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惜春纪

_6 安意如 (当代)
  这次换做冯紫英派人先行,他自己带着几个人骑马跟在车后。幸好车未再出状况。远远已看见玄真观。冯府的家人先打马上前,通知站在观前的贾府小厮。
  有人进去通报。等到惜春的车来到跟前。早有人垂手毕立了。林之孝家的跌伤了,早歪在一边,入画只得自己揭开帘子,一看,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意儿。脸忍不住就红了。
  还是来意儿稳当,半点行迹不露,躬身对惜春道:“里面已经打点妥当,还请姑娘放心。”
  惜春点点头,对入画说:“你的腿如果伤得厉害,就不用下车了,在车上陪林大娘好了。”
  入画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可以服侍姑娘的……”
  惜春看她一眼,点头,不再说什么。
  入画下了车,毕竟腿还生疼,站不稳。来意儿看她要跌倒,也顾不得人多眼杂,伸手就扶她一把,两人眼神一触,电光火舌,赶紧错开。
  惜春不动声色的看着,对入画和来意儿的逾礼之举视若无睹。待入画站稳,整衣下了车。
  踏上道观覆满雪的台阶,惜春回头一望。冯紫英正在马上看着自己。
  心悸无声,无声仿有声。
  惜春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道观。
  雪还在飞飞扬扬的下。被层层飞雪覆盖,没有人气,没有烟霞蒸腾。道观像突然缩小了许多倍,亦洁净。或许李耳在成仙前曾住过的,他走了,这里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模型,一个虚妄的,天真的世界,留给后人想象。
  来意儿在前引路,带着惜春去见贾珍。
  贾珍在一处偏殿休憩,喝着老君眉。听人报说四小姐来了,喝茶的杯子亦未放下,只淡淡问:“怎么来的?几个人?”
  小厮答:“只四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并林大娘。”
  虽然厚重大门关闭,但不断仍有细小如柳絮的雪飞进来,沾湿了门前一线地。
  “叫来意引她来见我。”贾珍道。
  小厮领命去了。
  贾珍看着关闭的大门,笑了笑。一丝灰从房梁上飘落,落进杯子里,贾珍皱眉,将那杯水倾在地上,切齿道:“贱人。”
  “哥哥,如此恨我吗?”他听见有人问。
  贾珍一惊,眼前并没有惜春的身影,那只是他脑海中的幻音。
  再看时,门已经被推开。惜春披着一身雪光,出现在他眼里。
  视网膜被突然间撕裂,强烈的大束光线猛烈侵袭,映射出灼烈滚烫的光。产生幻觉。
  他看见秦可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戴着雪帽走过来,脸上笑意微微。
  贾珍看得呆了,颤声道:“可卿,你来了,你又笑了……你不恨我了?”
  那种微笑,很多年前,就从两个人的灵魂里同时消失了。
  “可卿”转身关上大门,室内骤然暗下来。
  “哥哥,是我。”
  惜春走到贾珍面前,仰着脸看他,离的太近,因此看见他眼底泪光盈盈。
  有点惊动。
  “惜春!”贾珍惊退了两步,他看暗光中逼近自己的女人的脸。
  “不对,你是可卿。”他选择执迷,搂住她要吻。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积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坚硬足以和他对抗。她之所以刚才没有躲闪,任他抱住,是因为,她亦有疑问,她想知道,可卿爱的男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冷而空荡,令人厌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灵魂,他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空壳。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贾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将脸逼近他,她的脸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地不带一丝涩然。
  贾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儿,这样背叛。
  “看你会不会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贾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丢弃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
  “……”贾珍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惜春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心里一阵凄伤。她平静下来,看住他说:“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这世上,我们就是孤单一人了!孤单的活着太寂寞,彼此恨着才快乐。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泪了!贾珍呵,我们如此憎恨,却如此亲密。“也许今生,上天在我们的命运编织了两个纠缠的结。我们注定至死方休。“
  “也许……”贾珍看着她,喃喃道:“我们解不开,这么多年,我解不开。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阴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敌意她早就领略,不会再有惊惧,不会疼痛,不会流血。
  “我是来拿父亲的书,与你无关,你去应酬你的朋友冯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说完转身,准备打开门出去。
  “你见过冯紫英?”贾珍叫住她。
  “如何?见不得,这便触犯天条了?惜春站住了,却不屑回头,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样的事,做妹妹的自然获益菲浅,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说几句话的胆子还是有的。”
  贾珍气绝。
27-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
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6 PM《惜春纪》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门被拉开了。惜春走了出去,径自去贾敬的道房取书。
