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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月阙卷

步非烟(当代)
武林客栈·月阙卷 作者:步非烟
  
第一章、溅落芳尘次第歌
  七月十四,黄昏。
  河南,开封,清远县。
  郭敖满身疲惫,站在县郊的旷野中。他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
  曾经兴盛的香火终于抵不住时间的侵袭,将昏黄的影子涂在朱红的门墙上,让那点残存的朱红也随之败亡。红色已不再醒目,在灰沉的暮色中,隐隐带着苍凉的感慨,如同青春失尽的老妇,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锈迹斑斑的三个大字:“财神庙”
  郭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伸手将庙门推了开来。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
  庙中并没有香火,残败的神案孤零零地摆在已凋尽泥彩的财神面前,宛如老人最后摇落的齿。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
  郭敖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有些诧异。以他十年练剑的修为,周身剑气当真已经到了自然活泼,触物即发的境界,但他方才几度将剑气远放出去,却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觉察。难道这发了财神帖、约自己来此相见之人,竟然爽约未来么?
  郭敖深信这必不可能,他吐了几口气,缓缓调节内息,准备等了下去。
  突然神案上“咯”地一声轻响,郭敖剑气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就见神案中间的那尊财神像,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样黑中透亮,却丝毫感情都没有,冷冷地,如同上界真神一样,盯在郭敖身上。这实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因为没有任何人的眼睛如此冰冷!
  郭敖背上冒出一阵凉意,庙中的暮色暗暗合了过来,四周一阵凄迷,宛如群鬼夜集,要在这庙宇中展开地狱的欢宴。
  那神像却如定住了一般,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郭敖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就拆了这破庙!”
  那财神像突然又是咯咯一阵响,合着的双手慢慢张了开来。只见他手中握了一串纸钱,上面用浓墨写了三个大字:“跟我来!”
  字迹一闪,那财神像突然缓缓退后,竟然隐进了小庙背后的墙壁里。那墙壁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将神像吞没了,依旧合上,丝毫痕迹都没有!
  郭敖心下惊疑,走上前去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只不过洞壁跟墙壁都被烟尘熏得乌黑,又在薄暮之中,当真就如一片整墙一般。只听里面咯咯轻响不住传来,那神像越退越深。
  郭敖笑道:“瞧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一会等我追上了你,一定将你拆个希巴烂!”
  他这时也看出那财神像内装有机关,一旦开启之后,就会自动行走。这同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有些相似,只是乍见之下,让人不由不吓一大跳。
  突然眼前一亮,那洞壁上猛然亮起了两盏油灯。碧光森森,将周围照得一片幽幽的,人物走动,暗影幢幢,直如阴间冥府一般。郭敖素来胆大,见那财神像缓缓前行,当下也就跟了上去。
  这情景,又在诡秘之中,多了几分阴森。
  那财神像走得极为缓慢,随着郭敖走过,两壁不断有油灯闪亮。猛地身后一阵暴响,郭敖一惊回头,就见来时的洞口,竟然合了上去!郭敖心头一震,但此时已然走得远了,再想抢着逃出去,却哪里能够?既然回头无望,那就只能继续前行。好在郭敖本为浪子,生死之事,倒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哈哈一笑,快步追上那财神像,拍着它肩头道:“财神老兄,这下可就只能仰仗你将我送出去了。不过你若是不想出去,那也由你。黄泉路上多了你陪伴,倒也真不寂寞,只是来生我投胎之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下,别再让我是个穷光蛋了。”
  他说一句话,就在财神像的肩头拍一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就拍个不停。等他拍到第七下的时候,财神像的肩头突然弹出了一截钢箍,迅捷无伦地向他手腕套去!
  郭敖号称剑神,一柄剑上的修为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绝非浪得虚名。若是一开始这财神像就施展暗算,郭敖保证在瞬息之间就剑出鞘外,一剑将它劈成碎片。但它却迟迟不发作,一直到郭敖拍到第七次,方才弹出机关。要知道多拍一次,人的警戒心就更少一分,待拍到第七次,那便丝毫警戒之心也无,几乎就将它当成了一具完全无害的泥娃娃,却哪里会想到它竟然也有恶毒的机关?只听噗噗声响,钢箍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套了起来。
  郭敖笑了。他盯着财神像,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恶作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以为这点钢箍就可以将我困住?”
  他伸出左手摇了摇,道:“瞧见没有?我还有一只手。只要我这只手动一动,你就会四分五裂,你信也不信?”
  那财神像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信不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郭敖摇头道:“跟你这木偶说了也没什么用,准备死吧!”
  他的手一抖,裂电一般的光芒从身上升起,凌空一闪,化作霹雳般的寒光,向那财神像罩了过去。这一招几乎蕴涵了郭敖剑术的所有精粹,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都未必能躲过,何况一具泥雕的财神像?
  光芒裂转,那财神像却浑如未觉,一双沉静得犹如湖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郭敖,就如神明看着垂死的生灵。
  光芒迅速耀顶,照亮了财神像那阴森的脸色。却就在这时,郭敖就觉手腕微微一痛,一枚极其细小的尖针从钢箍中弹了出来,刺入他的肌肉中。同样的道理,若钢箍一罩到他手腕上,这枚细针就弹出来的话,郭敖必定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凝聚全身功力,于它破体刺肤之前,将它震碎,但此时他只顾着聚力伤敌,这防御之心未免就略怠,却正好中了它的暗算。
  那针上竟然喂了极霸道的剧毒,郭敖就觉心神一阵晕眩,他发出的剑光顿时黯淡,竟然连财神像都没有碰到,就还原成一柄长剑,光芒隐晦,落在了地上。郭敖脸上尽是不肯相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称少年剑神的他,竟然会被一具财神像击倒!
  洞中碧绿的灯光缓缓摇曳,那尊财神像就这么静静地垂着头看着郭敖,一动不动。
  李清愁来到了财神庙前。
  夜色更加凄迷,今天是个阴天,空中连一丝星光都没有,这座小小的财神庙就如洪荒的巨兽蹲伏在空旷的原野上,等待着新的猎物的到来。
  海中有种怪兽,它们的身躯异常庞大,庞大到连它们自己都很难挪动,于是便整天躺在海底,只将口尽量地张大,便有无数的鱼虾随着海流游入它们口中。它们只需在猎物进口之后,闭上嘴巴,吞咽下去,便可以供给自身的生存。
  现在的财神庙,就如这海底怪兽。
  巨口,已然张开。
  李清愁伸手去推庙门。在他的手触及到庙门的瞬间,突然犹豫了一下,他的指甲本是蜷着的,现在缓缓张开,李清愁就用这长长的指甲将庙门推开。那庙门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缓缓开启。
  李清愁的手垂下,指甲也再度蜷了起来。
  神案上没有香火,破旧干瘪的财神手中捧着泥土做的金元宝,满面笑容地站在神案的背后。长久没有香火的滋润,这笑容看起来畏缩而谄媚,仿佛在祈求李清愁的施舍。
  李清愁叹了口气,五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财神庙还有一位年老的庙祝,对着每个到来的人絮絮叨叨地收着香火钱,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了,庙也破败成这个样子。财神管着天下钱财,为什么自己的神像却像个穷鬼呢?李清愁负手看着这尊神像,一时无语。
  突然,就听庙后传来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向这边走着。财神像的旁边就是一扇小门,那门通向后面的院子,原来那个年老的庙祝就住在院子里。
  李清愁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道:“祝道人,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那淅淅碎碎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仿佛祝道人拖着身子向这边走着,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走到门前。李清愁心下奇怪,突然“吱呀”一声响,那扇小门被猛力推了开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中,默无声息地看着李清愁。他满头乱发,胡须脏乱,几乎看不清脸面,借着微弱的夜色,隐约能看到他身上那肮脏邋遢之极的道袍。李清愁又提高了嗓音,道:“祝道长,是你么?”
