道:“我也推荐,只是独木难成林,你们几个众口一辞,国公爷就更知冷三爷在古董行的分量了!”
冷子兴奉召去忠顺王府帮助检阅归到庆国公名下的那些文玩,在门口正看见蒋玉菡和袭人从府里出来,门外已有两辆车等着,冷、蒋原来认识,互相招呼,冷子兴问那里去?蒋玉菡道:“国公爷开恩,放出我们,连戏箱亦发还,我们且去东郊紫檀堡住。”
那傅秋芳因其子死状奇惨,惊怖发狂,然犹认得仇人艳荷,在锦衣军进府抄检时,未待他们冲进后院,就趁艳荷不备,从其身后将其紧紧搂定,一起从妆楼上倒栽而下,双双死亡。那小忠顺王还想将此事说成是他们效绿珠殉主,求庆国公向圣上美言,以证明他是被人陷害。
庆国公道:“经仔细查验,那傅秋芳狠狠咬着那艳荷后脖子,又据小世子烫死那日在场的丫头口供,小世子分明是艳荷害死,你本人亦向察院举报,傅秋芳分明是疯狂报仇,何来绿珠之说?”便将那小忠顺王种种报上去,圣上道:“对老太妃、太妃皆大不孝,勿论其他,仅丧尽孝道一条,就罪该万死!”命将其绞立决。
府中其他人员并仆妇,皆登记造册,亦或打、或杀、或卖。头年忠顺王施于贾府的种种,又轮到庆国公来施于忠顺王府。那忠顺府长史官原来审问贾府的人神气活现,如今又被庆国公手下当作阶下囚羞辱。那时有人窃议,塌台的毕竟是王爷,来收拾他们的毕竟只是公爵,此话传到圣上耳里,圣上也不追究,立刻宣旨封庆国公为庆顺王,那窃议的人倒成全了庆国公。
那二十把古扇事,终于令贾雨村仕途终结,被枷号示众,削官永不叙用。在鼓楼前枷号时,偏冷子兴路过,递眼色表示爱莫能助。那贾雨村早知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在贾府事发前算是为他筹划过避祸计策,后来也确曾令他有惊无险,如今雨村虽知冷子兴造假扇之事,正如那詹光、程日兴一样,纵是揭发出来,圣上大怒后,将冷子兴正法,自己也得赔进去。而冷三郎竞能过海瞒天,独享那二十把古扇!自己本来堪称奸雄,亦一着错满盘输,那冷子兴真乃奸杰,竟能绝处逢生,将棋眼在乱盘上作活!站在那里扛枷带锁,雨村心内喟叹不已。
那雨村与小仇都尉对袁野喋血案的胡乱结案,自是被庆顺王戳破,小仇都尉亦被罢官。再加上官场积怨爆发,又牵出通判傅试、赖尚荣等,皆罢官问罪,惩罚不等。那孙绍祖因调戏艳荷事败露早被老忠顺王搬倒治罪,此时就想翻案,谁知又有同僚告发他别的劣行,庆顺王甚为厌恶,不仅未能翻案,倒罪加一等。
忠顺府的垮塌,殃及平民。那日忽有衙役来传金荣,将金荣带到察院,却是庆顺王亲与审问,先问为何向忠顺王递那控告宝玉写反诗的状子?又为何通过察院向忠顺王递那控告《芙蓉诔》的状子?道现已查明,老王爷船队被烧,与他放言谁拿成窑瓷去求情,他可将《芙蓉诔》罪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关。金荣慌得语不成句。
庆顺王道:“贾宝玉那些诗文我皆已看过,不过是儿女私情、无病呻吟,你竟从中剖析出忤逆圣上之意,可见你心中本有那忤逆之想,故此才借他人之句,泄自己心中之毒!与其说那贾宝玉写的是反诗反文,莫若说你那状子才是亵渎圣上之污言罪语!”不待金荣答辩,便惊堂木一拍:“收监!再审定谳!”
金荣原只是报私仇,未曾想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脚。他母亲金寡妇赶到衙门,正见那金荣被锁拿送往狴犴门里,呼天抢地,大呼冤枉,衙役将其拖出辕门,门外人来人往,各有烦恼,谁去管他?
