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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_8 严歌苓 (当代)
......而我又懂什么?我在这里指手画脚,也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对你这样一个已进入历史的人做如此的分析和解释呢?我甚至不能分析和解释当代人和我自己。
所以,别理我,走你自己的吧。
克里斯倏地撑起手臂,惊疑地看着她。
扶桑撩一把披散了半边脸的头发。俩人便如此静默地支着颈子,像小兽一动不动地嗅着看不见的危险正从某处潜近。
克里斯避进浴室时,扶桑披着晨衣,挽上发髻,从盘子里捞出几颗瓜子。她眼睛刚举起,大勇已在门内。扶桑咔嗒一声嗑向瓜子,吐出血红的壳是碎的。
大勇那样微斜起肩,看她一会。笑容仍是那股淡淡的荒淫。他懒声懒气地说着自己突然出现的道理。意思是:他可以毫无道理地出现。他脚上是雪白的纱袜,鞋子褪在门口让人拿去刷灰。从他买下这里,这里就有了一个规矩,所有在此接收全面服务的男人都得在门口除下鞋,告辞时鞋给擦亮了搁在门口。这样不会有途中打了人抢了东西就跑的。
扶桑看着他走进来,又吐出一颗碎掉的瓜子壳。
大勇笑眯眯支起一条腿,脚蹬在梳妆台上,将她拦在那个死角里。
扶桑问是否照例要她替他洗头发、编辫子。
大勇只等着她吐出瓜子壳。他什么也不说,眯眼笑着,目光完全随着她的动作。她笑一下,伸两根手指夹起又一颗瓜子,放进嘴里,舌尖一挑,把瓜子轻盈地绕到侧边的齿间。咔嗒一声,响得他也一眨眼,吐出来,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来。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里章程没了。瓜子嗑得碎成这样。
谁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当他笑话听,一心一意用舌头剥着瓜子仁。
他还在这屋里。你把他藏在哪个橱子里呢?没关系,等会我用十八磅斧头连橱带人一块砧一砧。大勇笑道。她说:我打水你洗头吧。
他又笑道:别把我脑袋端到别处去洗,啊?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专注地对他仰着脸,咔嗒一下又咬开一枚瓜子,这回却是完整之极的壳给吐了出来。两瓣壳尚相连着,像刚被活取了肉的贝壳。
他将辫子一圈、一圈绕在她颈子上,又解下来,心事很重地看着她。他对她没有妒嫉。就像他对自己的狗和鹦鹉,别人也可以拿去解闷,事后归属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骑的马,是贵重马;是真珠宝戴到谁身上都增色,变卖的趟数越多价就涨得越高。珠宝也好,犬马也好,扶桑也好,各种宠物本身值什么?它们的价值都是人给的。他的确没有妒嫉,只要他是最终的物主。宠物给成千上万的人去玩赏盘弄,回到他手里还是他的,价值却已大不一样,给盘弄得无价了。
然而他的心事却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从未见过。一件看不见的事情在乱,在哪里绕成了一团乱丝。他最后对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团乱丝吧。
他走到躺椅边,两手一拎裤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个人都放弃一样坐下去。他已闭上眼,微微摇头晃脑地逐一摘下戒指、项链、怀表、手镯,以及裤腿上两只金夹子,然后逐件把它们送往身后的梳妆台,摆成一队。他要长长歇息一阵时,就这样摆个阵,万一有人暗算他,一见这个珠宝阵势,会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刹那的分心变守为攻。有时他攻也不攻,一手捺在肚前的飞镖上,一手朝身后摆摆:拿走拿走,趁我没转过身,我转来大家都不好办。
大勇哈欠连天,喷嚏一个接一个,这都是他忙时忍回去的。然后他从已给扶桑拆开的头发里抽一根发丝,一根根牙缝去勒,咝咝作响地扯动,把牙缝里憋了几天的渣滓清除一净。他喜欢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扶桑绞一把热毛巾铺在他脸上。他嫌西来的太阳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来,眼给盖在里面。他仰搁在躺椅背上的长发一泻到地,落在一只细白烧青盆里一团漆黑。旁边一只小烧青白盆中盛了八只鸡蛋,扶桑抓一只在盆沿上轻轻一磕,只磕一个小口子,让蛋青淌到他头发上。
这是全城顶著名的一根辫子,散开是匹缎子,编起是条蟒蛇。长在他脖后和上半个脊背的头发比他头上的那些更黑更森人,如同不见天日的荒凉沃草。
扶桑多肉的双手把蛋青匀净地揉进这黑发,双腿跪得相当安稳。她在听着十步之外浴室内的寂静。每次大勇会在这个歇息中睡着,但今天却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闭阖的眼皮下钟摆那样动。她还感到他腮骨震颤,在嚼着什么打算。
从浴室的寂静中她听到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在转得作响,牙齿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么让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么告诉了她:这同一顶天花板下不能同时存在那少年和这汉子。
大勇突然启开他厚硕的嘴唇,使劲在聆听的样子。过一会他说:好美也。意思是她的服侍极其地顺他心。
扶桑说:没落一根头发。
