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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月阙卷

_3 步非烟(当代)
  萧长野道:“崇轩……就是逼下我教主之位的年轻人。”
  郭敖耸然动容,道:“你说这股杀气,是由他发出的?”这不由他不惊,因为一个人若能将杀气发放这么远,实在是匪夷所思!
  萧长野摇了摇头,道:“并不是他。但我知道他这几年蓄谋称霸武林,颇为培植了几件秘密武器,这恐怕就是其中的一种了!”
  郭敖沉吟道:“如此说来,少林寺危险了!”
  萧长野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少林寺不能灭亡。”
  萧长野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郭敖霍然转身,对着李清愁与铁恨道:“少林寺不能灭亡!”
  李清愁与铁恨同时缓缓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郭敖身形拔起,向着少室山顶冲去!三条人影犹如三支利箭,迅速地刺入了茫茫的山林之中。
  萧长野叹道:“他必定觉得今日之事,是因他随我闯入少林寺,杀十方、十宗,破罗汉大阵而引起的,所以他想为延续少林寺的命脉尽一份心力。可是我……”
  尹琇湖打断他的话音,道:“可是你从此之后就属于我了,我要你只为我一个人活着。”
  萧长野轻轻握潘氖郑溃骸敖械姆追兹湃牛哟宋颐窃僖膊还芰耍∥抑晃慊钭拧!?br />
  尹琇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我可不能只为你活着。我想养一只猫咪,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它咕噜,你看怎样?”
  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不但要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子,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子,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就可以带着小猫在冰上散步了。”
  尹琇湖微微闭起眼睛,叹道:“好美……”
  突然一个声音隔空传来:“当真是好美的梦,尹琇湖,我是该可怜你还是该羡慕你?”
  萧长野身子一僵,沉声道:“姬云裳?”
  林中树枝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甩开,折断,空出一丈宽的一条甬道,姬云裳神情冷漠,犹如暗夜女神一般,自林中缓缓走了出来。她长曳的黑色叠云裙层层划动,犹如水波,将她托着,越行越近。
  姬云裳冷漠的眼神盯在萧长野与尹琇湖的身上,突地冷冷一笑。
  萧长野皱眉道:“你已得了西昆仑之石,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夫妻就要归隐山园,江湖上的事情,就不要再找我们了。”
  姬云裳目光最终注在萧长野的脸上,凝视良久。萧长野就觉得她的目光如最深寒的泉水,竟然从他的眼睛中直透而下,穿入他心神的最深处!
  萧长野怒喝道:“姬云裳,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究竟要做什么?”
  姬云裳目光并不收回,如同一支无形的冰锥一般,直锥入萧长野的心底。萧长野骇然发现,他的目光犹如被凝滞了一般,姬云裳不动,他的目光竟然也分毫不能转动!
  姬云裳淡淡道:“你已经怯了!”
  萧长野一怔,突然暴怒道:“我是怯了!我同湖妹相聚之后,是舍不得死了,你究竟要怎样,干干脆脆说出来,不是很好?”
  姬云裳收回目光,道:“我遇到一位生着紫眸的少年,他自称凌抱鹤,对我说了一句话。”
  萧长野道:“什么狗屁的话!”
  姬云裳皱了皱眉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粗鲁的言语!
  夜风渐起,萧长野袍袖临风,猎猎而动,他满头黑耀的长发为山风所鼓,化作一顷乌浪,纷飞而出,露出那张坚毅的面孔来。
  姬云裳皱起了眉头。她冷冷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现在你只用做一件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讲!”
  姬云裳声音更冷:“死。”
  萧长野心头一震,姬云裳冰寒的目光再度侵袭而至!破风之声从冥冥中骤然响起,仿佛地狱的蝴蝶,自斑斓中升腾而起,向萧长野飞了过来。
  这一击空灵清阔无比,竟然没有丝毫杀气。但此招一出,周围的光线一齐暗了下来。
  这一招竟似超越了世间所有的万物,又似是那无处不在的造物本身,在执行着他深深厌倦的审判。这一招犹如一声叹息,怒指向萧长野。叹声虽然轻微,但无人能够躲过。
  这是必杀的一招!
  此招一出,所有的生机都被剥夺殆尽,剩余的只有死!
  尹琇湖的脸色变了。
  此招一出,萧长野已陷入了绝境。
  萧长野一声怒喝,犹如突然陷身荆棘中的猛虎。这奇诡一般的出手将他全身的真气一齐引动,萧长野凌空拔起,一如寒夜冷电!
  他斜飞的身子凌空翻滚,布出十几道真气,向姬云裳拦去。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继续出招,也没有躲闪,而是身子一折,落向尹琇湖的身侧。
  萧长野毕竟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姬云裳此招虽然强至不可思议,但他若全力出手,未始不能勉强接下。但他深恐姬云裳一招将自己隔开,然后对尹琇湖痛下杀手,所以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只想护到尹琇湖身边。
  就在昨天,他神功初成,傲视天下,无论对着什么敌人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现在,他心中只想着尹琇湖,再也没有斗胜的信念。
  所以,他只有死。
  没有人能在姬云裳的招数下分神做任何事,绝对没有。
  萧长野身子还未落下,自姬云裳手尖溢流出的暗光潮涌突然裂开,化作一点漆黑的飞芒,倏然就钉入他的前胸!萧长野一口鲜血喷出!
  尹琇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突然起身,向姬云裳冲去。她也算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此刻舍命一击,自非等闲。无数道极其锐利的真气凌空而发,瞬时漫天皆是,虽不似萧长野那样强横霸道,却尖锐以极,无孔不入。
  然而姬云裳根本不看她,出手的姿势也未有丝毫改变。
  尹琇湖觉得胸口一滞,一股巨力凌空落下,将她全身经脉一齐封住。同时她手中那涌动翻卷的暗芒也倏然顿止!而萧长野宛如一枚鲜活的标本,被封在暗光晕转的琥珀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尹琇湖嘶声尖叫道:“放了他!我给你梵天宝卷!”
  姬云裳慢慢地笑了。
  她并没有去看尹琇湖,而是盯着萧长野微微颤动的身躯。那暗淡的光芒犹自在空中妖异地扭动着,将鲜血不住从萧长野的胸口挤压出来。
  萧长野挣扎着以目示意,要尹琇湖赶紧逃走。
  尹琇湖的泪水慢慢流下,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哀声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
  姬云裳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你已没有了!”
  她的真气突然一吐,萧长野的身子宛如强弓射出的硬箭,轰然向后甩出!他全身武功仿佛完全失去了一般,与那碗口粗细的树木撞在一起,就听咯咯几声响,两只胳膊一齐断折。
  姬云裳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黑色的华裳夜水一般脉脉流动着,渐渐融入了这无边的暗夜。
  “若没有她,你或许可以一战!”
