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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纪

_7 安意如 (当代)
  “……姑娘……她们……”
  “不是为你。”惜春看了她一眼,为一个入画阖家惊动?小题大做。必是有其他缘故。她想定了,露出一点笑意,吩咐入画:“把烛光剔亮,把佛行礼赞请来我读,你且去床上靠着,只做恁事不知,等她们来了再下来不迟。”
  入画忙忙的去了。惜春披衣坐起来,佛行礼赞接在手刚看了一句“安意如大地”,响动已近至耳边。
  入画耐不住,下床要去看,只听得暖帘儿一动,凤姐儿一步不差地走进来。惜春放下书,正要行礼。凤姐儿笑吟吟走到床边渥住惜春的手:“妹妹快免了。这么冷的天,还这样看书,小小年纪也受得了!”
  惜春笑而不答,侧过脸叫入画去给凤姐儿倒茶。
  入画巴不得一声,吱溜就出去了。她想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
  外面翻箱倒柜的好不热闹,钗鬟衣饰散落一地,众丫头面色惨白,大晚上的突然来这么一下,谁也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因为不知道,那恐惧便庞大了,盘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人事先得到一点消息。
  入画一打眼看见一个人。脸色立时变了。不是别人,正是王保善家的露出一对老鼠牙,对她细笑。
  她可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入画心慌意乱,浑身起了鸡栗。王保善家的笑,像老鼠在咬噬着她。不是一只,而是掉入了一个老鼠窝。
  “王大娘!”她定定神:“我去给二奶奶倒茶。”一边说着,一边溜了出去。
  内室里,凤姐儿和惜春在攀谈。凤姐儿留神看惜春,眼眉果然有她的影子,心里一酸,又不好说什么。惜春,这样的身世谁都不好启齿,知道的,也装不知道。
  惜春看出端倪来,强笑着,打岔道:“二嫂子这回子来,不是到妹妹这儿讨茶喝的吧。”
  凤姐儿速速恢复平时的轻狂诙谐,捏着惜春的手,笑道:“哎哟,可不就是走累了,顺路到妹妹这讨茶喝的么?”
  惜春含笑看她。倒是凤姐儿自己先掌不住,不好意思起来,她自然无惧惜春。只这一张脸一双眼太像可卿,让她念及旧人。她和可卿素日交厚。记得那年可卿病重,凤姐儿去看她,她拉着他的手说:“嫂子,生在这样的人家……又垂泣,不过是我没福罢!”
  但照现在看,到底是谁没福,难说。可卿是是早死早解脱,她这个侥幸活在世上的人,也难说就福寿绵长。丈夫不疼,婆婆不爱,日日将自己打扮的金枝玉叶,花枝招展的,到底场面做给别人看,自己是锦衣夜行,不胜颓唐。老太太说她是黄连做棒槌——里面辛苦外面光,算是看到骨头缝里去了。
  男人可去拥妓狎妾,醉酒章台,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任她再能,行动举止不能出大格,偶尔和贾蓉眉来眼去的亲狎,便是冒了杀头的罪,了不得的艳遇了!况且,男人也不是白轻狎的,明里暗里谁没从她手里捞好处,大家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然而到底还是惹人嫌疑了,一个市面上的春宫香囊袋子就先敢疑到她头上去!岂有此理!她那婆婆一双贼眼日日钉小人似的钉死了她!她就再轻狂,岂肯戴那样的滥东西。凤姐儿暗自里银牙咬碎,立誓要还以颜色。面上却不露丝毫,一双妙目依旧是春水盎然,看住了惜春。惜春只觉得两痕眼波只在自己脸上温温流淌。
  凤姐儿笑道:“妹妹,我告诉你吧,这园子里掉了件至要紧的东西,怕是那房的丫鬟眼皮子浅拾去了!也不瞒妹妹,这会子差不多都看过了,顺路到你这儿来,也没别的事,你不必忧心,我们只管说说话,她们在外头一会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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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9 PM《惜春纪》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正说着,外面闹起来。王保善家的声音清脆如钢豆,颗颗蹭得人心烦,入画哭起来,惜春心里一凛,翻身下床,对凤姐儿叹了口气:“瞧瞧,这会子外面这么闹,就想和嫂子说会话也不成了。”
  凤姐儿皱眉,赔笑道:“王保善家的委实是个老腌物,连我都烦她不过。一晚上就见她兴风作浪,适才在三妹妹那挨了一巴掌还不过瘾,到了妹妹这儿还要搅三搅四!”
