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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6 刘维颖(当代)
黑龙庙上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游击队员、死者亲属,以及碛口商民农人代表都讲了话。几个事件亲历者的控诉将会议的气氛推向高潮。一时间,“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的口号声响得天摇地动,连国民政府临县三区、离石四区的区长贺芸、杨巨诚也被惊动了,二人相跟着来到会场,表示了他们对死者的“沉痛哀悼”,对死者亲属的“亲切慰问”。在此之前,崔鸿志曾几次请他们出席会议,他们都讲:你们说是二营伏击了你们的人,可二营那边却说是你们突然袭击他们渡河回营的兵士,他们是不得不自卫。到底是怎样的,谁能说得清?崔鸿志说:郎营长承认是他的兵呀!他的兵回营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呀,为甚不大大方方回西云寺,却要朝镇街相反的方向跑?现在我们手里还扣着他们一个人呢,你二位要不要亲自去问问那其中的原委?两位区长支吾道:假如你们的人让二营抓了去,肯定也是想让他说甚他就说甚的。你们还是别乱来。又说,在事件真相尚未完全弄清之前,召开这样一个会议恐怕不利团结吧?他们拒绝参加会议,还说“事件真相”尚未弄清,可现在居然也来表示“沉痛”和“亲切”了,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却又仿佛合情合理。会议一结束,碛口游击队二百八十人的一支队伍就由程琛带着浩浩荡荡开往晋北去了。镇街两边站满了欢送子弟兵的绅商士民,墙壁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标语。
然而,二战区并未“严惩凶手”,他们的答复是:“事件真相有待彻查,请贵党以团结为重,约束居心叵测之徒。”一纸电文在崔鸿志、马有义、程璐手上传来传去,最后被崔鸿志揉成一团扔到脚下,辗得粉碎。三个人的意见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那就是:血债要用血来还。只是在时机选择上出现了点小小的分歧。马有义要求亲自带领游击队现有的二十个弟兄扮作送粮的民伕,混进西云寺,将那只“没尾巴狼”和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首,让他们从此再也横行不起来。他说:眼下咱的人虽然少点,可都是一个顶仨的角色,收拾几只恶狼十拿九稳。程璐也确信马有义能做到“十拿九稳”,但她顾虑这样做会将事态扩大,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眼下,游击队难免吃亏。她主张组织周边村上的民兵,先将狼窝围起来,断其外出征粮运水的通道,将敌人困死在寺里。崔鸿志却是另有想法,他说,咱先把这事放一边,集中力量重建游击队。对外只说既然二战区长官做了如此裁决,咱只好忍气吞声了。在此期间严密监视狼们的一举一动,耐心等待时机,打他个“有苦无处诉”。这时,正好“没尾巴狼”派人上门来要求放出被游击队“无理拘禁”的那个兵士。崔鸿志故意当着来人大骂二战区不主持公正,可最后还是一脸无奈地将那俘虏放回去了。
过了一个月,碛口游击队重新组建起了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崔鸿志和马有义每天带着游击队员习文练武、搞政治思想教育,忙得不亦乐乎。游击队每天一早一晚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走过镇街开往二碛滩上的训练场去,沿途绅商士民无不赞叹。碛口人眼瞅着一支生气勃勃的队伍再次成长起来,渐渐地便将那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的惨剧忘却了。驻扎在西云寺的狼们有度时期很少走出西云寺,现在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不时出没于街头巷尾了。
有一天,“没尾巴狼”派营副将商会会长李子发叫到了西云寺。“没尾巴狼”问李子发:李会长近日发大财了吧?李子发说:兵荒马乱的,能发了甚的大财?“没尾巴狼”道:兵荒马乱怎就发不了大财?别人你能瞒得了,我姓郎的你也想瞒?你儿子当了汉奸,你还怕什么兵荒马乱?越乱不是越好发大财嘛!李子发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想发甚大财!没尾巴狼冷笑道:哪有商人不想发大财的?李会长这是“大智佯愚”啊。李子发说:我是商人不假,可我还不想卖我祖宗!“没尾巴狼”一时无话,再开口时,嗓音一下子就拔了老高:娘的!你就别给老子装蒜了!限你在四十八小时内,给老子送来五千大洋,外加二十担新小麦。过了四十八小时,老子就抄没你个汉奸老儿的全部家产!
李子发忙将这事报告了游击队。崔鸿志对李子发说:你先让李家山去些村民向“没尾巴狼”报告:近日有从内蒙流窜来的一股号称“草上飞”的劫匪屡次骚扰村上,要求二营出兵剿灭。崔鸿志对李子发说,这情况也要向贺芸、杨巨诚报告,让他们敦促二营为民除害。崔鸿志对李子发说:等村上人报告过了,你再找“没尾巴狼”,说钱和粮都准备好了,在李家山呢,就是不敢朝下运,怕路上遭了劫。
郎营长听了李家山人的报告,说:娘的!什么草上飞、水上飞的,老子尿他还没空呢,什么东西!你们别怕,有我二营,定保你们平安无事。后来郎营长又把这话朝贺、杨二位区长说了一遍,边说边拍自个儿的胸脯,胸脯都被拍得红馥馥的了。
郎营长派营副带了十个弟兄全副武装去李家山押运银洋和小麦。
那一天天气真好。蓝格莹莹的天上有几朵白云悠然浮动,虽说太阳照得有点燥热,可一股股小风顺老河河道吹了过来,让人浑身舒坦。商会会长李子发早在府上预备了上好的酒菜,等二营的兵们一到,就招呼开席。那酒席从正午一直吃到傍黑,等营副带着他的兵们押着银钱粮食走上返镇的路时,竟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了,不得不村边临时抓个人带路。稀里糊涂间离村走出二三里地,来到了一个山谷里,突然从一片林子里冲出一彪人马,为首者骑匹高头大马,夜色中看不真切是红还是黑。那马上的汉子打马直冲营副面前,营副一声没叫出来,脑袋就搬家了。搬得还挺远,就地滚了一丈八尺,最后滚向一片臭蒿丛里不见了。其余的兵们赶快拉开枪栓准备反击,可没容他们子弹出膛,每人胸口都已扎上了一把牛耳尖刀。之后,一阵乱刀猛扎,十个人就都变成了血葫芦。
银钱和粮食自然也被悉数“劫”走。
第二天一早,当二营终于在李家山与碛口之间的一道拐沟里找到自家人的尸体时,李子发正带着数十号村民在区政府门口静坐请愿,强烈要求政府敦促驻军剿灭劫匪,保一方平安。
32
古历七月初一,是黑龙庙庙会。