大勇大声说: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见身旁白了一下,缓扭转脸,克里斯赤着上身站在那里。那浅蓝的眼不来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长长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颈。他那样盯着,仍显细瘦的胸膛凸出两块胸肌。
那脖颈如一切树干,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来路不明的各种疤痕使它粗糙坚实,一只饱满的喉节游动地动弹。然后克里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进这脖颈会更好。刀柄翘在盒外,只需他顺手一拈。扶桑见他眼里又出现那孩子式的执拗,孩子式的自我娇纵。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运动着怎样的谋划。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实半步也不要,他有那么柔韧修长的臂。他需要的仅是身体重心的调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与兴奋,最后这番步伐调动会更悄然。
他微微叉开腿立着。夕阳照在大勇那上下游动的喉节上。那样的游动表示他对这世界的无信赖却不以为然。夕阳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拨人心地眨动。刀刃薄极了,像溶化得已有些虚掉的一片冰。那脖颈绷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会爽脆地断开。
扶桑见他浅蓝眼睛里闪动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没了嘴唇,一张脸完全是孩子不作不罢休的犟与任性。她将一舀水倾在头发上,头颅更沉重地悬挂于椅背。多好的头颅,硕大成熟,将顺椅背落下,在血身天花板爆炸的同时。
这便是结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没有牢笼了。你不必是我的,对你,我只是个叫克里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会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着洗这黑得如此可怖的头发。再没有镇压你生命的东西。你从这个门走出去,那两个带刀的守门人上来拦你,你微笑地对他们说:见你的鬼。那些把真钱假钱扔进铜盆的男人们野蜂一样哄围上来时,你也对他们说:见你的鬼。
然后你走吧。远远地走吧。你该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里我总找得到你。或许许多个女子都出去了,然后她们发现自己能活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你会知道该去哪里。你或许跟随所有憎恨奴隶制的人们一同走出这个城市,这个州。越来越多的人在离开这里,他们不愿下一代成长在被奴隶包围的地方,他们认为人类相互买卖是丑恶的。他们正离开这里,离开你这样的女奴,去营造一个纯粹白人的社会。或许你不该跟随他们。天下大着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该找个地方去开销你的自由......
克里斯感到自己顶天立地,不是神话,而是现实中的忠勇骑侠。那两条始终微微叉开站立的腿铁一般坚硬地立于马蹬,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深爱的女奴:你自由了。这时却听一个声音说: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没转过来。
克里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识到这是大勇轻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适滚动在他嗓子眼里,又被那块毛巾捂住,那语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浑都使他听去有种巨兽般的慵懒和轻慢。
克里斯从骑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应。大勇又说:走吧走吧,你爸爸要来找你啦。克里斯想截止他的轻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着他和刀,没有怂恿和阻挠。她安稳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从上到下梳理那黑发。黑发和她的动作都显得无尽。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式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她跪着,用无尽的宽恕和柔顺梳理这黑色的绞索般的长发。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义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
从长发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进盆中。扶桑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绾在手上,绞干......
