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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日曜卷

_4 步非烟(当代)
  伊川摇摇头,道:“我不帮你去做坏事。”他盯住宁九微,道:“但这并不是坏事。”
  宁九微的头低下,她似已不敢再看伊川。
  伊川悠悠道:“不知什么时候机会最好?”
  “再过三天,便是苗疆的拜月节,那时十八峒苗人都云集此地,参加一年一度的斗宝大会。那日人最多,也最乱,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
  三日很快就到了,拜月节也的确很热闹。
  伊川也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只觉得已经被吵得受不了了。
  这座村落四周群山环抱,中间一带平原,广约十数里,现在已全都住满了人。他们有的自带了帐篷,伐倒十几丈高的巨树,削成极高的木桩,就地将帐篷支起;有的挖土凿石,筑起临时的房屋;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居,将日常用具摆得满地都是。人一多了,便做什么的都有。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丝绡绸缎的、卖金银器皿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刀剑弓箭的、卖骡马牛羊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柳州棺材扬州桌椅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就有汉人、苗人、藏人、侗人、彝人、满人、壮人、摆夷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各自拿了货物交易来去,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这些人交易起来极为大方,若是看中了东西,往往并不计较价钱。每每一条丝巾,就可以卖到几把金豆子。那些苗人买到之后,就匆匆忙忙地戴到身上,黝黑的面孔上尽是喜悦。这种简单的幸福最能感染人,伊川就有些被感动了。
  他一扬头,又将面前的酒喝光,低声嘟囔了几句,伏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一想到自己要偷这些人的钱,伊川就觉得高兴不起来。他虽然是个浪子,有时也自诩混蛋,但是偷盗的事情,却是向来不做的。现在不但要偷,而且还一偷就是几十万两金子,不由他不忐忑。
  幸好他已经答应了宁九微,伊川却从不曾出尔反尔。现在既然已成骑虎之势,那便不用多想,做他奶奶的好了。
  他双手抱头,决定先小睡一觉。
  反正宁九微告诉他,等她解决掉宝库的护卫之后,自然来通知他,他乐得偷闲片刻。
  突地“咚咚咚”三声炮响,就听有人呼喝道:“斗宝大会开始了!”顿时方才沸沸扬扬的交易声一齐止息下来,人群一叠声地将“斗宝大会开始了!”传递下去。
  伊川禁不住抬起头来,就见人潮汹涌退开,在墟中间空出亩许大的一块地来。十几个杂役模样的人麻利地将空地打扫干净,铺上猩红的地毯,然后将手中的干花撒到地毯周围。围观的群众兴致逐渐高昂起来,谈谈说说,似乎对这个斗宝大会抱有极大的兴致。
  伊川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瞅着场内。说实话,他对这个边陲之地可实在没抱什么大的希望。
  只听锣鼓之声震天,有人站到地毯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苗语诘聱难懂,伊川也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接着另有一人站出,这人却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顾盼之间,大有威棱。他望墟中一站,竟颇有些四顾无人之感。伊川的兴致这才稍稍提起。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台下众人轰然叫好,却是斗宝大会正式开始了。
