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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7 刘维颖(当代)
那一天,崔鸿志的突然出现以及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公事公办的神情将李家人吓坏了。李夫人正在蒸年糕,隔着玻璃一见崔鸿志进了院,浑身便像抽去筋骨似的瘫在灶台前。子俊媳妇坐在灶火前打下手,也忘了自家手头正干的营生,那沸腾的开水竟从匀匀撒在夹箅上的整整一箩糕面上“突突突”溢了出来。李子发从来不信吉凶预兆之类的事,这时见好端端一锅年糕毁了,不由想到乡俗中“年糕毁锅里,大祸在头里”的说法,也骇得面孔煞白。李子发从炕上溜到脚地傻子似的站着,竟忘了穿鞋,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该杀,该杀。
李家人眼瞅着崔鸿志照直进了李静的屋,又从李静的屋出来,却并未将人带走,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家隐约听得崔鸿志反复吆喝着说: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那口气分明是对敌人的,便又生出许多的恐慌来。
李子发见崔鸿志从李静屋出来后,站在圪台上犹豫着什么,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马上离开合适呢,还是该进这边窑里来见见他的面。
李子发硬着头皮迎出屋门来了。
李子发对崔鸿志说:“崔队长,你干甚不把狗日的抓走?”崔鸿志定定地看着李子发说:“大哥,抓他的人何如抓他的心呀?”李子发道:“你不抓他,我就杀了他!我都想好了:他从小爱吃金针炒山蘑嘛,等我得空亲手给他做一盘……!”崔鸿志的眉头皱起来了,沉了脸说:“大哥你这已是第二次朝我说这话了,我记着哩。你动那心事,何如设想劝他反正好呢,你明白不明白?”
崔鸿志低头看看李子发那一双未穿鞋子的脚,突然觉得心尖子上疼得紧。他看见这位一向精细雅洁的人这时竟穿着一对露了脚趾的老粗布袜子。崔鸿志想:这一家人这些日子是大受熬煎了。崔鸿志抬腿就进了李子发夫妇住的屋。崔鸿志见李夫人面孔煞白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不由笑着问:“大嫂,今儿腊月二十几了?”李夫人从慌悚中惊醒过来,嗫嚅着答:“二……二十……十六了吧?”崔鸿志说:“二十六,蒸下年糕割下肉。二十七,荤素馅子全齐备。二十八,蒸下一锅米疙瘩。二十九,提上袜子倒烧酒……你看大哥那袜子,又脏又破怎装烧酒嘛!”
崔鸿志将码头谣曲中“提上篓子倒烧酒”改作一句戏言,让李家人的脸上展露出了那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笑容。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碛口人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因为害怕听见枪炮声,连带着各种炮杖都极少有人家燃放了。“起火”也因其容易让人联想到鬼子的杀人放火而被碛口人打入了冷宫。只有“高升”和“滴滴金”最为走俏。往年一过初三就出场的村社秧歌自然也销声匿迹了。于是这一个春节在碛口人的记忆中竟是一片空白:这没有炮杖没有“起火”没有秧歌的春节还算春节吗?
这一年冬暖,黄河除靠岸的一线外,沿河均未出现冰封雪盖的情景。倒是从春节那几天开始,“倒春寒”便横冲直撞席卷而来。一群群绵羊似的冰块顺河而下,在二碛滩上淤积成白花花一片,老河上完全断绝了船只的踪影。
从正月初二开始,崔鸿志就一日数次地来老河边徘徊。李静提供的情报已送达晋绥军区司令部,军区首长指示春节后立即派专人将这一情报转送河西八路军河防部队。可是看河上情况,船只一时难以摆渡,唯一的办法是派人泅渡。然而,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派人泅渡谈何容易!码头上水性好的人很多,但要在流着冰冻的河里横渡一百余米,过河后再跑几十里路将情报准确送往河防部队司令部所在地却需要有更好的水性和耐力。而况水性好有耐力,还得政治上可靠呢!崔鸿志先将游击队现有一百多名队员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没有一个让他放心的。接着,他又遍搜自己的记忆,想在熟人中找到这样一个人,仍然一无所获。正月初五那天,崔鸿志又来到老河边睃巡,希望能侥幸看到一条船,可河面上下唯有肆虐的寒风在奔突。岸边停着两条船,却都被深深冻结在冰层中。短短三两天,老河河道竟突然狭窄了许多,而在湍急的水流两边,则布满了新生成的冰冻。崔鸿志以自家从小生活在黄河岸边所积累的经验推断,那些新生成的冰冻都是酥脆异常,根本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的“死亡地带”。崔鸿志急得双目赤红,满嘴燎泡,连说话的嗓音都哑了。
那时,突然有人走过他的身边,笑着同他打招呼:“崔队长,你这是——媳妇来那个了吧?看把你憋成了甚?你要实在打熬不住了,找小南京、小北京,要不,洋学生、林妹妹也行啊,可千万别憋出甚毛病来……”
崔鸿志举头一看,见是陈老三,便笑道:“你可真是狗嘴里掏不出象牙来,三句话不离那话儿!”陈老三说:“我这是关心抗日大事哩。你崔队长要被憋得……”崔鸿志打断他的话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陈老三反问:“你不知道白丑旦的婆姨是个‘白虎星’吧?”崔鸿志显然不明白陈老三的话,问:“什么‘白虎星’?”
陈老三这一回没作任何解释,说:“可现在码头上好多男人都见识过‘白虎星’了。过去只是听狗日的杜琪瑞胡嘞嘞,现在可是亲自见识了。你知道是怎回事?是白丑旦和他老子逼着五月鲜干那事。你说这父子俩干的这叫人事?我得去找白丑旦那小子说道说道……”
崔鸿志隐隐约约明白是怎回事了,惊道:“竟有这种事?这可真叫伤天害理呢,不能不管!”
