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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_13 刘维颖(当代)
这一天清晨,当了一夜“团长”的李子俊早早起来,在屋地上“噔噔噔”跑起步来。跑步取暖,这是他近两天才从一个上茅房的市工作人员那里受启发想到的好主意。那个工作人员一边站在茅坑前撒尿,一边“噔噔噔”踏动着双脚取暖。当时李子俊隔着屋门听得清楚,心中突然一亮,也便强忍左腿的疼痛“噔噔噔”跑起来。跑了一阵儿,身上果然暖和多了。从此,只要一从被窝里钻出,他便在脚地跑动不停。
外面天色尚早,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纸,李子俊看见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看来,今儿是个好天气。
这时,屋门被人打开了。蛮太岁嘿嘿笑着对他说:“李营长,恭喜恭喜。日本鬼子要来了,你兄弟李静要回来解救你哩。你出来迎迎他吧……”
原来是让他同一些征调来的民伕一道抬一批伤病员转移。
是西头支部书记陈九泰带队。
这是民国三十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腊月十一清晨。按照李静提供的情报,日寇驻离石松井联队及皇协军共一千五百余人将于今日从离石出发,于傍晚或明日拂晓到达碛口一线。这些日子,碛口周边群众的“空室清野”已全部完成。人员转移今日上午开始。碛口医院的大多数设施设备已于两天前转移到离此四十多里地的一个叫昌平里的小山村。伤病及医务人员按原计划今日转移。碛口医院在晋西地区是医疗条件最好的,新政权成立后这里自然成为八路军最重要的后方医院之一。因为需要转移的人员多,且大多是重伤重病人员,故决定一早就出发的。
从碛口到昌平里需要沿着黄河向西走一段,然后钻山向北越过一片山林,再投东走十多里地的崎岖山路才能到达。
由市直机关干部临时组织的游击支队派出一个小分队担负护送任务。带队人是武蛮锤,也即蛮太岁。
担架队在晨光熙微中走出镇街。
天冷极,四周鸦雀无声,只有二碛滩上的浪涛声轰轰哗哗响着。
在走出镇街二、三里地后,队伍离开官道,走上了一条灰白色的羊肠小路。从这里经贾家峪、西山,然后还得在紧傍老河的山道上西行一段方可钻山向北进入林区。
从贾家峪到西山大约有二里地。当这支近百人的队伍沿贾家峪的村脚迤逦向前爬上一道四五十度的陡坡时,西山村南那道名叫虎头峁的青石崖影影绰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虎头峁三面都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道与西山村连在一起,是碛口市郊一个制高点。它向南正对着陕西,向东俯瞰碛口码头,向西则将碛口与索达干之间几个村庄尽收眼底。虎头峁也是碛口与临县西部广大山区唯一通道的门户,那里活跃着晋西另一支游击队,与碛口游击队互成掎角之势。这些年来,每当日寇来犯,这里往往成为晋西抗日政权、物资和伤病员转移的最佳通道。虎头峁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易守难攻的地形地貌,决定了它从古到今每当战乱来临之时,总会成为兵家注目之所在。一年前鬼子来犯,曾试图在这里修筑碉堡,长期盘踞,虽未得逞,焉知其狼子野心就肯善罢甘休!此次鬼子扫荡,估计还要打这个地方的主意。故上级已严令碛口游击队会同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早作打算,绝不能让鬼子在这个地方立住脚跟。
曙色中,虎头峁黑黢黢蹲在黄河崖畔,像一个百岁老人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突然,人们看到:一群夜宿崖头的乌鸦噗噗煽动着翅膀冲上天际,在掠过崖顶那座被推倒的、修了一半的碉堡时,发出一阵瘆人的惊叫声。
陈九泰抬头朝那里瞭去,不由应和着乌鸦的叫声,也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揉揉眼睛,问走在身边的蛮太岁:“快看,那里是不是有人?”
蛮太岁不屑地摇头道:“鬼子离这还远呢,就把你吓成个这!”
陈九泰又揉揉眼,说:“不对,那里的情形不对!”
就在刚才,乌鸦惊叫那阵,他看见在那几乎被重新夷为平地的碉堡的底座后,有一颗人头晃动了一下不见了。
%文%陈九泰说:“不对!让众人隐蔽待命,咱上去看看再说吧。”
%人%便招呼队伍停止前进,就地隐蔽。
%书%那时,蛮太岁就朝着李子俊喝道:“李子俊,去,上碉堡那里看看去。”
%屋%陈九泰说:李子俊腿脚不方便。我去……
李子俊将陈九泰一把拉住,说:“你是带队的,怎能亲自去?还是我去吧!”
陈九泰将自家的枪递过去说:“你带着……”
却被蛮太岁拦住了。
蛮太岁道:“你想让他带枪投降鬼子吗?”
陈老三那天也来了。看着蛮太岁那股蛮不讲理的样儿,便也瞪起了眼,说:“你这人,那是说话哩,放屁哩?”
蛮太岁看看陈老三,又看看陈九泰,口气绵和了,道:“让他带颗手榴弹去吧。”
李子俊却早不见了。
人们屏息静气紧盯着前面山道上一个时隐时现的身影。随着那身影的渐去渐远,渐渐接近那道崖壁,人们的心无一例外越收越紧了。现在,那个身影完全走出了人们的视野,百余颗心一时仿佛都在朝着喉咙口猛扑……
突然,碉堡那个底座后,传来李子俊的怒斥声:“贾长发!你个龟孙子……”
喊声戛然而止,四周归于静寂。
陈九泰挥手对蛮太岁说:“快!”
