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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_2 严歌苓 (当代)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位置。我怕一动会碰到什么不悦人的东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块地方是被我坐干净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车、马车过往,偶尔也听见驳船鸣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3:59:58 字数:3110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帮了忙的是那个女教务长。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真不该,她是一个我应该记住的人。我记得她的姓是D打头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实一直在和宪兵队交涉。我在小黑屋里喂蚊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她很硬气,说假如宪兵们在没有证人前对我动刑,日本方面就要对下面的连锁国际反应负责。
  这就是为什么一时无人对我下毒手。
  这个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种美国的开明精英,那种极少数对有色人种同情的人。这种开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质,知道种族偏见迟早作为人性弱点被克服掉。
  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亲。D女士就守在电话旁边,等着美领事馆的官员打电话来,她好向他们报告我的不幸。可她没有等来电话。
  我父亲是晚上十点左右见到彼得的。
  彼得尽量把事情讲出头绪,可我父亲还是让他讲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讲述的时候,他总是插嘴;妹妹没受伤害吧?……日本狗娘养的没动粗吧?……妹妹没有嘴硬吧?……等等。我老爹担心的是两腿兽日本兵会对一个妙龄女郎干出兽性使然的事。他们在南京遍地发情,谁都知道。
  彼得这才明白他绕来绕去想问的是什么。彼得说他也最担心这个。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里,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父亲这时才长时间地、使劲地盯了彼得一眼。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来:我想.....越晚越可怕……应该能够打听到的。
  打听得到什么?我父亲没好气地说。他面前这个小伙子漂亮高雅是没错的,可无非是个漂亮高雅的难民。
  我父亲有两个日本学生,其中一个女生英语不错。可我父亲除了上课从来不和她来往,找到她必须通过其他学生。当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夜上海蓬蓬勃勃,爱玩爱乐的年轻学生哪里都去,就是不去自己卧室。对于他们十一点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带到外滩路三号的上海总会酒吧,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没有理会彼得的谢绝。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听爵士消闲,是为了用酒吧的电话,不断打给他的的学生。
  他的一个学生终于回了宿舍。这个学生恰好有那位日本女同学的地址和电话。
  他和彼得开车从外滩一口气冲到虹口。那时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纵横,网络一般。我父亲就在网里开赛车。
  后来彼得对我说:你父亲是爱你的,这一点你千万别怀疑。
  那是我从拘留室出来后他对我说的。
  所以你知道,我有那么多人为我失眠为我奔波,我吃了一些苦头还是获释了。
  还得回去说我父亲和彼得。他们开车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条里弄。过去上海典型的里弄房就是这样的;朝南的大房间带阳台,归主人住,楼层之间的屋子朝北,叫亭子间,会过日子的主人就把这样潮湿阴暗的亭子间租给房客。我住的亭子间也是这种主、客格局,但没有虹口这边典型。虹口杂居着各种族的侨民,属于国际租界,外国侨民的邻区房租贵,我父亲这位日本女学生不愿把钱都花在七、八平米的住宿上,就到中国人的里弄里租房住。
  我父亲和彼得几乎闹醒了一整条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个日本女生。准确点说,一整条弄堂的人牺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亲找到那个很少露头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间。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没有归宿。到了凌晨两点,还没见她回来。我父亲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凉等候,看着一扇扇窗口的灯逐一暗了,一张张不甘的面孔从窗帘缝里缩回去。
  当时他们不知道,枪尾友歌在一个日本同学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横七八竖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亲和彼得有多绝望。他们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条窄窄的一九四零年六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门开了,娘姨挎着竹篮去买刚下船的黄鱼、带鱼或海瓜子。
  他们逆着送牛奶的三轮车走出弄堂。我父亲叫彼得别跟着他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彼得象个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还穿着昨天冷餐会的西装。
  就在我父亲和彼得分手的时候,我被押到了审训室。审我的是个宪兵少佐。他让我坐,叫我别害怕,说实话。
  我说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翻译照我的口气翻过去,少佐点了点头。不知他点头是怎么意思,是“走着瞧”,还是“不怕就好”。我再次为自己犯蠢而懊恼。从我向你描述的那个年轻冒失的女子,你对我早先的个性应该有个大致印象了吧?没错,就是那种太安份的日子过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过了死亡和坟墓。(黑得不透气的狭小空间,陈腐的血腥和缭绕的冤魂,比坟墓怎么样?)我误认为经过了那里,就是经过了最坏的。
  桌上放着一本美国护照,我被押进来时就看见了。看来他们把我的身份验证过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在美国没人拿你当人,但护照还是同样盖着美国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愿,还是盖在了我这张黄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阅读的黑眼睛上。(这是美国概括的华人相貌)
  你的阳伞当时放在什么地方?军官开审了。
  挂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审训记录,大致就是这样——
  少佐:你和这个散发传单的学生认识吗?
  我:谁?
  少佐:那个学生说他认识你。
  我:你在说什么?哪个学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组织散发传单的那个学生。你知道当时不少人把阳伞、皮包挂在衣架上——有四个衣架。
  我没话了。
  少佐: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他信赖,你们有交情。
  我:你在说什么?我都给你绕晕了。
  少佐:你不认识那个让你传移传单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谁也没有让我转移传单!……
  少佐:你没有说实话。
  我:……?!
  少佐:其实对方已经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认识的。他说你们很谈得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把温世海给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诱供还是逼供,温世海供出来的句句是实情:我和他不时谈到日本人的劣迹;我对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征大大不敬,比如萝卜腿、多毛……种种他们日本人也没办法的审美遗憾。
  审训纪录继续——
  我:噢,你是说温世海啊!(我笑笑)他现在在哪里?
  少佐:这个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撒谎。
  我:好的。
  少佐:现在你该承认你帮他转移窝藏抗日宣传品了吧?!
  我:你说呢?(我耸耸肩。)
  我这时做洋式动作特别得罪人。少佐认为我倚仗两个大国来对他耸肩。我耸肩是我无奈,表示:我算讲不清了。可无奈被他看成无赖、不屑。你好好看看这个洋派动作,确实有美国式的无赖。有那么一丁点吧?
  从那一次我领教到日本人是开不起玩笑的。这个军官把我的无奈看成无赖,因此就认为我取笑他,拿这么严肃的事不当事,开玩笑。他们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之一,对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说:请站起来!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他自认为是英文的那种语言说的。
  我知道坏了。我认真严肃,英勇不屈都能让他心理平衡,我作为中国人英勇不屈多少还让他敬佩,可用一个美国动作来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左右开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后跌去。但我后面是我刚才坐的椅子,让我一跌翻倒了。我头朝下一栽,脸从震动的麻酥中渐渐变得灼热,灼热刹那间流散开。我发现自己耳朵眼里都进了血。
  少佐没法继续抽耳光,就上来踢我。他头一脚把我踢得翻向右边,第二脚把我踢得膝盖碰胸口。然后我就在他脚下一曲一张,一会儿是条虫,一会儿是个球。我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给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从我嘴里涌出来。
第十二章|福哇小说|
更新时间2009-4-17 14:00:19 字数:3141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觉得他踢够了,周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我慢慢转过身,想撑着地面坐起来,突然看见他的左脚向后撤一步,抬起右脚,中锋要射门了——那临门一脚之准之狠,我听见自己身体发出一声闷响。接下去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验证出那是因为断了两根肋骨造成的。原来少佐一直等在那里,看看我是不是给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挣扎起身的企图让他又补了那致命的一脚。
  假如我是一个纯种白人,美国总领事会把我当个大事去办的。我的姓告诉他我个华人,他想,无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么勾当在美国赖下来的中国佬后代,就打发手下的华人雇员去交涉。为一个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跟日本人过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时,炸沉了美国军舰Penany,都没让美国太较真。从沉了的Penany上撤到荒岛上的美国使节们让日军飞机扫射追杀,死伤一片,那么大一桩事情,都没让美国跟日本太过意不去。
  D女士、领馆雇员、我父亲找的日本说客,筹码全部加在一块,才把我保出来。
  保释我的条件是在我伤好之后立刻离境,回美国或去其他什么国,反正日本人不要我继续给他们惹麻烦。他们警告我父亲,假如我不离境,再次给他们逮着,就不是断两根肋骨了。美国领事馆出向日方担保,我出院之后直接上船。
  彼得也站在迎接我出狱的人里。我倒是宁愿他别看见我的丑陋狼狈。
  我从宪兵队被父亲的车接走,送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检查和治疗并不复杂,当天晚上我已经打着石膏吃牛排了。父亲、继母、彼得和大捧的鲜花挤满我的病房。小小的继母看我不时疼得嘘一口气,啧啧嘴,一会一声“作孽”。民族冲突白热化,家族就没了矛盾。
  等父亲他们走了,我和彼得相顾无言。一切都摆在他眼前,我的美国身份不妨碍人家把我当劣等人种。这是一个大回归,我和他回归到同样的地平线上。
  吃了甜点之后,我点了两杯罗姆酒。彼得明白这是意义重大的破戒,一句话不问,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讨论就想喝点酒。
  酒劲最好的时候,我拉起彼得书生气十足的手。我说我可不会离开上海。
  他抬起稠密的睫毛。他的目光让你感到是顶起什么沉重的东西到达我脸上的。顶起沉重的心事。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
  可是……他们勒令你离开,你就得离开。
  那是你们。我们中国人表面听话,心里谁都不听。我的爷爷就没有听话,离开美国。
  可是会非常危险!再被他们抓住,就可能是死。难民都说日本人比纳粹更残忍。宪兵队怀恨谁,谁就可能下落全无——难民营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着我;那个可能会下落全无的我。
  彼得我爱你,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怎么可能走呢?这是我口头上说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上海是个藏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场、赌场、十六铺码头随便跟谁借个火、问个路,碰到的都可能是个鸦片贩子,在逃犯、凶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日份子。天天抓抗日份子和共产党,人家不是一样贴标语,搞袭击?听说上海机场被一个叫新四军的队伍偷袭的事吗?仗是没打起来,可是烧了一架飞机,仓库的货品失窃了。他们都能在上海存在,我为什么不能?我瞪着彼得。
  那你打算怎么存在,亲爱的?彼得问道。拿出他不客气的“亲爱的”来了。
  我……我暂时躲一阵,等日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对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掴子掴的脸感觉又大又厚,笑容怎么也推不动那些肿胀的皮肉。
  去了美国,反而对我们更好,你不觉得吗?他说。
  他在我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长进了,居然拿出这么大个主张来。我等着他的下文。
  我也是听难民营里的人说的,他说。有几家难民和他们在美国的亲戚联系上了,正在等美国方面的经济担保书。一旦有了担保,就可以申请美国签证。你回了美国,可以办一份经济担保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
  我看着他。这似乎不是他一时的突发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后后,根梢末结都打听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这份完整的建议报告。这就是我刚才企图看透的沉重心事。
  为什么要我自己回去办理经济担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们办!这样我就不必离开你了!我说。
  他们会为我办吗?