陈老三匆匆钻进一条小巷,突然又折转身来,凑近崔鸿志神神秘秘说:“不瞒你说,兄弟我也快有了。”崔鸿志迷迷瞪瞪问:“有甚了?甚有了?”陈老三笑得大嘴咧咧的,说:“快有女人了,不是白虎星。”崔鸿志笑道:“好呀,到时一定去吃你的喜酒。”
“这就对了。”
崔鸿志看着陈老三离去的背影突然心里一动,赶上去,一把将他拉了返回老河边,说:“老三兄弟,哥有事求你哩。”
陈老三被他拉得迷迷瞪瞪的,问:“你也要去会‘白虎星’啊!别!去找小南京、小北京吧……”崔鸿志骂道:“你他娘真是满嘴喷粪啊!好了,哥真是有大事求你哩。”陈老三又恢复了他那一脸的坏笑,问:“多大的事?不就是想出出火吗?有‘抗日’那么大?”崔鸿志说:“还真是抗日大事。你看眼下这老河水,人可能渡得过去?”陈老三凝神看着河面沉吟道:“这……要看让什么人渡了。不过,崔队长,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崔鸿志说:“好比说,让你渡,能行吗?”陈老三道:“你给多少钱吧?”崔鸿志说:“完成了任务,钱的事好说。”
陈老三“嗬嗬”笑了,道:“好说个鬼!你们游击队怕是甚也不缺,就缺钱哩。好了,要真是为了打狗日的日本人,我陈老三不说钱了,就让你媳妇盛秀芝叫我一声‘甜哥哥’算了。”崔鸿志擂了陈老三一拳,道:“叫你个‘三孙子’还差不多。”
陈老三准备好了一条羯羊红筒,让崔鸿志将要送的信件用上好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装到了红筒里,就准备渡河了。陈老三对崔鸿志说:让盛秀芝在她家德泰昕货栈给你们家“烧把头”做一餐好饭。
在水旱码头碛口,“烧把头”指女人背着男人打下的“伙计”。这里,陈老三在用绕口令似的“黑话”开崔鸿志的玩笑,崔鸿志岂有听不懂的!就笑道:“三孙子为国效命,老牛牛亲自动手做餐饭为孩儿饯行,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只是何必去德泰昕货栈呢?就在天成居整一桌酒席给你壮行不更好吗?
陈老三说:“休得废话!德泰昕离河沿近,嘴一抹就下水,省得把一点热气白白耗在路上。”
正好那一天盛秀芝下了西湾,崔鸿志当即着人将她叫下来,在德泰昕预备酒席。
陈老三对盛秀芝说:“不要办酒席,你给咱熬上一锅软米粥。”
盛秀芝和崔鸿志都不明白这是为甚,道:“软米粥好熬,只是不给你办桌酒席咱心里过意不去哩。”
陈老三说:“休得废话!吃软米粥自有吃软米粥的道理。你们没听码头上有野曲子唱‘烧把头坐在滚锅头(方言,即热炕头),二妹子熬下软米粥。咱全家甚话不用说,锅里炕上全糊涂’吗?”
盛秀芝笑骂道:“甚时给我‘三孙子’娶过媳妇,咱第一顿饭就让她吃软米粥。
说话间,崔鸿志已从街上买来一升上好的软米,让店里小伙计匀出一合快熬粥。陈老三过来看看软米,吩咐把一升软米全熬上。众人惊问:熬这么多,你能吃得下?陈老三道:休得废话!
软米粥很快熬好了。陈老三连吃两碗,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尺许长的粗白布口袋来,吩咐将剩下的粥匀成两份装了进去。陈老三当着盛秀芝的面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让众人帮忙将那两个装了软米粥的口袋绑在自家前心后背上,又将刚刚脱剥下来的衣裤鞋袜一并塞进红筒里,让小伙计鼓着腮帮子往里头吹满了气,扎死,朝肩上一扛,就往河沿跑。到这阵儿,众人才知道了那软米粥原来是为贴身保暖用的。
众人紧跟了陈老三奔向河沿。
陈老三回头对盛秀芝说:“哥要下水了,快叫个‘甜哥’”。
盛秀芝噙着两眼泪叫了一声“甜哥”。
陈老三得意地朝着崔鸿志嘿嘿一笑,道:“我走了!给我唱个《瞭哥哥》加油啊!”说着,人早扑通跳进了水里。众人看见,河边的冰碴在他入水的一刹那,将他的胯上划了深深的几道血线。
原来这“红筒”是用整剥下的羊皮或牛皮去头去毛熟制后用来盛物并助漂的一种工具。下水前将筒口扎紧,从气孔充气;登岸后解开筒口,将盛在里面的衣裤鞋袜之类取出来,很方便的。那时众人见陈老三一手紧抱红筒,一手奋力划着水朝西游去。一群群绵羊似的冰凌冲撞着他,一阵阵锋刃般的寒风割剐着他。众人突然觉得浑身疼痛难忍,手足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崔鸿志的眼里迸出了大朵大朵的泪花儿。他拉拉盛秀芝说:咱们为老三唱一个!于是夫妻俩就可着嗓子唱了起来,唱的是陈老三刚刚点过的《瞭哥哥》:
房檐上的喜鹊喳喳叫,
叫得(来)小秋香好心焦。
手扳住墙头瞭一瞭,
莫不是刘成哥哥把水挑。
风尘尘不动树不摇,
瞭不见哥哥(我)好心焦。
骂一声喜鹊呀你尽胡闹,
不见哥哥你为甚叫!