  那人缓步走到东面坐下,丝竹声中,红地毯上走出一对苗人,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服饰各不相同。只是每人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雉鸡羽毛。伊川听说过此乃花翅苗人,性情最是凶狠善战,等闲招惹了,立时便是拔刀相向。只见他们抬了个极大的箱子,走到地毯中间,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打开,便急忙退了开去,仿佛箱子中有什么怪物一般。
  伊川微感奇怪,不知道他们要献的宝是什么。
  突听“咕”的一声响,箱中突然跳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那蛤蟆生得半人高,通体赤红,皮肤隐隐透明,似乎连中间的腑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它见到周围这么多人,登时凶性发作,又是“咕”的一声大叫,猛地向外扑了过去。才靠近地毯边,却如忽然触到火上一般,急忙退了回来。周围的苗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也不紧张,指着这蛤蟆谈谈说说,仿佛极赞其凶悍。
  那蛤蟆未能冲出,立时暴怒,围着地毯打转,不时“咕咕”大叫发威。不多时,又是一队苗人走了过来,这队苗人都是上身赤裸,前胸后背画满了彩色图腾,连脸上都红一道、绿一道的,看去极为狞恶。他们也抬了一只箱子,每人手中拿了一束干草。
  那蛤蟆似乎很是忌惮此草,才闻到味道,便远远躲开了。那队苗人将箱子放下,也退了出去。
  这箱中自是也盛了极为凶悍的毒物,那蛤蟆仿佛知道有天敌逼入了它的禁区,不住“咕咕”怒叫,吼下一鼓一鼓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突地一声尖锐的啸声,一道黑影从箱中电般射出,直扑蛤蟆。那蛤蟆将身子一挫,舌头疾弹而出,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极为灵活,在空中略一转折,前端突地分开,就如一个大夹子一般,向蛤蟆的舌头钳去。那蛤蟆猝不及防,被它钳了个正着,只痛得咕咕乱叫,将斗大的头颅猛力摇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黑影。那黑影身子一折,将蛤蟆的舌头整个包了起来,立时场中传出一阵极大的咀嚼之声,那蛤蟆的舌头瞬间被吃掉了半条。蛤蟆吃痛,舌头猛力收缩,那黑影不避不闪,被蛤蟆吸入了口中。
  咀嚼之声却响个不停,那蛤蟆犹如疯了一般,在场中窜跳不绝,突地高高跃起,再跌落下来时,已经一动不动了。只是巨大的肚皮鼓涌不停,倏地一声裂响,那黑影破肚而出,停在空中。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黑影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巨钳若剪,模样极为狞恶。背后横生两翼,微微扇动,更是诡异之极。
  先前那人站起来,大声说了几句话,就见花翅苗人满脸沮丧,而赤身苗人却欢欣鼓舞,似乎在庆祝胜利。
  须臾又是一族苗人带着自己的毒物登场,厮杀了起来。这次的毒物是条蟒蛇,斗不了几合,也是被那飞天蜈蚣钻到肚子里,将内脏吃了个干净,却又是赤身苗人胜了。
  之后毒物陆续登场,飞天蜈蚣又胜了金钱蜘蛛、火云蝎,却被铁线蛇缠住,吞吃干净。铁线蛇敌不过金守宫,金守宫又败给龙隼,现在场中所剩的,就是这只非鸟非兽,身子像鸟,却长了蛇头蛇颈,遍身生满鳞片,偏生背长两对肉翅的龙隼。这鸟叫声凄厉裂云,两对翅膀展开,腥风四溢。爪长喙利,力能裂虎搏豹,身上的鳞片刀砍不入,当真是天生凶猛,几可称无敌。
  果然龙隼在场中顾盼自雄,众苗人一时不敢放入毒物再战。
先前那人大声叫了几声,似乎在问还有没有人敢挑战。那龙隼仿佛故意显威,昂首阔步,佼佼而视,长信吞吐,凶威悍然。众苗人都为之一窒。那人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方要宣布斗宝大会的结果,突地就听一人道:“我来试试如何?”
  伊川双目神光暴涨,就见人群分开,李清愁缓步走了进来。
一日不见,李清愁有些清减。他身上的长衫依旧干干净净,只是面容憔悴了一些。他缓步走出,主持大会之人皱了皱眉,拱手笑道:“这位兄台请了。”
  李清愁也拱手淡淡道:“请了。”
  那人道:“在下木阗,忝居火倮侗侗主,今日得拜高颜,幸何如之。”
  李清愁道:“我知道了。”
  木阗微微一愕,道:“今日斗宝大会,乃是苗疆十八侗相聚来争蛊神之位的,兄台要比试,可有些于例不合。”
  李清愁道:“你们蛊母呢?”
  木阗一惊,道:“兄台也知道蛊母?只是苗疆已三十年没有蛊母了。”
  李清愁“哦”了一声,道:“没有蛊母,那争什么蛊神之位?”