  道房整齐洁净。贾敬的书,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会儿,走到贾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前看书说睹物思人,总是怀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觉。尽管他给她的温情亦是苍白寡淡,回之无味。
  但毕竟有过。他叫她惜儿呵,除了他,只有可卿这样叫她。
  一本本的书翻过,拿到妙玉要的书。要离去的时候,惜春想,要为父亲整理一次房间,在他生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整理的时候,从书里,飘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惜春吾儿亲启。但那里面是空的。
  惜春拿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这里面的信被谁取走了,心里,失落而惆怅。隐隐觉得有个秘密离自己远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会,因为贾珍是不会来碰贾敬的书的,他憎他憎到死,没那个闲心。
  但那个秘密,父亲要说的话,看来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叹了口气,朝外走去。如果已经失去的东西,她不会为之太伤神眷恋。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况是物。
  入画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外面侯着,惜春皱眉,独自向前走去。
  像周围气场发生了异变,空气在发酵。某种感觉引惜春转过脸去。
  她看见冯紫英在对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这边游动。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变相地调戏。
  既然发现,她就不能再看。这是身为女子的悲哀,连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看,作贼似的,常常看戏,戏中的小姐将脸用团扇,绢帕遮住,从后面小心翼翼的窥,目标太散,窥的时间太短,看得了脸看不到脚,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个看错,真是可怜!
  看男人,必定要凑近了,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心肝脾肺肾,扒开了看,看得仔细,验明正身,方能收货。
  自然,似这般精细,估计世上已灭了人烟。
  院中无人,冯紫英走到她面前来。
  这男人,好大胆!惜春心一跳,心里亦喜亦忧。
  隔的太远,她不想,离的太近,她不愿。
  这远远近近,如何自处?
  她站住了,抬头看着他。
  “将军……”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头去,天下男人皆是这样表示亲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么。”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我在笑吗?”惜春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么?她赶紧收敛心神,忍不住念佛。
  冯紫英看她慌乱的样子,更加可乐,微笑看她,打趣道:“姑娘的阿弥陀佛可管的宽。”
  “放肆。”惜春轻斥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接着侧身要躲过他。
  冯紫英大方让开,并不纠缠。
  惜春一愣,轻轻失落。抬起眼看他。
  一张微笑的脸,眼睛湛亮,睫羽浓密修长,像蝴蝶的翅膀扇动。一点飞雪落在上面,瞬间就化了,晶莹细小的水珠,在惜春眼里跳跃扇动。他毋庸置疑地英俊。
  “我会等着再见你,等你还我东西。”在惜春逃离的时候,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呼气如兰,耳朵,心动。
  惜春跑了出去。
  心旌摇曳,暗自握紧那块绢帕,惜春在院子门口回过头去,看见天边谁泼出了的颜料,浓烈艳丽的金色阳光,水一样涨满了整片天空,再一次泛滥成灾。
  冯紫英仍在那里笑着看她。笑容是雪后初霁,天空的壮丽无澜和他璀璨的笑容完美地融为一体。
  惜春,她被这一刻的温柔幻觉迷惑。那一瞬呵,曾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用以后的余生想起来,都是那么满足。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再冷漠的人,一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他们暗如渊嵛的一生,总会有一次,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走过院子,听见树从里有人低语:“这些东西我不能帮你藏着,被人搜出来我就是个死。”
  是入画的声音,惜春就站住了。
  她不想听她的隐私,所以又走远一点,在数步之外等她。
  入画和来意儿走出来,看见不远处的惜春,惊得双双跪倒,叩头不止。
  “原来腿是这样好的。”惜春淡淡道,看不出是调侃还是怒,看了来意儿一眼,眉峰微皱斥道:“你还不回内院去。”
  来意儿回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
  惜春看着泪眼汪汪的入画,叹道:“你先起来,随我回家。”
28-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
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7 PM《惜春纪》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府里,林之孝家的虽然犹豫,到底还是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凤姐,凤姐儿也不敢大意隐瞒,一层一层,直至惊动了贾母。
  晚间,贾母震怒。眼见大祸临头,重责难免,随行的人,人人自危。
  不料,惜春几句话就消弭了这场将至的狂风暴雨,出乎众人意料。
  云蹋上,贾母气得银发颤动,指着廊下跪的那些人,一叠声只叫人都拉出去打死,又指着入画,颤声道:“将她也拉出去配小子!”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气,满堂皆缄默,连平素机警善言的凤姐儿和探春都不敢打圆场。
  谁敢在暴风眼里救人?一是不要命了?二是,为几个奴才值得么?