哥哥快来你快来,
盼你盼得吐血来。
白日里盼你心疼来,
黑夜里盼你呻吟来……
陈老三听到了崔鸿志、盛秀芝的歌唱声。那时他已朝西游了多一半的路程。他笑了笑,抬起一条手臂,将迎面横窜而来的一块冰坨划拉开了。现在,贴在前心后背的那些软米粥已经完全失却了当初的热气,一股股彻骨的寒冷锥刺着他。他的四肢有些麻木了。小腿像要抽筋似的一阵阵绞疼起来。不过,还好,他的头脑并未麻木。他将抱着红筒的那只手臂换下来划水。那是右臂,要比左臂有力得多。他听见崔鸿志和盛秀芝在他背后依旧唱着。而且,那歌声像比先前更洪亮了,是那德泰昕的小伙计也加入歌唱了吧?陈老三想:为了盛秀芝那一声“甜哥”,为了崔鸿志的豁达大方,为了热心的小伙计,为了碛口,他一定要游过去。
陈老三划水的手臂更有力了。
陈老三终于游到了岸边。
陈老三一路破冰前行,一步步爬上了河西干岸。
38
从民国二十八年三四月份起,日寇开始了对水旱码头碛口的轮番扫荡。
敌人记取了上次进犯碛口的经验教训,在大部队突袭之前,先将数百名日伪军混编为一些便衣行动小组,以行商的名义陆续派来碛口,暗中控制了古镇周遭十来个大村子的出入通道。待到大部队“进剿”时,这些村子几乎无一人得以逃离。
游击队虽然在吴老婆山放了不少流动哨,但对日伪便衣人员的渗透却缺乏思想准备。待到发现异常情况时,为时已晚。好在这些日子他们一直集中搞政治军事训练,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所以在敌人的大部队到来时,他们当即化整为零,在这里那里的山头、隘口展开了对敌人的袭扰。不过,这些行动不能给敌以致命打击。而驻在西云寺的“狼营”则在敌人大部队到来前两个时辰早跑得没了踪影。这样一来,日寇对古镇的武装占领算是得逞了。
一开始,日本人并未烧杀抢掠,他们竟派出好几个医疗小组为村里人免费看病,还把一袋袋大米送到那些从未见过这种“白麦子”的穷苦农民家。他们带来一些白洋铁皮桶,里头装的全是水果糖和白砂糖。他们把水果糖送给小孩们吃,把白砂糖装在一个个小包里,挨门逐户送到老百姓家里去。他们还弄来好多日本产的红纱巾、细洋布,送给大姑娘小媳妇。对于这些“馈赠”,碛口人有的不屑接受,有的不敢接受,鬼子汉奸头脚送,人们二脚扔出大门。日本人也不生气,捡起来拍拍土再送回去。后来人们见有那先已吃过用过这些东西的人,并未遭殃,也便来者不拒了。不吃白不吃,不要白不要啊。鬼子汉奸趁机将一些吃的用的放在大街上让人们自己来拿,接着便将一些“建设皇道乐土”的标语传单撒得满世界都是。
突然有一天,鬼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十来个村子的村民分别集中起来,让选举组建各村维持会。鬼子汉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拿着明晃晃的刺刀带着大洋狗将村民团团包围起来,说让选举他们指定的人当维持会长。被指定的人不是村上的财主,就是村上的耆年,都是经过鬼子汉奸一连几天“训教”苦着一张脸表示“愿意”为“皇道乐土”效力的。鬼子说这叫“民主选举”。既是大家已经行使了各自的民主权利,今后一切行动就都得听命于维持会。比如派粮派款支援“圣战”,就是为了共同建设“皇道乐土”,任何人不得借故抗拒。再比如检举揭发八路军游击队,那更是支援“圣战”、建设“皇道乐土”的当务之急,碛口人自当踊跃行动。鬼子汉奸随即宣布今后村里一律实行“保甲连坐”制,即一人违犯禁令,全甲(十户)砍头;一甲违犯禁令,全保(十甲)斩草除根。鬼子汉奸在各村一共宣布了五十八条禁令,说这叫对碛口人最大的关心爱护。“民主选举”会临结束时,鬼子“指示”维持会三天内要将村民“自愿捐献”的粮食、油料、光洋等统统收齐上缴。“自愿捐献”的数额按村民家户的大小财力的厚薄从粮食一百石(量器,一石合十斗,即三百斤)到三斗,油料一百斤到十斤,光洋三千元到十元不等。鬼子说三天内缴不齐,即按破坏“皇道乐土”论处。
大日本离石驻屯军司令长官松井大佐亲自率部进驻古镇碛口,亲自主持了碛口商界维持会的组建。松井特地将河田少佐留在自己身边做助手。一开始,松井计划让李静的父亲作维持会长。松井说:商会会长出面为我们的圣战搞维持,真是大大的好!可是没容他作出最后决定,他的机要翻译李静找到他说:敝人以为这个维持会长还是让别人做更好一些。您想想,这商界维持会长是有优厚待遇的,多好的差事呀,如果您执意让我的父亲做,别人会以为您是看我面子上任用私人哩。相反,您要任用了别人呢,皇军不是多了一个朋友吗?河田上回来碛口,在李子发处已经碰了钉子,担心这一回再碰一个钉子,让自己在松井面前显得无能,所以就从旁附和李静道:“李静君说得有理,还是让盛如荣出面吧。盛家德泰昕是碛口货栈中的老大,让他来干,有利于物资筹集。”如此,松井一到碛口,就让河田带路,亲自前往三槐堂拜会盛如荣。
盛如荣没有理会松井,却看着河田说:“啊呀,河田先生何时弃商从军了?”河田笑道:“对于大日本国民来说,人人都有随时参加圣战的义务。”松井说:“听说盛先生和河田君已是老朋友了。河田君多次对敝人说起过盛先生。盛先生一向宽仁厚德,敝人实在仰慕得很,希望盛先生能竭诚与大日本皇军合作,将碛口建成真正的皇道乐土。”河田从旁道:“松井司令对您确是仰慕已久,希望您能出任古镇碛口商界维持会长一职。”盛如荣打断河田的话说:“啊呀,这可使不得!昨天晚上敝人做了一梦。梦见一只浑身晶黑的猫瞪着一双灯盏似的眼在我家宅子里上蹿下跳的。您们有所不知,这夜梦黑猫进宅是最不吉利的。对主家不利,对进宅的客人更不利。”河田笑道:“这个不妨。我们大日本皇军神武的士兵一向不怕黑猫。”
河田说着,亮开嗓子咳嗽一声,便有十来个持枪的士兵从待月庐大门跑步进院来了,惊得盛家内眷发出一阵尖叫。河田对盛如荣说:“让我的士兵为您保护内宅吧。从此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盛如荣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这一手,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连连摇着手说:“快让他们出去,快让他们出去!”河田道:“您只要当上商界维持会长,这些兵们就听您的命令了。到那时,您让他们出去,他们肯定乖乖出去。”盛如荣哭丧着脸说:“你们总得让我想想吧?”松井这时说话了:“让盛先生想想吧。明天,明天咱们等着听盛先生的好消息。”
松井和河田在碛口整整等了一天,不见盛如荣来回话,派人到西湾“请”时,发现盛家人都不见了。
松井说:“做大日本皇军的维持会长,这是既光荣又神圣的事啊,我不相信碛口人竟都这么蠢!找程家,请程云鹤。”
可是,程家人说程云鹤在几天前走西口了,而且一两年内怕是根本回不来。
松井有些着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升任警备队副队长的贾长发说他有个好办法可让盛如荣、程云鹤乖乖回来。这贾长发从小就听爷爷讲,他们家早几辈就同盛家记了仇。又听他爹说自家祖上是河南人,到碛口后,受尽了本地人的欺侮。他们家经商发了财,又善结交官府,碛口商家就心生嫉妒,不仅不把贾家当正儿八经的商家待,还以贾家“路数不正”为由,联手在生意上挤兑贾家。贾长发前些年也做过一些生意,发觉碛口商家总像防贼般防着贾家人。看来爷爷和爹的说法一点儿不差。贾长发便心生许多恨意,心想有朝一日老子非让你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不可!去冬日本人来碛口,他带路到几个大商户劫掠,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事后,日本人对他格外赏识了,他这警备队副队长就是在那次行动后不久任命的。
贾长发向松井献计道:太君何不下令将盛、程二家在碛口的字号全部查封,将能抓到的店伙全部抓起来呢?太君可以放出话去:经碛口商界民主选举,皇军已任命盛如荣和程云鹤分别担任维持会正、副会长。这样,皇军就可以命令盛、程二人三天内到任就职。期限一过,每天处死两家店伙各一人,烧掉两家铺面各一处。贾长发说太君您只要这么做,不怕他盛如荣、程云鹤不入套。
河田在一旁道:“干嘛是抓店伙?干脆抓他们的家人,岂不更好?”