  木阗叹了口气,道:“兄台说的也是。只是多年积习,一时也难以改正,权且就当是将四下乡邻聚在一起,大家乐一日之游好了。”
  李清愁冷冷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蛊神之位让给我好了。”
  此言一出,观众登时大哗,纷纷鼓噪起来。苗人性情本就粗旷,这下犯了他们的忌讳,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各种各样叽里咕噜呜里哇啦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骂语一齐响起,吵个不停。
  木阗举手一挥,将人声止住,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专门来生事的了?”
  李清愁神色丝毫不动,道:“若是你们赢不了我的毒物,那自然是生事来了;否则……”他嘿嘿一笑,道:“只怕是自取其辱。”
  木阗涵养虽高,却也不禁动怒,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兄台放出毒物来好了。“
  李清愁却不动作,盯着他道:“却不知阁下输不输得起?”
  木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侗主也做了几年了,别的没有,几十万两金子还是有的,我们就赌十万两如何?”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侗主先看看此物如何?”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木阗面前。那物是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之处。木阗的脸色却变了:“避毒珠?”
  李清愁道:“侗主果然有眼光。”
  木阗呆了呆,道:“你既然有此珠,天下一切蛊毒都不能近你身,这蛊神之位……这蛊神之位……”
  李清愁截口道:“这避毒珠乃是我的彩头,我另有毒物来比试,侗主不必担心。只是侗主的彩头又是什么?”
  木阗说不出话来。要知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持此护身,直可说是横行苗疆,尤其对于专事养蛊的苗人来讲,更是无上至宝。四下苗人盯着这颗小小的珠子,无不心生艳羡。
  只是如此宝物,又有什么能与之匹敌、可同为彩头的呢?木阗的心沉了下去。仗还未接,他就已经输了!
  李清愁缓缓道:“侗主本也有至宝,为何不拿出来一试呢?”
  木阗怔道:“我有什么至宝?”
  李清愁道:“木灵!”
  木阗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李清愁笑了:“我就知道苗人气量小,输不起。”
  木阗哈哈一笑,道:“阁下尽管逞口舌之利,在下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李清愁道:“这么说来,侗主是要以蛊神之位相让在下了?”
  木阗悠然道:“你若想做,只管做去吧。”
  李清愁道:“却不知木灵应该交谁掌管?”
  木阗怔住了。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如此说来,你是决意要夺我镇族之宝了?”
  李清愁笑道:“若是侗主赢了,那便有了两件宝贝了。”
  木阗苦笑了下,道:“可避尽天下毒物的避毒珠,跟可吸取任何毒物的木灵,我侗人何德何能,可以同时兼而有之。”
  李清愁微笑不答,跟适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伊川突然间恍然大悟,李清愁必定是中了那无形之蛊,所以才要夺这木灵以为己用!却不知他又养了什么蛊物,可以跟世代养蛊的苗人相抗衡?这斗宝大会,可有意思起来了。
  场中木阗已然闪身出来,只剩了李清愁。他却并不闪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放在了红地毯上。自己就站在一边,丝毫不以那暴戾凶狠的龙隼为意。
  那龙隼似乎极为忌惮他身上的避毒珠,不敢走近李清愁身边三尺,只围着他打转,不是暴吼一声,腥涎四流。
  李清愁放到地上那物,却一动不动,就如死的一般。那物只两寸余长,长相如蛇,通体黝黑,看不出鼻子眼睛,仿佛一条软鞭一般,平平无奇。李清愁道:“勾连宝贝,起床了。”
  勾连倏地昂首而起,整条身体都立了起来。龙隼正逡巡走近,被它吓了一跳,暴吼一声,伸出长长的蛇颈,闪电般向勾连咬去。
  勾连却不慌不忙,待到蛇头咬到身前,倏地嘴巴大张开来。它看去细小干瘪,这嘴巴张开,却其大无比,电光石火之间,迎着龙隼咬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将龙隼探过来的头全吞了下去。那龙隼猝不及防,立即摇头猛摔,要将勾连甩开。只听“咯吧”一声脆响,龙隼连头带颈被它一齐咬了下来。
  全场一阵惊呼,龙隼的身体犹自收势不住,依旧将半截脖子猛力摇着,满腔鲜血洒得遍空都是。
那勾连却缩腹收胸,将吞掉的龙隼之头连同半截脖子吐了出来。人立而起,摇晃了几下,似乎在对众人示威,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苗人一齐失色。要知龙隼乃是上古异种,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上血液中尽是剧毒,寻常人畜沾上一点,立即全身溃烂。这勾连是何种类,怎可瞬息之间就将龙隼杀死?场中一阵静默。
  李清愁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木阗却不禁面上出汗。方才一轮比试,这龙隼将其余十七侗族的毒物一齐击败,可以说是苗疆之冠,这时却连龙隼都在一合之中败了下去,苗疆还有什么蛊物可与此物比试?莫非相传了百余年的木灵,真就这么输出去了么?一念及此,木阗更是心下忧急。
  突听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响起:“什么人敢来我苗疆撒野?我老婆子倒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木阗定睛看去,就见一人白发萧萧,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木阗皱眉道:“十姑婆,这里没有你的事,快去扫地去吧!”