  这是她临去时最后的一句话。
  尹琇湖哭着扑到了萧长野的身前。姬云裳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姬云裳的武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她深知若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恐怕就见不到萧长野最后一面了。
  萧长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钉在大树上,就如挂住了的风筝一般。他身上的锦袍第一次显得那么黯淡而脏乱,尹琇湖失声痛哭,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不住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长野极力伸出双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但他的身子已同那树无法脱离,周身劲气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提聚半分。他就虚虚地在空中抚摸着,一面惨然笑道:“不怕不怕,那恶女人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怕了!”他的手距离尹琇湖的长发尚有半尺多远,他单调地重复着这个永远不能触及目标的动作,脸上泛起一阵温和的笑容,似乎这样便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尹琇湖饱含泪水的眼睛抬起,却忍不住一阵心悸,拼尽了所有的心力,才克制住不低下头来。
  藏经阁。
  郭敖三人身化飞电,向藏经阁而去。
  飞电倏然顿住。
  藏经阁的余火映照下,就见几十位老僧盘膝而坐,列成了长长的一排。
  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着几十位灰衣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头盖骨都已撕去,漆黑的颅腔宛如上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口,仰天无声怒嘶。
  李清愁心下一沉,当初在苗疆,他未能尽扫的秘魔之影,终于又被魔教炼成,为祸人间!
  这些秘魔之影的身后,是凌乱地或蹲或坐,或卧或立的中年、青年僧人,这些僧人也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脸上都是一片绝望的神色!
  这一切的对面,高高的墙头上,点着一抹红影。傲兀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宛如统治者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狻猊在选猎山中的狮虎。
  李清愁一怔,这次主导秘魔之术的人,竟然不是宁九微,而是当初她在客栈中遇到的红衣小姑娘!
  如此,那杀死客栈中吴知县一行十余人的,果真不是伊川,而是她了?
  正在他思量之时,郭敖目中已喷出一串怒火,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微笑道:“是郭叔叔!”
  郭敖深吸一口气,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上官红甜润的童音笑嘻嘻地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郭敖怒道:“魔教孽子,该杀!”
  他身前霍然亮起一道利电,郭敖的身形就随着这利电破空而上,向着上官红一闪冲去!他亲眼目睹少林寺如此惨状,想必在自己离去之后,又发生了剧变,这剧变必定与上官红有莫大的干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郭敖胸口都快炸了开来,一剑出鞘,便再也不容情!
  若是换了别人,见上官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必定会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不敢如此大意。但郭敖游侠江湖,浪荡惯了,哪里管什么有恃无恃?他想杀,便出剑,至于出剑后是你死还是他死,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剑凌空,宛如长天飞雪,敫光闪耀,郭敖一跃三丈,向上官红凌空罩了下去!
  上官红微微笑着,她手上忽然显出了一支笛子,上官红举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然后便昂头看着郭敖,漫天的剑光,竟似一点都不在意一般。
  她的目光欢欣而揶揄,仿佛是看着一具被丝线牵扯着跳舞的死人!
  李清愁惊道:“小心!”这秘魔之影他也曾身受其害,后来合了避毒珠、木灵两大圣物,才将魔毒逼出。如今没有木灵,他连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用说救人了,何况眼前的秘魔之影和当初相比,何止多了十倍?
  那笛声短促嘶哑,极为难听,郭敖心中一震,不知道他要发动什么邪法。但他艺高胆大,你有邪法,那我就一剑贯穿,破法,杀人!当下一声啸喝,真气催动更急,剑气也更明亮!
  上官红的脸色变了。
  并不是因为郭敖的剑气,而是她的笛声响起后,那三十具秘魔之影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展开反击,替她阻挡住郭敖的剑招,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入魔的灵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
  她并非这秘魔之影的祭炼之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宁九微匆匆传了他使用之法,这下突变奇来,又哪里能够设法应对?
  雪芒耀眼,转眼便将周围一切万物全都遮住。上官红脸色惨变,尖叫道:“郭叔叔饶命!”
  郭敖冷笑不绝,全力催动剑气。光芒激绕之中,就见上官红身子一阵奇异地扭动,原本矮小的身体骤然暴缩,竟然缩到了两尺来高!郭敖的剑招所取,本是她的咽喉之处,此时她的身子足足缩了一尺有余,一剑穿出,竟然刺空。郭敖此间刺出,本不留余力,此时剑招落空,真气回挫,胸口便是一窒。
  锁骨人妖的锁骨奇术天下独步,又加上她专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虽然明明知道此人可恶,刀剑相向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免为她形象所惑,掉以轻心。但此剑凌厉之极,上官红虽然借着此等奇术逃过一难,却也骇得脸色全都变了。
  郭敖变招何等迅速,还不等得上官红喘过一口气来,长剑灵蛇一般颤动,再度追袭了过来!这一剑郭敖已有前车之鉴,那是志在必得的了。上官红若再想以缩骨术逃开,那是想也休想。
  尖锐的剑啸一响,大蓬的鲜血溅开。剑神之剑自然不会两度落空,郭敖手上一沉,知道已经刺入了上官红的体内。他拔剑,那长剑却重了几分。他已看清楚,长剑上既然刺了一截小小的,雪白粉嫩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红竟然以截骨分身之术,用一截手臂代替了自身,受了他这追魂夺命的一剑。
  郭敖长剑震动,将那一袭红袍搅碎,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就在他一剑中的的瞬间,上官红已然借了这宽大红袍的遮掩,悄然遁走了。高墙之外一片黑暗,戒律院中房屋众多,她这一逃走,可真不好寻找。
  郭敖剑气催动,要待于微茫缥缈之中寻出上官红的踪迹,但上官红显然也已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剑气纵横来去,竟然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出来。这时,铁恨的身影突然从一旁掠出,向戒律院西面去了。
  铁恨身为名捕,这追踪之术自是所长,郭敖虽探不出上官红的气息,但铁恨却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瞬间辨识出了上官红的去向,几个起落,就已追远。
  李清愁眉头一皱,他深知上官红此时身上所藏,都是宁九微培育的天下剧毒,若非精通避毒之术,必被暗算。而铁恨生性梗直,怕难免要中上官红的诡计,于是施展轻功也跟了过去。
  郭敖废然收剑,正不知去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留步!”