贾长发说:“太君您有所不知,抓了两家店伙,盛如荣和程云鹤一样着急,又不致太伤和气。”
松井连称“吆西”“吆西”,就依贾长发的办法去做。
民国二十八年阴历三月十七那天,碛口下着毛毛细雨。日本人将盛家和程家的铺面各一间点着了火,同时将两家字号的店伙各一人拉到二碛滩准备枪毙。因为三天期限已到,而盛如荣和程云鹤一直没有露面。日本人命令碛口周遭十来个村子已经正式挂牌的维持会将各自的村民全部带到二碛滩上参观杀人。那时镇街上两个店铺已燃起熊熊烈火,火舌正朝着四处蔓延,浓烟滚滚将古镇笼罩在一派紧张恐怖的气氛中。扑火自然是被禁止的。人们眼巴巴瞅着大火蔓延而无计可施,唯有仰首看天,希望小雨下成大雨。
两个被捆绑的字号店伙背向人群站在黄河岸畔。松井命令贾长发带一个班的警备队员,每人一支三八大盖对准他们的后脑勺。松井让河田代表他训话说:由于盛如荣和程云鹤拒绝同大日本皇军合作,蓄意破坏皇道乐土建设,从今天起,碛口人有幸每日都欣赏同样的精彩节目了……
河田训完话,便朝着贾长发举手吆喝道:警备队准备!
这时,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吼:慢!
人们回头一看,见是李子发。李子发对松井说:“不就是要人当商界维持会长吗?我来当吧。”
39
鬼子在碛口周围的村子里征调民伕,沿老河一线筑起一道长长的砂石掩体,然后就用机关枪、迫击炮朝着河对岸的芦苇荡、地沟和山包上的灌木丛射击,可对面只有一群群飞鸟惊起。
这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农历四月的太阳热烘烘地悬在当头,杨柳树、枣树、桑树的嫩绿漫山遍野弥漫开来。空气中流荡着枣花的甜香。田地里的庄禾已经长了一扠高,沟渠路畔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码头上又开始繁忙起来,不时有满载粮食、油料和药材的长船拢岸。各种生意似乎都在一如往常地运作。只是大小掌柜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着“苦涩”二字,伙计们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与不安。在紧张忙碌的人群中,不时有一些腰挎盒子枪的便衣来回巡查。在盛家德泰昕货栈的一间最大的库房里,所有被派往西北采买货物的船工均有一个家人被集中到这里,接受特殊“保护”和“优待”。
陈老三被鬼子找来了。
鬼子要陈老三掌舵送一船兵们到河西去。二十个鬼子全副武装,带着四挺轻机枪,一挺重机枪。鬼子对陈老三和四名掌棹的船工说:“你们,开船到河西的干活。皇军犒赏大大的!”
四名船工全都吓得抖抖颤颤,只有陈老三依旧做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陈老三对领头的鬼子说:“太君,河上的规矩,开船前要先付赏钱的!”
那鬼子朝岸上一个汉奸摆摆手,那汉奸就将一叠纸币递上来。陈老三见是老法币,就摇摇头说:“太君,河上的规矩,赏钱是要付这个的!”陈老三用拇指和食指捏一个圆圈儿,又朝那圆圈儿猛吹一口气,做一副听声儿的样子。鬼子又朝岸上的汉奸摆摆头,那汉奸换了一包银洋扔上船来。陈老三不慌不忙将那些光洋数了一遍,一共六十块。陈老三将那些光洋分给每个船工十一块,自己也留下同样的数目,长余的五块送给一名穿着露肉布衫的小伙子。
那后生嘴皮子颤颤地说:“大哥,您忘了?咱们的规矩是一工二艄三把头啊,今日您既是老艄又是把头,弟兄们的命全都交给您了。您该得其中五十块的。”
陈老三朝那小伙子瞪了一眼,道:“少废话!又说:弟兄们,大家把钱都收好了,记着别去捆扎行李啊!”
所有的船工全都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按照老河行船的规矩,船工是不兴捆扎行李的。船工捆扎行李,意味着准备离船逃命,不吉利。这规矩老河上下人所共知,无需明说。陈老三现在却明说出来,显见得是在向船工们暗示:要做好跳船的准备!
这是一条码头常见的渡口船。船肚宽一丈二尺五寸,长三丈七尺。船头上拴一条拇指粗的麻绳是用来定船、拉船的。整条船分为三部分,叫前仓、后仓、中仓。老艄在后仓掌舵,中仓两侧分别装有一副大桨,俗称棹。四名船工充一般艄工,分两组掌棹。鬼子将重机枪安排在前仓,四挺轻机枪分别安排在中仓和后仓两侧。他们的身边还放着许多子弹、手榴弹和上好了刺刀的步枪。一切准备就绪后,领头的鬼子命令开船。陈老三朝后一看,见码头上又出现大批鬼子,他们分乘五条同样大小的渡船,正在做随后西渡的准备。陈老三明白了,鬼子这是让他们这船打头阵哩。陈老三不由冷笑一声。
“上棹扳——!”
陈老三亮开嗓子大叫一声。声音快活而清亮,一点也听不出恐慌、忧虑或晦气来。船工们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
渡船慢慢来了个右转弯,悠然朝着斜对面开行。
“棹——!”陈老三威严地大喝一声。
四个船工依令一齐使力。渡船夹着一股风声,直驶河心。
河心近日浪大如牛。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犹如清明时节板荡于秋千架上,几个从未经见过这等阵势的鬼子吓得面如灰土,哇哇直叫。在水面稍见平缓处,一个个漩涡宛若施过魔法的巨大漏斗,将顺河飘来的一团团枯枝败叶眨眼间吸进龙宫水府……
陈老三微微一笑。那笑有些兴兴头头,有些暧暧昧昧,还夹杂着一点儿狡狡黠黠。他轻轻咳嗽一声,那站在中仓把着棹的四个船工不约而同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陈老三又微微一笑,那笑竟有些欢欢喜喜了。
陈老三唱歌似的吆喝道:“上棹扳,下棹埋——!”