  那老太婆却不理他,冷冷瞅着李清愁,道:“老婆子隐姓埋名才十三年,这帮孩子就将我苗疆绝艺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李清愁淡淡道:“只怕你出手,也是一样。”
  十姑婆头上白发根根竖起,沉声道:“今日老太婆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蛊术!”
  她猛地伸手,将胸前衣裳撕开。就见她干枯的胸膛上,一排咬着五只毒物,分别是蝎子、蜈蚣、蜘蛛、蛇、守宫。那毒物身子极小,只有巴掌长短,色彩却极为艳丽,每种毒物一种颜色,纷呈红、黄、蓝、绿、紫色,五色绚烂,看去极为诡异。每种毒物背上都有一条红线,从头一直贯到尾尖。红线隐隐跳动,似乎在不停吸着十姑婆的鲜血。
  十姑婆一阵哑声长笑,抓起黄色的蜈蚣,向地上蹲伏的勾连甩去。
  那蜈蚣迎风翻动,身上黄光就如活的一般,交错流溢,似乎含有种秘魔的力量一般,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那勾连却一动不动,待蜈蚣飞到身前,猛然大嘴张开,又是一口咬下。
  那蜈蚣张嘴喷出一团黄雾,身子倒飞回去。勾连猝不及防,一口将那黄雾全吞到了肚中。那蜈蚣身子在空中转折,就如飞行一般,又向勾连飞射而去。
  十姑婆“咕咕”笑道:“中了我这金翠仙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它了!”
  李清愁冷冷道:“不见得!”
  就见勾连嘴中突然闪出蓝芒一闪,那金蜈刚要咬到勾连的脖子,突然断成两截,摔在了地上。
  这下变生顷侧,十姑婆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李清愁摇头道:“你这蛊物不是勾连的对手的。”
  十姑婆大叫道:“我不相信!”她颤巍巍站起,鲜血沾在白发之上,望之有如厉鬼。
  十姑婆双手不停,将剩余的红蝎、蓝蛛、碧蛇、紫守宫一齐拔起,向勾连甩了过去。一时腥风大起,那四条毒物一齐发威,分四路向勾连冲了过去。
  那勾连却丝毫都不惊惶,待到四物冲到跟前时,突然张口,一团黄雾喷了出去。四物口中各自喷出一团毒物,跟黄雾绞在一起。勾连却突然跃起,穿雾而入。
  就听一声凄啸,那条浓紫色的守宫已然被勾连当胸贯穿,死在当地。红蝎、蓝蛛、碧蛇一齐暴怒,又分三路向勾连冲了过去。口中毒雾喷啸,凶悍异常。
  那勾连却似乎百毒不侵,往来冲突,身形若电,丝毫不受毒物的影响。又战了多时,那只红蝎也被它一口拦腰咬断。十姑婆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道:“十姑婆,你若再不收手,今日就是你的毙命之日!”
