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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文化+孔庆东

_6 孔庆东 (当代)
眼看他楼塌了。
——孔尚任《桃花扇》
青楼发展到明末清初之际,呈现出空前绝后的繁华,好似早已熟透的瓜果梨桃,红得发紫,香得腻人,再过一段就要开始走向腐烂了。此后青楼仍延续了二三百年,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英明伟大的共产党才一举铲除了这一社会毒瘤。
在青楼的“晚年”岁月里,它虽也有过几度回光返照的灿烂,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腐朽,越来越粗俗。中华民族不知不觉间由世界头号强国沦落成被列强蚕食鲸吞的一块大肥肉,民族危机日重,社会问题丛生,内外交困,上下离心。一个这样的民族,哪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丝竹管弦中的风雅呢?青楼越来越成为仅仅是寻欢作乐、发泄兽欲的场所。整个国家恰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青楼里的一片醉生梦死又能维持多久?“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连亚洲首屈一指的北洋水师都被倭寇转眼间打得“樯橹灰飞烟灭”,全军覆没,小小的青楼又能禁得起几番风雨呢?
国势的倾颓,连带着青楼的衰退。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冲击,也使青楼的性质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表面上仍门庭若市,事实上却已釜底抽薪。原来的青楼妓女,生活在士大夫的文化圈内,她们的情趣修养、服饰仪态、审美眼光、善恶标准,都与士大夫基本保持一致。而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本来就具有惟利是图性质的青楼更加呈现出金钱至上的色彩。大量的商贾小贩涌入青楼,他们无心去欣赏什么高雅的艺术,只爱听点“够味儿”的小曲,奔劳紧张的生活使他们急
于满足那些低层次的欲望。既然顾客的要求发生了转变,青楼的服务重点当然也要随之转移。面对人数越来越多的文化水平低下者,青楼只能以降低质量来满足数量。青楼的艺术一味追求通俗化、大众化,结果不但葬送了艺术,也葬送了青楼。
传统的青楼以士官为主要接纳对象,故数量有限,妓女们有条件加强自己的艺术修养。晚期的青楼既然面对的主要是广大商业战线的人员,数量激增,妓女的来源多是贫富两极分化后产生的下层贫苦人家的孩子,她们卖身青楼,主要是为了衣食温饱,剧烈的营业竞争也使她们无暇去吟风弄月。顾客这边毫无惜香怜玉之心,妓女那边也没有惜郎爱才之意。双方的趣味、水准都大面积、大幅度地下降。例如《金瓶梅》所刻画的吴银儿、李桂姐、郑爱月等,属于较有名气的妓女。这些妓女为了巴结西门庆的权势和金钱,利欲熏心,心狠手辣,既互相倾轧,又彼此勾结,其无耻形象令人作呕。当西门庆一命归无后,李桂姐与李娇儿便谋取钱财。李桂姐说:
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这真是无耻妓女的不打自招。西门庆生前宠养的这些妓女,有的谋钱而去,有的另投新生。妓女成为专门赚钱的“肉树”之势,已不可阻挡。
青楼的风光和魅力都变了味,青楼的规矩和黑幕也愈加恶劣。有的妓女多次冒充黄花处女,请嫖客“梳栊”,骗取暴利。有的妓女索要名士的字画,转手高价倒卖。在这样的情况下,少数士大夫想要寻觅心目中理想的佳人,常常不免以一厢情愿始,以哭笑不得终。《续板桥杂记》中记云:
汤四、汤五扬州人,姿首皆明艳。而四姬尤柔曼丰盈。余尝戏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欤?”姬不解,误以“言”为“盐”。率尔对曰:“吾素不嗜盐。”闻者绝倒。
这位名叫汤四的妓女连“食言而肥”这个比较常见的成语都不知晓,竟回答说她不爱吃盐,这个水平已经跌落到与今日一般女大学生看齐了。不过当时周围的人们还能乐得“绝倒”,把这当成一个笑话,而今日若把这笑话讲给人听,听者恐怕大多会莫名其妙,连问有什么可笑之处的。
《吴门画舫录》有这样的记载: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许氏。貌丰而口给,一室诙谐,当者辟易。善居积,擅货财,富甲教坊中。……同人课集诗舫,邂逅姬,迎之来,将使磨隃麋热都梁,如紫云捧砚,效水绘园故事,而姬不知许事,且食蛤蜊。未几,相将脱稿,递为欣赏。举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复可奈,夺片纸,籥碎之,投诸流。