蛮太岁带着小分队的人冲上去了。
陈九泰当机立断,让队伍原地隐蔽待命,自己也尾随小分队朝着碉堡那边冲去。
堡座后已无人影。李子俊倒在血泊中,是被乱刀捅死的。从地上脚印看,敌人可能有五六个人。
鉴于新出现的敌情,陈九泰不得不带着队伍原路返回碛口,改道西湾村后石板沟,从那里越过一片林地,向西再向北,多绕三十里地往昌平里方向行进。
73
贾长发是两天前奉河田的命令带着一个特务组化妆潜回碛口的。松井已经下定决心,要在碛口安营扎寨了。
“将这个水旱码头完全控制在大日本皇军手里。”河田向贾长发传达松井的训示,“彻底切断这个码头对黄河两岸数百公里内抵抗力量的物资补给,并让它转而为圣战服务。”
河田让贾长发先一步回碛口摸清市委、市政府以及游击队近况,提供一举剿灭他们的准确情报。
两天来,他们白天化妆出外侦察,夜晚就藏身在西山村一孔破窑洞里。昨天晚上,贾长发在听取了手下几个人的侦察汇报后,说:奸细!我们内部肯定有了共产党的奸细!他们已经准确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计划。看起来,我们得小心点了。
贾长发当即想到了李静。上次李静一回村,碛口游击队队长崔鸿志也便出现在了李家山。崔鸿志就住李家山小村。那天就在他家屋门外,他居然将他盯没了。后来当他发现他已人去屋空时,早就过了两个时辰。他知道盯着也是“瞎子点灯”,就撤离了。他说不清此后那二人会不会见了面?或者,李静会不会通过他的父亲、母亲送情报给崔鸿志?总之,这个李静和崔鸿志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若要接触,怕是让你站在跟前日夜不合眼皮盯着都无法抓着把柄。贾长发当晚回了家再未去李家山。可心中的疑团却是越缠越紧了。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离石红部(驻该地日军警备队司令部俗称,又叫“宏部”)肯定有共产党卧底。这个卧底会是李静吗?贾长发想他必须在最近两天将他的怀疑报告给松井……
今晨,鸡叫头遍,贾长发就把手下人叫起来,说:共产党的市直机关今儿该转移了,游击队也该有所行动了。大家分工负责,务必搞清市直机关转移到了何处,搞清游击队的动向、装备情况……
可是,他们刚出村,就听到了前边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贾长发忙带人藏身在堡座后,从这里他们隐隐约约看见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朝山上爬来。因为天色尚早,他们看不清这是一些什么人,但从内中二三十副担架判断,这是正在转移中的医院。贾长发当即做出隐蔽观察,跟踪盯梢,将这医院的转移地弄清的决定。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被对方发现了。随后摸上来的李子俊居然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李子俊被杀死后,贾长发当即带人沿山脊逃离现场。他们转过一个山包歇住脚,隐蔽在一道地塄后等对方朝这边走。按照贾长发的分析,对方既是上得山来,就只有沿山脊向西,然后转入北面林子。他们只要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就行了。谁知他们等了半天,却不见对方的人影,贾长发只好派两人返回碛口追寻,其余人还按原计划完成各自的任务。
陈九泰他们返回碛口时,天已大亮。满街都是拉运物资的车辆和随车转移的人群。市直机关中的女同志和老弱病残按计划已分散到附近各村与群众一道转移。年轻力壮者临时组成“抗日义勇队”,由马有义带着,配合崔鸿志、程琛一道行动。他们已于一个多小时前赶往吴老婆山方向去了。从昨日下午起,那边已发现了敌人的哨探。看样子,敌人此次犯碛,是要走那里的官道的。游击队决定在吴老婆山敌人必经的路上布置几个地雷阵,盛情“欢迎”鬼子的到来。
陈九泰他们在碛口没有停留,取道卧虎山脚下,沿西头村北,直插西湾村后。进入石板沟后,陈九泰和蛮太岁商量了一下,让陈老三负责带着担架队按常规速度朝前走,自己领了护送组一个人赶到前面探路,蛮太岁则和其余的护送人员断后。队伍途经西湾盛家修建于道光年间的别宅“观涛楼”以及“观涛楼”前后业已形成的村落民居时,蛮太岁将护送组人员分作两拨,一拨继续随队伍朝前走,一拨由他亲自带着走进了“观涛楼”。凭直觉,蛮太岁感觉后面有人跟上来了。他们登上楼顶朝来路瞭望,果然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们当即下得楼来,赶到前面拐弯处埋伏。等那两家伙摸上来后,从背后猛扑上去,将他们逮了个正着。蛮太岁问清他们是鬼子特别行动大队的,便将他们一刀一个结果了。
鬼子是这天晚上临近子时才到碛口的。松井很生气。一路上他们连蹚三个地雷阵,死伤数十人。气急败坏的鬼子进入碛口后,几乎是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河田的特别行动大队在樊家沟发现了一个藏着五六十名妇女儿童的山洞,便就近弄了些干柴架在洞口,又从村民家里摘来几串辣椒,和干柴一起点燃,支上一架农民用来打场的扇车,将滚滚浓烟煽进山洞,硬是将几十号人活活熏死。
松井将司令部扎在了基督教堂。
自从一年多前鬼子扫荡杀死了传教士“先生”,这里每周两次的礼拜完全中断了。新政权建立后,留守教堂的“师娘”身边只剩下街上十多个最忠实的信徒。他们就在教堂后院以往“先生”和“师娘”的起居室做祷告。讲经堂作了市委、市政府开会作报告的场所。
两天前,程璐就登门向“师娘”通报了鬼子新一轮扫荡即将开始的事,动员她早做“转移”的打算。程璐说:师娘,鬼子只讲“魔道”、“鬼道”,于“恕道”、“仁道”是一窍不通的。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
“师娘”不理程璐,祷告更虔诚了。
程璐说:“去年冬天鬼子扫荡那一回,您可也曾和我们一道对付过鬼子的。您这院子还弄死过鬼子两个人……”
“师娘”道:“我已向主耶稣忏悔了……”
今天早上,程璐随市直机关干部转移时,又特地跑来教堂,邀“师娘”同行。“师娘”说:“谢谢你。可是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走。”她说她还有点事要处理,晚走一步,让程璐先走。然而事实上,她是打定主意留守教堂了。
这天夜里,当鬼子破门而入时,她依然神闲气定地跪在主耶稣的圣像前虔诚地祷告着。特别行动队几个鬼子看着她还显年轻的脸哈哈笑了,笑着将她扑倒在主耶稣的像前。“师娘”终于相信程璐所言并非虚妄。她便本能地将那压在她身上的鬼子狠狠咬了一口。
河田将端起刺刀向“师娘”扎去的鬼子喝住了。河田问“师娘”:“你听说过日本医官河田秀子的事吗?”