  那人却一声不响,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清愁。被粗暴推开的小门不住吱呀作响,来回扇动着,一下一下撞在他身上。那人如同不觉。
  李清愁奇怪地盯着他,他突然感到一丝讶异,那人的道袍是反穿的。
  反穿的意思,就是本来应该在前面的前襟,被他穿到了后面;而本来应该在后面的袍背,被他穿到了前面。那袍子又肥又阔,祝道人虽然身形高大,这样穿起来,也颇觉古怪。
  那道人喉中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腰一折,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向后弯了下去。李清愁霎时之间汗毛森竖,因为他看清了,那人并不是反穿了衣服,而根本就是脊背在前、胸膛在后!他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折了过来,一颗头折到了脊背后,却不知如何依旧活着。他这时只如平常人一样弯了下腰,但整个人已经弯成了种奇怪的弧形!
  更为骇异的是他如同不觉一般,两只手跟着弯了过来,在脊背上捶了几下。他的力气用的略为大了一点,盯着李清愁的两颗眼珠受了振荡,突然落到了地上!
  红白色的眼珠落到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一股血腥的气息,就在周围弥漫开来。
  李清愁头皮发炸,突然就见那尊财神像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他忍不住心头一阵惊骇,急速后退。这本是人在受惊之时最正常的反应,就算习武之人也不例外。就在此时,他身后那漆黑的墙壁上悄没声地伸出一根极其尖细的黑刺来,极轻微地在他身上扎了一下。
  李清愁却如受雷击,身子迅速变得僵硬起来。一股绿气从针孔处迅速蔓延开,眨眼之间,已经侵蚀了他全身。李清愁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阵摇晃,轰然倒地!
  他的身子摔到地面上时,竟然发出一阵石头交击的声响。
  那位祝道人两颗乌黑的眼眶直愣愣地盯着李清愁的身子,一动不动。
  李清愁拼命挣扎着想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但他的神智越来越混乱,终于,诡秘的绿色将整个视野包围,失去了世间的光和暗。那绿色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化作一团深沉的黑暗,将他吞没。
  莽莽的原野上慢慢地显出了一个人影,缓慢,但却坚定无比地向着财神庙走来。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但却有种不舍不休之意,似乎一旦迈出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收回。他的目光并没有望着前方,只因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前面。他从不会走错,这次也一样。
  财神庙依旧孤独地蹲踞在那里,将一身的夜色抖落在黑暗中。岁月侵蚀让他一身荒凉,但它却从没有在意过,默默地从天地初开,一直等候着这过往的武林来客,直到天长地久。
  铁恨缓缓走到门前,缓缓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有条不紊而又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他只有一条命,但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却很多。若不是他如此小心,他早就死了三十次了。
  财神庙中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已沉。铁恨晃亮了火折子,破败的景象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
  财神手中的金元宝就如它的笑容一样,虚假得从来不会引人注意。同样敝败的神案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上面的供碗已经残缺不全,每个破碗中都装了半碗的尘土。供碗旁边,是半截尘迹斑驳的蜡烛,插在满是铜锈的烛台上。铁恨小心地将那半截蜡烛拔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放在神案上,从怀中掏出半截蜡烛,重新插在烛台上,用火折子点燃。
  那烛台长久没人使用,上面的铜锈几乎生了一指多厚。铁恨插上去的蜡烛并不长,因为他向来清廉,并没有多少银钱可供挥霍。一个多年没有升职的捕头,能有多少薪水?
  铁恨吹熄了火折子,蜡烛的光芒荧荧如豆,照在他身上。铁恨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在等,等那发放财神帖的人出现。今天便是七月十四,倘若子时此人还不出现,他便自由了。
  为了自由,多等一会又何妨?
  铁恨有的是耐心,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就在这小小的财神庙中等了一个半时辰。
  没有人来。
  夜晚的寂静仿佛不可侵犯,连虫声都闻听不到。唯一动的,便是那摇曳的烛火。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烛油长长地落下来,蜡烛已烧到了尽头。
  等到烛花爆到最后一颗时,铁恨磐石般的身形才动了动,他从怀中摸出另一支蜡烛,向烛火上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神案上供着的财神像嘴角慢慢挑动,组成了一个极为揶揄的笑容。铁恨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顿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
  那财神像无声地笑着,越笑越是欢畅。从那紧紧眯起的眼缝中,射出两道并不属于人间的寒芒,定定地罩在铁恨身上。铁恨虽素来不相信鬼神,却也不由得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插在烛台上的蜡烛终于尽完了它的职责,随着最后一条长长的蜡泪淌下,摇曳的烛火渐渐昏暗,越来越淡了下去。但另一股诡异的火焰却随之冲起,碧森森地映着铁恨的须眉。铁恨骇然转头,就见层层裹满了铁锈的烛台,竟然接续着那短命的蜡烛,燃烧了起来!那火焰碧绿无比,直直地上冲着,从门缝中刮进来的寒风竟然不能将它吹偏分毫!
  铁恨心中惊骇无比,他张口欲呼,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竭力想呼喊,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巨大的寂静犹如梦魇般将他完全覆盖住,然后凌空压下。
  铁恨只觉自己的思维被这梦魇压得一丝丝抽离了身体,他的神智也随着模糊。
  只是无端地,那财神像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为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铁恨的双目张得大大的,宛如蜥蜴一样盯住财神像的嘴角,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财神像也盯住他,四只没有生机的眼睛互相对视,一边是毫无怜悯的神明,一边毫无知觉的死人。
  烛台烧起的碧光越来越浓,碧光中隐隐透出一股香味,在小小的财神庙中渐渐散溢而开。仿佛西天如来讲经到了妙处时,天雨曼荼罗的香气。只是却再无人能够闻到了!
  第二章、几复弹剑奏鸣珂
  一片黑暗。
  仿佛太阳沦落,明月崩毁,一切的星辰全都浸入了海之深渊,这个世界上再无半点光芒,只有这深沉的,宛如叹息一般的黑暗,将俗世的一切紧紧围裹。环乓凰恳缓晾肟?br />
  突然,一点绿光跳动,却是一盏小小的油灯燃了起来。灯光跃然,照着那灯盏乃是风磨铜所铸,花纹镂刻得极为精细,里面的油清亮明澈,几乎一点渣滓都没有。灯盏与灯油都仿佛天外仙人所用,但奇异的是,这灯所发出的光,却是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绿色。
  只因那浸在油中的灯心,乃是一截绿油油的植物。它有根,扎在油中;有茎,长约两寸;有叶,在茎的末端生长的极为细长的四片;有花,那花也如叶子一般,碧绿色的,很纤细的花瓣。这火焰就烧在花瓣上——碧绿的花,碧绿的火焰。
  一盏灯亮起,跟着又是一盏。一盏灯就是一株花,瞬时照亮了沉沉夜色,一直开得遍地都是这油中青莲。碧绿的灯光照着郭敖三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距离他们三丈远,也供着一尊高大的财神像,财神像下面,站着那位祝道人。只是这尊财神像却泥彩皇赫,一副受了鼎盛香火的模样,而此时的祝道人脸也转到了胸前,眼中精芒闪烁,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人。
  无论是谁,能够同时擒住郭敖、李清愁、铁恨,都很足自豪的了。更令祝道人自豪的是,他并没有动手,单凭一点小小的把戏就得手了。江湖上的传闻有时的确过分了些,传言无敌的剑神、医神、捕神,却哪里有那么厉害?
  郭敖身子扭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咿唔的声响,渐渐醒了过来。祝道人面容一整,脸上的笑容隐去,面色渐渐变得一片碧绿,就跟灯光一样。郭敖茫然地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道:“我……我死了么?”
  祝道人哑着嗓子道:“你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阴曹地府中。”
  郭敖抬头看了看,道:“阴曹地府中怎么会有财神爷?”
  祝道人哼了一声,道:“谁说是财神爷?那是阎王爷!”
  郭敖哦了一声,突然大叫道:“我……我怎么不能动弹?”
  祝道人冷笑道:“你在阳间中了天下第一奇毒,当然不能动弹了。就算你变成了鬼,也是不能动弹的死鬼,永远沦落到阿鼻地狱里受苦。”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倒可怕得紧。”
  祝道人道:“可怕?可怕你还能笑得出来?”