这位口才厉害的徐素琴,看上去也像有几分风雅。所以才子们拉她入伙,一同酸文假醋。没想到这位姐姐啃完了蛤蜊,歪头看着才子们摇头晃脑,不但不赞叹鼓掌,反而忍无可忍,把才子们搜肠刮肚写的诗一把抢过,撕得粉碎,抛入水中。这可真叫斯文扫地。士与妓的同盟开始破裂,由同床异梦渐渐走向反唇相讥。妓女开始讥刺士人的酸腐,士人则大写青楼小说进行报复。不过,这并非青楼一方的责任,士人本身的格调也在降低。明末以后的文人丧失了先前的安邦治国的远大胸怀,把才华和兴趣都转到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涯里。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也逼迫着知识分子“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于是整个士人阶层都表现出一派腐朽的气象。除了无聊文人就是无行文人,除了无耻妓女就是无赖妓女,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走到了残灯末庙的阶段。
清代以后的名妓,大都无甚才学可言,之所以成为名妓,一是无聊文人的瞎捧,就像今日的某些歌星连五线谱都认不全,就被炒得大红大紫。二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就像清朝的一流诗人,到了唐朝连三流也排不上一样,清代的名妓,在前代恐怕只能当野鸡。清末倒是出了一名妓女,名气震天响,颇值一提,此人便是家喻户晓的赛金花。樊樊山的《彩云曲序》中叙述道:
赛金花原名曹梦兰,又名傅彩云,本苏州名妓,年十三依姊居申江。洪学士均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携至都下,宠以专房。会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既至英,六珈象服,俨然敌恃。英故女王年垂八十,彩云出入椒风,独与抗礼;尝与英皇并坐照像,时论奇之。学士代归,从居京师,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子。学士逐福留彩云,寝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云故与他仆私,至是遂为夫妇。居无何,私蓄略尽,所欢亦殂。返沪为卖笑生涯,改名曰赛金花。
这位彩云姑娘的经历可谓一奇。先是被状元公洪钧大人纳为小妾,这在妓女中已属百里挑一的幸运。然后又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随洪大人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出使世界头号列强大不列颠帝国,与80岁的女王侃侃而谈,还跟英皇并肩坐着照像,这在妓女史上,恐怕就是空前绝后的了,也可以说是为全体青楼女子争了光,露了脸。但洪大人死后,彩云姑娘的所作所为就与其光荣的经历大不相称了。最后回到上海,重操青楼旧业,这可说是又回到了一般妓女的俗套之中。
但赛金花震天的名头并不仅此,精彩的还在另一事。当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后,群龙无首,秩序大乱,赛金花凭着外交经验和一口德语,居然与八国联军的总司令瓦德西搭上了钩。由于她的斡旋,减少了对城市的破坏,并对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的交涉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这似乎可以说明妓女对中国历史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尽是负面的。有一部《赛金花传》上说道:
相传当联军入都时,傅以能操德语,故有为西兵所侮,而欲诉于瓦德西帅者,辄浼傅为介。傅甚工词辩,所言瓦帅无弗应,由是所保全甚多。及和议成,瓦帅尚迟迟,李文忠与诸大臣惶迫无所为计。有谓傅能办此者,乃召至许以厚酬,被以华服,遣之。傅入宫而瓦帅请并辔北游,瓦帅欣然曰诺。傅后佯讶曰:“君所部尚淹留于此耶?盍携以俱出。”瓦帅复欣然诺。即日宫禁肃清,无何,清帝还京,诸公使夫人入觐,或以傅充舌人,由是傅出入宫禁,声势颇张。
后人吟咏赛金花之事的颇多,其中一首曰:
任意输情本惯家, 联欢毕竟赖如花。
银骢拥出宜鸾殿, 争认娉婷赛二爷。
不但“争认”,后来的演员还曾“争演”过赛金花。江青就是年轻时在上海滩争演赛金花时败给了王莹,后来做了中国第一夫人后,便进行了肆意的报复。赛金花的余威可谓大矣。
赛金花后来成为青楼业的大腕级老板,据说北京青楼的各种规章制度都是她老人家起草的。她也曾经把妓女迫害致死,但由于许多高层官员为她说情,她便没有落得鱼玄机那样的下场,回到上海再做冯妇,后来又回到了老家苏州。
赛金花在青楼史上的特殊意义在于,从她身上可以看出青楼业与西方文明的影响。清朝末年,随着租界的建立和扩展,青楼中西方的色彩逐渐加重。这与本来就走向拜金主义的趋势一道,加速了传统青楼的灭亡。
不过在这个灭亡过程中,也不乏局部的、个别的可以称道之处。例如民国初年蔡锷起兵讨伐袁世凯,就曾借助妓女小凤仙,假装溺于声色,然后脱身起事。小凤仙因此被目为侠妓,今人还拍有电影《知音》,其主题曲“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作长风绕战旗”也颇脍炙人口。