碛口自古以来就有远近闻名的两大庙会,一是三月初三的西云寺会,二是七月初一的黑龙庙会。听说西云寺在驻兵之前,庙会也挺热闹,可现在不行了。虽说郑磊的三营驻扎那阵,并不禁止游人出入,多数殿宇也还完好,但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着让人闹心,谁还有心事去游逛,当然更不好唱戏,所以说是庙会,实际上只是会在山门之外。自从三营换成了二营,听说各个殿宇都被兵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十皇殿被彻底捣毁,观音阁里装满了拷打人的刑具,真人祠竟然被改造成了厕所。平日里香客断了踪影,往后这会还能不能会得起来,恐怕只有天知道了。黑龙庙如今也驻着两个区政府,但官人毕竟不是大兵,他们虽然也大会小会说着破除迷信的话,但骨子里对神灵们还是存有些敬畏之心的,所以平日香客出入并未受到限制,逢着会时照会不误。
黑龙庙庙会是水旱码头的盛大节日。早在会前一两日,大小官道上就络绎不绝地行走着方圆数十里地内前来赶会的男人女人们了。男人们担着背着粮食、布疋、水果、各种精巧的铁木傢什、柳器、陶器、石器,以及手工制作的金银首饰、铜铃铛、锡酒壶、玉生肖,那都是准备在会上出卖的。也有赶着驴骡马匹,推着小车前来的,那自然要舒适省力得多,于是便一路走一路吼唱着各种山曲儿。间或还有肩膀上扛着一只猴儿,背后跟着两条哈吧狗儿,或是搭裢里装着胡琴、梅笛,背上背着刀枪剑戟,怀里揣着张溜儿(一种布袋戏)的男女艺人们。总之是从吃的、用的,到玩的、看的应有尽有。女人们来赶会,好像只是为了显摆她们光鲜漂亮的衣着和脸蛋的,年龄大些的大都拖着一个两个孩儿,孩儿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码头上更是呈现出一年里最繁忙最热闹的景象。渡船是从西从北摇来的,船船满载。从西来的是陕西人。船未靠岸,那舌头根子硬梆梆的说话声就呼撒得满街筒子都是了;来自北面的就难说是哪里人了。有用舌尖子绕话的西临县人,有舌根上老打呼哨的岢岚、五寨、保德、偏关人,有一说话就喷酒气儿的内蒙人,当然也有舌尖儿磕磕绊绊的陕西神木、府谷人。他们大都不带什么想要出手的东西,褡裢里哗哗响着的是袁大头、代总统。他们想用这些钱买回自己喜爱的绸缎布疋成衣茶叶。他们也有带着些珍稀毛皮和贵重药材的,但大都数量有限。
今年的黑龙庙庙会因为日本鬼子的缘故不如往年红火,可也是满镇的嘈杂一街的喧闹。古镇大小三百来个字号都把自家成色最好的货物摆到店铺最显眼的地方,三条主街十五条山巷的两厢一早就被小商小贩占得密不透风了。
黑龙庙庙会也是三槐堂盛家小爷盛慧长的盛大节日。对于大名鼎鼎的盛家小爷来说,一心牵挂着的并不是府上神龛里黑龙图下作为贡献的白馥馥的糖包子,也不是满大街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各种时鲜水果,而是黑龙庙上咳咳旦唱的《女起解》。早饭一过,他就追着母亲快快去黑龙庙占地儿。姣姣却不急不慌,稳如泰山样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刷鬓。打扮好了她自个儿,又蘸着清水梳拉儿子茅草似的头发,将头顶那根朝天辫儿重新扎过。接着又一次次拽扯慧长的衣领,好把儿子蛇丝子般细长的脖颈遮掩住至少一半。姣姣一边在儿子浑身上下收拾着,一边絮絮叨叨说些大灰狼如何在庙会上擒拿零蹦孩儿的故事,警告慧长进街后不得离开大人乱跑。儿子却压根儿没有去听。慧长的耳边那时早已响起黑龙庙大戏开台的锣鼓声,苏三和张公道那段精彩的对话也应时来到了他的耳边:
—文.—张公道:你看天气太热,将这刑具去了,咱好慢慢行走。
—人.—苏三:这是皇上的王法,还是戴得好。
—书.—张公道:狗屁的蛋!皇上的王法在老伯我腰里吊着哩。
—屋.—(张公道自腰间抽出钥匙为苏三开枷)
苏三:老伯你真是个好人。
张公道:我的头上生疮,脚下流脓,是个稀巴巴烂好人。
苏三:老伯你有几个娃娃?
张公道:只因无有娃娃,我家老伴儿东庙烧香,西庙祷告,生下一个娃娃,这里搁不下,那里放不下,叫我就扣在鸡笼里。那一天我一揭鸡笼,不提防从半天云里扑下一只饿老鹰来,将俺娃叼上就走。
苏三:那是甚的娃娃?
张公道:鸡娃呀!
姣姣从衣柜里取出一身白府绸的衫裤来叫丈夫换。盛克勤不知甚时将姣姣的大木梳子偷到手,这时正给哮天犬梳理身上的毛发。先梳脊背、尾巴,再梳脖颈和肚皮下。哮天犬舒坦得哼哼叫着,便将克勤扑倒在地,用它那软软红红的舌头舔舐他的脸。盛克勤嘿嘿笑着左躲右闪,后来就干脆站起身来。谁知那哮天犬仍是不依不饶,又做人立,将两条前腿搭在他的肩上,红红软软的舌头仍在主人的脸上忙乎着。这情景让慧长看着觉得好像他娘姣姣抱着爹爹的头,就乐得拍手大笑,对姣姣说:娘呀,快看,哮天犬学您学得好像啊!那时,盛克俭夫妇也站在院子里看稀罕,听了慧长的话便哈哈大笑起来。姣姣喊叫丈夫换衣总也不应,出门一看,脸腾地红了,跑过去揪了丈夫的耳朵朝屋拽,盛克勤疼得哇哇直叫。情急中,他朝着哮天犬下达了命令:快,快救我!那哮天犬当即放脱克勤冲到姣姣身后,一口咬住女主人的裙子朝后拖。姣姣尥着蹶子想把哮天犬踢开,哪里能够办得到!只听?哧啦一声响,姣姣的裙子从中间被撕开了。要不是盛克俭的女人眼疾手快跑过去帮忙,姣姣的屁股早露出来了。
盛家小爷盛慧长趁乱跑出三槐堂,照直往镇街颠去。他一路跑,一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反复唸诵那几句戏白:“狗屁的蛋!”“稀巴巴烂的好人!”“鸡娃呀!”逗引得一路行人纷纷注目于他。
才刚早饭时分,街上已经游人如织了。街两厢,已被各样小摊小贩占得满满登登。字号的招牌和幌子大都重新擦洗过了,显得耀眼鲜明。店铺的门板早已缷去,小伙计们身穿白府绸、黑府绸或是土布家做的衫裤,头脸收拾得光彩照人,笑容满面地站在字号门口招徕客人。慧长从盛家德泰新药店扛了一条凳子赶到黑龙庙时,戏场上还挺冷寂,看来离开戏还早。他将凳子扛到西面廊芜里捡了个位置安放好,正要离去时,一个道士笑笑地问:你是二吊子吧?慧长说:我不认识你!道士说:我可认识你!你妈生你还是我帮的忙哩。慧长生平最不乐意的事就是别人提说他戏场出生的事,更休说那道士还是叫着他的绰号“二吊子”说出此事的,还说什么是他“帮的忙”。慧长不知道他娘生他怎用得着道士帮忙,他想道士这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学着张公道的口气回嘴道:多谢了,你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那道士说:真的,真是我帮的忙!慧长撇撇嘴道:你妈生你才是我帮的忙哩。那道士哈哈笑着说:我妈生我那阵儿,你还在你爹大腿根念经哩,你倒帮忙了?慧长瞪了他一眼朝戏场外走。那道士在他身后叫道:二吊子,快把凳子搬东廊下去啊。西面日头毒,看把你娘的白脸晒黑了!慧长又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你骗人!那道士嘟囔:甚的娃!慧长乐了,接道:鸡娃呀!
