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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桃花

_3 安意如 (当代)
他恢复了自由身,回到了山野,携一把锈剑,骑一头青驴游走于红尘,遥望长安一钩残月,月如霜,满心寂寞一身风尘。
有太多人为他抱怨不公。可这样的结局对一个天性浪漫的伟大诗人而言,委实是最好的结局。
李白这样的人,你忍心他在政治斗争中不明不白地枉送性命吗?我连想都不愿想,他是死于某一场政治谋杀,尸骨不全死不瞑目。我情愿他在家人身边病死,情愿相信他如民间传说的那样是太白金星转世,酒醉之后在船头捞月失足落水而死。
此心安处是吾乡(2)他的后半生,依旧潇洒却不再逍遥。经历了安史之乱、牢狱之灾、流放、赦归,他渐渐老去,眼看昔日明主仓皇西逃,情意两心知,不会不黯然吧。帝国坍塌了,盛世转眼翻成断锦。黎民奔逃,辉煌化劫灰。那份惨痛,不是亲身经历,又如何能够心知?
好在他失意却不消沉,诗风由激扬转苍劲,与杜甫的沉郁遥遥相应。不得不说,是他年轻时的游历、在山中的自省帮他奠定了厚实的精神基础,让他历经离乱而不倒。
他努力过,至死都在坚持。他想到的,做不到;做到的,改变不了。那是悲壮的事实,是命运,再强大杰出的人都必须学会甘心,遵从命运。
我想起另一个人,苏东坡曾写给好友王巩《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这样一首词 :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巩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的宾州。王巩南行,歌伎柔奴不计艰险毅然随行。元丰六年(1083年)王巩北归,与苏东坡劫后重逢。席间请柔奴为东坡劝酒。苏东坡问及岭南生活的感受,柔奴不言生活之酸苦,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闻言深受感动,作《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一首赠给柔奴。
数十年后,东坡被贬岭南惠州,身边亦有侍妾朝云追随。朝云对他的情意绝不逊于柔奴之于王巩。想他身处岭南,看着相伴在侧的朝云,亦会常常忆起多年之前,那纤弱慷慨的女子含笑应对他的问话:“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回过头看,当年的赠词竟成了他今日的自况。王巩经历的,他又来经历一遍。日光之下,岂有新事?无非是上演过的桥段,换上不同的人再演一遍。他的柔奴即他身边的朝云,是了,道理多年前就有人为他言明,天地为家,此心安处,何惧之有?
一个人,若放不开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亦如徒然困居一室;若放下,即使颠沛流离,身无长物,也潇洒磊落。这样的人,是乐游原上纵马远游的五陵年少,挥手自兹去。
鬓发染霜,少年子弟终老于江湖。笑送春归,心无悲戚。
春思——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1)沉迷与惊忧
眼看草青柳绿,曲江桃浓李艳,游人依然如织。谁会相信,这会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是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呢?
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
。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春思》 贾至
这城中寻欢作乐、昼夜不息的轻薄子弟们,我的愁绪,你们能懂吗?
安禄山的叛军已逼近潼关,这城已遥遥欲倾,不复辉煌。国破在即,而你们丝毫不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该及时点醒,还是放任?就这样吧,无知无觉混沌度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既然欢乐注定苦短,何不抓紧时间及时行乐?
无药可医之时,逃避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危险总是以一副无害讨喜的样子逐渐逼近,潜藏在春日的煦暖之中?眼看草青柳绿,曲江桃浓李艳,游人依然如织,谁会相信,这会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呢?