那船随着陈老三这一声吆喝,像突然被人迎头抽了一鞭的牲口,原地来了个急转弯。这个急转弯的大动作尚未完成,那陈老三紧接着又是一声吆喝:“下棹扳,上棹埋——!”
如果说陈老三前头发出的一声吆喝像唱歌一样好听的话,这一声吆喝更比那“咳咳旦”登上黑龙庙戏台亮开她那又甜又脆的嗓子唱起“小拜年”还撩人!那船听了这一声吆喝,竟也突然作一副“贵妃醉酒”的样子,前一个急转弯还未搞定,便慌慌张张磕磕绊绊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来了另一个急转弯,随即“吧唧”一声亮响,便船底朝天了。在那渡船翻过个儿的一刹那,陈老三和他的四个伙计齐刷刷跳河不见了。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几条船上的鬼子齐声惊叫着朝河里开了枪。就在鬼子的枪声响起来的一刹那,河西山包、灌丛、芦苇荡里突然伸出无数枪口。鬼子在密集的枪声中,丢下三四十条尸体仓皇退回碛口。
松井气得暴跳如雷,平日的温文尔雅早飞到了爪哇国。他连声骂着“八格牙鲁”,当即命令将老艄和船工的家人统统抓来。四个船工家一共老少十一口人,抓来的当天就被拉到老河边作了刺刀耙子,尸首扔在二碛滩上让各村村民轮流参观。后来,已经做了商界维持会长的李子发对松井说:太君,眼下天气热,尸首腐烂快,再不埋,会给皇军染病的。松井才让商会出面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草草装进棺木让各家抬回去,个别没有家眷认领的埋进义冢里。年轻的老艄陈老三父母双亡,早年娶过一妻,却在生下一子后中风身亡。他新下定准备半月后过门的一个小寡妇正好同贾长发同村,都是贾家峪人。贾长发前几天回了一趟贾家峪,听家人说起过这事,便将这一情况报告了松井。松井当即狞笑一声,让把那年轻女人抓来,赏给在此次碛口扫荡中立了头功的便衣队轮番糟蹋,三天后在李家山村脚下的麒麟滩上竖起一个高高的十字架,将那奄奄一息的女人双乳割去,用八寸钉活活钉在十字架上。
松井部此次来碛口“征集”到的粮食、油料除运走少量外,全部屯集在侯台镇,总数达三四十万石之巨。为确保这些物资的安全,松井下令将仓场设在一个总面积十多亩地的草料店院子里,草料店周围村民全部被赶走,住房被统统拆毁,然后派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外加一个连的“皇协军”黒地白日看守着,没想到竟被游击队钻进去放了火,而且是在天色刚刚昏黑的傍晚。松井赶到那里时,大火仍在熊熊燃烧,满院子密密扎扎的帐篷变成了一个个火的坟茔,麦粒的爆裂声嘈嘈切切,如同无数鬼魅喁喁私语。在一片热热闹闹的爆响声中,更有那满目的火星烈烈迸溅,如同数不清的金夜叉、火精灵在狂舞欢歌。松井泥塑木雕般站在仓场门口沉默着,忽然歇斯底里一声尖叫,抽出指挥刀只一挥,那负责守卫的小队长的脑袋就滚到火的坟丘中去了。
松井恼羞成怒,下令将变作灰烬的物资重新“征集”上来。可是那命令还未付诸实施,忽又有离石的消息传过来了。早先远在晋北的决死四纵队竟突然出现在汾离公路沿线。松井不得不暂时将部队撤回离石。
可是“飞豹”计划并未因此中止执行。在此后的几个月里,鬼子走了来,来了走,打着碛口商家的招牌,渗透到西北,用黑洞洞的枪口替代白花花的银元,强行“采购”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捎带着还把碛口周围数十里地内的粮食、油料、药材搜刮净尽,同时一次次组织“突击队”、“效死队”强渡黄河。但“突击”是“突击”了,却并未“击”破河西八路军河防部队哪怕一寸的防线,只是帮数百名兵士确实为天皇“效”了“死”。在八月份的一次“突击”中,他们瞅中河西螅镇古庙会的日子,在碛口街上剥了老百姓几十套衣衫自家穿上,每人一把德国二十响掖在衣襟下,招摇着一面白旗一路叫唤着说自家是老百姓,想去螅镇赶会。一开始,河那边信以为真。他们顺利地接近了对岸,差不多就要大功告成了。可偏偏有个警备队员腰里的镜面盒子走了火,那边的机关机就响起来了。他们好不容易仓皇后撤到靠近索达干的滩涂上,却不防正被晋绥军驻索达干的郑磊部截住一阵猛打,结果全军覆没,“突击”还是功亏一篑。不过,以实为实讲来,这一回皇军的表现算是很不错的。如此“英勇战斗”到深秋季节,终于架不住决死四纵队对离石的频繁袭扰,架不住碛口游击队没白天没黑夜不管日晒不顾雨淋瞅空子觅旮旯的“热情造访”,不得不将那只“飞豹”暂时锁进保险柜了事。
40
古镇碛口的主街东西长达五华里。一街分三段,俗称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其中三道街位于整条街的最西面。那里常年开着三家澡堂,尤其以深秋到早春的日子生意最为红火。
那是日本人撤走后的当天下午,三家澡堂于同一个时辰敞开大门,接待了一拨拨从乡下从山沟从地道从崖窑钻出来的年轻人,他们是碛口游击队队员。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面孔脏污而黑瘦,一双双眼睛血红,眼泡浮肿,口唇干裂如淋了多日秋雨的枣子。有的人这里那里缠着绷带,也有的赤着脚,拄着拐。
澡堂的大小掌柜们躬身站在各自的堂子门口,嘴里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大家辛苦了!李子发带着商会的两个听差,扛来了三大包新衣新裤,那是给游击队员们赶制的,每人一套。李子发同两名听差各把一个堂口,将一套套新衣裤递到游击队员手中。
崔鸿志和马有义也混在破衣烂衫的一群中。崔鸿志的白布衫上开着许多黑洞,两只手背上趴满了蚕豆大的燎泡——那是两天前烧毁侯台镇鬼子的粮油库时留下的纪念。马有义的裤子上撕开一道口子,露着白生生半个屁股。
程璐带着一些妇女也来到了这里。她们提着一些大箩筐,箩筐里盛着的是新的和半新的、大小不一的鞋子。那是她们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从各家各户凑来供游击队员们替换的。
李子发将一套衣裤递到崔鸿志手里,笑着同他打招呼:“崔队长,你辛苦了!”