克里斯感到太阳已在那刀刃上熄去。迈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从容不迫对比下显得荒谬,无来由。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
大勇此时又说:你还没走?不是弄清楚了吗?黄女人也长一样的玩艺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们那些小报上讲的都是蠢话,说在白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到黄女人这里会走错门......你没走错门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着撩掉脸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纽一转,他正面朝着克里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里斯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扶桑为躲他突如其来的转身而侧坐一边。
大勇一把捉住她随意绾在耳边的发髻,眼睛因不适应他背后的昏暗而微笑斜视。毛发上的水把地毯湿一大摊,像漏进了急雨。
克里斯后悔他错过了拿刀的机会,现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着克里斯笑:你中意她?
克里斯不知怎样答刀才不会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随时准备扑过去。
你放开她。克里斯说,我想看着你立刻下地狱。谁不想?大勇说。
你想用钱把她赎出去?过一会大勇又说。......是的。
好。大勇点着头。我早知道你和到我们这里找便宜的小白鬼们不一样。你赎她出去做什么,跟她去教堂结婚?为什么不?克里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气。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黄面孔、黑面孔结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别的州。
哦。大勇掂量着刀和扶桑以及克里斯的话。他依然笑眯眯,松开扶桑的头发,随即他用拇指拭着刀的锋利,表情和拇指的动作都极其狎呢。他一看紧张困惑的少年,将刀递给扶桑,递的手势既多情又信赖。
他说:你看,她每天手里都有刀。说着转向扶桑:你知怎么用刀,用不着这个小刺客,对吧?来,用给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对克里斯说:她手艺很好的。
克里斯紧捏着两个拳头,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处,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稳地落在大勇脸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问:刀快吧。扶桑说: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稳健地绕过那只圆大的喉节。那脖子绷得
吓人的粗,上面搏动起血管。
克里斯看着那刀白白锋利着,在一个个完美的下刀处走去走回。它顺畅地移动,一次次辜负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转向他,像是要将刀交到他手里。她却只是在那化妆盒边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头发,像是才记起他还没走,投给他家常的温暖眼光。
大勇发出一声浑长的鼻息。他睡着了。最后的余晖照在他遗失在唇外的门齿上。
克里斯从疲惫不堪的骑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种超出情理的和谐出现了。这回把他也牵扯进去。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中出来了这片连他也不想去毁的和谐。因为这和谐也包括他。
克里斯不知怎么已到了楼下。正要出门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现的荒诞梦境并未中断,它始终在延续。包括那正吃面条的守门人:面条无头绪,乱糟糟地从嘴里抽进去。也包括门外的世界:所有的赌场、烟馆和妓馆在扭动呢喃......
多年后,大约是在四十岁左右,克里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楼的感觉。一切又被重新回忆起来,甚至那些被许多次回忆忽略掉的细节。那个跪着的扶桑,穿柔软随身的绸衫,什么颜色他已不记得,有时他想象它就是肉体的本色。她实质上是裸露的。他只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形象。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四十多岁的克里斯认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这姿态完全变了意味。它使那个跪着的形象美丽起来。就那样,她在那个充满敌意的异国城市给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种远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时的他却不懂扶桑心里的那片自由。他不懂连同他自己都在干涉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样懊恼。多年后的克里斯遗憾极了,微微摇着已有了两个灰白鬓角的头。他清晰记得他当时带着那样的懊恼走出门。懊恼渐渐强化成憎恨。他憎恨这个使固有的一切伦理乱成一团的唐人区,所有这些潜越大洋,无声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来的男人女人。那时才不满十五岁的他对付不了那样巨大的困惑。他看着那些矮小的黄面孔在暮色中怆惶地忙碌。他们之间的亲和仇,他们彼此的真正关系永远不是表面上的;每个人与每个人都似乎有一层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这份理解在少年克里斯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几乎失去。中年的克里斯想着当时的自己怎样在街上走。绝望地看着每一景物,憎恨着他所见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种善恶准则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溃。他希望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毁了这奇形怪状的东方楼阁,毁了所有奇形怪状的辫子和脚,毁掉一切费解的晦涩。
中年的克里斯一阵寒噤: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祈望的这场毁灭也包括扶桑。
难道在那一瞬间他恨过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里斯将目光垂降到自己内心。是的,他恨过。
开始见到火光时人们没有慌:这个城里不时总有某处着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没有防火设备。此地没什么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来,匆匆地抢夺财富,然后又匆匆离去。人们或劫或杀,完事后一把火把罪迹烧干净。人们照常坐在剧院里看戏,外面人的嚎叫被戏台上的嚎叫盖没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装的小娘子。这些洋人常常来,越看越不能相信这么个俊美小娘儿是男孩装扮。外面起大火时小娘JLIN上场,那双无骨般的兰花指白白地从袖子里伸出,小腰细细地扭,台下一片唿哨掌声,有条粗大的喉咙嚎道:我的小可爱呀!