春愁犹如晨起时弥漫阶前的一阵轻雾,达官贵人眼中的良辰美景,是感慨人生变幻的时髦话题。春愁是用来赏鉴赞叹的,哪里就真的,真的成了深恨。
公元736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人因罪被押往大唐的都城长安。对于大唐乃至整个中国的历史而言,这都是个重要的分水岭,一个不容忽视的转折。没有人知道,这个锁在囚车里的犯人会给大唐帝国带来一场深重延续的灾难。
由于善于逢迎,安禄山不仅免罪,还迅速获得了唐玄宗的宠信。短短数年之间屡获升迁,成为大唐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安禄山获得玄宗宠信最主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乖巧圆滑的性格,二是他超凡的舞技。肥胖的安禄山跳起胡旋舞来毫不滞重,令人叫绝。他对杨贵妃也极尽讨好之能事。
凭借天生卓越的公关才能,安禄山逐步攫取更大的权力,直至被封为郡王。是唐玄宗一手缔造了盛世,亦是他亲手埋下了帝国衰败的祸根。
深层的危机深植于国家的肌理里,缓缓生长,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唯有时时保持警惕、清醒谨慎的人才能察觉。这种机敏得来不易,注定要牺牲欢愉去换取。大多数人没有那么敏感,也不愿活得草木皆兵。即使偶尔会有所察觉,担忧也不过如一阵春风,轻拂过耳畔。
帝国已经处于鼎盛时期,曾经生机勃勃积极进取的朝堂渐渐走向浮华。富贵麻痹了大多数人的神经,没有人意识到衰败的危险。
对艺术和爱情的痴迷已经取代了昔日治国的热情——连这个国家的君王都耽于逸乐,何况他人?偷生于快乐,总是比较容易的。
贾至,这今人不甚了解的文学家,在当时可是赫赫有名,备受世人推崇。贾至在玄宗朝任中书舍人,供职于中书省,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新唐书·贾至传》称,贾至以文著称当时,其父贾曾和他都曾为朝廷掌执文笔。玄宗受命册文为贾曾所撰,而传位册文则是贾至手笔。玄宗赞叹“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谓继美”。除了御用文人运笔时必须要有的华美端严之气,贾至的绝句同样写得雅妙动人。可以读得出,他深具情致,绝非因一己荣贵自鸣得意的轻薄文人。
春思——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2)需要说明的是,贾至的《春思》,并非因安史之乱产生的伤时之作。有学者考据认为此诗作于贾至在肃宗朝被贬谪时,而非安史之乱前。我觉得,了不了解这首诗的成诗背景对理解本意没有太大影响,至少不会南辕北辙。无论是安史之乱之前还是之后,将时间展开去看,他的忧愁深植心河,从未停止摆荡。
身处流亡的时代,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了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在变故面前仓皇失色的,又何止是贾至一人?
离乱之后,长安贵胄并未收敛轻薄,风流放任一如既往,骄纵肆意倾泻。俗话说“好了疮疤忘了痛”。对于历史的教训,哪怕是以无数条命换来的,一旦时过境迁,人们总是习惯性地选择遗忘。
大家都有避难情绪,甚至,因为欠缺了安全感,自觉朝不保夕的人们,为了摆脱内心的恐惧阴影,会更加忘形地投入到制造快乐和麻痹的运动中去,以欲望对抗恐惧,欲望如洪水肆虐。好像如此这般,恐惧击打过来的频率就会变慢,就会减弱。
我无数次地想,长安的春天是什么样?长安月下的桃花是什么样?那些唐人的诗带我回到千年前的帝都,繁华生动得仿佛我亲身经历。想念时间太久、太多次,久到怀疑,那种美好无关他人,只是盛开在悠远念想中的风景。
提起唐人所爱的花卉,很多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牡丹。其实,唐代长安的初春,繁盛的桃花也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花卉之一。大明宫中有大量桃树,皇家御苑中,有专种桃树的桃园。
每逢春日,灼灼花开灿若云霞。杜甫在写给贾至的和诗《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中赞美大明宫的春景,亦有“九重春色醉仙桃”之誉。
时值好春,绿柳荫浓,桃花艳放。每一日的清晨,钟声由大明宫金色的阙楼传出,渐次回荡在帝都的上空。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成千上百的官员鱼贯而行,行走在白玉铺成的台阶上,御香缭绕,旌旗飘扬。此时,晨露未。
太阳缓缓升起。“凤毛”制作的掌扇在香烟雾霭中移动,那是皇帝的仪仗。盛大的朝会即将开始,帝国的官员和异邦的使节等待着皇帝的朝见。
每当入夜,月色青冥,桃花在长安月下减退了娇媚之气,更添梨花的清寒。那花下还有酒,有对坐浅酌清吟的人。那人感慨着东风不单不帮人遣散愁绪,漫漫春日反而把恨牵引得更长。
他说: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我心有一种忧伤,无法向外人道出。属于全世界的春天,总还有人不能尽兴狂欢。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1)离乱与安然
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
有这么一种人,既耽溺于世俗的深谷,又出离于尘世的悬崖之上。心恋那盛开的妖娆桃花,又爱慕繁花闲落的静美,难以忘怀长安的繁盛。
每一天的凌晨时分,穿戴好冠冕朝服到大明宫的宣政殿去上朝,那时候贾至曾邀约王维、岑参、杜甫,一同写过《早朝大明宫》这样生机勃勃的诗: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瀚侍君王。
皇帝居住的大明宫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和官员们居住的地方有不短的距离。许多人朝思暮想,要死要活想当官,可是,实事求是地说,上朝是件再辛苦不过的差事。尤其在酷寒的冬日,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长安城依然在熟睡。冒着严霜雨雪上朝的官员,承受的辛劳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大唐的律制规定,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要按时上朝,不得迟到,不得早退。朝会时不得举止失仪,否则惩罚将非常严厉,轻则罚去一月的俸禄,重则丢掉官职。五更时分,天刚开始放亮,衣冠整齐的官员就必须等候在宫门口。
官员们大多骑马上朝,品级高的官员可以带一两个仆役随行,为主人掌灯引路,品级较低俸禄有限的官员只好只身独行。
骑马穿过峭寒的街道,进入内城,御街静寂,上朝的灯笼络绎不绝,如繁星点点。清冷暗香扑鼻,春的气息无所不在,闭起眼亦知禁城春至。此时往来于此的皆是朝中要人,天朝的端严气象又岂是没有身临其境的人能够妄自揣度的呢?
