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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

严歌苓 (当代)
  《人寰》以一个成长中的女孩的眼光,透视了父亲同贺叔叔的奇特的朋友关系:贺叔叔在一场政治运动中保护了父亲;父亲花费了半生精力为贺叔叔写书,“文革”中父亲打了贺叔叔一个耳光,贺叔叔以其大度使父亲终生愧疚,从而更把为贺叔叔写书作为惟一追求;这看似两袖清风的友谊,实则是含而不露的控制与利用。通过这一关系的曲曲折折和我与贺叔叔朦胧又暖昧的恋情。作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描述了非正常年代的人们的非正常关系,揭示了一定时期的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对人的命运的深刻拨弄。
  本小说荣获1998年第二届“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2000年“上海文学奖”,为严歌苓的长篇代表作之一。
 第01章 
  
  有一点不自在,这个你已经注意到了。
  够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线。的确有一点尴尬:中国人一般不为此类原因就医的。
  谢谢,请别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炉边上去吗?谢谢。
  没想到诊所会有壁炉。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年轻,这样沉默。这么沉默的笑容。
  英文使我鲁莽。讲英文的我是一个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确的表达给我掩护。是道具、服装.你尽可以拿来披挂装扮,借此让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种语言含有我的另一个人格。
  就像这些小橡皮人儿。沙盘的重塑性和抹煞性。孩子们把心病梦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儿演出来。听说过这种疗法。英文一样,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启齿的事。
  那份表格里有我人生的所有数据。
  谢谢恭维。一个种族有一个种族的苍老标识,你(你们)不习惯辨认我们的标识罢了。确实四十五岁。你看到的是英文给予我的幼稚,一种侏儒式的、不为年龄所改变的憨拙。
  让我看看我得从哪说起,我先得形容这个人。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们都这样说:领导。没有老板,我们那个时候没有雇佣关系。有主人,没有仆从,主人是工人,农民,士兵。这些词在我们那时的中国是集合名词,具有高度象征性,无法单数或复数。是我们城市博物馆门口举着榔头、镰刀、步枪的大于真人数倍的两男一女铜塑。后来一天,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添出一个戴宽边眼镜的男人,手里托一个人造卫星。这个人也是国家社会的主人,同前面那两男一女一同跨出一个大弓箭步,鼓着和平鸽似的圆饱的胸脯。这个人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就是我爸爸的这个朋友。
  还活着。我们说,健在。七十岁。和他这个朋友同龄。
  怎样跟你注解朋友这个概念?一种最耐人寻味的人际关系。最好的,也最坏的人与人的共存局面。
  没关系。我不忌讳。
  不,不用大麻。从来没用过。不介意,该问什么你就问吧。
  最多一杯,偶然,极偶然的,喝过两杯。
  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喔,很重要。
  他叫贺一骑。一个骑者,独行侠。匹夫。我爸这样解释给我妈的。我妈那时还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不尽相同。你们所指的幸福与开心紧相关联;对于我们,幸福不那么感官,而是内间的。幸福是种信仰。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黑头发怎祥在右边开了一根肃杀的白头路。一本相册,第二页正中间有张四方形、带狗牙边的相片,上面的六岁女孩穿着白棉布连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裤的一个边缘。每个看相片的人都说,这是个好看的小姑娘,不过神态很老气。那就是我见贺叔叔的装束和模样。
  我还记得他没等我妈去给他开栅栏,就迈腿从栅栏上跨过来了。这人非得长篮球中锋的腿才能从栅栏上如此跨越。还得足够粗鲁,随和。你明白吗?那样的腿,尺度和动作的优越感。
  就那样,门外亮,成白色;门内是黑色,那个跨越的动作就成了个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与白简化了他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使他在我知觉中的第次出现带有符号般的意味。岁月流去。那个跨越的身影被进一步简化,终成一个极度的强调符号,在我狭小的记忆里。
  如同沙盘上这些小橡皮人。在儿童那里,符号道出大于语言的信息;符号那丰富而莫测的暗示性。
  一个如此符号——逾越,冒犯,侵入。那祥的轻盈速捷,一只脚在栅栏上方那防御性的木头矛刺上画一根抛物线,落地无声,让腿与腿拉成一张满弓。我至今还能看见那个六岁的女孩怎祥掀着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观望庞大黑色剪影的近逼。门外是余下的暮夏白书,热度和湿度薄薄的。
  我妈妈赶了出来,身上系着绣花台布改制的围裙,破朽的部分隐在褶皱里。妈妈系上这条围裙是翩然的。妈叫着:老贺来了!等着我给你开栅栏。她明明看见老贺已把第二只脚迈了过来。妈又说:别动,别撞着,等我给你开灯!
  灯就亮了。
  现在我的家就在贺叔叔眼前。我要是他,会给这个房内的陈设吓一跳。贺叔叔没有,好像见识过更奇怪的。房有两间,摆满祖母的遗物。家具显然阅历过好年头,显然是给大得多的屋去陈设的。式样是每个木头大平面上镶有三块木纹迥然相异的小平面,木纹是惟一的噱头,花哨无比。它们放在宽敞亮堂的屋内不显得如此花哨。家具不是如别家那样靠墙壁摆置;一个柜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只酒红花瓶,里面插满纸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攒的。墙壁空白出来,从天到地挂了画、字、拓片,排得太满,蚊子没落脚之地,就落在字画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来,他才明白那不是墙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砾毛糙的表层,一会磨秃找妈一只新扎的拖把。
  没有浴室,连水龙头也是公用。有各种便桶。公共厕所里我们问安和闲话,孩子们在那里娱乐,探险,建立王国。没有了自家的浴室和厕所,最后一点底细也无必要保留了。
  贺叔叔是个少见的高个,平而宽的肩,一头厚重黑发梳成一个农夫想当然的城里人发式。同那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他的衣服在尺码上非常马虎,几亿人仅有三四个尺码,每个人都在不合体的间隙中找到可身,每个人都在分承其他人的形体特征。一条深灰色棉布裤子,发黄的白衬衣,所有口袋都塞着小本或纸片,从外部形成坚硬方正的凸突。他倒背两个手,笑眯眯地看看墙上,又看看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古里古怪的家具,他看向哪里,妈就道歉到哪里。妈说:墙好久没粉刷了;家具早该重新油漆的。
  然后贺叔叔看到了我。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偶尔地,你和一个生灵,一只小野猫,或一只狗,也可能一头牛,甚至一只失足坠落到你脚边的松鼠突然间目光碰在一起?内心的某种锋芒对上了,你和它同时一阵轻微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怖。同时又是莫名的感动?你几乎证实了灵魂和灵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类属的彼此关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达到了平等和透彻的懂得?
  你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贺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刹那间,就是这种无可名状的经验。有时在各种质料塑制的圣像前,有那么一次,或两次,你发现你的目光被一成不变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纳了,你相信有个对应的磁场,在对方那不朽的、无机的形骸中。
  谢谢,我没事。好的,我会自己倒。
  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坐在角落个高凳上,趴在更高的一张桌子上写正楷。桌椅的高度使我不能想下来就下来。我爸的祖父就这样让他所有的晚辈把字写体面了。在这凳子上干什么都受罪,除了写字。我悬危地拧过身,屋里充满黄酒似的灯光和这北方人的魁梧阴影。门外窗外,傍晚不白了,在紫起来,灰下云。手提一根不合比例的大羊毫。墨汁蘸得不能再饱,一触即溃溢开来。
  对的,我六岁。一件白棉质的短裙,两根吊带吊在肩上的那种,水远是那个式样;简洁,把一点儿廉耻也简洁掉了。我不记得我是否反抗过那样式的白色遮羞布,我想我定反抗过。这件白裙子就是我孤独童年的夏天。我天性中的离群落伍,原是可以被掩饰的,或被逐步矫正的,如果我在一开始加入人群时就有一副为人认同的外表,如果找在第一天去幼儿园时穿着与周围融洽的衣服,我就不会被同龄者围堵,任他们评点:医务室的白窗帘吗?糊鞋底的白布吗?她妈妈忘了给她穿衣服吗?