冷子兴与詹光等在忠顺府为庆顺王清理文玩事毕,圣上又将忠顺府赏予了庆顺王,那里成了庆顺王府,原庆国公府腾空后,又发放给才封公爵的新贵。那庆顺王十分得意。那日,盾光将册子上的文玩择要念给庆顺王听,借光手里是个副本,庆顺王手里是正本,念出一项,单聘仁等就轮流解释其妙处,献言摆放何处如何搭配等等,冷子兴就顺口估值,其中有一件是两尺多高底座七八件的玉山,雕的是八仙过海,雕工按玉色变化刻那山水云霓人物,美轮美奂,程日兴便道:“此件宜摆放二门倒厅,令来客见之惊倒。”
卜固修则道:“还是摆放王爷暖阁自赏为宜。”
冷子兴便道:“此件只比禁中玉山稍小,乃无价之宝!”
庆顺王甚喜,道:“就放我暖阁里!”那册子上此件后有小字附注:“自寿山伯家借赏。”是当年那老忠顺王借威焰从寿山伯家借而未还的宝物。
冷子兴冷眼旁观,那庆顺王不能未见附注,乃故意忽略。知那寿山伯已亡,其子尚未授新爵,以前盼忠顺王在圣上前美言,如今亦盼能得庆顺王提携,故始终未来讨取,庆顺王就留之不惭,由此知庆顺王与忠顺王,实在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后玩他,亦不必有所顾忌。
且说那忠顺王府连根剜除,老太妃、太妃、小忠顺王、小世子等皆死的消息,传到江南,宝湘听到,便知回京再无障碍。他们从镇江渡到瓜州,先去扬州,寻觅颦儿故地,林盐政早为人忘记,瘦西湖风光虽美,却无颦儿丝毫余迹。宝玉因想起颦儿那“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对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的话来,与湘云道:“此水虽不是凹晶馆那水,究竟同于一源,你我同在此一拜,祝那颦儿仙遁后在天界自在逍遥!”两人便对着瘦西湖三作揖,湘云道:“颦儿,有我在他身边,他是不会忘记你的!”那时他们在江南已然倦游,对打小住熟的京都竟乡愁缱绻。由是就决定乘舟北上。先去那瓜州寻卍福居,宝玉认出那房子,却换了招牌,进去一看,老板娘不认识,老板也不认识,就问:“这里原来可是卍福居?”二位将他们上下打量后,老板就招呼他们到后面说话。
老板道:“焙茗档儿将饭铺倒给了我们,也曾留下话,道若有两兄弟来找,就告诉他们一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湘云尚在琢磨,宝玉已然明白。那老板又道:“京里庆顺王派人下来勘察,有人告发焙茗,道忠顺王船队着火那天,他不在这江北瓜州自己店里,倒在那镇江金山寺下朝船队营盘里探头探脑。故此他赶忙收盘跟卍儿不知往那里去了。也有官府的来我们饭铺问,我也是那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宝湘离开饭铺,到江边僻静处,宝玉道:“焙茗卍儿躲的快,想是到柳湘莲那里去了。他们作的对。就是半路让官府逮住,他们必守口如瓶。”
湘云道:“我们还是要回北。只是我们身上没什么钱了!”他们二人几个月里省着花,毕竟徜徉太久,又为赎救麝月舍了二十几两。蹲下身将各自褡裢抖尽,又掏出身上揣的,才剩约三两多碎银子,几十个铜板。原以为找到卍福居可补充行囊,不曾想情况陡变。
宝玉道:“船钱两人就须四两,求求船主,将这些全给他,差得不多,兴许还让我们上船,只是我们拿什么买饭?”