看似寻常的陈述之下是淡淡的招摇,言辞之间不乏被天子所重的自得,身居高位的欣然。这点骄傲是人之常情。贾至和好友李白当时都意气风发,身逢盛世一心报效明君。
当时圣眷正隆,没想过还有一朝会辞帝都,别凤池,出长安,成为千里之外望京难返的罪人。无论是贾至、李白,还是杜甫,这些曾经进入到权力中心的文人,他们的政治生涯或长或短,际遇也不尽相同,可这种政治经历使得他们的心胸、气度不同于终生不第的寒士、文人。他们更甘愿把自己的才华和命运与帝国的兴衰紧紧相连。
有谁料到!谁料得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会天崩地裂。大唐帝国的文武百官、万千子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主明君也会仓皇西逃。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2)洪在《长生殿·闻铃》一折里写了一支《双调近词·武陵花》: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阴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平心而论,遣词造句真不差,但意境真逼仄!丧气!脱不开文人的酸朽气。我抵死不能认可洪
创作的唐明皇形象。他写的唐明皇太乡气,失了身份。
一个只晓得谈情说爱的男人,遇事就一筹莫展,考虑事情全无要领,譬如戏里写他闻知安禄山叛变,第一时间是忧虑杨玉环娇贵,怕她辛苦难以随行……我看戏时都要晕,这是什么思路?
洪写唐明皇马嵬坡兵变之后一路赶往成都,感叹着情势凶险,路途难行。又哀伤红颜已殁,此身良苦,全然没有帝王气度,一副丧妻兼丧志文人的心态口气。这种凄切之情,用来描摹这些随行扈从的文人臣子是可以的,用在李隆基身上实在贻笑大方。
想了解接近真实的历史情况,应该看贾至写的《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这首诗起笔就提到了安史之乱起公卿们随驾避难的狼狈,以及后来唐王朝内部为了应对这场危机而做的权力调整——唐玄宗禅位于太子李亨。李亨即位为肃宗后集结人心再作应战。这就比较公允了。李隆基耽于情爱纵然有错,何至于洪写得那么猥琐不堪!
沦留在蜀地,午夜阑珊时回望长安,梦想着何日还都。长安是破碎的明月光,一触即碎华美的梦,长安已是浸没在血海里的孤岛,大明宫宫室颓坏,梨花如雪,桃花染血,血色沁漫开来,望得再久一点,血艳已化作遮天蔽日的浓黑。人是孤魂野鬼,长安城,是望乡台上前世的乡关。
贾至是不幸的,亲眼见证了这盛世倾颓,他又是幸运的,身为玄宗西逃幸蜀的随行大臣,起码没有流落故都沦为叛臣,或身化劫灰。这在当时,是很多薄命才子的遭遇。同样名满天下的王维,安史之乱时流落京师,不幸沦为伪官,日后虽然脱罪,声誉难免受损,最后无心仕途潜心修佛,隐居于辋川别墅,难说与此波折无关。
王维清楚地知道,大唐的春天过去了!他笔下的山水田园、云光月影从来都细腻得让人心醉,他对自然变化的感知从来都是这么细致敏感。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3)“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这个春天不同于以往的春天,大唐的盛世之春不会再回来。隐居并不只是单纯的心灰意冷,这一劫死了这么多人。劫后余生的他,只能为死难的人祈福,忏悔年轻时的浮华——懂得珍惜生命,以更温存的心、更恬淡的态度去生活,答报故人,而不是在官场流离,仓皇老去。
“春思”之题,李白也写到,而且出手不凡,落笔即成名篇。“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清浅俏达的诗,有不加雕饰的天然美态。读来恰如风拂清荷,水面清圆,风流自生。
李白诗中未曾言明的轻薄儿,贾至在诗中点明了,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佳人妖娆多姿,顾盼之间勾引住打马经过的多情少年——亦是风流子弟留情不返才惹得美人日后遗恨、伤情。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每一个故事都各有前身,每一段爱恋都自成身世。
“春风入罗帏,何事太牵情”?回不来的,希望回来吧。迟归也比不归好。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你我如同对峙的两座城池,永不靠近,默然相对,情愿这样。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
长安乱——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1)失意与杀戮