  对,那第一瞥目光。我是不期然坠落到他脚边的松鼠,拧着脖子,看着他。
  他呆了一刻,我现在回头去想,也许那刻夸张了他自己,在找生命的四十年流程中。他那个愣怔不说明什么;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也得站下来,相互定定神,再交错过去。
  之后他背着手走向我。手从背后拿出来了,放在了我残余着靡子粉的胳肢窝下。他把六岁的女孩抱起来了,把她从高凳子上摘取下来。他哟嗬着说:闺女!他三十岁的面孔和我六岁的面孔在半尺之内,我没有笑。后来妈妈说我小脸惨白。回到刚才那个松鼠同你的邂逅,你一伸手捕起它;什么都毁了。
  今天我却还能轻易回到他的气味中。那浴洗过的,带夏天凉风味的男性肌体。健壮的庄稼汉和军人对自己的体嗅做了精心处理后的肌肤。
  妈妈开始为我向贺叔叔抱歉:她不肯叫人!她提醒他别让毛笔弄脏衣服。贺叔叔没听见她,把我放到地上,放在他蹲下的两膝间,对我说他常听我爸爸描绘我。他又对妈妈说,这闺女长得不像你,像她爹。他两只大巴掌捺在我肩头,两根白布带使它们看巨去病弱伤残。他笑容中有点疑虑。那时代我们中国只有儿童敢于华丽,可以取名叫瓦夏或卡佳,莎莎或薇拉,他们可以有俄罗斯式的衣裙和发式。他们尚未成长成人,是“祖国的花朵”,花枝招展是尽本分。这就是贺叔叔笑容中的那点疑虑:她没尽本分。白布下露出过细的腿和臂,他也有疑虑。这是个忽略了某部分成长,同时抢先了另一部分成长的孩子。
  他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这些在他反剪手朝我走过来,强打起兴致抱起我时,妈妈就格式简明字句精确地告诉他了,他无非是要听我自己来一遍。他和这个孩子总得有个正式开始啊。面对一个不苟言笑的孩子,这位魁梧的北方汉子同所有成年人一样,开始屈就和低声下气。我一一答对,声音适中,身体绝不扭来扭去;认真地吐字,虽然缺了的门齿凉丝丝地漏风,影响每个词的棱角和形状。这个六岁女孩不像她一般的同龄人那样端起孩子的架子。
  那种成年人们习惯和期待的腔调,咿啊呀的带怨艾和辩解的娇昵,对自身弱势的自甘和倚势仗势,不在这个老气的女孩身上。但他还是把脸偏斜,把一只耳朵凑向我的嘴唇。
  我们成年人有一些规定动作,抑或说套路的姿态来同儿童相处。诸如偏斜脸,凑上耳朵,做慈爱状。表示我们的屈就;我们由于爱而屈就。但这动作明显不合适贺叔叔,他在急乱中拉了别人做惯的俗套动作,从而使自己好歹有个位置和方向。
  你感觉到吗?我们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虚的。我们常感到他们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裁判权力。我们在一个婴儿绝对无偏见的眼睛面前竭尽亲善,竭尽媚态,因为他正从一张面孔看向另一张面孔,正在根据某种我们无法度测的准则对我们进行仲裁和选择。我们在此刻是那样期望他的好感。期望他突然向自己挥摇双臂扑来。从而赢得这个意味深奥的选拔,在选拔悬而未决之时,我们一再尝试新的取悦方式,然而每个动作注定是越来越愚蠢,自信心不知怎样就瓦解了。
  就是在我面前蹲下庞大身躯的贺叔叔的处境。
  我和他,从那之后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选拔和裁决。
  女孩没笑容,一字一句讲完了不超过十个字的简历。女孩和他的动作显然没有配合起束。他略略手足无措,直起身来。
  在妈妈为我的不识相不吃哄向贺叔叔赔礼不迭时,我爸回来了。一个番茄鸡块的罐头在手中,罐头在那个时代是贵重东西,商标上的“中国制造”把国家水准放到一个省份城市的家宴上来了。金红底色,一只绿尾黄毛公鸡和四只大红番茄,扁圆形铁听,到今天在我记忆中还鲜艳无比。它那千篇一律的气味带一股很浓的铁腥是爸爸狂喜或大怒或大彻大悟的信号。是他升迁或机运转折的标识。
  爸进来后对妈说: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贺一骑同志,《紫槐》的作者。妈笑眯眯的:久仰啊!爸根本来不及等妈完成她的敬意又对我说:你有没有叫贺叔叔?根本没有给我一点空隙,他又转向贺叔叔说:这屋太热,院子里坐吧。又没等贺叔叔置可否他跟妈说:老贺老八路了,十几岁就参加抗日!
  现在看见我父亲了。瘦长,略驼,嗓门很大的这个人就是我父亲——穿条米色短裤,露出毛盛的腿,上身一件白衬衫,绵软的质料使它永远前襟短于后襟,领子如同两片砖缝里长出的芽叶,不得伸展,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儿,胸前的两个口袋像他眉毛一样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来。很细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结。他对自己的驼背一有认识就深吸口气,同时猛一勒脊梁骨;而他认为的挺胸实际上是耸了耸肩。还有一副对悲哀事情准备就绪的眼神;他悲哀的事物中绝对包括他自己。在一个地方或一些人面前稍站得久些,某种不自在便来了,他便把两脚掌心对掌心地翻过来,仅以两脚的外侧撑着地面建筑那荒谬而不雅的芭蕾式平衡。这个平衡所要求的精力集中使他疏忽了他的不自在。
  是,的确,我在讲到我父亲时会情不自禁。我非常爱我的父亲。他的基因,是我内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险。
  谢谢,我自已来。时间到了请告诉我。
  已经超过了吗?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继续一会?
  是的,我父亲。他的善良、软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来使别人把他当成相反的一种人,那种对宠辱迟钝的人,大致片就像贺叔叔这详的人。多数人在一两个回合的交往之后发现我爸的致命处。
  一旦被诘问,他会有个哑日无言的瞬间,一对大眼空白地鼓涨。已自认理屈却要殊死防御。两恨女性的弯眉越发倒垂得彻底,显出他不屑再辩解,他气息奄奄的容忍。
  比如我妈她他手里的罐头说,你跑哪儿去了?
  他当然听出她对额外花销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词穷地大声回敬:没去哪儿啊,就去了马路对过的食品公司啊!
  妈扭头对贺叔叔笑着说,没什么菜呀。
  贺叔叔被爸妈关照着朝油烟辣眼的另一间屋走,想起什么,回来拍拍我的头,说:闺女先来。
 第02章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了那个晚餐的真正意味。在当时,那餐饭由于番茄鸡罐头和面目悦然的贺叔叔而显得美味。一个小圆餐桌,上面铺着淡绿绣花台布和玻璃板。
  一进门你就可以看见妈妈的一个家和爸爸的一个家如何互不相识互不相让地占据着同一个地盘。
  吃到半途,我落了一块骨头到地板上。现在我怀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个道理离开同一海拔层面,潜入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见三个成年人的脚。小时我有看人脚的癖好。我刚才讲到我从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态发现了他时常感到的不自在。此发现不是我在那个年龄就能够诉诸言词的、我在成长过程中持续观察,持续给这观察以解说。
  这个时刻,我在桌下。那块淡绿色小家碧玉的台布。它切割了那三双脚和上身的联系。很暗,我却也不费力地辨出一双脚的紧张和兴奋。我得说我现在用来描述的语言绝对不微妙不够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将就。用“紧张和兴奋”形容那些脚只能是十分十分的将就。朦胧诗人就是在一番对语言的武断性、粗浅性彻底失望之后产生的。
  暂且说这三只脚紧张和兴奋吧不必去听台布上面他们在谈什么,他们的笑何等开怀。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人真正在笑。笑声从贺叔叔那儿出来时,他那对大而方正的大足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双精细草鞋,所有脚趾网在细麻线里,不断与束缚挣扭。爸爸的脚仍是掌心对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颠晃哄拍它们;只要停下颠晃,持住一个不舒适僵滞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妈妈穿一双黑珠子绣面的拖鞋。那阵子中国在还苏联的债,妈妈常买些便宜而华丽的绣品,从她身上的小腰身绣花衫到淡绿台布和珠子绣鞋,都是国家用去抵债却不合债主的意,给退回来的。
  妈妈一时把这只脚从鞋中抽出,一时又是那只;不是左脚搭在右脚上就是右脚踩住左脚。偶然地,她会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脚如此识途,迅猛而干练,爸爸那无逻辑缺上下文的哈哈笑声会在挨这一踢时小小冒个调儿。更有看头的,是三双脚中的一只不当心碰到了异体:贺叔叔赤裸的足趾在他伸展长腿时碰到了妈妈刚脱下珠鞋的脚尖,或者爸爸两个扁薄足掌在动乱无定时出了格局,触到了贺叔叔的草鞋,脚都会电打一般弹开,之后飞快缩回,在空中举一刻,脚尖再探测一番地面的安全范围,最后才缓慢地着陆于自己座位下面。要静很大工夫,才又回到先前的姿势,继续先前的动作。
  还是不给那些脚的行为下定义吧。只能原状展示,无法对那番生动进行推敲。也许我的记忆不准确,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这三十九年三十九个夏天中它把那个冷却的暮夏黄昏,那个淡绿台布下的激烈场面漫画化了。该这么说,那场面是独立于台布之上的,它是对台布上那个理性舞台的背叛。
  只有这么多,至于我爸对贺叔叔的求救,自然在桌布下是不可视的。我妈也在哀求,求贺叔叔动用他的影响、权力,救救我爸。说到救,并不是语意过量,并不是我的英文用字莽撞。我们国家那时随时有性命攸关的事。我们说,政治命运。一个人的名字给黑墨写得很大,劈上两道红墨十字架,这个人的政治生命便结束了。肉体的死,相对而言,是平面的单一的,是无伤大雅无损尊严的。肉体之死是种微不足道的消亡,若你经过政治的死刑。贺叔叔在那次晚餐后救了我爸爸:他劫了我爸爸的政治法场。
  是我在十岁以后逐渐听说的。
  一点不奇怪。这些事让所有局外人困顿。我们所有的概念是独立于人类心理、行为概念之外的。因为那四十五年伦理规范的独创。我的引言之所以如此冗长。我试过,却见听众眼里两汪瞌睡。一个无关人类痛痒的例外。有个人听出眉目来了,对我说:啊,一个小女孩的自淫。小女孩对成年男性荒诞不经的探究;突破禁忌的秘密欲望。其实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找到了你。
  舒茨教授给了我一个册子,上面有本市二百多位心理医师的名字。拨一早上电话,只有你声音中有种关怀。你没有张口就问我有没有医疗保险。你的价钱也合适我。
  是我们的系主任。我们在约会。
  想是看过。六十多岁,该同各个专科的医师有过交道吧。否则他不会建议我来你这儿。
  告辞了。这是诊费。九十元。
  你答应二十元的折扣。
  还行,谢谢。
  是吗?其实我并没睡好,不过谢谢。你看去也挺好。
  这是刚才那个小姑娘摆的吗?这儿,把巧克力埋在沙盘里了。她几岁?