  说话间惜春已经穿好衣服,冷笑道:“自然是不过瘾,还没在我藕香榭挨一巴掌!许是挨过了,方才安生。嫂子,我们出去看看。”
  此言一出,凤姐儿倒是一惊,留神看惜春。她脸色甚是和柔,可是眼底那抹冷意,却凌厉如亮刃。凤姐儿再一想几天前所见,低头暗笑自己险些又看落了她。
  此时外面更乱。入画已经跪下了。王保善家的插手冷笑,周瑞家的安生点,见到凤姐儿和惜春出来,忙把抄检出来的东西递上。
  果然是来意儿交给入画的东西!
  王保善家的得势不饶人,絮絮地只管说,这一地小丫鬟的钗鬟衣饰,早看得她面红耳赤。想自己年轻时,是何等寒酸,偏又跟了个不得势的主子,邢夫人不招老太太待见,自己又着实的不钉拢,不识相。连累她也不得势。再看看这些小丫头,有什么本事,功劳苦劳?不过是仗着自己年轻走时而已。她辛苦半世,青春丧尽,竟不及她们挣得多。
  王保善家的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显足威风,处处逞强争先,再一看到入画的东西,又是眼热又是心妒,立时就癫狂发作起来!这样好的东西,别的不提,单单那件雪狐的披风就足以叫她喜得屁滚尿流。
  “这东西,哪里来的!和先头说的要一样,不许一会一套说辞!”王保善家的自然已经盘问过,但当着主子面,又要盘问一遍,以示自己精细。
  “冯将军赏的。”
  “放……”王保善家的见凤姐儿和惜春在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将那个“屁“咽下去,哼道:“你能见得着冯将军,他会赏你这个!”
  “是……是他赏的。”烛影晃动,在入画脸上凿出片片阴影伤痕,越来越大。入画泣不绝耳,惜春冷眼旁观,没有回护的意思。
  “我再问你,这东西又是哪儿来?”王保善家的见惜春没有动静,误会这位小姐是脸皮薄,暗许自己的行为,而且最关键是凤姐儿也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表现甚完美。
  王保善家的走上前,将周瑞家的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周瑞家的暗看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只笑不说话。王保善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们婆媳不睦,现今有人帮她出气,折辱王保善家的就等于折辱邢夫人,她乐见其成,何乐不为?周瑞家的见她眼色,心领神会,便将手一松,任王保善家的拿了东西去搭台唱戏。
  拿到这包东西,王保善家的心神更定,可不是么,这里面是男人的物件,那个男人是谁,她传过话的,自然晓得,单凭这点入画在她面前就该自己心虚而死。
  果不其然,入画更慌,慌的手脚没处放,只张口结舌的看着她。
  王保善家的见物证已全,上来扯起入画就要命人带走。今夜之后,谁不知道她王保善家的是太太的心腹!办事的能手,偌大的大观园,成百的婆子,谁敢看轻了她!
  “王大娘……”有人叫道,王保善家的一惊,这声音太陌生,但又太清冷太威严,让她不敢生怠慢之心,王保善家的回过头,看见惜春,看见惜春叫她。
  “是。四小姐。”她弯下腰赔笑道。
  “放开我的丫鬟。”惜春命令道。她说话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无。惜春的眼神飘向远处,她甚至不去看王保善家的,她的眼神穿越了她,惜春看她的样子像唤一头乱咬人的狗。
  王保善家的瞪住惜春,良久,低头萎了,她终是逼视不过惜春如冰似雪的眼睛,默然颓丧地松开入画。
  “这两样东西,我心里都有数,入画是禀明了我才拿回来的。她若是贼,我就是窝主!”惜春走上前,取过那袋东西,在亮光下一件件亮明了给众人看,的的确确是件件有东府的标记。至于那件雪狐的披风,惜春拿在手里把玩多时,自然知道衬里的角落绣牢了一个“冯”字。她指给众人看。笑看着王保善家的,淡淡道:“不如……王大娘将我一并带到太太那处置了吧。”
  周瑞家的是至伶俐,早笑着打圆场:“哟,您瞧,这果然是珍大爷赏的,再说,我们入画姑娘是通臂神猿,也不能把手伸到冯府去不是?王家的,可见是你错怪了人家姑娘。”周瑞家的一面说着,手已凑到入画身边给她拭泪。
