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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

_26 步非烟(当代)
“不战,则日本乱;战,则高丽、大明乱。究竟何取何舍?我虽有天下莫敌之气,却也没有答案。
“相思姑娘,你觉得呢?”
相思无方,她似是有些不敢抬头看平秀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平秀吉凝视着茶碗,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有无尽惆怅。
“现在,我却有了答案。或许,我的责任,就在于终结这种两难的处境。我争雄天下的气势,使战国统一。因此,日出之国拥有了自己所不能容纳的强绝力量,必须向外扩张才能释放。最后,这股力量成为了灾祸,带来无尽的战争与杀戮。或许,我的天命,就是封印这股力量,所以,我要将它们带来高丽,亲手折断。
”然后,我就可以歇息了。“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新的时代,就要靠家康来开启了。他也等了太久。”
一饮而尽。
相思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来,似乎想要阻止他,但平秀吉的动作太快,她还未做出决定之前,茶已经被喝干了。
平秀吉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赞叹。
“好茶,可惜,以后我不能再饮到了。
“因为,相思姑娘,你要回平壤去。这里即将成为战场,我无法再留你了。”
相思的心震了震。
她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她看出了谁才是真正的平秀吉。
只有真正的王者,才会因王者之间的共鸣而感伤、落寞。那不是假装王者之人能理解的。高手的寂寞,只有站在最高处的人才能理解。
正如对阵卓王孙的人虽多,但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理解卓王孙究竟有多么无法匹敌,其余的人,不过是假装理解而已。
赤眉火瞳之人的感伤,是真正王者的感伤,这一点,相思并不会看错。
但,她总有种感觉,平秀吉是故意让自己看出来的。
那杯毒茶,也是他故意喝下去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
是为了封印那股可怕的力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吗?
相思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她该回到那座城市。
那座有两个人对峙的城市。
灵堂摆设在平壤城外,牡丹峰顶。
白幡飘飘,这座临时架设的灵堂并不大,却充满了凄怆。几乎平壤城中的每个人都陆陆续续走来,拜祭杨继盛的英灵。他们的悲怆进真实的,他们跪拜的时候,似乎面对的是自己的灵位。
平壤之战虽然结束,明、朝联军大获全胜,围攻平壤城的倭军全军覆灭,倭军实力遭受重创,没有人怀疑,倭兵撤退的时刻指日可待,但,他们却快乐不起来。
阿修罗之炮轰起的七彩之雾,像是梦魇般盘旋在他们心中,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毫不怀疑,这些大炮终有一日会轰在他们的对上。
他们怀着朝不保夕的悲怆,来到杨继盛的灵前,跪拜、吊唁。
同时吊唁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命运。
杨逸之一身白衣,却不再是如月般皎洁的白,而是世间最为凄楚的颜色。他跪在灵前,无论是谁,来到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心,已完全空了,不因外界的一切挂怀。
杀死老父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不坚持对抗卓王孙,如果他能够为自己的国家多考虑一下,而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心,他的父亲便不会死去。
他,本带着荣誉而来,亦会肩负着荣誉而回,这本是他的父亲期望的,但而今一切都被逆转。他与国家的敌人站在一起,对抗着自己的统帅。连父亲大人的劝谏,都不能令他回头。
万恶不赦。逆子。
父亲大人,究竟我要如何做,才能够让您原谅我呢?