盛慧长重新来到街头四处游逛,四处瞅看。既然黑龙庙的大戏未开,我且在这街头找些小“戏”看看,他想。
盛慧长先在拐角上看了一阵儿耍猴儿的如何反被猴儿耍,又立在街沿上瞅了一会儿潮涌着的人流中小伙子们如何故意踩大姑娘小媳妇的脚后跟,心中不由大叫:好戏,好戏!
突然有人在盛慧长头上拍了一巴掌,他转身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盛慧长认得,她是碛口人称“小南京”的一个婊子。
小南京说:“这不是二吊子吗?”盛慧长朝她啐了一口。慧长记得,爷爷见了这号女人就是这么啐的。慧长朝她啐了一口,学着她的腔调道:“这不是小南京吗?”小南京笑了,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我呀?你站在这里看甚?别是等着看我吧?你看这满街的女人有哪个比我漂亮?”盛慧长又朝她啐了一口,道:“你漂亮?自夸的不高,灯盏里炸糕。你有人家咳咳旦演的苏三漂亮?”小南京说:“苏三算个甚?苏三她一十六岁才接客,姑奶奶我一十三岁就接上客了。她算个甚!”盛慧长不屑地道:“你一十三岁接客?我三岁就接上客了。”
小南京咯咯笑得都岔气了,说:“你凭甚接客?啊呀呀,大家听听,二吊子说他三岁就接客了。”她面朝满街的游人,把“接客”二字说得怪声怪气,末了将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慧长胯裆间摸了一把,叫道:“啊呀,你就凭这麦秸炮大的小鸡鸡接客呀?接的是女客吗?”
满街的人都朝着慧长笑。
那时,盛慧长看见璐璐小姨出现在了街头。他便扔下小南京再不理会。
他看见,小姨璐璐悠悠摆摆地朝前走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看。盛慧长真想让她朝自家笑笑,可她没有笑。盛慧长真想让她摸摸他头顶的朝天辫儿,可她没有摸。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盛慧长急了,正要朝着她大喊大叫,忽见马有义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盛慧长看见,马有义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断定,马有义是在追撵璐璐小姨。
盛慧长返转身来等着他。马有义走过来了,依旧是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凑到马有义身边大叫一声:“呔!当心黑老鸹叼走你的眼珠子!”马有义一怔,说:“啊!是你呀?我在执勤,做庙会保卫哩。”盛慧长说:“狗屁的蛋!你在追我小姨。”马有义伸手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慧长,真聪明!”
他没有叫我“二吊子”,这是真的吗?马有义真的没叫我“二吊子”?盛慧长心里想着马有义这人或许并不坏或许也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嘴里却还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狗屁的蛋?”马有义学着盛慧长的腔调重复一遍“狗屁的蛋”,问:“这是哪本戏里的词儿呀?”慧长说:“嘁!连《女起解》都不知道啊?”“啊呀,了不起!”马有义道,“盛慧长,你是个人才呀!将来我要推荐你当个红演员,为革命演戏,你说好呀不好?”慧长当即高兴得两眼放光,说:“为革命演戏,好!”马有义道:“好呀,有志气!现在我就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去给你小姨送个字条!”
马有义递给盛慧长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盛慧长不认得马有义写的那是些甚的字儿,忽然就想起他朝他说过的“我想日你小姨”的话。他想这些字儿肯定也不是好话,就想拒绝他,可是一想到马有义叫自家“盛慧长”的庄重口气,一想到马有义要推荐自家做“红演员”的许诺,他就没有再骂他“狗屁的蛋”。
黑龙庙上开台的锣鼓敲响了,盛慧长扔下马有义就跑。进得山门,直奔西廊子,却未见着他娘,连先前安置下的凳子也不见了。他抻着脖子满戏场睃巡,却见他娘姣姣已稳坐在东廊子,正朝他招手呢。盛慧长三蹦两跳窜上了东廊子,见爹和爷爷、“牛牛”,还有寨子山姑姑、姑父、程珂小姨、程环伯伯他们也都坐在那里。哮天犬卧在爹的脚下。盛慧长对娘说:“马有义叫我盛慧长呢。”又说:“马有义许我当红演员呢。”又说:“马有义派我给璐璐小姨送纸条呢。”众人的心都已跑到了台上,谁也没听他的,只有哮天犬朝他摇了摇尾巴。盛慧长骂声“狗屁的蛋”,也看戏了。
正本开演前,先来了“三出”还愿戏,听说是为河工们唱的。只见二道幕前走出一老二少三个鼻梁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岔的三花脸来。头一个挤眉弄眼道:节节高,节节高,节节高上架金桥。有人要把金桥过,不知金桥牢不牢。二一个拿腔弄调说:远远瞭见一片天,一块石板盖得圆。有人要从石板过,不是佛来也是仙。三一个手舞足蹈念:远远望见一条沟,沟沟里头尽石头。不是老子腿功好,差点碰了脚趾头。三人各各念罢,唢呐“呜儿哇”“呜儿哇”一阵吹打,这“三出”愿戏就算演完了。盛慧长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挺滑稽,脱口朝台上叫道:你们日哄黑龙爷……口被娘捂住了。
“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河田恼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吗?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带你去执行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的长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无话可说了,按操典要求咔嚓一个立正。
就为出发前的这段对话,父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进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兽、接屋连宇的建筑群前,气氛才在秀子的一声感叹中活跃起来。
待月庐的护院一眼就认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访过盛府的那个日本商人。他听说大少爷克俭曾去离石找过他,发现他并非真的商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鬼子。护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隔着门缝面对河田,不知道现在他该不该礼待这个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站在门外等盛掌柜回来吧。”
护院不说话,他在用心打量这父女俩。说真的,平日里盛府人来人往,偶然来三个两个外国人,也是有的事,所以上一回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现在,护院看见:眼前这个鬼子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人长的细瘦白净,说起中国话来,俨然一个学校的教书先生。而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姑娘,长得可真够秀气的,都能赶得上璐璐了。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时候,那鬼子又朝他鞠了一躬,说:“小女秀子慕名前来拜访盛府,请多多关照。”那秀子这时也朝他鞠躬致意,说:“给您添麻烦了。”护院有点疑惑了,他怎么也看不出如此优雅的一对人儿会是鬼子!护院不忍心让河田父女站门外了。他想,盛府向来好客,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便是他二人真是鬼子,谅他们也不敢即刻行凶杀人。何况我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怕了他们不成!那护院这么一想,就躬身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盛如荣和克俭回到三槐堂时,几个没去看戏的本家孩儿正围在客厅门口看热闹。河田父女掏出一些糖果来散发给孩儿们。盛克俭离老远看了河田一眼,悄声对父亲和伯父说:“没错,就是他,鬼子兵,还是个当官的。”盛如荣不动声色地朝前挪移着脚步。这时他听得一个孩儿问河田:“你是鬼子兵吗?”河田反问:“你怕‘鬼子兵吗?”’那孩儿摇头道:“不怕!我们村有民兵,有枪,还……”盛如荣忙朝那孩儿呵斥一声,孩儿们哄地跑散了。
河田一见盛如荣,笑了,说:“盛公,您要晚来一步,贵家族的孩子们肯定会把我当‘鬼子兵’打死的。”
盛如荣道:“您的糖果都把他们吃晕乎了,他们会打死您?”