  总可以先求求看。我呼吸急促,被石膏箍紧的肋骨疼痛发作了,冷气也不帮忙,我的皮肤在石膏下面一层蒸汽。
  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没有酒量,人喝傻了,瞪着我们谈出来的美好前程一个劲傻笑。他走后已是深夜,尽管我脑子密密麻麻排列满了该办的事项(要把彼得带到美国得办多少事啊!)我还是很快沉入睡眠,把拘留室亏欠的一觉也一块睡了回来。
  醒来是下午一点,我床前又添了几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浦送的。由于他在行帮的人缘,也由于他儿子供出了我,世海也获释了。
  我无心去想菲利浦和温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这一天真好。这一天彼得开始在唐纳德的诊所当医助了。这个医助职位你们可别小看,它从此建立了一个学院优等生和实践之间的纽带,从它开始,彼得就算一个有临床经验的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向你要“工作经验”和推荐人。在唐纳德的诊所涂红药水紫药水,可以给彼得提供这两样东西。
  这一天还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个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
  我在医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来。石膏的铠甲让使我一举一动都很滑稽,转身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绝对秘密,连彼得都被我瞒住了。我是为他好,怕吓着他。此前护士告诉我来了个鬼头鬼脑的人。护士是个四十多岁的美国女人,问我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让此人几次诡密地来打听我的病房号码。一个很贱的中国狗腿子,她说,从电话上打听不到就悄悄溜进了住院部,是被她挡住的。用美国英语说:就是我把那货色扔出去了。
  我逃跑的计划是在此之后拟定的。彼得照样在傍晚时分来看我,和我一块吃布法罗鸡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萨,总之那几顿晚餐让他领略够了美国人在口味审美上的无救。这天我们刚刚点了被美国人篡改的意大利面,父亲来了,照样是笑声比他人先到达。
  呵呵,我把绿波廊搬来了!
  跟他人一块到达的,是一个拎折叠桌的伙计,一个拎多层食盒的跑堂,还有他的小夫人凯瑟琳。
  他叫伙计把十多样点心摆开,一面掏出手帕头上颈上地猛擦汗。意大利面送到,他挥手叫医院的送餐员“拿走拿走,中国人谁吃那个!”
  彼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扫来,我不明白那目光的意味。猜来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谢谢主,你不象你父亲这么旁若无人地吵闹。
  就在那顿晚餐进行的时候,我的逃跑计划完全成熟了。小夫人不断夹食物给我,很象样子的一位小长辈。我突然说:凯瑟琳,你这头发怎么做的?真好看!
  小夫人脸通红。我这位晚辈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今天对她的头发如此捧场。
  我自己做的呀。照着玛尔琳.黛得瑞茜的发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头发剪一剪,烫一烫,我来替你做。她对我们之间刚刚出现的和平喜出望外。不过你现在的头发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样,明天我带一些东西来做给你看。
  凯瑟琳这点好,女流的事物样样精通,第二天真的让我改头换面,披了一头“郝斯佳”卷发。她为了我的发式整整忙了一天,带了个小煤油炉,悄悄在厕所里点燃,把三个烫发夹子轮流在上面烧。她为我仔细篦过头发,又是涂油又是打腊再用火烫的夹子去卷,我的头发熟了似的冒起香喷喷的油烟。
  晚上六点,彼得面前的,就是这个油头粉面的我。他半张着嘴,皮笑肉不笑,我赶紧说:快说我美丽!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艺!
  他说:好的——真美丽!
  小夫人从厕所出来,脸上一片羞红:告诉彼得,要是有根粗夹子,她可以把我做得跟斐文丽一模一样!