湘云道:“我就一路吹箫吹笛,也不要谁给钱,听着舒服,给个馒头赏碗饭,饥饥饱饱饥饥饱,饱饱饥饥饱饱饥……”
宝玉道:“两句换过来才好,最后还是应该饱。”
湘云笑道:“那就错了规矩了!”宝玉亦开怀大笑。两人就去搭船。
一路上虽身无分文,凭湘云吹箫、笛娱客还真换来饭食。谁知近黄河时又遇决堤,小船翻覆,二人在水中拉手不放,幸被大救生船一并救出,全身湿透,褡裢、箫笛尽皆失去,到岸上,两人急切检查,且喜各自带在衣服里面的麒麟尚在,那通灵宝玉亦未失落。趁晴日将大衣服先晾晒干,再脱下里面衣服穿上大衣服,将里面衣服晾晒干。衣服都干了,便穿整齐,那麒麟并通灵宝玉,照旧都贴身带着,他们自己知道有那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后来二人衣衫褴楼,亦能遮住,外人不知。由是二人便取陆路,一路讨饭,渐渐走回京城。那时已然是西北风呼号,树叶落尽,枯枝乱摇,走进城门,街上沙尘旋舞,遮天迷眼。二人拉着手朝城区深处走去。
宝玉问湘云:“我们这么着回来,值得么?”
湘云道:“值得。这里有过我的祖姑你的祖母,有过颦儿,有过宝姐姐,有过我的夫君你的朋友卫若兰,还有过那么多的好姊妹,有过好多甜甜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笑呀笑呀笑不够的好日子,也有过不少苦苦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日子……不管怎么着,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
宝玉就道:“哭哭笑笑笑笑哭,笑笑哭哭哭哭笑!”
湘云道:“对,就要错!”
一阵劲风吹来,宝玉道:“我好饿!”
湘云道:“我好冷!”
见前面街口有个堆子,二人就牵手迈进去,那堆子只半截墙,二人在那避风的角落挤着坐着。宝玉道:“我闻见了,有能吃的东西!”
原来他身边有不知何人倒在那里的腌雪里蕻的缸里剩下的渣滓,宝玉就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嚼,居然如啖甘肥,咽下去,肚子里大有解饿的舒坦,便抓一把递给湘云,湘云一吃,果然不错,两人就吃起那酸齑来,宝玉情急,竟致噎住打起个嗝儿来,湘云就忙给他用掌捋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竟如同当年在大观园里吃烤鹿肉一般快活。吃饱了,二人就依偎着睡觉。不想上半夜风停后,下半夜竟下起雪来,湘云被冻醒了,雪光里,湘云见堆子里积雪下翘起一块旧毡子,亦不知那家扔在那里,便欠身拉过来,抖去覆雪,见那毡子虽破,却颇大,便将那毡子围住自己和宝玉御寒,宝玉醒来,见有破毡围着自己和湘云,甚为惬意,便又搂住湘云雪中酣睡。
天光大亮,几个叫花子进了堆子,升起一堆火,围着分食讨来的东西,见宝湘醒了,便唤他们围在一处,分些玉米面贴饼子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喝豆汁,有个乞丐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道:“大早晨的,也照照脸,抹抹黑灰。”
原来那是一块碎玻璃镜,为了防拉手,边上全拿破布粘裹上了。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形状不整齐,然照人十分明晰。那花子道:“那天运玻璃镜的车子翻了,碎了好几面,我拣起的这块,当时还把我的手给拉了,留下个疤瘌。”
湘云接过一照,忙掸头发,以为头发上的雪没化,那花子就跟他说:“老大爷,您头发虽白了,掉的却不多啊!”
湘云拿着那镜子只是发愣,便望宝玉,见宝玉一夜之间头发也全白了。便不让宝玉再照镜,将那破镜子还给花子,连连道谢。那花子道:“你们新入行的吧?咱们这行的只谢施主,从来不谢同行。”
宝湘离开堆子,商议到那里去?去找谁?湘云道:“咱俩再互相望望。”
宝玉便摸着头问:“我的也全白了吗?”他们俩在江南时,就因为山里呆得久,吃盐少,都有了二白头,没想到回至京城,竟一夜全成了白头翁。宝玉道:“不用以后,现在咱俩就已白头偕老了!”
湘云笑道:“正是白首双星!从今天起,我倒要打开头发,扎个慵妆髻,若能拾到女人衣服,就换掉这大褂,再找个堆子,咱们就拜回天地,从此夫妻相称,岂不快活?”