  第十一章、飘然渺兮去天罗
  郭敖飘然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就见两位黑衣老僧目光灼灼望着他。其余的僧人仍是低眉顺目的坐着,一动不动。那两位老僧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似乎不胜这秋夜的严寒。
  郭敖稽首道:“适才郭敖多有得罪,现来请罪了,请老禅师允许郭敖为少林寺尽一份心力。”
  那黑衣老僧叹了口气,道:“今日是天欲亡少林,与人无尤,就算没有施主,难道少林寺就能躲过这场灾劫么?”
  郭敖不再坚持,道:“老禅师叫住郭敖,所为何事?”
  那老僧不答,昂天叹道:“劫数!”他灰白的胡须一阵颤动,引得身子也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连坐都有些坐不稳。
  那老僧深吸了几口气,蜡黄的脸庞渐渐有了些红润,身子才定了下来。他黯然道:“施主方才与那缩骨人妖一战,施主使出惊天的剑术,一剑向他劈了过去,那妖魔却躲都不躲,只取出了一只笛子来吹,施主可知为了什么?”
  郭敖道:“晚辈也想不明白。魔教妖魔行事颠倒错乱,人所难测,这些古怪的行径,倒也不必深究。”
  那老僧摇了摇头,道:“你看那里站着三十余尸首,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敖转头看时,就见那三十余尸首屹立不倒,说是尸首,倒像是雕塑一般。他剑气无所不在,已然探知到那些尸首一点温度都没有,早已死去多时了。有些尸首的肌肉都已坏死,怕不距去世已两三月之久。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宛然就是天罗教的教众,那自然是上官红带来攻打少林的主力了。
  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去,上官红却又带些死人来做什么?
  那老僧道:“这些尸首,称之为秘魔之影,却是魔教蓄养的一种奇蛊,就在那妖魔用诡计杀了苦禅、苦情两位师兄之后,突然放出,也不知是什么毒物,连影子都没有,顷刻之间,便杀了少林寺一百余僧人。老衲眼见不妙,便率领苦、十两辈的僧人迎了上去,诱其钻入体内,再以天龙禅功将此毒物困住,方才保存住了少林寺的一点命脉。除去死去的两位师兄,十方、十宗几位师侄外,十字辈以上的僧人,几乎人人体中,都植了这么一枚毒物。那毒物凶险狠恶异常,老衲向来不敢妄自菲薄,却也只能勉力将其镇压住,其余的师侄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郭敖游目望去,果然一道排开的几位老僧们,都是满脸大汗淋漓,有几位身体不住颤抖,郭敖此时已经看清,那老僧不是受不住风寒,而是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欲钻了出来!
  那老僧断断续续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抖,一口气憋住了,满脸呛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双手结印,将心脉护住,内外相映,屏息静虑,要待以大悲天龙秘禅的功力,将体内的异动压了下去。
  那老僧童年便入寺,一身禅功精湛深厚无比,这时全力行功,身上丝丝白气不住溢出,抖颤渐弱,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那老僧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松弛了下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虽然只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却显得极为劳顿。
  郭敖道:“郭敖能为少林寺做些什么?”
  那老禅师嘴唇蠕动,还未说出话来,猛然就听一声嘶哑的长啸,旁边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来。他满面血红,双目鼓鼓地凸起,两只枯瘦的手臂挥动着,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张大了口,极力想吸气,但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吸气虽急,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那老僧憋得厉害了,双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肋骨生生撕开,好让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尽情地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急呼道:“他已压制不了秘魔之影,杀了他!”
  郭敖“刷”然脆响中,将长剑掣了出来。他望着那须眉斑白的老僧,一时无法下得了手。那老僧用力撕了几下,真气已然受困,手上无力,虽扣得肋骨格格作响,却无法将它撕开,只急得呜哇乱叫,“砰砰砰”用头撞着地面,仿佛要将头颅撞破,用脑髓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怒喝道:“杀了他!要不秘魔之影吸尽他的精髓,飞了出来,就无人能挡了!”
  郭敖虽不明白秘魔之影有何可怕之处,但能够让苦字辈的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物。那撞地的老僧也实在可怜,才一会子,头骨已然撞残了一块,就算没人杀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
  郭敖一咬牙,喝道:“世间皆苦,解脱为乐,我就助你这一剑吧!”寒芒错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颤动,双目突出眼眶,血水不住从目中滴落,已然连如此明亮的剑光都看不见了。郭敖剑锋催动,瞬间破体而入,将那老僧绞成混浊的一滩肉泥。
  他的长剑才破体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阵嗡嗡声从那老僧的身体中发出,向着郭敖飞了过来!
  那嗡嗡声沉浊郁闷,竟然含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力,仿佛神只在九重天上采撷的天风鸣鹤之声,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处。
  郭敖的定力何等深湛,但这嗡嗡声一响起,他也忍不住心中一动。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这是地狱中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郭敖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抖动,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虽无形无色,却将他的双手震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郭敖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的真气,长剑如流湍飞瀑,天河倒倾,着地卷了过去。
  那嗡嗡声猛然变得凄厉无比,尖锐地嘶啸着,突然格的一声响,被郭敖连同那老僧的尸体完全绞散!那嗡嗡声虽然断绝,但微微的余震似乎仍然在人们的心灵中熠熠回响着,良久都不肯散去!
  夜色沉沉,如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黑翼,缓缓从诸人心头滑过
  郭敖呼了口长气,他实在没想到这秘魔之影,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见身边几位老僧的身体突然颤抖加剧,仿佛也有秘魔之影要从身体中狂冲而出一般!
  郭敖心中一震,方才一枚秘魔之影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若是四五只同时破茧而出,他可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都拦截下来!恰好此时精通毒物的李清愁又不在,一时之间,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种颤抖竟似乎能传染一般,影响得人越来越多,转瞬之间,几十位据地而坐的老僧都面色通红,浑身不可遏制地巨颤起来。连那两位黑衣老僧,都禁不住微微变色。
  那黑衣老僧急道:“秘魔之影相互牵制,已经开始发作了!施主听我一句话!”
  郭敖急忙抢上一步,留神听他说些什么。那老僧探手入怀,抓出一物向郭敖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到武当山上,就说少林寺有难,请清虚道长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急速派人来救!”
  郭敖一把抓住,也来不及看,一把揣在怀中,大声喝道:“禅师,你们怎么办!这秘魔之影又怎么办!”
  那黑衣老僧惨然一笑,道:“还能怎么办?老衲与众位师侄早已觉悟,宁愿粉身碎骨,与这等魔物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们在世间再残害世人!”
