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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

_28 步非烟(当代)
相思看着他,苍白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衣男子。
若有来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以待来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来。
晨光黯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来,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来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去走。
高丽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敞屣。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没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会醒过来。
而从高丽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种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至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没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来的颜色。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慢慢地撤出高丽。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唾弃他。
幸存的高丽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们来到他面前,喷着酒气,操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满是鄙夷。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睛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手。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他再从血泊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入箱子,准备运回中原。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那个不详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来厮打他,凌辱他,
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们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
的确,遍体污秽。一无所有。
尾声
三月后。
烟雨凄迷,秋色深重。
华音阁故地。
杨逸之踏上满地落叶,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这响声是那么熟悉,提醒他又回到了这里。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很久以前了吧。宛如梦境。
他抬头,笑容有一丝苦涩,缓缓前行。
不必问人,他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卓王孙。
找到他和她。
这三个月以来,他经历了人间炼狱。那袭洁净的白衣下,还掩藏着刻骨的伤痕。但当他走在这场迷离而熟悉的烟雨中时,过去的一切记忆,无论是痛苦、挣扎、彷徨,还是眷恋、欢喜、爱慕,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劫灰,黯淡了色泽,变得不再真切。
只是一场梦。恍然回首,唯有烟雨依旧。
透过湖面的烟雾,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他依旧抱着相思,坐在湖畔。
湖中莲花开遍,连潋滟秋光也被染成茫茫水红。
她的身体仍然没有改变过,就和初睡去时一模一样。
杨逸之看着他们。
看了们近在咫尺,看他们无语厮守,看他们阴阳永隔。
却不再妒忌,不再怅惘,不再有心碎的疼痛。
“放手吧。”他的声音穿过迷茫的晨霭,在清寒的水汽中振响。
“走开。”卓王孙没有回头。
杨逸之叹了口气:“那一日,你抱着她离开,而我留在高丽,承受了炼狱之痛。我的痛苦绝不亚于你,却还有更深的罪孽,无法摆脱。为此,我将自己放逐。那时的我已一无所有。伤痕与屈辱是我唯一的赎罪。为此,我故意穿过闹市,承受所有人的唾弃、咒骂、撕打。”
“这世间我已再无所求,只求一死。
“但,那时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求生不易,求死却也一样艰难。我用了整整三个月去等待。
“我本可以自行了断,但我知道,那些罪孽已刻入轮回,只有承受尽应得的惩罚,上天才会放我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一群伤兵围住了我,他们对我发泄着失去亲人,肢体的仇恨,辱骂、撕打。用刀和剑,在我身体上试验所有酷刑,直到我的血,仿佛都流尽了,沁透了黄土。但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感慨,上天对我何等仁慈,让这解脱来得这么早。
“我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在垂死的一瞬间,生命中经历的一切事,一切人从我眼前流星般陨落,我仿佛看到了。。。”他沉吟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去描述,终于轻轻说出两个字,“因果。”
“我倒在血泊中,非梦非醒,非生非死,整夜徘徊在生与死的边际,一遍遍承受着轮回般的剧痛,直到黎明。
“我发现自己还在这个世间,突然明白了一切。
“顿悟了所有的。
“然后,到这里来找你。”
杨逸之顿了顿。他很希望能将悟到的一切,解释给卓王孙听,将他从这无尽的炼狱里拉出来,重见光明。
他不能舍下他,就像很多次,他对自己伸出手一样。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是他的心中充满迷茫,而卓王孙却已洞悉一切。但卓王孙绝少解释,他只会向他伸出手,说一句,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今天,一切都反过来了。
但,恰好是这一刻,杨逸之才明白,原来切解释一件事是这么难。哪怕是面对一生的挚友,哪怕是面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
杨逸之沉吟良久。一瞬间,他想到了千言万语,但最后亦只能凝结成三个字。三个他刚才已说过的字:“放手吧。”
卓王孙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走开。”
杨逸之深深叹息。
现在的卓王孙,让他想到了一个传说。
毁灭之神湿婆痛失挚爱后,曾抱着妻子的尸体,踏着灭世之舞,在天界狂舞了七日。又在人间流放了七年,却始终不曾放手。
他的伤痛天地震憾,诸神惊惧。
却也无可奈何。
直到创世之神梵天亲自出手,用无尽法力将他妻子的尸体化为碎片,陨落在人间每一个角落。
如今,他又该做什么呢?
