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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_7 刘心武 (当代)
湘莲起立作揖道:“抱琴姐不弃,就在寨里将日常生活统管起来!”
众人道:“如此甚好!”抱琴亦起立还礼。
岫烟道:“只是把那话头岔开了。”便推薛蝌,薛蝌便道:“我和岫烟,欲将妹子宝琴许配与你,不知你能接纳否?”湘莲一时无语。
宝琴欲起身离开,让抱琴按住了。抱琴道:“我喜欢这山寨,头一条就是童言无忌。在宫里那么些年,心上就如同拴了九条铁链子,这个不能想,那个不能说,就连出气声大了也是罪过。这里不一样,男女不用装神弄鬼的回避,也没什么主子奴才的分别,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大家一处说些真心话,想哭就纵性子哭,想笑就敞开怀笑。真没想到竟能到这么个地方,是我那生修来的福气!”说完问那湘莲:“我赞了你这里如许好处,只是你须与这些好处相配,才是正理,你就痛快些不成么?摇头不算点头算!”
湘莲却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道:“我须跟宝琴私下里说说话儿。”
抱琴便推宝琴:“人家要跟你后花园私订终生,你可有那崔莺莺的勇气?”
没想到那宝琴道:“若来的只是那张生,就图个花容月貌、帐里温存,我却有勇气将他斥退!”
众人皆笑起来,小螺拍手道:“我们宝姑娘可是走遍了四方的人,连真真国那边亦去过,岂是崔莺莺比得的?”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两个人,问:“什么事你们这样高兴?”
小螺道:“却是你们听不得的事情!”
那两人便道:“如何我们就听不得?偏要听听!”
原来一个是智能儿,乃京城水月庵的尼姑,因与秦钟相好,竟逃出庵外,去寻那秦钟,被秦钟父亲撵了出去,从此流落江湖,后柳湘莲去给秦钟修坟,见他在坟前哭泣,问明情况,那智能儿道:“我一生只爱秦钟一个男子,海枯石烂不移的。”湘莲便将他带到山寨,给他设一庵堂,智能儿便在山寨主管厨房,鸡鸭鱼肉烹出众人吃,他也吃,道:“我如今并非尼姑,只是佛前守着我自己一份痴情罢了。”头发也留起来,也不再穿那缁衣,唯法号不易。
跟智能儿前后脚进来的却是个道士,看去年龄比众人皆小,原是京城清虚观的,那年荣国府贾母率众人去清虚观打醮,他因剪烛花躲避不及,一头撞在凤姐身上,被风姐掴了一掌,后来贾母十分怜恤,让贾珍带出赏钱买果子;他在观里总不安生,后湘莲去拜见张道士,张道士就放他跟湘莲走了,他如今在山寨亦单有一间参道之房,平日单管外出采买米粮用品等事务,只是自宝琴丫头小螺到后,两人眉来眼去,都有了意,他虽如今仍穿道服,以后是当一个火居遭士,还是索性脱却道袍与那小螺结为连理,因石头未待后事呈现便归天界青埂峰下,此系疑案,不敢篡创。
只说那智能和小道土走来请大家去饭堂吃饭,见众人说得热闹,便问端详,原来是薛蝌夫妇与那抱琴联袂充那月老之职,要给湘莲、宝琴系那红绳,二人便笑道:“原来如此,我们如何听不得?办事时岂少得了我们?”
当晚湘莲与宝琴秉烛夜话。湘莲道:“你须想清楚,若跟我,过的可非一般红尘中的生活。”
宝琴道:“你不在的时候,听那冯公子陈公子叙说,知道种种情况,那卫公子竞至阵亡,史大姑娘以至惨不堪言。若你这里是另一处卫家圃,我却不愿跟你。”
湘莲便道:“你在这寨里多时了,你觉得如何?可是另一处卫家圃?”
宝琴道:“似是而非。听陈公子画样子造出的那个畸园,实在怪得出奇,亦非我所爱。这里却觉得甚好。一没卫家圃那聚义厅、‘替月行道’的味道,二无畸园那拒红尘俗世千里之外的诡僻,若将那‘畸’字拆开,则此处既是普通田庄,亦有奇处,奇的却不矫情,倒颇顺情,是个能让人心上不拴链子,能由着本真性情自在活着的地方。”
一语未了,湘莲起立一个肥揖,道:“知我者,宝琴也!还要什么月老系红绳,你我已心心相映,连理自结也!”便又坐下细述衷肠:“我这些朋友里,算起来,最与我心相通的,原来一个是秦钟,他由着性子活,敢爱敢为;再一个是宝玉,他五毒不识,永葆赤子之心。至于韩琦、紫英、也俊、若兰,我佩服他们那认准了理儿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刚烈坚韧,只是我却到头来对那日月双悬必以忠义取一的事业,心有所疑,无论日月谁悬,总不能妨碍我性情的自由抒发,我建这个山寨,不是:‘替天行道’,亦不是:‘杀富济贫’,更没有取谁而代之的所谓‘鸿鹄之志’,不过是为了逃避里正管束、苛捐杂税,有自己一片任性恣情的小天地罢了。”
宝琴道:“这志向已然不小。愿与你一起经营。”二人竟越说越投机,通宵达旦,竟至鸡鸣数道、窗纸透红。
几日后,湘莲便与那宝琴办了婚事。事毕,薛蝌邢蚰烟拜别,道先去薛家祖茔探望祭奠,然后择地居安顿下来。大家又为他们夫妇饯别。那薛蝌夫妇寻到薛家祖茔,见已无薛家族中人看守,只一外姓老人守坟,带他们到三座新坟前,见碑上有贾宝玉立碑字样,细询那守坟老人,才知运灵柩来的并非张德辉,而是原来荣府贾母处的丫头靛儿和他夫君,倒也是跑纸扎香扇生意的,半路上遇见了宝玉,三人一起将灵柩运至这里埋葬。那靛儿夫妇从旁边村里请来他看坟,宝玉又先给他十两银子,道以后来祭奠时还会给他,托付他照看这陵园。问宝玉等那里去了?老人道那跑生意的夫妇去办货了,此刻怕是已经启程回京城了,宝玉怕是去贾氏祖茔了。薛蝌夫妇便在老祖紫薇舍人、薛蝌父母的旧坟,并三个新坟前祭奠一番,又给了那看坟老人十两银子,便往合适的地方买房居住,道过些时再寻那宝玉,大家今后彼此有个照应。
且说那靛儿夫妇回到京城,尚未到家,经过十字路口,就见那边大街上人头攒动,指点议论,又听锣鼓阵阵,唢呐长鸣,雇的马车走不动,且下车观望,只见两个刚被圣上赐官的新科武举,一身簇新的官服官帽,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夸官颂思,靛儿在人群里用手遮在眼上仰头细看,一个是贾兰,一个是贾菌,不禁感叹:“谁说贾家一败涂地?也有爵禄高登的!”
又听耳旁有人议论,一个说:“那贾兰母亲李氏,圣上要给立贞节牌坊哩,只是还未拟定立在那里。”
一个道:“贾兰夸完官就直上阵前,剿灭那边陲叛贼,若凯旋而归,定能封侯拜相,那时定赐府第给他,牌坊自然立在府门之外,那李氏更要带珠冠披风袄,那可非一般诰命夫人可比了!”