河田将秀子介绍给盛如荣父子,说:“小女是学建筑的,对碛口一带的古建筑心仪已久,今日随在下前来,想要一饱眼福,还望盛公多行方便才好。”
河田秀子忙鞠躬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
盛如荣说不必客气,也将克俭介绍了一下。河田父女又一次鞠躬,说:“请两位多多关照。”
宾主在客厅坐了,早有一个丫头端着描金托盘送上茶来。
盛如荣开口道:“河田先生此来想必是要谈上回说的那笔生意吧?”河田躬身说:“盛公您说得不错,上回在下是放了定金的。”盛如荣道:“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走后没几天,敝人就派人将那定金送离石去了。”
河田略感意外,“唔”了一声说:“想必是没有找上我。真是对不起。”盛如荣顿顿道:“确是……没有找上。贵字号叫什么来着,离石人竟是无人晓得。”河田哈哈笑了,说:“敝号‘大亚荣’处地偏僻,又兼开张不久,少有人知也是有的。敢请盛公屈尊俯就,与在下好好做几笔生意。待敝号倔起之日,河田必有厚报。”盛如荣道:“河田先生有所不知,眼下兵荒马乱,漕运受阻,北路货物难得来碛,整个码头货栈虚设,门可罗雀,所以,这笔生意盛家怕是很难做呢。河田先生今日既然来了,请务必将定金如数带回。”
“盛公何出此言!”河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在下可是听说,北路货物来碛的虽不如以往多,但来碛后运出的却更少,码头货栈货物积压,正愁销不出去呢。盛公您放心,敝字号虽小,可就粮食、油料、药材而言,却是有多少要多少,且是要付现的。想必盛公是担心赚钱多了没处存放?”
盛如荣没有回答河田半带戏谑的诘问,对克俭说:“你去,将河田先生定金拿来。”
定金很快拿来了。盛如荣双手捧了递给河田,随对站在门口的护院说:“送客!”
河田并未迟疑,站起身说:“好吧。既是盛公不肯赏脸,大家只好后会有期了。”
盛如荣见河田接起了定金,长舒一口气,道:“河田先生请原谅,碛口商家爱说一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河田说:“这话讲得好。买卖这一回做不成,下一回说不定就做成了,所以大家还是不要伤了和气。那么,在下就告辞了。只是小女秀子想对碛口古建筑作些考察,河田不揣冒昧,敢求盛公容她在府上小住几日。”
盛如荣笑了,说:“只要秀子小姐不弹嫌敝宅寒酸,想住多久都行。您就放心好了。”盛如荣说着就叫来小丫头为秀子在绣楼上安排住处。
马有义在街上转了一圈,正要去黑龙庙看戏,被一个四十上下的马车伕拉住了。那马车伕报告说,有一男一女两个日本鬼子乘他的马车从吴城过来进了三槐堂。马有义问:你敢保险他们是鬼子?车伕说:鬼子话我能听不出来?错不了!马有义当即赶回游击队队部去找崔鸿志,这才想起崔鸿志一早就带人去吴老婆山放游动哨去了,忙叫了一个班的游击队员往西湾赶。
马有义安排人将三槐堂的天门、地门、人门都把死了,自己带了三个人直闯待月庐。那时,盛如荣已打发盛克俭重回黑龙庙看戏去了,自己留下和护院一道看家。盛如荣对盛克俭,以及盛家所有留在家里的大人孩儿们说:河田是正儿八经的日本商人,来盛家谈生意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许乱嚼舌根。河田的女儿秀子住在盛家,盛家一定要待作上客。盛如荣悄声嘱咐克俭,进了镇街马上找到璐璐,让她来家“陪着”秀子。盛如荣将一切安排停妥,就独自坐在客厅抽水烟。一团团烟雾笼罩着他愁苦万分的面容。河田在盛府折了面子,他能善罢甘休!所以他的“后会有期”完全是一种威胁。看起来,盛家大难临头终将难免。那么,他该不该即刻把河田的真实身份报告游击队?对这个秀子又该如何处置?盛如荣正自苦苦寻思,隔着客厅门上的竹帘子看见马有义带着三个人进院了。盛如荣不由“咦”了一声,心里说“要坏事了”,忙起身朝马有义等迎了出去。
“鬼子在哪里?”马有义一见盛如荣就问。盛如荣强自镇定了自己,说:“什么鬼子?倒是来过个日本商人。碛口,一个水旱码头,过去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不也来过?”马有义的眉头皱紧了,瞠视着盛如荣道:“是一个还是两个?”盛如荣说:“父女俩。”马有义又问:“那男的是不是上回来过的那个?我可是早就听说……”盛如荣掩饰道:“不是上回那个。”马有义顿顿,问:“现在他们人呢?”“走了。”盛如荣悠悠地说。
马有义疑惑地看着盛如荣,又回头打量着护院。不巧的是,这阵儿,那小丫头从楼上下来,对盛如荣说:“老爷,那日本小姐听说碛口有庙会,想让我陪她……”
马有义冷笑着问盛如荣:“楼上还藏着个日本小姐哩?”盛如荣心中暗暗叫苦,忙说:“那日商的女儿是搞建筑设计的,想在咱这转转。现在是在楼上。”“好一个‘搞建筑设计’的,怕是设计碉堡炮楼的吧?快领我们去看看。”马有义的脸色更难看了。
盛如荣正不知该不该领马有义等上绣楼去,那河田秀子却从绣楼上自己走下来了。
马有义朝游击队员们挥挥手说:“带走!”盛如荣忙拦住道:“马政委,这可使不得。咱答应人家的事。”马有义说:“如果她是鬼子的奸细,你负得起责任,还是你女婿崔鸿志负得起责任?”