火烧了半个街口人们才拿它当真了。
克里斯正欲回家,却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有难听极了的嚎叫。克里斯问一个白人谁和谁冲突起来了。
白人将手里半个酒瓶扔向一个生果档,说:你从月亮上来的吗?早就开始了!一帮杂种被中国佬脱掉裤子扔到海里去了!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没逮着那几个中国佬,......白天有几百个狗娘养的在渔港库房里开大会,到天黑一下出来几千个杂种!杂种们一想,我怎么给解雇了,不就是中国佬来了吗?......
借火光克里斯忽然认出,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钱,领他逛了天下的那个青年。
没等克里斯躲开他,两个中国女人跑来,用很小的鞋在青年头脸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虽打不伤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竞令他一时不知怎样招架。
克里斯穿过马路,丢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东南西北来。
一个由白人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号:中国人必须走!他们嚷着要砸唐人街,让中国佬再无藏鸦片、藏奴隶的角落。这群人冲锋一阵,悟过来唐人街在背后,又像个疯牛群一样尘土飞扬地调头。
被人潮卷得失去自主的克里斯也被感染了愤怒,他开始跟身旁的人一块把拳头伸向浓烟滚滚的夜空。起初他还觉得他们的口号令他脸红,但十分钟后他也有了同样正义凛然的愤怒。
一个四十岁的黑发白人坐在中国轿子上,正演讲。那轿子被四个粗壮无脖子的西班牙人抬着。轿子的锦缎帘布向两边撩开,他那一把胡子看去像捏走样的关帝菩萨。剧院的戏早停了。另一个演讲者在舞台上扳着手指头数落中国佬的赌博、鸦片、卖人口、用奴隶等罪恶。几条街的妓院、赌馆、烟馆就是这些表面上温良恭顺、不声不响的黄面孔带给我们的全部!
还有老鼠!下面有人喊。
正在此时,剧院后一帮白人戏迷正追逐那个男扮女装的小娘儿,他们满口小美人儿"小亲亲"地叫唤。小美人儿从树上逃到房顶上,像只野猫,石榴裙被划烂,水袖也一长一短。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被捉住,许多张嘴找着他那樱桃小口,许多手撕下一层层衣服裙子裤子,最后揭晓出一个精赤条条的男孩,人们才感到对长期的好奇心有了交待,散去。
克里斯从演讲人的手势和词汇中感到正派的力量。他们正做的是解放奴隶,解放所有的被他们的同胞贩卖到此地的中国奴隶。他认识到靠自己个人的力量是不够解放包括扶桑在内的几千中国女奴,必须投身到这样的人群中来。他想象自己随着人群冲上那幢小楼,一手执火炬一手执剑,然后他会对扶桑宣布:你自由了。人群已摧毁了那座牢笼。他借助革命摧毁了她全部的不幸。
在克里斯印象里,革命就是这样到处冲锋的人群。是呐喊和火光。革命与人群之间该画等号。
一个相当浪漫和动人的目的,使克里斯彻底跻身到人群中了。
你别回头去看,吹你的箫。别回头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你看,这书上写的,你能相信吗?"仅仅是少数无业人士和青少年对唐人区破坏性的骚扰......"我想不那么简单,一定有庄严的政治色彩在这场暴乱的初始,一定有一种正义精神使这暴乱发展到波澜壮阔。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卫自己领地那样满心悲壮,或像十字军东征那样充满神圣感。抵御外族侵犯和歼灭邪教徒的责任感使人群中的无赖流氓也得到了刹那的纯化。这样逻辑才对。这一定是大众的意志,而不是少数人的偶尔对唐人区玩玩火。因此它才能达到最终的规模。这里的记载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几十个中国妓女被拖到街上轮奸。"能达到如此规模,没有大众意志可能吗?