靛儿夫妇回到马车上,好不容易才穿过路口,迤逦回到家中,便清点纸扎香扇,合计明日如何送货。
那靛儿夫妇斜对门金寡妇家里,金荣又得意起来,对他妈言道:“我递那察院的状子,转与了那忠顺王,他能马虎?听说已携往金陵,要将那贾宝玉就地拘禁。更逮住了那甄宝玉,也驱逐出京,押往金陵,永不许进京。”
金寡妇不耐烦,道:“什么真的假的,人家被拘禁,不让进京,你究竟能得什么好处?把咱们自己日子过好了比什么不强?净鼓捣些到三不着两的事儿!”就道璜大奶奶有个主意,说那兴儿一家子让庆国公府买去了,如今在那府里虽比不得当日荣府里的势头,究竟也还剩些体面,他那闺女,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莫若要来给金荣作媳妇;璜大奶奶道亲见过那闺女,长的不赖,且脾气和顺,更难得是一手好女红;那兴儿夫妇如今渐得庆国公府里主子信用,若此事能成,金荣去跟那府里大管家嘻和嘻和,谋个库管等差事也是不错的。
金荣仍嫌那闺女出身卑贱,他妈再往下说,就顿起脚来,道:“我揭发了忤文逆贼,如今是朝廷有功之人了,就是还不值圣上亲予褒奖,那王爷将他家亲戚里的那个小姐指配给我,也未准只是我的妄想,你们且等着瞧吧!”又一掀帘子出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还道是喝“庆功酒”,金寡妇少不得守着空屋唉声叹气。
且说那忠顺王船队启碇南下,浩浩荡荡,前有开道船,鸣锣示警,其余商、民船只纷纷靠边让道,那船队日夜兼程,京城到瓜州,其间只泊岸两次,补给物品。船队里倒数第三艘,是只小船,船篷下住的是两个轮流摇槽的船工、两个军牢快手,底舱里是牢房,一边是男牢舱,一边是女牢舱,两舱之间用木板隔得死死。牢舱低矮局促,犯人只能坐着,却又伸不直腿。牢舱既无侧窗亦无顶窗,出人口盖的死死。起初那甄宝玉在男牢舱里只喊冤枉,后来很快觉得气短,就知喊了无用,且会将自己闷死在里面,便索性不喊不叫、不思不想,一味昏睡。那军牢快手白天将犯人轮流放出,到船舱上发一个炊饼吃给喝一碗水,让到舱尾一个小格子里去方便一次,那格子里船板上剜有一个洞,排出的秽物就直接落到运河里;晚上军牢快手轮流值班,子夜时分再让犯人出舱方便一次,也为让他们透口气防止闷死在牢舱里。那风姐自押进牢舱,就在生死之间徘徊。按说他早无生意,要死,此正其时。白日拒绝吃喝,子夜拒绝出舱,饿不死也渴死,渴不死也憋死,更可伺机投江。然他在离监时,央求禁婆允他前去跪别狱头,他跪到狱头王短腿面前,王短腿就知他有特别的话要说,因对禁婆道:“这犯人可怜,有话单要跟我说,你就且到狱门边等他吧。”
禁婆去那狱门边等,凤姐便哀哀问道:“究竟有没有那巧姐儿身上我能识的东西,留给我的?”
原来那贾芸、小红等告诉他巧姐儿被救出火坑,被刘姥姥接家去好好的,他起头十分高兴,后来却疑是芸、红为了安慰他的设词,因此恳求他们能到刘姥姥家,取来一件巧姐身上他认得的东西,给他来看,他便心里石头,彻底落下了。谁想直到押往金陵,那样的信物还无踪影,故跪在王短腿跟前有如此求问。
王短腿便道:“谁骗你不曾?你也是受苦太多,疑心成病了!你想芸儿小红他们经营着花厂,轻易也去不了刘姥姥那么远的地方,再说那巧姐儿也经过那么多磨难,身上还能有什么旧日东西?若芸儿他们送过来,自然不等你问,我就会传过你来,交给你的。你且去那金陵吧。到得那边,往开处想。谁是一辈子富贵发达的?能活着且活着吧。”
由是在船队启碇前夜风姐被关进了那牢舱。初蜷在牢舱里,凤姐幽幽哭泣,回想往事,不堪回首,种种富贵风流,缤纷闪过,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然如万花筒般旋转变幻的种种人影场面,到头来全被巧姐儿一人占满,他便恍若将巧姐儿搂在怀中,闻见他身上未脱的奶气,心里又想,若那贾芸、小红能辗转交给他一缕巧姐的头发,一爿巧姐的指甲,从巧姐肚兜上剪下的一朵绣花,从巧姐手腕上卸下的一个镯子……他就彻底安心了!
这人间实在还有一根丝线拴住他,让他舍不得就死!他要看到报告巧姐儿确切平安的信物!一件就行!也许,押到金陵以后,竟会有那与信物相会的一天?想到此,他竟号啕起来,却又马上憋气,一阵阵晕眩。那牢船就载着凤姐,哭向金陵。
且说到了第四天夜里,军牢快手将他放出让他透气方便,因怕犯人逃跑,放出时都拿绳子牵着,那绳子系在凤姐腰上,风姐在船板上站不稳,便坐在船板上喘气,此时夜风吹来,凤姐不禁瑟瑟发抖,那军牢快手亦打起喷嚏,就见那军牢快手从腰里扯出一块红布,去擤鼻涕,月光下,凤姐只见那块红布有些眼熟,再细看,上头似绣着鹊桥相会,趋向军牢将那块红布捏在手里垂下时,便一把抓过凑到眼前,认得分明,便心头悲喜交集,那确是巧姐儿的肚兜!只听那军牢快手道:“你抢什么?什么好东西!原是那日早晨启碇前,一个人跑来给我的,让我转给你,我一见是个小肚兜儿,只觉好笑,难道你用的着?只配给我擤鼻涕!他原要跟我多说两句,那边吹号集合上船,我也没要他那银子,让长官看见报告王爷,我活不活了?你哭什么?你要不去方便,我就将你轰回舱里了!”
那凤姐哭里带笑,只觉更惨,爬起来,那军牢快手觉得他似要往船边去,将绳缩紧了,喝道:“你干什么?你不想活,我还想活,王爷要我们押个活的过去,不要死尸!”