马有义说着,将手又一挥。游击队员们当下就把河田秀子扭住了。正要带走,程璐出现在了待月庐大门口。程璐对马有义说:“我来陪着秀子小姐,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34
河田秀子在程璐的陪伴下游览三槐堂。
现在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盛夏季节的五六点钟,太阳仍然有些热辣。程璐和秀子专拣阴凉的厦檐下走,拐拐绕绕,倒也有趣。
午饭是在待月庐用的,盛如荣特地告诉厨子,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做些最有“碛口味”的吃食招待贵客。于是厨子便做了荞面碗脱、凉粉先让秀子败火,末了用鲜南瓜、鲜豆角、鲜山药、鲜豆腐加上宽片粉熬成大烩菜,用隔年的大软米、大红枣蒸成又甜又软又韧又好看的枣儿糕。当程璐一手端着小盆烩菜,一手端着一盘花花点点的枣儿糕出现在秀子面前时,秀子不由“哇”地叫了一声,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蛋糕!程璐笑了,说:“这不叫蛋糕,叫枣儿糕。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无非是黄的黄,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罢了。吃食嘛,光是好看不算好,您快尝尝,这味道好才叫真的好呢。”秀子用小丫头递过来的勺子挖了一点“枣儿糕”送进嘴里,又拨拨小盆里的烩菜,果然又是一阵惊叹。
面对程璐这样一个坦荡的中国姑娘,河田秀子现在已经很少有拘谨的神情了。
饭后,程璐陪秀子登上绣楼歇息。待月庐的绣楼是一套三个间口的房子。坐北向南。靠东的两间住小姐,一盘小炕上铺着大红缎子被褥,炕下是一色的紫檀木雕花箱柜梳妆台。靠西的一间住丫头。中间隔墙有一道小门相通。秀子饭前已在房里待了多时,这阵儿她站在房外,细细打量着红松木雕成的饰有各种花鸟图案的房檐窗棂由衷赞叹:简直太美妙了!这里一定是个产生美妙的爱情故事的地方。
那时,程璐站在她的身旁,说:“美妙是美妙,但爱情故事恐怕只会产生于梦中。”
秀子说:“我理解。日本的过去和中国差不多.”
程璐看着秀子点点头,说:“秀子小姐的中国话说得不错。”
秀子正站在女墙边朝着四下里瞭望,曼声应道:我在南京念的小学呢,后来在父亲的指导下,读过不少中国书。秀子说完这句话,好像生怕程璐再问什么似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她指着三槐堂各个院落、这里那里耸立于屋顶的一座座楼房问:“都是供小姐住的绣楼?”程璐回答:“有做绣楼的,也有做库房的。”秀子又问:“库房?放银子的吗?放白洋的吗?”程璐笑了,说:“银子白洋可不放那里。”秀子道:“像你们盛家、李家、程家这么大的商人,银子、白洋一定很多,都放在哪里啊?”程璐问:“秀子小姐对存放银子和白洋的地方感兴趣?”河田秀子一怔,忙掩饰说:“我是学建筑的。”程璐揶揄道:“您是对中国人的银库特别感兴趣的建筑师啊?”河田秀子微赧,低了头说:“对不起!”
后来,二人就进了房间。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程璐用一种快活的语调对河田秀子说:“从现在起,秀子你要好好体验一下当一个大家闺秀的生活啊。”秀子好奇地问:“中国的大家闺秀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程璐说:“规矩可多了。首先是与人交往忌多嘴多舌,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说到此,因见秀子满面尴尬,忙改用戏谑的口吻道:“你做大家闺秀,我是甘心情愿做使唤丫头了。”不知不觉间将“您”换成“你”,边说边笑。河田秀子也不由快活地笑了。
说真的,程璐是怎么也不会相信河田秀子是专来碛口考察古建筑的所谓“建筑师”的。当然,她更不会相信老河田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当表哥盛克俭向她说起这事时,她当即瞪着眼问:你重说一遍,老河田做的是甚生意?克俭回答:粮食、麻油、药材呀!程璐一听,当即跟上一句:有多少要多少,多多益善,对不对?克俭笑而不答。程璐嚷起来了:你们为甚不赶快报告游击队?为甚不让民兵把他抓起来?克俭说:爹的意思是那生意咱坚决不做,他做鬼,咱就装神,跟狗日的们捉捉迷藏也挺有趣,省得给全村全镇人招祸。你快去陪着那个秀子,看她想要干什么!程璐想想,觉得老河田既是已经离去,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至于那个秀子,有她“陪”着,不信她还能变出甚么鬼来!
现在,程璐领着秀子漫步在三槐堂依山就势、高下叠置的院落和巷道间。程璐像一个真正的导游那样,将每处建筑的历史和现状尽可能详细地介绍给秀子听,不时插入一些幽默诙谐的典故和传说,听得秀子赞叹不已。
河田秀子问:“程小姐,你们程府也像盛府一样气派吗?”程璐说:“当然。不过,比起三槐堂来,我们程府只是小弟弟小妹妹罢了。”“那么,李府呢?”河田秀子又问。程璐说:“各有特色各有千秋啊。”“也是小弟弟、小妹妹?”“不,李府和盛府一样古老雄宏、雍容华贵。”
河田秀子神往地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在程府、李府去看看,当然最好是能住上三日两日。程小姐,不知程府、李府可能接纳?”
程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要秀子小姐不是想为你们的军国主义搞侦察搞破坏,碛口人可是很好客的。”
二人正说着话朝前走,只见盛克俭带着五六个小伙子从她们对面走来。他们一个个肩挎钢枪,背插大刀,一脸机警的样子。他们与程璐、河田秀子擦肩而过,却并未打话,转眼间消失在一座宅院中。大约过了几分钟又有一队同样装束的青年出现在她们背后,路过她们身边,朝着村子的另一头走去。
盛克俭是按照程璐的吩咐组织村上民兵巡逻让河田秀子“参观”的。
河田秀子惊慌地问:“他们在干什么?”程璐笑笑说:“这是民兵在巡逻。如果你真想在碛口住些日子,可能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不是冲着贵客来的,你别怕。”
就这样,河田秀子在水旱码头古镇碛口渡过了她此生永难忘怀的十多天。她在三槐堂住了,也在李府、程府分别滞留了三四日。当然也去了黑龙庙,去了二碛滩,在古老的镇街上盘桓了整整半天。大多数日子程璐都陪伴着她。有时程璐需要忙乎别的事呢,就将河田秀子托付给她的姐姐程珂。因为有程璐陪着,秀子处处都受到礼数周全的接待。程璐还带着秀子参观了游击队在二碛滩上的刺杀、打耙比赛。程璐笑着对河田秀子说:“你瞧,碛口人待你可是一片诚心,我把军事机密都让你看了,你可别当奸细祸害碛口人呀!”河田秀子尴尬地笑笑,内心是感到十分不安了。
的确,碛口人待她是一片诚心。十多天来,在盛、李、程三家,她几乎吃遍了古镇有史以来最有特色的菜点和面食。那些主妇们为了预备一餐让客人赞叹的吃食,往往一连忙乎数天,有的甚至整夜不合眼地守待在一道工序上。而当吃食端上桌面摆到客人面前时,那些主妇们总是默默地坐在某一个不被客人注意的角落里,以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客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不时地询问:可口不可口?咸了?淡了?是不是太甜了点?每当此时,秀子便总是由衷地赞叹:太可口了。又深鞠一躬,说:谢谢您!