  比那时的我大一点。健壮多了。那些年里,我飞快地在懂得事情,我只知道贺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会同爸爸一同回家来。只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县长,在一个一夜火车之距的遥远陌生的城镇。只知道贺叔叔不露面的时候是去妻子那儿探亲了。我妈早已不拿贺叔叔当客人,一面同他打招呼一面把一只热水袋继续揣在衣襟下面的胸口。
  她的病因不明的发冷已深得原谅。他还是伸展双腿从栅栏上一迈而过,直接把我的脑袋楼进怀里,揉一阵。他身心中有那样的快乐。
  我必须先告诉你贺叔叔这个人。
  我讲过,他个子很大。他玩笑说那是乞来的百家饭催的。他腿上、脚踝都有狗咬的疤;他握着我的手指,去碰过它们。他巨大一个手把我八岁的手攥住,只留我尖细的食指在外面,使劲而轻微地触碰那浮雕般的伤痕、然后看着我半是恐怖半是恶心的满足,他留一个清爽的发式,一个总存积三两日胡茬的下巴;哪里都显得坚定,快乐。对了,在一本英文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一页是写他的:十八岁开始扫育,二十岁成了小说家;他不识字时编的打油诗常常被刊在鲁豫解放区的油印小报上。后来打油诗又成了抗日代表作给印到小学课本里。我印象中的贺叔叔是个太阳。喝多酒他会讲乞丐的故事。他成了八路军的小兵还偷行军干粮给他仍在乞讨的母亲送去。他会忽然一口乡音,眼神温存哀婉。
  贺叔叔一生中惟一亲手动笔写的小说《紫槐》就是他和母亲的关系。我是这么猜想。是个非常残忍非常非常罪恶和优美的故事,我会在某一天好好给你讲。
  那个时候,我常常猛不丁地,朝正与爸爸低声谈话的贺叔叔瞥去目光,想看清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他哪一抹神情、哪一个举手投足、哪一束微笑和愁眉中。
  贺叔叔和爸爸经常那样低声交谈。有时爸爸在绝望辩解时,贺叔叔会从他方正的衣袋里抽出一叠纸,然后用手指戳点这处那处同爸爸说着。我以后知道那是我爸爸的一篇杂文,叫做《儿不嫌母丑》。“儿”与“母”的关系,喻指公民和政党。“儿”可以接受丑陋的“母亲”,但绝不容忍她的堕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渐空白,焦距彻底散开,希望彻底泯灭。
  我一生对我爸的同情都源于此刻。
  我十一岁那年,知道了爸爸和贺叔叔究竟是怎样一种朋友。
  还在贺叔叔同我爸熟识之前。他还在省委负责宣传。一个有权力有名望因而显得极其有力量的男人。也显得性感,以我现在已有了情场世故的眼光去看。权力之一是审查每个作家的政治态度,政治言论。政治言论恶劣的,叫做右派。爸爸那篇《儿不嫌母丑》,尽管语气温良诙谐,底蕴一目了然,那样的敌意和杀伤力。危险的天赋,在我爸体内。加上爸爸的血统和背景,以及一九四八年问世于上海的嘲讽短剧。
  你已经知道了;会有什么前景。
  叫做“反右倾”运动,举国动员。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贺叔叔一手接过、核审的。贺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种奇异的兴趣。
  是有陈腐学究家谱的人与草莽秀才之间带一点点猎奇的尊敬。
  贺叔叔把那份致我爸死地的案卷暂搁下来。搁在他抽屉底层,许多天不去开那抽屉。忘却了,或疏忽了。或者想把一个政治徒刑缓期而使我们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残延。这残延是痛苦的。盼望侥幸也等待诛灭,爸爸一夜一夜不眠,在香烟的雾障中趟来趟去。一夜惊醒,见爸妈对坐在昏天黑地里,结伴等待贺叔叔红笔一挥,定个死活。
  再次醒来,见爸爸躬着腰,飞快抖动腕子在写字、妈妈看着他写,把早就冷掉的热水袋贴在苍黄的脸颊上。爸爸在给贺叔叔写信,写了几张又忽然决定不写了,写讫的也叫妈妈放在痰孟拿到小院去烧。遥遥地传来早班车的声音,爸写下一行字,请贺一骑有空来吃晚饭:就这样回到我们那个开头,那个晚宴。
  我在想贺叔叔的首次登场。大步流星,成熟的日色照在他铜像一样的前额上。那时我并不知道谁来赴晚宴,不知道这个有名望、权力的三十岁男人正将他的影响渗进我们的日子,我们本来已有另一番注定的日子。我正写正楷,不知道贺叔叔正朝爸爸和我走来。走过办公楼门外黑油油的冬青甬道,走过电影宣传牌楼,上面是苏联电影演员邦达尔邱克,一行大红字:“纪念卫国战争胜利十五周年”。再走过一大堆烂芦席,那是一条街的大字报栏给台风刮倒,被堆放在这里,下起雨大字报沤化开,周围地面便聚起黑墨和红墨的大小水洼,再往里,是王琛白的巨型雕塑,“革命知识分子”。巨大雕像矗在凹字形办公楼所形成的院子里,使那院子好多年都役有阳光。有时看见娇小的王琛白满头石膏屑,爬在脚手架上开山凿石般朝雕像挥榔头。都知道它是将要矗立于博物馆门前的工、农、兵之中,因此从来没人认真注视它的进化。贺叔叔想必是站下来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吓一大跳地叫道:“贺书记!”他才笑笑离开。王琛白想必是追着贺叔叔的背影问:“你看怎么样贺书记?”
  贺叔叔这时已快走到诗人彭晓夫家门口晒的霉豆腐了。南侧,是条小巷,两边屋檐叠上了边缘,脚步声是有回音的。会在巷子里碰上张帆,有人这样告诉你。张帆是贺一骑书记的前任,在贺一骑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们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丝巾裹住面孔,头上戴一顶蓝呢子帽,突然把过巷者拦住,再把一根裤带提住颈子说:“我是张帆。”
  走出巷子有个天高地阔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当中有个井台,正南正北犹如祭坛。蹲着坐着的是主妇或“阿姨”们,剥豆、淘米、捶打衣服。井台是没有井的,在我落生于这儿之前井就填了,筑起水泥台子,中间有四个自来水龙头。于是就排起四条接水的队伍。晚饭前这个时间,贺叔叔在缭乱的一排排晾衣绳之间快要迷失了。水分蒸发去了的浅色印花被单给风招摇起来,同色或异色补丁透露给你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家境。这些补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东西在这个时空里会孤立。偶然见我妈妈拿一块新布在崭新的寝单上设计补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过了井台,食堂那宝塔一样雄伟的烟囱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里,两把烟凝成细小黑色的固体,落到院子的杨树叶和柳树叶上。细细的黑色飘降物也落积在大烟囱的自身,“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红字黑茸茸一层,那些字看去像一百年多了。
  贺叔叔就这样走来的,左手摆动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还捺在曾经佩戴过的左轮上。
  我和贺叔叔在十来年后会了一次面。他讲起头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时十八岁,远离父母,他也在类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诚,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跃到另一时空里。
  没关系吗?
  最后一次?来美国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几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发现周围没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坐在了石台阶上。一个人路过,见这白发老爹抬头看着他说:“麻烦您送我去医院吧。”从此他再没了那把象征的左轮和那个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拐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也不会忘他那样看着我。
  他“呃呃”了两声。白发老爹从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炼出这一部分,因此现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质感。对舒茨,我也有类似感觉。
  他和贺叔叔绝对不同。不只是种族、文化。
  我对他说,贺叔叔,我要去美国了。
  他眼睛还很明澈,却映不出那个小女孩来。他想看出小女孩结束在这女人的皱纹里还是眼神里。他对我与他之间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说的是恍惚吗?我是指晕眩。
  对一个永不会痊愈的老人,仅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晕眩。终于还是挺过来了,他微笑,笑容从弱到强。两个酒窝是那笑容里多余的阴影和坎坷。
  是专程的。我专程从北京回到那个盛产刁民悍妇的省份城市,专程出现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树小道上。
  当然可以,请问吧。
  是,我想过自杀。
  不是非常冲动的。实际而平静,把后事安排妥当。遗嘱中有一段说给贺叔叔的话。英文的,我常常感到我在英文中的人格与个性是多么不同。它使我自我感觉是无辜的。如同一个孩子,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他言语的后果,没意识到他与他语言间的相互责任。
  自杀是基因。超自我和自我的不平衡是从基因中来的。弗洛伊德推断超自我代表死亡动能:理想成分越多的人(超自我比例越重的人)死亡动能便越大。是不是这样呢?