喜欢菊花的他背弃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国,他差一点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个推崇菊花的帝国,尽管这帝国不似菊花的坚忍耐久反倒如昙花一样短暂。
长河冷月,是日如旧。翻过大唐盛世那一页,往后看,会有锦缎成灰的心凄。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王朝步向衰败。公元762年4月,唐玄宗李隆基在孤独中死去,一年之后,持续了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也落下了帷幕。
盛世已成过眼云烟,凄风苦雨笼罩着整个帝国。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安禄山虽然消失了,藩镇割据却愈演愈烈。唐玄宗统治的后期,地方节度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安史之乱之后,藩镇的权力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日益做大,拥兵自重的节度使眼中根本没有朝廷。
江?在风雨中飘摇,到了韦庄生活的年代,繁盛如唐也回天乏术,将要亡了。先是他入京应试的时候,黄巢起兵,攻入了长安。本已多难的长安城再遭兵火洗劫。虽然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军事冲突已成家常便饭,但黄巢的兵乱无疑是最致命一击。一旦攻陷京师,如利刃直插帝国心脏,上至君臣,下至黎民,感受到的是天塌地陷的惶恐。
这场动乱的起因绵延深长,自开元盛世以来,实在是一言难尽。悲观且短视地想,它源自于一次失败的科举考试。
黄巢下第后赋诗一首,那首诗趾高气扬: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长安乱——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2)简直是冲冠一怒,不过为的不是红颜,为的是这个鸟朝廷太不给俺面子了。最常见的落第的举子伤怀时运不济,自愧才薄,羞见乡亲父老的颓丧情绪,在这首《不第后赋菊》中一点也看不见。有的只是冲天的霸气、扑面而来的杀气,以及不握极权誓不罢休的戾气。
若说诗以言志的话,黄巢的志向无疑惊人地远大。这种不安分或许跟他贩卖私盐的家世有关。很多乱世枭雄,出身和经历都不循正道,剑走偏锋。
黄巢不是一个普通的下第才子、失意秀才。这种野心勃勃的人一旦对现有的国家丧失了改良、温和治愈的热情,和许多就此退却或百折不挠一定要金榜题名的纯良文人不同,他会选择铤而走险,不畏惧成为反贼、叛将,更愿意采取暴力的方式去推翻再造,以彻底的反抗去宣泄内心的失望愤懑。他绝不仅仅是蜷缩在角落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小声地哭泣。
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而言,乱世才是茁壮成长的温床。唐末深重的社会矛盾给黄巢提供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年年天灾人祸,土地兼并与南诏国长达十五年的战争积累的民怨,这一切都让人有了揭竿而起的勇气和理由。
当人们意识到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黑暗不可避免地降临,并且是指日不可待的漫长,强烈的失落感会促使人们抱住回忆取暖,怀想当初光明的、朝花夕拾杯中酒的年代,可以无忧无虑地清谈,乘兴访友,踏月还家。
尽管生如逆旅,光阴明媚的时候并不多,可是当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会越发起劲地怀念起昔日幸福的小细节。咀嚼这些微小如花蕊的温暖,它所散发的甜香,可以使人心怀惆怅地继续生活。
过去的时光因为业已远离变得妖娆丰润,距离会为我们修补细节,时间仁慈地为我们疗伤,最好的时光永远驻留在记忆里,不是现在。但现在又如影随形,无所不在,它卷挟着我们。
郁积的绝望会使人们痛苦躁动,渴望能出现一位英雄。这个人他会率先呐喊出心底积压的不满,他知道大家心里的欲望窝藏在哪里蠢蠢欲动,他清楚看似软弱的愿望聚集在一起时会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他善于引诱它们出来作乱,号召大家一起反抗。
枭雄之心犹如彩蝶,要趁着民变的东风破茧而出。尽管那个人的个人目的可能并不单纯,可是每一次起义、暴动公开的口号只有一个,改变现状!