只有李子发断然拒绝河田秀子进入李府。
“我说程家小姑奶奶呀,你是看我李家败得还不够快,是吧?你是成心想让我李家成个汉奸窝子?”
程璐将李子发拉到一边问:“您能信得过崔鸿志不?”
李子发答:“当然。”
程璐说:“崔鸿志可是讲了,既然河田秀子的真实身份一时难以确认,河田带着她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一时还弄不清楚,那就全当她真是来考察古建筑的。我们给她礼数周全的接待,让她对中国人的善良本性有所了解有何不好?当然,警惕性还是要有的。”程璐笑着问李子发:“您看我黑地白日的陪着河田秀子,难道真是闲着没事做了?或是也想当个汉奸?”
李子发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在程府,盛如蕙用一根指头点着女儿的额头,急赤白脸说:“璐璐,你忘了你‘老老简婆’是怎死的了?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啊!”盛如蕙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当时,河田秀子惊呆了,问程璐:“你妈妈怎了?是我惹她生气了吗?”程璐就将那一回日军进犯碛口,为了抢劫一枚戒指,竟将百岁老寿星一根手指截下,又将盛家一位女佣轮奸的事一五一十述说一遍,听得河田秀子整整一天没说一句话。
如果说碛口人的热情使河田秀子的内心深处由不安而感动,由感动而想及自己此次来碛口所担负的“任务”,因此在短短的几天里,当初已有的那种对“鼠窃狗偷”行为的反感已演化为深深的羞惭的话,现在听了程璐所讲的事,她所感受到的便是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了。
一连几天,秀子都极少说话。她想尽快结束“考察”快快离开。虽然她明白,由于自己“考察”的预期目的没有达到,回离石后她将面临严厉的申斥。
但是程璐极力挽留她,让她过了七月十五再走。
古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中元节是鬼节。在水旱码头碛口,自古以来就有在黄河上“放灯”的习俗。一只只油纸叠成的小船载着一支支燃亮的蜡烛被放入河水中,让它们随波而去,那是活人对死者深深的祝福。据说,一盏小灯代表一个灵魂。于是“放灯”便有了超度亡灵的意义。中元节之夜,碛口方圆数十里地内的百姓都会赶来老河边做此善事的。
今年中元节来碛口放灯的客人特别多。中元月的清辉刚刚洒在老河边,扶老携幼的人们便络绎不绝地朝着码头左右集聚而来了。从后街到拐角上足足二里长的一条河岸转眼间就被老少男女占满了。也有渡过湫水河去了二碛滩的。那里也是一片人头攒动。四乡看热闹的人们也像赶会似的朝着老河边集聚。古镇众多的商号把生意搬来了河边,一盏盏写着字号名称的灯笼亮起来了,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挥洒出数不清的光晕和金银的碎片,像银河的星阵突然飞落人间。女人们臂弯里挎着小竹篮,来到岸边后,便默默找一块平整的地场,与她们的家人一道跪了,神情庄重而肃穆。于是放灯的仪式正式开始。轻烟蒸腾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放灯的人们在焚香烧表。声声告祝是说给亡魂听的。那声音有高有低。高的,是流着眼泪呼喊而出的;低的呢,便只可算作心语了。终于,一只只油纸小船从竹篮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了,船舱里栽上了白蜡烛,也有放一只小灯瓜,盛满麻油,插了灯捻的,男人们便用火镰打火点灯,然后将那些船儿稳稳端了放下水中。这时,码头上突然响起一派细乐声,那是商会特地请来的丝弦班子在弹奏。那些船儿离了人手,在原地停留片刻,仿佛在与亲人告别一般,而后便悠悠朝前移动了。它们牵着亲人们悲切的目光朝前移动着,移动着,渐渐汇入一条船的河、灯的河,再也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了。河岸上,人们频频挥动着手臂。在一派天籁般的笙歌箫声里,那一只只白色的船儿化入迷朦的月色中,唯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依然闪烁在波峰浪谷间。
那放灯的仪式前后持续了一个来时辰,河田秀子始终闭目垂首站在岸边。她在默默地为满河的亡灵祈祷。
本来,河田秀子是满怀着好奇和兴奋来看这仪式的。当人们开始化表烧香,向亡灵告祝的时候,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程璐幽幽地诵出了一首诗: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河田秀子以她可怜的一点中国古典文学知识,怎么也听不懂程璐说的是什么。便问:程小姐,您说什么?程璐没有回答秀子的问话。她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儿,才说:河田秀子,今年到这里超度亡灵的人超出往年两三倍了。你知道这么多人是怎死的?未等河田秀子回答,程璐说:他们大都死于战争。其中至少有一半人是被你们“大日本皇军”杀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河田秀子脸色惨白地听着程璐的话,迟疑地问:“他们都上了战场?”程璐说:“他们都是像盛家老寿星和那个女佣一样的小老百姓。”河田秀子“哦”了一声,道:“简直难以想像!这都是真的吗?”程璐说:“你自己去人群中听听吧,听听他们是怎祝告亡灵的……你就明白了。”河田秀子说:“您是说我可以独自去访问他们?”程璐说:“不是去‘访问’是去听听。你可千万别出声说话。人们要知道你是日本人,非把你撕碎了不可。”
河田秀子惊恐地叫了一声,可还是独自走进了人群。
程璐不远不近地跟在河田秀子身后。这时她看见盛家舅舅、舅妈、表哥、表嫂他们也来到老河边。程璐站在盛家人中间,给“老老简婆”放了一盏灯,回头再找河田秀子时,却再也没了踪影……
35
河田秀子被马有义带走了。
马有义瞅程璐参与盛家放灯的空当,对河田秀子说:“怎么就您一个人啊?快,这里危险,有人要绑架您呢。现在您快往程府去!”
河田秀子惊慌地朝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看,发现程璐不见了。
“快,快跟我走!”马有义带着河田秀子离开码头。
马有义还是想把这个日本小女人抓起来好好审查一下。他不相信有哪个“建筑学家”会瞅中日两国交战的时候来这里“考察古建筑”。盛家容留这个女人还让程璐陪着她到处乱转是崔鸿志首肯了的,这事马有义无法接受!他想假若这个小女人真是一个日本奸细,他定要让崔鸿志吃不兜着走。马有义现在比前段更想抓她了。他要把她抓到崔鸿志和程璐都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审查审查她!