  我同意。那么多年的红色理想教育。孔孟也是一种理想教育。超自我的绝对强势使众多自杀者勇敢地采取行动了。
  自杀热线?谢谢。
  一个人自杀前会向这热线报告?自杀应该是私下的,是超自我对自我的秘密处死。
  不用,我乘地铁很方便。
  保证:在下次就诊前我绝不自杀。我还没讲我的故事呢。
  下星期见。
  收到我的电话留言了?没去那里,是出了件事。舒茨教授和我冲突得很闪猛。不是激烈,是凶猛。正是我选择的词汇。他叫喊,头颅如同交响乐的指挥,颠摆震颤。声音回到了他的三十岁,突然有了种亮度,一层金属光泽。
  一个老人在自认为被欺负时,竟有那么洪亮的嗓音:
  该是沙哑的,那样会激起我的同情。
  常常的。为了方便。你从不撒谎吗?
  仅是一个托词或者搪塞,他喜欢称它谎言就称它谎言。你看,这是一种沉默的尊重,它让你明白你该停在哪里。当我听到“你昨晚出去做什么了?”这样的提问,我回答“出去走走”或“去和约克碰面”是一回事。仅是个方便。什么实质的不同呢?对舒茨来说,实质只有一个,就是:我有一个从他可知可控范围的短暂消失。因比我回答“出去走走”不光方便,而且更实质。就是为他怀疑和指控的短暂消失提供个证据。他为了一个实质上毫无差异的回答愤怒得如同临终前给疟疾弄得冷战连串的杰克·伦敦。(原谅,我不爱杰克·伦敦,因为他生前厌恶中国人。)他浑身冷战地走向电脑,把他为我写的一封求职推荐信印出来。一共四页,对我的能力和才华以及一日只睡五小时的勤奋自律的作息规律很诗意地描述了一番。他印出这封信,然后在我鼻子前面招展几下,在距我面孔八寸的地方撕毁了,看着他撕,先是两半,然后四半。他手指粗壮,动作因太强烈而一再错过准确点,从而变得大而衰弱,一再撕不毁那渐渐加倍的厚度。他力竭了,就那样哀伤无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帮他撕扯一把,帮他完成这番愤怒。
  我?
  我同他约会有两个多月。
  我垂着两手,看着那个纸团砸在我脚边。看着一个人整个的愤怒过程:捺下电脑开关,搜寻目录,找出这封信,再打开打印机,让它温吞吞地、无情绪地将四页纸推送出来。再把它们撕烂,撕得不够理想,因而把它们挤压成一个大纸团,砸出去。一点反弹也没有,立刻淤陷在长纤维地毯上。
  其实有许多零碎的时刻,我是完全能接收他的,这个老得相当尊严的男人。那些时刻包括他从车里忽然伸出两束复杂的留恋目光,来望我。那不可整理,不可测量的复杂程度。带有预言:或许这次别了就永远别了,六十多岁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展现给他。深灰色的目光让我感动、微痛。交往突然有了一层悬心的深度。
  默默然,一阵子歇斯底里在我心里发作起来。我会追跑着,跟在他车后面,脚步像走在末路上。老人的留恋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题一样。
  是啊。贺叔叔站在榆树小道上。
  正是这种不断演习的永诀让我和舒茨近了。
  冲突是造作。我是指极端矫情;我们尴尬得受不住了,就与人冲突。我在看一个老年男人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啸。很滑稽的,因为我不给他这个权力,把我扯到对手的位置上,我静观他对那个空缺位置发作醋意,发作专横,我嘴唇愈合如同某场谋杀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着他把大纸团掷到我脚边,它的体积和投掷的力量该有轰动,却被柔软地面吞咽厂,预期的声势被抵销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现一阵瘫痪。
  我或许撒了谎。
  我们都活得下去因为我们不计较别人撒谎。在别人对我撒谎时,我己明白他实质在说什么,我想明白实质而不想明白言词。实质是,他(她)在我对他(她)可知可控范围内造成一个失控和未知,造成一个人与人关系的喘息,休止。
  你难道听不出一个邂逅的朋友对你说“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说的“昨天差点给你打电话”的真实意义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计较吗?这是调情。不光异性间需要调情,朋友间也需调情。墨西哥作家帕兹————听说过他吗?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谎称为艺术。一个善于调情的民族。
  没有。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贺叔叔。
  并没这样问我。他问:在中国。儿童受性骚扰的事普遍吗?他问过几次,因为他忘了我回答过他。有次他说成“性虐待”。
  当然可以告诉你:是的。
  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伤害。谢谢你不采用“虐待”。
  让我喝口水。
  让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
  ……几点了?
  我在想,孩子们真的会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压制到下意识中去吗?容格说:潜意识和意识从来不存在明确的界定。已被知觉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觉中去。记忆被压制到那种浑然状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十一岁。
  不曾。对谁我都没讲过,我没有把握我会对你讲。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脚步已不太均匀。手里拿几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欢它们。走到一个看去很中产阶级的碑石前。我那时己经愉快起来了;不失眠了,连好太阳也让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个扇形。对了,我还有下支香。那时我已充满兴趣来做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个坐在心理医生诊所里的中年女人,从来在各种仪式中找不到感觉。我把香点着,灵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实的视觉中许久才将火苗吻合到香烛上。我在墓前坐下来。不远有塘和莲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这些都清楚了。
 第03章 
  
  舒茨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中原谅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许多人,就是说不是全部,那个余数中有我,也可能没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着事情。烟从这七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升起。塘水和莲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内最后的三十八幅画中的一幅。七十多岁的我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真止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入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己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白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贴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日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谎枉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他却没有原凉我爸爸在一九六六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乱吗?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一九六三年夏天。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那个夏夜的触感立刻有了。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火车窗外的光一股一股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丝绒的迟缓和阴影,那样厚厚的深夜蓝色。我就躺在窗左边的铺位上,贺叔叔在右边。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阵。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
  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我爸狠狠地顺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暑假前正好贺叔叔要去上海开会。我妈妈替我把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衫裙放进一只小藤箱。手轻轻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贺叔叔怀里。我的高度已达到他的腋窝。白色泡泡纱的连衫裙到处溅着西瓜汁。十一岁的我因为发育而躲着胸口那层布的触碰。一个阶段我都是那种把自己的胸口躲开的姿态。所有那阶段的照片都是这个姿态,眼神也是躲开的,有点窘又有点害怕地略伸下巴。
  贺叔叔笑笑说:没贴邮票啊?脑门上给贴个邮票咱们就给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我了。接过的却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见我那躲开他的眼神,睫毛细微的挣扎。他意识到某种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纱浸印出一个苗条女孩微暗阴凉的皮肤,让他这份临时监护差使显得不伦不类。
  是我现在分析起来,把当时的短暂感觉以语言归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后,那感觉没有语言地在我心里待着。看这沙盘,小人儿、在没语言的时候我或许也该被领到这儿来排演。现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们。这个小人儿是代表父亲?教父?神父?都可以。还有这只恐龙。不是恐龙?是梦魔?噩梦。
  噩梦,你看,与梦本身无关,在英文中是另一个词:
  由夜晚和虚幻二词的组合。我这样说已欠严谨。也许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块辽阔的(曾几何时被误视为海洋)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诞一种组合:夜晚/雌性的马类动物。类马,不全是马,近似中国传说中的麒麟。那么:夜晚麒麟/噩梦,可不可能呢?不可名状和莫名其妙,夜晚无穷的可能性。把这番不可名状和无限可能性以语言解述,必须牺牲和妥协。以牺牲感觉的丰富而妥协于语言的准确。不成熟的人不是缺乏语言能力,是缺乏妥协的能力。肯定常听到高中生和大学生五官起舞,张口却只呼一个:“哇!”或者“噢上帝!”他们宁可过度贫乏也不让他们年轻的感觉妥协给语言;他们可不愿意牺牲那意在不言中的丰富。
  贺叔叔没有像平常那样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头发揉乱,再抹平。他这次碰也不碰我,提着我的小藤箱,迈着阅兵大步。藤箱在他手中没有一点分量,是个玩具。妈妈跟在他身后,讲起我所有的生活陋习。贺叔叔笑嘻嘻的,看我用少年人都有的粗鲁和简洁语言回答母亲。像是他专注于寻找车厢。
  就是你们叫做包厢的那种。
  是等级制度。你可不能花钱买不属于你的等级,等级是荣授的,我们叫:待遇。
  待遇,就是火车包厢,把贺叔叔和我与充满汗气和煤屑,不断有人吐痰、昂扬音乐中某人无车票被逐出车厢的众生百态的公有空间屏隔开来的私下空间。一切不允许被公众共享的,就叫“待遇”。
  再给你一个例子:贺叔叔还有个待遇叫“小灶”。尽管他和所有人进同一个食堂,但他不必端着碗或锅同几百人站在队伍里。他直接走进屏风隔出的“小灶”。屏风是碗橱纱的面料,里外全看透。贺叔叔是个非常随和的人,在这时他却面孔绷得很紧,浓眉低压,像所有居要职的人那样显出稍稍的烦躁和沉重。走进屏风前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在进入屏风之后,他叫厨房杂工出来找一个某某进去说话。杂工说:某某,贺书记请你到里面去谈谈。后来食堂亏损,涨了饭菜价,许多人家重新买锅灶,饭厅内人烟淡薄下去,贺叔叔还是派人把某某叫到透明的屏风后面去谈话。
  门拉合,包厢里很静。贺叔叔从他的漱口杯中拿出洗脸巾,对我说;擦擦汗吧,小伙子!