黄巢即是这种乱世枭雄。他不似菊般清高离俗,他半点隐逸之心也没有,却实如菊般耐得起霜冻磨砺。黄巢终生爱菊,他为菊花写了好几首脍炙人口的诗。他为菊花鸣不平: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在他看来,菊花不单是独立寒秋,更应该是占尽春光的。
菊花是否值得和桃花争艳且不论,各花入各眼,黄巢的论调带有明显的个人喜好。他的菊花诗为当代的著名导演提供了创作灵感,虽然他最终拍成的是一部内容空洞、徒具色彩冲击力的宫廷言情电影。
喜欢菊花的他背弃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国,他差一点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个推崇菊花的帝国,尽管这帝国不似菊花的坚忍耐久,反倒如昙花一样短暂。他犹如一把冲天大火,轰轰烈烈烧得残唐成灰。
在他谢幕离场之后,五代十国血雨腥风的大幕已缓缓拉开。
有这样一首著名的诗:
昔年曾作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忆昔》 韦庄
长安乱——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3)黄巢攻陷长安的动乱中,有另一位读书人——韦庄,他的仕途受到影响,命运亦被这波折改变。大难当前,唐僖宗像一百二十年前的唐玄宗一样,一路向西,流亡蜀地。皇帝弃都避祸,长安城一片大乱,原本准备好的科举考试自然无从谈起。身陷战乱之中,韦庄侥幸不死。数年之后才得以走脱,逃往洛阳。
他不能怨恨国君临阵脱逃致使他功名落空,就像一个参赛者,无法指责裁判因故离场,他更有理由怨恨的是那个冲进来捣乱,导致比赛无法正常进行的肇事者。
黄巢就是这样的肇事者。更何况身陷孤城之中,韦庄所看见的,是这些所谓义军的暴行,即使是打出“均贫富,等贵贱”的旗号。中国历代的起义也是高尚的少,凑热闹的多,激情犯罪的多,一时为义气所感,揭竿而起。自发性有,自觉性却不高。
经过几年的征战,时间到了公元881年,昔日落第的秀才如愿以偿,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力。黄巢在含元殿称帝,大赦天下。可惜的是,新皇帝赦令也无法阻止泛滥的腥风血雨。
局势早已失控,农民军在成功之后暴露的残暴贪婪、无知短视的真面目与他们曾经试图反抗的人一样。黄巢军绝非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在孤城里,这群失去理智的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和流氓强盗、杀人犯、强奸犯一样,甚至更坏!
韦庄不能相信他们替天行道的口号,那是拿出来愚弄世人的。如果当初这些人是为了打倒压迫他?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那么,现在他们反过来欺压良善,荼毒无辜,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正义离他们而去,这些人的灵魂已被魔鬼侵蚀,他们的到来不是拯救,而是破坏、毁灭。
原本凄苦的人们原本勉力维持的平静生活被残酷地打破,变得更凄苦无依。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成灰(1)割舍与追忆
纵然他后来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内心深处,还是有缺憾的。他眷恋的是——那个锦衣堆雪、繁华如梦、豪情万丈的?代。
到达洛阳的次年,回忆当时一路耳闻目见的乱离情形,韦庄写下著名的叙事长诗《秦妇吟》。这大概是现存唐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后人把《秦妇吟》、《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并称为“乐府三绝”。
我将它看作晚唐分量最重的一首唐诗。
韦庄一生的播迁起于这场长安乱。他很难不对造成动乱的人反感。尤为难得的是,他在诗中对官军和黄巢义军的暴行都没有偏袒、粉饰。此诗因此具有了“诗史”的价值。
韦庄托言长安兵乱的幸存者,以第三者的角度来记述离乱。诗中男子路遇秦妇,男子见一个美貌女子流落道旁,忍不住驻马相询。秦妇感其关心,两人攀谈起来。
秦妇心有余悸地回忆起乱军到来时城中烧杀抢掠的可怖情景。那一天,她还如往日一样生活在深闺,生活悠闲略显寂闷,浑然不知外面风云变色,转眼就要大难临头。黄巢军的到来那么突然,官军掩护权贵们溃逃,留下满城百姓面对残局。
长安城顷刻沦为人间地狱。繁华的城池被洗劫一空。兵荒马乱中人们惊惶奔逃,无数人死于乱马践踏,刀下亡魂亦不计其数,妙龄少女惨遭戕害。秦妇所言东邻女被掳走,西邻女不从被杀,南邻女姊妹自杀,北邻少妇逃上高楼被大火烧死。这些女子未必实有其人,但她们的遭遇是真实的。
秦妇本人被黄巢军中将领掳走,委身贼将,所以她侥幸得生,更得见这些沐猴而冠的人是如何溃败。黄巢军败退后,秦妇趁乱逃出长安,沿途所见荒烟蔓草,断壁残垣,十户九亡。秦妇托言在华山中看见庙宇凋敝,她与神灵对话,不止是人,连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都无能为力入山避难。这里也隐晦地表达了丧乱飘零的人们对唐王朝的失望。
黄巢军落败后,人们的劫难并未到此为止,公元883年夏天,黄巢军退出长安之后,官军又涌入城内,“争货相攻,纵火焚烧,宫室里坊,十焚六七”。
秦妇在洛阳所遇的新安老翁亦诉说?己的遭遇。他原本家境富足,家财即使在被黄巢军掠夺之后,也犹有余存,但“自从洛下屯师旅”之后,官军比叛军掠刮更厉害。老翁罄室倾囊,一家人骨肉离散。风烛残年,如今又是孑然一身,老翁只能含泪嗟叹:“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能苟全性命已属万幸,可是活着也只是凄凉地苟活。乱世之中如他这般遭遇的人,实在是数不胜数啊!