崔鸿志回他一个微笑,说:“彼此彼此。”
马有义紧跟在崔鸿志的身后,接过衣裤,对李子发道:“你这‘维持’搞得好!可你别忘了:跟日本人可以玩虚的,跟共产党、游击队玩虚的可没你的好。玩一次虚的,你李家就成铁杆汉奸大本营了。”
程璐梗着脖子看了马有义一眼,紧赶两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马有义,你那说的是人话吗?这一回侯台镇烧鬼子粮油库,维持会长可是建了奇功的。这个维持会长还亏得子发叔当着呢。”
程璐说的当然全是事实。正是李子发将鬼子粮油库晚饭时防守松懈以及那院子后墙根有个雨季排水用的大水眼可供人出入的情况摸清告诉了游击队,促成了这次大捷。
碛口一连热闹了好几天。先是“祝捷”,接着举行盛大的“公祭”,为陈老三等几位艄公的家人送葬。人们一会儿敲锣打鼓、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披麻戴孝、哀声动地。这一切,令盛家小爷盛慧长多少有些纳闷!好在歌也好,哭也罢,好像都与我们这位小爷无关。人多就热闹,热闹就好玩。而好玩,总是令他打心眼儿里高兴。
西云寺的兵们又在换防。这一回反扫荡,狼营放着自己防区的鬼子不打,跑到游击队这边做“引火烧共”的“游戏”。“游戏”没玩出名堂,倒有一个班的人被日军俘虏。要不是游击队转过身来去营救,那一班人早被鬼子活埋了。弄得上峰脸上无光,不得不再让他们西驻偏僻闭塞的索达干去。郑磊的三营又回来了。附近百姓三五成群地进寺来帮助清扫寺里寺外,清水洒街,黄土垫道,亲热得不行。
经过索达干截击鬼子的一仗,郑营和碛口人、和游击队的关系显得很亲密了。郑营回到西云寺的那天,崔鸿志和马有义相跟着去探望,将游击队从鬼子那里缴获的好多罐头送给三营。
那时已是深秋。
此后的一段日子,郑营和游击队都参加到帮助附近村民抢收糜谷、高粱的活动中。碛口人都说这一下好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真正要携手了。
不过,这一年的庄稼长得太差,实在没有多少收头。山上不少地黄蒿比谷子长得高,糜子地里甘草发了疯,庄稼人干脆不收糜子刨甘草,刨了甘草到药铺卖。从高家坪、冯家会到西湾、寨子山的大川里,以往一到这个季节,庄稼长得连兔子都难钻进钻出,今年可好,田里都能行得大车了。李家山的麒麟滩往年一到这阵儿,那可真叫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简直比那苏州产的织锦还漂亮,今年没辙了,鬼子在那里一连搞了几场热热闹闹的杀人表演,将好端端二三百亩庄稼日践得一塌糊涂。鬼子撤退后,李家山人干脆将大秋作物全部毁掉,改种秋菜,现在蔓菁倒长一扠高了。
秋收很快结束了。游击队和郑营又帮助群众空室清野。因为藏粮的地方保密,所以他们总是两人三人编组,白日睡觉,晚上出动,还严禁彼此参观,严禁将老百姓藏粮的地点透露出去,样子怪神秘的。
这神秘对盛慧长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程璐和几个年轻妇女也是夜夜参加“出动”的。有几个夜晚,慧长曾想跟着璐璐小姨“出动”一回,却被拒绝了。这事让我们这位小爷很觉扫兴。
可是“立冬”后的一个晚上,程璐主动来到盛府,对慧长说:二吊子,走,出动!慧长一听“出动”二字,高兴了,便不再计较前几日她对自家的拒绝,不再计较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的绰号,跟着她一路朝着镇街行来。那天晚上月光挺亮挺白,盛慧长看见小姨璐璐身穿一件偏襟圆角镶着花边的夹袄,短发梳洗得油光水亮,将原本白嫩的脸蛋衬托得格外娇艳妩媚。盛慧长闻见小姨璐璐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这香气一向是他最爱闻的。盛慧长便有些神不守舍,一次次试图猴到小姨璐璐的怀里去。
程璐突然格格地笑了,笑着推了盛慧长一把,说:“二吊子,你想干甚?小小年纪就学坏啊!”
慧长为自己的诡计被看穿略略有点尴尬,旋即作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道:“自古英雄爱美人!”
程璐更响更亮地“格格”着,说:“啊呀,好你个二吊子,你倒‘英雄爱美人’了?看不出来,你还真是色相天成啊!”
盛慧长不知道甚是“色相天成”,可估计那肯定不是好话,就反唇相讥:“你才是色相天成呢。还说是‘出动’哩,打扮这么漂亮,肯定是要去看马大嘴!”
程璐盯了慧长一眼,忽然又大笑起来,说:“我打扮一下为甚就非得是去看‘马大嘴’?”程璐说过这句话,略略一顿,淡了声又说:“咱们这不是‘出动’了吗?难道‘出动’就非得去挖洞?”
盛慧长说:“我就是想去看看你们挖洞。”
程璐说:“真的啊?那我告诉你:今晚不去挖洞。你要不想去,就快快回家睡觉。我可是要去看戏了。”
盛慧长一听是去看戏,当即雀跃:“好哇,好哇。我是想去看你们挖洞,可如果真有戏看,挖神仙洞咱也不稀罕了。”
一转过西头村,盛慧长就抻着长脖子朝黑龙庙那边看,心想说不定来迟了呢。谁知黑龙庙山门那里竟还没有一点动静。慧长正自疑惑,忽见小姨一头钻进了西云寺。而西云寺山门口倒是灯火通明,人进人出。
原来并非真的唱戏,而是军民联欢。游击队和三营的人马全部参加,还有不少街上人家的青年妇女。
西云寺后院许多人围成一个大圆圈。靠北的一面墙上悬了一条红布,上贴金帕剪成的“军民联欢”四个大字。十来个手拿文武场家什的人坐在那里¨wén, rén ,shū, wū¨,胡乱地吹打着,但并非开戏前的“打通”。盛慧长看见马有义朝着璐璐小姨凑过来了,璐璐小姨却转身走进化了妆的青年妇女中间,叮嘱她们不要紧张好好唱好好跳什么的,把马有义凉在了一边儿。
马有义一把拉住慧长,亲热地摸摸他的朝天辫,说:“盛慧长同志,你好啊!”