  “王大娘。”惜春仍是那股冷幽幽的口气,漫不经心的叫她。王保善家的头皮开始发炸,先前在秋爽斋丢的大丑还可以说是自己猝不及防,探春发了小姐脾气,可是这里怎么说,她明知道有贼,却抓不着赃,一说就把自己给带累出来。王保善家的闭牢了嘴巴。惜春一口一个王大娘,不是不够尊重。可是这光景怎么比挨了探春一巴掌还难捱呢。
  “我不打你,王大娘。”惜春的眼神像夜风一样飘向远处,声音像清风掠过林叶间发出的轻轻叹息:“但是你也该自重,你该晓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在我藕香榭里没有你发威的地儿。我的丫鬟不好,自有我打得骂得,你不过是大娘的人。今日就是大娘亲自来,也未必敢在我面前轻薄我的丫鬟。”
  惜春笑意盈盈地看住她,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保善家的看着她,她自认尖酸刻薄不是良善人,却未料得惜春的尖锐恶毒远在自己之上。这个小丫头,笑里藏奸,不得好死!她暗咒。为解困为脱身,她抬手,狠狠自扇了一记耳光。
  “我是个奴才。”
  “知道了就好。”惜春不再理她如何愤懑悲苦。转脸对凤姐儿行礼道:“嫂子并大娘们慢走,天色已晚,妹妹就不远送了。”她已经烦了,要送客。
  凤姐儿早为这一场好戏激赏不已,鼓掌尚且不及,眼见主角唱完谢幕,再没有拆台的理,脸上堆起笑来,推着入画:“傻丫头,还哭什么。赶紧伏侍你们姑娘就寝。”一面招呼周瑞家的带人走,走到门口又留步,回身对惜春笑:“妹妹且先安置,我明日派人来打扫。”
  惜春笑应道:“妹妹承情了,嫂子事忙,妹妹这儿的丫鬟虽不是贼,手脚也还利索,自己可以打理得。”
  凤姐儿一笑,也不相强,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香囊的事,今天必然要查出结果。
  凤姐儿走出去,看看天,暗沉沉一片,冷月无声已殁天边。大雾开始弥散的午夜,一切都陷入迷茫,这个园子,这场富贵,这么的轻薄,不堪一击。
  一阵夜风来袭,夜雾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寒意确实凌厉。  
  凤姐儿皱眉朝紫菱洲走去。她自觉当家多年,心中烦扰从未这样深重过,如今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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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0 PM《惜春纪》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一路入画不敢多看惜春,掀开帘子问车夫还有多远到家。车夫回说,天太黑,路滑,不能快行。入画呆呆看着路景,雪,渐渐湮没整个天空,从黑色的巨大苍穹,深深向下坠落。
  风起了,飞雪在空中缠绵摇摆,像水里无根的飘萍,心里关于前生的记忆,凝结折叠成一片白色的,晃动的,凌乱的影象。
  一阵冷风吹来,细雪濡湿了眼帘,钻进眼睛里转世成大滴的泪。入画侧过脸,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泪温热的,烫得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辞别惜春的时候,也曾这样放肆地流泪。
  可是不同,那次是喜悦。胸腔里的心亦涨得紧紧,微微发酸。这次是愧疚。心思反反复复密密行行。思绪缠紧时光之树,百转千回百折不断。树旁伫立白色的记忆碑,刻在碑上黑色的字提醒证明:是她,当年站在冯紫英的身后,低低地说:“爷……小姐,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刹那时满地阳光寂灭。黑暗降临的霎那,她的瞳孔深映出冯紫英眼底的错愕,说完之后,入画即追悔莫及:苍天,将别人的幸福摧毁和杀人夺命,到底哪个比较慈悲?那项罪比较容易获得饶恕?