第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0:39 字数:3040
 在那个向斐文莉借来的头发下面,还有一系列借来的东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凯瑟琳的。头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带一件晚装旗袍来。她以为我在医院闲得生霉,实在没什么好玩,玩起她和她女死党之间的游戏来:相互借衣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转动石膏钳制的身体,让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红色底子,上面罩一层黑蕾丝。这大概是小夫人凯瑟琳最得意的行头,看梅兰芳、周信芳搭班唱戏时才穿。
  晚上十点钟,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后熄灯。十二点钟,值班护士查房。值班护士的电筒往我帐子里晃了晃,看见薄被下的我侧身躺着,肩是肩,腰是腰,枕头上一蓬黑发。床栏杆上搭着毛巾浴衣,床下一双印有医院字号的白布拖鞋。我告诉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条毯子捏塑的,枕头上搁的黑鸡毛掸,是我从清洁品仓库偷的。
  在护士轻轻掩上门离开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汇中饭店的一个三等房间里。我是九点钟左右离开医院的。和彼得、凯瑟琳前后脚离开。日本宪兵雇的廉价眼线假如在医院某个角落埋伏,一同出门的凯瑟琳和彼得会让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头粉面地走出医院,把换洗衣服打成个长型包裹,斜抱在怀里。盯捎的汉奸假如正盯着大门,看见的是个刚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为了打断可能的跟踪,我叫黄包车夫在最热闹的福州路上飞跑,然后再转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卖一种名牌食物,叫“阿娘黄鱼面”,吃的人排队排到了马路上。做学生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开荤,所以知道馆子楼上有个门,通向隔壁的公寓。从公寓二楼下去,穿过走廊、天井,再出门,就是一条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松许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只手拎着。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装紧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让我走到汇中饭店时累得奄奄一息。
  第二天清早,我爬上楼顶,往四周的街道上看,发现我的逃跑成功了,冷清的街上没谁象是跟踪者。干这勾当的人你能认得出,任何时代,什么年代都有,主子给点钱他就不做人了,去做狗。
  大多数人是一打就怕,进一趟审训室出来就安分守己了。有的人,象我,是一打就再也不怕,因为事后一想,不是都过来了吗?也不过如此。还有就是,我心里一直以来模糊不定的敌意在此之后变得十分具体。那个少佐,他平直单调的面孔就是上百万日本兵的面孔,非常具体,有声有色,我把我祖父那辈子的不快活不顺心全清算在这些面孔上。
  下面再跟日本人藏猫猫,在于我,就有干大事的意味。民族对民族了嘛。我要和你较量到底,把输赢玩到底,这个念头使我的躲藏更加刺激。我那时觉悟有限,把惹一惹日本人当成抗日。
  我从此成了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某人面前,某人家里,或某个场所。我会突然出现在彼得面前,对他说:我想念你了,所以来看看你。我也会突然出现在我父亲的客厅,(我身上有钥匙)祝福他生日快乐,问美国的大伯是否有信赖,是否替彼得办妥了经济担保。有一天,我突然出现在D女士的公寓门口,对她说:晚上好,我专门来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从她的模样我看出她没有马上认出我来。
  离开汇中饭店不久,我按照报上的广告找了个工作。当然是用假名字。某某私立中学需要英文代课教员,因为原先的教员回新加坡生孩子去了。这个学校在江湾,提供教员半间宿舍,另外半间归一个菲律宾女教师。我安置下来后,给彼得的诊所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就是那位混血打字员。她去叫人,却叫来了唐纳得先生。老爱尔兰人一听就听出我的嗓音,给了我几句忠告:政治都是很丑恶的,象我这样一个教授之女别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让政治利用。我满口答应,说他教训得好,但能否请他把彼得.寇恩叫来听电话。唐纳德说,这就是美国至今不涉足这场战争的原因;美国有脑筋的人都反对美国介入这场战争。
  我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和彼得说话。
  他说:可是我介意。彼得工作很忙。我介意你把他拖到那些儿戏的抗日活动中去。虽然我和这小伙子共处才几天,我已经看出他是个好小伙子,纯正、聪明,不值得在你们的胡闹中断送前程。
  这老爱尔兰人在为犹太好小伙子当家,中断他和一个中国女子的密切关系。美国的人等分明,犹太人属于下三等,上大学都要把“寇恩”、“伯格”、“斯坦”之类的姓氏改成“沃克”、“格曼”、“库勒”之类。(前几个形式市教委有代表性的犹太姓氏,后几个为英国、北欧、德国姓氏)否则排犹的名牌大学就不会录取他们,成绩优秀,会马球、网球加钢琴、小提琴也没用。尽管如此,犹太人等级还是在中国人之上。唐纳德也许忘了,爱尔兰人在英格兰人的眼里,相当于白皮肤的黑人,低劣得只配去做管家、厨子。
  我挂下电话。假如搭电车从我学校到诊所要一个小时。这时离他下班还有半小时。来不及了。有个办法是直奔虹口,在他回难民大宿舍之前截住他。我算了一下路线,便叫了一部黄包车。七月底的上海,一场暴雨使虹口的许多街道成瘟臭的苏州河支流,孩子们坐在四腿朝天的板凳和桌子进行水上狂欢,死猫死狗死老鼠在湿漉漉的阳光里渐渐肥胖。每个下水道入口,一圈圈乌黑的涟漪翻上来,城市吞下太多污秽,此刻上吐下泄。黄包车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我学前面那个邮差,把脱下的鞋挟在腋下,趟进没膝的污水。邮差把自行车泊在街口,扛着大邮包,挨门送信。曾经的小东京现在让难民变成了小柏林,小维也纳,面包店、咖啡馆,香肠铺,一个小极了的烟纸店,居然改成了“维也纳”理发店。我跨进用砖和木头搭起的“水坝”,发现理发店的水刚刚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发芽的样子。理发师告诉我住大宿舍的难民全搬了,因为仓库地势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我问他是否知道两百多号难民搬去了哪里,他说无非是另一个大仓库。谢谢上帝,他因为理发手艺没有落魄到跟几百人做室友。我说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个库房了。正好上门送信的邮差用洋泾滨英文说:那么问问我呀!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邮差的爸爸就是邮差,比一张虹口地图还好用。不一会就给了我另外几个库房的地址。
  我走出舟山路,用手绢擦干脚,穿上皮凉鞋。这时有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越南交通警耍指挥捧。其他行人乱哄哄地过了马路,他一人还在等。
  我站在一棵悬铃木树后面,看他终于让指挥捧给放行了,朝马路这边走来。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不急不徐地迈着步。在他以为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犹太面孔,一双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阴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让你觉得他什么都吞咽得下,什么都忍惯了。在别人的国土上,
  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祸都是从口出的。难道我们不也听着同样的警言走过童年、少年?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现了。他上来抱住我。
  他说:这个坏丫头,石膏都锁不住!我急疯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吗?你父亲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你去哪里了?
  现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妇。
  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时扫视一眼身后。老爱尔兰人让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脏水,我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彼得不象我,拿美国护照,玩火玩得起,他是难民,德、意、日联合之后,纳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们的恶毒意图。
  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我是否有人跟踪我。我说这一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谁知道。他看着我的脸。
第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0:57 字数:3621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路灯上来之前和夕阳下去之后,这之间有一道暖色的昏暗,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我们又走回舟山路,水浅了一些,但还没有恢复成陆地。我脱下鞋,彼得看看我,皱起眉头。一堆泡糟的菜皮被一个消防栓挡住,纸片泡成了纸浆。树杆上蚂蚁走成两指宽的棕黑长带,从树下直插树梢,乍一看,象是慌乱浮动的咖啡渣。彼得见我已淌进了这样的画面,只得跟进来,但是穿着鞋袜走进水里的。他宁可毁了那双皮鞋,也不让他的肌肤跟这什么都可能藏纳的水发生无间接触。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象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绝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去做客。其实我父亲说过,别逼他见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儿女亲家了。他怕我心血来潮一过去,说不定又去找个中国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个年代亚洲人和其他人种生的混血儿是最贱的人,不仅父母两个种族都不认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猫和狗杂交的怪物。
  现在上海的房租涨得太高了。老爱尔兰人给你的工资大概只够租个亭子间。我说。
  上海什么涨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围这里的点心都涨价了。这个咖啡店的老板是从他亲戚那里贷款开的店。高利贷。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曾经那样柔顺消极,那种贵族式的不实际,现在他的手主动多了,反过来紧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转动我母亲留给我的老玉手镯。我眼里的笑意不善,他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里在说,高利贷最先是我们犹太人开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颏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来摸我不久前从污泥浊水里拔起来的小腿。
  我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式,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许我手指
  尖触碰到他的指尖。
  他问:什么?
  我说:据说是犹太人建立了借贷传统,所以把犹太人杀了就不必还贷款了。这才有两千多年来的一场场大迫害。
  他说:你还笑!他把手抽回来,坐直了,坐成一个悲愤的对立面。
  我说:你知道美国人排华的时候列出什么理由?中国人梳辫子、挑担子、裹小脚,还吃一切乌七糟八的东西,包括海里的虫子——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它叫虾。还有一条重大的理由,中国人肯多工作少拿钱,变相地复辟了奴隶制。美国废除奴隶制的代价是林肯的生命,迫害华人驱赶华人是保卫以林肯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他说: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他把两个拳头揉进他的深眼窝。他给唐纳德医生奴役了一个礼拜,实在乏了。我们谈些快乐点的事,好吗?
  我说:我父亲已经给我伯父写了信,两个月之内,经济担保书就会办好。
  他说:他肯定会给我这素昧平生的人办这么重大的担保吗?
  接下去我告诉了他一件好玩的事。旧金山移民局把一九一○年到一九二○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叫作“纸儿子”。因为一九○七年旧金山来了一场大地震,接着又来了一场大火,烧了许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的档案,所有中国人是否入籍的纪录全给抹了。当然,他们入境出境的记录也都没了。谁想有多少个儿子就有多少个儿子。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留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然后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们接到美国。我爷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儿子都变成了他的“纸儿子”。
  我说:我们在移民移官员眼里早就是反派。
  彼得的脸好看了,笑起来,我的故事娱乐了他。
  他说:妹妹,你知道吗?我常常庆幸那天去莫里埃餐馆考试。
  我说:我想说得是我伯伯他们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里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经济担保吗?他们有的是办法。华人在美国的公民权缺项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证之类。不过办一张纸的担保,是太小的一桩事。
  这天分手的时候,彼得问我下回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我们约定三天后在唐纳德的诊所见。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个人既做医生又做看护,还兼清洁工。老爱尔兰人发现难民非常好用,给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赚回本钱。在他的诊所约会还有一个原因;他将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来了,灯泡换成最大的。等我脱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进来,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两个眼更大更黑。
  你一定明白,那时男女恋爱不象现在。现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恋爱所有进程。我们脑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欲望很容易满足,拉拉手,拥抱一下,就甜美得无以复加。当然,还有接吻。一个吻能够点燃多少啊!可让点燃的部分只向心灵方向燃烧,正是我那个年纪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让彼得给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进行这件大事,彼此不看对方的脸,我用种种玩笑来消除尴尬和持继上涨的压力。现在人们看开这种事了,管它叫性压力。
  我的皮肤有一片溃烂,是一个热疖子化脓引起的。彼得轻轻地为我消毒,手指尖象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样冰凉、柔软,让我放心。我把我的身体给他了,他却把热恋者的角色和医生的角色以白大褂严实地隔开。
  你真棒。他轻轻地说。
  指什么?我问,感觉脸红了。
  他说∶有这么强的耐痛能力。
  我不吭气了。
  这时他已经注射了麻药,用手术刀在疖子上划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指狠起来,排出了脓血。然后他给切口缝针。
  我突然说:彼得,问你一个问题。
  他把一块纱布贴在缝合的伤口上。
  他替我问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他说:女人都要问的。
  他故做老练的样子更加傻呼呼的。
  我说:那就是说,你有过?