男子问秦妇今后有何打算,秦妇说,听说金陵安康,准备去江南之地安身,希望可以逃避战乱。
于是提到了江南,望江南,梦江南,忆江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堪入诗入画的江南。无论时?怎么颠沛,江南仿佛国人有意保留的精神净土。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富庶,似乎是永恒的安居之所,明艳的桃花源。
韦庄本人亦有江南情结。他早年游历江南,从此对此地有缱绻不息的眷恋。因为依恋,他词中的江南分外明媚绵软温柔。在清醒中沉醉,在沉醉中醒转,一次次从江南的甜梦中醒来,旖旎风光黯然销魂,回望中原,看世事又苍凉了一层。
中原板荡,江南山水清幽,佳人明艳多情。可惜终非故乡。他就像一只孤雁,眼见此地风光绝胜,奈何心中仍有牵念,只能栖息片刻,不能停留一生。留得再久一点,远行的意志就要被这多?眼波、绵绵杏花春雨浸软,消磨殆尽了。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成灰(2)韦庄目睹了各路军队烧杀抢掠的暴行,见证了承载了万千繁华的帝都如何变成了一座不堪回首的废墟。这些都令他感到悲愤、心悸。
? 《秦妇吟》因忠实抒写了战乱中人民的丧乱飘零之苦,写成后不胫而走,流传天下。许多人家都将诗句绣在屏风、垂幛上,韦庄本人也被称为“秦妇吟秀才”。韦庄在写了《秦妇吟》十一年后才进士及第。后来的当权者多为“剿灭”黄巢起义过程中崛起的功臣。《秦妇吟》里诸如“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之类敏感的话语是会触痛新贵们的神经的。
所以,恐怕也只有在成名作被淡忘之后,他才能不为公卿权贵所忌。韦庄后来事蜀,蜀主王建是当时官军的将领之一。为尊者讳,韦庄自然讳言此诗,竭力避此诗流传。他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亦不准将此诗收入他的《浣花集》,作者有心隐匿,导致此诗一度失传,直到近代才重见天日。
天四年,朱温篡唐自立,国号后梁。就如伍子胥决意灭楚而申包胥矢志复楚一样,朱温灭唐,韦庄就力劝王建称帝,与之对抗,王建建立蜀国,史称前蜀。韦庄所做的一切努力本身就是“忆昔”的明证!
残阳染血。蜀地是令人心醉的江南,长安是叫人心碎、回不去的乡关。
是否,当我们开始回忆的时候,已经意识到无可挽回的失去。无论是《秦妇吟》、《忆昔》、《台城》,?是他所写的关于江南的词,韦庄所有的诗词都是写给过往的、伤痕累累又情意绵绵的情书。试图挽留,诉说内心的凄怆!