“师娘”说:“感谢主耶稣!那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呀。她的灵魂现在正安息在离此不远的义冢里享受着人们四时的祭祀呢。”
河田愣怔了一下,说:“不,不,不!你们中国人……竟敢任意践踏大日本帝国的神圣尊严……”
“师娘”终究未逃脱乱刀穿身的可怕命运。
松井在他的司令部里刚刚安顿下来,北面卧虎山、南面二龙山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伴随着枪声传来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喊杀声。鬼子被折腾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有一股土八路竟从卧虎山冲下来,冲出要冲巷,将教堂门口担任警戒任务的一个班的皇军全部干掉,顺手抬了一挺重机枪大摇大摆撤上了卧虎山。松井气得暴跳如雷,亲自组织皇军和皇协军发动冲锋,一次次全是“所向无敌”。没办法,只好将司令部撤上西山去了。
河田已于昨晚到达西山。
虎头峁上,河田将昨日一路抓来的民伕全部集中到这里,连夜修筑上一回“清剿”时未曾完工的碉堡。
河田让皇协军一个连也和民伕一道参加修筑碉堡的劳动,又调皇军一个连的兵力做监工和警戒。昨夜一开工先枪毙了两个消极怠工的民伕,天快亮时又放出两条狼狗将一个企图逃跑的民伕追上活活咬死。这样一来,整个工地便被弄得像一个不断加“温”的高压锅。锅里煮的不是别的,是中国人的血肉之躯。
贾长发献计,让从百姓家里搜刮来一些糯米,熬成稀粥,与石灰、陶土按一定比例搅拌做粘合剂,解决了数九寒天堡墙不好固结的问题,喜得河田不住口地“吆唏”“吆唏”。
李静这次也被松井带着来了碛口。他知道:这又是贾长发使的坏。他知道:更加严峻的考验正在前面等着他。
果然,一到西山,松井就命他处决两个从西山村抓来的老汉。其中有一人还是他一个远房娘舅。
李静看见,不远处有一双阴毒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是贾长发。
李静站着不动,对松井说:“太君,我记得您好像给我说过,作为翻译,本人的职责是……”
松井微怔。旋即摇头道:“不,不,不!作为联队司令部工作人员,每一个人都应当首先是勇士,是面对敌人毫不手软的勇士。”
这时,贾长发走过来了。他鄙夷地看一眼李静,说:“李翻译是不是枪里没子弹?给!用我的吧……”
李静并不理会贾长发,依旧是笑笑的,问松井道:“太君,皇军在这里长期驻跸的计划变了?”
松井又是一怔。这个问题是松井早在制定此次行动计划时就反复阐明过的。松井强调这一点是为了纠正以往历次行动中对“亲善”“怀柔”政策贯彻不力甚至滥杀无辜的倾向。
松井哈哈笑了。指指自个的脑瓜,对贾长发说:“贾桑,你的,政治头脑的没有。圣战,有勇无谋的不行,要好好向李静君学习。”
这天傍晚,碉堡终于封顶了。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执勤区,转圈儿筑了许多枪眼。中间生了红彤彤一个大火炉。上层是生活区,将老百姓的门板摘来搭成床铺睡人。一条粗可半围的烟囱从底层直通上来,再从顶盖上通出去。顶盖是用石条、石板以及糯米、石灰、陶土筑成的,厚约二尺。松井让一个兵士将一颗手榴弹安放在堡墙外拉响,爆炸过后,堡墙安然无恙。松井在两个兵士搀扶下爬上堡顶,使足力气连跺三脚,那顶盖纹丝不动。松井高兴地笑了,特意让兵士从老百姓院里牵来一条牛、两口猪、三只狗杀了,犒赏所有参加筑碉劳作的民伕吃了一顿肉菜馒头。开饭前,松井还致辞对碛口民众不畏严寒热心支持圣战的行动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饭后,松井格外和气地放所有民伕回家了。让松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天夜里,鸡叫头遍时分,在西山一座民宅中睡得正香的松井和河田突然被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半天醒过神来,急急奔往碉堡那里。还好,那碉堡从外边看倒还没有太大的毁坏。有人将一束手榴弹从烟囱里塞进了火炉,临走时,还没忘记贴一张“告鬼子书”在碉墙上,落款竟还签着游击队长崔鸿志的大名。正在碉堡内执勤的鬼子死俩伤五。
松井气得嗷嗷直叫,叫来河田,限他在三天内把这崔鸿志的行踪摸清,将其生擒活拿。
“捉活的,一定要捉活的……”松井道,“我要让这个崔鸿志当着碛口人的面跪到皇军的面前求饶!”
那时,崔鸿志就隐蔽在离西山不远的寨上村。从这里到西山,有一条常人不知的小路,这一带长着一片可以用来酿醋的沙棘,有一年深秋,他同李子俊相跟着来采。他们是从西山村北走进那片沙棘林的,采着采着发觉到了寨上村的西面。
程琛也来了。二人让游击队员在西北面林子里隐蔽待命,自家来到了这里。昨晚对鬼子的袭击,肯定会使敌人加强正面戒备,原先从东南从西北通往西山的道路怕是走不通了。他们必须开辟一条新路,以实施对敌人更有力的打击,进而彻底粉碎敌人长期盘踞碛口的企图。这条新的通道最好是隐蔽的。崔鸿志便想到了这条淹没在沙棘林中的小路。
一开始,崔鸿志没想让程琛一道来,是程琛争着要来的。程琛对崔鸿志说:“鸿志哥,你是队长,怎能动不动就亲自出马?还是我去。你在家等着。”
崔鸿志笑了,笑程琛“家”的说法:“兄弟,还没结婚呢,就满嘴家、家的,想媳妇想得走火入魔了?就因为你还没结婚呢,哥可不能让你去……”
程琛说:“哥,我是侦察兵出身。侦察兵!你明白这是甚意思?我去了,比你去了强。”
崔鸿志说:“强甚?我知道那路的大概方位,你知道?”
程琛说:“哥,我再说一遍。我是侦察兵出身。看看山形地貌,哪儿能走哪儿不能走,便知个大概了。不信?咱打赌!”
崔鸿志想了想说:“那就……咱俩一道走。我看这一回亲亲(方言,亲戚。这里是反语,指鬼子)上门怕是真要长期赖着不走了。假如有一天我被打死了,这条道儿你就带着大伙蹚过去……”
现在,二人蹲在寨上村东南面一道地塄后,朝着那片灰褐色的沙棘林瞭望着。崔鸿志说:“侦察兵,既然你敢吹大话,那你就快说说。”程琛专注地审视着前面,半晌不吭声。
崔鸿志说:“牛皮吹破了吧?”
程琛回头看崔鸿志一眼,笑了,说:“你想考我吗?我告你,我不仅知道了那条小道早先的方位,还知道,现在它已经走不通了。”
崔鸿志点点头说:“是啊,这些年沙棘长得疯快,封死了,这可怎办?”
程琛看崔鸿志一眼,又笑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有的是办法……”
崔鸿志将那沙棘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疑疑惑惑问:“你是说绕几个弯儿?”
那一天,当他们回到游击队隐蔽的林子里,听潜回碛口执行侦察任务的一个队员说起李子俊的死讯时,崔鸿志的眼里黄豆大的泪珠子叭叭掉个不停。他突然想:今儿想到那条小路,也许是子俊的在天之灵冥冥中的提示吧?崔鸿志的思想突然一下子飞到了妻子盛秀芝的身边。妻子马上就要生产了。也不知是否已经安全转移出去?妻子让他从李家山小村自家屋里去取儿子的小袄小裤屎片子尿藉子,那天让那个该死的贾长发一搅,他竟忘记了。贾长发,这个铁杆汉奸!他竟然杀死了李子俊!他的存在,对李静是一个严重威胁。一定要想办法铲除这个败类!