  冯紫英脸上无尽无望的黑暗,像落日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灵敏如入画,顿时明白,她已经在一瞬间将两个相爱人打入无间地狱,惜春的幸福坠入万丈深渊,顷刻间死无全尸。
  入画不敢看惜春,她和他现时的富足安定,是站在惜春尘埃落定的幸福荒城上新建的。惜春和冯紫英,如果不是她告密的话……惜春应该已经成了冯的妻子,获得一生的安定美满。
  幸福,亦有可能如此简单,只需舒展手心即可握紧。
  低下头,入画发现良儿正惶惑不安的看自己。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用手掩住了良儿的嘴。不让他发出疑问。
  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儿子为何不安。几乎有十年,入画不曾哭过,她过着舒畅,丰满的生活。树上的花会凋谢,可从不凋谢的是,她的温暖和笑容。入画她已经是来意儿的好妻子,良儿心里的好母亲。众人眼中管事精明处事得宜的老板娘。来意儿信守诺言,给了她一个饱满新鲜的将来。他聪明,又有机运,生意便越做越大,再后来,这誓言渐渐茁壮,开花结实。他们不但有了家庭,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而心底深埋的罪孽,是沼泽里的淤泥,无处消解,无处告白。不见惜春,她和来意儿都很有默契的假装将一切遗忘,绝口不提前尘旧事。从贾府出来的那天,彼此已约定要做新的人。他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动物知道彼此疼惜,知道顾全对方的伤口,世间恩爱夫妻,大抵如此。
  见到惜春,心境起落微妙,如花叶半展半蜷,有如释重负赎罪的心,亦有昨日重现加责的意。使得入画在车里局促难安。
  她自出神,惜春留神看她侧脸,昔日尖细的下颌已经圆润,脸颊丰润,即使皱眉也不减福意,是繁花似锦的人,皱眉也只似春风吹乱一树花的美意。还有良儿,良儿欢喜活泼,心地良善,是个有福的人。
  她毕竟是好过来了。惜春微微笑着将披风裹得更紧,闭上眼睛。数十年的光阴如箭,气流交错,光阴在脑中发出嗖嗖的声音,被射落的,是时光的碎羽。
  那晚凤姐带人走了以后,惜春带着入画进内室,入画站着哭,惜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什么也没说,走过她身边,在床上躺下。
  没有不安和惊惧,这乱,只是三十夜的第一声炮仗,黑色序幕只是揭开了一角,更骇人的大戏还在后头。惜春闭着眼,藏在被卧里的手抓紧了,像一只警觉的猫,几乎要抓破被单。
  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保护自己,惜春,若这大乱起了,你要做个不起眼不占地方的人,人人不在意你,你才能苟全,才能脱难。
  这样想着,蒙蒙睡去,半夜醒来,批衣看苍穹上遥远星辰。独自一个人落下泪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宵中?
  隔着窗看,整个院子一片沉黑,只有遥遥的秋爽斋还透着光,惜春站在窗口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她朝秋爽斋走去,想看看探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等惜春进了秋爽斋,才发现烛光亦是寥落,不如远看的亮。探春迎了她到房里坐下,轩敞的秋爽斋在此夜看起来不胜凄清,纵然点了烛火亦显得昏黄老旧。
  见此情此景,惜春心里没来由的一酸,靠着探春坐下,这才看见探春脸上也有泪痕。
  “四妹妹,探春先开口了:我算是灰了心,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惜春不响,只看着她,探春的泪光在烛火中闪烁不定。探春素日冷静,这样的失态并不多,惜春与她也不算特别亲近,今晚如此,可见伤了大心。
  探春也不拭泪,像不在意惜春是否回应,只看着她叹息:“我们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是的,三姐姐。”惜春被她说的恻然,取出帕子替她擦泪,一面想起前些年探春管理大观园,兴利除弊,博得众人称赞,明白她操的不是这一时一日的心,今日见自己数载苦心,也挽回不了颓势,是以伤心大恸。
  “三姐姐的苦心,不单我们这些近前人,就是府里的老祖宗也在天上看得清楚。”想起祖宗百年功业毁于今天这一代,惜春也忍不住滴下泪来。到底,贾府是他们栖身的树,大家都是同根生,再怎么倾轧争斗都不假,哪个大族里没有这些阴暗龌龊的事儿?可是,谁都不想贾府真的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府是基业已空,大厦将倾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们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如同回音。良久才各自惊跳,这是什么?垂死的预感已经这么强烈了么?让她们不由自主的说出来。
  两人对着烛台默默垂泪,末世的凄徨,像巨兽已牢牢地慑住了她们,只待举口大嚼。所有安慰的话,都只能使人更落寞。
  探春流着泪站起来,欠身道:“妹妹,我累了,你自便吧。”惜春点头,看着探春走进卧室。她看见探春在床上坐下,惜春发现自己和她之间,距离突然宽阔无涯,两人之间平空多出了一道江。叫她,她不应,不再回头。