杨逸之痛苦地垂下头,不能自己。
同时,对公主的歉疚也让他深深自责。他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竟然毫无作为,什么都做不了。她惨烈的死状,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因为他知道,卓王孙说得不错,正是他的话杀死了公主,杀死了她的心。
他,是个不详之人,会带给爱他的、他爱的人灾厄。
最该死的,应该是他才对。
从黎明到黄昏,从光明到黑暗,他跪在灵前,一动不动。
直至所有人都离去,只有默默飘扬的白幡和点点烛光陪伴着他。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杨老先生若是见到这场战争就此终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杨逸之的身体猛然一紧,那是卓王孙的声音。
卓王孙青衣落落,站在灵堂的门口,望着杨逸之跪坐的背影。他缓缓走进了灵堂,在杨继盛的灵牌前躬身参拜。
而后,他缓缓起身,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言不发,身子却在颤抖。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怅然。他也知道,这个男子不再相信他。不再原谅他,但他愿意解释,他仍相信,这个男子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小鸾死后,我曾经很后悔、很彷徨。我尽一切力量守护着她,我曾相信我的力量能更改天命,在我的庇护下,她一定会永远幸福平安。
“但我错了,小鸾选择了长大,选择了尽管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但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我不明白。”他的双眸中有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触摸。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强的力量,拥有最深邃的思想,平民百姓的困惑与艰难,在他眼中不值不晒。但,他也有他的困惑。
他的困惑就是这个孱弱、白色的孩子。
他遍身黑色的羽翼,都是为这个孩子而生。他的力量,都是为这个孩子所有。却换不回她一个微笑,一声呼唤。
杨逸之咬住了嘴唇,淡淡的腥咸在唇齿前迸散,没有回答他。
卓王孙叹了口气:“但我想要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是我为她选的生活,还是她自己选的。究竟哪个才是对的?
“如果我所选的是对的,那么,就算要劈开轮回,我也要找到她,重新将她置于我的双手中!但若,她是对的,我将会祝福好,祈求她在轮回虽仍享有幸福,而不再干预她分毫。”
他静静地说着。
“此时,吴清风带着高丽战争来到了我面前。如他所言,他带来了小鸾的影子,却不是那个叫漫儿的女孩,而是高丽。是这个饱受摧残、孤苦无助的小小国家,令我看到了小鸾的影子,我相信,这就是命运。
“命运听到了我的呼唤,让我有机会解答我的疑惑。
“小鸾的离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强者对弱者的真正守护,不是将他们豢养趚,屏蔽去所有风雨,而是让他们找到自己的救赎。
“我必须做一个实验。如果高丽能救得了自己,那么,小鸾一定也可以。如果高丽不能,那么小鸾也一定不能。所以,我答应了吴清风。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天下缟素,那是我给小鸾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笑了。
“这个实验完成得很好,不是吗?我找到了第三人,高丽完全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小鸾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救赎。而我,终于可以放手了。”
他抬头。白色的灵幡飘扬着,就像那个女子身上雪白的嫁衣。
风,仿佛是她的笑脸,对着他盈盈绽放。他的目光,穿过轮回,凝视着她的眸子。他终于可以放手了,令这个柔弱的孩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
他不再遗憾,不再悲伤,她的羽翼,从此将张开,为自己而民飞翔。
他真诚地祝福她,任由她沿着自己想要的方向飞翔。
——这,就是他为什么驻扎平壤,不再出兵;为什么碧蹄馆大捷后,找日本和谈;为什么一定要宣祖镇守幸州、灵山;为什么让义军自行出动,不去拯救的原因吗?
这原因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杨逸之冷冷盯着这位王者。
一个人的困惑,为什么要以天下苍生为代价?为何要让十万生命,为一已之私陪葬?
“如今,日出之国投降已指日可待;一切都如预想中的进行,只余下天下缟素了。
“可我没料到,公主竟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阻止我收获这枚战果。我只能暂时终止第三人的计划,全歼倭军,乃至高丽、明军,所有目睹这一幕之人。公主的声名绝不能受累,天下缟素的计划,绝不能因任何人废弃。”
他叹了口气。
“是以我才发动阿修罗之炮。你总该看到,城中百姓,并没有受到炮火的攻击。”
只不过是城外的士兵而已——这是王者的仁慈吗?抑或仅仅是魔王的标榜?