  对。小伙子。我当时就喜爱上了这称呼。粗犷和豪放,我喜欢以后的几十年他一直这样称呼我,它破坏了一种天定的规范,有种挑战感。作为一个女孩所存在的重重危机,所注定的痛苦,因其而生的拘束和发育时的轻微犯罪感,都可能被否去。他这样叫我,是他突然感到一股压力。男女被掷入一个私有空间的压力。
  是的。
  但我此刻还不想叫它“性的压力”。
  他小伙子长小伙子短地大声叫我。很快我活泼和自如起来。他自己也自在了。再没什么不妥了。我们笑、聊着天上地下、一个十一岁一个三十七岁,不能相信他们有那么多可聊。他微微笑着,靠在沙发上听着他自己的思考。
  时而会听见一两句“雷锋叔叔”,“少年宫航模表演”或“普通活普及”。他问我为什么戴这么破烂的红领巾,我说,我们都喜欢当老资格;像你一祥,老革命。
  他又问我:常见你脖子下面夹着个扁葫芦琴,腆着肚子在上面锯呀锯的,那是十什么?
  我知道他在逗我,他不可能不知道小提琴。他就是要看我傻笑。
  没有别人。就我和他。
  不知道。那时候不是很多人有这份包厢待遇,我猜。
  我们还谈到他的儿子。他告诉我他儿子成了军队的养猪模范。他从来不提他的女县长妻子。
  还谈到了我的父亲。太阳的光斑在他额头上缩小。颜色深起来。他的脸色也深起来。晚饭是他叫服务员送进来的。他微笑地看我把肉积攒在碗边,最后一口塞进嘴里。
  他悠然而响亮地咀嚼着,唇齿显得那样刚劲。我们已经像同龄人那样轻声问答。
  从此的七年之后,我十八岁,老远的找到贺叔叔的瓜棚。那是他出狱后的生活。和一切以及他自己的背景都缺乏衔接。我们继续那场开始在火车上的轻声问答。
  我问,他偶然也问,主要是问我将来。我是问他的曾经。他的《紫槐》,他的母亲。小时,故事中的主人公能否坐在你面前填掉你一个又一个疑团,是大事,他催促我睡去,他好办办公,看看文件、稿子。
  九点多钟,他拉开门喝来一个服务员,让她打一盆热水来。水放在我铺前,他说:来洗脚吧小伙子。我慢慢蹭掉凉鞋,忽然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忽然觉得脚是不能给他看见的,一个蛮横突兀的动作,我把两只赤裸的脚缩到裙摆下面、我整个身体蜷起,两膝折成对折,缩在连衫裙筒中。
  贺叔叔没有感到这个女孩一时兴妖作怪。他不去体察她突发的羞恼,说:我出生的地方,水可稀罕!他把自己的鞋脱下,又脱袜子挽裤腿,把两个长方的大脚浸泡入水。两个脚像放回池塘的缝鱼那样马上有了生命,有了对舒适的贪恋。不知怎么,我就跟着把脚也搁进盆里,我两只脚背上有褐色花斑,太阳把凉鞋的花纹摄在皮肤上。我一个夏天只有一双凉鞋,鞋穿到灰飞烟灭,它的影子却留在我脚上陪我入冬天。
  像第一次穿泳衣下水那样羞躁而兴奋。脚心触在那宽厚的脚背上,我浑身汗毛刮过一阵风。
  我想贺叔叔也感到我的异感,我的脸一定红了。他打趣着什么。我笑。水漫出盆沿。尽管他是我最亲近的一个长辈,如此的接触带来的一层接近我们都没有意料到。仿佛某种动物的肢端,或某种植物的根茎,它们是不该裸露的——不该在裸露时被触碰的——不该在裸露时被一份同样的裸露去触碰的。一开始他预感的不妥,此时来临了。
  他感觉到十一岁的女孩在偷偷地感受一份不该被感受的舒适。他想把不妥之感更正过来。嘿嘿地笑,说这双小脚真像老虎脸。他在不假思索时常会流露别开生面的想象。
  气氛被打了岔,他用脚心搓着我的脚,像我爸那样同我嬉闹。水泼了一地。我现在去想,我们当时都使劲要借一个事情的表象和我们表象的关系,隐秘地,在离表层很远的地方,从完全陌生的触碰中偷得一点儿舒适。
  非常越轨的感觉。
  肉体和接触在我们是决定性的,含羞草一样敏感的肌肤,神经全招展在外,却一碰就疼得萎缩了起来。于是那疼痛的抖瑟便是我们的快感。隐约的犯罪感满足着疯狂的好奇心。一个部位的裸露(哪怕是可以公然裸露的部位)同他身体一个裸露的局部相碰,它便是个闸口,所有的感知通过它释放出去;所有的神经从那儿如某水族那繁密的触须一般伸延出来。性的官能扩大,推移,逾越二十世纪心理学所指的三个性感区域,我们四十五年的共和国,禁欲使我们的肉体演变,同时不违伊甸园的天命。这演变使肉体的每一寸领土都可耕,都是沃土。都蕴藏着生养繁衍的希望。欲望可以在肉体的各部分得到输通和交换,在任何既定场合。
  我十一岁。
  大概是的。但更重要的不是性早熟,是因为理想和虚伪,使我们宁可相信十一岁的女孩是没有性感知的。对这感知的承认,会触犯人们。你们。
  不,当时完全不清醒。
  即便是成人也可能不清醒。
  多少中国人。会记得一次暗中握手,或偶然的一次身体接触。不知多少如此可笑的接触被秘密珍藏下来。有时连同后果一道珍藏。
  你们对身体绝对不像我们这样高度利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只有百分之八的可耕地。我们必须扩大可怜的可耕面积,使那不可耕的,也具有存在的意义。
  整个事情没有完。事情甚至还不算开始。
  火车进入夜色,水塘是一滩滩晶亮。刚发过水灾的江南。在贺叔叔静悄悄的阅读中,我在窗边睡着了。
  壁炉的火多好。
  谢谢。还有我的围巾。
  联系过了。他们说从第四次就诊开始,保险公司承担一半诊费。
  对了,请告诉我歌剧院怎么走。舒茨很爱歌剧,每年从菲薄的教授工资里拿出三千元捐助歌剧院。你猜对了,我爸爸也是歌剧迷。
  不,不像他。舒茨更接近我父亲。
  晚安。
  你好。
  没关系,候诊室有杂志翻。今天我没什么事,就早早离开了学校。
  很好。
  行。那我告诉你实话,不太好。
  是的。我本来打算取消治疗。
  不知道:一些时候我就是表达性很差,不想说话。讲英文尤其是的,我那母语的一半变得非常挑剔,很刻薄,讲英文的这一半刚开口,它就找到了毛病。然后开始指摘。此后,我每成型一个英文句子,就会听到尖刻的评论,是我母语的那一半在批评我非母语的这一半。说它的句子结构笨重,用词不巧妙。如此断裂。我那讲英文的自我变成了我整个人的异端,显得那么孤立。就想把嘴闭起来。
  我有时更喜欢我这英文的一半。它好像是年轻的。它是——我老在想——它是无辜的。它鲁笨、稚拙、直率。
  它是我的年仅十八岁的语言啊。
  而我的中文,我的母语,它其中包含的我是有城府的。我那个基本与我同龄的语言。它那巨大的弹性,易变和善辩,它多成熟。
  这样的时刻发生,我能做得到的只有缄默。
  你说得对。
  我确定,你是对的。
  明天下午四点,让我写下来。
  不知道。也许我一个人走走。天不错。也许和女朋友一块吃晚饭。闭上嘴,听她的。
  谅解我突然变卦。
  谢谢你的谅解。
  明天见。
  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就是那个故事。作者叫贺一骑。书太旧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知道中国的八年抗战吧?那解放区和敌占区呢?