盛慧长不知道自己甚时候变“同志”了。“同志”这词儿听着有点别扭,不过他还爱听。马有义没有叫他“二吊子”,尊他为“盛慧长同志”,尤其让他高兴。他本想叫他一声“马大嘴”来着,就决定暂时不叫了,两眼瞅着马大嘴且看他想说什么。
马有义将盛慧长拉到无人的地方,悄声问:“你璐璐小姨骂我了吗?”
盛慧长心里一动,想起马有义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的想怎么怎么小姨的脏话,压低声音喝道:“马大嘴,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马有义连忙摇头否定:“没有,没有。你小姨……是条不上套的草驴!”
“哼!……”盛慧长说,“谅你也没那本事!”
这时,联欢开始了,慧长便不再理会马有义,挤进人圈看演出。他很快发现,这“联欢”远远没有唱戏好看,不过唱唱歌、跳跳舞罢了。小姨璐璐被人强拉进圈子里,说让他“朗诵”谁谁的诗,她便“太阳”啊,“大海”啊,“血”啊“火”啊地“朗诵”起来。璐璐小姨的声音很好听,样子很好看,慧长却心中想着“咳咳旦”,始终没有听明白她到底“朗诵”的是甚。慧长看见,珂珂小姨站在人圈外,踮起脚尖朝里看,脸上浅笑盈盈。慧长看见珂珂小姨近旁站着一个又高又大黑铁塔一般的汉子,是个当兵的,看着珂珂小姨,露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而在这黑大汉不远处,李子俊叔叔正斜眼瞅着他。后来,慧长就看见子俊叔叔走过去了,照准那汉子的屁股蛋狠狠踢了一脚,喝道:蛮太岁!滚开这儿。三营营长郑磊也被人拉进场场,他唱了一首名叫《大同歌》的歌,有点跑调,可慧长知道那词儿来自《礼记·运篇》——姑夫程珩回家过年那阵儿,曾经教他背诵过:
大道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
慧长听说这段词儿是蒋光头让人配上曲子在全国推广学唱的。慧长没想到这样拗口粘牙的词儿还能配上曲子唱起来。不过,公公道道讲,那歌儿还算好听。慧长不知道这联欢甚时才能完,他想撒尿了。
慧长看见秀芝姑姑同李家山几个女人相跟着也来看热闹。慧长正要往秀芝姑姑那边凑,突听有人拍着巴掌叫:“大家快快呱唧呱唧,欢迎崔队长偕夫人盛秀芝献演!”
院子里当即响起一片“呱唧呱唧”的巴掌声。
姑夫崔鸿志说:“本队长一个晚上躲在人堆里不敢露面,好不容易挨到快收场了,看来还是在劫难逃啊!好吧,大伙想听甚,我唱一个。盛秀芝嘛,就免了吧!”
众人一哇声鼓噪:“不行,不行。公不离母,母不离公,二人一起来!”
又有人叫:“大伙赶快点戏啊,还等什么!”
于是众人起哄:“唱个《姐夫唤小姨》,唱个《姐夫唤小姨》。”
姑夫崔鸿志摊摊手说:“咱丈母娘没给咱养出个小姨来,咱想唤也没辙啊!要是……”
盛慧长看见姑夫崔鸿志还想说些什么,被秀芝姑姑一巴掌打得咽了回去。姑夫崔鸿志改口道:“唱个《怕老婆》还差不离。”
姑夫崔鸿志也不等秀芝姑姑点不点头,抻着脖子唱了起来:
天不怕(呀嘛)地不怕,
单怕上房里(的那)孩儿他妈。
姑夫崔鸿志的嗓子真是没得说,两句词儿一出口,全场便是一阵“呱唧呱唧”。秀芝姑姑显然也被感染了,便不再扭捏,接唱:
陈氏女(呀嘛)咬碎牙,
死鬼呀,半天不照面你钻谁家?
姑夫崔鸿志唱:
上滩里浇了(呀嘛)一阵儿麻,
下滩又看过……看过狗打架。
秀芝姑姑戟指姑夫的鼻子尖,唱:
老娘刚从(呀嘛)上下滩过,
怎么没见你的麻疙杈(方言,指足迹)?
姑夫一双小眼轱辘辘转着,唱:
那公狗母狗(呀嘛)打了一阵阵架,
钻进麻林(啊呀)它们长一搭。
秀芝姑姑作打人状,唱:
柳木棒槌(呀嘛)老娘手中拿,
咯嚓乒乓将你龟孙打。
叫你胡说话!……
姑夫崔鸿志两腿抖抖索索,作捧茶奉献状,唱:
手端上一碗(呀嘛)碎末末茶,
祷告上房里(的那)孩儿他妈。
别的地儿都好打,
茶壶嘴嘴休碰它!
我的妈呀……
在满院人的哄堂大笑声中,盛慧长突然看见蛮太岁又凑到了珂珂小姨身后去了,随将他那脏兮兮的爪子伸向珂珂小姨腰胯间。慧长眼疾手快,扑上去拉住那手,狠狠咬了一口……
41
那年秋末冬初的一天,西湾盛家为盛如荣庆六十大寿。崔鸿志夫妇俩赶来时,程云鹏、李子发、程环、程璐等已经先一步到了。那时,慧长的娘说话了:把“咳咳旦”请来,唱个堂会吧。咱盛家可是有些年头不唱堂会了。慧长一听,眉飞色舞道:这再好不能,我举双手赞成。哮天犬好像听懂了那娘儿俩的话,后腿作人立,连连朝着众人作揖。盛克勤抬腿踢了哮天犬一脚,瞪了一眼姣姣,又瞪了一眼慧长,说:你们就知道看戏,看戏!也不看看眼下是甚的形势。程璐笑道:二表哥,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你说正儿八经的好话哩。盛克勤也笑了,说:好我的程政委哩,是我不说“好话”,还是妹子你故意不为我说“好话”呀!