清朝后期,与青楼日趋凋落的同时,文学上出现了一股“狭邪小说”创作热潮。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部学术专著,第26篇即是专论“清之狭邪小说”的。鲁迅先生还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讲到作家对待妓女的态度前后有三种:“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狭邪小说越写到后来,溢恶的越多,这表明知识分子对青楼妓女的情感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在他们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艺女神缪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几个字了。妓女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婊子”二字。这是一种清醒的虚无,这虚无中包含着对那个社会的绝望和否定。青楼之欢越来越以闹剧的形式出现,彼此嘲谑耍弄。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再被感觉到是自己的,所以没有任何建设的愿望,只有一味的破坏、毁灭。这时的妓女,所过的真正是非人的生活。正如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所云:
“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遇性情乖张的客人,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或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
兽性充满了青楼,人性杳如黄鹤。如此的末日,实在是一幅生动的地狱图景。随着革命浪潮的迭迭涌起,青楼和这地狱里的其他秽物一起,被一帚一帚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今天,在商品经济刺激下,明娼暗妓再度杂草丛生。但如果这些也算青楼的话,那情形实在是连当年的青楼末日也不如的。
为谁开,茶花满路-青楼功罪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电视剧《渴望》主题曲
《圣经》上有这样一个故事。众人要用石块打死一个妓女,耶稣说:你们当中谁若没犯过罪,就可以打她。结果,众人一个个丢下石块,低首离去。
这个故事似乎说明了耶稣的宽容,也说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惩罚罪恶的权利吗?众人丢下了石块,就意味着妓女凛然不可侵犯吗?
任何评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么难道只有耶稣才有评判的权利吗?今日一些道德沦丧的大小流氓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拒斥所有的指责和批判。他们追问批判者有什么资格批判他,站在什么立场批判他,既然你曾经撒过谎,凭什么指责我诈骗?既然你曾经失过约,凭什么指责我背叛?既然你曾经宰过鸡,凭什么指责我杀人?既然你曾经泡过妞,凭什么指责我强奸?按照这种逻辑,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都将不复存在,人类便你坏我坏大家坏,看看究竟谁最坏。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功无罪,最后坠入地狱的油鼎中一锅炸,也就实现了大同世界。对于这种蛮横无耻、作恶多端却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径,决不应抱有“难得糊涂”之念予以姑息。赏罚不明、臧否不分的社会,从来是没有前途的。不错,每个现实中的人都不是圣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为此,他才具备了评判的权利。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帝,他有什么权利来评判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呢?评判他人,同时即是评判自我,公正不存在于绝对的抽象里,而存在于评判的过程和结果中。所以,一名小偷,可以检举一个受贿的法官,而一个杀人犯,也可以处死一名卖国贼,任何评判都带有主观性,这不是必须减少和克服的,而恰恰是应当旗帜鲜明地承认和光明正大地加强的。问题只是各种主观性之间要达成一种耦合,那便是客观。人人都有评判的权利,这才是现代文明的标志。
那么面对一部绵亘千年的中国青楼史,如何评判它的是非功过呢?首先,青楼的产生是历史的必然。