凤姐便指船尾那格子,军牢快手以为他是要方便,便牵他过去,凤姐进了那格子,军牢快手牵绳子的手松了些,只以为过些时凤姐会出来,却突然绳子那边自己紧起来,军牢快手疑惑中抓得不紧,那绳子就飘进了格子,只听咕咚一声,知是不好,冲到那格子里一看,人和绳子皆无踪影,就知凤姐是从那舱板剜出的窟窿里投江自尽了。那时风姐已瘦得狠,那窟窿足能令他将自己倒塞进去。那军牢快手忙去让那摇槽的停船,又叫起睡在舱篷下的另一船夫并另一军牢快手,又呼唤后面的船只协助,却那里还寻得到凤姐?那凤姐英雄一世,却在驶往金陵的牢船上如此结果了性命,漾漾河水,滚滚波涛,似在为他喟叹惋惜。
再说那贾宝玉与靛儿夫妇一起葬完薛家三口,就与他们泪别,往贾家祖茔而去。那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各自祖茔并不相连邻近,互离几十里上百里不等。宝玉寻了两日,才终于找到自家祖茔,却比那薛家祖茔维护得好,围墙齐整,大门外石象生、石牌坊亦无大损坏,进去有几排房子,房后墓地松柏丛聚、绿阴森森。那几排房子收拾得亦差强人意。找进去,迎出来的是本家堂伯贾敕。
原来那年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道应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地,并在祖茔设家塾,若家族事败,那地是不入官的,家塾可容子孙居住课读,当时凤姐听了十分敬畏,也曾报告给贾母、王夫人等,族长贾珍,并贾政、贾赦两位老爷知道后也觉大有道理,然那时富贵已极,后更有元妃省亲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谁真去办这些事?直到那忠顺王奉旨管制荣国府前,才临时抱佛脚,撤了京里私塾,派贾敕来此,只带了三百两银子,买下些许薄田,修整了围墙和原有的房子,又另盖起几间新房,总算将那秦可卿遗嘱兑现了几分。
贾敕见宝玉寻来,悲喜交集,宝玉跪下请安后,报告京里情况,伯侄二人不胜唏嘘。贾敕道,金陵同宗十二房,眼下多已失却音信,有几房的人虽知下落,想是都畏惧此番圣上震怒,无人来祖茔祭拜;所设私塾,也只有数个附近村庄里的异姓子弟,来拜他为师。
贾敕便带宝玉去往祖茔深处,跪拜那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及贾代化、贾代善、贾代儒、贾敷、贾敬、贾珠等的坟墓。想到那贾赦、贾珍尚不能葬于祖茔,不胜悲伤。忽又看见墙边有老仆焦大之墓,不禁肃然拜揖。
贾敕的意思,是宝玉就留下与他一起生活,协助他收租课徒,道:“我老妻亡故,儿孙不孝,京城里已无可留恋;你则已被勒令不允回京;如此我们伯侄二人正好在此相依为命。”
宝玉便道:“我且在这里休憩几日。但我不想收租作八股,我还是要寄情山水间,在这江南四处徜徉,任性恣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愿伯父莫勉强我则个。”
贾敕听了便不高兴,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让我说什么好。”
宝玉拿出三十两纹银来,递给贾敕道:“伯父且先收下。是朋友赠的。只怕以后还有朋友相赠,我还会给伯父送些来。”
贾敕又面露喜色,道:“正好可以再打口井,如此再开个菜园,请农夫来操持,我连四季的菜蔬亦不愁了。”
那三十两银子是王短腿、茜雪夫妇给他的银票,他不知到那里如何兑,靛儿夫妇就给他三十两纹银,道他们拿去兑就是了。如是宝玉暂在那祖茔房中歇息。
几日后,忽有人进得陵园,呼唤:“宝二爷在此么?”
宝玉出屋观看,竟是焙茗寻来,两人抱住,都忍不住流泪。焙茗就从怀里掏出那金麒麟,交到宝玉手中,将与柳湘莲相遇的事告诉宝玉,宝玉方知是卫若兰牺牲时,亲自交给柳湘莲,托付柳湘莲再转交宝玉,希望宝玉以后能照顾史湘云,并与史湘云白头偕老。宝玉手托那金麒麟,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盯看,心潮难平。只是家破族衰,亲戚同运,混乱世道,茫茫人海,那里去寻觅史湘云?焙茗又转述柳湘莲营救史湘云未果,宝玉听了更撕心裂肺。宝玉将那金麒麟郑重的带在大衣服里面掩住。焙茗既到,宝玉便欲早离阴气弥漫的坟园,去见识活泼的人间。
焙茗道:“二爷恐怕还须躲藏。昨日王爷的船队到了瓜州,他押来了一个宝玉,连柳二爷原来听说也以为是你,其实是那甄宝玉。王爷下了告示,道谁将那贾宝玉逮住押到他那里,他就放了甄宝玉。”
宝玉听了一头雾水:“王爷不是发给我令牌了吗?我若回到京城,他逮我还有道理,怎的我到了原籍,还要逮我?”
焙茗道:“听人们议论纷纷,道是有人又揭发你新的反文,题目里有‘芙蓉’字样,属于大逆不道,故罪行加重,要将你关进金陵这边牢房。”
宝玉道:“我从无忤逆圣上的想法,他当他的皇帝,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的。我不干涉朝政,也只盼朝政莫来干涉我。我写诗作文,无非抒发一己的情怀,别无深意啊。”
焙茗道:“是啊。我们设招谁没惹谁,怎的总来欺侮?如此,我们更须赶快离开这里,躲得远些。那柳二爷说了,可以到他那里去。我这就带你前往。”
宝玉道:“只是那甄宝玉怎么办?”
焙茗道:“甄的贾不了,早晚王爷还得放了他吧。难道就让他顶替你进监狱不成?”
宝玉道:“那甄宝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许多苦楚,焉能再让他给我顶缸?我须去瓜州王爷那里自首,先将他解救出来!”
焙茗道:“二爷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二爷牢房还没蹲够?”