  人人心如秤,不是冷漠,只是拎拎看旁人几斤几两几钱?再下本钱,人都不喜欢蚀本。
  正在僵持。外面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众人皆惊讶,因为回来后,她就在房里休息,晚饭也告罪了,没来领。此时来,所为何来?
  惜春看也不看廊下跪的人,只走进来,给贾母及众人见礼。她尚未开口,贾母先和颜悦色了几分,对她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摩着她的手问可是摔狠了?
  “回老祖宗,无碍的,亏得林大娘和入画的保护。”惜春淡淡笑着,一语带过两人的过失。不落痕迹。果然贾母闻言,面色已见缓和。
  凤姐儿和探春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惜春。探春心思慢转,心中暗凛,看不出来这丫头小虽小,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竟是藏拙。别的不提,单四丫头这份沉定我就不及。凤姐儿在心里暗笑不语,只把一双眼,将惜春从头看到尾看牢,暗道:“嗳!我竟是个瞎子!看不出,她竟也是个伶俐人,这府里当真卧虎藏龙,半丝儿大意不得。”当下两人各有领悟,也不多言,只看惜春,看她如何唱完这出戏。
  惜春坐在老太太身边,接过琥珀手边手炉,看看那火星不炸,才捧了给贾母,又将方才滑下的毯子轻轻拢上来……做的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这才款款,跪下道:“老祖宗饶了他们罢。”
  贾母受她妥帖,怒气已消大半,含笑道:“你还为他们求情!四丫头,祖母这可是为你出气才这么着。这些狗才,吃穿用度并不曾亏着他们,偶然要用到就这样懈怠还了得,今日是摔了你,明日再摔了林丫头并宝玉,怎么了得?再明日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一并摔了。”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惯的,捕风捉影的高手。见老太太颜色稍霁,岂肯被惜春一人风光独占?纷纷赶上来凑趣,道:“老祖宗福寿双全,是九天上的鹤,南山上的松,岂是想摔就摔得的?”
  好话谁不爱听,贾母笑看众人,不复怒气,道:“你们只道我多疼宝玉并林丫头。却不知我是都疼的。只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一句说完。见惜春仍跪着,伸手欲拉她,叫道:“四丫头快起来,怎么老是跪着?”  
  这时众人已看出来贾母对惜春厚爱,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一点,哪容得贾母亲自伸手拉,早有人赶上来架起惜春。
  惜春仍是笑容清谈,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么?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镇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的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么?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看到惜春甜美舒展的笑容,贾母略略欣慰,轻轻笑叹:“就依你罢。我们家四丫头果然长大了,也出落成大美人了,以后多笑笑,祖母喜欢看你笑。语罢看住她,缓缓又道,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
  惜春心一动,不响。以笑容作答。不一时贾母倦了,众人告辞,临走都笑着看惜春,笑容千姿百态丰盛如宴。
  惜春最是宠辱不惊,自知今日令众人诸多惊讶,也在意料之中,因此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贯作风,请安后即回藕香榭,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叫别人想嚼舌也说不得她什么。
  不过是言语灵巧,举止贴心,但是人不都是要长大的么?她只是想通了。
  劳顿了一天,真是不同,读了一会子经,觉得浑身倦痛。惜春暗自摇头,笑自己娇弱,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出家化缘一日走个十几里地怎么好?