“你曾说过,天下无敌,是你守护她的方法。”
杨逸之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冷:“但如今,你已没有资格守护她。”
猝然出手。
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烟雨。
那并不是风月剑气,因这道光芒已不需要凭借风,凭借月,凭借世间的一切。这就孕育在宇宙万物中,也蛰伏在他体内,创生万物,不破不灭。
卓王孙和平常一样,抬手带起一道青色龙卷,挡在身前。但这一次,青光还未凝结,竟已完全迸散,第一次,无坚不摧的剑气被打破!
鲜血凌乱,染红了漫空青色流尘。
这一招,竟让卓王孙被逼退了七丈。
他跪在湖畔的土地上,满面浴血,剧烈地咳嗽着,几乎无法呼吸。
这一剑,超越了过去的一切,超越了人类的想象,根本不应存在于世间。唯有梵天大神亲履凡尘,才能舞出如此完美的剑意。
天地间至善至美,无尽光明。
卓王孙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又或者,是已经不在乎它的到来。
他顾不得掩住胸前的创口,只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
湖光依旧,相思的身体却已经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朵水红色的莲花。
杨逸之等待着,等待着卓王孙的怒气喷薄而出,将周围的一切化为劫灰。如今他虽有了战胜他的力量,却没有任何信心能控制他的魔性。
但卓王孙没有动。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场败绩,但他眼中却没有失败的屈辱。他死死不愿放手的珍宝,如今化为莲花,但他眼中并没有疯狂。
只是沉静。
这沉静,却让杨逸之已静如止水的心,感到一阵抽搐。
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放手!”
卓王孙依旧不动,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自己能凝聚起足够的力量,从血泊中站起身,而后,他缓缓走上前,拾起那朵莲花,轻轻拭去上面的泥尘,放在怀中。
就和抱着她的时候一样。
卓王孙面对湖波坐下,漫天残荷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寞。
“你走吧。”
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没有狂态,没有魔性,而且一片清明。
杨逸之豁然明白。
那朵水红之莲的离去,的确改变了太多东西。因她的死,他曾堕入炼狱,但又因她的死,他看到了大光明。
只因为,他终于放下了一切。
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
这主浊传说的尽头。
他大彻大悟。他掌握了最强的力量。他打败了无所不能的魔王。
于是,他可以离开了。
但卓王孙呢?
