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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_3 严歌苓 (当代)
  后来,我和杰克布一次次去灯塔礁酒吧,他和我讲到他的家庭。他说他的大哥、二哥小时候会乘一辆儿童车,由他祖母推到公园去散步时,人们和老太太搭讪,说两个天使真可爱呀,几岁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师先生三岁,内科医生一岁半。这是人们编的笑话,挖苦犹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点也不觉得它是个笑话。早早地为孩子设定生活目的不对吗?不功利他们将来怎么成功?成功的犹太人还让人当牲畜宰,何况不成功?
  杰克布和我第一次发现彼此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我们都不爱音乐,也不爱歌剧,更不爱芭蕾,总之,那些只求上进的人必须爱的高尚东西我们都不爱。而且也为自己的“不爱”找到了坚实理由:因为这些高尚的东西是强迫灌输进来的,这种强迫才不把你直观的、天性的取舍当回事。换句话:高尚的东西不尊重我,我宁可不高尚。我和杰克在谈到这些话题就非常投机,会破口大笑,笑得灯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们扔到太平洋里去。
第二十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7:29 字数:3463
 杰克布说:May,你看,我成了我们家的败类,用我父亲的话说,是犹太种族的败类。我大哥、二哥让我祖母如愿以偿,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轮到我,只剩下个会计师。逃到西部来,就是逃避预先给我设计好的会计师角色。我记得杰克布这样告诉我。
  那天他和我坐在酒吧窗口,他右面应该有一轮夕阳,但云雾太厚,只能看见余晖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根不亮的倒影。从这里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边。我常常和杰克布来这里,就因为我对彼得的想念可以一无阻碍地从太平洋漂过去。餐馆领班也不再来烦我们了,杰克布跟他绕舌了十多分钟,没能把我安置到白种人用餐区,结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种用餐区来,好在太平洋、灯塔、落日都是人种色盲。
  也就在那段时间,我没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对杰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经在实施惊世骇俗的计划。其实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这点杰克布不久就会告诉我。我跟他那么有话可谈,对许多事物能谈得那么投缘,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牵扯他兴趣的最大法码。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贵的方面,他以为在我这里找认同感。但他万万没想到,每到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我就会想到,幸亏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么不同,吃尽苦头,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么都想做得尽善尽美,做得自己成为自己的理想。我爱彼得正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理想,我讨厌成为谁的理想。怎么会是这样呢?让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东西是她达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每当杰克布讲起他从小到大怎样瞎混钢琴课,我就想到彼得的认真和真诚,哪怕他没有做音乐家的指望,就把它作修行也弹了二十余年,一颗心弹得那么清静单纯。人不可以都象我和杰克布,人应该找到一两种途径自我提纯。
  这就是为什么越是和杰克布亲近,我越是苦恋彼得。
  我问杰克布,假如我去上海,他会一块去吗?
  他回答这样一对青年男女,关系太可疑了,是否先订婚再订船票。
  他就是这样满口浑话。
  我说犹太人家里规矩那么大,要和中国女人订婚恐怕不容易。
  他说中国人家的规矩也很大,不过那是对守规矩的人来说。
  我们有关订婚的半游戏讨论先搁下不提了。
  让我看看,1941年初夏的事件发生在什么场合下。那事件让我决心要牺牲杰克布,去营救彼得。对,是这样的——杰克布常常去一个爱尔兰酒吧打弹子。酒吧在金融区,我上班的律师事务所常常派我把一些文件送到移民局,所以我会趁机到金融区的一家寄卖行打打猎,碰到运气好能猎到相当不错的衣服、首饰。跟男人打猎一样,即便没有猎物也是一次消遣。我也不图猎到什么。这寄卖行旁边,就是旧金山一条著名的不名誉小街,暗娼,地下赌场,都有。
  我在寄卖行瞎逛时,看见杰克布和两个男人走进街口。我叫了他一声,他们谈话谈得入神,没听见,似乎进了街上第三个门。那是一家爱尔兰酒吧。
  走出寄卖行,楷老板的油让我自己度了这么个小假期也该度完了,我打算去酒吧跟杰克布打个招呼就回律师楼接着上班去。
  杰克布却正在和两个男人争吵。他们说的是意地绪语,我听不懂,但杰克布理亏的样子我能看懂。那两个人看我进来,表示给杰克布留面子,转身到吧台上去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很正常啊,打弹子有输赢的。我问他输了多少钱,他说没多少,一贯讲俏皮话的他嘴老实了,催我快些走。
  我向寄卖行老板借用了一下电话,打回律师楼,说还需要耽搁一阵,才能把文件送进去。移民局官员对华人的事物爱使性子,送的文件常常没人签收。所以我的谎言老板没有追究,只用广东话骂了句:“丢!”