宝玉道:“先将甄宝玉换出,再与那王爷辩理。”
焙茗道:“二爷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爷走的。”
宝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这就去跪别一下伯父,然后起身。”
那时贾敕正在私塾中授课,焙茗拉住宝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么别。你非要那样,我且随你就是。”
宝玉就进屋取出装有银子制钱的褡裢,给焙茗搭在肩上,二人离开了那贾氏祖茔,出得大门,在石牌坊前,宝玉转身拜了数拜,落下几滴眼泪。
宝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离镇江不远,路过一处村镇,只见镇外搭出一座戏台,台上有人唱戏,台下站满观众,也不知那日当地有个什么民俗,要请草台班唱戏。他们无心看戏,绕过那戏台走,又只见台后有人搭起野灶,在那里野炊,想是戏班子的厨子在为戏子们烧饭。焙茗先觉得那烧饭的妇人眼熟,仔细一辨,忍不住说:“那不是柳嫂子么?”宝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儿他妈。
那柳嫂子曾在荣国府梨香院与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相处,后来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因与芳官扳厚,戏班子解散后,芳官分到怡红院当丫头,柳嫂子就总到芳官处活动,谋求将柳五儿补进怡红院,还闹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官司。后来柳五儿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在抄检大观园后被迫去尼庵当了尼姑,再后来,那柳嫂子将自己赎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邂逅。宝玉对焙茗道:“莫去问话,莫让他认出,我们且转到那边台下看看。”于是转到台下,挤在人群里,只见在台上唱戏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只是那伴奏、唱腔与京里演唱时大有不同,道白亦是当地声口。
宝玉便点头感叹:“我知芳官他们绝不甘在庵里让那些老姑子驱使。他们如今自组草台班子,四处流动演唱,苦虽苦些,毕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卖力,台下叫好声不绝。
宝玉便又和焙茗离开戏台,继续往北,到了镇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顺王的船队,在瓜州渡口占据好大一片江面,王爷的那只大舡居中,好不神气。那时平民渡船,只能停泊到另一小码头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爷此刻改主意还来得及。我跟社卍儿开的卍福居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且到我们那里住下。”
宝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错不少事情,然多是无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将那甄宝玉解救出来,那就是头一回故意作错事,且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够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须也不忍。”焙茗便低头无语。宝玉便拍拍焙茗肩头,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暂时别过。你回家去,替我问田儿好,就跟他说,我再关不进监牢的,我会跟王爷据理力争,再获自由。”
那宝玉转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宝玉也不挣脱,只望着焙茗,微微笑着。焙茗终于松开手,宝玉便再跟他笑笑,转过身,再不回头,朝忠顺王船队停泊处大步走去。下回分解。
第105回
且说都中郊外李员外家中,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极诡僻。围墙不规整,折弯极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乃照陈也俊所绘图样造成。
陈家祖上,曾封君山伯,与妙玉——当时并无此法号,石头且以此代称——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于,与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孙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他到园子里嬉戏玩耍。陈也俊与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溜入园中嬉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着池中亭子倒影道:“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干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辈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攀附不一,陈也俊父亲未得袭封,成了白衣,弃仕经商,贩运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视其为异类,再不通往来。
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致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后妙玉父母双亡,他继承了几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辗转到了京城牟尼院,后贾府为元妃省亲要行佛事,下帖子将他请进大观园拢翠庵。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因他从宝玉的谈吐作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之品格;且他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他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请事如污事秽行,其实,他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以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宝玉对你那样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该败一败你的兴头!岁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并不指望这辈子与陈也俊怎么样了,便以极度的冷漠高傲,压住心底的隐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他把一切皆化为零,自己高倨于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洁净,亦冰雪般凄美。那陈也俊呢,父母双亡后,子承父业,贩运太湖石谋生。父母在世时,多次欲给他娶亲,曾将那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包办给他,他以离家出走为威胁,拒不迎娶。后朋友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婚事,均被他婉辞。他的心中,只存着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观园拢翠庵中。男扮女装投靠李员外时,他并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园庵室。李员外将陈也俊安排在畸园一隅的侔于天斋里居住。
那日,陈也俊踱出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闲步,二人心中都惊诧不置。面上却犹如昨天还在一起闲话过一般,毫不动容。那妙玉停步,只望着那“倒亭”并那倒影,若有所思。陈也俊便踱到妙玉身边,问他:“水镜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内酥痒,脸上却空无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胶柱鼓瑟了。”
陈也俊道:“这园子是我画的样子,那边厢很有些怪石,你无妨用以破闷。”
妙玉道:“你们槛内人,时时有闷,须求化解。其实何用苦寻良方。只要细细参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也就破闷而出;有大造化了。”
陈也俊便知,妙玉是难从槛外,回到槛内了。不过他仍心存痴想,指望凭借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耐性,渐渐引动妙玉,迈回那个门槛。二人在园中款款而行。妙玉指点着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实不过是凭空想来,没曾想你这园子里,触目皆是如此。可见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让人防不胜防的。”陈也俊听在耳中,虽觉怪异难解,却也品出了些润心的味道。这妙玉拼力压抑“不洁之欲”,以空灵高蹈极度超脱来令任何一个接近者尴尬无措、自觉形秽,求得心的胜利,可是,究竟有几个人能知他、谅他,喜他、爱他呢?在那大观园里,李纨就当众道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就是自称跟他十年比邻而居,乃贫贱之交,并以他为半师半友的邢岫烟,背地后也苛评他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唯有贾宝玉说过,他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他的一个真知己;但那贾宝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心中的陈也俊之替代物;现在陈也俊真的活现于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贾宝玉似的,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那还真是个谜哩!妙玉心中挣扎得厉害,寻思中不禁瞥了陈也俊一眼,陈也俊原一直盯住他看,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击出心中万千火星。忙都闪开了。妙玉便转身移步而去。
妙玉所居的庵室,在畸园另一角上,是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面有五六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拢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怎的在此、住到几时,妙玉也不问陈也俊何以飘然而至、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
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他;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
妙玉截断他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
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在运河码头被官府捉拿,说是要由忠顺王亲自押往南京,在那边收监。听说那边监里更其可怖,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
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刚才我因心内慌张,进门险些撞到夫人身上,丫头、婆子正围着他,要出门给什么人拜寿去,我忙跪下谢罪,夫人倒不介意,让我起来告诉他为何慌神儿到这地步,还以为是你病了我去买药,我就把刚才跟你说的事告诉了他,那夫人道,他听员外说了,忠顺王有话,那宝玉的罪名,可大可小,可收监可放行,若有人拿着成窑瓷去为宝玉说情,他可网开一面。夫人笑道,王爷自然是玩笑,却也可见只要那宝玉从此虔诚敬服圣上,莫再胡涂乱写,应可免再人牢狱之苦。又安慰我道:出家人没怎么听见过世上的事,什么九条链子云云,就把你唬成这样!又嘱我莫对你说……”
琴张说时,随时预备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他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停住,只望着妙玉。那妙玉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忽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的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且去蒲团上坐一会儿,莫来扰我。”
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戟。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他用斋,似乎与昨日相似的一天就此快要过去,而明日又会与今日相似。
然第二日,妙玉、琴张等的生活大变。那日大运河渡门,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只见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两位骑马的男子先到,等候在码头的一位男子,系李员外家管事的,迎上来,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人舱内。另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便是陈也俊。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李员外夫妇闻之,心知他是畸人,必行畸事,劝阻两句,见妙玉志坚,也就随他,李员外夫人道:“若那边不舒服,再回畸园就是,庵堂给你留着,里面一应物品,皆保留不动。”
那陈也俊闻妙玉忽要回南,初甚惊诧,然自己一旦爱上畸人,也只能是爱畸随畸,虽愣了一阵,却也不去打探所以然,那日竟冒险去往码头送行。因官府早已出告示,道他已被正法,当年那缉拿他的画影图形,早被俗人遗忘,故也并无人在码头认出他来。
妙玉临上船前,见他来送,便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陈也俊应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妙玉,乃奇妙之玉;陈也俊,虽系陈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块美玉——他们都是世人意外之人。妙玉不再多说,转过身,琴张便扶持他上船,两位嬷嬷手提细软包袱,跟在后面。妙玉到得船上,从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递与琴张,命他再上岸交与陈也俊,琴张将那绿玉斗给了陈也俊,他接过揣人怀内,默默无言。船离岸边,妙玉并不朝窗外张望,陈也俊亦不久留,扭头勒马与那李府管事人,径回员外府去了。
当日可喜顺风,船行迅速。几日后,船至中途,靠拢码头,补充给养。妙玉让琴张打听一下,忠顺王爷的船队经过了多久?琴张纳闷,打听这个作甚?但对师傅的吩咐,他从来不打折扣依命执行,便问船主,船主道:“快别提那钦差!他们二十来只大小船只,昨天才走,把这岸上的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捡好的挑走了也罢,竟把那面筋、腐竹、粉皮、豆芽、鲜蘑、竹荪……凡好的也搜罗一空,你们耍上好的斋饭,只怕只有到苏州上了岸,自己想办法去了!我给你们好不容易弄了点青菜豆腐,将就着吧!到了瓜州,他们怕要停泊多日,好的自然他们占先,只怕那时连像样的豆腐也弄不到几块了——他们那差役拿走东西向来不给钱,你想就是有东西,谁愿意摆出来卖呢?”这样总算弄清楚,忠顺王爷的船队且走且停,并未远去,或许就在前面一站。
又过了几日,入夜时分,只听见船下浪声要比往日激昂,从船舱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见两岸轮廓,知是运河已汇人大江,妙玉便又忆起牟尼院师傅圆寂时留给他的遗言,道他“衣食起居不宜还乡”,此刻一人大江,便人他祖籍范围,他竟违背师傅之嘱,公然还乡了!他知前途不妙,然为舍己救人,义无反顾!船行渐缓,再细往远处看,两三星火,闪烁不定,摇橹的船夫高声道:“瓜州到了!”