杨逸之微微冷笑。
卓王孙轻轻叹息:“你也看到,就在最后,就在胜利唾手可得时,我放弃了这个计划。”
那一刻,他的眸子中得分光芒隐动。他没有说,自己为什么放弃,为什么在直逼中宫的前一刻,将那局天下缟素的棋亲手推乱。
“如今,飞虎军和倭军虽然覆灭,但高丽大臣们还剩下十之八九人,明朝士兵也还剩下三分之二,可在胜利后衣锦还乡,此后就再没有杀戮了。我将退出高丽战场。李舜臣的部队已经成长起来,足够击败剩余的倭军了。”
他看着杨逸之:“然而,胜利唾手可得,我却感受不到喜悦。因为,我不能一人去获得这场胜利。”
月光之中,他展颜微笑,向杨逸之伸出了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天下升平?”
他看着杨逸之,目光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真诚而辽远。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杨逸之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天下,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
杨逸之冷冷一笑,那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或许,这个青衣王者并没有意识到,小鸾的死并没有真正改变他。从开始到终结,他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那是王者的心意。他总是将自己缔造的“幸福”强加给别人,不管别人接受与否。
他想要这样的天下,于是,他就认为所有人都想要这样的天下。
他从未想过。或许别人会想要另外的天下。一个不由他缔造的、更加和平、谦恭温驯的天下。
不再有王者。不再有霸者。不再有魔王。
一视同仁。
而他,只是个博弈者,将所有人视为可以牺牲的棋子。从来不惜伏尸百万,换取一场莫须有的胜利。
只有在荒凉的孤独中,他才会感受到寂寞,才会伸出手去,认为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从来不认为他会拒绝。
——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杨逸之冷冷地抬起目光。
曾经,他那么羡慕这位王者,愿意去做他的朋友,并尽力去做。为此,他不惜背叛了跟随他的中原正道,亲手关上了心中那扇因莲花而开启的门。
只为能跟他共饮一杯酒。
“你幸福吗?”杨逸之缓缓抬头。
卓王孙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杨勉之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深深的错愕。
“我问,如今,赢得了一切的你,幸福吗?”
这个问题值得回答吗?卓王孙禁不住一笑,他手握天下最强之力量,高丽战争不过是他的一盘棋而已,想赢就赢,杨放就放,他为什么不幸福?
杨逸之的眸子中,却没有半分戏谑。
卓王孙眼前蓦然闪过战场上的那抹夕阳。那时他站在满地尸体之中,众神敬畏,群邪辟易,他仿佛处在天下最高处,却只感受到无尽荒凉。
何等寂寞,何等苍凉。
他幸福吗?
天下缟素,高丽战争沿着他划出的轨迹进展,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他想要的,全都唾手可得,就连眼中这个白衣男子,也曾在他面前痛苦挣扎,无可奈何。
他幸福吗?
卓王孙竟不能答!
“她幸福吗?”杨逸之冷冷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卓王孙又是一怔。
这个“她”字,他与他都明白,指代的是谁。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女子?她下天下有什么关系,与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
他惊讶地注视着杨逸之,忽然,从杨逸之的双眸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一刻,他恍然明白,在这个白衣男子心中,这抹水红就是天下。
而这抹水红,却是华音阁中最珍贵的颜色,是他王者冠冕上最高华的装饰。天下都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庇护之下,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任何人想要对她不利时,都必须要顾忌到卓王孙天下无敌的声望。
天下无敌,是他守护她的方法。
塞外,苗疆,雪山,绝域,她都经历过,并无损伤。他如太阳照临,她是他的一段影子。
她为什么不幸福?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三连城头那微微颤抖的一抹沁凉,以及喜堂上她的眼泪。
她幸福吗?
除了庇护,他又曾给予她什么?
安倍睛明在花海之中对他说的话,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舍弃的东西,不知道卓先生有没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这朵莲花?
那时,万千花朵中他选择了莲花。是否,他真的认为心中不能舍弃的,不是优昙,不是鸢尾,甚至不是海棠,而是她?