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男尊女卑便成了整个文明体系的基本格局。母系社会曾有过几十万年的漫长岁月,而父系社会至今尚不足万年。比之母系社会,父系社会当然是人类文明的高级阶段。尽管科学技术已发展到可以使人“无父无母”的水平,尽管女权运动甚嚣尘上,搞得乌烟瘴气,尽管许多领域呈现出阴盛阳衰之象,但父系社会还不能说已经走过了它的高峰。尤其在中国,妇女解放的实际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能用北京上海有多少丈夫在看孩子做饭这种简单的统计数字来衡量的。现代男人统治女人的方法比古代要巧妙很多,早已由粗暴的压迫变为“攻心为上”,让女人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顺着男人的路子走,按着男人的需要长。也许这就叫“后殖民”吧。不论世界上再增加几位女总统、女总理、女王,整个社会依然是操纵在男人意识之下,包括“女权运动”本身,都可以说是男人的“攻心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给予女人一种虚假的平等感。实际上,女人的价值
仍然要由男人来确定,而男人的价值却并不由女人确定。女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花费在如何讨男人好,被男人夸,受男人爱之上的。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一种应当勇于看破的现实。在这样的现实下,女人想方设法让男人玩弄,男人想方设法玩弄女人,就是或迟或早、必不可免之事了。
男女之间是统治与被统治、奴役与被奴役、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所以女人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有时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她只能是某男之女、某男之妻、某男之母,她永远要依附于男性。直到今日,有的丈夫喜欢生个女孩儿,而妻子却死活要生个男孩儿,有了儿子,她才感觉到“活得踏实”。在古代,妇女不能独立出门工作,这种情况就更甚。她在家里,终生都是附庸和玩偶。在青楼里也是如此,但却要比家中多了几分浪漫和自由,所以,从心理上讲,这促成了一些女人在情况需要时做出投身青楼的选择。
父系社会的发展,是以消耗男人的体力和脑力为主的,全体妇女成了总后勤部,她们必须全方位地为男人提供休息、娱乐服务,以恢复男人的体力和精力。随着男人之间竞争的加剧,男人所需要的刺激也日益增强。家庭中的三妻四妾就像战士行军的干粮袋一样,太乏味了;他们需要烧酒热菜。这便使青楼的产生具有了社会期待。
男人在竞争中,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两极分化,权力和财富日益集中在少数男人手里,这些人当然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的享乐,这其中就包括要占有数量更多、质量更优的女人。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就会出现男女比例失调,许多男人找不到配偶或配偶被夺走,再加上流动人口的壮大,大批离家在外的商人、军人、旅游者,都需要临时配偶。这便导致了青楼的应运而生。
男人的竞争,还导致许多妇女失去经济依靠,不得不出卖色相和肉体来谋生。这使得青楼的产生由可能转变为现实。
所以,如同私有制、如同封建制、如同君主制一样,青楼的产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春来草自青,它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自然而然的产物。
其次,青楼对古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前文讲过,青楼作为社会结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家庭的“配套产品”。它一方面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另一方面又使社会不致于如同一潭死水,它成为男女关系的调节器。青楼的存在,基本上解决了整个社会的性失衡问题。现代社会,十分重视性问题,各种杂志几乎期期离不开这个话题。这说明现代人在性方面有许多苦恼和压抑。而中国古代不是这样,性在一般人的意识中不成其为问题,这与青楼的存在是有较大关系的。
在性、色之外,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社交、娱乐场所。达官贵人、文人学子、商贾游士,都以青楼为集散地。重大礼仪活动也都必须有青楼人员到场,许多重大决策就是在青楼拍板定的。青楼的各种规矩、礼仪与上至皇宫内院,下至黑社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青楼文化可说是中国各阶层文化的一个混合体。
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消费场所,它直接刺激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狎客们到青楼,寻觅的是高级享受。青楼的消费,吃要水陆八珍,生猛海鲜;穿要绫罗绸缎,光彩照人;布置要温香细软,垂帘翠幕;环境要花草怪石,雕梁画栋。哪一样的背后不需要一个庞大而有系统的商品供应网络?青楼不仅自身消费巨大,同时还引导着全社会的消费潮流。妓女的装束就是时装,妓女的发式就是最时髦的发式。直到今天,最大胆的服装也依然是那些“坏女人”带头穿起来的。