你看窗外的火光!
这城市在杀人、放火,而你的清闲恰是从此中来。男人们忙着杀人放火去啦。你才得这么大空来吹箫。
这里暂时还逍遥,中国佬这样中国佬那样的口号渗进你紧闭的窗缝,听上去只像坏天气的海。
我在好多本书里查证过你这座小楼的准确地点,它几乎出了唐人区。这个地点选择是很大胆的:曾经有两家实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区拥挤的洗衣铺,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为你这亭阁或小楼不要命地伸出一只脚进洋人区,它暂时没人来碰,没人投石头砸窗子以享受中国窑姐们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稳地游来游去,吹着你的苏武牧羊时,你的不少同行给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气绝声中,裹脚布如污烂的肠子,拉扯得满地都是。
别回头去看。他们反正在一点点朝你围攻过来。趁这短暂的清静,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从电视上看来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你闻到没有?......从你背后的窗缝进来的烟浓腥浓腥。离这不远的一个仓库给破了门,几百只麻包里淌出干海蛎。刹那间海蛎肉铺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腻的腥气折磨坏了,成百人同时呕吐,轰轰的呕吐在每一副腔膛里滚动如雷。有人要用火来熄灭这股淫邪的浓腥。火将海蛎的肉山肉海点燃时,事情更坏了:腥气变得尖锐,人们眼也睁不开,鼻子给窒息住,脑浆也像胃液那样暴烈涌动。
整个空间成了块穿不出渗不进的瘟臭的幛幕。谁感叹一声:中国佬竟敢吃这样的糟粕!
你知道,他实际上感叹的是: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赖以万物去繁衍壮大。能吃这样糟粕的人恐怕难以灭绝。难怪这些操母亲的中国佬这样不好杀。
浓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扑灭同伴点的火,不那么容易了。遍地海蛎蠕动着,每个细小肉体发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时愤怒变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种悲剧式的壮丽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觉正义、神圣、使命所驱。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还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级的动物式仇恨。更高和纯的仇恨是与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没有具体敌对面。就像人的博大却无处施予的爱。这种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许多年地封在那里,黑暗一片,人甚至从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片黑暗终于决口,淹没整个思维和理性时,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毁坏;人是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壮举。所有的烧、砸、杀、奸,都是渠道,作为这片黑暗流散输出的渠道。最初使敌对意识崛起的东西,此时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渐渐陶醉在毁坏和残忍制造的壮观中。等同于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时变成了纯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满足。人看着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时感到性高潮般的欢乐。
童年时我看见了那种叫做"文革"的性冲动,以及那种叫做"造反"的性高潮。仇恨使人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满足和销魂。
你最好把脸从窗口挪开。好的,放下窗幔是个好主意。别去理会两个看门人的叫唤。
他们在叫什么?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对的,从来不逃。
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知道满街的人将对你做什么。我的确知道。正如我的后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么,或别人下一步将对我做什么。这些电视上的光头青年们将对我做什么。他们对我们的仇恨坦荡公然,诚恳地威胁了他们要对我们所做的事。个体是什么事还不知道。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第五代华人在等着,像你此刻一样在等看。
让我们都屏口气,听听人们的铁蹄到了哪里了。听听,有人在讲你的坏话。说这个城市有两干多八岁到十四岁的男孩堕落在你手里。那个引起血战的中国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价比白种婊子还贵十分钱!她那著名的温柔不就是无耻?她一视同仁地接受每个男人,弄得贵贱文野都没了,这不是最原始的无耻?这不是让整个城市返祖的无耻?