  郭敖悠然道:“幸好我会一种咒语,只要我一念,就可以将我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去。既然会有别人来承受,我又何必害怕呢?”
  祝道人皱眉道:“有这种咒语?我不相信!”
  郭敖笑道:“你不相信?那我就念了!”
  祝道人心中不由泛起一阵紧张,就见郭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一……二……”
  祝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你的咒语么?我看是蒙童在数数吧?”
  郭敖双目倏然一睁,大喝道:“三!”
  突地三条人影从地上拔起,万千灯盏一阵昏暗,空中一片人影错乱,又倏然停止!
  郭敖、李清愁、铁恨分品字形,将祝道人围在了中间。祝道人面上的笑容未敛,却已有些发苦。他强笑道:“你们都是装的?”
  郭敖手中光芒一闪,长剑已然指到了祝道人的眉睫,微笑道:“答对了。有赏。赏一记耳光。”
  祝道人道:“我明明看到你被刺中了!”
  郭敖悠然道:“你以为我这剑神是白叫的么?剑神当然全身都是剑,不幸的是我腕上也有把剑,你的毒刺刺的是我的剑,却不是我。”他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又坦然,祝道人却恨不得一拳将这笑容砸进他脑袋中去。
  他转身向着李清愁,还未开口,李清愁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百毒不侵了,江湖上的迷药,我常拿来做零嘴吃。”
  身后一个声音慢慢道:“我没有他们那么多本事,但我那根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这位李神医所赠,它能解百毒。”正是铁恨的声音。
  祝道人听着,脸色已是一片灰败,突然大声道:“我既然落到你们手上,那就任由你们宰割好了!但你们想要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却是想也休想。”
  郭敖慢慢摇头,道:“我们不想从你口中问出些什么。”
  祝道人更大声地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郭敖默然片刻,道:“既然到了财神庙,当然是要找财神。”
  他的目光挑起,盯在前方的财神像上,再也不看祝道人一眼。
  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这巨大的财神像光辉灿烂无比,带着神佛辉煌的美丽,慈悲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它本是神只,超出这凡世的一切,所以它虽然看到了世人的苦,却绝不干涉。
  但随着郭敖的话,这与世隔绝的神像却突然动了起来,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好!不愧是剑神,某家的障眼法究竟没有瞒过你!”
  郭敖皱眉道:“我们接到了财神帖,既然来了,便是准备将这条命丢在这里。你又何必闹这些玄虚?”
  那人一拂袖,脸上褪尽了油彩,神色十分闲淡。他不过四旬上下,两鬓却已经有些斑白。一袭长衫朱紫藻绣,虽然随意穿着,未加修饰,却已然华贵不可方物。衬得来人风神萧散之中,更有一种绝世独立的傲气。他举手一掌,将那顶财神冠打落,立时满头长发如魔龙飞卷,向后扬开,长身站在夜色之中,当真如神只一般。
  祝道人喜道:“主人……”
  那人一皱眉,挥手将他的话打断,似乎不愿暴露身份。祝道人仿佛极为敬畏他的威严,顿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下,低头垂手,悄然退了下去。刚退了几步,就已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再也不见踪迹,仿佛刚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血肉之躯,而真是冥府中的勾魂鬼吏一般。
  众人尚有些讶然,那人已转而笑道:“请诸位一聚,只是想看看江湖上盛传一时的三大高手,是否真的名不虚传!”
  郭敖将双手笼住,淡淡道:“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是否名不虚传,就不用我们后生小子多说了吧?”
  那人微笑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东西带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郭敖三人同时手一翻,三枚猩红的财神帖一齐出现在手上。那人大袖挥动,三枚财神帖一齐缓缓向他飞了过去。他手一召,将它们拢在袖中,打开看时,叹道:“当初我在此地传你们武功,讲定你们艺成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便以这财神帖为信。现在帖在、人在,不知你们当初的话还是不是在?”
  郭敖面容一肃,道:“郭敖在!话也在!”
  那人不答,斜眼看向李清愁。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只要此事不违背江湖道义,我的话也在!”
  那人转向铁恨。铁恨沉声道:“在!”
  那人笑了,道:“当初我分别传了你们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无一不是江湖中罕见的绝艺,今日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当然也艰难无比,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
  郭敖看了看他,道:“我们既然答应了阁下,就不会推辞,然而在说出这件事情之前,尊驾可否为我们解答几个疑惑?”
  那人笑道:“你讲。”
  郭敖道:“合谋盗取镖银的锁骨人妖,是否是你的人?她对我设下种种骗局,又为了什么?”
  那人皱了皱眉,道:“锁骨人妖……你说上官红?”
  郭敖道:“是她。”
  那人摇头道:“她是我教中人,却不是我的人,所以她骗你的目的,我并不清楚,但此事成后,我一定帮你追问。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他的话中自有种一诺九鼎的豪气,此时答应了代郭敖追查,想必一定不会食言。郭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便追问下去,于是将目光转向李清愁,他相信,在李清愁心中,同样也存在许多疑惑。
  李清愁缓缓道:“那兰羽呢,是否在阁下手中?”
  “你说那个苗疆的小姑娘?我赶到悬崖下的时候,她已经被别人救走了。那人既拥有天下无双的医术,又执掌着震慑当世的势力,你完全不必为她担心……更何况,那人救走她必有原因,想必不久也会让你们再见的。”那人笑看着李清愁:“如此,你可以安心为我效命了么?”
  这几句话虽然语焉不详,却如此笃定,让人无从置疑,李清愁一时无言,转而看了看铁恨。
  铁恨道:“如此说来,凌抱鹤与李知县,是否也是贵教中人?”
  那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两个名字,然后缓缓道:“是。但我多年不理教务,他们二人的纠葛,我也并不知晓。等你帮我办完此事后,我可以带你去问一个人。若他再不能解答你们的疑问,估计天下就也就无人能解了。”
  郭敖、李清愁、铁恨三人对视一眼,都不免有些失望,没想到见到了财神帖主人,却仍然有无数的疑惑无法解答,看来,要解开整个疑团,也只有先助此人完成所求了。
  于是三人齐声道:“请讲。”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要你们随我杀上少林,取了少林方丈的脑袋!”
  郭敖三人一怔,虽料定他提出的要求定然艰难无比,但却没想到艰难到这种程度!
  少林寺乃武学正宗,所谓天下武功出少林,那是江湖中人仰望的地方。自建成之后千余年来,盛名垂世不败,任巫门、蛊宗、千寻帮、天罗教、华音阁纵横一时,都不能掩其锋芒。江湖风雨飘摇,少林寺始终是中流砥柱。其中所传的七十二绝艺,更是神妙之极,习武之人多半眼高于顶,但敢言杀上少林,取了方丈脑袋者,却是绝无仅有。
  郭敖三人脸上一齐变色,断然道:“不行!”
  那人冷冷道:“方才你们信誓旦旦,我只道江湖中的男儿,果真是一言九鼎。”
  郭敖摇头道:“少林方丈十方大师佛法高妙,素来不与人争,乃是难得一见的有道高僧,杀他已经违背了江湖道义,请恕我们不能遵从!”
  那人爆发出一阵狂笑,大殿上的万千绿火一齐黯然。郭敖三人傲然不动,宛如三块顽石,在天风海雨中傲然挺立。
  那人倏然住声,不屑道:“有道高僧?这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有道高僧!你们既然不肯助我,那就请走吧!”
  郭敖顿了一顿,似乎不相信他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但他浪子习性,却也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道:“那么咱们便后会有期。你要找十方大师的晦气,下次我见到你,少不得要砍你一剑,却不要怪我。”
  说着,就待向外走去。那人森然道:“走可以,留下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
  郭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微笑道:“留下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修会了,这秘笈就等于一堆破纸,你愿意拿回去,最好了。”
  那人不接,冷冷道:“既然你已经修会了,那便留下你的武功!”