天亮前,他们一行的船已靠拢码头。所泊靠处,已在码头的边角上,因为码头正中,泊着忠顺王爷的船队。那王爷作为奉旨出巡的钦差,沿途各站的官员竭力奉承;船队的每只舡上都插着旗帜告牌,停泊时周遭有小艇巡逻,不许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毕.妙玉让琴张和嬷嬷们上岸走走,自己正欲打坐,忽听船舱外传来打骂声与哭辩声,那后一种声音里颇有相熟之韵,不禁侧耳细听,越发觉得非同寻常;将窗帘掀开细观,只见是一只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顶,周遭井无遮拦,露出船上所载之人,是一个鸨母和几个乐女,那鸨母正在打骂那抱琵琶的乐女,道:“你那舌头就该剪下一截!‘二月梅’三个字都咬不准,什么‘爱月梅’‘爱月梅’的……本以为你是棵摇钱树,谁知道是白费我的嚼用!”
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争辩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词儿,你怎的就不算这个账了?……”
妙玉心下判定,顾不得许多,忙到舱门边,掀开门帘,招呼船夫,命他将那花船唤过来,告诉那船上妈妈,只要那昆琶女过这船来,银子多给些无妨;船夫不愿意,妙玉递过一两纹银,船夫掖进怀里,方将船划过去,挨进那船,朝那鸨母喊话;那鸨母以为这边船上有男人欲取乐,便伸手要了个大数目,妙玉让船夫将两锭银子交鸭母手上,那鸨母才放琵琶女过了船,妙玉又让船夫传话,言明两个时辰后再来接走,那鸨母喜之不尽,花船暂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卫若兰牺牲后,他家被抄的稀巴烂,他被辗转卖过几次,期间也曾逃跑,却终于还是陷在火坑,这时流落在瓜州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他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吹笛、吹箫等取悦客官,而那些客官却是爱听小曲的为多,为此湘云被鸭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就是石头知道,亦不愿详细道出,实在那娇艳海棠,不该遭那般刀风剑雨!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将他事先作了记号的三只箱子,摆放在那里,琴张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他道:“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
琴张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的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三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眼里,你们各自管好吧。”
琴张这才急着问:“师傅要到那儿去?这里才是瓜州,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出京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兴许还要走得更远,指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
妙玉道:“我要带上五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州下船,且为何弃他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
琴张听不懂他的话,但知师傅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的哭个不停。妙玉竟由他哭个痛快。终于,琴张、两位嬷嬷,与妙玉跪别后,带着妙玉赠予的箱子,各奔前程。
那时,贾宝玉已往忠顺王面前自首,要他当面放出甄宝玉,让甄宝玉自去。那王爷见贾宝玉自己来了,只得放出甄宝玉,但警告他:“你们两个爱红的宝玉,都克我府太妃,神仙在太妃梦里留言,你们必须在京城千里之外,方不碍他事。甄宝玉听着:你若私下北上,越过千里界限,我定将你捉拿问罪!你知圣上以孝治国,我对太妃尽孝,圣上必定褒奖,你若坏我孝道,报知圣上,莫说将你监禁,就是正法,亦顺理成章!”
两个宝玉都不信鬼神,心中皆不服,然贾宝玉只欲甄宝玉得释,甄宝玉知与王爷争辩只是徒劳,就都不作声。王爷对甄宝玉一拍惊堂木:“你敢不敢私下北上?”
甄宝玉便道:“金陵乃我故乡,甚爱此地,留此无憾。”
王爷便喝:“还不快滚!”
甄宝玉就起身朝贾宝玉一揖,一溜烟跑下船,远遁藏匿起来。贾宝玉自首,换出甄宝玉一事,顿时轰动瓜州,人人传诵,妙玉亦知。那王爷将贾宝玉扣下,放言其有忤逆文字新案,尚须细审,恐须定谳再次监禁。
琴张等分别离去后,妙玉便带着五只箱子,径到忠顺王爷大船前求见。先那军牢快手并副官还轰他,后报与王爷,王爷忙令将那尼姑带到他面前。妙玉到来,王爷惊艳。
妙玉对王爷道:“闻知你在京城就放言,那贾宝玉逆文一案,本可大可小,可轻放可重判,生杀予夺,全在你一言定鼎。若有人带成瓷来为贾宝玉说情,你可从轻放他自去。此话可是真的?”
王爷便道:“我奉圣上之命,全依王法办事,岂有贪财枉法之理?你何处听来此种荒诞不经之说?”
妙玉道:“你已知我是谁,亦知我带来的箱子里,就有许多成瓷,我看你此时眼都绿了。且不去说那圣上,也莫论什么王法,我也不骂你贪赃,你也无须枉判,只当是你我作笔交易,我将五箱宝贝给你,你将那贾宝玉放出,再不许追踪威逼,如何?”
忠顺王拈须道:“你倒爽快。也好。咱们法外交易,与行贿受贿无关。只那些箱子里,真有成瓷?”
妙玉道:“谅你眼孔窄浅,何尝真见过大世面?你或许知道从荣国府流出去一个成瓷五彩小盖锺,你当那是他们府里自己的?不过是他们让个乡下老太婆沾过,我嫌腌腆,扔了不要的!那宁、荣二府的浮财都归了你,你都过了目,请问可有珍藏成瓷?若不是我家祖上将世代搜罗的珍瓷奇宝传给了我,我也不能有这许多!不是我说狂话,我这些箱子里任一样东西,只怕你把宁、荣二府用篦子篦过,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样旗鼓相当的!光成瓷小盖锺,就还有许多,更不消说还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儿,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成窑的名瓷,举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乐窑、宣德窑、成化窑出的瓷……我这些箱子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余的宝贝多得很,像晋朝王恺先珍玩过、后来宋朝苏东坡又镌过字的葫芦饮器,整只遏罗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楼阁的钵杯……王爷虽一大把年纪,怕也未必见识过吧!”
一番话把王爷听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开这些箱子,让我一一过目!”
妙玉冷笑道:“取出几样让王爷过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爷过目后,要赶快发话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贾宝玉放出,我是绝不开箱的。”
王爷道:“若你那箱子里真有如许多的宝贝,我可以放走贾宝玉。”
妙玉道:“你且下文书,发话放人。”
王爷道:“你且开箱,我目验后,你话不虚,我全数收下,那时自然可以依你所求。”
妙玉冷笑更深,因道:“岂有此理!那贾宝玉本来无辜,你放人本是应当的。快下文书!”