程琛也在一旁愤愤道:“这个狗汉奸,打掉他!”
可是,眼下条件成熟吗?崔鸿志像在自语,又像在征询程琛的意见。
程琛沉吟道:“眼下是有些困难。咱还是先设法拔掉西山这颗钉子!”
二人当即叫来两个副队长,商量拔除西山据点的具体实施步骤。
然而,就在他们开会中间,从李家山附近的瞭望哨传来消息:程珩的妻子盛秀兰被贾长发抓上西山去了,是从李家山小村崔鸿志家里被抓走的。
崔鸿志惊叫道:“秀芝临产了。秀兰是为秀芝被抓走的……”
74
崔鸿志猜对了一半。事实上,程珩的妻子盛秀兰是被汉奸贾长发当崔鸿志的妻子盛秀芝抓上西山的。
盛秀芝确是临产了。在鬼子未来之前,崔鸿志一直说要回李家山小村取来婴儿用那些东西送到寨子山,可终究没有见他的人影。盛秀芝自己呢,那两天偏就像没事人似的。她从早到晚欢马流星帮程家收拾东西准备转移。早几天,程云鹤就亲自带着家里几个男人乘夜色将跑反期间用的一应杂物运到了自家藏身的洞子。盛如蕙则亲自动手检点产床上必用的被盖褥垫之类,特意把自家屋里摆的一副桃心木隔扇屏风搬到洞里。盛如蕙说:不怕一万,单怕万一。那肚子里的小冤家要出来时,你总得给他弄个蔽密点的小窝吧。盛如蕙早就听秀芝念叨让她男人从自家取那些婴儿用的小玩艺来着,以为早就收拾好了,偏就再没过问。结果呢?一家人到了洞子里,盛秀芝觉得不对劲了,才想起那些东西还在李家山小村。没带就没带吧,现撕两件旧衣裳用得了。盛秀兰偏是自告奋勇要去妹子家取来。盛如蕙说:让环儿去吧。程环真就去取了。可他去了半天,却是空着两手回来的。为甚?找不着。翻遍衣柜也是找不着。盛秀兰问:见鬼子了吗?程环说:大村小村静鸦鸦没一个人。盛秀兰便二话没说,自己去了……
贾长发还是上一回跟踪李静到了李家山才知道崔鸿志家的确切位置的。早上松井下令抓崔鸿志后,他便带了两个特别行动队的人去了李家山。说真的,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上去就能逮着崔鸿志或是跟崔鸿志有关的什么人。贾长发之所以一听松井的话就闻风而动,是有别的想头。贾长发是本地人,他知道西山是碛口地面最穷的村子,整天在这里除过担惊受怕,捞不得一点油水。他并不想整天呆在松井眼皮子底下。他早就希望趁“清剿”之机到大户人家“转转”了。李家,自然是他注意的目标之一。虽然他知道李家的大部财产已被民主政府没收,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条破船还有几千大铁钉呢。他相信进得李家门,肯定不会空手出来。此外,他还想趁机搜查搜查李家,看能不能找上一些李静通敌的证据。
贾长发带人直扑李家。但是,他们很快就出来了。李家现占的两孔窑洞里,箱箱柜柜坛坛罐罐全敞开着,显然已被人捞摸过了。贾长发特别留心到了写着字的纸张和小本子之类,除过一些流水账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玩艺儿。三个人骂骂咧咧走出了李家院。就在那时,贾长发瞭见对面崔鸿志的屋门一开,有一个女人探头出来,旋又退回去了。贾长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事情怎会这么巧呢?就在他发怔的那一瞬,同来的二人中有一个鬼子“花姑娘”“花姑娘”地叫起来了,边叫,边挺着一杆三八大盖直朝那屋扑去。
很快,他们就将女人逮着了。贾长发嘿嘿笑着问:“崔鸿志在哪里?”
女人说:“就在附近。”
贾长发本能地跳了起来,挥挥手让手下那两人把女人带上快走。可是那鬼子这时却涎着一副脸,对贾长发和另一个汉奸说:“你们,出去出去的……”
贾长发知道这鬼子要干什么。贾长发平日出来“清剿”,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可今儿面对这崔鸿志的女人,他却有点发憷。贾长发点头哈腰地对那鬼子说:“太君,咱还是快……”话没说完,就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原来这特别行动大队是日人汉人混编的。松井对河田说:“不管是日人汉人,只要忠于天皇,那就唯才是举。”又说:“河田君,我们要把特别行动大队办成中日亲善的典范。”然而,事实上,那亲善却是建立在中国人的逆来顺受、任人欺侮上的。贾长发名为副大队长,竟还常挨普通日本士兵的耳光。
贾长发摸摸火烧火燎的脸颊,只好拉了另一汉奸退出屋门。
屋里很快响起搏斗声。突然,鬼子呀呀大叫起来。贾长发从半开的门缝看见,鬼子光裸着身子从女人身边跳起,扑向搁在一旁的三八大盖。贾长发一步跨进屋,将鬼子拦住了。赔着笑脸说:“太君息怒,这个女人是司令长官要活口的……”
李静正躺在行军床上百无聊赖地读一本英文版惠特曼诗集,忽听外面有人嚷嚷:“游击队长崔鸿志的女人被贾队长抓住了。”李静大吃一惊,扔下书就往外跑,匆忙中竟忘了穿鞋。
李静赤脚跑进司令部时,见松井正跷着大拇指对贾长发连称“吆唏”“吆唏”。屋里果然绑着一个女人,但不是崔鸿志的女人盛秀芝。李静从未见过盛秀兰,但从那女人与盛秀芝颇有几分相像的脸盘断定,她肯定是盛秀芝的姐姐盛秀兰。李静想:松井要的是崔鸿志的女人。如果知道这女人并非那女人,那么,他会怎样?会立即放了她吗?恐怕不会轻易放掉。可至少严刑拷打的可能会小一些。回头再想别的办法,说不定就能救她一条命了。李静这么寻思着,便笑着对松井说:“太君,她根本不是崔鸿志的女人!”
松井惊问:“你说什么?”
未等李静再开口,贾长发指着李静的双脚冷笑道:“太君,您快看哪,看看李先生一听抓到了崔鸿志的女人,着急的那个样啊,连鞋子没穿就跑来了!”