虽然她经常偷偷离开他,虽然他对她的离去从不过问,虽然,他极少对她温柔辞色。
他但却为她走马塞外,正面直撼俺答汗的十万精兵。他亦曾为她攻破乐胜伦宫,傲然拉开神魔留在世间的弓箭。三连城头,他的心亦曾为她彷徨,为她迟疑,为她感受到破碎的痛。
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会释放所有力量,令这个世界毁灭。
思绪仿佛打翻了的茶,前所未有的凌乱、苦涩。
卓王孙冷冷哼了一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幸不幸福,别人不配来问!
尤其是杨逸之。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这句话?
“我,幸福吗?”杨逸之的话语里,有让人刺痛的伤感。
这个男子,本白衣磊落,灵秀庄严,但现在,却枯坐在灵堂之前,心寂如死。他幸福吗?
卓王孙知道,这个男子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男子,尽力想守住每个生命,却在这场战争中,令万千生灵涂炭。
这个男子,想为父亲尽一点孝道,却在这场战争中,气得他呕血而死。
这个男子,希望让那一抹水红自由绽放,却在这场战争中,看到了她最心碎的眼泪。
这一切,全都因为他。
因为他这个王者要用数十万人为自己的哀伤陪葬;因他要在这个战场上让杨逸之惨败,一无所有;因他其实在意着那抹水红,不允许任何人触摸!
杨逸之,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幸福吗?
他与他本是朋友,江湖之上,他们并肩而立,一时瑜亮,如果他是灿烂的太阳,他则是浩瀚的明月。他们如日月双悬,共同照亮这个浑浊的尘世。
而今,他拥有天下;而他,却一无所有。
他,又怎会幸福!
你幸福吗?
她幸福吗?
我幸福吗?
卓王孙竟一句都不能答!
杨逸之淡淡冷笑,将目光投向远方。
“荒城之中,我爱上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谁。但那一刻,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生要守护的光芒。”
那一刻,他倚坐在城墙下,看着阳光将她照得透亮。她身穿黄金战甲,抱起因瘟疫而垂死的孩子,莲花般的额头上贴上那满是黑斑的脸上,静静流泪。那一刻,他下定决心,无论她想要什么,他必将全力为她成就。
那是他一生的承诺。
杨逸之淡淡一笑:“你永远无法明白,她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深爱的女子,而且是我信仰的一部分。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没有的光芒,看到了自己被江湖磨圆后的棱角。她的善良是那么简单、直接,不计较成败,不衡量轻重。不顾一切地拯救弱小,而从不去考虑自己是否强大。
“曾几何时,我也曾如她一般单纯、冲动、热血,却渐渐在江湖风雨里变得冷漠。我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力量,却发现,再无法那样简单地去守护一次。
“我没想过拥有她,只想让好借助我的力量,成就愿望,不管这愿望是什么,让她的善意能永远存在,让她的心灵能永远单纯,就算我深陷地狱,也在所不惜。
“现在想起来,在地心之城中,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的眼眸低下,陷入了回忆中。那段时间,他身上忘情蛇毒,白色的恶魔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肉体与灵魂。他成为傀儡,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他却认为那是最快乐的。
因为,那是,他与她初相遇。
那时,他还不知道,在遇到自己之前她心中已有了青色的影子,直到三连城上的那一沁微凉,晨风吹散了所有记忆。
“三连城破,我的快乐也终结了。。。,因为,我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她就在我身边,却不知道我是如此深受着她。我亦必须谨守诺言,不再提起,不越雷池一步。我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只因我不想背叛你,只因我心底深处仍当你为朋友。”
他缓缓抬起头:“但,我们是吗?”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杨逸之低下头,淡淡苦笑:“无所谓了。。。”
他脸上是解脱后的轻松,仿佛这个困扰多年的答案,已成为过往,不再重要,却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却仿佛被轻轻一握,传来阵阵隐痛。
杨逸之遽然抬头,冷冷凝视着他:“只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再一次显现出他决绝的一面,那是他怒闯联营的血情。他一字一字,像是吐出血,吐出自己的心。