  啸声之中,勾连猛然横尾扫出,将蓝蛛碧蛇击退三尺。十姑婆脸如死灰,一声不发,捡起两只毒物,依旧穿在胸前。
  李清愁淡淡道:“你若一上来就用五只毒物摆出五行阵来,未必不能胜过勾连,可是你心骄气傲,先送了金蜈之命,自然也就一败涂地了。”
  十姑婆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寒光,盯在李清愁身上:“你是女子?”
  李清愁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我是男子。”
  十姑婆冷哼一声,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起来。李清愁叹道:“看来这天生木灵,我想不要都不行了!”
  木阗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扬手道:“给他!”
  旁边几人一齐失色,齐声道:“不可!”
  木阗沉声道:“有何不可的?今日千万人目睹,我们侗人虽然气量小了点,但却不是无信无义之人!”
  木阗积威日久,众人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木灵取了来,送到李清愁面前。却也只是小小的一截木头,同避毒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异来。李清愁小心地捻了起来,凑到面前仔细地看着,许久,长出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天下神物,不同凡响。今日一见,当真不枉了此一生。”
  他突然抬头对木阗道:“侗主想不想将它赢回去?”
  木阗摇了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们侗人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李清愁道:“侗主身边自有人能击败勾连,却为什么不肯让我一广见闻呢?”
  木阗打了个哈哈,道:“阁下说笑了。”
李清愁脸色肃穆,道:“在下平生绝无戏言!适才勾连行动反常,一直据地不起,这等迹象,必然是遇到了克星。”
  木阗讶道:“克星?它这等俊物也有克星?却不知是什么?”
  李清愁缓缓道:“金蚕蛊!”
  木阗倏然站起,厉声道:“不可能!金蚕蛊只有蛊母能培育出,怎么可能再现世上!”
  李清愁道:“那只能说是蛊母再度现世了。”
  木阗忍不住前行几步,道:“这蛊母……蛊母在哪里?”他心下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李清愁缓缓抬手,缓缓指道:“就是她!”
  他的手指指着场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身上破破烂烂的,手中抱着一把笤帚,正在怔怔地看着场内。却是蓝羽。一时众人全都注目看她,蓝羽不知所措,通红着脸站在哪里,一动都不敢动。
  李清愁微笑道:“她就是苗疆的万蛊之神,蛊术天下无敌,号称万蛊之母的蛊母!也只有她,能够培育出天下第一的金蚕蛊!”
  木阗看了蓝羽一眼,迟疑道:“她是蛊母?”
  李清愁笑而不答。蓝羽被众人看得心慌意乱,忍不住想逃走,只是双脚发软,却怎么都走不动。木阗心下更是激动,忍不住大笑道:“难道绝迹世间三十年的蛊母,又要重现我们苗疆了?难道遮翰神毕竟没有放弃我们?”
  四下苗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脸上都带了种诡秘的神情。李清愁道:“请蓝姑娘站到地毯上。”
  蓝羽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走了进来。她脚步迈得极小,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到什么。众人目光灼灼,就如万千太阳悬挂在她周围,照得蓝羽几欲晕去。这短短的几步路,倒如走了漫长的一生一般。
  李清愁冲她笑了一笑,道:“侗主看好了。”
  他手一挥,勾连的巨口突然张开,方才吸入的五毒之雾喷薄而出,向蓝羽飘了过去。蓝羽吓得面容失色,想要拔步逃开,却已没有了力气。那毒雾转瞬飘到了面前,蓝羽一声尖叫,笃定以为自己就此死去。
  哪知那雾尽管飘来飘去,蓝羽呼吸粗重,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李清愁道:“侗主请看,天生的万毒不侵,试问除了蛊母,还有谁能够做到?”
  木阗脸色紧张之极,颤声道:“那金蚕蛊呢?有蛊母,也必有金蚕蛊的!”
  李清愁悠然道:“金蚕蛊就来了!”