  我又回到爱尔兰吧时,杰克布在地上躺着。他刚刚挨了一阵拳脚。
  两个债主的最后通牒是一个星期内,杰克布必须还上赌债。
  我问他需要多少钱。他叫我别问了,反正我没那么多钱。我说总比一无所有好。他说我点薪水也就强似一无所有。他居然还笑嘻嘻的。
  我们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父一样年老的沙发怀抱里,悄声谈话。
  我告诉他我有两件首饰可以寄卖。他叫我别卖,说不定他赎不起它们。
  我还是把项链和戒指放进了寄卖行。祖父祖母苦做了一生洗衣公洗衣婆,每个儿媳就送了这点金器。金器从|福哇小说|母亲手里传到我手里。当我把寄卖金首饰的钱给杰克布时,他感动得心碎,俏皮却照样俏皮,说猫把午餐让老虎充饥,还不够老虎塞牙缝。他说他一定会把我的首饰赎回来。其实我希望他赎不回来,这样我对他的预谋会让我心安理得些。
  结果我那点可怜巴巴的钱还真缓解了他的危机。他在一周限期到来时用它付了利息。下一个限期没那么客气了,债主只给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债务。
  我问:你到底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他说:打弹子赢的钱,我投机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钱都陷进去了。他答道。
  我说:三天限期,你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还债!
  他突然火暴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醒我明摆着的事!你根本不该帮我!我让你去寄卖首饰了吗?
  我一点也不火。他的僵绳已经牵在我手里了。他越是还不起我的钱,僵绳越是牵得紧。
  那时我看不出艾得勒有任何伟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谈得来,很容易逗我乐,可也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发现没有,其实我和他已经象小两口一样共同应付卑琐的麻烦,为非常实际的家常事物在争执。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股票赚的钱还打弹子的赌债。他告诉我,他还有其他债务要还。更大的债务?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没错,自由,一旦还清那笔巨大债务,他就可以离开他让恶心的罐头工厂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头老板。他说的轻轻松松,没办法呀,出发点只是想暂时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债务还掉。
  这是一个欠债还债的漩涡,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经身不由己。先是赌弹子,赢了钱去投机股票,股票沉浮无定,如同泥淖沼泽,越动掸越动掸不得,再回来玩命赌弹子,私贩罐头。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发洋财,就把打劫的罐头连本带利全还给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穷光极恶,意大利老板也发现了他挖了多大的墙脚。
  杰克布跟我偷偷约在金门公园见面。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在他进监狱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没法兑现他的诺言:为我赌回首饰。但他一定会给我更好的项链和戒指。他说:我知道你爱珠宝。
  我说:谁说我爱珠宝?
  他说:你爱珠宝我不介意,我照样喜欢你啊。
  我说:那你就和我一块去上海吧。我脱口而出。这句预谋许久的话在一个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现了,杰克布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是这样的,当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种种好处来。我看杰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这个邀请时,觉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份,爱玩火,异想天开地发大财或异想天开地去生死恋。我牺牲他就因为他有跟我一样不规矩的本性,仅因为此,他就配作为牺牲,换取彼得的自由?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贵者供案上的牺牲?这样一想,我抬头看着杰克布。
  记得那天大雾。旧金山是雾城,但这样的大雾天也值得载入气象史册了。金门公园在旧金山西边,太平洋的雾一上升就淹没它,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入混凝土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上海,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M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密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色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上海发财的计划告诉了家里。他的父母竟然觉得计划有相当的可行性,便给了他一些钱。用现在的现在生意行话,就算是一笔风险投资的“启动费”。他用这笔钱买了我们两人的船票,又给自己置了一些衣装。一等舱的旅客常常举行鸡尾酒会和舞会,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样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们混进去狂欢了一次,第二次守门的人让他进去,把我拦下来。他独自进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舱,口袋胀鼓鼓的装满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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