 第04章 
  
  春荒的傍晚。
  一九四二年。
  默默跟随行军队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去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因为瘦和衰弱。女人跟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八路。老妇人对小兵说:小兄弟你饿吧?小兵回头看她一眼,赶紧跑两步跟上队伍。老妇人也跑几步,嘴唇都喘白了,又说:小兄弟你看这一路上槐花都没了,叫人都吃光了。小兵说:都吃光了狈,你跟着队伍干啥?!队伍有行动哩!小兵前头有个老兵,这时对大娘嚷起来:这是要打日本去呢,你跟着干啥?急着给鬼子送信去呐?!
  大娘只得跟他作作揖,说:我有个孩儿也参加咱们队伍了;我那孩儿跟这位小兄弟一般大。她还是一步不松地跟着队伍。队伍上坡。队伍下坡。浩浩荡荡。队伍越走越快,大娘自己跟上了,一身烂絮,一双烂鞋都给落在了后边跟不上她了。小兵不时回头看看这位枯骨一架的大娘,仿佛是鼓舞她跟上来,也仿佛求她别再跟了。几个兵都恼了,对大娘说:没见过讨饭讨到部队来的!再狗撵人咬着不放,我们可要开枪了!大娘说:八路军不打俺乡亲。老兵说:八路军不打好乡亲!有人这时把枪栓拉上了,刺刀也上上了。大娘这才眼巴巴看着那细瘦的小兵跟着细瘦的队伍从山梁上走没了。
  天黑时,西北来风。队伍歇下来。把每条粮袋抖净了,熬出半锅小米粥,每人半瓢倒在各自的洋铁罐子、搪瓷缸子里。多半从日木兵那里来的。还没来得及吃,有人说,哎呀不好了,槐树林那边站着的不就是方才的讨饭大娘?大娘却是不过来,有一两个兵叫她,她也不过来,她靠着一棵树一直坐到每个战士把粥都喝完厂,才又走到那小兵身边。小兵眼圈红起来。抿紧嘴唇不去看大娘的脸;大娘手从怀襟里掏出一把蔫了的槐花,对小兵说:小兄弟,拿着吧,都给你留着呢。小兵眼泪流到了脖子上。大娘说:俺家有个小子,也十四,也跟队伍走啦。大娘说着也不看小兵的脸,泪流到脖子上。
  几天以后,队伍打仗回来,看见那个大娘已经歪在土包上饿死了。小兵抱起她来,有的人听他哭声中有“娘……娘……”的呻唤。
  对,是这本书中的一个故事。以它命名了全书《紫槐》。
  没错,是贺叔叔的身世。
  一篇写得好极了的小说。我得承认,我爸爸永远写不出如此不露声色的残酷;那美丽,古老而含蓄。
  现在来看一看完然不同的一种背景。我爸爸生在上海租界,曾有个留洋回国的父亲。有个芝兰性格却很少相夫教子的母亲。父亲是不笑的,从两个圆圆的厚镜片后面嫌恶地看着世界。他留给我们子孙所有的相片都是不笑的,仅是两侧鼻翼向外掀起而形成笑的影子。那神色让你觉得你实在够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够穿着三件套西装一天天活下去是因为他对你的忍受。他在回国的第八年死去了,这样一个人你都不必去问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个忍受上,放弃了忍受,一切就都放弃。他死得清秀俊逸,远比他活的时候可亲。他的遗孀的性格非常适合做寡妇,美丽、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荡荡变作一种饱满。她和一个女佣把惟一的几子养大,家庭的必需像伙食费一样一天天减少。佣人说:太太,没檀香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点了吧。佣人说:太太,少爷的袍子没有浆怎么就穿去学堂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浆了吧。她柔慢的回头,抬眼皮、咧嘴微笑,缓慢却持续不断地落齿落发。到我见到她时,她口中只有上下八颗牙齿,为了美丽的原因坚绝不再落了。我看见她总是一个人在推牌九,膝上一只做梦的猫。她管咂一口白开水叫“吃茶”,茶碗也处处打了缺口,只剩她端茶的手势还精巧,还能让人看到那往昔的精巧。我爸爸离开家去上大学时,他的家境已被她母亲削减到最基本点。这个基本点和贫穷没有直接关系,因为祖母死后我们发现她垛存的成匹呢料和丝绒,整套的金银器。
  我爸爸是他父母惟一的孩子。在我看来,他的父母不是不具备生养的人力和财力,是不具备生养的兴致。
  我爸爸从小进人基督教小学和中学。
  我爸爸,每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困难向你讲起他。
  这样把我爸爸和这个叫贺一骑的人并置,他们以各自的异端,天悬地殊来填补彼此内心那不可言喻的需要。
  人们告诉贺叔叔的,有关我爸爸的,他都不去信。他从来不信他是个狂妄的人,花花公子,从来不停地恋爱和背叛。贺叔叔恰恰认为我爸爸自有他情有独钟之处。他一开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喧哗大笑的源头。他朝我爸爸走过来。我爸爸意识到这个刚上任的上司正是在朝他迫近。
  现在有印象了吧。
  这个有不雅笑声的人,是我爸爸。从家庭和教会学校的沉闷中,不知怎样,他精神和肉体中爆发出那样的笑。
  他笑得那么突兀,以至笑声的发启完全是哑在身体深部的一股强大震动。痉挛,可以说。笑声从一个痛苦的层次穿越过来;在痛苦的挤压下和摩擦中,它穿越过来一然后这笑成了一股爆破的力量,挣脱了痛苦而上升,形成一个彻底的盛开。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极致。不仅仅面孔,他的四肢和身躯都是这狂欢的一部分,都必须推波助澜地把笑给播送出去、最后,他笑出了一点尖啸。他可怕起来了。欢乐在刚刚接触到愤怒的边界时哗地退回,整个笑的键盘是那么长一段!从低到高,音阶的跨度成了那么宽广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欢乐发启,亦不由欢乐来完成,却纵跨一个由疆界到疆界的欢乐全程。
  贺叔叔当时想,此人竟会这样笑。他认为此人最可爱之处是他丝毫不邀请别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没有那种被谢绝的张惶失措。没有丑角的挫伤感。我们都会做刹那间的丑角,都拿观众太当一回事;观众是否会产生共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那一瞬间的丑角生涯成了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于他台下没有观众,或者,他忘掉了观众。那一刻他只管他自己,如伸懒腰、打嚼、打哈欠,纯属个体的活动。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观众,只是:他能够在那一刻把观众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痴人那样脑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须有人旁观才能进入无人之境。
  贺叔叔和我爸爸,带着他们不寻常的友情,进入了六十年代。一些时尚和口号,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记得贺叔叔的“小灶”吧?那个绿色碗橱纱的屏风。
  人们在食堂读着黑板上的菜谱,一面看我爸爸被厨房杂工叫进屏风内。食堂内吵闹得像火车站。贺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谈一点声息也没有。一只食堂喂的猪在买饭的队伍里撞来撞去。人们常看见我爸爸张大嘴笑,兴奋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伏后仰,往往只有两条椅子腿支着地。有时他干脆不坐,绕着圆桌,绕着一块块往嘴里填馒头的贺叔叔踱步。有时他手里有一摞稿纸,人们猜那便是爸爸在帮贺叔叔润色的一部长篇小说。事实上,我爸爸是从头到尾在替贺叔叔写这部近百万字的作品。
  根据贺叔叔一叠笔记。
  注意另一个事实:没有贺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们结伴挑粪上,填装炸药炸筑水坝的石头。好一点,或许正在土坯教室里教七岁到十六岁的一年级生。
  最强,是去个边城做文化馆干事,办小城中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还在这个凹字形红砖办公楼里领工资和粮票,还能在这个省城报刊上持一个令人耳熟的名声,你知道,是归功贺叔叔的。一天,贺叔叔说起想请个人帮他整理份小说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说:我来吧。在此话脱口时,我爸爸非常差窘,两个耳朵边沿充了血红得晶莹,是生怕他报德的急切让贺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后,常在绿纱屏风后面,贺叔叔听我爸爸向他讲述小说的进展。
  我知道。从八岁到十一岁,我已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两个大书架建造的“书房”里,集中精力完成贺叔叔那部近百万字的著作。集中精力于护住我们拥有的这两间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护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书架搭起的自治区。一进人那里,就听见他裤带上金属环扣的击碰声,那是他在脱下外裤,只穿长内裤或短内裤坐在三尺长一尺宽的书案前。
  我十岁了。
  大饥荒。
  不,我不记得。我还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饥饿。
  这个词在我们社会的进行时态中是不存在的,被涂抹了。
  饥饿的生理感觉被否认掉了。如同所有肉体的需求,对于其存在不给予认同和理会。我们的生活情景被预定,其中充满阳光和希望,充满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诸如饥饿便是没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们却无法将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国家一样,饥饿的痛苦是正常现象,是必然,却又是每个人该去悄默承受的。
  理想主义从一开始就伴同着饥饿。
  三年的大饥荒是用别的字眼来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灾害。
  因此饥饿在我记忆中是别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读会。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从饥饿中产生。那样的朗读会在大饥荒的三年中特别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国作家和诗人们的朗读会是同志式的沟通,战友式的相互支持。
  并不普遍。中国作家很少当众朗读他们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许他们认为作家更应该作为文字和语言活着。
  很多!让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诗歌和饥饿之间,是否有着必然联系。
  那些朗读会总伴有餐会。一张粉红色菲薄的餐券,凭它去领一份米饭,上面覆盖着黄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干丁,据说营养是一样的。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妈从下午就进入了朗读会(餐会)的氛围。她打开箱子,拨开一层层樟脑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们家没有能让她看见全身的镜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对比颜色。
  爸爸从书房伸出头说:别穿紫红的,花鼓灯似的!
