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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文化+孔庆东

_2 孔庆东 (当代)
径须沽取对君酌。
——李白《将进酒》
魅力无穷,风光无限,可青楼毕竟是个营业单位,夜进一万,日出八千,其社会功能又叠床架屋,不一而足。二圣人孟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连电影院还贴着“观众须知”,动物园也不允许杂种胡来,青楼重地,岂可任人随意进去,想干啥就干啥乎?那些一心企图活得轻松自在,动不动就说“累不累呀”的轻浮男女们,是连青楼也不配去的。
一切规矩都是随着事物的发展变化渐渐形成和完善的,由约定俗成,到明文规定,最后礼崩乐坏,无人理睬,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又被重新拾起,考其得失,以助新政。所谓的青楼规矩也是如此。
青楼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呱呱坠地之时,想必是无甚规矩可言的。即便有些规矩,年深月久,学者们的考古工作做得不好,今日也难以深知。反正不外乎坐镇青楼,迎来送往;或者是上门服务,实行三包。上门服务往往是比较辛苦的。有一首《夜度娘》写道:
夜来冒霜雪, 晨去履风波。
虽得叙微情, 奈侬身苦何。
大老远的往返奔波,的确令人体恤、同情,只是能够为她们的命运真心着想的人太少了。梁代的沈约倒是写过一首《早行逢故人车中为赠》:
残朱犹暧暧, 余粉尚霏霏。
昨宵何处宿, 今晨拂露归。
诗中有一种惜香怜玉的味道,煞是体贴。
后来青楼规模越来越大,排场日益豪华。人们把青楼当作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就如同现在谈生意往往在酒楼、谈恋爱往往在咖啡馆一样。亲戚来访,朋友聚会,金榜题名,工资浮动,都要到青楼铺张贺喜一番,大概除了结婚和送殡以外,所有活动都可在青楼里进行酬酢。外交场合,岂可无礼?青楼虽然未设礼宾司,但各种礼仪,想必是一应俱全的。《武林旧事》记载临安的青楼说:
平康诸坊,如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后市街、荐桥,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诸处茶肆、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边二茶坊,及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凡初登门,则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登楼甫饮一杯,则先与数贯,谓之“支酒”,然后呼唤提卖,随意置宴。赶趁、祗应、扑卖者亦皆纷至,浮费颇多。或欲更招他妓,则虽对街,亦呼肩舆而至,谓之“过街桥”。……
这里提到青楼“各有等差”,分为若干星级不同,就像东北的普通饭馆根据规模在门前悬挂数量不等的幌子,从一个到四个幌。初登青楼,第一个重要程序是“点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价数千钱。其实这不是茶钱,而是相当于门票,听一场音乐会的票钱,低得了吗?如今有些饭馆也先给顾客来淡乎寡味的糊涂茶,然后索要高价宰人,好像上茶之后接着就有姑娘出来侍候似的,实际上有茶无人,还自以为“新潮”,真是堕落!这个“点花茶”,实际上也是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阔绰。有经验的老鸨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费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这个项目到清朝以后叫做“打茶围”,关于这一段程序,《板桥杂记》中有一段很有价值的描述:
妓家鳞次。比门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鹉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环毕数,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竟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
说起来三言五语,实际这一过程是有条不紊,大费工夫的,所谓“冷水泡茶慢慢浓”是也。心急吃不得热包子,必须一步一步渐入佳境,不能像鲁智深见了镇关西似的,开口就要肥要瘦要五花。首先,那精洁的屋宇,萧疏的花木,就表明是一个高消费所在、高层次所在,所以,“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穿着条牛仔裤,趿拉双片儿鞋,你自己就不好意思进去,进去了人家身穿制服的门卫也会说今儿个没剩饭,您明儿个再来吧。
到了门口,门半开、帘半垂,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样,使您这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某种心态。一迈上台阶儿,那只德国卷毛狗就闻见您口袋里的支票了,欢蹦乱跳地叫着“哇噻,哇噻!”鹦鹉也不甘落后地叫着“Tea!Tea!”您以为是唤茶,实际“Tea!”是妓院的黑话,就是钱的意思。来到厅堂,您见不到妓女,而是妓女她妈——当然多数不是亲妈。这老婊子好似相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详您、打量您、鉴定您的资格,配得上她的哪位千金,别听她嘴里甜得跟耗子药似的,眼睛却像刀子一般把您里里外外剥得一丝不剩,心里兴许还念叨着:傻小子跑这儿摆谱来了,看老娘不刮你一层皮!好容易挨过了老鸨这一关,才能“进轩”,节目开始。那位千金在丫环簇拥下被“捧”出来,就像“大腕”歌星出场要有一群伴舞的一样。于是,您与千金的二人戏开幕,千金是正式主持,您是侍宾主持。山珍海味流水价端上来,热气腾腾冒的都是您的白花花的银子。您滋滋喝着,叭叭吃着,那边千金便转轴拨弦,咿咿呀呀唱将起来。您五官七窍一齐享受,食欲大开,天高地爽,模模糊糊还记得自己父亲姓什么,可银子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耳中听着歌乐声中左一句“谢公子破费”,右一句“公子真是大财神”,那叫痛快,只恨没把银山搬来。这时候也许您才明白什么叫“金樽美酒斗十千”,明白一碗炸酱面为什么到了美食城就卖25元。但这时即使头脑清醒,想收也收不住啦。因为那边已被银弹攻破了芳心,开始“目挑心招”,左一阵秋波,右一个飞吻,声变嗲,喘渐粗,您说哪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呢?不能撤,于是,拼上所有的现金、股票、债券、长城卡、牡丹卡,还有新婚钻戒,只求牡丹花下死,今宵做鬼也风流了。
以上说的是坐镇青楼,痛宰嫖客的规矩。至于官妓本来就是政府的公家财产,只有服从政府的规矩一说。《南部新书》记载唐朝的地方官调工作时,前任向后任交割公职时,恋恋不舍一个官妓,因为是公家之物,不好带走,便恨恨地写了首诗:
经年理郡少欢娱, 为习干戈问酒徒。
今日临行尽交割, 分明收取媚川珠。
然而继任并不十分买账,赋诗答道:
曳屣优容日日叹, 须言达德倍仇澜。
韶光今已输先手, 领得槟珠掌内看。
他还埋怨质量不太理想呢。
至于普通的市妓,一般不“送货上门”,而是自己在金屋里藏着,做千金小姐科。华灯初上时分,有专门负责招蜂引蝶工作的阿姐阿妹出去拉客,拉回来再予引见,这叫做抛砖引玉,不像今日的野鸡,自拉自卖,甚至把电话打到旅馆房间里,就差头上插根草标了。
为把青楼规矩展现得更加生动具体,下面介绍一篇《李师师传》的精彩文字,写的是大宋天子宋徽宗去嫖名妓李师师的韵事: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柒局匠王寅之女。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