  不知怎样走出了秋爽斋,园子里只剩她一个,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走,风声树影也不能叫她惊怕,像人遭受了最大的打击后,整个人空落落,再大的恐惧也只是穿身而过。
  走到水边,再往前过桥就是藕香榭,远远看到家,惜春只觉得浑身倦怠。然而就在心神一松的霎那,她看见一个影子闪过,立时警觉起来。定睛一看,有个人站在水那边看她。隔着水,波光粼粼,惜春看那个人是个女子,身形气质像妙玉又像她自己,不由得心生疑惑。
  “妙玉,是你么?”惜春问道。
  她看见那个人抬起头,晃眼之间哪是妙玉,那个人明明是她自己。
  惜春一惊,我怎么穿着缁衣!再要看时,那个人却已出现在她前面,只在她面前,她怎么叫也不应,怎么追也追不上。
  白蒙蒙的月下,那个人影忽远忽近,一路引她跑向藕香榭,在门口一闪不见,惜春四处寻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水色映着皓月星光,天地茫茫,方才的人影消失不见。
  惜春无奈推门而入,却看见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写: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这是什么!”惜春骇叫一声,一惊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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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1 PM《惜春纪》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原来是个梦!惜春睁开眼睛看见入画略略安心,留神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想起那个梦,惜春默然。想到既然入画已有后路,何必拘禁住她,乱象已现。不如尽快放她走。
  惜春立定主意就对入画说:“你自去打点一下,我这就派人请尤大嫂子来接你走。”
  入画一愕:“姑娘,我不走。”
  “这会子说不走也得走了,你已经有主,早晚都要离我而去,何必现在这说反悔的话。惜春拿起本经书靠在椅子上看了几页,抬眼看入画还站在那里不动,不由得一笑:快去收拾吧。”
  入画欲言又止,告退出去,走走又停下来,看看惜春。只见惜春已把头低下去,凝神念经。入画叹息一声,转身出去。自去整理东西。惜春嘴角牵动,眼中掠过一丝悲伤,终是无话可说,默默放下经卷,入画已转身,看不到她笑容残损,像窗外蔽旧的阳光,浮着蒙蒙灰气。
  离别在前,一点忧伤不露。惜春啊,你真是她们说的冷人儿,然而这份涵养功夫倒也难得,难得。惜春这样想着,觉得寥落不堪。遂又执起经书,却在低头一霎,将经文印上水渍。
  “我哭了?”惜春愕然,既而仰头笑得满足,落泪证明自己和入画的感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浅淡。日光映着泪痕,她的脸班驳残损,被光线分割出大片阴影。然有阴影必是要先有光,会哭,那说明还没死透。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她房中来。惜春早早穿戴齐整,专候她来。尤氏一见,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这位小姐。方才她在凤姐处闲谈,听说起昨夜惜春整治王保善家的事。
  凤姐儿那样伶俐的手段人,对着她尚感叹:“千祈莫看错了你们家四丫头,人家是读书读到骨髓里,真真是十足的厉害人,人家轻轻巧巧就把王家给整治了,换了你我怕还要费些手段。”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感谓的很:“幸亏她不好争斗,不然……”凤姐说着,低头去拨手炉里的火,斜斜飞个眼风,对尤氏笑道:“你呀,只做你的好好太太,莫惹着她,说到底,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你只是个填房。”
  尤氏听得心惊,说到自身痛处,眼圈一红,勉强笑道:“我岂不省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友谅相助还来不及,岂有做嫂子的打压小姑子的理。”
  凤姐看着她似有若无的一笑,道:“我说话重了,皆因咱们透熟,你别介意。”一句话未了就喊身上疼,脸色都变了!慌得尤氏正要叫人,平儿一早掀帘子进来了,手里端着药,见她如此,也不管尤氏在场,就嗔她:“你这才好几天,又这么劳心劳肺,左右命是你自己的,你不顾惜我也没办法!”凤姐儿却只是笑,也不着恼,她虽然厉害也识得好歹,人生在世有几个肯不顾情面,痛陈你不是的忠肝赤胆人。
  若有,麻烦善自珍惜,这个才是真心为你的人,所以对平儿,凤姐一直容得下,有些小龃龉也不妨,她靠得住。
  尤氏帮着服侍凤姐喝了药,就告退了。
  有凤姐的告诫在前,尤氏到了藕香榭便格外小心,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只看惜春的表示。惜春命人奉了茶,将入画的东西拿来给尤氏过目,尤氏看了,笑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嫂子也不必骂她,这里面,多半有个管教不严的过错,你的奴才,我的丫头,要是追究起来,也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今番把嫂子请来,原也不是为说这个,只要请教嫂子如何处置?”