韦庄的诗词之所以引人共鸣,正因他面对过往时内心的凄恻缠绵,多难过也不掩饰逃避。忆而不怨,怨而不怒。伤是一种激荡温暖忧伤的情怀,忆昔,是他情不自禁的行为。
前朝已成海市蜃楼,此地不再有桨声灯影水光。凉夜沉霜,身边不再有红袖添香。纵然他后来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内心深处,他是有缺憾的。眷恋的仍是——那个锦衣堆雪、繁华如梦、豪情万丈的时代。
碧桃花下感流年,时间是一场梦魇。纵然时不?易,梦也要执意延续。他固执地将自己的灵魂留下,殉葬前朝。
他说:
满目墙匡春草深,伤时伤事更伤心。
车轮马迹今何在,十二玉楼无处寻。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成灰(3)还有些往事割舍不下。——其实伤怀的何止是他呢?被埋葬在时间灰烬里的,是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时代,活跃在那个时代的人们。
? 曾经挥玉鞭、踏花入酒肆的武陵游少,轻狂都轻狂得叫人神往、心羡。西园荒芜公子老,南国凋敝红颜愁。此地不再有彻夜高燃的银烛,碧桃花在暗夜里凋零如落泪。纵然再起高楼,权贵再次云集,奈何情怀已死,今不胜昔。
写到这里,我无端想起清人黄仲则的两句诗:“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成灰。”所有莺歌燕舞的人们都消失在时光里。
这失落的感觉,亦像韦庄《咏庭前桃》里借桃花感慨的一样:
曾向桃源烂漫游,也同渔父泛仙舟。
皆言洞里千株好,未胜庭前一树幽。
带露似垂湘女泪,无言如伴息妫愁。
五陵公子饶春恨,莫引香风上酒楼。
那一炉岁月的沉香屑,无论是谁点起,熏染的都是欲说还休的惆怅。旧欢如梦,这个词真正好到让人心有不甘。所有醒过来的梦都在提醒念念不忘的人们哪……浮生如拭,每一天都是新的。
逝如流水,想回到过去的人,睁开眼睛看看吧,回不去了!
渔歌子—— 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1)相知与远离
看着那庙堂的方向,天空的乌云一点点遮蔽过来,心里的热望一点点冷下去。盛世不再,竹笠蓑衣也挡不住这秋江冷雨的侵蚀。
来看一首词,《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作者是张志和。当世人熟知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渔夫。
可他本来不是。他并非因失意归隐泉林,只是陡然觉得,不想在仕途上继续跋涉了。诸般劳苦,农夫播种仍有得,官场沉浮劳碌,所为何来?
所以托辞亲丧,归隐山林。漫游于三山五岳之间,一叶扁舟垂钓寒江,自称是“烟波钓徒”。
与许多的士人寒窗苦熬不同,张志和的仕途有一个光彩照人的起点。他先是轻松考上了比秀才更高一级的“明经”,后因献策被肃宗赏识,赐名志和。
从安史之乱中磨砺登位的唐肃宗李亨,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君王。他与他的父亲唐玄宗秉性和行事作风不同。李隆基天纵英才,多谋善断,生性风流开朗。李亨更趋内向,因安史之乱的契机才正式登上政治舞台。
有不少人怀疑,马嵬驿兵变就是他暗中策划鼓动的。虽缺乏确凿的证据,但李亨由此得益是不争的事实。安史之乱的影响几乎延续了他一生,波折中一路走来,与父亲的争权又暗中持续,长期被压抑的他性多猜忌,难容人。张志和是少数能契他心的人。
张志和,本名龟龄。初时,肃宗命他为翰林待诏,就是李白当年的那个职位,既清闲又显贵,近身随侍很受恩宠,又授官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大明宫的皇家卫队称为金吾卫,不仅负责宫廷的安全,还负责整个长安城的治安。虽然品衔不高,却是扈从天子出行的近臣,职责重大。
肃宗命他改名志和,字子同。被赐姓改名,在古时是了不起的恩遇。荣耀大于实际,不单自己光彩,整个家庭也跟着光耀门楣。
因着肃宗的恩宠,张志和的仕途原本大有可为。可惜不久,张志和因事被人参奏,降官为南浦尉。如果他是一个有心在官场谋斗的人,小小的一次降级充其量只是一阵斜风细雨。皇帝对他眷顾仍在,果然时隔不久他就恩准量移。量移可看作赦归的前奏,将贬谪的官员转移一个较高的官职,或转移到一个离京城较近的地方。可见肃宗对他还是有心回护,原先只是迫于情势做出的处置。出乎意料地,张志和竟不愿赴任,托言亲丧需守孝,从此辞官不再涉政。