  郭敖变色道:“不可!”要知那黑衣老僧乃是“苦”字辈硕果仅存的几人,“十”字辈也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若是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么秘魔之影消亡之后,少林寺“苦”字辈、“十”字辈的高僧,也就在这一役中完全殁去了!少林寺就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争雄天下的实力。
  几百年来,少林、武当、峨嵋鼎足而三,支撑着武林正道的局面,现在大厦将倾,三去其一,武林中的腥风血雨,势必再一次展开!
  那老僧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么办法?施主快快下山,少林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决于施主能否赶在魔教之前,搬来救兵了!”
  郭敖心知无法,徒自称剑法通神,到了这等关头,却也全然无能为力。他仰天一声悲啸,向山下冲去!身后那黑衣老僧脸色倏然转为极度的苍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阵暴响,迸发出春雷般的声音。那老僧身上的抖颤仿佛蛇虫惊蛰一般,随着这啸怒之声滚涌而起,刹那间就从丹田心腑之处滚遍了全身。他的身体中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他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
  突地那老僧一声大喝,他的身躯轰然爆开,一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 旁边的中青年僧人尽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来。那老僧只剩下两截枯瘦的腿脚,依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其余部分,全都化作细微的血雾,撒遍了藏经阁的土地。
  凄凄夜风带着血雾的余腥,在空气中越飘越远。
  天道隐幽,星月无光,似乎也在为这人间魔劫惨然变色!
  郭敖虽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声,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冲去!
  藏经阁中闷哑的暴响之声不绝响起,一具具老僧的身体化作血雾喷起,然后给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去。
  这些固执而坚强的老人们,虽然也曾为少林的名誉、争斗的胜负而执着、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然而,他们终于为了守护心目中的圣地,为了让他们的信念延伸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血洒这巍峨而荒凉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们死时,钟声沉寂,已无人为他们奏响!
  郭敖发出一声嘹亮而悲壮的厉啸,随着他急速催动的身形飞掠而下。他发誓,无论要做多大的牺牲,他都要将这消息传到武当山上,就血染武当山头,也要将清虚真人请到少林寺来!
  少林寺的后辈僧人们亲眼目睹着平日寺中的支柱们一个个在面前化作绯红的血雾,然后蒸腾,散去。
  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什么东方琉璃世界,这佛经中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离得如此遥远。他们惊恐的眼睛中闪烁着茫然的狂乱,无法相信这平日宝相庄严,宛如中流砥柱一般师叔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地渣滓!
  阿弥托佛、无量寿佛、燃灯古佛,这九天十地的神佛!难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他们所受到的苦楚了么?也不闻不问,如今这不可抗拒的末法魔劫了么?
  每一道的泪水流下,便是一个绝望的心灵躺在下面,这一刻,没有佛经,没有香花,没有冷静的哲思,也没有微笑的解悟。有的只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复仇怒火!
  突然一阵娇媚的笑声在这宛如修罗场般的藏经阁中震响,一抹妖娆的绿影出现在戒律院的高墙上。
  却是宁九微。
  她妩媚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群僧的光头上慢慢扫过,笑道:“上官红真是个笨蛋,把我辛苦培炼的秘魔之影用得不成样子!”
  她脸色突的一沉,望着地上残碎的尸体,冷笑道:“我就奇怪秘魔之影为什么没有响应白骨问心笛,原来是给老和尚们做了手脚。你们以为拼了一条性命,就可以救得了这些徒子徒孙了么?哼哼,没有了你们的卵翼,我看他们可怎生抵挡我的杀手?”
  耳听拼尽性命保护他们的师叔祖们受着眼前这魔女的侮辱,少林寺的众僧们一齐狂怒,就听有人哑声道:“跟她拼了!”立时无数人乱哄哄地大喝:“跟她拼了!”“师父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偷活着,跟她拼了!”“少林寺岂能在这等邪魔的气焰下低头,跟她拼了!”一时这些潮议一般的嗡嗡声渐渐统一成郁雷一般的怒喝:“跟她拼了!”“跟她拼了!”
  宁九微浑然不觉,轻轻支起玉臂,托着雪腮,笑道:“很好!不过我倒要很奇怪如今的少林寺要如何跟我拼了。”
  她缓缓伸出手掌,五指轻轻扣击,就宛如在弹拨一具无形的箜篌。夜风被她的真气鼓动,也如风鸣长笛一般,呜呜的吹了起来。声音尖细而苍凉,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嵩山不分善恶地将一切声音全都回传了过来,在少林寺空旷的禅院中,响起阵阵声波杂叠的震响。
  那震响越来越清晰,隐隐然发出层层簌簌淅淅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无比逼真地从山门、院墙席卷而来,越讲经堂、斋堂、香积厨而来,突然在戒律院外停住。
  这骤然反常而至的冷静反而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众僧人激愤的脸上泛起几分惊恐,不由自主地停口不说,神色惶然地看着四周。
  江湖的风雨一旦吹入这密闭百年的禅院,便带来了雷霆之震,这些僧人向来习惯了香花静坐,哪里还受得了凄风苦雨?
  巨大的沉默在空间中轰响,犹如雷神驾车,怒啸着卷过众人的头顶。奏放着宏伟的死亡乐章的寂静带着窒息之神翩翩起舞,将世间一切震响袅娜踩平,于是郁闷一扫而来,在生之屠宰场中蘸血狂书。
  死寂。
  那戒律院的高墙上突然探出无数的头来,密密麻麻的,仿佛一夜春风,生命的梨花在这里从容开满。
  那些头有青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有花的,但有一样是相同的,这些头都是三角的!
  毒蛇!
  那些毒蛇宛如魔主亲自率领的大军,扫荡进少林寺的庭院中。它们丑恶的目光中仿佛也潜藏了虔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些传说为三宝之一的和尚们,目光中有无限的尊敬——几乎就要扑上去咬一口的尊敬。它们静静地蹲伏着,只露出一颗头来,但空气中已然纷纷开放着一种很清淡的香气。
  一僧人脸上变色道:“这些蛇有毒!”
  宁九微美眸一转,十指扣响的风鸣之声突然急促而尖利起来。那些毒蛇仿佛得到了进军的命令,尽皆将身躯高高扬起,登时在高墙上张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帷幕!那蛇长的可达三丈有余,短的仅有数寸,密密麻麻地挨挤着,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尽头。
  少林寺的僧人们尽皆面上变色,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天罗教根本就没想留下一个活口!
  一僧人高叫道:“蛇虫太多,大家快退入木人巷中,那里有机关,可以抵御这些畜生!快!快!”
  风鸣之声更急,那些毒蛇一齐毒牙怒张,对着僧人们怒啸发威。那些僧人一阵大乱,互相簇拥挤攘着向木人巷退去。有些深具卓见远识的僧人知道如此混乱,正是给了敌人进攻的机会,当下极力约束,但众僧人都急着逃命,却哪里约束得住?凌乱之中,无数彩光在夜色中急速跃起,向僧人们猛扑下去!