  郭敖的手在空中顿住,脸色也变得肃然:“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们三个留在这里。”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郭敖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敬你曾经传功于我,可是你却自大太过了。天下没有人能留下我们三个,绝没有!”
  李清愁跟铁恨一言不发,各自走上一步,与郭敖站在一起。他们再不说话,但这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就隐然有种浩瀚的、宛如长城一般的气势透出,向四周压了过去。
  那人瞳孔渐渐收缩,最后形成两道针般的细芒,盯在郭敖三人的脸上。这长城般的气势被他的目光阻住,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那人目中升起一丝讥嘲之色,淡淡道:“剑神、医神、捕神,好大的威风啊,可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忘了身上的武功是谁教的了!”
  他突然身形后飘,从身后的神龛上折下一段木条,凌空向郭敖甩了过去:“出剑!”
  郭敖身形不动,一道凌厉的光芒却突然横空出现,那段木条被光芒穿过,倏然就断成了两截。那人凌空一抄,断了的木条就如活物一般,跃到了他的手中。
  他仔细地看着那段木条,但见被郭敖切断的缺口极为平滑,几乎就能照出人的影子来。那人目中寒芒蕴转,冷冷道:“如此的剑法,你想必骄傲得紧,以为天下剑意,你至少已经得了七八分了。”
  郭敖一笑,道:“这个我倒不敢妄自菲薄。”
  那人哈哈大笑,道:“天平而有星,湖平而有浪,这缺口在我看来,却一点也不平整。这上面至少有三条极细的剑痕,代表你的剑停顿了三次,只是这剑纹太过轻微,纵然仔细去看,也只怕看不出来。三条纹路,便是你的剑在滑过这切口时,真气已变了三次。若是你削的不是木条,而是我,那么我便可以在你鼓息的同时,一剑制你的死命!你挥一次剑,我便可以杀你三次!”
  郭敖哈哈一声笑,昂头不答。
  那人道:“你不信么?那你看着好了。”
  他也如方才一般将木条抛起,只是这次落向的不是郭敖,而是他自己。只见寒光一闪,自他的袖中窜起,迎向木条。这道寒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迅捷,远远看去,似乎剑质也不是特别好。那人袍袖拂动,将削断的木条向郭敖挥去,笑道:“你看罢!”
  木条仿佛飞鸟投林一般,落到了郭敖掌心中。郭敖凝目瞧着木条,他的脸上渐渐显出种灰白的颜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那人淡淡笑道:“不是不可能,只要我传授你一套法决,你也可以将真气修成浑然一体,刺出的剑再也没有丝毫破绽。你肯不肯听呢?”
  郭敖嘴唇一阵抖动。要知道对于一位剑客来说,绝世的剑法便是绝世的诱惑!
  郭敖毕竟是个剑客,他也爱自己的剑如性命。然而他知道若一答应,就必须随着此人杀上少林,直到取了十方大师的头颅!
  他的心中升起一个隐秘的声音:十方大师算什么?这世界上只有剑才是真实的,答应他!郭敖猛然打了个寒战,神智陡然清醒。他大喝一声!
  这声大喝,宛如佛家的狮子吼,将他散乱的心神倏然聚了起来。郭敖狂笑道:“用剑法来收买我,你毕竟小瞧了我!绝世的剑法又如何?我苦下功夫,未必不能炼到。何必非要拿了良心跟你交换!”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始终不明白,我若是拿这样的剑法来对付你,你能挡得了几招?”
  郭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也许十招,也许一招,也许一招都挡不住。谁管他呢?大丈夫立身于世,但行所是就够了,哪里管得了能挡几剑!”
  说着,他对李清愁和铁恨道:“走!我们一齐冲出去!若是有人拦住,我们不妨跟他拼了!”
  李清愁铁恨脸上一齐闪过一丝决然的神情,随着郭敖向外走去。
  那人看着他们,瞳孔又开始收缩。眼见郭敖等人越走越远,他的身子忍不住轻颤起来。他是那种不屑于养气静息的人,地位更尊崇无比,从来没有人忤逆过他,这一次几乎就要出手将郭敖毙于掌下。但这个倔强而狂傲的少年,不知为何却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竟无法递出这必杀一招。
  郭敖越走越远,那人的心中天人交战,也便越来越激烈。他突地长叹一声,道:“若是我告诉你们,我的妻子被十方囚禁在了少林寺中,你们肯不肯帮我呢?”
  郭敖三人的脚步一齐顿住:“你是说,你是因为妻子被囚,才要杀十方的?”
  那人点了点头。
  郭敖断然道:“不可能!少林寺从来不准女子入内,怎么可能关住你的妻子!”
  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郭敖脸上肌肉一阵抖动,他忍不住瞧向李清愁与铁恨,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
  若是少林寺中关了个女人,那少林寺也就不是少林寺,十方大师也就不是十方大师,不该杀的也就变成该杀的了。先前的诺言,是否还有遵守的必要?
  郭敖瞧向那人,但见他神情中一片坦然,竟然没有丝毫的作伪。
  郭敖看了李清愁与铁恨一眼,两人缓缓点头。
  郭敖笑道:“若当真如此,就算没有财神帖,我们也必帮你。只是世情难料,中间只怕颇有误会。”
  那人大笑道:“误会?什么误会?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贼秃们将我的琇湖妹子关了起来,后来我屡次营救,都因为神功未成,打不过十方老和尚的八部和合掌,所以才因延至今。我亲历之事,怎么会有错?”
  郭敖沉吟道:“少林寺中怎么会关押了女子?十方大师修行精深,这等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出来?”
  那人冷哼道:“只怕老和尚失心疯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随你走一趟。虽然尊驾于我们有传艺之恩,但当初有言在先,不能逼我们做违背江湖道义之事,还请谅解。”
  那人冷冷道:“这个不必你说。江湖上忘恩负义、艺成杀师的事情,还见得少了么?”
  郭敖淡淡一笑,道:“大悲极乐剑法虽然绝世,但我炼的却不是这剑法。”
  那人冷笑道:“不是?”
  郭敖也不置辩,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第三章、一树菩提垂婆娑
  此处距嵩山不过十数里行程,那人当先行去,郭敖、李清愁、铁恨紧紧跟在后面。山风烈烈,将他一头龙鬣般的长发吹得拂天而起。那人身法展开,也如苍龙般,极为迅捷地移动着。
  嵩山气势雄浑,山势虽然不是很陡,但山石错乱,松柏丛生,奇兀峻峭之处,不亚于黄山、华山。但那人却浑然不觉,身子犹如轻烟,淡淡地在山石草木上一触,便腾空而起,一掠便是几丈。
  郭敖心下惊佩,胸中豪气激生,也将真气提到极处,身子宛如一道出鞘之剑,光气霍霍,直挥向山顶。
  李清愁、铁恨的武功都不甚张扬,但李清愁的轻功本就冠绝当时,而铁恨胜在气息悠长,这般长途跋涉,当真极具优势。
  四条人影电飞激射,宛如一片云影,沿着嵩山直上而去。
  那嵩山乃是五岳中的中岳,向来以雄奇浑阔着称。北地山川,少清峻险峭,多的是嵩山、泰山这种以气取胜的。嵩山分太室、少室两座主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就筑建在少室山上茂密的丛林中。相传少林寺乃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为安置印度高僧拔陀落迹传教而建,后来释迦牟尼大弟子摩诃迦叶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北渡长江来到此地,广集信徒,宏传佛义,被佛教界尊为中土禅宗的初祖,少林寺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
  隋唐时期,少林寺盛名渐鼎,宋代其武术已自成体系,史称少林派。少林武功融合印度瑜伽、西藏密宗、中土武术为一体,经历代高僧不断推陈出新,创出了名震天下的七十二绝艺,加之寺中人才辈出,隐然已成天下领袖。虽然近数百年间,华音阁、天罗教声誉雀起,不可一世,但江湖中人提起了少林寺,仍颇存敬畏。
  此时已近午夜,四人都是武功强极绝伦之辈,于夜色掩映之下,宛如四只灰色大鹤,不多时已到了少室山脚下。突然就听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漆黑的少室山顶,突然闪出一片灯光!