可是马有义万万没有想到,在路过西云寺时,出了岔子。
狼营长上午得到情报,说有个日本女人最近由共党分子程璐陪着每天出入于碛口几个大商贾家,也不知搞的什么名堂。狼营长当即叫来新任营副吩咐,派人跟紧这个女人,瞅机会抓起狗日的来。那新任营副原是本地人,一听是这码事,嘿嘿笑了,说,这事我早听说了。营副说,他已探得那女人“盘子”特亮(方言,长相漂亮)。营副诡笑着问:大哥是想让弟兄们开一回洋荤了?有点饶舌的营副还想问些什么,被狼营长一声断喝吓得噤了声。狼营长沉下脸来了,说:妈的,你既是早就知道了这女人的事,为甚不来报告?分明是想吃独食啊!营副忙腆着脸说:哪能呢?大哥不放话,兄弟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呀!现在既是大哥放了话,那女人一抓来自然是要先交给您享用的。狼营长怒道:妈的!你们这些人,怎就知道搞女人!说有比搞女人更美的事呢,就看你肯不肯去干!营副这才发觉自己是有点“沟不对岔”了,忙将神情调整到十分庄重的样子,还咔嚓来了个立正,问:这是啥样美事,大哥快说。狼营长摆摆手道:先把那个女人抓来,审她个奸细,再抓盛、李、程三家,审他们一个汉奸。营副笑了,说:大哥,兄弟知道了。到时,让他们拿银子赎人、赎名誉。大哥,您高,实在是高!
就这样,狼营派出的人刚才在放灯现场盯上了河田秀子,也是瞅准了程璐离开的空当想要挟持这个女人,没有想到被马有义抢了先。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马有义让那女人往程府走。程府在寨子山,去寨子山是必经西云寺的。狼营的人大喜,便紧走几步赶到马有义和那女人前面,埋伏在西云寺山门一侧的阴影里。等那女人一到跟前,就一个饿虎扑食,挟了那女人朝山门里拽。
狼营这袭击来得太突然了。有那么一瞬,马有义完全被惊呆了。如果换个人,狼营肯定就得逞了。可马有义是什么人?是久经战阵,敏捷胜过脱兔,凶狠近似狼豺的一个家伙。他岂能容得狼营如此这般“活人眼里插棒槌”!只见他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当即扑了上去,对准那行劫者中的一个猛击一拳,又对准那行劫者中的另一个猛踢一脚,只听那俩倒霉蛋一声惊呼躺到了地下。马有义拉起浑身战栗不止的日本小女人就跑。刚跑出西云寺山门,迎头就碰上了程璐。
程璐狐疑地问:“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马有义微怔,道:“你还问呢!让你陪她,你到哪里去了?有两个狼营的家伙企图挟持她,刚才好一场打斗。”
程璐见惊魂甫定的河田秀子朝着马有义连连致谢,也便释然,笑着对马有义说:“咋?又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马有义道:“谁叫咱天赋‘桃花运’,想躲也躲不开来着!你不也总在这类好戏里‘妆身子’吗?好好体会一下老天爷的良苦用心吧。”
说得河田秀子也笑了。
马有义将程璐和河田秀子一直护送到程府。临别,河田秀子对马有义再次表示感谢,说:“秀子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秀子将永远铭记您的救命之恩。”
当晚,河田秀子和程璐、程珂姐妹俩挤一屋睡。程璐回想今晚河田秀子险遭挟持的事,深感自己应负照应不周之责,亏得马有义及时出现,解救秀子于危厄之境。忽然又忆起今年春上马有义在敌特的枪弹之下救护自己的一幕……后来在半睡半醒中,她发现自己同马有义一起依偎着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当他的大手抚摸在她的脸颊、颈项上时,她的内心便有一种强烈的欲念生发出来……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将她惊醒,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将桌子上的一只暖瓶震地下摔得粉碎。
程璐翻身下床,见姐姐程珂和河田秀子正紧紧靠在一起,缩在炕角瑟瑟发抖。程家院子里大呼小叫乱作一团。程璐披衣跑出大门一看,见一架敌机正消失在西面天际。寨子山村头中了一弹,两户人家的窑洞被炸塌,门窗和场院里的柴垛燃起了熊熊大火。一个早起挑水的老汉被炸飞一条腿,此刻顾不得自个儿,正朝着倒塌的窑洞呼天抢地。一头牲口身首异处,肠肚挂在路旁的树梢上。程璐叫声“不好”,转身进屋找了一卷粗纱布,又在院里挑起一担水桶就跑。一路跑一路叫唤:乡亲们,快!快救人,快救火!
程璐跑到弹着点,发现另一处院子里,她本家一个姐姐正上茅厕,也被炸掉一只手,现在正光着屁股躺地下嚎哭。程璐连忙扔下水桶,先给姐姐穿好裤子,撕了一块纱布要裹扎血流如注的手臂,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流,急得自个儿也哭起来。村上人也络绎赶来了,从村头水井到着火处很快排起了一条长龙,水被一桶桶传递上来,泼向火苗。程璐见村上几个年轻人围着断了腿的老汉,为他包扎伤口,同样无法止血,只好叫人找担架赶快往碛口医院抬。她爹程云鹤过来说:先得止血,止血。像现在这么流下去,到碛口人早没命了。程璐毫无来由地朝着她爹吼叫起来了:止血,止血,说得轻巧!谁不想呢?吼着叫着,自己又急得哭了起来。这时只见那河田秀子拨开众人走过来了,对程璐说:您去干别的吧,伤员这里让我来!程璐见河田秀子也是泪水盈盈,疑惑道:你……能行?河田秀子说:我是军医!