  话音未了,突然就见蓝羽身上的衣裳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凸起,要冲出来一般。蓝羽的脸色一转而为苍白,身子摇晃,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突地“丝丝”几声轻响,几条金黄的影子从她身上跃了出来。
  那黄影在空中急速抽动着,看不清楚长的什么样子。只约略看出生得极小,仿佛如手指长短粗细。然而才一飞出,嗡嗡之声立即响震四周,仿佛夔鼓霜锺一般。那嗡嗡声中含有种奇异的韵律,似乎暗契人的心脏跳动,才听了一小会,便烦恶欲吐,心脏砰砰震动,几乎要脱体而出。
  那黄影在空中停顿了些时,立即盘空而下,向勾连冲了过去。勾连知道厉害,身体盘成一团,将方才吸入的毒雾尽数吐了出来,将身子护住。那黄影盘空飞舞,所到之处,毒雾渐渐稀淡。那勾连情知不妙,突然人立而起,蓝芒闪动,向一只黄影噬了过去。那黄影猛然鼓翅前冲,身子化作光晕,倏然穿勾连而过。“夺夺”轻响声中,已然将勾连的身躯撞了个大洞。几条黄影一齐围了上来,“嘓嘓”之声大作,不一会子就将勾连的尸体吃得一干二净。
  黄影盘空而起,向人群扑了过去。那地毯周围堆满了干草,本为毒物的克星,哪知这几条黄影丝毫不怕,嗡嗡声中,穿草而过。李清愁脸上变色,身子倏化轻烟,已然挡在黄影的面前。那黄影见面前有人,一齐暴怒,嗡嗡之声大作,化作几道流萤,向李清愁扑了过来。李清愁微微侧身,一掌劈了下去。
  李清愁一生尚未遭败绩,这一掌之力何等沉雄,当真有开碑裂石之能。哪知那些黄影迎风晃动,竟然循着他的掌力攀飞而至。李清愁大惊,身形展开,盘旋后退,“嗖嗖”声响中,一蓬碧海银针撒下。
  李清愁号称玉手神医,用针之术,堪称天下无俩。这碧海银针更是他成名暗器,几十道银针闪电般窜动,却互相激扬,将风声消隐于无形,当真是难以抵挡。哪知这天下独步的暗器,到了黄影面前,也变得形同无用。只略阻了它们一下,立即又争相扑上。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扑了上来,挡在李清愁的面前。
  那人伸手抓向黄影,一面急道:“你……你快走!”却是蓝羽。
  李清愁一震,那些黄影快接近蓝羽的手时,却同时放慢了速度,围着她的手旋转起来,仿佛倦鸟近巢,乳兽恋母。
  蓝羽一时情急,却不料出现如此景象,不由一呆。李清愁盯着这奇异的景象,悠悠道:“这就是蛊母神通,天下毒物,无不将你当成母亲!”
  木阗大笑道:“蛊母真的显于苗疆!这真是十八峒侗人之福啊!”
  众人轰然叫好,都是情不自禁地欢喜。蛊母在苗疆犹如仙圣一般,众人大多只闻其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时亲临如此盛事,都是大感振奋。
  李清愁微笑看着蓝羽,道:“你赢回木灵,还不向侗主讨赏?”
木阗笑道:“且不说蛊母之事,单这保住本族圣物之功,就不在小。你想要什么封赏,本酋一概答应。”
  蓝羽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我……我不想要什么。”
  她叹了口气,道:“真正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能给我。”
  木阗哈哈大笑道:“十八峒所在之地盛产金沙,多年所积,恐怕天下一半的金子都在此地。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金子买不到的,可真是少了。”
  蓝羽幽幽道:“可惜我只是个下人,要金子来做什么?”
  木阗道:“谁说你是下人?”他站了起来,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苗疆十八峒的天蚕圣母,连我们这十八个侗主,都归你统辖。”
  蓝羽吓了一跳,忙道:“这……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怎么能统辖你们?”
  木阗笑道:“你身为蛊母,乃是遮翰神的使者,还需会些什么呢?别的且不说,单这几只金蚕,恐怕世间就没有几个人能挡住的了。从此苗疆之中,你就是第一人。”
  蓝羽迟疑道:“那……那我还用扫地么?”