  又读了一会子,实在掌不住,准备上床安歇,顺口叫了入画,才想起她的腿伤了,老大一块瘀青,自己早已吩咐她休息的。
  是别的丫头应了,但进屋的到底是入画,惜春看她也不惊讶,却是自己动手宽衣,侧过脸幽幽道:“现在不忙,一时等她们睡了,你再和我说。”
  入画怔住,看住她无言以对。也说不上感激,不过,她是有些喜欢这屋里长存的沉默和冷淡的味道了。疏离也是一种尊重。入画隐约感觉到。
29-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
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8 PM《惜春纪》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又过了一时,巡夜的婆子在外面廊下提着灯笼照应,低声请安::“天色晚了,请姑娘早些安置。”入画回过神来对窗外道:“大娘,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
  婆子道:“那好,姑娘你也休息吧。”入画应了。婆子悉簌的脚步声远去,小丫鬟们关门告退,屋子里人声静了,只余下惜春并入画两个。
  入画跪下来。
  惜春从床上坐起,看着她。“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她想起祖母的话,老太太幽隧的目光藏住了太多人世间的智慧,淡淡一句,就叫她心惊。
  “入画……”她想叫她不必跪,想想仍把话咽下去,还是跪着吧,先跪着,日后才知道站着是不易的,况且今日她做错了,不能纵坏了她。惜春想着转口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入画叩头道:“实不敢瞒小姐,那个人是我的表哥,现在东府珍大爷手底下做事,原叫张远义,大爷改叫来意儿。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素日里大爷一时高兴赏下的,怕搁在东府被人顺了去。”
  惜春低头不响,只拿手挲着被面,眼神幽幽:“若单是这事也就罢了……假若还有别的事,以后发出来,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惜春抬头看她,叹道:“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艰难,两处不是人。那府里容不得我,我也不肯去。这府里也是个外客,只不过大家顾全老太太的面子,赏我几天安生日子过。因此我断不肯有什么口舌落在别人手里。”
  “姑娘……”入画急得流泪,指天发誓:“就是死,我也不敢脏了姑娘的地。”
  “那么好吧,你起来,去睡吧。”惜春准备躺下就寝。入画不敢站起来,脸涨的通红,趴在地上说:“还有一事求姑娘成全……”
  “什么事?”惜春转脸看她,泛起一点犹疑。
  “我想求姑娘……来意儿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我……只求姑娘准了……”
  惜春胸口一阵冰凉,冷笑道:“我说有这么清白的事!红娘传笺不算,这回子已经演到私定终身了,西厢记唱足全套!我竟是一点不知!你这会子又来磨我做什么,打量着珍大爷疼你们,一并求了他岂不利索!”
  屋子里又静了,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像台上飘飘渺渺的戏音,惜春突然感觉自己回复年少时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疏远的心境,知道是戏,却看不懂戏,无法投入。地下,入画哭得脸色惨白:“我是姑娘的人,岂有去求大爷的理,姑娘一旦出了阁,我就要跟去,所以只得这会子不要脸全部说明白了,明知小姐生气也顾不得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主,我是不能随你嫁给冯紫英的。”
  惜春手足冰凉,可是胸口里的火压也压不住,直蹿上来。那火烧得她眼眶泛红,顾不得冷,翻身跳下床来,扬手准备给入画一记耳光。
  到底没打下去,手在半空停住了!打不得!她没动手打过丫鬟,丫鬟也是人。当然也是自重,她打入画只证明她自己心虚,自卑。
  惜春只气得干噎,瞪着入画!她,怕她生气!不,她一点也不怕她!竟然敢跟她讲这样肆无忌惮的疯话,到底是轻贱她,换了侍书,敢对探春讲这样的话?紫绢敢对黛玉这样急扯白脸地无礼么?