  那人突然住步,冷笑道:“少林寺果然厉害,竟然这么早就发现我们了!”
  但听那钟声不住响亮,在深夜中远远地传了出去。钟声颇急,果然其中隐隐含了警示之意。巍巍山色中,但见少林寺中的灯火越亮越多,山上瞬间闪起了一片辉煌。
  郭敖三人随着停住,就听那人冷笑道:“既然发现了,那我们就准备硬闯吧!”
  郭敖迟疑道:“少林寺历代经营,弟子几达两千,我们硬闯进去,合适么?”
  那人笑道:“怎么,你怕了么?”他的眼睛宛如两盏明灯,一瞬不瞬地盯在郭敖脸上。这双眼睛中隐隐升腾的是兴奋的火光,果然一丝恐惧都没有!
  郭敖心下暗惊,摇了摇头,道:“大丈夫有何可惧?不过斗智不斗力,似乎没有必要打这种没有把握的硬仗!”
  少林寺毕竟领袖武林已久,其中藏龙卧虎,岂可轻视?郭敖虽然一身是胆,但也不愿去撄其虎威。何况少林寺一向名声甚好,郭敖最不愿以剑相对的,就是这种敌人。
  但那人却兴致极高,大笑道:“我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岂可放过?今日我定要掌击十方,救出绣瑚妹子。你们若是怕了,不妨就此回去!”
  他突然仰天一声长啸,怒喝道:“十方贼秃!故人找你来了!二十年的旧帐,我们今日要算清楚!”
  他运足了功力,这一声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登时震得整个嵩山簌簌作响。郭敖眼见他狂气四溢,不由心下暗暗担心。他深知此人功力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少林寺虽然威慑天下,但恐怕未必有人能强过此人!他既然决意与少林寺为难,恐怕就是少林寺的劫数到了!
  郭敖暗暗与李清愁二人打了个眼色,决心跟住此人,以便便宜行事。李清愁与铁恨缓缓点头,意示了解。
  随着那人这声长啸,少林寺的钟声突然停住,整个嵩山沉寂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悠扬的钟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声飘了下来:“原来是萧施主。二十年了,萧施主还是想不通么?”
  这苍老的声音似乎与钟声融为一体,随风飘扬,虽然没有那人的雄浑霸道,但钟声传多远,这苍老的话音就传多远,四人卓立山下,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人怒喝一声,啐道:“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今日我神功大成,是一定要带我的绣瑚妹子走的!”
  钟声悠扬,那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萧施主上来吧。老衲拼着一身老骨头,再会一下天下英雄。萧施主身边的三位小友,也一并跟着上来吧。”
  那人向郭敖三人低声道:“老和尚真有些门道,居然连我们有几个人都知道!”
  钟声袅袅,重归于沉寂。那人更不停留,身形展开,向山顶掠了过去。郭敖三人自然紧紧跟上。
  四人上得极快。哪消多时,已经到了山门之外。就见少林寺里一片灯火辉煌,两个小沙弥双掌合十,低眉顺目站在山门两边,见四人上来,打了个佛号,宣道:“萧施主请!”一座偌大的山门缓缓打开了来。
  那人哼了一声,龙行虎步地走了进去。道路两旁尽是少林和尚,见了那人,都是双掌合十,打个问讯。那人公然不理,阔步一直走入大雄宝殿之内。
  就见十几位和尚分坐于大殿两边,中间列了三个黄绸蒲团,坐了三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那人走到三僧面前,笑道:“老和尚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迎接某家么?”
  中间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深知施主武功既然大成,便不会善罢甘休。少林寺若不全力以赴,恐怕难挡施主一击。”
  那人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列出这么多徒子徒孙,难道就能挡住我么?”
  那老僧道:“本座忝为少林掌门,倒也从未这样想过。只是施主本为一代宗主,老衲便以宗主之身份来对待你。”
  那人仰天狂笑道:“老和尚!你不必拿这等身份来拘住我,今日不放了绣瑚,我便要大开杀戒了!”
  十方大师叹了口气,道:“施主总是堪不破这嗔戒。令正在敝寺中,可没受了一点亏待。”
  郭敖脸上登时变色,急问道:“大师,此事当真?”
  十方大师看了他一眼,叹道:“少林寺本不容女子入内,可是老衲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将她困于此地了!”
  郭敖脸色一寒,身上莫名地响起“铮”的一声,宛如宝剑交击,苍龙怒啸。
  郭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少林寺天下正道,就算有再大的原因,怎么可以拘谨别人女眷,大师此等做法,可大大地差了!”
  此话一出,两边的僧人脸上一齐变色。左边蒲团上老僧忍不住怒斥道:“何方小子!竟然在方丈师兄面前口出狂言!”
  郭敖斜睨着他,冷笑道:“未请教这位大师名号?”
  那老僧怒道:“老衲法号十宗!”
  郭敖抱拳道:“原来是十宗大师。”他的脸色猛然沉了下去:“你也不过是个老糊涂!”
  那老僧脸上一阵怒气勃发,霍然站了起来。那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少林寺的老秃驴们,可不是一群老糊涂么?”
  十宗大师脸上怒气翻涌,顿时脸色变得血红一片,看去极为骇人。他的手脚颤动,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郭敖暗暗凝结真气,全神戒备。他情知此人既然与十方大师同辈,那么一身佛法禅功想必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此时含愤出手,一击之威,必定难以抵挡。
  十宗大师盯住郭敖,脸上赤红之色越聚越浓,眼睛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突然转身,向着那人道:“萧长野!我来领教你的九摩元藏掌!”
  萧长野淡淡道:“我最好的武功,已经不是九摩元藏掌了。”
  十宗大师怒喝道:“任你什么武功,老衲都接下了。”
  萧长野斜睨着他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你不配。”
  十宗大师脸上红潮一阵鼓涌,踏上一步,双掌缓缓抬起。萧长野冷冷看着他,身形一动不动。
  突地大殿中响起一声佛号,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十宗,这么多年来,你的火气还是未曾消减。”
  十宗大师身形一顿,涨红的脸色渐渐消退,他双掌合十,道:“方丈……”
  便在这时,一道森寒的剑气倏然逼了过来。十宗大师被十方方丈以佛门狮子吼的劲气破掉嗔念,心神内返虚照,正是护身劲气降到最地点的时候,这股剑气却就在这一瞬间横空而来,冷森森地直指十宗大师的面门。
  十宗大师脸上霍然变色,一道赤气从丹田中奔涌而出,向面门聚了过去。他所炼的武功极为奇异,全仗着这一口真气运行,只要他吐气开声,将方才十方大师狮子吼镇住的一口浊气吐出来,那么就可以倏忽之间将全身真气一齐调动起来,见佛杀佛,见神杀神!
  他的这门武功,就叫做杀佛。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最为霸道的一种。因其名字与佛法不合,自从创立以来,修习的不过十几人,而修成了的,才三四人而已。不过修成之人,无不是纵横天下的一流高手。
  十宗大师脾气暴躁,疾恶如仇,入门之后,其师苦禅为了化解他先天的戾气,特意以此绝艺相授,希图以毒攻毒,让他通悟慈悲法门。须知世间万物,无不近于佛,只不过人心向背,未必能领悟而已。十宗大师性格刚猛,做事一往直前,武功尽管越来越精深,但于其中的微妙法意,却从来不曾领会。
  但杀佛功实在霸道威猛无比,犹如金刚怒目,罗汉嗔眉,十宗大师倚仗此门神功,几十年从未遇到敌手。却不料今日被郭敖抢了先手,剑气逼住心头的一口浊气。杀佛功便是靠着一口气将功力提升到极限,从而产生出龙象般若一般的大力,现在一口气压住,登时束手缚脚。
  郭敖全力运用,那股剑气微妙纵横,十宗大师身形连变十数变,一口真气却依旧被逼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吐不出来!瞬息之间,他的面孔一片紫涨,再也无复方才的赤红!