你吹你的箫吧。我听迷了。你吹得空空荡荡,我却听得心事满腹。
人的铁蹄在朝我们来了。
无数的脚踩在满街衬衣内裤上。风骚和无秩一下子败露了。这个城一碰到如此动乱总能到处见到脏内衣。洗衣价格在一八七。年等同于新衣。中国的洗衣商们忙不过来,只好把脏内衣用船送到中国去洗。三个月后,衣服万里迢迢地回来,却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离开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变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进了当铺。因此洗衣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买一件弃一件,平日不显什么,一到天下大乱,人们烧这个抢那个,在整个城翻箱倒柜的时候,所有被弃的肮脏内衣都浮上大街表层,连后来赶到治乱的警察们的马蹄子也踏得有一声无一声。
纠缠不清的脏内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涨一层。满街不可名状的纷乱提醒人们,唐人区永远是这样脏乱。他们心情好时把唐人区的脏乱看成情调,把它当人情味来接受。或者编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话来打趣这份脏乱。笑语从你的时代传到我的时代。
脚步终于到了你的楼下。你让箫音滑落,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后人才弄得清。两个守门人将大门拴住,并用脊梁抵在门上,闭着眼,外面的脚踢一记,他们全身震一震。他们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对洋人举的,否则杀死杀活都要给送去套绞索。
你只是这样看着我,未沉杳的箫音在我头上绕着。我当然已从一百多年的口传书记中了解到这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但你怎么会相信我?我怎么能让你相信人的这股发散开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电视上光头青年的仇恨,那样的深沉阔大而毫无私欲。
昨天我离开你之后,偶然打开电视。偶然撞上一场仇恨座谈会。一群青年人大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头剃得极端彻底,泛着铁青色。他们面色煞白,透着庄严。他们中也有四五个女性,眼神同样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脚上刺有法西斯图案。他们非常着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这仇恨的分量和纯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么震撼我一定会打电话到电视台,参与提问。
屏幕上所有的观众也像我这样被震得不轻,几乎带着敬意地问:为什么呢?
光头青年们淡泊地笑笑,说他们并不需要解释,以求得谅解。
一再的追问之下,他们中一个男青年说:你们这些有色人种可以活,我们并不要你们去死,我们只要你们别在我们活的地方活。给我们一片纯的天和地,让我们别看见你们,忍受你们。他声音低沉,带着永恒的冷酷。
一个亚洲女学生说:为什么要忍受我们?
一个非洲男青年说:难道事实上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忍受你们?!
亚洲女学生变得十分动感情:我们有什么罪行需要你们忍受呢?你们和我们,在哪里结下了仇恨呢?我们从来不认识彼此!
脸色过白的光头青年说:我们假如不忍受你们,仇恨就会失控,这对你们不利。我们将要有块土地,与你们彻底隔绝,那时我们就不必再忍受你们了。
女学生仍问:我们惹过你们吗?我们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为什么你们要忍受我们?
光头青年: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忍受你们。女学生:我们不愿意仅仅被忍受!
光头青年无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观众的吵闹平息下来,更郑重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忍受。我们将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绝回答观众们,那些重要事情是什么。他那样明显的威胁使我感到不安之极。他就把我们留在这悬而未决的威胁中,结论性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是仇恨你们。
我告诉你,扶桑,这样的人一直从你那时活到现在。他们的仇恨不需要传宗接代就活到了现在。
人有这个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样使人创造奇迹,创造伟大的忠贞和背叛。
让我们看看这些仇恨的人要拿你怎样。那些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把你拖往何处呢?这二三十个男人听着你遍体的绫罗撕碎的声响,看着你在推来搡去中跌撞如醉。
有人说:看她的脚!她的脚是春药!她让这里的风化坏透了!
这是一段最黑的路面,煤气灯全碎完了。我看清了,它是一辆没了马的马车。
你被拖了进去,他们轮流钻进帘帐。
你没有救命救命地喊,没有去抓去咬。你的手向他的上衣摸去,在他狂躁的耸动中,你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你没有骂他们畜牲野兽,你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你的身体。你尽量地一次次开放,只是在两只拳头中握着满把的纽扣。
警察的马队赶到时,你两只手满是大大小小的纽扣。天亮了,火熄了。你将这些纽扣全搜集起来,带回了你一片狼藉的小楼。你把所有纽扣放进一只空粉盒,关上盒盖,晃了晃,听它们沙沙的撞击声。你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眼神。
唐人区一早便恢复了它的生命,一天生意也不愿丢。
一种稀里糊涂的和解已形成。而你的眼神让我想起疯人在苦苦思索时那吵闹的哑然。
从此,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拿出这盒子,将它在耳畔沙沙摇晃。你似乎在晃一个不肯给予回答的人。
让我用什么来把这个概念向你解释清楚?这个--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以暴力来占有你--可怕的字眼强奸向你讲清呢?