  到底是轻贱她!身世的阴霾浮上了惜春的心头,庞大而狰狞。这么多年,她不是个石头,一点春心不动。她只是不敢动,不能动。怎么议亲?怎么介绍身世?老公公和媳妇爬灰所生!再和善的家庭容的下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男人敢爱她?
  青灯黄卷,深有慧根,放屁!不是心如死灰,了无生机,谁愿意青灯黄卷,身影孑然?
  嫁冯紫英么?惜春蓦然想起偶遇的他,入画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发现自己另一个秘密——今日回来心思异样也是因他。那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就像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只灵巧白狐,回头对她张望,希巧的很!
  然而可能么?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是,她是自卑。可谁又能给她个不必自卑的理由?要真实不虚的。不是轻言安慰。
  惜春回身坐下来,倒笑了。这话也不是入画一时就能想起来浑说的,她必须知道谣言的源头起自何处。她虽然贱,亦由不得别人轻。
  “入画!”她颤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谁跟你说我许给了冯家?”
  “姑娘。”入画见她面色已和缓,一边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是东府老太爷在世就定下的。老太爷英灵不远,我并不敢拿老太爷浑说。”入画已然笃定,今天白天她刚问过来意儿,来意儿向她保证消息千真万确。
  “当时只是姑娘还小,而今又是大丧,所以连姑娘自己并不知道。”
  惜春惊怔,跌在椅子上,浑身却是一阵松懈,是父亲的主意……她心里泛起酸来,难为他还记得,知道自己造了孽,想办法来弥补。他将她许给冯家,想必是一切为她打点妥当了……
  但愿如此……
  还是在几天前,她仍是想将自己与世隔绝。然而看了妙玉美丽凄凉的背影,她惶惑起来。真的要这样么,为什么不去看看新鲜的世界。她还不如妙玉。妙玉是从外头来的,她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那又是一个故事。
  而她自己是那样寡淡,根本就没有故事,从出生开始就箍死在这里。就这样埋葬潮湿的盛大的青春,真不甘心。即使佛说,生命是潮湿幻觉,不胜哀苦,凡人也想浓烈丰盛地活。她是平凡女子。
  冯紫英那个人,惜春脸上一阵发烫。她真的喜欢他,真的喜欢。如果能跟他在一起,以后的日子,这十六年倒没有白捱。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入画,庆幸自己那一巴掌没有打下去,伸手拉起她,柔声道:“你起来,去睡吧。你说的事,我放在心上。”
  入画艰难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双腿麻木。她看着惜春,低低惊呼:“小姐,你没穿鞋子,不冷么?”
  “嗳!”惜春脸一红,倒先热起来,转身朝床上奔去。
  入画笑起来。她看见惜春慌乱如小鹿,第一次觉得惜春天真稚嫩,也是会害羞的小女孩。
  笑声未停,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执火明仗,乱烘烘有人喊,园子里入贼啦!
  惜春和入画面面相觑。
30-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
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8 PM《惜春纪》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那一夜闹得乱纷纷,据说事是从怡红院闹起来的。晴雯她们几个咬定看见墙头有黑影闪过,唬着宝玉了!守夜的婆子也说不清,言辞含糊的叫人生疑。惊动了上头,着实一场好闹,到底贼毛也没见着,只是一番喧嚣过后,接连几日,大家心里都惴惴难安。那种喧嚣像大雨前卷地而袭的狂风呼啸。然后天空中云翳蓄足水气,像厚而沉重的铅块,低低直往地面逼近。
  到底出了事!闹贼的事刚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惜春已睡下,听见有人进藕香榭来,一惊而起,怔忪间看着窗外白晕晕的一点残月,月头尖利如狼牙。惜春心里一痛,那点不祥的预感仿佛几日厚积的雨云刺破了,水,细滴滴地坠下来。惜春再看自己的手。手里一手冷汗。入画也醒了,站在床边看她,不知是冷还是怕,簌簌作抖。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