  清风吹破少室山顶的沉沉黑云,残月透出一线,静静照在宁九微的身上。她微微含笑,纤长的手指在月光中轻抚,宛如拨动着无形的琴弦。湖绿色的长裙在高墙上凌风飞舞,裙上的缨络银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碎响。
  月色清泠,将宁九微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清亮的光环,更衬出她妖娆的风姿。
  她脚下的戒律院一片混乱,无数毒蛇钻入纷乱退逃的人群中,不住咬噬。惨叫之中,不时夹杂着骨骼、血脉碎裂的声音,真是刮骨吸髓,毛骨悚然!
  可叹这寂静禅院,瞬时便成了修罗道场,地狱变相!
  宁九微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欣赏着这惨烈的画面。毒蛇在她无弦琴音的鼓动下,更加疯狂。大的挥动巨尾,将僧人击倒,然后恶扑上去就是一通卷缠翻滚,直到将猎物缠的粉身碎骨;中等的伏在地上,伺机跃起,咬噬僧人的腿脚,小的则从七窍钻入体内,将内脏脑髓吃个干干净净!
  少林寺僧人们虽然自幼习武,但这些毒蛇数量太多,杀之不绝,何况每一条都带着剧毒,见血封喉!
  一些僧人被虫蛇钻入体内,疼痛难当,兴发如狂,也不分敌我,拿着禅杖乱打乱杀,一时间众僧既遭蛇毒,又彼此践踏博杀,尸积如山,惨不忍睹。只消片刻,四周惨呼之声,已不知不觉中弱了一大半。
  宁九微指间弦声不绝。五色毒蛇仍不断的从满山遍野往此处汇聚。
  “到了!”僧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欢呼。
  剩下的百余人浑身浴血,终于来到了木人巷前。他们眼中一片狂喜,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回看戒律院前遍地血腥,这短短百步之遥,又是何等的千辛万苦,九死一生!
  大喜之下,一个僧人伸手去推木人巷的暗门。
  宁九微依旧站在高墙上,似乎丝毫不想出手阻止他们,她秀发云裳一起临风而舞,真如诸天魔女,偶降凡尘。
  突然,木人巷中传来一阵轰然巨响!
  一团巨大的火球砰的击碎大门,向众僧袭来。隆隆声中,漫天尘埃翻滚,碎屑纷飞。前面十余个僧人来不及后退,瞬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硝烟渐渐落定,血腥的气息却又浓郁起来,盘旋在戒律院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木人巷已在爆炸中坍塌下去,同时坍塌的还有少林的最后一点希望!
  幸存的僧人们满面浴血,脸色却是惨白如纸,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凌抱鹤缓步从残余的烟尘中走出。他面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淡青色的长剑。
  剑尖垂下。
  一道冷幽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这道淡淡的冷光,将少林众僧心中仅存的热度也凝为寒冰。
  千年清誉的少林寺,如今竟毁在天罗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中!而幕后的敌人,又在哪里?
  宁九微停止了拂弦,对凌抱鹤嫣然笑道:“哦,凌公子也来了,看来教主对我还是不放心。”
  凌抱鹤淡然道:“还是让给宁仙子吧,这些人不配我出剑。”
  宁九微欠身笑道:“那只有让我来完此全功了,日后教主问起来,自然不敢忘了凌公子。”素手一拨,悠长的弦音又在夜空中响起。毒蛇得了主人的命令,顿时宛如饕餮见血一般,向院中几十名僧人扑去……
  良久,喧嚣渐渐平寂寞。少室山上灯火俱灭,一片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沉闷不堪,却再也没有了往日晨钟暮鼓、梵音轻唱的生气。
  凌抱鹤缓缓行至殿前,抬头望着已淡淡发白的天幕,双眸中紫气氤氲。
  他突然纵身跃起,宛如一只巨鹤,轻轻落到殿顶。
  如电的青光撕裂了就要破晓的长空,清鹤剑一声龙吟,少林寺“戒律院”的金字的巨匾,连同少林千年来统领武林的赫赫威名,终于在次日的晨光来临前,轰然落下,碎地为尘!
  此时,郭敖汇合了李清愁与铁恨,舟行牛头渡。
  此时,崇轩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将最后一滴酒液缓缓咽下。
  此时,武当茶寮的门口,卖唱老人的胡琴,拉出悠扬婉转的最后一个音,然后缓缓收起。
  该是曲终人散,再唱一场的时候了!
  武林客栈(五)飞龙引
  第一章 歌啸云霄雁途空
  朝阳照耀,这是一个平和的初秋之晨。
  混浊的黄河之水卷涌起几丈高的怒涛,咆哮着急速冲过,将静寂悬挂在空中的阳光冲成碎片。于是碧空也带了枯黄的影子,无声息地将清廖的光景黯淡下去。
  在明代中叶,黄河还仿佛洪荒不可征服的巨人,肆意蔑视着人间的一切。
  一叶扁舟航行在怒涛之中,却如磐石一般,任凭风吹浪打,也不倾斜,平稳地向前缓缓漂行着。
  舟上三人,正是郭敖、铁恨与李清愁。
  郭敖站在船头,黄河之水翻涌鼓啸,大片地河水宛如暴雨般打在他身上。
  上官红还是逃掉了,而少林已灭,武当正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郭敖脸上怒意越来越浓,突地一声长啸,挥掌向眼前的河水击去!
  那河水正奔腾冲荡,被他一掌打得斜泼出去。但这自然之力何等巨大,眼前万丈洪波才略退缩,立即被滚涌而来的波浪推得又向前压来。两股力量相交,风波更转猛恶,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凌空向小船扑下!
  郭敖大笑,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身上打得一片湿。铁恨却不管他,只仰头默默看着天色。混浊的河水将青天完全遮住了,仿佛隔了一层琉璃,清廓的颜色便一起变得模糊起来。
  铁恨喃喃道:“天色要变了……”
  李清愁弹了弹衣衫上溅上的水滴,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一个发怒,一个深沉了。这些追踪的人,究竟该怎么打发?”
  郭敖冷笑道:“魔教孽子,杀!”
  李清愁微微摇了摇头,道:“魔教既然有能力灭了少林寺,派出的人未必是我们能杀得了的。”
  铁恨淡淡道:“既然不能杀,那就只有逃了。我们三人若是全力逃跑,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追上吧?”