  尤氏不敢轻易开口,只看着入画沉吟,半天才掂量着道:“既如此,我也不瞒着姑娘,入画的表哥是你哥哥手下可心的人,已向他求下了入画,你哥哥碍不住求已允了他。这会子姑娘问我处置的方法,依我说,自然是成人之美的好。但又有一桩,入画打小服侍你一场,怕姑娘舍不得……”
  惜春低头只看茶碗里的茶叶,轻轻地吹着,茶是第一道,还没出味来,茶叶尚有一些浮在水面,有些静静的下坠,躺到了杯底。惜春看杯底又像草莽,又像灌木丛林,又像海底。纷纷下坠的却是人。当真是人!那杯底是一地骸骨,茶过三道就成了一垄黄土。
  心下一阵凄冷。人生如此,还有什么舍不得。惜春眉头一动,眼色沉沉,顺手放下茶碗,道:“就依嫂子罢,我还有什么舍不得,那府里近些年来越发不堪了,多少闲言闲语灌到我耳朵里。我要是舍不得,怕也活不了这么久。”
  虽是姑嫂二人谈话,但因着入画的事,地下也站了不少丫鬟婆子,惜春只管单刀直入,尤氏脸上挂不住,一阵青红交错,又笑又叹,解嘲道:“罢罢罢!可知姑娘果然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哪里在意她的讥讽,站起身来,笑道:“果如嫂子所说我倒了了,可惜想还不能!”说完,将茶一端,叫丫鬟婆子们送客,自抽身回到房里。
  尤氏望住她背影气得干噎,半晌回过脸色来,斥入画道:“走吧,你还哭什么。似这样冷心冷血的主子,跟着是你没福!”说完也不要人请,带着人泼风似的走了。
  入画随着尤氏出门,一路有丫鬟依依惜别,尤氏气大,早走到前面去了,水榭长桥走完,回身看藕香榭飞檐翘角,默然伫立。
  入画犹疑住步,忽然把包袱一丢,回身向藕香榭奔去。她们在一起这样久,她不信她对她一点情谊也没有。现在回去,再见一面还来得及,他朝高墙隔绝,红尘离散,谁知道哪一天才可以重见?也许等到白发荒荒。也许永不复见。
  入画踏碎了一地日影前来,她在长桥上站住了。一定一定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对着窗口落泪的人一定是惜春。她的窗纱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衬着水色,看着最舒服,除了她,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用。
  惜春也看见她,看见了,心头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入画再不犹疑,急急奔向屋里来。到了惜春跟前,满腔热情因不知怎么表达,心里的火苗暗下去,只看着惜春淌眼泪。
  “我知道姑娘疼我,护着我,赶我走,也是为我的前程。”入画低头泣道。
  “你小心。若在外面有难处,派人带话来,我虽不堪,好歹能帮着你些。”惜春收了泪,走上去执了她的手嘱咐。情虽深,口气仍是淡。
  哪有离伤不牵动人肠?只不过她了悟的深一些,人世去留自有定时,时候到了,舍不得也要放开。
  “姑娘保重。”入画又要跪下。惜春伸手拦住她,嗔道:“还跪!这些年跪的也够多了。出了这个门,愿你还得自在身。莫负了我这点心。”  
  “我走了,谁来服侍姑娘?”  
  “我这里自有定数,你不必挂念。”
  入画低头垂泪,忽然像想起一事,抬头凝视着她:“姑娘,你和冯……我把那件披风给你留下,做个念想。”
  “不用了。”惜春拦着:“说了是赏给你的,你就留着吧,我和他,如果有缘,也不在一件器物。”惜春说着,看看外面的天,天上浮云聚散无常。
  之言片语之间,那散了多日的温暖的惆怅又聚拢过来。
  ——他对着别人,也会那样笑么?