  郭敖面上越来越冰冷,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冷电,逼在十宗大师的脸上。
  十宗大师双脚猛然一蹬,身子离地而起,犹如一只巨大的灰鹤,向殿梁上冲去。他体内杀佛劲气无法宣泄,必定会越积越强,再不脱离这股压力,轻则重伤,重则走火入魔,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郭敖却如影附形,跟着跃起。十宗大师才跃起三丈,郭敖已然站在殿梁上,冷气森森,那无形的剑气仿佛永远不被束缚的毒龙,尖牙跃起,正对着十宗大师的心头!
  十宗大师来不及思考,翻身向下落去。郭敖身子贴着他纵落。
  剑气蓬勃发舒,十宗大师就觉身上一阵麻痒,杀佛功的劲气渐渐有反扑之势,被郭敖剑气从外激发,体内就如聚攒了无数炸药,一齐爆开。十宗大师就觉得体内劲气一阵涌动,一口鲜血喷出。
  郭敖剑气闪变,化作一团流星雨般的光团,向十宗大师罩了下去。突然,只见十宗左手一挥,宛如漫不经心地拂去花朵上的残露一般,向着翻腾而下的郭敖甩去。但随着他这一甩,郭敖的剑气登时便是一滞。郭敖心知不妙,一声龙吟,满空光芒闪动,他的长剑,终于还是出鞘了!
  十宗大师甩出的手却丝毫不停留,微微颤动,竟然顺着郭敖剑气流溢的空隙攻了过来。郭敖就觉这具苍老的身体中突然焕发出无穷的力量,沛然不可抵挡地向他攻来!
  郭敖的长剑嗡然长震,十宗大师的手指还未拂到,那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真气已然震得他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郭敖双眉挑动,猛然一声大喝,贯起全身的劲气,向十宗大师刺了过去。
  一剑一掌,两股大力翻涌鼓动,在大殿中激起一阵龙卷。郭敖身躯腾空,宛如怒龙翱翔,向十宗大师追袭而去。
  这一剑,几乎已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极限。他便是这样的人,遇强弥强,更强!十宗大师突然爆发的一击,已将他的战意完全激发出来,这一剑,威力大得连他都想象不到!
  刹那之间,他的眼前却一阵恍惚,十宗大师甩出的手指已于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他的剑尖。四周骤然沉寂下来。郭敖连同他的长剑一齐固定住,再也动之不了!
  郭敖眼中闪过一阵诧异。他实在料想不到,被他完全逼住了真气的十宗大师,竟然能够作出如此凌厉的反扑!
  十宗大师一招胜敌,脸上神色却阴晴不定,瞬息变了数变。猛听身后十方大师一声佛号:“业障生碍,法道轮通,觉明自在,万相始成。师弟,要知一切皆佛,你不必太过悲伤。”
  十宗大师慢慢收回双指,他的脸色也渐渐平复,既没有原来的赤红之色,也没有被郭敖一剑逼住的青紫色。他的脸色是一片宛如白玉般的光泽,在大雄宝殿袅袅的香火映照下,竟然有种神圣隐秘的感觉。
  十宗大师缓缓退步,坐倒在自己的蒲团上,忽然展齿一笑,道:“师兄,我忽然明白了师父当初传我杀佛功的寓意了。”
  十方大师也微笑道:“你明白了?”
  十宗大师不答,双掌合十,说偈道:“三十年来尘满身,一心只往道中寻。过尽多少龙虎渡,灵山自在我本心。咄!”
  他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容,一动不动地坐着。
  十方大师脸上的微笑倏然震动,道:“好!好!好!你悟了,你悟了!”他的两条长眉不受遏制地跳动起来,就在此时,十宗大师鼻中滚落两条玉箸,已然圆寂!
  第四章、七十二艺战天魔
  殿中的僧人登时一阵骚动。郭敖情知闯了祸,但他浪子心性,哪里放在心上?
  十方大师默然看着十宗大师的尸体,一时沉寂不言。
  良久,他抬起头来,道:“十宗今年六十二岁的。”
  郭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十方大师道:“但他的身体康健,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的,因为你,他只能活到六十二岁,就以末那转识功强行逆转自身的劲气,最终精气耗竭,圆寂西归。念在十宗师弟最后霍然顿悟的分上,我不杀你。”
  他慢慢道:“我请你在少林寺中住上一十八年,等什么时候你通悟了佛法,不再有杀生之念时,你就可以下山了。”
  郭敖怒极反笑,转头对萧长野道:“你方才有句话实在没说错!”
  萧长野微笑道:“什么话?”
  郭敖道:“少林寺的秃驴都是一群老糊涂!”
  萧长野纵声长笑。
  郭敖冷冷道:“我是胜者,要处置,也应该是我处置你们!”
  十方大师嘴角挑动,泛起一丝揶揄的笑容,道:“你胜了?你可知道禅宗的末那转识功不亚于魔教的邪术天魔解体大法,可以瞬息之间让本身的功力提高两倍。方才十宗两指抓住你的长剑之时,本可一拳击碎你的天灵盖,但他于瞬息之间通悟了佛法妙意,以慈悲为心,不肯再下这绝情的杀手,你便以为是你胜了么?”
  郭敖狂笑道:“好个讲理的少林寺!方才若是十宗将我一拳击毙了,那么方丈大师必定盛赞他护法有功,我就白死了是不是?若是死不起,最好不要修炼什么武功,江湖之上,不是你们少林寺能够一手遮天的!”
  十方大师慈眉善目倏然暗下。他的僧衣无风自鼓,犹如一个巨大的皮球一般,迅速地饱涨了起来。衬得他的脸色森然,竟然有些可怕。他沉声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剑法了得,就任意胡为。”
  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置答。
  十方大师道:“难道你要我亲自动手么?”
  郭敖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方大师,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郭敖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盯住萧长野,道:“我现在明白你的感受了。少林寺自高自大惯了,简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萧长野笑道:“至少我知道少林寺还能听进去一件事。”他握拳一晃,道:“拳头!只要你拳头比他硬,少林寺的和尚一样会变得象狗一样听话!”
  郭敖纵声长笑,道:“就算他们不变,我们也会打得他们变!”
  两人一齐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十方大师的脸色却渐渐铁青,突然一声大喝:“结罗汉阵!”
  陡地大殿中人影散乱,十八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壮年和尚来回翻动,将四人围在中央。初时还是一个一个的人形,到后来渐渐连成一片,层层叠叠的,竟有种望不到尽头之感。
  劲气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却并不攻击,只是随着和尚们的飘动渐渐凝结,犹如一堵坚实到不可思议的墙,在四人身边越筑越高。大殿中就见红影来回,别的景物竟然模模糊糊的,不再看得清楚。
  萧长野脸色不变,他长长的衣袖流水一般垂在地上,四周的烛火被来回的身影拂散,闪得他衣袖上的藻绣一明一灭,犹如活物。他长声道:“十方贼秃!七年之后,莫非你已不敢跟我对掌了么?”
  远远地就听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接道:“七年之前,你不是我的对手,七年之后,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再对?”
  萧长野长笑道:“谁不是对手,只有试了才知道。我只问你,你敢不敢撤了这狗屁的罗汉阵,跟我痛痛快快对上十掌?”
  十方大师冷笑道:“要对掌何必撤阵?接着吧!”
  突然就见罗汉阵绵绵密密的阵势中一阵涌动,红影翻涌,一股大力向着萧长野冲了过来。那股劲力翻飞上下,宛如一群红色蝴蝶,霎时之间就如千千万万只手一齐击了过来,分袭萧长野遍身穴道。
  萧长野冷笑道:“几年不见,贼秃的拳法更胜一筹!”他单掌翻出,平平实实地向前击了过去。
  他这一掌击出,却一点花样都没有。但周身劲气鼓涌,郭敖三人就觉劲气刮体生痛,十方大师的一拳倏然缩了回去。
  萧长野道:“十方!你已经老了!”