  李清愁道:“逃虽能逃得一时,只怕等我们力竭之时,就是别人宰杀之日了。”
  郭敖道:“你有什么法子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何必卖这么多关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你拿主意,你不用再问我了。”
  李清愁沉吟道:“我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我们三人要分开!”
  郭敖皱眉道:“分开?分开之后力量不是更薄弱了?”
  李清愁笑道:“我们合在一起,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发挥出各人的优势来。郭兄所擅长的,乃是剑法,凌厉沉雄,一往直前。所以赶往武当山报信之事,就偏劳郭兄了。”
  郭敖道:“那你们呢?”
  李清愁笑着道:“我们就留下来看看魔教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我没有什么擅长的,就只好呆在这船上,而铁兄擅长的乃是潜形追踪之术,所以铁兄不应该在船上。”
  铁恨点头道:“你在船上,魔教教众跟踪你,我再跟踪魔教教众。”
  郭敖哈哈大笑道:“一有机会,便是‘咯嚓’!”他做了个单手拗折的动作。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李清愁道:“那么郭兄须得上路了。江湖气运,就赖郭兄此去了。”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李清愁与铁恨两人。铁恨脸色阴沉,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李清愁却在微笑着。郭敖脸色渐渐凝重,突然抱拳道:“珍重!”
  他的身子突地一折,凌空轻巧地翻转,沉入了浩浩的黄河水中。满含黄沙的河水打在脸上,郭敖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他隐隐知道,魔教此次图谋甚大,观其覆灭少林一役,虽然没几个人出手,但声势浩大,无论是三十秘魔之影,还是十万蛇虫之阵,都是极为强大的力量,没有多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掌握的。此次追捕他们这漏网的三人,未必会只派几个二流的高手来。
  铁恨与李清愁究竟挡不挡的住?
  郭敖不敢多想。他们三人虽然每隔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子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中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子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深不见底。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中透出去,身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
  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
  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笙蛄成媳闶且徽竽ㄅ?br />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
  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
  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摊子铺得很大,分局开了十几家,经营却甚是混乱,要不是吴越王诸多照顾,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
  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
  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
  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
  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氤淡清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
  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新月妃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双目中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
  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
  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失控,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
  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不务虚名。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中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子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中解脱出来。
  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子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这便可谓欲哭无泪。
  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中。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声。但是河水排空,浊浪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潜底而行,又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快速行驶?
  沈农一怔之下,住口不啸。郭敖立时如蒙大赦,赶紧抢开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树——打死他可以,让他放开,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轰然一声大响,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上直冲出来,向众人砸了过来。
  众镖师顾不得抱树,急忙抵挡。但那黑影长几两丈,却又怎生招架?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沈农可能会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纷纷走避。
  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乱响,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溅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农却极为仗义,快艇砸下来时,他拖着郭敖就向一边滚去。郭敖乐得不显露功夫,任由他拖着。沈农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声道:“兄台不要着急,一会子我再啸给你听!”
  突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你们有脚的赶紧走,本姑娘不为难你们。只是这银子,我收下了。”
  那声音倒是好听,郭敖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乐趣,仰头看时,就见那快艇船头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看去很是轻俏。这时努力做出一种恶狠狠的样子来,却不料一个人若长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恶人的资格,无论装得多么凶毒,总是很难让别人怕的。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恶人,便很少是女子的。
  走镖的人当然经常会遇到劫镖的。杨老大并不怎么紧张笑道:“姑娘若是少银子花,在下这里还有三十两的私房钱,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银子虽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点花,也够买几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几顿很丰富的饭菜了。”
  说着,他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子,真的向那姑娘递了过去。
  郭敖不禁叹了口气。这姑娘能在浊涛猛恶的黄河之上将舟驾得如此快,驱舟一冲十几丈,手底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平庸。这杨老大却看着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便掉以轻心,那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可爱,也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可爱的小姑娘,她们杀人的时候,简直就不眨眼。
  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杨老大,眼睛一点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过了杨老大手中的银子。杨老大脸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够如此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当然最好了。镖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能不动手的时候,他也愿意将真气省下来。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双手一搓,那三十两银子忽然就被她搓成了细小的一根细长的银棍,她的手一抖,这根银棍忽然就插进了杨老大的耳朵里。
  从这个耳朵里穿了进来,再从那个耳朵里穿了出去。杨老大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亮晶晶的两只角。他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怪异,就这么站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却大了起来:“你的银子我不要,还给你。”
  她甚至拍了拍杨老大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不流一滴血。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杨老大用尽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小姑娘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道:“你还想说什么?你若是还能说出一个字来,我就把银子捏成原样,还给你如何?”
  杨老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便这么站着死去了。
  那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我就问其他人了。”
  她真的站直了身子,问道:“你们还有谁要给我银子的?”她笑盈盈地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镖师们都觉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处,身上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杀过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样的恶寒。
  那小姑娘叹道:“我就说么,好人越来越少了。我师姐告诉我,好人的钱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钱。你们跟这个好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就都算你们是好人得了。你们的钱我不能要。”
  她身子忽然就到了马前面,轻轻扣着马背上的银囊,突地拉过一位镖师,大喝道:“这银子是你的么?”
  那镖师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
  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有谁能站出来,认领这些银子的呢?”
  众镖师都是一阵默然。
  因为他们都看到那小姑娘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敲着银囊,那匹马就一寸一寸地向地面陷了下去。奇怪的是那马的腿并不弯折,而它也不嘶鸣,竟像是泥铸的一般。
  但这些镖师一路骑着它来,自然深知它绝不是泥铸的。
  这小姑娘的武功不但厉害,而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这一下便更增其震慑之意。
  郭敖见识虽广,一时竟也看不出来路。
  那小姑娘见没人回答,一张笑脸笑得红扑扑的,更增艳丽。她柔声道:“再问一遍……”
  突听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叫道:“我!我!”小姑娘跟郭敖同时侧目,要看是谁争着回答。就见沈农高高举着一只手,极为兴奋地望着小姑娘。
  他的神情真叫一个迫不及待。
  第二章 绣剑如丝动芙蓉
  那小姑娘撇着鲜红的嘴唇,不屑道:“你说这是你的银子,可有证据?”
  沈农摇着他那柄玉笛,笑嘻嘻地走了上去,弯腰敲了敲马背上的布囊,叫道:“银兄银兄,囊中之睡,可适尊意乎?”说完,便煞有其事地侧着头,仔细倾听。过了片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小姑娘说:“银兄说他睡得很好,很愿意跟着我,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小姑娘冷笑道:“瞎说,银子又没有嘴巴,如何说话?”