松井的目光落在李静只套着棉布袜子的脚面上,当即警觉地问:“李君,你的,如此着急,想干什么?”
李静这才发觉了自家的失态,正要找话搪塞,那盛秀兰叫道:“我就是崔鸿志的女人!”
原来,盛秀兰在被带来西山的路上,发现沿路竟有不少躲出去的老百姓返回家来了。而远处的山头上,几个汉奸正可着嗓子朝四下里反反复复叫喊:“乡亲们,快回家吧,外面冷。”盛秀兰寻思,鬼子到碛口已经四五天了。眼下正值数九寒冬,有钱人家衣着厚沉的倒还罢了,普通人家那穿戴,在山洞里钻一天两天可以,三五天过来还不冻半死了?再要不回家还有活的路吗?在外边藏着是死,何如死在自家炕头呢?因此,怕是就这一两天,躲出去的人陆陆续续都会回来。那么,秀芝是更该回来的了。如果敌人知道抓错了人,会不会找到程家去。所以,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崔鸿志女人的。
贾长发哈哈笑了,笑着斜眼吊睛看定李静,对松井道:“太君,您看不出来吗?李桑是在暗示崔鸿志女人否定自己真实身份呢。”
李静弄不清这个盛秀兰因甚要将错就错,便也索性说:“太君,您是知道的,我的父亲同崔鸿志情同手足,我从小都是称崔为叔父的。他的夫人自然同我的母亲无异。求太君看在李静薄面上放了我的婶娘……”
贾长发道:“哈哈,李静,你终于说实话了。”
松井的手伸向了悬挂腰间的刀柄:“李桑,你敢为游击队长的女人说情吗?”
李静这时倒完全镇定了,微笑着对松井说:“太君,我们李家和崔鸿志的关系与政治、军事无关。崔鸿志现为碛口游击队队长,我以为同他保持这点儿私人关系,很有必要。我们是同村人,他若要有意为难我和我的家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事实上他给过我和我的家人不少关照。这情况您不是早就听说过!崔鸿志他这么做容易吗?中国人有句古话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难道愿意和一个不忠不义的小人打交道吗?”
松井的手迟疑片刻,终于从刀柄上松开了。松井先对贾长发说:“贾桑,你的,要好好向李静君学习。”又对李静道:“不过,放人是不行的。”松井说到此,突然像发现天大奇迹般将脸凑向了盛秀兰的一双小脚,道:“啊呀,好一双支那美人脚啊!”因对盛秀芝说:“夫人,你的,把鞋子、袜子统统脱掉,让我的士兵开开眼界。”
自从来到中国,松井还真没仔细看过中国女人的小脚呢。盛秀兰的一双脚虽然远远不是“三寸小金莲”,却也足以令日本兵们唏嘘感叹了。松井便不由分说让人将盛秀芝的鞋袜抹去,站到凳子上让他的兵士尽情把玩。松井伸出一根手指在盛秀兰扭曲变形的脚上点点戳戳,意味深长地对他的士兵连连赞叹:“好,好!十个指头弄断了八个,美就是这么创造的。好!”
那时,在游击队隐蔽地,战士们正一哇声嚷嚷:打到西山去,救人,救人!
崔鸿志铁青着脸不说话,程琛眼望着虚空思索着什么。
崔鸿志终于说话了:“敌人是想抓我!是想引游击队去钻他的布袋口……”程琛点点头,道:“对的。正因为这样,此时我们一定要头脑冷静。”崔鸿志说:“敌人张开布袋让咱钻,咱偏不钻。咱给他来个外围开花……”程琛道:“对的。咱们划整为零,按小队行动,在东西南北选几个点狠狠咬鬼子几口。”崔鸿志说:“这几个点离西山越远越好。等鬼子不得不将集中到西山附近的兵力分散各处防灾救灾时,咱再集中兵力敲掉西山。”程琛道:“我估计,咱不钻它的布袋口,它就不会对嫂子下手。”崔鸿志说:“快派人把马有义叫来这里,咱具体商量一下!”
盛秀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将踝骨摔断了。松井终于结束了对她的折磨,扔下她不再理睬。松井叫来那个叫河田的鬼子,嘀嘀咕咕半天,便见鬼子们叽里咕噜地嚷嚷着,脚步匆匆地跑动着忙各自的去了。又听得松井进了隔壁的屋,那里便不断传来摇动电话和松井短促发布命令的声音。盛秀兰猜测:敌人肯定是想拿她做诱饵,引崔鸿志和游击队中他埋伏。
“啊呀,崔鸿志!你们可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呀!”盛秀兰在心里一遍遍祷告着。
两脚钻心地疼痛着。天气贼冷。前一阵光裸着脚被鬼子折腾,双脚冻得都青紫了。可那时只顾害怕,浑身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并没觉如何疼痛。后来,脚踝断了,疼痛好像就集中在一处。现在她身子不抖了,两脚却是哪儿都疼,疼得她直想大声叫喊。盛秀兰从墙角旮旯里找到了自家一双布袜子往脚上套,却是怎么也套不上去。断了脚踝的一边套不上去,未断的一边也套不上去。这才发现,双脚肿得活像两个发面馒头。
盛秀兰将袜筒从脚跟处撕开一道口子,才勉强将双脚套进去。随又把两条裹脚带解下扎在袜筒上,才让袜子服服帖帖套紧了。可这时,鞋子又很难穿上了。好歹套在脚上,脚趾脚面又被夹得疼痛难忍,便只好强忍着。
盛秀兰寻思:我现在这个样子,便是游击队来救我,也是万难跑出去的了。想到一个“救”字,她的眼前突然便幻化出一片血肉横飞的惨景。不,不能让他们来救,不能让他们为我一个人把自家搭上!盛秀兰突然想到了死。只要我一死,满天的云彩便都散了。游击队不会贸然前来,鬼子的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盛秀兰想。
死!