  十方大师冷哼道:“未必!”
  萧长野大笑,身子一侧,左掌跟着击出,两人的拳掌方要接到一起,十方大师的拳头却倏然一缩。
  萧长野劲气鼓涌,宛如长江大河一般沛然不可抵挡地向前卷去。两人劲气相交之处,啪啪一阵暴响,十方大师枯瘦的拳头终于与萧长野抵在了一起。
  萧长野脸上闪过一阵讶然,右掌划出一道弧线,跟着击了过去。十方大师的拳头又是一阵伸缩,将萧长野左掌右掌一齐抵住,竟然丝毫不逊色。
  萧长野脸上一阵骇异,叫道:“不可能!”
  十方大师冷笑道:“外道邪魔,哪里知道佛法的奥妙?”
  萧长野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全力推出。十方大师拳劲回缩,就如一道极其柔韧的墙,将萧长野掌力一齐抵住,顺着他功力运行之势缓缓回收,待他力竭之时,方才回击。
  他这招无我颠倒之法,也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一门,与道教的沾衣十八跌、四两拨千斤法意相同,只是更为精妙。一缩一攻,便消解了萧长野的一掌之力。如此数度缩、攻,便等于以数掌之力同萧长野相抗衡。萧长野就算有通天的劲力,哪里抵得了十方大师如此分化?是以萧长野虽然神功大成,但在十方大师的无我颠倒之法下,却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郭敖暗暗看出不妙,正悄运剑气,准备伺机出手相助。就听萧长野突然大笑道:“十方,你真以为我破不了你这伎俩?萧某如今有备而来,便你真是佛陀,也要一掌击翻!”
  十方大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手上门户却守得越发紧密。
  萧长野猛然回头,大喝道:“出手!”
  他目光所指,正是铁恨。
  铁恨一怔,遂即明白。只见他的身形突然腾起,在空中化作一道极其柔软的青光,悄然一折,已鬼魅般地闪到十方大师掌前。十方大师掌势不变,顺着铁恨的招数击了过去。
  然而铁恨双手竟仿佛毫无骨骼,柔软如两条长蛇,已紧紧缠住了十方大师的小臂。金蛇缠丝手正是天下所有借力打力的克星,十方大师的无我颠倒之法登时受制,拳势那能缩得回去?
  十方大师眉头皱了皱,正准备运起天龙宝相的内力,将铁恨震开,萧长野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闪电般连环击出!
  罗汉大阵中登时卷起一阵狂涛!十方大师双臂为铁恨所制,纵有千般妙法,也来不及施展,被他一连数掌,齐齐击在那只枯瘦的拳头上!
  就听“咯”的一声轻响,那支拳头忽然扭成一种奇异的模样,十方大师一声痛哼,疾缩了回去!
  萧长野仰天狂笑:“十方贼秃!这几掌对得可过瘾?”
  十方大师咳嗽了几声,缓缓吩咐道:“罗汉大阵,由藏转法,咄!”
  四人猛然就觉身边的压力急增,那堵由十八和尚劲气形成的无形高墙在这一瞬间被巨力坍塌,化作怒涛恶云一般,向四人排空压了下来。萧长野长袖卷动,凌空而起,向阵中劲气迎了过去。但那劲气竟如无处不在一般,四面八方挤了过来。
  光芒闪动,郭敖一剑横空,化作漫天星斗,刺了出去。但长剑落处,所有的敌人都消失了!铁恨连出数十拳,但只觉一股粘稠的大力将他拳头卷住,手臂越来越重,宛如挽了块极重的石头,却哪里还能运转如意?
  倏的,连绵红影中一拳迎面击来,郭敖长剑运在外门,一时无法接应,只好全力后退,但身后却同时劈来两掌,将他的去路挡住。
  人影闪动,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掠来,在那只拳头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宛如鹭鸶击水,轻柔如意,但红影之中却一声惨嚎,那只拳头迅速地缩了回去。
  郭敖回头,就见李清愁微微一笑,道:“这罗汉大阵十分厉害,你小心了!”
  萧长野笑道:“这狗屁的罗汉阵乃是少林贼秃们的镇寺之宝,讲究的就是遇强更强,怎会不厉害?你们还没有修到劲气反朴归真的地步,难怪不能抵挡。”
  郭敖冷哼道:“我看你虽然修到了反朴归真的地步,却仍然破不了。”
  萧长野笑道:“这话也不无道理。这罗汉阵从达摩祖师传下来之后,经少林寺历代宗师剔其不足,补其有余,已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阵势。环环相扣,力量增生布发,实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抗衡的。我现在神功已成,当然能破得了这阵法。不过破阵之后,恐怕就没有余力再与老贼秃一战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等死不成?”
  萧长野摇头道:“这阵法自然有人能破得了。”
  郭敖、铁恨大为疑惑,齐声道:“谁?”
  萧长野戟指道:“他!”他手指指向的,正是李清愁。
  李清愁怔了怔,道:“不错!我能破得了!”
  铁恨尚未明白,郭敖已抚掌笑道:“我明白了,凭武功虽然无人能破得了这罗汉大阵,但毒就未必了。少林寺的和尚自称罗汉,却不知道能挡住李清愁的独门毒药么?”
  萧长野也笑道:“这就叫斗智不斗力!”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那盒子通体乌黑,仿佛是一截木头刻成的,上面雕刻着极其粗糙的纹路,似乎是文字,又似乎是一只怪兽。李清愁很小心地将那盒子捧在手中,道:“这叫无形蛊,乃是蛊神经上所载的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它无形无质,人所难防。只是毒性不强,只能让人晕眩一个时辰。此时拿来对付少林寺的和尚,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轻地将盒盖掀开,就听一阵振翅之声,从盒中升起,却什么都见不到。那声音在空中略一停歇,便朝着外面飞去。罗汉阵充溢的劲气宛如一堵围墙,那振翅之声嘶嘶不绝,在周围钻来钻去。少林寺的十八罗汉掌力何等强劲?这时全力催转阵势,当真飞鸟难逾、水泼不进。这一只小小的飞虫,虽然名列天下第二毒物,究竟不是通灵神物,哪里能够攻破少林寺十八罗汉合力结成的阵法?无形蛊急得吱吱乱叫,只是攻不进去!
  萧长野突然大喝一声,掌力凝于一点,直袭全阵中心。同时,郭敖出剑,铁恨出拳,李清愁玉指连扣,四道劲力聚为万点寒芒,同向那团红云突去!只听几声咝咝轻响,罗汉阵结成的如山劲气撕开一个缺口,那无形蛊一声欢啸,钻了进去!
  立时罗汉阵中发出一声尖叫,就见一个胖大的身躯突然飞了起来,轰地一头插到了大雄宝殿的殿梁中去,就此一动不动。看来这和尚修习的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铁头功,而且已经颇有火候,这殿梁虽为木头所制,但长久受烟熏火烤,当真坚逾精铁,他一头就能钻进去,武功之高,恐怕在江湖上能排进前百名了。单以这颗头而论,恐怕已可排入前十,只有少林方丈、魔教教主、华音阁主等寥寥几人能勉强胜得过他。
  随着这胖大和尚突然发癫,罗汉阵中又是几位和尚突然癫狂。有的猛然一脚踹在柱子上,竟然筋骨断折;有的一拳砸在自己的心口上,呕血不止;有的互相对殴,却只攻不守,殴了一阵子,双双重伤倒地。方才横行一时的罗汉大阵,就在这瞬息之间,全面瓦解!
  李清愁脸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笑意,将一撮香粉放到木盒中,耳听那细小的嗡嗡声重钻到盒中去,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盖上,依旧放到怀中。
  
  萧长野微笑看着十方大师,他已不必再说什么。
  十方大师脸上一片黯然,他双目无神地看着东倒西歪的少林寺十八罗汉。这本是少林的镇派之宝,是他最后的克敌制胜的信心,但现在已躺在了地上。他的信心,勇气,无上的尊荣与武林中号令天下的地位,也在这瞬息之间一同瓦解。他嘴唇抖抖索索,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我败了!”