那些强奸者已恢复了有头有面的生活了,他们在穿衣或脱衣时发现一枚纽扣的失踪,也像你一样,他们刹那间陷在一个谜中。
黑暗中,克里斯发现自己汇集在一个人群里。有人骂着谁:撕了她!撕了它!撕了它!
这是干什么?克里斯揪着一个哗啦啦地抽着裤带的人。
干什么?干完你就知道干什么了?放开我!你这小屎蛋儿!
揍死他!这小屎蛋也想挨操!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儿!揍死这小屎球JL!
你才是黄面孔婊子的情人让我把这小屎球儿一块操死!克里斯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黑暗。人们在急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情,火气都大得吓人。这无出路的乱和黑暗使克里斯只听见天地间一股粗重的喘气。费了半天劲,他才弄明白那是自己的喘息。
大勇走过唐人区烧塌的房,走过地上厚厚一层烧黑的海蛎,然后走过窑姐们的裹脚条,绣鞋,一片一片碎了的彩色绸衫。
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抬出一盆刚磨出的豆浆。茶馆老板正在大声骂一个伙计,伙计挤眉弄眼却无声地还嘴。一个巷口走出个倒马桶的人,一手拎三只马桶。
大勇对茶馆老板说:去,煲些茶来我喝。老板对伙计说:去,煲些茶来。
伙计说:你不知啊?茶壶昨晚都拿去打鬼佬啦。
竹器作坊最忙:所有妓馆的灯笼都给白鬼们毁了,他们要扎糊出几百只去添补。
大勇牵着马,四处看着:这里安宁得像台风扫荡之后。所有的垃圾都沉淀了,生机在一点点抬头。这个早晨只是比往常来得晚些。
昨天见火光时,大勇正在海湾东岸。那时火还没烧得不得了。这个城市见火光是三天两头的事。连他自己都是放过几把火的人。他也没多想什么,进了拍卖场地。
女仔们已脱净衣服,一个个过秤。三叔公伸手捏捏胳膊和腿,随口评价肉的虚实。
大勇坐在靠墙一把椅子上,刚抽完雪茄。他已不嚼烟草了,因为时髦人都不嚼它。再说腰问缀一个贵重的雪茄剪子,便又给全身添一件首饰。他收起雪茄,抬头见女仔群落里有个稍显高壮的女仔,他盯她一眼。
那女仔有十七八,明显在躲他的盯视。
大勇说:三叔公你给她们一人喝了三斤水。哪里是水?三叔公说:她们喝掉我三大盆粥!在船上两个月没得一口粥喝。
大勇正用一根发丝在牙缝里拉扯。随发丝的移动,他变换嘴的位置和形状。他眼还跟着高个女仔。拉扯过,他顺着牙缝舔上去,感觉那剔透清爽。
三叔公Ⅱ罗里八嗦地怜惜着:可怜Ⅱ也,风暴恶哟,一船就剩这十二个了。薯仔都生芽,饿死的也不少......
十二个?大勇说:这里是十三个。
三叔公眼神一错:哦?多一个好啊,比少一个好!
三叔公给挤做一团的女孩们扑打几下蒲扇,怕蚊子落在那些光肉上。
大勇叫三叔公把那高个女仔搁回秤上再称一回。女仔闭上眼吊住秤钩,下唇给咬进嘴里。大勇走到秤跟前,看看秤上的分量,说:这个我见过。
女仔垂着的眼皮一跳。大勇说:你看她懂英文。女仔眼皮又跳一下。
大勇对一个抬秤的汉子说:找陈瘸子去。快些。叫他赶紧把上回的红盖头找出来,喜堂也摆好。上次那个跑了,我赔个更靓的给他!这回拜堂前就把她腿打瘸,打得跟陈瘸子一样高一脚低一脚,她就不跑了。
汉子像不懂人语的狗一样认真看着大勇。
快去呀,大勇说,学我的话,陈瘸子一听就懂。你告诉他,把眼屎擦干净,脸就不要洗了,我这就把新娘给他送去。
汉子犹豫地要动身。
三叔公拉住汉子,对大勇说:嘻嘻嘻,先给账,先结账。
大勇说:结也是结十二笔账。跟这第十三个狗屁相干?