更重要的一点,青楼还是文化艺术之乡。唐诗、宋词、元曲、明说,哪一样能离得开青楼?青楼产生着艺术,消费着艺术,保存着艺术,发展着艺术。中国古代的音乐、美术、舞蹈的辉煌成就,都与广大妓女的贡献是分不开的。如果不研究青楼,可以说,就无法透彻了解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文学。
青楼妓女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作用也十分重要。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很有特点的阶级,他们进可以为官,退可以为民,介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弹性部位,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使他们与妓女之间达成了心灵的默契,双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慰藉。许多知识分子都在青楼中寻觅自己的红颜知己。中国古代的爱情也大多产生于士与妓之间。知识分子固然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主力,但没有青楼,知识分子的能耐恐怕就要打五折了。
今天有许多人提倡国学,呼吁整理古代优秀的传统文化,不知对于青楼文化的巨大遗产如何看待。
宝剑都是双面的,何况青楼这柄专斩“愚夫”的利剑呢?贡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青楼也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一些不值得称道的影响。
青楼的存在,虽对家庭有辅助、稳固作用,但却加剧了男女的不平等。这等于是在家庭中引进了竞争机制,家庭中的妻妾在丈夫面前越发感到自惭形秽,越发要俯首贴耳,甘当奴仆。而青楼女子表面上自由开放,实则仍然每时每刻围着男人的兴趣转。青楼妇女与家庭妇女比着看谁最能博得男人的欢心,这便使得中国男子的心态很有特殊性,不大适应今天的现代社会。
青楼的消费方式对社会也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西方人在基督教精神的培养下,勤俭节约,花钱讲究效益。而中国人在正经事上很抠门,越到了不正经的地方越是挥金如土,摆阔充大方。青楼消费方式中包含着大量的浪费,这在资源充足的古代,问题并不严重,而今天许多暴发户一掷千金,自以为花的是自己的钱,不知道糟蹋的是社会的资源。还有一些女孩子,最喜欢能用青楼消费方式对待自己的男人。这些现象对中国当前经济、文化的发展都是一大障碍。
青楼还对中国人的妇女观有很大的左右。它使中国人习惯于简单地把妇女分成两类,一类是贤妻良母,另一类是淫娃荡妇。这种形而上学的观念不但使男人不能客观、平等地对待女人,也使女人不能正确对待自身,不能同其他女人彼此团结,真诚理解,还容易使人们对妇女解放的理解发生偏差。
青楼文化对知识分子的不利影响是,它使知识分子总为自己保存一条生存的后路,不能坚决彻底地进取。知识分子常常不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天下,总希望遇到“知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把士与妓的这个相似之处揭示得十分醒目。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很不够,似乎总是在等待着哪位主人的恩宠。当兼济天下的志向破灭后,知识分子极易走向彻底的放纵,明清两代便是极好的证明,而青楼正为知识分子提供了逃避现实的最好隐身之所。许多玩世不恭的“狂狷之士”都是青楼的常客,从“奉旨填词柳三变”到“唐伯虎三笑点秋香”,中国的知识分子退路太多,而青楼则是其中最为舒适的一条。
正因为青楼的产生和功罪都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同呼吸、共命运,所以当古代社会走向式微之际,青楼的没落和覆灭便也同样是历史的必然了。
青楼文化 后记
初秋的未名湖畔,时热时凉,忽晴忽雨。
窗外除了唧唧复唧唧的虫唱,还有舞场上一浪浪涌来的劲曲。如果说虫唱使人牵挂着古代,牵挂着传统,牵挂着历史,那么舞曲则使人意识到现代,意识到眼前,意识到自身。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匆匆写完了这本小册子的草稿。投笔聊舒倦眼,一霎时竟忘了所写的内容,乃脱口吟出毛泽东《贺新郎?读史》中的警句:“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回头翻看着自己拙笨的字迹,虽有一种收工后的舒畅,但对收成却并不怎么满意。
作为一本非学术性的“科普”读物,基本上还可以交差。无论从知识的介绍上还是涉及的问题上,自以为点与面的结合处理得还算妥切。但是总觉挖掘尚浅,平面罗列有余而纵深开拓不足。材料准备也很不充分,使这支笔难以做到游刃有余。这些都是由于未曾对青楼文化进行过长期细致的专门研究而导致的必然结果,于是也就决定了本书只能是“急就章”。