程璐两天前才被上级任命为游击队副政委。
寿筵甫开,忽然又传来消息,陈老三和他的几个搭档相跟着回来了。崔鸿志和程璐一听,扔下筷子就走,说要去看看这几个抗日英雄。商会会长李子发也站起身说:我也走了。我得以商会的名义好好备办一桌酒席为大英雄们接风。盛如荣一听,拉住李子发道:未必这里的酒席不是酒席?我亲自去请他们。请来盛家,大家一起入席。盛如荣一头说,一头就吆喝人套了盛家刚刚置办下的一辆胶轮大马车,又让家下的女人们找来几丈彩绸将马和车都打扮一新,为陈老三他们每人扎了一朵大红花。李子发见盛如荣说得恳切,就提出由他和盛如荣、程家老二程云鹏一道去请人。盛克勤和程环头碰头一合计,便着人去请鼓乐班子,又买来五千响一挂鞭炮,等在西湾村头,准备迎接英雄。西湾村的人闻讯都从各家屋里跑出来了,村头上黑压压聚了一大片。不一阵儿,连湫河对过寨子坪、寨子山也来了不少人。
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人们听得远处传来咴咴的马嘶声,紧接着,便见盛家的三匹大红马拉着那辆披红挂彩的胶轮车,车上坐着披红挂彩的陈老三等,粼粼地飞奔而来。李子发亲自赶车,盛如荣、程云鹏、崔鸿志、程璐跟在马车后,一路颠颠地跑着。马有义也随后赶来了。西湾村头上,锣鼓敲响了,鞭炮点燃了,人们一哇声欢呼起来了。
盛如荣叫人把酒宴设在待月庐院子里,除过先已来到的人,盛如荣还让把村上一些上了岁数的老汉汉、老婆婆也请了十来个,一道陪酒,这样一来,那酒宴就摆了五桌。盛家大厨好手艺,做的是水旱码头祖辈最讲究的“四海碗”、“八大件”、“十二器”。只见一张张八仙桌上花红柳绿、粉白蓝淡,摆得满满登登,如同摆置了满桌子的奇花异卉,一股股浓酽的香味弥漫盛府,蜜蜂、蝴蝶成群结队飞来了,百灵、黄莺成群结队飞来了,连黄河里的大鲤鱼也顺着湫水河游来了西湾。不为别的,就为闻闻那一股诱人的浓香呢。盛如荣、李子发,崔鸿志每人讲了几句话,众人便拍着巴掌让陈老三讲。陈老三平日瞎话连篇从没个正形,这阵儿却因自家未成亲的媳妇被鬼子糟害而满脸悲切,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来:狗日的鬼子,天打五雷轰啊!他的几个搭档也都想起自己遇难的亲人,哪里能够吃喝得下!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半晌,陈老三他们才勉强从失去亲人的痛楚中挣扎出来。盛如荣刚要提议共同为“大家都还活着”干杯,陈老三等却又说出另一番话来。原来,这一回陈老三他们是从晋南走临汾、蒲县、隰县、永和一线,辗转返回碛口的。他们弄不清是怎回事,只见阎老西儿的军队到处都在抓人杀人。抓的杀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民主政权和决死队、牺盟会里共产党的干部,甚至连八路军后方医院病人也不放过。众人听得不由怒骂起来,哪里还能吃喝得下!
这天下午,慧长跑去镇街玩耍,在教堂门口看见了珂珂小姨。
早就听说教堂墙上有个洋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有个好看的女人黑地白日抱着个蓝眼睛的孩儿站立西墙上,又听说那里的窗户不是长的,也不是圆的,是长了八个角的,还装了些五颜六色的玻璃,他便很想去看看,只是没有人相跟。现在看见有熟人要进去了,他便尾随了朝里走。
这教堂里头好阔大啊,比盛家最大字号的库房还要大出许多。盛慧长看见那房顶是朝天凸起着的,上头转圈儿竟镌了许多人物。正面墙上果然有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他浑身上下瘦骨嶙峋,一丝不挂,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那个怀抱孩儿的女人果然站在西墙上。一缕阳光从斜对面的窗户照进来,正好拂在那孩儿的眉眼上。窗玻璃果然有红有蓝还有紫,太阳的光线在那些玻璃的过滤下,竟也变得五颜六色。这样一来,那孩儿的眼珠到底是不是蓝色的,倒是不好辨认了。房子里的靠背长椅上,那时差不多已经满座。还有不少人朝进挤。盛慧长看见所有刚刚进来的人都在踮着脚尖走路,各人坐好后,便专心听前面高台上一个中年男子说话。那男人个子高高,一身黑色的制服,讲话的声音很好听。盛慧长听得他在说什么只结果不开花的树,名儿有点怪。那树上长着五颗果子。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洋文,大约是给那些香喷喷的果子报出花名吧,盛慧长那时听不懂。长大了才知道,那叫什么自由、平等、博爱、公义、公理。
盛慧长听人说碛口教堂是汾阳基督教会出资兴办的,沾着美国味儿。就因了这原因,日本人几次进犯,都没有敢进来过,算是兵燹中的一方净土了。这情况给了那传教士一个口实,于是近一年多每每讲道,他便说这是耶和华庇佑的最好证明。这样一来,外面仗是愈打愈紧了,可来这里记名、立约、受洗的人倒是天天都在增多。
那男子关于五颗果子的话总算讲完了,于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起的头儿,教堂里的人们全体起立,齐声唱起赞美诗来。慧长只听得众人唱道:
耶和华是我的避难所。
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
祸患必不临到你,
灾难也不能挨近你的帐篷。
……
那时,盛慧长不知那词儿的确切含义,只觉得那些话有点拗口,一点不像碛口人唱的那些野曲子入耳中听。
这时,慧长发现珂珂小姨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
慧长看那男人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盛慧长自小特喜欢漂亮如璐璐、珂珂一类的姑娘们,喜欢她们对着他笑,喜欢她们把芝玉兰麝般的气息吹到他的鼻翼来,喜欢她们摸他的脸,揪他的朝天辫,尤其喜欢她们花骨朵一样的小嘴亲到他的额头上,喜欢她们只对他一人好,最见不得有别的男人亲近她们。除非那男人也是他喜欢的人。
盛慧长感觉眼前这男人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当然也并不十分讨人喜欢,慧长想看看他往后的表现,再决定是不是允许他亲近珂珂小姨。
慧长悄没声息地踅到了他们的身后。
只听那男子对珂珂小姨说:“我们要开拔了。”
那男子说出这句话时仿佛使了好大的劲,之后是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听起来有点儿特别,好像不是从双唇间发出的,而是打心底挣出来的。生硬、干涩、浸透了绝望的汁液。
慧长听得珂珂小姨轻轻“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要打大仗了。”那男子又说。
这时慧长猛然想起,这男子是个当兵的,是和李家二爷李子俊一道当兵的,姓郑,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营长。可他干吗不穿军服呀?可他干吗害怕打仗呀?打仗好啊!慧长也常和村上的一班孩儿们打仗呢,好玩。慧长不明白他干嘛愁眉苦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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