三叔公说:是十三个!我眼花了,少数一个!
大勇说:你眼是花,移民局盘查的时候,混进一个来,你都没看见。
三叔公用蒲扇在女仔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这时忽地住了手。
那个高于其他人的女仔此刻极想变矮。她稍驮下身子,脸隐进披散的头发。
大勇笑眯眯地说:混进来想跟着一块喝粥,是不是?女仔们沉闷得真如一堆肉。
你们里头,谁是混进来的?大勇问。还是没人吱声。
已经给洗脑了。好。他走到高个女孩对面,身子弓下,去找那隐在头发下的脸。
她给逼得抬起头。
大勇拖她到人群外: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好久不见了。那次见你,你穿着拯救会的洋面口袋,是吧?
她两手捂在裆间,样子像是盼着谁有刀有枪赶紧给她一下。
大勇说:拯救会把你教成个奸细,派给了移民局;移民局又把你混到她们里头来,要你把贩人市场的暗道夹墙都搞清楚,是吧?
大勇记得在押送那女孩去陈瘸子虾寨的时候,他看见对岸的火光大起来。但那时他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女奸细和拯救会正在里应外合,不马上转移,一窝人都要给抄掉。
他没料到这场人劫会如此浩大。戏院子的两扇门全不见了,赌馆的几个子在满地寻麻将牌。越来越多的人出了门,在垃圾里辛勤地翻刨,刨到什么的人就喜洋洋出个高声。
今早天刚亮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到了陈记虾寨。大勇一见女干事身后的男人,知道是全副武装的便衣警察。女干事们对着大清早吃喜宴的一寨子人说:我们不允许你们娶拯救会的女翻译。
四十岁的新郎陈瘸子从洞房迎出来,步子颠跛得十分喜气。他说:我哪有那么大艳福娶你们拯救会的女翻译哇!新娘刚从中国来。
陈瘸子指指泥棚里红被褥上坐的一个红身影,头上一块红布从脸盖到膝盖。
把红布揭开,我们要看看。女干事玛丽说。陈瘸子问围上来的客人:她说什么?
一个客人说:人家说,把红布揭掉,人家要看看。陈瘸子笑道:我还等不及要看呢。
女干事多尔西说:不揭开怎么知道你娶的不是我们拯救会的人!
客人把话译给陈瘸子。
陈瘸子笑得更大些:我还想一揭揭出个女翻译呢!又读又写又靓!
多尔西说:你怎么能娶我们的女翻译呢?
陈瘸子说:我要不瘸我就娶呀,听说她们都会唱洋歌,那还不跟娶半个洋婆似的!
客人把这话也翻译得一字不漏。两个洋女子全粉红脸起来。
一百来个吃喜宴的客人此刻全从各种形状的餐桌上包围上来。大勇在人群尾巴上,人见他不慌不忙缠起辫子。也都跟着缠起辫子。
玛丽见所有人都在不慌不忙缠辫子,使了个眼色给多尔西和那便衣警察。
多尔西十分懂道理地对围上来的人群说:我们只要看一眼。我们只要核实她不是我们的女翻译。
人群中有人说:你们的女翻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除了是你们派她来当奸细的。
玛丽说:住嘴,我们从来不用奸细这样的丑恶手段!那你们用什么手段?大家问。
便衣警察说:不必跟他们废话。他走向那天红地红的泥棚洞房,同时拔出枪来。
洞房深处的红妆女子突然动了,起身向门口走来。她和陈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脚浅一脚瘸到门口。人群后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赏自己制造残废的手艺。新娘倚门站着,似乎很想参与门外的热闹。
玛丽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红盖头伸出手,伸得那样举足轻重因而缓慢。
新娘却一耸肩,吭地一声,朝门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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