  他说:嗯。
  我脑子里轰响一声。太意外了。
  我说:爱她吗?
  他说:爱。他的语法时态是过去式。
  他毫不犹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红而白的脸色。他宁可伤害我也不愿麻烦他自己,把这样的底细交待得婉转些。反正他诚实坦荡,我要觉得受伤是我的事,我找上门让他伤的呀。
  我问他那为什么又不爱了。他还是客观冷静地说不怪他俩,是因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姑娘是不是奥地利人?德国人。我们同校。他比我小一届。我心里想,在美国,中国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在全力忍痛。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来填写。他怎么可以爱一个德国女郎?我觉得他在认识我之前已经背叛了我。爱一个自认为比你高贵优越的种族的女儿,爱一个盛凌于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儿,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并且欺骗了我。我在那个爱起来横蛮无理的岁数就是这样一个思路。
  他说:妹妹你还好吗?请别这样拉长脸。
  我坚持沉默。
  他说:你问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假如你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我说:我过去没有事!
  他说:你有也没关系,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过去……
  我没有!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块纱布什么也没穿。
  你没有也不是我的错啊,他耸耸肩。
  我低沉地说:你记着,你现在看见的身体,从来没让任何异性的眼光弄脏过!
  他说:怎么能说这是脏呢?
  我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到衣架边取下我的衣服,背朝着彼得穿上了。
  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对你说他从来没碰过女人,你信吗?彼得用一种清醒局外的声调,在我身后说道。他似乎在为我和那个蒙冤的彼得拉架,判公道。
  我拿了小包就往门口走,目光划过他伤心委屈的脸,心软了。
  然后他又说:你假如告诉我,你过去杀过人,我都不会因为你说实话而这样惩罚你。
  我火又上来了。他居然热恋过蔑视他的人。真是贼。他和我这出罗曼史的开场只因为那一出不得不闭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个德国女人呢?假如没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贱成功了?!我心里想着,一面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涂。
  彼得说: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过去如何。
  我朝他扬扬手:再见了,明天一早还要挣口粮钱。我心里说的是另一句话:我的小彼得,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空下来在等你。原来白等了一场;你的过去那么无情地背叛了我的过去。
  他说:我说什么你才不走呢?他看着我的样子怪苦的。
  我说: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说:你的口红全到牙齿上了,亲爱的。
  那我的样子一定可恶而狰狞。他可真局外,真冷静啊。
第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1:29 字数:3249
 就是那样,从九月到十一月初,我等着自己想开,对彼得的前女友不再嫉恨。我在那个中学教英文教得痛苦死了,天天在报上找我的“理想职业”。虽然我的开支不大,但物价飞涨,还是入不敷出。商人们开始大发战争财,囤积粮食,囤积棉纱棉布,什么都屯。到处看见抢购东西的的人群。我上班的学校外面有一个米店,夜里人们让小凳小椅子石头砖头替他们排队,天不亮这些凳子椅子砖头全变成了人,有的砖石或凳子在夜里给做了手脚,次序在大大地变更了,这就是一场流血恶斗的起因。学校教员常常在上课前毫无斯文地抢米,进了教室再为人师表。某天几个教员误课,因为他们抢购回来的大米掺沙子掺得不象话,他们找米店老板换米或者退钱,结果被米店雇的地痞打伤了。
  我这天突然出现在父亲的书桌边。他去图书馆的时间我已经掐得很准:每星期五上午,他总是去图书馆恢复一下单身汉的清静日子。这一天他也把自己恢复成一个学者和忧患意识很重的知识分子,读一个星期的《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报》,再浏览一下《泰晤士报》和《读卖新闻》。他得找到自己在这个创伤累累的地球上的定位。每隔一个礼拜重新找一次,因为每个礼拜都可能有新的战争版图。
  我到这里来找他很好,他不是那个大嗓门的、大而化之的归国教授;他是脆弱、敏感,甚至有些厌世的真实自己。
  我前面讲过,我们父女都有别人不认识的一个方面,这个方面只有父女面对时才活过来。一旦我和父亲以我们血缘中特有的面目出现,一切都尽在不言中。没有比那种理解、原谅、接受更彻底了。冒犯还没出现,就已经被原谅了,不管我一生还有多少歧路要走,我爸爸这个时候看着我,全部提前接受。他正是这样向我转过脸的。
  父亲说:你瘦了,妹妹。
  这是两三个月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上次见他还是八月初。他的生日是八月二号。我大概在八月三号或四号(我记不清具体哪一天)神出鬼没地回到家,给他送了一块“凯斯林”的蛋糕和祝寿语。
  还好。我说。我每顿饭都是胡乱在小摊上吃碗阳春面或小馄饨,所以站在父亲眼前的,就是摊贩们克扣斤两的后果。
  父亲说假如冷的话,他回从家里给我拿些冬天的衣服出来。然后他问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我看着父亲。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这一天他恢复成了中年光棍。他追问我是否能和他一起吃午饭?
  我们都知道我不能回家的原因。从医院出逃后,凯瑟琳大大光火,真的成了个恶毒的小后妈,说我如何地自私,偏要和日本人胡闹,把父亲和她也牵连进去。在我为父亲道贺生日那天晚上,小后妈的嘴脸可是够瞧的。她说要么我就遵守与日本人的诺言马上离境,要么就跟家里一刀两断。家成她的了。
  父亲又问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是个很差的地方。他说,好啊,连他也不能得到地址。我告诉他,对我的行踪知道得少些是为了他好,知道了他又会来找上门。我知道父亲肯定会一次次往那个地址跑。那就真让凯瑟琳说中了,我在连累他们。
  父亲把桌面上的报纸夹子合上。纸张嗞啦啦作响,跟凝固的寂静发生刺耳的磨擦。他拿下一摞《华尔街报》,“嗞啦啦”地一张张翻阅。我敢肯定,他心里“嗞啦啦”翻得更乱。
  他翻着翻着,问我是否还是要等着跟彼得一块去美国。我沉默。明摆着的事情何必问呢?