“因为,你也不配拥有她!”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尖锐起来。他感受自己胸中的怒气也在郁积,亟待爆发:“荒谬!天下之大,我何求不得?你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无所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他的怒气,笑容中有一点椰揄:“是的,你天下无敌,予取予夺。但你或许还不知道,在另一个以爱为名的战场上,你早已一败涂地。”
他笑了笑:“你知道吗?你比我还要可悲。
“小鸾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当她是一具精致的瓷偶,小心收藏,却从不去想她真的要些什么。等她死后,你荒唐地送给她在下缟素的葬礼。但你早就明白,即便十万人殡葬,也换不回她一颦一笑。
“秋璇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自以为是,不肯低头,一次次刺伤她的骄傲。当她选择独居幽冥岛后,你却挥军海上,送给她万株海棠。但出发前你就明白,即便你把整个天下装在舰船上,也换不回她见你一面。”
“够了!”卓王孙怒然打断他。
杨逸之全然不顾他的怒意,继续道:“在手中时并不珍惜,失去后才送去价值连城的礼物,有用吗?”
“闭嘴!”卓王孙已怒不可遏。
他却只是冷冷看着他:“那么,有朝一日,当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准备送她什么?”
一字字,仿佛荒寺的钟声,寂静地敲打着夜色,带来贯穿灵魂的回响:
“你还能做什么?”
“你还剩下什么?”
“——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卓王孙暴怒:“闭嘴!闭嘴!”他猛然抬手,剑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将地面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隙。
杨逸之却只看着他暴怒,不动,不言,不躲闪,不阻止。
白幡、祭幛被撕扯为万千碎片,在两人间飘落,仿佛落了一场无声的雪。
卓王孙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再度将手伸到杨逸之面前,一字字道:“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胜利?”
他的语气仍然是那么高高在上,仿佛他仍掌握着一切,随意便可收获想知道的答案,这一问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恩赐。
真是无可救药。
杨逸之怆然一笑:“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卓王孙眉峰挑起,冷冷等他说下去。
“我要她。”
卓王孙一字字道:“你要她?”
杨逸之看着远方,淡淡道:“既然芸芸众生,无非是你的棋子。一切恩怨纠缠,无非是博弈中的交换。。。那如今,你众叛亲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与你分享胜利,只好用她来换。”
“很公平不是么?”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狭窄的灵堂里,一声锵然龙吟奏响,青光竟不受控制,在他身前三尺之处郁怒地冲击着。
杨逸之的话那么轻,却也那么尖锐,刺入他心底最深处,带来难以忍耐的刺痛。他禁不住想到了吴越王和公主临死前的话。
你将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是吗?
可他明明已拥有了天下,却来到这座狭窄的灵堂里,找到他,怀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期待他能与自己分享胜利。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向杨逸之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深处竟有了一丝忐忑。
但他却拒绝了他。还胆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满身丧服的男子。
是他失去的还不够多么,才有了讽刺自己的资本?是他伤得还不够深么,竟还有力气在这里指责自己的过错?是自己当时一时心软不忍彻底摧毁他,才给了他反戈一击的机会?
是自己太仁慈,还是太愚蠢?
卓王孙怒到极点,反而冷冷一笑:“你,决定了?”
杨逸之看也不看他,漠然点了点头。
卓王孙冰冷一笑:“好,我将她给你!”
他目光阴郁,直直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契入他的灵魂:
“我将她给你,但你记得,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她,她亦不会属于你。
“因为,她只属于我!只属于我!”
第三十九章 旧事已非还入梦
虚生白月宫里没有一缕光芒。
卓王孙在黑夜中久久沉默,却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杨逸之的话烧灼着他,竟然让他无法安静下来。
那个男子想得到她?