那王爷虽为妙玉的态度激怒,然妙玉的美貌,他乍见时已心中酥痒,而应答中的那一种冷艳,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宣称:“你既来了我这里,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定个窝藏贾氏罪产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带来的这些个箱子,我全收了不算,连你这人,也别想走脱了!把你先枷号起来,拶你几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你到何处喊冤?何人敢为你申冤?”
妙玉此时笑出了声来,环顾在场的下属军牢仆众——他们均屏息侍立,低眉顺眼,不敢稍有表示——朗声道:“众位都听清了!这就是王爷、钦差大臣的金言玉语!原来一贯只是这样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对王爷说:“你这一架枯骨!你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门拜访,便‘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务必即刻写下文书,速速把贾宝玉放出!”
王爷大怒,拍案道:“你一个尼姑,竟敢跟我发号施令!你腔于里有几个胆?你且先给我打开一只箱子!”
妙玉只是不动,王爷命下属们:“给我强行打开!”
下属去看那箱子,原来每只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锁锁定,那锁并不用钥匙来开,是九连环的模样。
妙玉冷冷的说:“你们谁也开不了,这九连环锁须得我亲自来解,你等就是在旁看着,怕也难学会——莫说不能强行开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丝差错,箱子里设有机关,他便会猛的发作,将里面的瓷器立时夹成碎片。这是我祖上为防偷盗,特特制作的,解九连环锁的功夫,传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们要想将箱里的珍瓷尽行夹碎,我也无奈!”
王爷将信将疑,忽然一跺脚,指着一只箱子,命下属取钳子来,强行把锁扭落,下属刚把锁头扭动,只听箱中嚯啷啷一阵乱响,掀开箱盖,果然里面所设的竹夹已将所有珍贵瓷器尽行夹碎。妙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王爷暴怒,对妙玉大吼:“你给我解锁开箱!不开,我杀了你!”
妙玉道:“杀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闭眼念佛。
王爷见他那闭眼念佛的模样,竟更妩媚挠心,心想毕竟不能人财两空,而应人财两得,稍平了平气,坐回太师椅上,喘了一阵,道:“没想到,你倒厉害。原来你是样样都筹划好了,跟我来作交易的。”
妙玉道:“我本槛外之人,原不懂风尘中交易二字何意,但为拯无辜于冤狱,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堕地狱,竟到槛内,与你来作此桩交易。”
王爷向左右下属仆人等递过眼色,均躬腰后退。妙玉笑道:“其实光天化日之下,扰扰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刚你我两方,在你来说,必欲人财两得;在我来说,必欲那贾宝玉被释且安全无恙。你不见我亲手开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见你真的放人,又如何肯真的开箱取宝?若不能真保证那贾宝玉的安全,我又岂甘白璧就污?”
王爷问道:“你我皆不愿受骗上当,这交易如何进行方妥?”
妙玉问:“你在这瓜州渡,还可滞留几日?”
王爷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带公务,须再停留三四天,然后渡到镇江,再依旨执行公务两天,九天后抵杭州,验收海塘。”
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结了。我带来的五箱珍宝,已被你毁掉一箱,尚余四箱;你下文书释放贾宝王后,我为你打开一箱;那贾宝玉释放后,你不许派人跟踪,要让他走远;以后他路上海行一日,我给你解一把九连环锁,到第四日方打开那最后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一箱,里面每一样文玩,皆价值连墟自不消说,只怕那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将你三魂六魄,尽悉摄去,也难抵挡。”
王爷眯着眼、咂着舌,狞笑着道:“每日开一箱,倒也是渐人佳境的法子,亏你设想得出。只是那最摄我三魂六魄的是什么?何时方与我共人红罗帐?如无此乐,那贾宝玉我到头来是不能放掉他的!”
妙玉咬牙道:“你须知道:佛能舍身饲虎!”
忠顺王爷命师爷写下释放贾宝玉的文书,亲自画押。妙玉验过文书,果然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是整套的官窑脱胎填白餐具,光润莹洁、璀璨夺目,王爷见了喜之不尽。那妙玉解那九连环锁时,兰花指如玉蝶翻飞,令旁观者跟花缭乱,实在是无法偷拄。王爷颇后悔乱开了一箱,损失约有万金之数,不过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兴等卖去,恐也还值白银干两,忙命依然收好。妙玉就让王爷唤来贾宝玉,宝玉被引到忠顺王爷的大舡上,那船舱颇为宽敞,隔为里外三大间,外间布置成官衙景象,一进去,军牢快手两边肃立,劈头望见那王爷坐在案后,神气活现、志满意得,喝问他道:“贾宝玉,你那《芙蓉诔》满篇反词,本该报与圣上,将你正法,念你撰文时尚未足十六岁,杀你无趣,现特提你警告,若再撰此等文字,定惩不贷!现将你释放,你知感恩戴德么?”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只是反复揣测,王爷究竟玩的什么花样?自己生死早置之度外,倒是仍须格外小心,不要因为自己再牵累到别人。那王爷鼻子里哼哼几声,以壮威严,接着说:“我公务在身,日理万机,那有许多工夫跟你罗嗦!现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话:好自为之,往南滚得越远越好,休再让我觉得碍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说完挥手令两厢人等退到舱外,又道:“你滚以前,让你见一个人。这是是我和他的交易,他既该交货时交货,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头朝里间唤道:“妙玉!你要的货到了,自己出来验明正身!”
宝玉正大疑惑间,妙玉忽从里间闪出,宝玉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果真是多时不见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番,问:“还记得那年在拢翠庵,我用无锡二泉水,烹茶请你们品的事么?”
宝玉纳罕至极,不由得说:“那回你分明是用苏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给我们吃的呀!”
妙玉点头道:“怕他们拿甄家的那个宝玉诓我。你如此说,我放心了!”
宝玉问:“你怎的在这里?”
妙玉只道:“我为先天神数锁定于此。”又指着一旁王爷道:“我不得不屈从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圆满。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难逃脱。所以今天我现真面目于你,可知我面上虽冷,心却无法去其热。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头来却不得不堕地狱。然而我无怨无悔。从今后,你且把我忘却到九霄云外,将原来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无,才是正道!”遂将王爷画押的文书递给他。
宝玉悟到是妙玉牺牲了自己,以换取自己自由,不禁垂泪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
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过‘世法平等’,难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宝玉,我就不能救你么?人是苦器,俗世煎熬,于己而言,原无所谓,不过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难,那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则一定万劫不复了!”
王爷望着二人狞笑道:“行了行了!宝玉快走!那得许多的酸话,说个没完?”更对宝玉说:“妙玉他原执意要见了你,方让我近身,我那里上那个当?他不答应,我便要让你受刑,他知我说到便能作到,不得不违心俯就,哈哈,才刚将他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复又对妙玉说:“你可不要赖账!我放走宝玉,那三口箱子,你可要给我解开那九连环!赏过那些登峰造极的宝贝,我可就要命船队过江了!”
宝玉只觉得心如刀剜,妙玉竟并无狼狈之色。妙玉对宝玉道:“你此番遁走,越远越好,我已与这枯骨约定,必得你离开四日后,他的船队、人马才得移动,如他违约,小心性命!只是你这回遁走,还有一个伴侣,你们要携手前行,相依为命!”妙玉便问王爷:“我让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来,可已在外等候?”