  他想说什么,觉得自己不必多嘴,接着更起劲地翻弄报纸。周围都是报架子,我和他的空间是报纸隔出来的,冬天的上海在这个散发油墨味的小空间里更阴冷潮湿。
  担保书不好办呢。他慢慢地说。
  我不说话,但我接收了这个重要信息。我和父亲之间常常会长时间沉默,但沉默得非常舒服,不象一般情形,一个人的沉默里容不下另一个人的沉默。
  沉默了一阵,我站起身,抱紧胳膊。那带油墨气味的阴冷在我身上到处钻。
  我说:那我走了。
  他小声说:我马上要去内地了。这句话是他突然决定要告诉我的。是作为一个央求说出来的。意思是,爸爸我要远离你了,你还不待我好些?至少陪陪我,一块吃顿饭什么的。
  我当然不能拒绝父亲。我问他所有的阅读结束没有,没有的话我可以等。
  他立刻站起来,去前台取了套鞋和伞。我父亲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门常常带雨伞和套鞋。这都说明他随时做好了迁移的准备,或者他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父亲告诉我,因为决定去内地,他已经卖掉了车子。
  冬天六点的上海更象深夜,因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满活力。六点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码头上御了一天的货,脾气大得吓死人。另外就是各种办公楼里走出来的小职员,小公务员,谁的事都不想碍,巴巴结结做完一天,赶回家吃几口泡饭,好让明天一模一样的日子重复。时髦男女此时还不会出门,他们要等到海关大钟敲了八下以后,连加班加点的职员也从马路上消失了,整个贫穷衰败的上海都消失了,他们才出来。
  法国总会不知又立了什么名目在开舞会,街口早早被拉了绳子,准备给舞会参加者们停车。正因为中国和上海其他地区水深火热,才把财富和幸运儿们往租界里集中,因而租界是空前的繁华奢靡。
  我和父亲来到美国总会楼下。守门人扳着脸看了父亲的会员证和我的护照,总算笑了一笑。
  我父亲对我做个鬼脸,问我相不相信他现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说我相信,因为我也常想吃份量很足的热狗,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配料。人在需要安慰的时候,胃口就退化到童年的饮食水平,我父亲从我们没出息的食欲怀旧升华出理论来。甜酸肉是他童年记忆中最美味的菜肴,偶尔去广东餐馆才能点一份,全家分下来,他不过能尝到一口。而热狗是我们童年唯一能吃得起的洋餐。
  结果我们都点了热狗。你假如看见那个环境就好了。所有的餐桌椅子台布都是美国东部的情调,沉重幽暗,墙上挂着的油画,虽然美国人装腔作势充贵族让英国人笑话,但这个餐厅里还是要向你展示美国的殷实富有。牛排都有两指厚,龙虾盘踞整个盘子。所以这样一对中国父女在如此的豪华餐厅里吃热狗,让侍应生既轻蔑又感到无用武之地。
  我问我父亲,去内地的事情怎么和他小夫人谈妥的。他说他本来早就要走,可凯瑟琳怀孕了。后来她承认是为了拦住他编出的谎言。两人吵到离婚边缘,凯瑟琳求饶了。我父亲先去那边安置下来,再没法把凯瑟琳接过去。
  马上就走吗?我开始讲英文。
  把你送上去美国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回美国,就和我一块去内地。
  我父亲很少有这种时候,果断独裁,不容置疑。一旦这种时候出现,你最好小心点。
  我说: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给你答复。我说。
  父亲说:给你两个星期。
  我说:谢谢。
  他说:但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逃走什么的。
  我说:彼得怎么办?
  他说:这跟你去美国并不矛盾。你一定要嫁给他,到美国以后正好催促你伯伯。总不会三个伯伯两个姑母都不帮你忙。你是真要嫁给他?
  我明白了。父亲请求给彼得担保的事遭到了大伯的拒绝。唐人街的生意人在纳税上都经不起推敲。担保书要求纳税清楚,并对所有动产不动产要如实呈报。伯父们心想,我疯了吗?向美国政府露富?
  还有原因。一定还有。大伯父大概对我根本不想认了。难道没给鬼佬欺够?还要请个鬼回家?美国的白鬼佬都不请他进门,何况是个是个连白鬼佬也看不上的犹太鬼佬!
  这些我没有向父亲证实。证实了更刺痛自己。
  我们离开美国总会时,海关大钟敲了八下。四下一看,各餐桌点燃了蜡烛,烛光四周,出现了低声细语的客人。我和父亲刚才谈话声调还是过响,因而我们走过一张张餐桌时,让蓝色、灰色、棕色的目光划了一下。能感到那些目光的冷和硬。
  下了楼我们往黄浦江边走。就是想走走。
  一队日本兵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哇哇地叫喊着“站住!浑蛋!……”我们不懂日语,但这两句话从三七年年底之后,就是日语盲也听懂了。
  我父亲朝他们跑的方向张望。我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悲剧,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如何度过离别彼得前的两个星期。这一走可就是阔别。
第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4:10 字数:3171
 父亲用英语骂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他不知觉已经向出事的地方快步走去。
  我顺着他走去的方向张望,汇丰银行对面,传来人类在猎杀时从喉底和脏腑中发出的声响。就是那种平时绝对发不出来的声音。路灯下日本兵成了一大团长有拳脚的黑影。不久,一大团黑影上方出现了一把长军刀,只在灯光里划动一下,就劈砍下去。
  父亲已走到离那一团暴力黑影很近的地方。我怕他引火烧身,叫了一声“Dad!”。在此期间那把窄长军刀又是几个上下劈砍。
  请问阁下们出什么事了?父亲用英文问道。他还算晓得厉害,没有再往刀刃上凑。
  一个骑马的英国警察跑来。对父亲打了个狠狠的手势,要他少管闲事,同时飞快地说:可怜的家伙偷错了人,他不知道那艘游艇是日本人的,上去偷了一桶柴油。
  狗日的,一桶柴油值几个钱!我父亲说。他的英文懂行的人是听得出口音的。唐人街口音。广东话为母语的人每个英文吐字都咬断最后一点尾音,尤其在他恼怒的时候,这种口音更重。
  英国警察不加评论。来租界服务的警卫人员都是在英国退了休的警察,只要不伤害英国人的利益,他们不计较其他种族间的是非。上海天天有人杀人放火,管不过来。
  日本兵砍累了,慢慢走开,一面在地面上搓着鞋底板。刚刚趟在血里,总得把鞋底擦干净。我和父亲都没有再上前去。不用凑上前了。从我们站的地方就能看见地上那堆形骸一动不动,暗色的血从马路牙子上倾泻。一个小小的暗色瀑布,从我的角度看油黑油黑的。
  英国骑警没有下马,从鞍子上向我们转过身,耸耸肩。这是个多么讨厌的动作!中国人,死了。就这么回事。或者;你们瞧,五分钟前还惦着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呢。或者:又一个任人宰割的中国人,连叫都没叫一声。
  我父亲坚持要送我回家。刚才那一幕让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国。他叫了两辆黄包车,我的车走在前,他紧跟在后,突然想到有什么要跟我说,就催他的车夫猛跑两步,说完他的车又落到后面。有时候赶上来,清了清喉咙,又不说了。在我的住处门口,我跳下车。他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边说:好好用你的两个星期。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内。
  然后他坐回车座上,向车夫一抬下巴。车子掉转头。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的头颈缩在大衣领子里,人给车子颠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浑身有点散架似的。大概他在为刚才险些冲上去劝阻日本兵而后怕。黄包车走远了,他毫无察觉我一直在目送他。也许他越想越后怕。真正懂得怕是成熟。这就是父亲一直到故去都说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轻人总以为他们的命结实得很,有的活呢,所以动不动就拿命去挑衅,正因为他们不成熟。
  我的住处暴露了。必要的时候父亲可以亲自来捉拿我上船。
  第二天我去唐纳德的诊所找彼得。又是一次突然出现。值班的是另一个医生,一个上海人。他自我介绍姓文,文天祥的文。文医生告诉我彼得家有急事,这个周末改成他值班。他问我他可以帮我什么忙,我说谢谢了,他已经帮了我忙。这种对话很奇怪,无论我怎样用上海话答对,文医生就是不屈不挠地讲他的上海英文。下面就是我脑子里记录下的对话——
  侬晓得彼得屋里出了啥事体?
  Ithinktheyaremoving。(我想他们在搬家)
  搬到啥地方?
  Idon’tknow。HeboughtSomeoldfurniturefromDr.Donald.(我不知道,他从唐纳德医生那儿买了些旧家具)。
  彼得终于如愿以偿,攒出了那个颇可观的数目,把全家从大宿舍里搬出来了。
  我一秒钟也不想等待,想马上见到彼得。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几条街。
  这时一个中国男人扶着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诊所,东张西望,就是没把我和文医生望到眼里。女人嘴里喃喃地说,一定走错门了,怎么没见那个洋医生?
  文医生迎上去;MayIhelpyou?
  男人马上说:噢,没走错门。
  文医生不屈不挠的英文原来很有用。我想给彼得写一张字条,但怕它先落到唐纳德的粉红的手里,让我的字迹和心迹失去贞操,也怕唐纳德给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出了诊所就往外白渡桥方向走。冬天偶尔有这么几个好天,可以称它阳光明媚。远处的船鸣呜咽一般。
  穿过外白渡桥,汇山路上停泊了几辆旧汽车。看见衣着登样的人,车主就上来拉生意。这种短途出租车的车主都是犹太难民,几人合伙买下一辆破车,再偷梁换柱把它修理得返老还童,然后便和黄包车抢起生意来。他们对虹口每一家餐馆、酒吧、咖啡馆,小客栈——所有犹太难民经营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们介绍每个客人给餐馆或客栈,都能从店主那里得一份微小的抽头,同时再从乘客手里赚一笔车费。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样,你把他们种在钢筋水泥里,他们都会发芽生根。
  那个叫“莱茵河咖啡馆”的店面漆了个新门面,做成了假欧式门面。里面的顾客一看就是那种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他们跟老板聊粮价,聊正在演出的业余剧社。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留在欧洲的亲属。每个人都留了一些亲属在身后,不知亲属们是否收到上海发去的收入证明了。笑话!不是吗?纳粹要看到他们在上海的收入才肯发护照,才肯给他们出境许可!好象不大放心他们,怕他们到上海温饱无着落!好象他们到了上海流离失所会让他们于心不忍!......