一刹那间,眼泪从盛秀兰的眸子里汹涌而出。她不想死。她害怕死。可是她不能不死。死,意味着人的一生的终结。那么,我这一生就要终结了吗?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仅有二十七个春秋的一生突然如一颗流星,灿烂着从她的眼前掠过。那个单眉细眼,有着白白嫩嫩一张小圆脸的“猴女子”(方言,小女孩)是她吗?娘的奶真香,是一种秋桂的香栀子花的香。“老老牛牛”也有奶,可不香。而爹爹的手掌怎么总是那么粗糙呢?模到她的脸上竟像锉刀般让她疼痛。记不清是四岁还是五岁那年,她的父亲因为她闹着不让裹脚,便命人将瓷碗砸碎,将瓷片死死裹进她的脚趾间,硬是将十个指头中的八个完全毁掉了。不知是不是她的痛哭软化了父亲,她的妹妹盛秀芝逃过了缠脚的劫难留了一双天足,留了一双在她看来远比自家那“锅刷子”好看千百倍的天足!待到后来入学堂、找男人结婚,她才明白,天足的好处远远不止“好看”!在盛秀兰想来,她的婚姻的不幸全是这一双“锅刷子”造成的。也许就为了这个,她有时真有些恨她的父亲呢。好在,她的丈夫程珩变了。就在前一次探亲期间,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一个男人对自家的一片情意。盛秀兰幸福得有些发晕了。她简直有点儿怀疑这是真的,她想问丈夫一句话:你这是可怜我吗?你是真心吗?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咽回去了。她害怕因为她这傻里傻气的问话,将本来回心转意的丈夫又惹恼了。当时她想:还是留着以后再问吧。可是,她还有“以后”吗?那么,程珩,我的男人啊,这话就留着下辈子问你吧……
盛秀兰看看不远处站岗的鬼子,心里开始盘算自家该用个什么法子去求一死呢?她想:死法倒是不少,可能不能死得干净死得利索呢?能不能把动静弄大些,让这里一死,游击队那边就得知呢?要不,我死了,他们却又来了,岂不是应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老话吗?
这时,她看见两个鬼子将一个绑人的丁字架抬上碉堡顶。然后,就来拖她,要把她绑到那里去。盛秀兰心中一动,不由笑了一下。她明白敌人的用心:将她绑在那里,全碛口都能看见了,还怕游击队不来救人?
盛秀兰又笑了一下,顺从地让鬼子拖着她登上碉堡顶。这里风好大!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脚下就是那道不知有多高的青石崖。黄河如带,从青石崖下流过。碛口码头、黑龙庙、娘家村、婆家村,甚至连同索达干,都尽收眼底了。冬天的古镇笼罩在一派淡淡的雾霭中,倒是别有一番韵致啊!那么,我一切的一切,我的爹娘,我的秀芝妹妹,我的好男人程珩啊,再见了!
盛秀兰突然使出浑身力气,用自家肩膀朝一个鬼子撞去。那鬼子啊地惊叫一声,便从碉堡顶盖上消失了。盛秀芝啊啊地笑了。笑着趁另一个鬼子发呆发愣的当儿,将他抱了,一起滚下青石崖。
滚滚黄河溅起了一连串硕大饱满的浪花,水旱码头不下二百人观赏了这一盛典。游击队的哨兵也清清楚楚看见了。蓝天白云间,至少有一千只云雀振翅飞窜、悲鸣惋叹……
75
河田前不久刚刚被提升为中佐。
中佐河田这几天的主要任务是:按照贾长发提供的敌情报告追剿碛口周围的土八路和共产党政府官员,同时配合联队军勤处作好粮秣筹措。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议。
土八路的骚扰连续不断,但就是“追”不上,也“剿”不了。共产党的政府官员自然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所谓粮秣筹措,唯一的途径就是从老百姓家里搜刮、抢夺。刚来碛口那天,河田就专程去李家山拜会过维持会长李子发。但李子发早已不知去向。河田找到李静问:“令尊大人呢?作为维持会长,难道他不应该出面组织一些当地绅商士民,对皇军的到来表示欢迎吗?”
李静道:“对不起!家父现已不是商会会长了,这维持会长呢,自然也是很难胜任了。”
河田问:“那么,现任商会会长是谁呢?”
李静道:“啊呀,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现任商会会长自然是不难弄清楚的。河田便又带人去了西湾盛家。三槐堂竟然也是人去“堂”空。没办法,只好在“追剿”土八路和共产党政府官员的同时,想方设法“追缴”粮食、蔬菜和一切可以供军队食用的东西。公允地说来,河田在这方面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但此次来碛口执行任务的皇军、皇协军一千四、五百人,每天光粮食的消耗量就在三千斤左右。在几天的“追剿”中,河田真正感受到了共产党、土八路“空室清野”的厉害。你说碛口自古就是粮食油料集散地呀,可就是满街找不上一粒粮食一滴油!你说牛马猪羊这些长嘴的会叫的会跑的不好藏匿吧,可你试着找找,也是无影无踪!河田对军勤处长官说:“老兄,特别行动大队有特别行动大队的任务,吃吃喝喝的事还是您们自己想法弄吧。”那军勤处长官却不买他的账,说:“您找司令长官说去!”他哪里敢去松井面前说这话!眼看着粮食恐慌已成为皇军面临的最大麻烦,连司令部的存粮都不够两天吃的了,松井正为这事着急上火呢,他去说这话,不等于找死吗?