  沈农瞪大了眼睛道:“世间万物,千变万化,万姿千态,岂是有涯之生所能穷极的?蛇无足能走,龙不翼而飞,难道银兄无口,就不能说话了么?不通,大不通!鲁褒言:‘银钱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
  他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小姑娘却不耐烦起来,挥手将他止住:“这么罗嗦,一副穷酸相。废话少说,这银子我要定了!”
  沈农大声道:“不行!”
  那小姑娘道:“却由不得你!”说着,便转身去提那囊银子。沈农微笑道:“只要你拎起这个袋子,我便出手。你手中有了累赘,还能挡得住我的杀手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那小姑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最有威慑力的。
  她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好!很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阻止我?”
  她真气运转,身上衣裙顿时鼓起,沈农慌忙道:“慢着,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小姑娘撇了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也是为了保住银子,怎会拿给我。”
  沈农猛力摇着头,道:“不是的!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听完我三段啸歌,你便将这银子拱手送给你,好不好?”他的眼中又放射出了极为兴奋的光芒,身子微微探出,满脸期待地等着那小姑娘回答。
  小姑娘衣袖轻轻摇了下,郭敖知道她开始心动了。但她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农急忙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听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天长啸。这一次,也不知会是鬼哭还是狼嗥。那小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沈农。
  郭敖突然心中一动,他知道那小姑娘要出手了!
  就见那小姑娘衣袖微微一抖,仿佛不胜这黄河边上的强风吹袭,站不稳脚跟。众镖师浑然不觉有何异处,郭敖却见那衣袖中倏然弹出一截极为细小的钢丝,向沈农的胸前猛然刺下!
  那钢丝黑黝黝的,林中日色本就昏暗,小姑娘手法极为巧妙,衣袖飘拂之下,钢丝几乎没有一丝破空之声,沈农正一脸兴奋地准备昂头高歌,却哪里能够发觉这眼前的危险?
  而郭敖远在四丈之外,他虽然发现,却已驰援不及!
  郭敖实在不喜欢沈农的啸歌,但他更不喜欢有人杀掉沈农。因为他觉得沈农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便不该死。
  郭敖心念电转,突地灵光一动,布散在他周围的剑气倏然转动,瞬间化为极为冰寒的杀气,狂溢而出!
  修为到了郭敖的境界,杀气几乎已经成形,这下全力出手,众镖师登时就觉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阵恶寒,仿佛陡然间陷入了无间地狱一般。
  那小姑娘身当其冲,郭敖的杀气凌空横击而来,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的心脏攥紧。小姑娘只觉大脑深处无来由地一痛,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惧意。但她只是眉头皱了皱,袖中钢丝顿了一顿,却以更快的速度刺下!
  但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农的身体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顺着小姑娘的劲气向后飘然退去。
  他背后便是那匹驮了银囊的马。此时大半个马身已被那小姑娘以暗劲击入地下,马腹跟地面仅有一尺多长的距离。沈农的身体后退,眼见就要撞到那匹马上,小姑娘大喜,袖中钢丝去势更急,宛如天外毒龙般,突一昂头,凌厉无匹地噬向沈农的喉咙!
  眼见沈农已经避无可避,他的身体突然当中一折,全身宛如牵线的玩偶一般折叠起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这一手易筋锁骨的手法虽然没有上官红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极为高明。小姑娘无声无息的一刺,便被他以这种极为滑稽、但又神妙无比的方法化解了。
  沈农身子一钻过马腹,立时便是一折,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招如同鬼魅,短短时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色,仿佛刚才险死还生的景况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他依旧热切地望着小姑娘,叫道:“方才的不算!我现在啸给你听!”
  小姑娘冷笑道:“啸什么啸,打吧!”她突然从快艇上抽下一根木浆,运劲向沈农扫了过去。那木桨看来黑黝黝的,极为长大,几乎比小姑娘还长。小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此时一桨横击,力道却极为猛恶。沈农右掌划出,一掌向木桨上击了过去。
  待到他的手掌快要与那木桨相接之时,沈农猛然察觉有些不对。那桨刮起的劲风裂掌生痛,随桨带起的风压竟如利刃一般。他突然发觉,这桨不是木头的,而是纯铁所铸!
  他的手掌陡地一缩,小姑娘一声娇叱,真气迸发,那铁桨被她舞成一条黑龙,向着沈农追袭而至。她身子看去弱不禁风,所修习的真气竟然有移山撼岳之气势,隐隐然如霸王执戈而舞,要将天下魔氛一扫而空!
  沈农顿时就觉得身上压力倍增。
  那铁桨不但声势猛恶,而且透出种悍然直行的气势,仿佛随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一般。霸烈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胜了。在她眼中,沈农的一切出手都被她一桨封住,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战局已完全控制在她手中,她甚至向着郭敖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救得了他!
  方才郭敖暗渡杀气,阻隔了她的追击,小姑娘自然已经觉察。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你能救又如何?你能救一次,我还能杀第二次!
  沈农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但场中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沈农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突然张口,一声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啸声腾空而起,宛如瓶口打开的恶魔,瞬间就布满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瞬间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万千怨鬼,一齐夜哭!一声哭音,便是一柄利刃,直向小姑娘插去!
  这啸声起得实在太过突兀,而且又难听到极为刺耳,令人实在难以忍受。小姑娘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急忙用手掩住耳朵。她手一送,那柄灌注了秘魔力量的铁桨,立时凌空飞出,轰然将一株大树击倒!
  就算这样,那铁桨带起的劲风仍然撕耳生痛,偌大的桨身更是擦着沈农的衣裳划过。但沈农却毫不在意,高高举起了右手,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全然不去想若是铁桨稍微偏了半寸,他就会以这么既酷且眩的姿势死去。
  郭敖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有趣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缓缓放下双手,两注目光冰寒地投注在沈农脸上,目光闪烁,尽是杀机。
  沈农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怒,满脸无辜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啸歌?我的啸声是最好的!真的!”
  小姑娘胸口起伏,牙齿缓缓咬住嘴唇,用力咬紧。被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打败,实在是种很令人痛恨的耻辱,像她这样的“魔女”,是很难忍受的。她决心立时就发作,将这个穿得烂七八糟,长得阴阳怪气的小毛孩剁成十八截。
  猛地一股庞大的压力自侧面的天空出现,火山喷发一般向她压了过来。小姑娘的脑海中没来由地轰然一响,仿佛无形中一阵极为灼炽的热风从她身体中刮过,几乎将灵魂与肉体一齐刮走!