36
河田的二次碛口之行,虽然没有来找程家的麻搭,但程云鹤却是难睡安稳觉了。他夜夜噩梦不断,总也离不了鬼子来犯,离不了鬼子满院子折腾着找寻银窖。现在日本人将炸弹扔到了寨子山村口,程云鹤更是寝食难安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必将影响程家未来命运的决定:将自家库存银钱拨往大西北,扩大他家建在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规模,同时在从张家口到库伦、恰克图的广大地域去谋求发展。
程云鹤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当即付诸实施。这时,盛家大少爷盛克俭来到程府,说他也想到那里实地看看。盛克俭说他认识两个汾阳人,近年一直在从内蒙到苏俄的边界上做生意。二人精通蒙语、俄语,既然姑夫想朝那边发展,何不将这二人请到家来先学学那边的话。程云鹤点头说:好啊,我在家里做该做的事,你去汾阳请先生。到时说声走就可以走了。
盛克俭告别程云鹤后当即出发,三天后,果然将先生请到了碛口。不是请来一人,而是请来两人。一人是可教蒙语、俄语的,一人是可教英文的。他自己打了另一个“小九九”:三样外国话他都要拣常用的学些,将来或走北,或走南,反正是要准备“走南闯北”、背井离乡的。尤其令盛克俭高兴的是,在汾阳人的指点下,他跑到铭义中学附近的一个书店中,居然买到了几套《蒙古翻语》、《俄罗斯翻语》和《英文速成》,足可做他们的教材了。
盛克俭这里是“满载而归”,程云鹤在家却并没有做成“该做的事”。一开始是程云鹏坚持他一贯的观点,即把银钱置成地。他说:要说稳妥,数把银钱置成地稳妥哩。日本人他再凶,也不能把地抢到日本国去。程云鹏的妻子白玉芹近日听说程环做甚生意弄了一大笔银钱已经入库,担心这银钱被老大一家找寻借口独吞下去,所以一反前段不愿分家的主张,现在是力主赶快分家的了。她说:眼下这么个年月,咱这么一大家子人,尾大难掉呢,让大哥大嫂偏操心!不如就此分开吧。程环自然也是别有主意,说:人,但凡有三分奈何,谁心甘情愿走西口呀!盛如蕙对要不要心甘情愿走西口倒无所谓,只要他男人说好他就依从,只是近日她的心思完全在另一宗事上。在她看来,这宗事比天大,比地大,程家的生意能做不能做,赚了还是赔了,那都是命。命里有八合,老天不会给你一升,顺其自然好了。可这宗事,她不能“顺其自然”。什么事?两个女儿的婚嫁。
说起这事,还得从老早以前发生在李家山的一件事讲起。却说李家山村脚下那块阔大的滩涂早年是没有耕地的,村人称之为南滩。相传在前清道光年间,李子发的四世祖名叫李运旺的,家里养的一条青花牡牛生下一只麒麟来。当时李家人有眼不识真神兽,硬将它误作怪物活活打死。那麒麟既是神兽,被打死的就只能是其肉身,而它的魂魄便成为一个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存在。却说那麒麟虽然无端受到李家人的虐杀,可善良本性不改,因念及李家山乃自个儿落草人间的故乡,便在临别时借黄、湫二河的神力,一夜间在那村脚滩涂上变出二三百亩上好的水田来。李家山人为让后代永远铭记神兽的功德,从此将那滩涂更名为“麒麟滩”。
民国二十七年夏,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李家山村突然有人传言,说某人在麒麟滩锄地时看见了那只麒麟,且那麒麟忽作人语云:白牡丹开了,黑牡丹开了,红牡丹开了,绿牡丹开了,天下的牡丹都要哭了。这话在村人中风传开来,有的说,牡丹之花历来是世事兴旺的征兆,“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岂不是说往后的世事让人捉摸不透吗?有的说:牡丹乃主富贵,“开了”却又“都要哭了”,这世事怕是要小人得志,于富贵之人大大不利了。而村上一位阴阳先生却是另有一番解释。他说:牡丹乃万花之王,属阴柔之主,“开了”却又“都要哭了”,那是麒麟在告诉人们:碛口地面的女人们要遭殃了。众人想想,觉得还是阴阳先生说得有理、实在。小鬼子既能来碛口一回,那就会来十回、百回、千回。小鬼子不是人,是些畜生。畜生闯进牡丹园,那牡丹还有不遭殃的!这解释正好与半年多来碛口地面随处弥漫的恐慌心理吻合了,结果,那麒麟滩上一时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化表烧香祈求神兽保佑之人。白天田林内外一片青烟缭绕,晚来火光彻夜明灭,犹如簇簇鬼火飞窜。与此同时,碛口地面凡是养着大闺女的,莫不惶惶然如怀里揣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这半年多的时日里,十七八岁的女娃十有八九都出嫁了,连十三四岁的也是能出手就出手。女婿嘛,不是在挑在拣,而是在抢在夺。只要是个没家没室的成年男人,不管丑俊,一时都变成了香瓜宝虫虫。“二八佳人八八郎”和“二八佳人一八郎”都不再稀罕。在这种情势之下,盛如蕙眼瞅着两个老大不小却还稳踏踏坐在娘家炕头的闺女,不着急上火才怪!盛如蕙也曾一次次叫来闺女们唠叨,说你们这俩东西怎恁不晓事呀,知道的说你们是要挑人哩,自由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甚毛病哩!可闺女们却是软硬不吃,姐妹俩总是用同一个腔调打发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啊!”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盛如蕙如此这般想着,就对丈夫程云鹤说:把珂珂和璐璐嫁了,你想上天入地全依你!
程云鹤面对的真个是“七嘴八舌”了。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程云鹤向北拓展的意向既定,便是有“七十嘴八十舌”也休想动摇于他。要不,程云鹤还叫程云鹤吗?程云鹤的目光从妻子、儿子脸上一掠而过,只看着兄弟程云鹏和弟媳白玉芹说话了。声音沉稳而亲切:“兄弟,弟妹!你们用心听着:今日我程云鹤既已决定走出去,再无更改的可能!说到底,我这么想这么做,也还是为了咱这个家!如果你俩信得过我呢,就跟我一起走这条道。咱还兄贾弟耕,我在外头赚下‘赫十万’(方言,极言其多),也必要‘二一添作五’。我程云鹤今日对着父母在天之灵发誓:往后我若有亏自家兄弟,天打五雷轰。不过,眼下确是兵荒马乱,再怎说,后路也是黑的。古人有话: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俩再好好合计合计,如果真想分家另过,哥今日也不敢勉强了。回头我给咱把子发和如荣请来做中间人,你俩看是怎样?”
一家人都沉默了,包括程云鹏和白玉芹。程云鹏先前说那一番话,原无想分家另过的意思,后来经白玉芹一说,一颗心倒是真有些活泛的意思了。可现在真要他点头或摇头时,却又犹豫,只是架不住白玉芹暗中又掐又拧的,便点了头。这样一来,几十年如一日一个勺子盛汤喝的程家就真正面临分崩离析了。
37
腊月二十六,李静以回家过年为名,潜回李家山,为的是面见崔鸿志,向他转达一份重要情报。
当晚,崔鸿志在李府会见了李静。
李静拉着崔鸿志的手孩子似的哭了。那哭声几经压抑,格外凄惨而苍凉。崔鸿志忙反身将屋门插死,悄声安慰道:“李静同志,你受苦了!”随即又提高嗓门厉声吆喝:“李静,你给我放老实点!”
李静果然就“老实”了,规规矩矩面对崔鸿志坐在炕沿上,做一副接受讯问的样子,但内心的痛苦却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清瘦苍白的面孔一时涨得通红。
崔鸿志的喉结也在上下滚动着。“你比过去瘦多了。”崔鸿志动情地说。李静沉默着,突然嘴一咧,是一副又要哭的样子,然而终于没有哭出来。他说:“请您向组织转达我的要求,让我离开那个鬼地方吧。”崔鸿志没说话,只是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您知道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李静自问自答,“是被自己的亲人和同胞唾弃。”崔鸿志点点头,却又反问:“你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李静茫然地摇摇头。崔鸿志答:“是为自己的亲人和同胞作出奉献和牺牲呀!”“可……”李静道,“可您知道,我的作为中国人的良心和自尊每日每时都在……当我回到那个地方时,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我……”“我完全理解。但李静,你知道你呆在那个地方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是工作。你一定要坚持!”
李静再次沉默了,终于以沉静的语调对崔鸿志说: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鬼子军事进攻重点要转向共产党领导的武装了。最近,日寇制订了旨在渡黄西略的所谓“飞豹”计划。具体启动时间在民国二十八年春夏之交。届时山西驻屯军司令部将派两个师团的兵力从南到风陵渡,北到碛口的几个点上强渡黄河。此前敌人将四出“筹措”粮食、油料和药材等军需物资。碛口几个大商家拒绝与敌作上述物资的所谓“生意”,自然是把敌人激怒了,所以碛口要做好迎接最严峻考验的思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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