  真是疑惑缠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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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2 PM《惜春纪》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入画的手松开去,越跑越远。惜春的手落空了,以一种凄艳姿态停驻在空中,像一株枯死的兰花。
  身上觉得冷,睁开眼睛却是披风滑落,惜春心里一沉,着紧抓住,手里有了实质的东西,才稍稍安稳。方才闭目之间,她盹了一会儿,十年前入画别她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现时入画就在她的对面。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力量能拉扯往事来回奔忙。然而她不方便去直视她,连提问也显得唐突——十年不见,毕竟十年,足以使熟悉的两个人变成陌路。她们非亲非故,硬要扯上点子关系,只是十年前的旧主仆一场。
  这算是俗世众多关系中典型的微妙而不牢靠的一种关系。对身份迭变的两个人,尤其尴尬。惜春有点后悔自己上了入画的车。没错,她像一只走错路的蜘蛛——把自己陷入一张旧的尘网中。
  幸好在这时,车夫一声吆喝,马长嘶,车很快停稳。惜春和入画同时听到对方松口气的声音,原来都是这样尴尬。两个人眼神一触,都带着点解嘲的笑容。入画带着良儿下去了,惜春顺手揭开窗帘看,外面屋舍整齐,灯火辉煌。这样的屋子自然不比贾府。商与官的差别,也许就在那么点子气象。然而,对于一个经商的人来说,有这样的规格也是可观的了。
  惜春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她警觉自己尘事清醒,十年前的事像落满灰的玻璃,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清晰地纤毫必现。然而那究竟是无碍的。再没有第二个贾府,没有一个在世的亲人,心里存留些记忆,像失群的鸟儿,唯一剩下的是身上温暖羽毛。
  还是住进了张府,他们待她还不赖。忙进忙出的不断有人走动,给她布置被褥。入画亲捧了衣衫,像以前一样伺候她入浴。铜镜映烛光,她仍准备为她梳头。
  只是,她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了,入画拿起梳子,才惊觉这个事实,两个人在镜里哑然失笑。
  ……
  “姑娘,你到底出了家。”入画神情黯涩,吞声道。
  惜春点头,拿起妆台上的东西,十分无谓。犀角梳,玉簪,金钗这些东西已经和她无关。
  然而曾有一度她和妙玉一样,是带发修行的。那时候凡心未死。
  一如一些比较敏感清醒的人所预感的一样,贾府的大乱到了。先是元妃的薨逝,那是一桩宫廷迷案,另一个故事。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少了个比较宠爱的妾室,至多心疼个几天,少吃几口饭。因为即使要长久思念也是不易的,上至太后,下至太监。每个人都会不顾性命的劝谏,请求皇帝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保重“龙体”。前朝已发生这样的事,现今的皇帝是个多情种,又重天下又重情,应不会重蹈先人覆辙。然而对贾府而言,影响如地底的涌动的岩浆,元妃的死,后果是深重的,尤其是这个多事之秋。
  皇帝再无后顾之忧,不用担心下朝后,到爱妃那里休憩会心愧,连床第之间亦不用分神多想。开始着手整顿贾家。先是一系列的申饬训诫,接下来职位上的贬谪。跌拓起伏的圣意,如同海面的巨浪。引领贾府陷入巨大的不安。贾母病倒,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耽搁下来,至此老太太也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请求。王夫人心有算计,她本就与黛玉不亲,更中意宝钗做自己的儿媳。贾政此时宦海浮沉,兀自焦头烂额,如何管得了儿女结亲的事,因此对内宅这些争斗是一概不知。
  老太太心知无望,眼见家业零落,百般挣扎也成灰,病是一日重似一日。皇权重压之下,两府商议着将大观园充了公,或许皇上能念起一点旧情。虽说是自古是男儿成事业,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女人的作用。贾家一树富贵花,原是轻飘飘系在元春的裙角。唐人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真是金石铭刻成的。
  不日上头下旨准了,园子入了内务府。众人纷纷搬出来。原先家业大,不觉得什么,现时一旦寥落,百事都觉得不凑手,住在一起都觉得逼夹地难受,脚后跟撞脚后跟,脸贴脸。连底下的下人都感慨,少了一个园子,怎么就这样窘迫了。