  我妈跳下凳子,换一件秋香色,又飞快站上凳子。
  我发现这天爸爸特别在意妈妈的打扮。连她往脸上扑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妈妈说,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声,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黄面色渐渐消失了。妈妈眼睛紧闭,微皱眉头,给粉呛得直要咳嗽,他看妈妈拿出铅笔,在舌尖上蘸了蘸,去勾画扑进粉里的眉毛。妈妈使劲睁开眼。使劲瞪着镜子,爸爸也帮她瞪着。我妈从镜子里看我爸一眼,说,你给老贺把生字标出来了吗?爸爸嗯一声。
  妈妈最后打开口红盖子。口红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着妈妈打开它。一旋开那子弹壳似的铜帽儿,一股油哈味就冒出来。红颜色也不新鲜,看去也哈了。陈旧的唇膏使妈妈微翘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们准备出门时.贺叔叔一迈腿从栅栏上跨进来,他目光躲开娟秀而古怪的妈妈,看着我说,这么漂亮啊!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我妈妈。爸爸旱有准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叠稿纸,递给贺叔叔说,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两遍。贺叔叔笑笑说:我的故事我还念不出来?
  爸爸说,有些字我怕你不认得,给你注了同音字。贺叔叔大声说,我那么笨?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走吧?
  两人撇下妈妈和我,先走了,又一块停下脚,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独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酱油气味,人人捧着一个大搪瓷盘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酱色浓重的饭莱。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口交淡。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
  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人。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人。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钮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根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节目中有七八个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诗歌。贺叔叔的《紫槐》是朗读会的开场或压轴。这天来了一群少年宫话剧团的男孩女孩,将《紫傀》配了乐,诵到高昂处,都成了一副歌喉。
  观众的呼吸声变得不均,变得潮湿:饥饿竟可以是美丽的。
  我揩着泪,无意中,我发现贺叔叔在看着我。我把拳头停在嘴唇上,惊讶和羞怯。他是那样的看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子。他全看见了,看着泪水怎样越聚越厚,在她两个眼珠上危险地摇曳;终于积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剥离了出来,形成一颗圆熟完整的泪珠。红桑叶上的春雨,一颗水珠子从细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变得圆腴硕大,形成了珠宝的锥形。他看见了我由于流泪而鼻子不通,肺叶伸展和收缩。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发上。它是大厅里惟一的沙发。他看见了一个十岁小女孩沁出情感和爱慕的过程。一个秘密的过程。
  我还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会开始得那样早,能越过种种巨大的不可能。
  谁不爱慕他呢?我们必须爱慕英雄和偶像。饥饿于是产生了诗歌和美丽。
  我把手停在嘴边,连鼓掌也不能够了。他那样长久地看着我是怎么了?两束温情的目光从那带支配性的身躯上投向我。不仅温情,他还觉得有点好玩。一个小女孩为了他那件遥远得失去真假的身世伤心,他有些被逗乐了,又有一点愧意。人们把故事团来团去,一层层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这小女孩竟对它那样信以为真。
  有一刹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来。要来抱起小女孩,给她一番哄慰。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
  十八岁时,贺叔叔说他在朗读会上确有那冲动。但我不相信他会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记忆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说自已的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赖于我们记忆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记忆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边的椅子上,他的右边是我妈妈。那个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们抿紧嘴唇打饱隔的那个大饥荒的晚上,对于我爸爸最重要的一个节目,是贺一骑将在闭幕前朗读那部长篇小说中的选章。谁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写出来的。知道的是,贺一骑在写一部巨型小说,史诗般的,画卷般的,规模百万字的,我爸爸将替他润色文字。
  我妈妈用胳膊肘轻杵一下我爸,他才看见贺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身海军蓝色,一只手稳在右肘那看不见的左轮上。我爸爸看见他的一笔一画在贺叔叔的手里握着。
  我爸爸和大家一块鼓掌,笑容瘫痪了。贺叔叔转向麦克风,人们还在鼓掌。我爸爸却停下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看着贺叔叔正派、红润的脸,稿纸上的浓墨渗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仿佛是感到哪儿伤了,他一动不动,以知觉去摸索那隐秘的一股疼痛。
  贺叔叔的脸色那么年轻,那麦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话音在大厅里嗡嗡起来。阅读很慢,很沉稳,在一些柔缓的拐弯抹角上,等待着听众的理解。他明白听众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压住所有的急切,将食指在舌头上抹一下,稿纸果断地被扯起而发生撕裂般的声响。
  接着念下去,继续他的征服。
  一处或两处,我爸爸独自闯出几声笑来。他知道自己在语句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早早进入了期盼。他曾在那两扇书架搭建的书斋里,一遍遍地写和撕毁稿纸,把那些机关设置到字里行间。此刻他一人独守后台,预期所有的机关奏效,玩出把戏来。把戏成功了,并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时他竟没发现他是唯一知底细者;除了他,没1个人懂得那语言和细节布设的绝妙。除他自己,没一个人在意那把戏的谜底。就那样,爸爸的笑声从肃静中爆出,如同太平无事的夏夜,乘凉人群中无端无由响起两个爆竹,那样严重的缺乏上下文和群体意识。
  当然,我无地自容。
  周围有人啧喷,显出被惹烦的神色。
  我妈妈踢了踢我爸爸的脚,他却还是把那笑的音阶全奏完了。笑过,爸爸感到强烈的无趣。他驼起背,两只手装在风衣口袋里,脚仍是掌心对掌心,轻微颠晃。肯定有点失意和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愤恨别人,只是偶然地,他会真诚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贺叔叔都参与的这份友情。
  真心的喜爱他。喜爱贺叔叔的勇敢,仗义和豪爽。觉得最吸引人的是贺叔叔璞玉浑金般的独创性。没有规范,没有格式,一个一个的故事都被浓烈地个性化了。我爸爸说,你可以写贺一骑那些故事。不过不会有他的气味。我爸爸的艺术良知是清澈的。
  其实他不是被贺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爱所奴役。
  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相互倾轧,像所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倾轧不仅是物质的,而是心灵的。
  大概应了心理学的“反动力”之说。人喜爱自己能认同的人,却因了反动力的缘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认同的东西所吸引。
  再给我一些时间。
  在讲到你认为是症结之处以前,你得让我建立信赖。
  还好。我们昨天一块吃了午饭。
  不是,是校园里的便餐厅,学校没有中国餐馆。
  一件轶事:保险公司给我推荐的那个在保险网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录音电话还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儿子按照我一个多月前留在答话机上的号码给我回电。那是他儿子头次跨进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遗物。
  七十多岁的老医生,三只漆黑的档案柜、装满他患者们的陈述记录。他死了,他儿子不再需要这些记录。谁会需要这些记录呢?从此后谁对它们负责呢?……
  好的,请问吧。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
  我明白你是指幻听。不,没有过。
  那是有过的,但自己同自己说话不算症状吧?
  你也是?
  问过舒茨,他说他逮着自己几次了。大声骂自己,也劝自己。
  不骂,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现在去拿信还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药?
  带来了。这是我常吃的两种。
  会上瘾?生活里瘾多了,这个也不算什么。
  试过。两周,一点五毫克的。
  就是自杀念头迫切的时候。
  还会有的,和心情好坏没有直接关系。自杀在我的基因里。
  我祖父的心情并不坏。心情坏多是自我冲突。我祖父是统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冲突。我爸爸,满心都是冲突,他的笑都是冲突出来的,但他不会放弃。自我与超我与本能构成的三角冲突,使他得到不断调整和补充。一次次的充电和减压,这是我爸爸。
  非常简单,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欧塞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站在罗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自杀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罗丹了。世界在你到来前已规定好所有你必须崇拜的东西。没有选择。不崇拜你太孤立厂。你必须爱拉哈玛尼洛夫。爱肖洛霍夫。列维坦,毛泽东,国家,名誉,父母。护必须爱,不然不安全,现在我必须爱和崇拜罗丹、莫奈、米罗、夏卡尔。我不加选择地崇拜、爱,因为文明和进步就包涵绝大多数人吃力的跟随。在非常偏僻的美国小镇,你还能看见莫奈的复制品。虽然是被动的,毕竟也是崇拜的表态。轮不上你来怀疑的,你一生下来,贝多芬已经同喜玛拉雅山一样,把你笼罩在伟大的阴影中。自杀,你便跳出了这个安排。
  已经给你规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杀是挪出这种惯性。
  博物馆大门前那铜塑的工农兵是正面形象,还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补入工农兵行列的“革命知识分子”。
  还有贺叔叔。
  ——我在想、从哪儿接下去。
  对,火车。去祖母家的火车上。
  我那时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五斤。十一岁的女孩,长得稍猛了些。
  其实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有一点儿厌世。倔强?她们总是有一头干燥的头发。
  ……像是没有足够的准备来讲这件事。
  谢谢。
  那我告诉你那之后的事吧:
  火车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种甜蜜和不稳的情绪在这世界上。我什么也没表示,把头发编结好,看着贺叔叔笑一下,什么也没说。也许我说了一句:车为什么在夜里停那么久呢?