就选择了不放。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只是选择了留下。
留在这座深山里,留在这池莲花前,陪她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抱着她,永不放手。
不需要佛之顿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极乐净土。
亦不需要永恒。
因她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他和她有过的记忆就是他的永恒。
此生已了,静待来生。
杨逸之看着他,渐渐地,心中有了一丝释然。他虽已顿悟,但茫茫尘世间,却唯一余下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
于今终于也有了答案。
——原来,他的灵魂并不需要他来拯救。
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也已顿悟。
只不过,他们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如此,便好。
杨逸之点了点头:“保重。”
他转身,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类烟雨。
渐渐远去。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冈仁波齐峰中,波旁玛措湖畔。
山似圣剑,湖如新月,簇拥着传说中神明的天堂,乐胜伦宫。
巨大的穹顶已在数年前的一战中破碎,只有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仿佛在上古天战中死去的巨兽,犹自向天怒吼着,要用这狰狞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
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弘而荒凉的神宫,重新变得圣洁。
一大群红衣喇嘛跪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虔诚地跪拜着,手中持着法器,口里吟诵着梵唱,他们的红衣在阳光下是那么鲜明,仿佛日轮在镜中的倒影。
红色日轮中,却有一点夺目的白。
白衣女子跪在圆圈核心,手中握着彩色的流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目光是那么专注,只有在极盛的阳光下,才能看清,微尘般的沙粒透过她的指间,无声流泻在大地上。
她身下,展开一张巨大的沙之彩图。
这是坛城沙画,亦名粉彩之曼茶罗,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绘制坛城,是印度与藏传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场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与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呕心沥血,历时数月,才能缔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但,这一次,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敬畏。因为,从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带领弟子制作第一幅开始,世间绝没有哪一座坛城沙画,有过如此巨大的规模。
图卷恢弘壮丽,金碧辉煌,铺满了整座乐胜伦宫。所用彩沙如恒河之沙,不可以万亿计。若不是亲眼目睹,绝难想象那些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动地描绘着世间的宇宙万物我,芸芸众生。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要耗尽万千岁月,才能画出大与小、盛与衰,生与灭,芥子与须弥。
坛城一共分为三层。
外围是诸天星辰,日升月恒。
中间是人间万象。沙粒缓缓流泻,千丝万缕,在她手中绣出城镇道路,楼台亭阁,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苍草原、五色花海、皑皑雪山、浩瀚沧海、莽莽丛林、昏黄废城、荒凉古墓,还有三连城、幽冥岛、曼茶罗阵。。。
还有,烟雨凄迷、雕楼玉栋的武林传说——华音阁。
坛城核心处,则是最为辉煌的天上境界,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诸神之宴。
地涌金莲,天雨香花,霞光万道,玉马金堂。诸天神佛显大欢喜,极乐世界大放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净无尘。
迦陵频迦鸟儿,在枝头展开了柔软的金色羽翼,快乐而清脆地吟唱。
阿修罗族的王子身着盛大冕服,斜倚在洁白的石座上,英雄的面容上透出阳光的温暖。
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轻轻托起一只受伤的紫蝶,看着它徐徐展翼。
黑裳如云的女神放下了宝剑法器,现温柔之相,在白玉花栏前照料着诸多花之精灵。
鸢尾与金盏。优昙与雪莲。
稍远处,飞仙往来,璎珞垂地,大地开满鲜花。铸造女神面容专注,在火光中锻造出精美的酒器;乐之女神抱着琴,为前来赴宴的异国帝王奏出悠扬的琴音。眉间有半月印记的天女面含微笑,守候着梵天大神的车驾。。。
画面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扬的钟声传来,诸天神佛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投向大厅中间的两张王座。
日与月,生与灭。
左面王座上端坐着世界的创造者,万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着洁白的长袍,接受着诸神朝贺。他白色的法袍一尘不染,他的容颜清明如月,他额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发出,宝相庄严,不容谛视。