河田这几天还担着一桩心事:自从教堂那个女人说起了女儿秀子的事,他的耳边就不时响起童年秀子银铃般的欢笑、青年秀子“爸爸”“爸爸”的呼唤,以及横滨港口妻子为他们父女送别时殷殷的叮咛……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河田秀子已经背叛天皇!但是,他的心海深处却有另一个声音执拗地呼唤着:女儿,女儿,我的女儿!那一天,河田在卧虎山后觅得一股土八路的踪迹,连忙赶去“追剿”。结果当然是又一次扑空。当他返回碛口路过一个义冢时,忽听得女儿秀子的声音从那墓园深处传出:“爸爸,爸爸!是您吗?是您吗?是您吗?”河田探头朝着墓园里看去,在一座小小的坟茔前果然就看到了一通写着女儿名字的石碑。河田的喉头哽咽了,急急带人离去。河田希望能够找个机会,单独到女儿坟前看看……
盛秀兰与两个“皇军”兵士同归于尽的场面河田没有看到。那一刻,他已按照松井的命令将原分散驻扎在西山外围好几个村的特别行动大队紧急调来部署到西山与外界沟通的两个路口附近“隐蔽待命”。只要崔鸿志和游击队进了西山村,他们就将立即封死这两个路口,让对方有来无回。就是在那时,松井派人告诉他:有可靠情报称:黑龙庙后山义冢里藏着八路大批粮食。刚才有人看见,有几个土八路从那里取出一袋抬着奔山上去了。松井命他亲自带人去那里看看,找到后全部运到西山来。河田一听“义冢”二字,当即想到了他的女儿秀子。他想这不正好可以顺便去看看她吗?河田想他到那里后可以先办“正事”,办完后,让随行兵士退出坟园担任警戒,他要单独和女儿说几句话。他要对女儿说:秀子啊,你知道你的死,对爸的打击有多大吗?爸想你,可还得口口声声骂你。一年多来,爸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啊!女儿呀,你让爸怎么将你的事对你妈妈说起呢?你怎么就不明白,爸所做的一切都是圣战的需要、你意气用事怎就狠心走上那一步啊。
可以这么推想,如果那个义冢里不是埋着“粮食”,松井也许不会不加思索立即下达这道命令;如果那个义冢里不是埋着河田的女儿秀子,河田也许会好好想想,八路“空室清野”的地点怎会选在离碛口这么近的地方?那他也许就会提出质疑,或至少延缓执行这一命令的时间吧?可是事实上,河田是二话没说就去了。
去了,就再没回来。他带去的一个班的兵士全部被打死,他本人做了俘虏。
布置这一圈套的是马有义。
原来,马有义带着抗日义勇队,这些天就活动在卧虎山一带。当他发现鬼子四出抢粮大都空手而返的情况后,当即派人用几十条麻袋装了沙土趁黑夜弄到义冢西墙根下,再用树枝柴草遮盖起来。此后,他每天派人大模大样取一袋“粮食”上山,同时派二十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埋伏在附近,专等饿急眼的鬼子来上钩。这一天,他从崔鸿志那里开罢碰头会,正要按议定的作战计划将义勇队先拉到侯台镇去袭击鬼子军马饲养点,然后赶到碛口通西山那条路上隐蔽,等半夜时分配合游击队打进西山执行救人并炸毁敌人碉堡的任务。就是在那时,他忽然发现有一个班的鬼子朝义冢这边过来了,为首者竟还是个中佐。马有义不认识河田,可义勇队有人认识他。马有义当即命令作好伏击准备,并吩咐:一定要活捉这个河田中佐。
整个战斗前后只用了三分钟。
鬼子很快发现了那些被树枝柴草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粮食”。他们高兴得哇啦哇啦直叫,有一个鬼子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扭起秧歌来。这时一阵排子枪响过,他们便都去见阎王爷了,只剩下河田一个木呆呆站在“粮包”前,不远处就是他的女儿河田秀子的坟茔。河田醒过神来连忙抽出军刀退到墙角想作困兽之斗,被手握大刀片子的马有义接住一阵猛砍。他手臂酸麻,军刀竟断作两截,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从手中飞走。他掏出枪来想自杀,又被眼疾手快的马有义飞起一脚将枪踢落,随被扑上前来的义勇战士揿地下五花大绑押走了。
河田的被活捉与盛秀兰的跳崖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半个小时后,当松井得到河田落入敌手的消息时,便一改几天来一直保持着的“对华亲善”的面孔,下令从西山抓来与死亡日军同样数量的老百姓,一刀一个就地砍死,又挑村里起眼点的房子和窑洞门窗烧毁几十间。就在浓烟烈火升起那一刻,从东南西北几个不同的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松井赶紧命令刚刚调集西山附近的鬼子和皇协军,立即赶往枪声响起的地方执行对土八路的“追剿”。同时,让原驻西山的部队与特别行动大队换防,以加强对司令部周围的戒备。
整整一个下午,松井都在惶急愤怒中度过。
这天晚上,碛口附近格外安谧幽静。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闪烁明灭着。空气凄冷而清新,间有一股股似有若无的焦糊味搀和其中。老河的浪涛声轰轰哗哗响着,在这个深冬的夜晚,那响声显得格外瘆人。
在西山,经过了整整一天的骚动、混乱、歇斯底里的疯狂,眼下好像突然沉寂了。然而,你从黑暗中不时响起的巡逻兵皮靴的笃笃声,岗哨发出的吆喝声中,感受到的依然是深入骨髓的紧张和不安。松井刚刚从震怒中平静下来。他久久伫立在黑暗中,谛听着四周的动静。这时,李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李静说:“太君,您歇了吧。”
松井依然一动不动伫立着,反问:“李静君,您看今晚是不是太过安静了?”
未等李静回答什么,松井突然朝着站立在不远处的一个士兵叽里咕噜发出一连串命令。那士兵跑开不久,便将贾长发和一个鬼子叫来了。
松井对贾长发说:“你的,告诉弟兄们,今晚睡觉的不要!危险大大的!”
又对那个鬼子道:“山本君,在河田君不在的情况下,由您代理特别行动队大队长!请告诉碉堡里执勤的弟兄,他们正面临着最大的危险。从现在起,要时刻做好战斗准备!”
贾长发说:“太君,最好是每隔几分钟就让碉堡开一排子枪。这样,土八路一听就吓破胆。”
松井道:“吆唏,吆唏!你的,勇敢大大的!”
松井边说,边拉起贾长发的手,同山本的手紧紧扣到了一起。“你们二位要精诚团结,”他说,“司令部的安危就拜托二位了。”
看着山本和贾长发“哈咿”一声,转身跑去。松井对李静说:“现在,我们给西山周围几个村打电话,这里一旦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让他们马上驰援,不得延误!”
就在松井紧急部署这一切的时候,程琛带着一个小队的游击队员取道寨上通西山间的那片沙棘林,迅速朝着虎头峁上鬼子的碉堡跃进了。不时有沙棘的尖刺钩挂衣服发出的嘶嘶声响起。游击队员们一个个紧扎着裤腿、袖口,沿着白天反复看过、熟记在心的路线迂回前进。程琛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招呼后边的人“跟紧!”“走这里!”突然,哒哒哒哒,碉堡那边响起一阵密集的机枪声,紧接着,那枪声便响成了一片。和枪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鬼子汉奸的厉声吆喝:“什么人?什么的干活?”
程琛心里暗叫一声“坏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崔鸿志、马有义他们被敌人发现了?按照下午作出的安排,崔鸿志和马有义分别带着一些人从东南和西北两条明路对敌司令部发动攻击。但这攻击只是佯攻,目的在于转移敌人注意力,掩护程琛小分队从侧面迂回到虎头峁,将敌人的碉堡炸掉。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崔鸿志和马有义的对敌攻击不能发动太早。因为游击队的装备太差、子弹不多,不可能同敌人正面交锋太久。眼下,程琛他们才走了路程的一半。从这里到碉堡下,最少也得十分钟。弄不好,不等他们到达目的地,那两边就完全丧失与敌人的对峙能力了。那时,他们这边还不轻而易举被敌人包了“饺子”!