没有人能得到她!绝不会有了。
他习惯了她在一次次离去之后,再会一次次回来,继续留在华音阁,直到他再次让她心碎。
他习惯于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考虑是否会伤到她,因为,她习惯了受伤后离去,也习惯了离去后的回来。
他也习惯于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甚至习惯到忘记了为什么她一定会回来。
就算将她到杨逸之的身边,她也一定会回来的。
就像当初在草原、三连城、乐胜伦宫中曾经历的一样。她始终会回来,回到他青衣之侧。
但蓦然之间,他忽然想到,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每次,她都要恭谨地叫他先生。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对他恭顺有礼,不敢有半分偕越。她总是默默忍受他所有的伤害,忍受他为她做的一切安排。
究竟是因为她愿意如此,还是,她不得不如此?
他霍然发觉,除了那一次,她在昏迷中的无心对答,其实他们从来都没有谈过心。他与她虽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道冰冷的墙。
他与她之间,隔着他的威严,她的顺从。
从未越界过。
什么样的恋人会像他们这样?
无论怎样对她,她始终不曾愤怒、争吵、抗争,亦始终不曾说过一句。
一句“我爱你。”
她真的不能离开他吗?
卓王孙忽然不敢再确定!
曾经的一幕一幕在他面前停过,烧灼着他的灵魂。他赫然发现,或许一切都是错觉。
或许,她从未爱过他。
门,轻轻地被推开。
相思静静地站在门口。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她也不知道是否该回到这里。也许,只是个习惯。离开了,就要回来。也许,她只是没有别的去处可去,只好回到这个伤她伤得如此重的城市,见到这个伤她伤得如此重的人。
也许,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希冀,希冀那曾经发生的是幻觉,他可以像以前一样,用淡淡或冷漠的笑容迎接他,就像她从不曾离开。
“先生。。。”极轻的声音,划破了虚生白月宫里的寂静。
卓王孙看着她,没有回答。郁结的心情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他身边。
相思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熟悉这寂静,每次她回来的时候,卓王孙都会用这样的寂静迎接她,就像她从不曾离开。这寂静让她有一丝安宁。
就算曾互相伤害过,至少,还有一丝默契保留着,仅属于他们俩的默契。
“平秀吉,已经饮下了我的毒茶。我确定,他是真的平秀吉,因为。。。”相思想不出该说什么,就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天守阁发生的一切。平秀吉如何向她解释鬼藏的秘密,她如何意识到平秀吉的真身所在。她并不认为平秀吉是死在自己手上,真正杀死他的是卓王孙。卓王孙瓦解了他的信念与信心,饮下那杯毒茶,只不过是他主动求死而已。
她小声述说着这一切,卓王孙凝视着她,感觉到刚才的一点欣喜正在被耗尽,胸中的火却越来越烈。
难道,她始终生活在九重莲花天上,不曾踏上过人间的污秽吗?她从来没想过,人间有欲望、污秽、欺诈与私心?
还是,她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并利用这一切,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且乐在其中。
他眼前出现了几个影子。
白色的恶魔,蜷缩在昏黄的地心之城,恶毒地打量着这个繁花锦簇的世界。
草原的王者,率领着席卷天上的精兵,随时可以发动一场令天下崩坏的战争。
蓝发的魔王,傲然立于毁灭的神明前,拉开上古魔弓,让整个雪域为之震颤。
他们都有一共同之处——都曾让这株水红相伴身边。
他忍不住想:“在相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前,他并不曾这么想过,但流花寺中的情景,却让他的心打开了一个缺口。
从此这颗心不再完整。
“以前,每次私自离开,总是添乱。。。希望这一次能帮上一点忙。”
相思的脸上有着一丝迷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无需他跋涉千里去救她,也不曾因一念之仁而事情不可收拾。
或许,这一次,总算为他分了一点忧。。。
她凌乱的思绪被卓王孙猝然打断:“他为什么留你在身边?”