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邪”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藉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皇帝即位,好事奢华,……更思微服行为狎邪游。内狎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心艳焉。
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
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
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迎出,出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果。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各啖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门。
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翠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倏然兀坐,意趣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
少顷,姥姥引至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胶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每进一餐,姥侍傍款语多时,而时终未出见。
帝方疑异,而姥姥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
“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浴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希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水芙蓉,见帝意思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
“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后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
“儿性好静坐,唐突弗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捻,流韵淡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
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饽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怀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僭候于外,即拥卫进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按常人设想,贵为一朝天子,何求不有,何欲不得?但宋徽宗赵佶这个风流皇帝就愣是老老实实地甘拜在李师师的石榴裙下,不敢违反青楼规矩一丝一毫。先是送重礼预订,不敢说自己是国家最高领导人,而是冒充大款。然后乔装改扮,混同于普通工作人员。去了以后被老太婆折腾了三番五次,先问寒问暖,再吃点瓜果梨桃,看看幽雅的环境。再吃点海鲜野味泰国大米,老太婆啰啰嗦嗦,就是不见师师出来。然后逼着皇帝洗澡。从来只听说唐明皇赐浴杨贵妃,这回倒过来,李师师赐浴宋徽宗,有趣!洗完澡仍然干坐着不让见,再吃点夜宵才领进密室。这就好像预告的精彩电视节目迟迟不见播放,翻来覆去全是广告,真是急死人来也么哥。老赵同志左等右等,大概急得差点大喝一声“我是大宋朝一把手”了,那位李师师才不紧不慢地出场,带搭不理的,连一句“晚上好”也不说。老太婆却只管命令老赵“勿忤”、“勿怪”、“唐突弗罪”,意思是,我们姑娘就这毛病,你小子遭点罪吧。好容易老太婆退下,大概也三更天了。李师师旁若无人地弹起琴来,三支曲子下来,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矣。这就好像那段《扔靴子》的相声,“我净等那只了,一宿没睡!”结果老赵匆匆吃了早茶,就“家去”了,他要等到的东西,就像那只没扔的靴子一样,始终没等到。青楼的规矩,皇帝大人以身作则,严格遵守。换了今天的小科长、小处长之类的,早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把蜡烛吹灭了。
青楼的规矩随时代的不同自有演化变异,但大致都要有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为了烘托气氛、培养感情、激发情欲,也不仅仅是为了多宰些钱、多贪些物,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看重,要极力用风雅柔情之举掩去铜臭气息,使交易带有艺术色彩。没有了这些规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妈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气魄的,实际上人味儿全无,畜牲一个。一个社会若是道德沦丧到连青楼规矩都一点不讲了,那实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楼的规矩与其他行业的规矩有时是互通的,甚至能够流传到社会上,影响其他行业。即以“打茶围”为例,现在许多交际和应酬活动不都有类似的一项吗?不过,古代的所谓“吃茶”与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样的。今天的喝茶只是把茶叶置于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样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写道:
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掇卤,六安雀舌芽莱,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口欣喜。
一杯茶里有这么多成份,实在是讲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种种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级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楼不可或缺之物。白话小说里常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兴,酒可增色,酒可壮胆,酒可遮羞。还是白话小说上的话:“三杯竹叶穿胸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骂人都说:“酒色之徒”,酒跟色怎么能分开呢?杨玉环最美丽动人的时刻不就是“贵妃醉酒”吗?所以青楼必备美酒,而许多妓女也因此练得一副好酒量。《吴门画舫录》记载了一个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态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
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褐,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个销魂!