  她讶然转头,就见郭敖终于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破烂烂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材质与式样,但他的人却散发着极为炫目的光芒,让那小姑娘不禁心生惧意。
  郭敖就这么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缓缓走了上来。他淡淡道:“闹得也够了,走吧!”他身怀少林寺重托,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那小姑娘愤怒地盯着他,盯着他高大身形传过来的无边压力,这压力越大,她便越是愤怒!
  她恨恨道:“好!我走!”
  她转身疾走,却突地回过头来向着沈农一笑:“你说这些银子是你的,真的么?”
  沈农冲她做了个鬼脸,突然出手,一把就将马背上的布囊扯裂,大锭的银子从布囊中滚了出来,滚了满地。沈农跟着脚尖一点,一锭银子从地上弹了起来,落在手中。他笑道:“你看这银子上都印着个‘沈’字,我的名字叫沈农,这足可以证明了吧?”
  小姑娘身子顿住了。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可实在是太巧了。我的名字叫沈青悒,这是我的印章,你也不妨看看。”
  她的手一扯,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线,线的末端悬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沈农也顿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的事情,竟会巧到这种程度。小姑娘微笑道:“你有没有东西证明你姓沈?”
  沈农努力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姑娘沈青悒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响了:“若是谁姓沈银子便是谁的,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做这些银子的主人了?”
  沈农怔住了。沈青悒又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抢你的银子的。有这人在,我抢走多少,他便夺回多少。”她说的“这人”,自然就是郭敖。
  沈青悒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瞟着郭敖。郭敖理也不理。
  沈青悒却依旧瞟着他,突然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沈农,看看你能不能替他杀回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身就走,犹如一片被风扬起的荷叶,轻飘飘地落到了快艇上。那快艇立即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机簧转动之声,猛地弹了起来,急速滑入河水中,再一瞥眼,已经漂得远了。
  郭敖看得清楚,原来那船是以机关驱动,并不关乎人力。难怪能在风波险恶的黄河之上行驶得那么迅捷。
  沈农目注那船带着小姑娘远去,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这妙绝人寰的啸音呢?难道知音就这么难求?”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郭敖:“兄台!你可能理解我这凄楚的心?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我的全部,都遭到蔑视的践踏了!”他也不等郭敖回答,立即道:“你不用安慰我,你只要听我奏完我最拿手的八部灵音就可以了!”
  郭敖……郭敖此刻真恨不得刚才让他死在那丫头的手里。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沈农自然死不了的。
  当下众镖师也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一下,依旧赶马前行。杨老大的死尸不便携带,只好就地掩埋了。大家同事一场,各洒了几滴热泪。想到江湖多难,不知什么时候,这埋在土中的便是自己,不禁都是悲从中来。匆匆哭了一场,上马向前赶去。
  沈农也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再也不放开。好在郭敖已经问明白了他们此行所至,正是两湖间的荆州,途径武当山,恰可同行。
  这一路却这一路上却安静地很,再也没有碰上劫匪,郭敖也就不用显露武功。只是被沈农拉住强逼着听那八部钧天灵音,当真是痛苦无比。到后来郭敖只好运气将自身的穴道全部封住,无论他啸些什么,都是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走得甚快,仅止数日,便来到了十堰,武当山遥遥在望。郭敖向沈农辞行,说是要到武当山寻访一位故人。
  沈农心下不舍,但郭敖去意甚坚,也就不便勉强,笑道:“即将远离,无物可送,一点小技,不值郭兄一哂。”说着,他腾身而起,一脚向脑后踹去。他这一脚踹得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脚离脑后半尺,陡地停住,身子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身子一阵翻滚,落在了一边。大风飞扬,将他绸裤高高飘起,倒像是一面旗帜。
  这一招武功不像武功,杂耍不像杂耍,郭敖微觉奇怪。
  沈农笑道:“好好记住了,此去武当山中,或者会用到也未可知。”
  郭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默默记住了,见他不做说明,也就不多问。他剑术通神,像这种粗浅的招式一见即明,牢牢地记在心中。心中盘算,怎样脚步微动,手掌斜出,便可将之变成致命的杀招,取敌性命于顷刻。
  沈农叹道:“八部灵音才演了六部,日后相遇,一定再演给郭兄听。”
  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郭敖心忧武林运数,不敢耽搁,拔步向武当山行去。
  此时正是凌晨,郭敖走得甚快,太阳才上三竿,已然到了武当山脚下。眼见山上苍郁积翠,空碧流云,比起嵩山的雄奇峻兀,更多灵秀苍茫之姿。空中微微飘下几丝袅袅的钟磬之音,令人心旷神怡,飘然几欲飞举。
  郭敖将头上草帽拉了拉,只见山路旁边有个小小的茶寮,腹中饥饿,见此处一片宁和清净之像,似乎魔教并不知道自己受少林神僧之托,来此拜求救兵,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好上山。眼见山路犹如飘带,到了半山间便被白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单爬这山,就要费三四个时辰。不吃些东西,可真的没有力气了。
  郭敖大步走到茶寮中,将草帽摔在桌子上,呼道:“店家,先切一盘牛肉过来,沏一壶好茶,两斤酒!”
  突听一人笑道:“几日不见,郭兄的武功似乎退步了,怎么这时才来?”
  郭敖猛然回头,就见对面临窗之处,坐着一个秀雅的少年。他微笑着看着郭敖,眸子中闪烁着一片妖异的紫色。
  小小的茶寮,登时变得无限旷大廓远,仿佛承受不了两人鼓涌而起的劲力。
  剑气!
  第三章 白莲无根出玉峰
  夜色,将一切归拢于黑暗之中。
  一个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着。他走得很专注,一面行走,一面用心倾听着周围的一切。
  他倾听的并不是敌人的踪迹,而是这个自然中所有有生命的声音。
  鸟在低鸣,兽在微嘶,风云在潜移,树木在生长。所有欣欣向荣的生机,都焕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律,静默地随着大地的延展而舒展开来。
  那是种宛如无声春雷一般的声音,虽雄浑而淡漠,只讲与懂得欣赏的人听。
  这灰衣人显然很懂得欣赏。
  他双瞳中淡淡的华彩宛如夜岚一样散开,同这些自然的声音融在一起,和谐振响着。他缓缓行来,身上的长衫波浪般翻动,看上去极为缓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余。这等轻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极为难得的了,更难得的却是他看上去行有余力,仿佛根本没有动用任何真气。他的人也仿佛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树枝摇动,海涛涌起,带着种奇异的美感。
  方圆几十丈内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随着他一起呼吸,一起聆听。就算有一只萤火虫飞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踏着秘魔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着。
  忽然,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蹄声,“格铎格铎”,很轻微地震响着,可以想见那骑乘人的悠闲姿态。
  灰衣人慢慢收住了脚,静立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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