  难民们把手上的报纸传来传去。只买得起一份纽约时报,传到读烂为止。他们都在等美国政府心软,对他们敞开门扉,因此他们关切美国政治经济金融……所有事物的动向。美国一定会心软的,你们看,只有美国才有宽大的胸襟和气魄,拿出钱给他们一天开两顿饭。饭不是好饭,但从三七年到四零十二月二十九日,“美国救助犹太难民基金会”已经开出了几万顿饭了!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美国将成为他们的最终寄居地。
  我想象坐在我位置上的不是我而是彼得。他会在人们提到美国时心跳异常吗?肯定会的。对他来说,他和美国只有一张担保书和一张船票的距离。彼得会不会提醒这些咖啡桌上的难友们,美国已经表现了它的冷酷?一九三七年罗斯福提出接受欧洲的犹太难民,被国会否了。有没有必要让这一张张苍白瘦削的脸梦醒,告诉他们美国对犹太人只比对华人温和那么一丁点。美国人编排了多少有关犹太老的笑话?犹太人求职求学,往往会改掉自己的犹太姓氏。彼得从我这里听了足够的故事,足以告诉他们:歧视和迫害到处都有。迫害别人是有快感的,有巨大快感。“水晶之夜”那死了的九十一个犹太人和碎裂的几千扇窗玻璃给人们带来多大快感,简直不能想象!正如一八六九年火烧唐人街、追杀华人给美国人带来了快感。
  我面前放着一小杯淳香的咖啡,从热到冷。这么好的东西没一个人分享,我宁可不碰它。一个小时过去了,现在进来的人是吃午饭的。是那些生意有了起色,不必靠大食堂救济餐去喂的人。
  这里能尝到地道的欧洲甜食。深秋的烂苹果和梨在犹太店主这里可是好东西,做成苹果排和梨排,每一口咀嚼都是一次故里重归。人们不再象先前的早餐客人那样绕舌,都静静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静静地重归故里。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门口,但那里没有出现彼得。
  我朝侍应生招一下手。侍应生五十多岁,不会讲英文,但端茶送水的动作十分典雅。彼得告诉我,他曾拥有宠物商店,来上海前被迫处死了他所有的宠物。我在餐纸上写下彼得•寇恩的名字,朝他仰起脸,我眼睛里的询问不要语言也看得懂。他看着名字,看了至少有半分钟,然后不肯定地对我笑笑。我起身告辞这顿漫长的早餐,走到门口,他又从后面赶上来,指着门边一块黑板,上面贴满各种小纸条。大多数是后到达上海的难民找先到的亲戚朋友。有一条用英文、德文、希布来文和意地绪文同时写道:“我等了你太久。你到这儿找不到我的话,就到天堂来找我吧。”时间是1939年12月,距离此刻有一年了。
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4:34 字数:3243
 我傻瞪着这张纸条,瞪着瞪着,眼泪瞪出来了。某一天我突然看见一张同样的纸条,下面落款是彼得•寇恩。也许彼得的目光多次浏览在这些纸条上,想找到一张他一直在找的,终于找着了,上面是一个女性绢秀的英文:“彼得,我找了你太久,找不到,天堂再见。”那是我的手迹。
  这是我的过错,一去无踪影。为了无聊的妒嫉心一去不返。为了跟他那八百年前的恋人争风吃醋摔门而去,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一点寻找的线索。整个事端是我制造的。
  星期一晚上,是彼得值班的时间,我又去了唐纳德的诊所。值班的是另一个中国医生。消息更坏,彼得已经辞退了工作。留了任何联络方式吗?好象没有,走的时候他不愉快。和唐纳德医生闹不愉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闹的?不知道。
  我对面的,是一张不关痛痒的温和面孔。这种面孔在上海中产阶级中最普遍。上海各种租界,各执法律,各持是非,最好谁也别惹。于是就在上海滩上进化出这样的面孔来。
  全是我的过错。我从诊所跨出,一步一步,腿象两截木桩子,载着我向前走。这可全是我自作自受。
  辞了职的彼得会怎么付房钱?他终于让全家走出了没体统没体面的大宿舍,可房钱怎么办?他怎么吃得消上海的物价?他那双总是在讨主张的大黑眼睛现在看着什么?向谁去讨主张?……
  星期二下午第三节课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教室内外都是上海冬天的阴暗,那人似乎咧嘴向我笑了一下,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形体是少年的,因此我以为他是某个班的学生。等我走出教室,他不见了。
  在往办公室去的楼梯上,他又跟上来。一个念头电击了我一下;坏了,跟踪又续上了。
  跟在后面的人轻声叫道:阿玫姐姐!
  一回头,竟是世海。我楞住了。世海变了个人,戴了副玳瑁色眼镜,个头也高了。想起他把我抬举成非自觉的抗日勇士,又把我供给日本宪兵,我不知拿什么脸色接待他。
  他说:上趟的事体让你吃苦头,都是日本鬼子挑拨的!他说着,看了看身后身前,觉得还是改用英文比较安全:日本鬼子说你已经把我供出来了。
  我想,这事扯下去更没有崇高感。我笑笑,一阵乏味和乏力。
  他父亲在上海十六铺有四代的关系,所以让帮会的汉奸送一份大人情,日本宪兵也就顺势下台阶。
  我问他怎样找到了假名字假身份下的我,他嘿嘿一笑说找谁也难不到他。其实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小伙子看来没让日本宪兵打老实。他的同志们在一次基督教会组织的大合唱里见到了我。我不属于任何教会,但我有一帮学生是教会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央求我给他们弹钢琴伴奏。就是那次美侨学校冷餐会上的一位抗日少年在那里看到了我。上海可大可小,自称洋派的上海人圈子,稍微多拐个弯,大家都沾亲带故,不是熟人就是半熟人。
  我实在看不出他笑眯眯地冒出来是什么企图。有几个老师从楼上下来。这是下班时分,教师们包裹上围巾大衣,露手指的手套捧着带回家圈改的学生功课,另一只手里拎着半袋米。我领着温世凯下到一楼。
  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这话用英文说挺客套:什么事把你带到这里的?也能给听成: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他说:新年你有空吗?我父亲想请你用个便餐。还有其他一些朋友。看到我脱口就会说“谢谢,不了,”他赶紧补一句:也请了寇恩先生。
  我说:你怎么找到他的?我跨上前一步,起死回生似的,脚趾上的冻疮一阵刺疼。
  他说他们家和彼得从来没断过联系。他不久前还跟彼得谈到我,提起他的同志在大合唱中见到我。所以我在这个学校代课的事,对谁也不是个秘密。
  你看,我很没用的,马上接受了世海的邀请。少年抗日份子出卖我的事实,我马上忽略不计。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发店。注意:这对我可是大事。理发店是我一生中最讨厌的地方之一。跟牙医诊所、邮电局、公共厕所并列。我尤其讨厌坐在圆桶烘箱下面翻阅内衣广告,明星艳闻、毛线衣针法。理发店读物在我印象里有独特的行文,那种香波、头油、剃须膏气味扑鼻的文字。然而为了出现在彼得面前能有些光焰,我居然坐在圆桶烘箱下面,翻看起“毛线衣针法”来。介绍毛线衣针法的女人们个个都有个刚从圆桶烘箱里烘焙出来的头形。
  我的头发也烘焙成型,一叠叠浪花八级台风也吹不动。理发师捧一面木框镜子,让我看到侧面后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发费买了层层叠叠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个角色,一个相亲的时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发店我越来越难受。这个扮演的角色让我自己一点自信也没了。我掏出小镜子,手指左刨右刨。这个头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头像还不那么容易捣毁。我几乎想跳下黄包车,逃掉。
  我总算成功地把满头浪花毁了一半。但一看还是刚刚从圆桶烘箱下获得了明星们最新艳闻、或学成了某种编织针法的时尚女郎。
  彼得一见我便拿着高脚水晶酒杯走过来,两眼又大又亮,很高兴能再一次和我从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耳语的惊呼。
  我痴痴地看着他。随他的便吧,说真话说反话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俊美透顶。但还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满心感触又满心委屈:我父亲给我的大限将到,他却不留踪迹地消失了。现在他居然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发了我。
  他酒杯里是粉红香槟。我以为只有我才能让他破例喝酒。在我进来时,我就看见他和客人们聊得很高兴。我在他生活中没留下什么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恋爱上就这么得寸进尺,患得患失。他高兴有什么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兴不应该有别人的份儿。我此时对彼得爱得咬牙切齿。
  我说:不漂亮。我是在说我的头发。其实话中有话。
  彼得怎么听得懂我如此层次丰富的不满和矫情?他马上说:还好,稍微刻板了一点,不过不妨碍你的美丽。
  这时被他刚才丢下的对话伙伴又追上来,继续他们搁下的话题。他们谈球赛。奇怪吧?那时男人们和现在一样,也热衷谈球赛,这一谈谈了半个多世纪。球赛把各种不同的人物,人等谈得彼此彼此,球赛是他们超越种种政治、种族、道德分歧,唯一能谈得来的事物。他们谈日本人和英国人刚赛完的一场足球。又谈巴斯克的回力球表演赛。接下去,又谈黄牛票卖到天价的美国蓝球表演赛。
  其中一个人说:最好日本倭寇去跟美国人赛赛!