只是,当他偶然望向身侧的王座时,目光中却有了一丝惆怅。
右侧的那尊王座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流沙之画栩栩如生,仿佛透过画面,还能听到那诸天梵唱,身染馥郁檀香,感到那诸神回归的大欣喜,大敬畏,大庄严。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将最后一粒流沙放在画面中民。这个灿烂的世界完成了最后一笔,顿时有了生命。数以亿计的流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也在呼吸、流动、衷心地赞叹着人世间的奇迹。
巨大的彩色图卷在她身下延伸开去,仿佛要覆盖天地尽头。神佛、菩萨、金钢、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陆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却将她衬托得无限渺小,仿佛只是十里锦绣上的一只蝼蚁。
红衣喇嘛们惊骇地望着这幅巨大的坛城沙画,瞠目结舌。虽然他们就在乐胜伦宫中,日夜与它相处,画中一花一草、一砖一石都了然于心。但当它真正完成的这一刻,却仍不禁为它的美轮美奂深深震憾,连梵唱都忘却了。
白衣女子轻轻起身。
积沙成画。她已数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绘出这样一幅辉煌的画卷。
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指间有残留的细沙无声坠落,就仿佛在作画时,那些不知不觉流逝的韶光。
无限留恋。
只是,再美的乐曲,也会奏到终章;再美的韶华,也会镌刻成记忆。
她展颜微笑,向着鼎盛阳光,缓缓张开衣袖。
也扬起一缕清风。
这风本来是那么细,仿佛就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
然而,渐渐地,万亿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轻轻战栗,动摇,挣扎,终于脱出了图案的掌控,向天空飞去。而后,越来越多的沙粒追逐它,腾空而起。最后终于化为一场龙卷。
卷过整个乐胜伦宫。
那片琉璃世界从头到尾,一寸寸,被风吹散。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外章
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他选择了留下。宁可舍弃诸神狂欢的天堂,也要独自留在人间,因他愿意守护那段记忆。虽是支离破碎、不堪回首,但这就是他和她的记忆,他曾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
也因为,他必须自我放逐、自我囚禁。当开启阿修罗之炮火,决意将这个世界化为炼狱时,他的心也被深深惊动。那个要用怒火将芸芸众生化为灰烬的魔王,或许并不是他,而是那注定要灭世的神明,占据了他的躯壳。原来,一直潜藏在他体内的破坏之神的神格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连他自己也无法驾驭。
于是他选择了留下。让这朵温婉而洁净的莲,成为他心的囚笼。
还不肯放手的执著,便是魔王对自己的封印。他的魔性由小鸾的离去开启,却因相思的离去封印。
这是多么,多么奇妙的因缘。
年年岁岁,花谢花飞。世间已沧海桑田,湖畔波光依旧。
卓王孙独坐湖边,低头看着掌中的莲花。他的笑容在波光映照下,褪去了一切暴虐、桀骜,只剩下无尽的温柔。
一如初见。
那一刻,舟行水上,落花无方,岁月如此静好,只等待一次三生三世的回眸,一番痛彻轮回的邂逅。
淡淡地,一个声音响起在迷雾中:“你愿意重来一次么?”
重来一次?他淡淡一笑,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天堂,留在地狱,还奢望什么来生?
对于他而言,现在就是永恒。他眼中的芸芸众生、万里江山、无边勋业、诸天神佛都已烟消云散,唯有盘亘于心底的痛,才是他的所有,他的救赎。
声音再度响起,在他眼前凝结成一道炫目的光芒:“这一次,你将再度遇到她,重新和她相遇,重新书写因缘,重新邂逅那些已离去的人。”
“这是命运,给你的一次补偿,也给所有人。”
他沉默了。
是的,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可以结束,但那些他曾辜负过、伤害过的人呢?是否可以有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我愿意。”
“这一世,你将失去一切超越常人的力量。甚至不再记得她,也不再记得杨逸之,不记得秋璇,不记得小鸾。。。”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因缘将被打乱,聚合出无数种新的可能。你,愿意么?”
“我愿意。”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莲花,指尖沁过朝露的微凉。
重新开始,不再记得。是的,这也是她的期望。
他想起了她临别的话:“若真的有来生,一定要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他淡淡苦笑。
是的,在相见之时,就已误了她的一生,若没有遇到他,也许她会更幸福一些。也许她会在那一江迷离的秋水中,永远如莲般绽放。
若有来生,他宁可她不再爱上他,宁可看那朵莲花偎依在别人怀抱,也要让她幸福。
“而对另一个女子,你将偿还前生亏欠的一滴眼泪。你愿意么?”
“我愿意。”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若有来生,他会放下骄傲,去补偿曾经给她的伤。
秋璇,相思,小鸾。。。也许,还有其他人。
但,真的可以如愿么?
困缘难测,天意难问。
能做的,不过释然一笑而已。
他轻轻抬手,指尖触向光芒中心。
光影斑驳,不可知的因缘再度运转。
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相待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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