酒使人忘却尘寰俗务,甚至忘却一切规矩,使人焕发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楼必饮酒,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青楼规矩。古代的许多酒楼和青楼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许多大酒店,实际上不仅是饭店、是旅馆,而且还必有妓女以待佳宾。为什么古时的酒家都要有个“当垆女”呢?就是这个道理。所谓“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是酒女呢,还是妓女?用今天的词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多情诗人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问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隐隐暗示了答案。
以上只是蜻蜒点水指出了青楼规矩的一二。其实要详细讲述的话,这实在是一门专深的学问,其难度不亚于研究中国科举制度史或中国体育运动史、中国饮食文化史。总之,强调青楼自有其系统完备的一套规矩,目的在于请读者意识到,青楼与其他中国文化有着共同的一套操作规则,共同的一套价值观念。青楼之道,亦是华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帧侧影、一幅写真也。
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
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李商隐《无题》
戏剧大师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宇宙的确充满了残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为了抵御这残酷,人类发明了梦,发明了艺术,发明了青楼。然而梦越美就证明现实越丑,艺术越伟大就证明生命越痛苦,那么青楼越繁华就证明了什么呢?
不错,青楼里欢歌笑语,锦衣玉食,风光旖旎,融融泄泄。可是你看见过那笑脸下面的哭脸吗?你听出过那软语中夹带的血丝吗?除了血和泪,你闻到过弥漫在脂粉香中的铜臭吗?你感觉到当你转身以后,背后的阵阵凉气吗?
京剧《沙家浜》中春来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有段脍炙人口的唱词儿: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这可以说是一切江湖买卖的生意经。茶馆如此,青楼也是如此。老板娘开茶馆是为了赚钱谋生,并不是为人民服务——更甭提她本是个地下党了。老鸨母开青楼当然也不是为了让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她要赚的钱比那小小茶馆不知多上几百倍、几千倍,要赚这么多钱,要吃香的喝辣的,过一种烟花太后的锦绣生活,不黑着点儿行吗?文学作品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颂被称赞者,惟独鸨母这一行,从来没有过正面形象,顶多混个中间人物,可见其黑到了什么程度。
撩开青楼的黑幕,种种丑恶现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点,便是惟利是图。
明代有一部《嫖经》,多次提到青楼的金钱本性:“鸨子创家,威逼佳人生巧计;撅丁爱钞,势催妓子弄奸心。”鸨母、龟奴使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钱财,天长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会明敲暗索。“夸己有情,是设挣家之计;说娘无状,须施索钞之方。”妓女与鸨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双管齐下,两面夹击,不怕傻小子不掏钱。这里,感情已经是有价码、有行市的了,与钞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婊子没笑脸吗?但用金钱堆出的笑脸,难道不是世上最恶心的一景吗?