  惜春是个识时务的人,眼看着时节不对,暗自掂量着自己到底是东府人,别人的枝儿占不得。就同王夫人提出搬回东府去,王夫人挽留了几次,说虽然这时穷了,也短不了姑娘这口,然而惜春执意要去,王夫人挽留不住,只得罢了。——那神气里到底还是放松了。惜春只瞒着贾母,每日仍来膝前进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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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3 PM《惜春纪》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本是多事之秋,迎春已嫁。探春许了外番的王爷,官媒来相看,王夫人原本不大管事多年,现时却突然振作起来。凤姐病重,不说府里其他杂事有万千,王夫人每日单为了探春的事耳提面命,已是忙碌不停,却也不叫苦叫累。如此族人赞她贤良是理所当然。连那些不晓得轻重,不识军国大事的下人们也晓得说,太太这样的对庶女是难得的,虽然是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尚做不到如此。
  自然她又是有经验的,当年就养出一位贵妃娘娘,现时再调教出一位王妃,想也不是难事。探春的婚事虽不比当年元妃入宫,但也着实为萎靡的贾府添了一丝喜庆。
  劳碌的王夫人却不太在意那些虚名,身为金陵巨宦的女儿,贾府的当家夫人,众人的赞许和富贵荣华都是淡淡一福山水,最后一笔透出的写意和余韵,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身家性命之本,她已经不去追求,只是用心去维系而已。
  她常常让人叫了探春来,离别不远,谈着谈着两个人都落了泪。毕竟是有些真感情的,虽然那感情里含了栽培之意,将来亦不乏利用之心,也还是真诚的,没有人会去栽培一个自己认为一无是处的人。
  探春这孩子着实和她的心意,虽然她是那样看轻她的生母赵姨娘。然而她也从来没有明显的表示过对赵姨娘的不满及厌恶,即使贾政宿在她的房间里,那个骚蹄子浪上好几天,做出些颠三倒四没眼风的事情。她也只做不见,何必和一个根本上不了台面的边角余料斗气,那是不上算的。这里不比外面的清寒小户,有个一妻一妾就忙着明刀明枪的合宅倒腾。况且贾政算好的了,不是个荒淫好色的人,识大体知轻重,永远不会在正妻和小妾之间闹不清方向。
  即使她有了个儿子又怎样?那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两条腿的畜生,没有人会把他和衔玉而生的宝玉相提并论。唯一一个被众人看得上眼的探春,一个有潜力的人,却是和她亲近厚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又是她的一重隐性的胜利。她连赵姨娘最后一点可能的保障也拿走,收归旗下。她只要保得自身康健,一旦日后有什么纷争——关于财产的,绝对不会让侧室占了便宜,大不了分她们一点,如同喂狗。
  探春来见王夫人,脚步轻稳,神色既谦恭又亲近。王夫人留神看探春。骤然增多的仆役,从天而降的恩遇并没有使这孩子显得骄矜不安。她是沉着大方的美,似杏花,有桃花的艳却没有桃花的轻佻。
  探春给王夫人见礼,叫娘。叫得又甜蜜又舒畅,声音像流出来的蜜一样纯净清亮。这越发让王夫人觉得欣慰,她没有选错人。她执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又叫众人退下。探春和她近身而坐,一直微笑不言,良久低下头,红了眼眶,轻轻道:“娘为女儿的事,清减了不少。”
  话尾那点似有似无的泣音,言语间若隐若现的感激成功惹起王夫人的怜惜,将她揽入怀里再三地安慰,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教探春如何应对纷繁人事。探春一一领了,在心里暗自揣摩。她是聪明不过的人,一点就透。人生在世,爹娘生出来,做人总得靠自己,千灵百巧,繁花似锦的人也是做出来的。
  说一时到了传饭的时候,丫鬟来请王夫人到贾母处进餐,王夫人命人辞了,一并挽留探春,道:“你也不要去了,左右那里有黛玉惜春陪着也就是了。”又命小丫头对外面说,“叫厨房另做一些好饭菜上来。”
  探春心里暗惊,也不说什么,隔了一会站起来道:“我还是去老祖宗那里请个安再来陪娘吃饭。”王夫人微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沉吟一下,展眉道:“这是你识理处,还是去罢,打个照面就好,只那里病气森森,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女儿省得。”探春笑着领命去了。
  走出屋子被冷风一吹,脚步不由顿了一顿,探春在游廊上隔着窗偷眼看王夫人。在房间里不觉得,出来才觉得屋子里阴暗得很。窗边瓶里的那些花一点鲜意也没有,像一具具手脚峥嵘的尸体,被人插在瓶里。王夫人向内侧身躺着,想是刚才劳乏了,玉钗儿在给她捶腿。墙上的佛龛里那尊金佛在龛里低眉敛目的坐着,香烟离散,越发显得神色飘杳,心意难测。
  屋子里王夫人一动,玉钗儿和探春都是一惊。心里一沉,探春不敢多逗留,急急向贾母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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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13 PM《惜春纪》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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