宝玉道:“咱们如今这模样,怕没几个熟人认得出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刚才那花子说得好,花子也是一行,咱们就人这一行,如何?”
湘云道:“妙极。怎么不是活着?那元妃姐姐在宫里,活的就真那么舒坦么?就是咱们过去,富贵荣华,又怎么样?让咱们高兴的,也不是那些个锦衣玉食,倒是那些随意而为的时候,‘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么?”
宝玉笑道:“如何不记得,更记得那回我们聚在园子里芦雪厂吃鹿肉,颦儿走过来说的:‘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我为芦雪厂一哭!’那时不独他不懂得,就是我也不懂得,花子也有花子的快乐!”两人在南边时还说过,要找袭人,找小红,找茜雪,找靛儿……求得他们帮助,如今走在京城街上,忽然觉得只要二人能相依相偎,入花子行,便可快乐逍遥!二人究竟以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108回
宝玉、湘云在京城人花子行,白日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湘云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玉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
那日,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禁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血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满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
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满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满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干皆用来拴马;门内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内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迭,原来那享用昔日荣府的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父母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入赘邬家,此日正办喜事。邬府又派出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玉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玉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玉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玉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胸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内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
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
一个说:“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
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皮!”
再—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春省亲用过的嘛!”
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拿下!”
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摇头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玉被罚去乞红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艳雪图》还好看,又有吟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玉对他们的恩德。
那宝玉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玉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玉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
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
湘云间宝玉:“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熟人?”
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
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日子,我们自有我们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吧。”
宝玉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日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日,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色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皮的风毛,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白狐狸,头上插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插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艳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迎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玉、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粗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带满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腰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玉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水马龙里。
那宝玉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欢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
宝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
那时已入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玉道:“袭人与玉菡终成眷属,且玉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高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血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
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否?”
宝玉道:“他必还留着的。”
那日走过一条胡同。见胡同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贞节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为李纨立的。听有马嘶声人语声,宝玉道:“咱盯快离开吧,省得让大嫂子认出来!”
湘云道:“他如何能认得我们两个,白头翁媪?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
宝玉道:“还是离开吧。省得他以为我们是来跟他讨钱的!”
在江南时,宝玉跟湘云讲过李纨、贾兰狠心不救巧姐儿出火坑,贾兰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儿,还大耍奸猾,拿张废了的银票骗了板儿等事,当时湘云听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跟前论个短长,如今李纨、贾兰就住在胡同里,宝玉真怕湘云那荆轲、聂政的脾气又发作,拉他手要一起离开。
湘云道:“我偏要在这里举这讨饭碗,只当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贵,难道真的见了花子都一毛不拔?”
正说着,那马嘶人声越来越近,移时,只见那边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上头却是一口大棺材,又见车旁一人骑在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细看,宝玉认得是贾菌,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棺材车穿过贞节牌坊,进了胡同,就有些闲众跟着进去,宝湘不由也跟了进去,只见那里面有座大宅,门面簇新,门口跪着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认出正是贾兰。
众人眼见那棺材运了进去。宝、湘忍不住问身边围观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就有邻居道:“咳!这贾兰不是靖边立了大功么,前儿个才班师回朝,圣上派庆顺王、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等亲到北门迎接,又立刻在金銮殿召见,当即封他为靖夷一等子,又赏金簪红缨,更令他胸悬金印,命他年后再往南边去平定那蛮夷之乱,又赐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却不曾想,他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忽然就死了!”