王爷说:“还有这事?我已忘到爪哇国了。”唤人把那琵琶女引了进来。
那女子进到船舱,劈头望见宝玉,先是发呆,后来一顿脚,叫了声“爱哥哥”,便大哭不止。宝玉大惊,近前细觑,竟是史湘云!一阵晕眩,几疑是梦,忙掐自己人中,湘云确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给那老鸭身价银,湘云亦自由了。你们二人一起远走高飞吧,去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王爷不耐烦了,催道:“我这里是何等地方?你等岂能久留?快波!”
宝玉、湘云要谢妙玉,妙玉扭身便掀帘闪进了里舱。宝玉、湘云呆望着那尚晃动的门帘,如万箭穿心,只是出不得声。王爷大声驱赶,二人含泪携手走出大舡,果然无人阻挡,过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飞,转瞬消失在蒙蒙雾霭之中。
以后三日,王爷准妙玉暂居一舱,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当面开箱,二人交易,竟俨然按部就班进行。那晚王爷一再催促妙玉打开最后一箱。
妙玉道:“你派人追杀宝玉他们了?似你这种心肠的人,向来言而无信,惯会杀人灭口,我不能再让你得到这一箱绝世奇珍。”
王爷至于赌咒发誓,丑态百出央求道:“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杀他们有甚趣味?这一箱的绝世奇珍好让我心痒难熬!你且快让我一饱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开了这一箱后,我倒把你杀了?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把你亦视作无价之宝,一刻离不得了!因此刻奉旨出外办事,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里,我就休了那傅秋芳,将你迎为正妻!”妙玉只是延宕时间,王爷也知,那是为让宝玉、湘云二人可从容安全远遁。
第二天船队浩荡南下,渡江后又在镇江金山寺下停泊,王爷上岸处理些公干。那晚大舡小艇挤在码头,王爷的那只最大的舡拥在最当中。直到王爷要脱衣就寝了,妙玉经王爷一再催逼,这才到那箱边蹲下,欲解那九连环。王爷伸长脖颈,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期待着那能将三魂六魄尽悉摄去的奇珍异宝显现。妙玉手碰到了九连环锁,抬头问:“可真要我开?”
王爷见妙玉脸上笑容甚为怪异,便知不妙,意欲躲开,然那里还来得急?只见妙玉将九连环锁拼力一拉,里面早已安装好的机括,击出火花,将满箱的烟花爆竹顿时点燃,轰隆一声,箱盖炸得粉碎,火线四射,噼啪乱响,船舱内帐幔等物顷刻燃烧起来,蹿起的火苗迅即令船舱变为一团火球,王爷外逃,那里还逃得开?主舡着火,殃及周围,火借风势,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仓皇之中,如何扑救?下属官员、军牢快手等只知纷纷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声啊惊动,披衣上街,涌到码头附近观看,一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或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称快大遂于心。只见火势越演越炽,王爷所在的那只大舡舱顶在烈焰中坍塌,内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里,有更多的烟花爆裂,那些烟花升腾到夜空,或如孔雀开屏,或似群莺闹树,或赛秋菊怒绽,或胜珊瑚乱舞,此灭彼亮、呼啸相继,真是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陆离、诡谲莫测的魑光魅影……岸上的观火者,几疑置身在元宵佳节,每一种烟火腾空爆绽,都引出一阵拊掌欢呼。烟火停顿了,众人皆以为到此为止,却心中都盼望能再饱眼福,许多人不改那翘首之姿,双眼仍凝望深黛色夜空。这时那瓜州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迟迟而至,厉声喝道,勒令众人目避忽然,熄灭一时的烟火又有一只高高蹿向天际——那是妙玉事前绑在自己心口前的一只,直到他在烈焰中涅椠时方爆裂进飞——挪步欲去者忙煞脚仰望,人们互相指点,连兵丁们亦不由得驻足观看,只见那只烟火升至极高处,缓缓绽出一片银润洁白的光焰,竟显现为一朵大大的玉兰花,久久停留茫茫夜空,静静俯瞰扰扰人世,良久,方渐渐隐去……下回分解。
第106回
宝玉湘云牵手走出忠顺王营盘,只见焙茗已在营盘外等侯多时,都不开言,焙茗只在前面引路,宝湘紧紧跟随,离开那大码头,来到小码头,早有一只小船等候,焙茗便让宝湘上船,小船划往运河,大家船上坐定,焙茗才道:“我买通一位军爷,知那妙玉师傅救了你们,就雇好这船,等你们出来。那妙玉师傅用计绊住王爷,不让他派人追捕你们,但只得四天工夫,你们须走出金陵,躲避起来,方得安全。我且护送你们去柳二爷那里,如何?”宝玉道:“此刻心神未定,且靠了岸再作道理。”
船行多时,上一码头,焙茗带他们到一家僻静客店,店主与焙茗甚相得,只道宝湘是他亲戚,店主也不细问,焙茗将宝湘安顿到店里尽后头楼上,亲自去给他们送水送饭,待宝湘用毕,大家坐一处商量。
宝玉道:“我想了想,湘莲那里固然好,还是且不去麻烦他。更把话说破,我和云妹妹意外邂逅,真是苦难中的大快事,我二人倒要好好一同逍遥逍遥!”
湘云道:“我现在还如在梦里一样。只怕这梦让钟声鸡鸣打破。如是真的,我只跟爱哥哥在一起就好。”
焙茗知宝玉主意拿定,难以拗转,就问:“你们可往那里逍遥呢?”
宝玉道:“石头城,姑苏,这是我们两个最该细细观览的地方,可惜眼下不行,要防那王爷变卦,派人到这两个地方迫拿我们,他还要去杭州,故杭州我们也暂不能去,只好再往南,且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等有了王爷回京的消息,再往北返回不迟。”
湘云拍手道:“好好好,咱们到大山里去!到海边去!我可是还没看见过大海哩!”
宝玉道:“我也没见过海,到得海边,朝那茜香国方向,还无妨朝三妹妹喊话!”
湘云道:“你有多大的喉咙?三千里远哩!不过,有办法,咱们趁有西北风,放风筝过去!”
焙茗道:“就先去山里、海边,我送你们过去!”
宝玉道:“你至多再送一程,往下却不要你送了,一则,卍儿担心……”
一语未了,焙茗接过去道:“二则,你如今有伴儿了。”宝玉便笑而不语,焙茗问:“二爷可会背褡裢?可会使银子?可会买饭住店?可懂防贼?可能防骗?”