写作过程中,有意贯穿了一条文化批判意识的副线,想借对古代青楼文化的叙述鞭挞今日之世风堕落、道德沦丧的现象。心中也知此举无用,但仍压不住一吐为快之念,故而有时难免言过其实,未曾考虑投鼠忌器,也就不惜殃及池鱼。
搁笔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青楼文化的了解甚为肤浅。许多与青楼文化关系密切的问题,由于信心不足,本书都回避了。例如男妓问题,就是其一。中国的男妓历史悠久,早
在春秋战国,就有“分桃之爱”,“龙阳之好”,后世更有“断袖之癖”,狎娈之风。而中国的男妓与西方的同性恋是有很大不同的。清朝的青楼中,专门设有“相公窖子”,就是男妓院。一般的男妓接待的客人也是男性,另外还有一些男妓充当豪门女性的面首,例如唐朝的武则天、太平公主、韦后、上官婉儿,都广置面首,不亚于男性君王的三宫六院。汉代的赵飞燕则每天要弄来十多名男子通奸,无怪后人有“脏唐烂汉”之说。
性病问题也是与青楼文化有关的。有文章说现代的性病是明清之际由外国人首先传入中国的青楼的。这是一个科学性很强的问题,虽然在今天仍很重要,但既然谈不好,也就不如不谈。
生育问题、房中术问题、太监问题,都与青楼文化有着比较紧密的联系,由于与上述同样的原因,只好置之不论。
因此,只能说,本书仅仅是了解青楼文化的开始。读者欲作深一步探索,可去选读较为专门的著作,例如本书的参考书目所列的即可。
本书序中曾表明过一种“关怀”的态度。这种关怀使写作不能处于真正的心平气和状态。尽管掺入了许多调侃,保持了许多超然,但面对青楼这一人世间最为悲剧的客体,哪一个主体能做到“心静自然凉”呢?恩格斯指出过,卖淫制度使不幸的妇女处于双重的矛盾地位,她们既是被害者,又是堕落者。我们很同情她们的被害,但又不能不恨她们的堕落。本书在记述古代青楼时,也许同情相对多些,那是因为当代的妓女和准妓女们实在自甘堕落的太多了。曾听老同学说,从前班上的某某女生如今以出入高级宾馆为生。闻此言后,再不参加那个班集体的聚会,宁愿保持从前留在脑海中的纯真印象。又曾向一位专绑各路大款的“校花”请教过为生之道,她说:“我就是好吃懒做,他们愿意伺侯我,愿意给我钱,不要白不要,我又没损失什么!”这话令人想起陈白露。但翻开《日出》,陈白露却有这样一段话:
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陈白露的灵魂还没有完全染黑,她还有着清醒的价值观、是非观。而今日在电视广告里长大的女孩子们,什么叫价值,什么叫是非,有人能给她们讲明白吗?她们能信吗?她们即
使信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能指责电视广告是“诲淫”,但在一个充满金钱、商品的社会里,唤醒少数的女孩子,使她们处于矛盾痛苦之中,究竟利弊如何呢?也许在道德之舟下沉之际,能救出几个算几个,用以作为道德复兴的基础。但谁又能保证这种“拯救”不会被看作自以为是、多管闲事呢?谁又能保证这种唤醒和拯救不是在阻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呢?有一位善良而软弱的母亲责骂女儿竟同时与好几位“男朋友’’保持同居关系,女儿反唇相讥道“你懂什么?这是一种现象!这叫情人,你懂么?时代进步了,你懂么?你年轻时没赶上,嫉妒了,是不是?现在也还来得及,懂么?”
历史是常常跟人开玩笑的,我们今天义正辞严声讨的,没准儿一百年后竟能够写入宪法。米兰.昆德拉最爱引用一句西方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上帝的嘲笑就停止思考。一百年后的道德观也不应该提前成为今天的紧箍咒。只要是不利于今天人类的身心健康、生活美满、精神高尚的东西,我们该声讨的,就决不能姑息。今日卖淫嫖娼的泛滥
并不可怕,有朝一日再次青楼遍地也不必莫名惊诧,值得担忧的是整个社会的女人都向妓女看齐,而妓女又“惟肉是卖”,那样舶话,恐怕离末日审判也就不远了。
唯一的愿望是,本书的价值判断完全错误。那,将是人类之大幸也!
参考书目
1.刘达临 《中国古代性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 1993年版。
2.东郭先生(刘师古) 《妓家风月》,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
3.陶慕宁 《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东方出版社 1993年版。
4.霭理士原著 潘光旦译注 《性心理学》,三联书店 1987年版。
5.[奥]弗洛伊德 《爱情心理学》, 作家出版社 1986年版。
6.武舟 《中国妓女生活史》, 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
7.蕾伊?唐娜希尔 《人类情爱史》,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8年版。
8.叶一青等《中国历代名妓大观》,延边大学出版社 1993年版。
9.陈东原 《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 1983年版。
10.刘引等 《历代名妓诗词曲三百首 》,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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