又一邻居道:“今几个上午,戴权来他家宜旨,圣上念他母亲李氏守节多年,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朝廷栋梁之材,敕授诰命夫人,岂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舍不得花钱放鞭炮。下午礼部奉旨来给他妈带珠冠、披风袄,听说那李氏刚披上风袄,就喜极而亡。也怪,那贾兰立那么大功,却鲜有同僚来亲自祝贺,大多支使个管事的来递个名刺就算给他贺喜了。”
有的邻居就议论道:“如今世道,红白喜事你不去给人家送礼,人家可不就也光递个名刺敷衍你。只是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刚才帮着买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们走得近,算是舍得帮忙了。听说他们是同科举人,贾兰是武举,贾菌是文举。”
又有知情的道:“那贾菌本是来给他家贺喜的,没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为帮买棺材,特回自己家换了素服,他妈娄氏听说,让他先去买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个来祭奠,没想到贾兰见了只说几句客套话,也没留下喝茶吃饭,那娄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门外围观的人正议论纷纷,有杠棚铺的人运来家伙,到了门口,竟是那贾兰本人出来跟他们过话,离的近人就听见贾兰嫌那杠棚户要的价高,倒是那贾菌在门里听不过,走出来跟杠棚户的人道:“就先搭建起祭棚再说。”
围观的不少人均感诧异,有的问:“他封了那么大的官,怎的不雇个管家?”
有的说:“他妈原来还有几个丫头,后来说是为了省钱,只留得一个。”
有的道:“怎的不请僧尼来行法事超度?”
一个知情的就道:“我因跟庙里观里都熟,知他家人少,本家里就一个来帮着买棺材的,去问过那孝子,他道明日圣上定有旨意,礼部自会派人来,僧尼法事等他跟礼部说了,礼部自当官银聘请。”几个人就发出嗤鼻之声。
一个人就道:“他们孤儿寡母,许是艰难惯了,所以凡事抠门儿。”
于是就有人将他们不救巧姐出火坑的事情讲了出来,并道:“他们母子只进不出,也不知攒了多少银子!那荣国府虽倒了,他们的那份庄地可没一并收官,前两月送租的来,银子大麻袋往里扛,实物租子更多,粮食、腊好的猪羊鸡鸭鲤鱼……我们皆亲眼看见的,今年还是个灾年,他们年年有如此这般收益,偏他们就舍不得拿几百两银子去救那巧姐儿!就说你寡妇为了不让自己受那老来贫,也不能见亲骨肉掉火坑不救啊!拿出几百两来于他们又不伤筋动骨!”
便有人歪嘴笑:“我的天!就算这寡妇不想积阳德,为儿孙积点阴德也好啊!”
有人讥讽道:“含辛茹苦一辈子,就为了带珠冠、披风袄的那一刻嗝儿屁,还闹个铁公鸡、铜老鼠、琉璃鸭子瓷鹦鹉的‘美名儿’!”
人群中就有一位年轻的,装出凤冠上头两眼翻白身子弯弯曲曲往下倒的怪样,周围的人皆笑起来,一个老成的就劝他们:“你们也积点德吧,毕竟那当妈的守节不易,当儿子的边疆立功,老太太死了,儿子连媳妇还顾不上娶,就别再起哄了!”
有一个就道:“对对对,这胡同以后一定有大名,东口已然立了贞节坊,西口指不定那天再立个军功坊!”
听那话音,乃是明赞暗嗤。宝玉有些听不下去,便拉着湘云手挤出人群,要离开那里,此时听见那院门里传来哭声,男的想是贾兰和贾菌,女的想是素云,宝玉只觉心酸,湘云也不免难过。二人走出胡同,穿过那贞节坊,谁也没跟谁说什么,心里都在想,还是将这母子俩忘却掉的好吧。
那一日又飘起雪来,傍晚时分,两人讨完饭,正在城门附近找堆子栖身,那湘云不慎在街上摔了一跤,宝玉忙去扶他,却也脚下一出溜,倒在地上,二人一时起不来,且坐在地上喘息,此时忽然传来喝道之声,只见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簇拥着当中一乘大轿,那走在前面的军牢快手见路上有人坐着挡着路,便厉声喝令站起回避,偏那宝、湘互相够着搀扶,仍不能利落站起,便有持鞭的过来挥鞭就抽,宝玉忙用身子掩住湘云,挣扎着站起,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因路滑跌倒在此,何罪之有?为何挥鞭打人?实实冤枉!”
那时湘云也挣扎站起,连说话的力气亦无,只抓住宝玉一只手。那些军牢快手就将他二人往路边推操,宝玉又忍不住喊:“世法平等!有路大家走!”
持鞭的就又要抽他,此时有个太监急走过来,道:“王爷不许你们打人!且令将说话的人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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