宝玉道:“你当我还是当年怡红院的那个公子?我倒要考考你来,可蹲过大牢?受过审问?可会击柝报更?”见焙茗语塞,拍拍他肩膀道:“好兄弟,别担心。其实那回玉菡、袭人,还有袭人那爱穿一身红衣裳的两姨姐妹,送我上船往南来之前,也是担心我这样不成那样不会,还教我演练了半天,我虽总不如你,却也颇可独当一面了。”
焙茗道:“那太好了。”
湘云一旁对焙茗道:“你怎的不问问我?我自落难以后,也样样学会,且我受的那些磨难,让我铁杵成针,不管日子再撕成什么大口子,我全能给检上。别看我心口上有多大疤瘌,流过多少眼泪,有人以为我不会笑了,不,我想笑的时候,一样能笑!你让宝玉跟着我,怕比跟着你,还要适意!且我有一个主意,就是我要女扮男装,我跟宝玉一起,乃兄弟同行,我再带上一根笛子一管箫,吹给他听,令他舒心;若到集市客店,路人客官听了高兴,还可多少换点钱来用。”
焙茗道:“女扮男装,咱俩想到一处了。那时在府里,你就常穿上二爷的衣服,让老太太把你只当是二爷招呼,我们二门外的小厮都知道的。我在这里也正好给你准备好了衣服。只是笛子箫管没想到,那又有多难?出这门不远就有卖的。再有句话要问,你们二位也别嫌我鲁莽:你们现在身上有多少银子?”
宝玉遭:“我原来还剩不少,自首后连碎的,并那铜钱,全让他们没收了,连褡裢也不还我。幸好他们知道我带的玉是不能动的,就没搜我脖子上的佩物,其实,我有比那通灵玉更珍贵的哩——”
说着,便从衣服里面掏出那金麒麟来,让湘云看,湘云伸手摸那麒麟,畦的一声哭出来,道:“你送若兰的麒麟,怎的又回到你的身上?”
宝玉便道出一番来历,焙茗补足那话,湘云就从自己衣服里掏出自己那个麒麟来,给宝玉、焙茗看,宝玉将自己的麒麟与湘云的麒麟并在一起,湘云又破涕为笑,焙茗道:“看来林姑娘是命短,宝姑娘是命苦,真跟二爷有缘分的,是带麒麟的云姑娘啊!”
湘云抹去眼泪,对焙茗道:“妙玉把我赎出来,那鸨母把我的一点积蓄全扣下了,只剩这个麒麟。”
焙茗便道:“你们说要一同逍遥,身上一个铜板不趁,实在也无法逍遥。如是我给你们准备好了两副褡裢,里头日用的小东西不细说了,有一包碎银子,约为二十两,一张银票,在大码头钱庄可兑,亦是二十两,另一有串钱,你们省着用,不丢失,不被抢,且够花一阵子的。”宝玉、湘云皆离座道谢,焙茗道:“再对着那边窗户作三个揖。”
宝玉道:“却是为何?”
焙茗道:“那方向正对卍福居,须谢我媳妇卍儿,这也是他出的力,且他守口如瓶,他让我问你们好,祝你们吉祥!”
宝玉、湘云诚心诚意朝卍福居作揖毕,焙茗下楼出店去买笛、箫,宝、湘对坐,两人满心皆有话说,竟一时无语,焙茗回来,见他们只是互相望着呆坐,跺下脚说:“不是梦啊,是真的!”
宝玉方吁出一口长气来,湘云接过笛、箫,先想吹那洞箫,拿起又搁下,竟拿起竹笛,吹了几节《海棠红》,流着眼泪,开怀笑了。三人不敢久留,湘云换了男装,大家作齐准备,便离店南行,虽水路畅通,为慎重计,选择陆路,雇了辆马车,绕过石头城,再往东南而去。第二天焙茗又送他们一程,途中把往柳湘莲山寨的岔路指给他们,道若有必要,还是可以寻去求助,前面显露出些山岭,越过去似能见海,他们就在那路边小店打尖,第三天,道别时焙茗非要跪下,宝玉、湘云扶住他不许,道:“情势好转了,我们会回瓜州的,那时少不得还要到卍福居叨扰,当面再谢嫂夫人哩!”
焙茗咬住嘴唇,转身不让眼泪出来,自己往北返回,宝湘二人真似泱泱海阔凭鱼跃、朗朗高空任鸟飞,一齐朝山里走去,欲奔大海边逍遥。
那宝玉、湘云在山里逍遥,渴饮山泉水,饥摘野果吃,遇到人家,叩门求食,十回有九回得到善待,给吃给喝,不收一个铜板,亦不细问他们来历。起初,天气尚暖,他们夜里在野外燃堆野火,背靠背看星星,困了搂在一起睡觉。后来渐渐夏去秋来,他们就寻鸡毛店人住。起初,他们抢着说话,后来,他们轮流从容倾诉。宝玉原来觉得自己所受的苦楚,当得起惊心动魄四个字,湘云只讲到一半,宝玉就觉得自己所遭受的那些,只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尚未陷入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他把焙茗转述给他的,那柳湘莲救湘云功亏一篑的情形讲出,两人一起感叹: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那样阴差阳错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在山里转了很久才找见大海,见到海边的渔村、渔民。那时已人台风期,大海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么美丽、有趣,时时变脸,喜怒无常,他们也没有找到风筝,只是跪在海岸边,朝茜香国那边一起高喊:“探春妹妹,好生想你!”
他们没在海边呆多久,就又转回山里,渐渐又从丛山深处,转到离平原越来越近的地方。他们白天看去是一对兄弟,晚上过着夫妻生活。湘云对宝玉道:“经受太多摧残,我已不能生育。”宝玉道:“原来也曾与袭人云雨,虽不是皮肤滥淫,究竟离情爱也还尚远,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日他们到得一个山村,是个大村,有卖衣服的地方,遂添置了夹衣。听店里人议论,方知那日已是中秋。出得小店,宝玉道:“那年中秋你和颦儿在凹晶馆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真是绝唱!那颦儿竟一语成谶,果然在那水里仙遁!”
湘云道:“原来那里懂得妙玉,只道是个怪人罢了,那晚他把颦儿和我请到拢翠庵,一口气挥笔续出十三韵,其中两句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真让我和挚儿觉得是空山闻籁,方知他是个活神仙,诗仙!这回他竟先将我赎出,又把你救出,让我们麒麟邂逅,得此大自在、太快活,可见他分明是个活的现世音!”
宝玉道:“我早说过,他是世人意外之人。”又道:“今日既是中秋,我们也来联句,如何?”
湘云道:“正是久未作诗了,今日倒要好生抒抒胸臆!”
是晚,二人离开村子,觅一山溪,在旁坐定,只等那圆月当空,对月联句。谁知那晚天上紫云密布,竟看不到月亮。湘云便要吹箫,道曲名是《云破月出》,宝玉道:“不要云破。云不能破。”
湘云便换了笛子,吹一曲《三星伴月》,宝玉凝神欣赏,通体舒泰,然仍不见月亮露面,便道:“五月亦可联句,我竟开个头来!”因道:
中秋竟无月,
湘云联道:
俯首听水音;麒麟已合璧,
宝玉道:“今日联句,难得在山野中,一派天然,远离书斋,我的意思,是咱们全不用典,更拒生僻字样,句句皆从实况天性中来,如何?”
湘云道:“正合我意!”
宝玉便联道:
慰我离乱人;昔栖祖慈翼,
湘云便问:“袭人可跟你讲过,他还叫珍珠的时候,老太太让他服侍我,给我梳头,我跟他说过的悄悄话?”
宝玉笑道:“那时候凤姐姐刚娶进来,你见那场面,就悄悄跟他说,想当新娘子,跟我拜天地,可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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