金钱买来的欢笑,当金钱用光之时,不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往往变成无情的冷嘲和热骂。
著名的唐传奇《李娃传》的前半部分就生动描写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楼骗局的全过程。
某生是常州刺史荥阳公的爱子,被老父视为“吾家千里驹也”,弱冠之年,赴长安应试,带了足够吃喝玩乐两年以上的钱财,踌躇满志,自信能“一战而霸”。没想到一到长安,就于访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李娃迷了个神魂颠倒。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门去,连同所有资财仆佣,“入赘”到青楼,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钱包花了个底朝上,连车马、家童都卖了个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条。虽然李娃还跟他腻腻乎乎的,可鸨母早就摔锅打碗,指桑骂槐,恨不能让这瘟生早早滚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子弹吓不倒的爱情呢。傻小子没想到一场阴谋正等着他。一天,李娃说与他去求子,把他带到荒郊野外的姨妈家,然后突然家里来人说鸨母得了暴病,李娃先归,某生留下与姨妈商议准备后事,他还不知自己的后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见李娃来接他,姨妈便打发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与鸨母已经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妈,也已杳无踪影。一气之下,差点病死,好容易缓过来,穷得一分硬币也没有,只好当了殡仪站的服务员,不料又被进京开政协大会的老父遇见,老头气得狠抽了他几百马鞭而去,某生一命呜呼,下葬时又发现还有口气,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过来,浑身鞭伤溃烂流脓,又被抛到了马路边,靠行人扔些残汤剩饭活了下来,最后衣衫褴缕,手持破碗,满街要饭,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厕里。好端端一个满腹经纶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贪财狠心的青楼主人害得身败名裂,挣扎在死亡线上。
小说后半部分设计了一个庸俗的大团圆结局,写某生被李娃看见,李娃大发慈悲,搭救了某生,并帮助他一举登第,得到了功名富贵,荥阳公不但认了儿子,还认李娃为儿媳,一家皆大欢喜。这个结局纯粹是偶然性的,小说的前一半才是典型成就的所在。被青楼耗得倾家荡产乃至身败名裂者成千上万,其危害之深并不亚于吸毒。这也就是一般人家告诫子弟不可做狭邪之游的主要原因。
青楼的主客关系的本质是金钱关系,这一点是常被金钱万能论者所忘怀的。他们以为有了金钱就能买到一切,包括友谊,包括爱情,殊不知当你掏出钱来的一刹那,一切真情都荡然无存了。你怎么能证明用钱的力量换来的感情是真的呢?正像你永远无法证实当冰箱关上门时,里面的灯还亮不亮,你将永远怀疑自己用钱买到的是不是真货,永远在自我安慰和自我空虚的峰谷间饱受煎熬。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过于轻易地、过于年轻时拥有了万贯家财,是一种天大的不幸,它用极大丰富的方式剥夺了你的一切,使你变得一无所有,如同行尸走肉。而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却恰恰可能闪现出生命的真谛,可能获得人的价值和幸福,他不但会得到真正的友谊和爱情,而且还会得到他用奋斗所挣来的金钱。这也就是幸福与贫富无关的生活真理。
当然,本质上的金钱关系并不排除妓女与狎客间产生真情的可能性。人的尊贵之处在于能够战胜金钱这个王八蛋。例如宋朝的柳永,不当官,不下海,穷愁潦倒,每月就在青楼间朝三暮四地鬼混。可是妓女们爱他一有才华,二有真情,不但不坑害他,不讨厌他,反而贴钱来赞助他四处神游。《醉翁谈录》里有一段记载,实在令人感叹: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惜其为人出入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经由丰乐楼前,是楼在城中繁华之地,设法卖酒,群妓分番,忽闻楼上有呼“
柳七官人”之声,仰视之,乃角妓张师师。师师耍峭而聪敏,酷喜填词和曲。与师师密。及柳登楼,师师责之曰:“数时何往?略不过奴行,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岂意今日得见君面,不成恶人情去,且为填一词去!”柳曰:“往事休论。”师师乃令量酒,具花笺,供笔毕。柳方拭花笺,忽闻有人登楼声。柳藏纸于怀,乃见刘香香至前,言曰:“柳官人,也有相见。为丈夫岂得此负心!当时费用,今忍复言。怀中所藏,吾知花笺矣。若为词,妾之贱名,幸收置其中。”柳笑出笺,方凝思间,又有人登楼之声,柳视之,乃故人钱安安。安安叙别,顾问柳曰:“得非填词?”柳曰:“正被你两姐姐所苦,令我作词。”安安笑曰:“幸不我弃。”柳乃举笔,一挥乃至。三妓私喜:“仰官人有我,先书我名矣。”乃书就一句:“师师生得艳冶”,香香、安安皆不乐,欲掣其纸。柳再书云:“香香于我情多。”安安又嗔柳曰:“先我矣!”挼其纸,忿然而去。柳遂笑而复书云:“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着我。”三妓乃同开宴款柳。
张师师说:“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多么豪爽,心中若无真情,女人不会这么傻。刘香香说:“当时费用,今忍复言。”可见也是老赞助单位。然而妓女们倒贴柳永之钱还不是从其他狎客那里或好或歹地弄来的?才高八斗如柳永者,普天下能有几个?为了一个柳永活得潇洒快活,不知又有几个冤大头陷入黑幕,沦为乞丐了呢。再说,妓女们资助柳永,可柳永的词能使她们身价百倍,钱财自然滚滚而来,名字入了柳词,比中央电视台天天播放广告的效果还大,花几个广告费算得了什么。妓女们对柳永的确有真情,因为柳永的确纯真可爱,不过这笔经济账,妓女们恐怕要比柳永算得清楚多了。文人的数学都不好,要不怎么动不动就穷愁潦倒呢?