  没人接话。他这一句挖苦有把谈话政治化的潜在危险。人们的政治面貌都藏在好客人的笑容后面。菲利浦好心好意给大家好吃的好喝的,别撕下好客人的面容,为汪精卫和蒋介石打起来。
  我们被请到温家的正餐厅里。这个餐厅大得可以打壁球。菲利浦的房子虽然豪华,但一看就是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想法的拼凑。大餐厅原来是一个天井,上面盖了一个玻璃屋顶就成了餐厅。屋顶上落叶不少,一只去年秋天死在上面的大蟋蟀标本展览似的趴在玻璃上。客人们和印尼群岛来的木雕神像挤得水泄不通。菲利浦是这么个人;假如他请客的这天正好有个裁缝来量衣服,或者一个瓦匠来修水池,他也会招招手:别走了,来来来!随便吃点!随便!
  午宴极丰盛,却又很随便,中、西菜肴,家制的外买的都有。温太太一头汗,还是没法把每个人安置舒服。最后她代佣人们抱歉说:这几个佣人把人数算错了,否则在大客堂再开一桌好了!
  我和彼得紧紧挤坐在一起,我一抬腿,再想放下,几乎办不到,只能放到他腿上。
  我说: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说:这么早?!他从和别人的谈话中抽回注意力。
  我说这个“走”可是去美国。他问我什么时候走。订的是|福哇小说|下星期六开往旧金山的船票。都准备好了?有什么可准备的?
  一个英国口音的英文和一个美国口音窃窃私语,把如此之大的计划变异谈完了。
  我说:差一点见不着你,就走了。
  彼得说:是你不让我见你啊。
  我说:可是你可以从詹姆斯.温那儿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
  彼得说:如果女人不邀请我见她,我要尊重她。
第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6:01 字数:3358
 我心里想,热恋的人哪来这么多尊重?!但我口头上谢了他,谢谢他的尊重。
  他这回听出我的“谢谢”简直是骂人,但他顾不上了,因为我远航在即,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客厅里有人弹琴。温世海在弹。旋律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人们闹哄哄地吃喝,谈着各种可能发财的路径。悲怆、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这样的谈话中,好不怪诞。
  彼得无心吃饭了,他有足够的东西需要消化。我要远离的消息不那么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这年纪的世海什么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饮食、作息时间。除此之外,他的情怀用“松花江”展露给你们,你们鱼肉吧、痛饮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丝油腻不沾的音调里。
  我站起身朝客厅走去。没人看见我走了,就象没人在意世凯绝食弹奏的“松花江”一样。
  彼得跟在我身后。我们在客厅门口手拉起手。他轻声地说他会等我的消息。我轻声说担保书一办好,就寄给他,然后我就会等着到旧金山码头去欢迎他。他看着我。什么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么站在世海的松花江里。世海也象我父亲说的那种小年轻,以为自己太年轻了,有得活呢,不那么容易死。他弹“松花江上”远比弹萧邦、舒曼、舒伯特弹得好。弹得真好。让你明白他从来没弹懂萧邦、舒曼之类。这个“松花江”他是弹懂了。他弹得彼得都懂了。我听着,听着。这个少年人做了什么我不能原谅呢?我全都愿意谅解。
  我们走出温家的门,彼得告诉我,因为菲利浦的朋友的船运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纳德给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纳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让老爱尔兰人不高兴了。他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加上向菲利浦朋友预支的工资,付了房东租房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总算把全家搬进了一个带亭子间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间,大房间一隔为二,一边是弟弟、妹妹和他的卧室,一边做客厅和餐厅。可惜没有浴盆。房东把浴室隔开,隔出放煤灶的地方,为此拆了浴盆。
  我问:一大家子怎么洗澡呢?
  他说:忘了洗澡这桩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暂时的,洗“海绵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绵澡”目前是犹太难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绵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我已经很满足了,彼得又说。到了美国,我要连洗三天澡!他热烈地说,恶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诉他,到了美国头三天真正该干的是什么。旧金山的海滩,礁石上大群的海狮,海狮群落的上方,有座灯塔。一个多世纪来,灯塔象朝着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样,朝着太平洋,朝着渡洋而来的亚洲移民。那个叫“灯塔礁餐馆”的窗子,就开向这座灯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灯塔,往北看,是一片沙滩。
  灯塔和落日,加上沙滩,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许诺给彼得的。一刹那间,我忘了灯塔礁餐馆不让白人和华人共坐一个桌,彼得将和我咫尺天涯地坐着,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旧金山,登上那个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属于我的东西许诺。而代替彼得陷入这场种族尴尬的是杰克布。
  你向我打听杰克布和我的关系由来。好,我们很快会开始的。
  去美国前,彼得送给我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个床罩。由碎布拼缝而成的单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几年的闲暇才把它做成。每一块三角、正方、梯形都来自彼得从小到大的衣物和床俱,从他出生到他十八岁,连奶娃时戴的白色蕾丝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个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对于放逐是那么一切就绪,打算撇下一切带不走的,而能带走的,都缩写着历史。彼得把它做为礼物送给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动。彼得的成长流年将复盖我的身体,我掌握和占有着从摇篮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并且,它将终究回到彼得身边。那时它已成我们两人的了。我们共有的第一件家当。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当丝毫未损地从太平洋东岸又带了回来,带回到上海。经过海关检验时,我的箱子被打开,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这件珍贵家当。我抢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劲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给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请吧,看吧,劳驾袖起你的手,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圣物。
  我旁边的杰克布笑嘻嘻地看着我。他让这一个月太平无事的航程养得又黑又壮,我如此挑衅的动作对他来说倒蛮好玩。
  杰克布说:很漂亮的手工艺品。你母亲做的?