  第五章、相见萧郎青丝皤
  十方禅师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在前面,带着路。
  他败了,所以他要遵循自己的约定,带领萧长野等人去迎回他的绣湖妹子。萧长野的面上难掩着一丝兴奋,几次想催促十方禅师走得快一些,但顾忌着在三位年轻人前的面子,欲言又止。
  他实在应该高兴,二十年了,他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击败了禅门第一高人,迎回自己的新娘。近几年,他虽贵为魔教教主,却几乎不问世事,一切教务都交给副教主处理,只是一心闭关苦练天下绝学,等的就是今天!
  他禁不住仰天看了看。那天也是这样的漆黑之夜吧?他与绣瑚妹子双入少林寺,结果只有他逃了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闯少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绣湖和他的一个玩笑。就这个玩笑,竟让他们一晃二十年,才能再见一面。萧长野脸上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若是再活一次,他是否也会象二十年那样,毫不犹豫地闯入这武林中的圣地?
  十方禅师走得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他过了毗卢殿,少林六祖堂,锤谱堂等,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前。
  这是一座很幽静的小院子,在少林寺中自成一户,青石砌就的墙壁里,隐隐可以看到几座木制的房子。
  院里栽满了细竹,微风时来,吹得满园的竹叶簌簌作响,更显得整个院落寂静清廖。十方禅师无声地打开院门,便双手合十,让在了一边。
  萧长野高大的身躯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几步,冲了进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
  这份发自内心的眷慕关爱之情是无法伪装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没有做错。
  猛然就听萧长野一声长啸,怒喝道:“你是谁!”
  三人一惊,急忙掠了进去。就见萧长野大袖垂地,身子隐隐抖动,双目中凶光暴露,恶狠狠地前盯着。这个房子极小,除了一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床上垂着长长的幔帐流苏,却是粉红的颜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
  床边斜坐着一位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的轮廓极美也极为清晰,宛如经过诸天神匠的精心雕琢。长长睫帘之下,那双眸子竟如墨色海洋一般,波光流转,深不可测。她那惊世骇俗的美丽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陌生之感,仿佛她本不是此世中人,却又不知究竟来自何处。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泽,黑的极为耀眼,和她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间最纯粹的颜色,连午夜的黑色都显得稀薄了。来人衣衫的质地、样式绝非寻常所见,而是盛唐装束,广袖博带,细糓轻绡,恍如画中神仙,却比画中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乱目的华丽,多了一分沉静与诡异。
  这一袭如云华裳,在夜风中如水波微动,映衬着她绝世的风姿。
  郭敖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似乎记忆中有很重要的一段,被生生封印了,刚要去想,脑后却没由来的一阵剧痛。
  那唐装女子看着他,似乎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叹息了一声,道:“钟石子的煅剑练魂术果然了得,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她似乎有些遗憾,将目光投向窗外:“不过不记得或许更好一些,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就心安了。”
  她冷漠的声音中竟然荡起一丝暖意,但这丝暖意稍纵即逝,又已恢复为一片冰霜,她回头注视郭敖,一字字道:“今天我来此处是取回一件东西,你千万不要插手。”
  她的话中并没有威胁之意,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郭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不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李清愁满腹疑云,看了看郭敖,又看了看唐装女子,猛然想起,在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门派,为了纪念创派教主,服饰、建筑,都依盛唐样式。这身唐装,说明了来人的门派,也就说明了来人在武林中非凡的地位。
  因此,这个门派的弟子,也非常珍惜这份荣耀,只在祭典盛会之时,才会躬身着之。只有其中少数几人,将之时时穿在身上。而他们也称得起着这非凡的荣耀——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武功与身份都几乎处于整个武林的颠峰。
  现在,那唐装女子正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萧长野。
  萧长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阵慌乱,似乎同她对视,是一件很僭跃的事情一般!
  这种感觉数十年来从未有过,他不禁心头大震,猛吸一口气,喝道:“你是谁?湖妹到哪里去了?”
  那唐装女子淡淡道:“你说的是尹琇湖?你只怕永远见不到了!”
  萧长野爆发出一阵怒啸,身子猛然直立起来。他背后狂乱飞舞的鬣发骤然直立,仿佛万千蛇鞭,一齐迅猛地挥舞着!
  萧长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杀了她?”
  唐装女子淡淡一笑,道:“你若想她死,我现在杀也来得及。”
  萧长野登时松了口气,拱手大笑道:“就请尊驾让开路来,我已等不及见绣湖妹子了。”他生性豪迈,这二十年相思之苦,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间。此时宿愿得偿,当真恨不得天下人全知道。
  唐装女子神色冷冰冰的,长长的云袖垂下,一丝不动:“强盗也要买路钱的,你准备留下什么?”
  萧长野怔了怔,道:“你想要钱?”他反手入怀,掏出了几张纸,道:“这些可够?”那几张纸皱巴巴的,就如垃圾一般,但这种方纸竖栏的样式,却是山西福汇元开出的天下通行、也是信誉最好的银票。
  福汇元的定额银票共有红蓝黑三种,黑色的每张就是一万两,红色的五千两。萧长野手中握了一把,几乎全是黑色的,怕不有十几万两银子!一个强盗抢一辈子,恐怕也抢不到这么多,但萧长野却随手抛出,此时他想见尹绣湖之心,当真万分焦急,唐装女子就算要他一块肉,那也只是一挥刀而已。
  但唐装女子却连看都不看,道:“你见过一本黑色的绢书么?你对她这么好,想必她曾给你看过。”
  她注视着萧长野,萧长野只好顿步,道:“什么黑色绢书?我没见过。湖妹从来没沾惹过这些武林中的东西,你到别处找好了!”
  唐装女子摇了摇头,道:“从不沾惹武林中的东西,你真的以为二十年来,少林寺派了十大高手日夜值警,就是为了关住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当年第一高手尹痕波,而她怀有武学密宝梵天宝卷,恐怕就会不会想的这么简单了。”
  萧长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武学奇才的上弦月主?”
  唐装女子道:“原来你也知道。”
  萧长野喃喃道:“原来湖妹是她的妹妹……”
  唐装女子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托,将一本书送给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这本不起眼的绢书,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宝卷》。《梵天宝卷》为上古秘典,分正副二册,正册本来在我手中,但由于某种荒唐的原因,竟无法修炼,不久前更被一不肖弟子盗走,至今尚未追回。而传说中的副册经过尹痕波润色,能与正册分庭抗礼,平分秋色。我便想向尹琇湖打个商量,看看这梵天宝卷副册究竟神奇到什么地步。哪知她执意不肯,我一下子收不住手,就将她打得昏迷过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手一挥,牙床上的红幔徐徐张开,露出中间躺着的一位美人。她本应年近不惑,但看上去雪肤花容,宛然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时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她嘴角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显得娇媚无比,倒让人错觉她是睡着了。
  萧长野的目光却突地呆住。他的灵魂仿佛随着唐装女子的动作而脱离了灵魂,脸上的神情炽烈,却呆滞,完全失去了那桀骜飞扬的姿态。他的身体禁不住兴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抖,举步向牙床走去,脸上肌肉牵动,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二十年的相思,他两鬓青丝,已经斑驳,而那份少年心性却一点没有改变。
  二十年,他将自己与世隔绝在武学之中,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攻破少林这座不可一世的武学圣殿,救回绣湖,而人间的权术变化,老成持重,他竟几乎一点也没有学会。如今,在这世界上,他再也不关心别的,他只想要一把拥住这朝思暮想的女子,执手痛哭,而后一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分开。
  唐装女子轻轻抬手,指尖遥遥指向床上女子的太阳穴,那威胁之意当真再明显不过了。但萧长野却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梦游,在这世界上,只有他与那躺着的女子,再也没有别的了。
  待他走到床前三步处,唐装女子终于轻喝道:“停住!”
  萧长野身子一震,他茫然地看着唐装女子,一时无法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
  唐装女子冷笑道:“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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