有几发子弹呼啸着掠过程琛他们身边。程琛顾不得多想,对队员们说:“同志们,咱们不能停。快走啊!”程琛的双脚迈动得更快了。
好在,不多一时,枪声停了。四周复归沉寂。
他们很快接近了青石崖。这时,碉堡上的枪声又响了。程琛一下子明白了:敌人这是在为自己壮胆。程琛嘿嘿笑了,笑着悄声对队员们说:“敌人在向咱们鸣枪致敬哩!大家别怕……”
程琛他们爬到地下朝着碉堡周围观察。只见从碉堡到西山村子间有两个鬼子在放哨。程琛对伏在自己身边的一人说:“你带人先上去把哨兵干掉。小心点,尽量别弄出声音来。完了,就卡在那里,切断村子与碉堡之间的联系。”
当即有四个人分成两组朝着放哨的鬼子摸去。众人只看见有几条黑影在前面一闪,两个鬼子就不见了。程琛朝身后一挥手,带着其余人一阵风朝着碉堡卷去。
恰在此时,南北两个方向上一先一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与枪声同时迸发的,还有“杀啊,冲啊”的呐喊声。村里的鬼子很快作出了反应。他们分两路迎向枪声、喊杀声响起的地方。枪声、喊杀声于是更热闹地响了起来。
碉堡上的枪声以比先前激烈好多倍的气势再次爆响了。有一个鬼子拉开碉堡门冲出来,两脚未曾站隐,正好与冲到碉堡前的程琛他们迎头相遇,一阵排子枪当即扫过去,那鬼子哼了一声朝前一扑倒下了。程琛带着人一脚踢开门,正要将捆扎好的几十颗手榴弹,还有两个炸药包扔进去,碉堡里有两个鬼子听到动静迅速回转身来,朝门口射出一排子弹。有一个游击队员中弹倒地了。程琛眼疾手快,叭叭两枪将两个鬼子撂倒了。队员们随即将带给鬼子的“礼物”准确投进碉堡,就地几个翻滚,与身后担任阻击的队员会合一处。这时,一声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众人被震得从匍匐着的地面上弹起又落下,半天才醒过神来。回头一看,那碉堡的上半部都不见了,黑糊糊的一圈断壁后,依稀有几条着火冒烟的身影在窜动。众人又朝那里补了一排手榴弹,抬起牺牲的同志迅速从原路撤离了。
76
西山碉堡惊天动地一声爆炸,惊醒了松井长期驻扎碛口的美梦。碛口地面在经过两个时辰鸡飞狗跳马嘶驴鸣鬼哭狼嚎的骚乱之后,终于复归平静了。松井司令长官带着此次行动中的一百多名帝国勇士的尸体撤退了。
类似的情景碛口人已经历见过几次了。没有欢呼,当然也不会留恋。
盛秀兰的葬礼办得轰轰烈烈。
程珩也回来了。程珩站在盛秀兰灵前,说:“秀兰啊,咱夫妻一场多少年了?我怎像刚认识你似的呢?你让我刚认识了你,你怎就突然走了呢?你走了,怎这么让我惭愧呢?你是在用自己壮烈的死给你男人敲响警钟吧?你是在用自己血肉之躯的毁灭将你男人从睡梦中惊醒吧?”
程珩说着这些话时,两眼闪动着莹莹的泪光。他在妻子灵前久久伫立,后来就在棺木旁坐下了,不吃不喝不言语,只是低头呆坐着,好像是被什么特别重大的心事困扰着。
崔鸿志走过来对他说:“姐是为我们死的。大哥,我和秀芝都觉得亏欠您了……”
程珩这才抬起头来说:“秀兰她是为我死的。是为我……”
盛慧长看见姑夫崔鸿志愣愣盯着程珩伯伯看,突然便一把拉住了程珩伯伯的手,说:“大哥,您是不是有了啥新想法?”
程珩伯伯没吭声,后来二人就默默对坐着抽烟。
慧长原以为李家埋殡李子俊爷爷的“事宴”也会办得很红火,没想到竟有些寒碜。他不明白为什么李子发爷爷不把这事弄得轰轰烈烈?就算李家的财产被没收过,可不是还留着天成居吗?未必就连个像样的“事宴”也办不起了?听人说李子俊爷爷死得很壮烈,他不明白李家为何不乘机将这事好好张扬张扬?看样子全是李子发爷爷一人的主意!可他又不明白:既然李子发爷爷有意悄悄默默办事,为什么他的爷爷,还有他的两位姑夫崔鸿志和程珩伯伯,还有程琛叔叔、程珂和程璐小姨他们一边忙着操办埋殡秀兰姑姑的事,一边还要惦记着去李家“行门伙”(方言,参加红白事宴)。好像生怕忘了这事,忘了这事就天理难容似的。他更不明白:既是大家都惦记着去李家“行门伙”,为甚神情间又有些躲躲闪闪?这些大人们,他们都操的甚花花肠子呀!
慧长发现李子俊爷爷家的“牛牛”和小叔、小姑都有些埋怨李子发爷爷的意思,后来是他的爷爷盛如荣同他们说了半天悄悄话,众人才变得心气平和了。
秀兰姑姑的葬礼比李子俊爷爷的早一天。慧长记得是办完秀兰姑姑的“事宴”后,盛家人和程家人一起商量如何“行”李家“门伙”的事,他爷盛如荣先和老姑夫程云鹤头促着头嘀咕半晌,然后对姑夫崔鸿志、程琛叔叔、璐璐小姨,以及程珩伯伯说:你们工作人(他爷总是这么称呼政府工作人员)就别去了。我们平头老百姓去。这样没驳弹!
那时,程珩伯伯说话了:“子俊叔明明是为国捐躯嘛,他的葬仪应由政府主办。最起码政府应明确肯定那是牺牲性质,要表示哀悼。鸿志,你们是怎搞的嘛?”
姑夫崔鸿志不说话,秀芝姑姑道:“马有义一口咬定,李家是汉奸家庭,子俊叔是罪犯。所以三地委领导也没明确表态。”
慧长看见:秀芝姑姑一提及“三地委领导”,众人就把目光转向了璐璐小姨。程珩伯伯看着璐璐小姨说:“小妹,听说前几天开祝捷会,傅鹏书记曾有一阵子和你单独在一起,你没和他说子俊叔牺牲的事?他怎说?”
璐璐小姨说:“大哥,我要先纠正一下你的说法。傅鹏是和我单独在一起了,可我不记得是和他单独在一起了……”
璐璐小姨的话有点像绕口令,众人都摇头说听不懂。璐璐小姨解释说:“当时我的思想开小差了,想着别的事。”
众人看着璐璐小姨,便都沉默。那时,慧长听爷爷盛如荣道:“这个盛有福!现在可是个风云人物了。”
璐璐小姨也说:“您还别说,马有义是能干!”
憋了半天的姑夫崔鸿志终于说话了:“我得再去同他理论理论。不能这么对待李家。”
秀芝姑姑道:“你快别一次次招惹他了。等他把你一勺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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