  我没说话。那上面的蕾丝一看就很欧式,非常贵气,不是唐人街居民的东西。
  你一听就明白,我把和彼得的关系瞒着杰克布•艾得勒。中国有句现成的话形容我这种作法,叫作“脚踩两只船”。中国人对脚踩两只船的女子很不客气,认为她们卑鄙下贱。我不在乎。为了彼得我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驯的样子让日本人窝火,所以想多麻烦麻烦我。他叫来狼狗,把我皮箱里外嗅了个透,另一只皮箱里装了几件男式服装,一套西装和一件羊皮夹克,统统交给狗去审核。彼得曾经说;他母亲在他们的内衣橱柜里放着干薰衣草,我便为他买了一大袋干薰衣草来。狗把那袋干花叨出来,到主子面前请功。
  杰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动作出来,马上在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几张美元,用个几乎是暧昧狎昵的动作,往日本人手里一塞。
  日本人一扬巴掌,掴在杰克布脸上。还没等杰克布反应过来,他又是一掴。他嘴里不再是那种没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语言暴行,大家都回归母语。
  杰克布怒火中烧,两眼把对面的仁丹胡子能瞪出洞来。但他嘴角已经上翘,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鞠。
  日本人说他竟敢贿赂官员。他说误会误会,那是他为禁带之物付的罚款。怎么能用贿赂这种下作词汇呢?主动付罚款是最诚意的道歉。虽然杰克布英文带德国口音,但他说得流畅自如,油嘴滑舌。这一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圆滑谦恭,一枪打上去,子弹都会在他这块橡皮上弹跳,再溅回来。
  每当这种时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怀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么单纯羞怯。其实杰克布比彼得小两岁,在四一年夏天我们登上上海岸时,只有二十四岁。
  箱子大开膛,我的衣服装不下,一部分装在杰克布的箱子里,而我自己的两只皮箱藤出一只装我为彼得买的东西。这对杰克布是个秘密。我向杰克布撒谎,说那些男人衣物是我为我父亲采购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让杰克布和我父亲认亲。
  杰克布的箱子里有一半是我的裙子、丝袜、高跟鞋、晚礼服。虽然都是来自旧货店,但也是旧货中的精品。一看就是个交际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时间在我伯伯、伯母眼里是个妖精,特别爱打扮,在他们面前走过去走过来,他们心里都在说:哼,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确实是在干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杰克布——我简直在造孽。有时,为实施一件善举,必须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样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的。再说爱昏了头的女孩子有什么善和恶?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当成盛典。
  我必须说说我和杰克布•艾得勒怎么碰上的。我们是在我表姐的婚礼上见面的。那个婚礼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几百客人被请到唐人街圣玛丽教堂,客人里有几个意大利家庭。唐人街和意大利城是隔壁邻居,成大亨非得有意大利人的关照。意大利家庭带来的客人就不纯了,什么人都有,爱尔兰人、荷兰人,还有两个犹太人。
  我一看见杰克布就发现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那天我是扮娘之一,穿着淡紫色的长纱裙,不必跟你假谦虚,那天我确实很青春,很美。一个个结过婚未结婚的男人都不时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门去跟杰克布搭讪,说他面熟,他说:我喜欢这句开场白。他的样子暗示:男人才用这个不新鲜的开场白去骚扰女人呢。
  我使劲盯着他看:他个子比彼得矮,身材匀称紧凑,后来发现他爱玩水球,也爱玩跨栏。他对什么都只是玩玩,什么都能玩两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里给你好好审视的时候。一秒钟的一本正经,他马上就会挤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经的表情搅乱掉。
  杰克布•艾得勒的历史不用我介绍,人们早就清楚。从他六十年代末就有人写过他的传记。到现在为止,美国、欧洲大概有不下十个人写过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于是也就真假难辨。但是有关他(紧接第二部分)
第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4-17 14:07:00 字数:3163
 怎样跟着父母、兄弟一块在三三年移民美国,记载都差不多。1933年突然发现美国有一笔遗产需要继承,对居住在德国的犹太人来说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请函。那年希特勒对犹太人已经开始露出恶毒端倪。艾得勒传记中也提到了这个亲戚是谁。她是杰克布母亲的姨妈,守寡后自己唯一的儿子也生癌死了。她的产业不大,在纽约百老汇街有两处房产,她只能把它们留给艾得勒一家。
  杰克布跟我就这么认识了。一直要到几个月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在哪里见过他。
  婚礼之后不久,我收到彼得来信,说我为他寄去的经济担保仍然帮不上忙。因为美国的签证官员要看他在德国的纳税证明和五年内无犯罪记录。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邮程,赶紧到美国电信局服务楼给他发了电报。那时发电报很贵,十美分一个字,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钞票,用刚领到的一礼拜薪水买了一百多个字。(我从小就闻够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气味,掺了廉价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浆的虚假香气,所以我在一个唐人街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宁可少拿工钱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里当摩登洗衣妇)。电报上我叫彼得告诉签证官,他当时是大学生,怎么会有收入?至于无犯罪记录,那是不可能的,在纳粹眼里,犹太人个个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说到旧金山的灯塔礁餐馆空着一个位置,是为他空的,海滩也空旷无比,因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灵上的缺席。总之是这类小布尔乔亚的词句,一个字十美分的地传送过大洋,传送给彼得。没想到回答第二天就来了,彼得也发来电报,说他在维也纳郊区一家高尔夫俱乐部帮过忙,俱乐部老板是父亲的朋友,让他在那里当了一个暑假的实习医生,挣了收入。那你就跟他们说谎,说你从来没正果收入。我在下一个电报里气急败坏。发电报的美国人长时间地瞪了我一眼——中国佬花这么大价钱说话还不说点真话。彼得回来的电报很干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经说了实话。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国签证官哪儿去了!可这正是我爱他的地方,火什么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后,他说只能听天由命等奥地利税务局开恩,翻出他的纳税记录,给他开一份证明。
  他还不如等耶稣(或者摩西)接见呢。
  我是在绝望中灵机一动,突然看出了杰克布.艾德勒象谁。应该说我早在一九三九年初夏就见到了杰克布的脸,或者,见到了他那脸的影子,他的面影揉和在彼得的面孔里。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的他栗色头发揉松,让它堆在那高大的额头上。假如这头发是黑的,杰克布可以很象彼得。
  我把杰克布带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从这里开始造孽。
  当然,我明白杰克布对婚礼上对那个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礼结束时,杰克布和我已经在华尔兹中交换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着一步裙小高跟走在唐人街的珠宝行相接的路上,杰克布向我招招手。我问他怎么会在唐人街,他说他工作的罐头工厂离得不算太远,所以他在这一带闲逛,看能不能碰到我。这个时间从太平洋来的风极狂,两边的珠宝店晶莹璀璨,是路灯照亮了我们,而是珠宝照亮了我们。
  他说华人律师真是奴隶主,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点,能跟犹太律师们媲美了。他大哥那样的犹太律师奴役员工十几个小时员工也无话可说,因为他奴役自己二十个小时。
  正象那些给杰克布•艾得勒作传的人描写的那样,杰克布和人自来熟,他的语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时你其实已经给他逗乐了。他不会让你感到某种庄重的关系正在开始。年轻女孩子对庄重的情感关系总是暗暗渴望,因为它是壮丽浪漫史的基础。而对杰克布这样的人往往不设防。不够庄重啊,什么重大结果会从这里产生呢?
  所以我根本没防备。他那种漫不经心的魅力渗入其实已经开始。他站在珠宝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头发需要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领带的颜色也够呛。他请我吃晚餐,我没有答应,说我伯母会等我的。打个电话告诉伯母吧,请她别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为我编谎言。我请他不必费心策化,来日方长,改日再说。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也没有马上组织第二次攻势。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再次拦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们一块,从一个珠宝店里悠到另一个珠宝店。那时唐人街的女人们玩什么?除了打牌,就玩玩珠宝,而且是只玩不买。一件件首饰拿出来看、比划、试戴,讨价还价,做个某天攒足钱来买它的梦,就玩得很高兴了。所以杰克布跟在我们一群女人后面,看到的就是我们这项最没出息的游戏。这个游戏够我们把一条街的首饰店员们耍个够,从中午耍到晚上。杰克布又是在珠宝玲琅的奇幻世界里向我走来。他其实已经看到我们狭窄的兴趣和不雅的品味了。但他装成和我们不期而遇。然后他就向我们一行四个女人发出了晚餐邀请。
  跟杰克布熟了之后,我谈起文学和戏剧或者音乐时,他脸上总有一丝坏笑。后来我恼了,问他笑什么,他才说起这个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兴十足,把那些钻石、祖母绿、鸽血红都变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们看,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我的俗气,不过他全盘接受。
  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人们概念中的单相思、追求什么的。他只觉得我可以做个有趣的异性玩伴,婚礼上华尔兹旋转出不少相互的底细,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经历,杰克布对于上海的兴趣不亚于对于我。我描述的上海,让杰克布想起淘金时代的旧金山,有胆子有赌性都有发财的可能,最好的一点是道德是非的马虎,人人都能不择手段的开拓财源,再给自己的道德瑕庇开脱。杰克布认为他来旧金山太晚,发不法之财不义之财的大好时机已经过去。你要对他的这句话横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来:哪一个豪富家族的发家史经得住考察呢?财富是人性邪恶的积极副产品。
  我们表姐妹一行接受了杰克布的邀请,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档餐馆吃了饭。那时唐人街不少老板都在店堂里放一个募捐箱子,为中国抗日军队募捐医药费。表姐们都习惯往这类箱子里投一个五分币或一角币。杰克布和我最后跨进餐馆,他问募捐箱两边的标语说的是什么。我解释了“收复失土,还我河山”的意思。他象是把那几个字吃进去了,然后吐出一口气,说对一个有国土的民族来说,事情简单多了。也就是从这偶然的一两句话,你意识到杰克布•艾得勒另有一层心思,一层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杰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并不光由于他认为正在和我热恋;他是为了躲避他惹的祸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头厂本来挺重用他,让他做营销经理,他却设法把一批批的罐头转运出去,经过他的营销网络谋利。从工厂到库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脚就行。工厂出货是他去点验的,库房进货也经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数字十分容易。意大利人对数字不象犹太人那么有天赋,所以杰克布越干越胆壮。我们那餐丰盛的晚饭:鱼翅、清蒸老鼠斑鱼实际上是意大利老板掏的腰包。杰克布暗中截流了意大利老板的利润,买了我表姐们一致好评。中国女人大多数都对舍得为她们付账的男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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