  木阗道:“圣母此后就要居住在天圣宫中,接受万千苗人景仰参拜,哪里还需要扫什么地?此有若有人对圣母不敬,他便是我全族的敌人。”
  蓝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我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木阗微笑道:“你看看你的族民们。”说着,拉着蓝羽的手站了起来。
  四周的众苗人见蓝羽四下巡视,都轰然叫道:“圣母金安!”立时哗啦啦跪了一地。他们不停地磕着头,近一点的拼命地想挤近蓝羽,有的人甚至匍匐在地上,抢着吻蓝羽脚边的泥土。但无人敢碰触她的衣服,唯恐自己肮脏的手脚玷污了遮翰神的威严。
  苗人性诚信神,蛊母的传说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这时戮力参拜,全都出于至诚。年老一点的想起当年蛊母在世时的情景,更是泪流满面,将头磕得山响。
  蓝羽的头渐渐抬起,干枯的脸上也渐渐显出光泽来。李清愁微笑着看着她,知道她已经从自卑中走出来,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了。
  有的人只有在别人的肯定中才能自信,李清愁相信蓝羽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需要一点因头,而这样的因头无疑是最好的。这个结局总算不错,此地事已了,李清愁也该走了。
  方才他手握木灵,另一手握避毒珠,两大宝物交互作用,为他的真气引导,已然将体内的蛊毒尽数排出。木灵乃是侗人镇峒之宝,李清愁自然不愿劫夺,因此,就借蓝羽之手送了回去。
  只是昨日那蛊实在诡异之极,他身怀避毒珠,却依旧悍然不惧,破了他护身真气,使他猝不及防,着了道儿。这等毒物,可从来没听说过。连他都不能抵挡,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挡的?若是此物流入中原,可怎生得了?李清愁决意要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突然,他发觉蓝羽的目光灼灼,直盯着他。众人的欢呼果然是最好的药剂,蓝羽的脸上渐渐盈满了光芒,让她平板的脸孔也瞬间变得生动起来。李清愁的心中却忽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就听蓝羽道:“侗主,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么?”
  木阗笑道:“圣母想要什么呢?”
  蓝羽指着李清愁道:“我想要他!”
  李清愁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蓝羽脸泛微笑,大声道:“我要嫁给你!”
  她转身对周围膜拜的侗人道:“如果我真的是蛊母,那么引导我降生这个世界的,就是这个男人。只有他,才能让我从最卑贱的生活中走出来,我决心尽我一生服侍他。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他为你们的圣王?”
  千万侗人轰声答应:“愿意!圣母圣王永统苗疆,恩泽万代!”
  蓝羽猛地转身,眼中泪光盈盈而动,对李清愁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快乐。没有你,我就和别人脚下的泥土一般,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只有在你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人,这个世上原来还有本属于我的东西。你为我留下来吧,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圣王。”
  她目中储满炽热的泪水,热烈地注视着李清愁。苗疆女子本就敢爱敢恨,喜欢什么人,就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这个李清愁本很清楚,但他没有料到蓝羽一跃而为圣母之后,竟会变得如此大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到蓝羽目中的光芒已在自己的话声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的脸,也渐渐再度变得枯槁而伤悲。
  一个本已绝望了的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莫大的希望,终于开始有了一点幸福的企盼,于是便很容易的,补偿似的把所有的感情、心思乃至生命都押在上边了。而这种希望却最容易忽然倒塌,而且一旦倒塌,便会带着那颗新生的心灵一起,支离破碎,再也收不回来。
  这一点,李清愁也非常清楚。
  他住口不说,蓝羽的笑容渐渐凝固,伸出去的手也也凝滞在半空中,仅仅划了一道凄凉的弧,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握住,又将在这秋风中凋谢。李清愁很不忍心,但他也没有办法。
  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李知县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记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儿,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你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你说。”铁恨叹道。
  “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难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
  “不止于此。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过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铁恨沉吟不答。
  李知县黯然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会不会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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