相思僵住了。她没想到卓王孙会这样问她。她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自踏足江湖以来,仿佛是命运作弄,她被一个个强者强行留在身边。她从未想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那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为什么留我在身边?
相思讷讷道:“因为。。。因为他想看我怎么刺杀他。”
这个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这让她很震惊,因为,当初平秀吉这样对她说时,好一点都不觉得可笑,为什么现在就可笑了呢?
她心中惕然而惊。
卓王孙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算是个理由吗?
她,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任由这样的理由存在?是单纯,还是无知?
“他为什么让你刺杀他?”
相思的身子震了震。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觉这个理由可笑了。因为,这件事的确很微妙。平秀吉显然对她有着微妙的感情,才会将她留在身边,任由她寻找着刺杀他的机会。
她恍惚想到了那个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一幅妙绝天下的仕女图。
守卫森严的天守阁,究竟是他的藏所,还是藏娇之屋?
她一惊,绝不是这样的!
她猝然抬头,想要争辩,却看到了卓王孙的眸子。
她那双眸子,竟满是冰冷的讥嘲。
没有人会这么天真,沉浸在另一个男子的呵护中而不知觉。
那么,她为什么总是后知后觉?
相思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惶恐。
“不!不是这样的!
“我。。。我多年前,曾有恩于他的一个影武,他或许只是想报答我!
“我真的只是想杀掉他,为高丽百姓做点什么。。。。”
她为自己辩护着,语无伦次。但连她自己都能感受到,这辩解是多么苍白。
卓王孙看着她,仿佛看到苍白的恶魔,草原的王者,蓝发的魔王,化身千亿的关白,在她身后交叠在一起。而她还在他们围绕中,仓皇地为自己辩解,这一幕是何其荒唐!
这一刻,他想伤害她,伤得她淋漓尽致。
“乐胜伦宫中,帝迦曾将你囚禁,称你女神转世,要你认同他是湿婆化身。难道仅仅是巧合?”
相思霍然一惊。
那位蓝发的魔王,倏然而上心头。
帝迦。曾冀她之指引而成神之人。将她藏于神宫中,视她为前世妻子,亦曾为她换上新衣,祭祀天地。有那么几次,他与她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触到他的渴望。
她感到了一丝震惊。
帝迦对她只有一种欲望:得到她。毫不遮掩,赤裸裸的欲望。她想抵赖都绝无可能。她能留在他身边,为的是什么?
是否就是这种欲望?
在卓王孙的注视下,她的心竟无尽惶惑起来。
“那么,草原之上呢?”
“俺答汗为你提兵京师,几乎将中原灭亡。却因你一席话,重返草原。你凭什么能做到?你有想过吗?”
那个豪爽的王者。青色城中,他提兵十万,顷刻瓦解明朝之防线的;京师城下,他又不顾千万士兵的反对,飒然放弃攻入中原。
那是海一样宽、山一样高的深情,深到足够放弃。
相思心头猝然一痛。
如果说她不明白俺答汗的情谊,那是骗自己。但,她与他是清白的,她对他绝没有半分私情,只有皓如明月的相知与感激。
但,他却为她放弃了天下。
怎能没有想过?
相思眼中含着泪水。她很想大声对卓王孙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不能容忍别人侮辱他,这位纵横草原的王者从来没有想过占有她,他只想要她幸福。
为此,他不惜放手。
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
相思要争辩的冲动忽然冰冷。事实是怎样并不重要,她终于明白了他在意的,指责的是什么。
他想说的是,她利用这些王者的爱,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一次次游走在这些王者之间,将他们的王冠作为自己璀璨的装饰。
并且乐在其中。装作一无所知。
她怆然后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留下来,只不过是想帮助那些比我更可怜的人。。。何况,我没有左右他们的力量,他们怎样对我,我能拒绝吗?”
是的,她不能拒绝。但她一次次离开他,一次次走近这些王者身边。她明知道他是能保护她的,只要在他的羽翼下,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害她。但她仍然选择了离开。
是她需要不同王者带来的虚荣吗?