惟利是图,嫌贫爱富地算计、蒙骗、坑害嫖客,这是青楼黑幕的外向型一面。与此相对的内向型一面则是对妓女、尤其是下层妓女的残酷凌辱和迫害。
《北里志》中讲:“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鸨母往往是从前的妓女,正如儿媳妇升任为婆母一样,她升任为鸨母后,也要把从前所受的一肚子气转泄到年轻一代的身上。所训练的妇女,不管是买来的、拣来的、骗来的,“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稍不满意就一顿毒打。中国自古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么同理可证皮鞭底下出名妓了。好好人家的女儿,谁忍心送到青楼去接受那种严格训练?又不能培养成奥运会冠军。妓女的来源,一是罪人或罪人家属;二是战俘;三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者;四是被人引诱骗卖者,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自告奋勇,为出国、为留学、甚至为穿几件漂亮衣裳或者干脆就认为当妓女舒服而“下海”的。
家妓经常遭到主人打骂摧残,人身安全系于主人颜色,说杀就杀。石崇就曾经活活烹了一名盛妆家妓来待客。相比之下,青楼里的私妓人权状况要好得多,但她们仍然是鸨母的私有财产,不仅没有人身自由,连感情自由也没有。李娃对某生纵有满腔真情,鸨母叫她害之,她也得害。妓女所受的摧残最关键的是心灵上的,即使成了一代名妓,她那特殊的生活方式也使她的生理很难正常。有时在客人面前是名妓,被捧得一朵红云似的,可是客走之后,鸨母却不拿她当名妓看,不但要她交出小费,还可能因为她哪点言行不得体而施以毒打。身为名妓,更是有苦难诉,只好牙掉了咽入肚里。
受鸨母的非人虐待之外,妓女还经常遭受青楼里其他工作人员的欺压,尤其是男性职员——龟奴,俗称王八,像蛆虫一样,寄生在妓女身上,不但在收入上大揩其油,还随时随地进行性骚扰。随着青楼的发展,这类编外人员越来越多,挣钱的不过几位名妓,可等着吃大锅饭的却好几十位。这类人就像上海滩的白相瘪三或北京城的胡同串子一样,虚张声势,吃里扒外,一面欺凌妓女,另一面蒙骗嫖客,毫无廉耻,有奶便是娘。妓女往往是值得同情的,然而这类从妓女下身生意里抠饭吃的王八蛋,都枪毙了也不冤枉。
此外,青楼往往还受地方恶霸和黑社会的势力控制,美其名曰"保护"青楼,实际是瓜分利润,大占便宜。规模较大的教会一般都控制着相当数量的青楼等娱乐场所,使青楼成为他们的“教坊”,有些青楼甚至就是黑社会开设的。这与今天的舞厅、歌厅的情况是相类似的。
由于这些重重黑幕,青楼便与种种罪恶有了不解之缘。吸毒走私,杀人越货,从鼠辈小贼,到江洋大盗,都把青楼当作绝好的栖息地、隐身所、联络处、大本营。生活最底层的脉搏,在那里赤裸裸地跳动着。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过于美丽的东西,背后一定有深深的罪恶。
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
破额山前碧玉流,
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
欲采蓣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青楼,宛如明日黄花,一旦随风逝入历史的远空,想采也采不到了。它象一道碧玉般的流水,流走了数不清的繁花春梦。我们追想着那些飘飘欲仙的佳人神女,只觉得她们仿佛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凌波而去,只有一叶木兰轻舟,尚在天际荡游。世界上大多美好的愿望都是可即而不可求的,往往是情愈长,计愈短,最后只好难得糊涂,一醉了之。无论青楼的主人,还是青楼的客人,谁也未曾采到他们真正理想的蓣花,所以自由才显得那么可贵。确实是这样吗?让我们借助一串特写镜头,走入青楼文化的核心,吹开它最动人的一瓣瓣娇蕊吧。
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
记得小苹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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