  贺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紧他,别让拥挤的人群挤散。他温热的大手带着适度的潮湿搁在我肩上,挡开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体的生理气味,他也想替我挡开。就要出贵宾室了,他愣住,转脸对我说,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丢在火车上了。他往回走几步,又走回来,额头和脖子上顿时油亮起来,浅蓝衬衫的腋处一边出现一个月牙形的汗渍。唤过来一个女服务员,让她跑步去从火车上把那公文包截下来。服务员很快回来了,说火车刚离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会被送回来。贺叔叔嗓音重了,说:那怎么行?开会的发言稿还在里面,还有一个德国莱卡照相机!后来我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着纽扣大的字迹,是贺叔叔想到的情节和细节,需要口授给我爸爸写进那部长篇小说的。其中一些词汇只有他自己识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发明了一半的字。笔记本封面里夹着他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是小城里的照相馆以水彩上色上得过火了那种。
  又在贵宾室交涉一会。没有更好的结果。贺叔叔看着我笑笑,说:小伙子,好在没把你这件大行李丢了!
  我跟着他走到车站外:炎热里一些穿破棉袄的乞丐灰暗地晃来晃去,满地纵横着弯弯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
  而就在这些污水之上,数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馊了的西瓜瓤气味在空气中冒着泡儿,酿着什么。上海一九六三年盛夏的一个早晨,白昼来得迟些。
  我们迈过一些横竖的人体,艰难地睡着却绝不甘心醒来的人们。
  贺叔叔让我等着,他去寻找大会派来接他的车。
  我等着。忽然出现一个想法;在这个车站,偶尔有父母让孩子们等着,他们永远不再回来,各种各祥的原因导致了如此的割舍和摆脱。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遗弃其实早已开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觉,都不妨碍一个预谋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紧靠脚放好,望着贺叔叔消失的方向;他离去时在人堆里开出的路,已经又愈合。这个车站上,偶尔有个绝望地翘首的孩子。
  你知道,你小的时候对大人们比对自己信赖得多。你听见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爱,或喝酒吃东西,第三天早上,你仔细在父母脸上找一个证据,找半夜那件不寻常的事的证据。可你没有找到,因此你认为你不过做了个梦。你为这个梦会愧怍。十一岁的女孩,因为自己秘密的一些向往而发生了梦魔。她为火车之夜的梦境感到愧怍,汗在白色泡泡纱的单调衣裙和因发育而微微疼痛的身体之间黏稠起来。
  我稍稍向左边走一点.想看清人们是怎么了。人渐渐往那里聚拢,如同大群的蚂蚁要合力搬弄什么。
  是一个女乞丐。坐在一只木盆里,怀里抱一个不出声亦不动的婴儿。女乞丐不会比穿白裙的女孩年长出一轮去。肮脏掩盖了她的青春。她浑身只有那个露出的乳房是干净的。不是全部,只是婴儿的嘴和脸常常触碰厮磨的那一带异常洁白。那是个很好的乳房,不像女公共浴室里的那些,存在得毫无目的。它从肩部源起,看似平坦却已在暗中勾出了弧度。然后陡峭起来,形成它最壮阔的主峰。
  峰巅使皮肤绷得很紧,绷得薄极了,全然透明,透出它的沉重、多汁。一些淡紫的血管蛛网一样柔细而不确定,处女时期形成的褚色圆晕此时膨胀得出现了危机。乳头己被婴儿的吮吸重塑,塑出它原始的形状,硕大一颗呈出母性的慷慨。
  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非得去看那个乳房不可。我忽然看见贺叔叔也在人群中。他是一路找我找到这人群里来的。他闯入时只感到人群静得惊心动魄,同时他已知道了女乞丐的美丽故事。他一眼就看明自盛着女乞丐的木盆是什么木料。那是一只桃木浴盆,作出乡村豪绅家的少奶奶气质。它给用了七八十年了,经常给桐油细细油过,盆发着暗暗如肉体的润泽。女乞丐袍着婴儿,从洪水上乘木盆漂流出来。木盆以外的都失去了。人群里的谁在负责传播这个故事,人们听着。呢喃唏嘘地赞同。反正贺叔叔走到最里面时已求索到故事头尾。故事是没有得到女乞丐校对的,尤其那有关她的豪绅背景,那个被枪决的祖父,充公的豪宅和化整为零的祖产故事说她嫁不出去,没人要娶她,她只好嫁到百里外的生疏地方去。故事结束在木盆的价钱上。她的惟一嫁妆,价钱是三十五斤粮票。
  粮票。和这儿的减价券完全两码事。粮票是你存活的许可。它限定每个人的占有量,限制不合理的食欲,限定人的居住范围和活动半径。必须得到上海市当局发的每月二十八斤粮票,一个人才能叫自己上海人。你可以有房产,有钱,但你可以照样挨饿;没有粮票,一切物质对你的肌体都是无机的。因此没人买得起这只木盆,知道它值,知道它盛着一条半人命。
  看去多汁的乳房其实已经干凋,婴儿正在遗弃它从沉睡直接进入昏迷。
  我猛见贺叔叔站在我对面时,有人正跑去叫警察,有人把一个山芋面饼放在女乞丐面前,就迅速而鬼崇地消失了。把怜悯摊开在众多眼皮下是件羞臊的事。这样露着一个乳房的女乞丐,怜爱和那个乳房便有了种联系。
  我的目光始终不离开这只乳房。我几乎忘记它从哪儿来。它和眼前的图景有哪种关联,却是一阵为它而生发的激情。我在今天可以对当时的激情有所懂得了。似乎什么东西接通了它和我,它成了我的。我明白地体验它被我自己的身体负承起来的分量,一种伟大的分量。那突起;我明白地体验我自己的掌心托起它的满足。
  女乞丐不自觉地向前送着胸部,雕塑一般在脊背上形成后仰的弯曲。那不自觉的原始慷慨。
  三十多年来这个形象蚀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深。十一岁是不该去对女乞丐的乳房发生崇拜和惊羡的。贺叔叔看见了我目光的靶心。他叫我一声。我看看他,从他担忧和困惑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是荒谬的。我们同时又去看一眼女乞丐。一个感觉在我心里映动一下。贺叔叔的手托住这乳房。就是那只走起路来不甩动的手,它之所以不甩动是因为它有一个使命;手和这只乳房,它们有个秘密的关系。
  贺叔叔又叫我一声,皱起眉露出父亲式的焦灼。他说,你可把人找苦了小伙子!他走过小小的空场地,走过木盆和山节饼,一时间把人们视线的瞄准弄乱了。他拉起我一条手臂,说:有什么好看,车在那边等咱们呢!仿佛他自己也没意料到的一个动作,他随便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纸团儿,投在那只木盆里。两张二十斤的粮票。他扯起我走出人堆,女乞丐在后面叫:大哥,把盆拿去吧!
  贺叔叔没理她,脸上有浅度的恶心。女乞丐叫他“大哥”人人都听到了。他不想那么公然地做她“大哥”。本来那点儿不经意的体己,全让她卖弄出去。他还怕她会叫着叫着上来拉他,献出一只美丽的洁白乳房。我想贺叔叔是先我一步看见女乞丐的,也一定看得比我深人。一边看一边从贴身口袋掏出所有粮票。两张小纸票在他手心不停地团着,在指缝间捻揉,心病似的愈结愈紧。如同《紫槐》中的少年士兵和老妇人;似乎有一丝儿私情是他不愿暴露的。所有人同她都似乎有一份暖昧的私情,他们正受折磨,却不能承认。
  贺叔叔拉着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车里。我一直找不着贺叔叔的眼睛,车内是暗的。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转睑表示答应我,可我仍找不着他的眼睛。按说是哀哀的,按说是《紫槐》中那少年的。一个人不给你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不管他怎样把整个面容给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在几年后那些批斗会上,贺叔叔罪人一样由衷地低下头。人们把他的头发向后扯起,想让台下所有喊“打倒贺一骑”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们看见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却看不见他的眼睛。那个时刻,只有一霎,十五岁的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是他给我看的。他只给我一个人看那里面的委曲、狂怒,那令他疯癫的自尊的剧痛。他只允许我看了那一霎。
  文化大革命。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是,叫红卫兵。
  不是坏人,就是和我当时的年龄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来岁。
  参加过,后来退出了。我发现一篇很长的批评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个字,就退出了。重复性太高,多枯燥。
 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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