卓王孙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讥嘲:“北京城下退敌十万,乐胜伦宫中令魔王俯首,现在又毒杀了日出之国最有权势的男人。多么了不起的功绩,连我都不得不佩服。”
他笑容一冷:“如今,你交换到了想要的一切,回到我身边,是想炫耀这些丰功伟绩,还是想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我不是。。。”她的话哽咽在喉中,再也说不下去。
她看着他,怔怔地落下眼泪:“你总该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就算世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也该明白她的心。
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她将所有都交给了他啊。
在说出恨他之后,又回到他身边,需要多大的勇气?
需要放下多少自尊?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吗?
看着她的眼泪,卓王孙忽然诧异自己竟然这么平静。她在自己面前展开的悲痛,似乎是一出荒诞剧,而他只不过是个看客,并未置身其中。
于是,他有了要加深这悲痛的冲动。
他笑了,缓缓道:“那么,流花寺中呢?”
“你解开衣衫,投入杨逸之怀抱,索求着他温存,你快乐吗?”
相思震惊地抬头,不明白他说什么:“什。。。什么流花寺?”
卓王孙轻轻靠上椅背,抱起双臂,讥嘲地打量着她。
掩饰得真好。竟能在刹那间演出如此逼真的震惊,连他都忍不住赞叹。
“流花寺中,投怀送抱的不是你?是我看错了?”
相思目瞪口呆。她的确曾去过流花寺,但只是给了杨逸之钥匙,并没有任何暧昧的举动。绝没有!
“你一定是看错了!”
卓王孙眼中露出了一丝讥嘲。他笑了笑,轻轻点头。
“我是盾错了。
“看错了你。”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了相思的心,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他不相信她。
她猛然想起在天守阁中,曾经见到过一位相貌几乎如她一样的绿衣女子。
她失声道:“你看到的一定是秋山流云!她是平秀吉的影武!一定是平秀吉为了离间我们,派她装扮成我的样子。。。”
卓王孙微微冷笑,化身千亿真是个好东西,无论什么过错都可以往上推。
“那么,三连城头呢?又是谁变成了你?”
他本来满含嘲讽,但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心头却不禁感到一阵刺痛。
终于,终于不再是个看客了吗?终于进入这场荒诞剧了吗?他看着她茫然而痛苦的脸上,心中忽然有一丝凌虐的快意。
伤人的话,同时刺在自己身上,溅起淋漓的血。
真好。
“什么。。。什么三连城?”相思完全不明白他的话。
忘情之毒依旧亘在她体内,将那段记忆完全封印。她茫然地看着卓王孙,一个字都不明白。
但,心却在剧烈地跳了起来。
她忍不住冲上前来,死死地抓住卓王孙的手,就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告诉我,三连城上,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是的,她忘记了。
她饮下了忘情蛇毒,将那个白衣男子永远忘掉了。
她忘掉的不是他,而是那个男子。
忘掉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不再受记忆的折磨。不幸福的是没有忘掉的人。
就像一粒黑色的种子,将他的心攀爬满阴郁的藤蔓。
相思恐慌地望着他。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惊恐,似乎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将会令整个世界坍塌。她抓住他的手,渐渐无力。
她的目光里写满哀求,不知是哀求他说出来,还是不要说出来。
多少绝妙和表演。
很好,很好。
卓王孙的笑容,像是一柄刀,割在她身上,却也割在自己的心头。他久久沉默着,细细体味着那残忍的痛楚,仿佛天地之大,只能这痛苦才是他真实拥有的。
有的,是别人假扮的。有的,是不记得的。
只有她,是冰清玉洁的,任何尘垢,都与她无关。
真的,很好。
相思跪倒在他,双手撑着地面,不住颤抖。似乎在哭泣,又似乎要把心呕出。卓王孙伸职一根手指,将她的下鄂托了起来。一抹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无尽温柔,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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