许多因隐逸而称名的名士,半是天性疏淡,半是现实失意所致,两下里因缘交错,便蹉跎了,不得已才终老一隅。无论是屈原,还是陶渊明,我想,如果真有他们心许的明主前来相邀,给予重用,他们多半还是会走出隐居的茅舍,重新兴致勃勃投奔庙堂的。
但是张志和不。他也真是个奇人,当下就能撇开干系,真就不再眷恋名利场,逃开官场的血海腥天。
名利相牵,恰似三月春风扰人,繁花开而不绝。他能不恋春光而当机立断,乃是有大觉悟的人。隐,就真的隐了,两下里放手,不再牵缠不清。
许是他的心太清明,借由一件事就看穿了宦海颠沛、盛衰无常的规律。谁能躲得过呢?经营仕途成功的都是聪明人,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似波涛摆荡,一时就波涛汹涌。人是浮花浪蕊不能自主。不是单凭君王宠信就可以安然终老。如果要耗费心力去搏一个荣贵,又得不偿失。
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画像已泛黄,光辉事迹遥远如上古神话。这已不是一个凭一己之能就能平定天下、富贵遂安的年代。
也许是他所要尝试的事情已经完成。他比一般人更轻易地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以更能心无恋意地放下。是昙花一现的亮眼也罢,他要在世俗道路上获得的认可已经达到,无须奉献毕生的精力才华为之献祭。
纵你有豪宅美眷,出入车舆,仆从如云,万人恭奉景仰,奈何命悬刀剑之下,身在火炉之中炙烤。事事提心吊胆,时时精于算计。这样的生活,有人趋之若鹜,耗尽一生光阴万死不辞,实在非他所愿。
渔歌子—— 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2)清醒和亲近,让他了解肃宗的处境,也让他更果断地处理这段投契的君臣关系。端坐龙庭的皇帝尚且要受制于人,何况为人臣下。
官场从来都不是太平之地,受人挤对倾轧是常事,为了自保都必须出手伤人。做忠良,难行事;做佞臣,违本心。贪图一时的荣宠,自以为建下不世之功业,可以名留青史,到头来仍是一场空,徒惹无尽悲凉。
他志不在此,更愿意及时抽身。带着对他的尊重和好感,回归自在天地,为自己的人生找一个安放之所。以清淡的理性来维系这段来之不易的好感,免却了日后血腥峥嵘。
隔着千山万水,红尘里的烟柳画桥,遥看朝堂上的他,日日殚精竭虑。山河破碎内忧外患的惨淡光景,却要勉力维持太平景象,于虎视眈眈的权臣掣肘之下愁眉不展地支撑着帝王尊严。
看着那庙堂的方向,天空的乌云一点点遮蔽过来,心里的热望一点点冷下去。盛世不再,竹笠蓑衣也挡不住这秋江冷雨的侵蚀。
高蟾有首诗,我觉得恰好说着了张志和的心思:
野水千年钓,闲花一夕空。
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1)逍遥与风流
他是一个习惯隐身的男人,兴尽而返扁舟垂纶,于波涛万顷中寻觅本心。山河动荡,最是这样的时节,渔樵唱晚皆有远意。渔?的枯燥劳碌被他净化成了诗意。
他更愿意以知交的身份远离,为他祝福。就让清风缕缕、流云淡淡为他捎去惦念。
三江五湖之外,有这么一个人,昔日为臣下,今朝为故人。无论身在何处,仍怜他为天下第一苦命人。只是原谅他不能追随,为他鞠躬尽瘁,以身命相陪。世上有诸葛孔明这一类劳心劳力的入世知己,也必有张志和这样不耽于红尘的世外高人。
张志和入仕和归隐都在肃宗、代宗两朝,应该是中唐最早的诗人之一。就像这首《渔歌子》所歌咏的生活:“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风也不大,雨也不腻,脱去了冠冕朝服?穿上清香轻便的蓑衣。
可以知道,他的理想是寄情山水归于自然。兴之所至便乘船访友,寻得三五知己谈诗论道,酒酣时吹笛击鼓,乘兴挥毫作画。
史载张志和喜欢在音乐、歌舞、宴饮的环境中作画,他的画与乐舞同一节奏,作画不假思索须臾可得。笔墨挥洒间,或山或水,宛在眼前,其神俊不可描摹。在画界,他的画作被定义为逸品,逸品高于神品,就像书法里的法帖是最高级别一样。
皎然有诗描写张志和作画时的狂态:“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
峰若雨纵横?。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
势将倒。”又赞曰:“玄
真跌宕,笔狂神王。楚奏
铿,吴声浏亮。舒缣雪似,颁彩霞状。点不误挥,毫无虚放。蔼蔼武城,披图可望。”
想来,张志和作画如公孙大娘剑舞般酣畅。逍遥是精神的自然流露,不可模仿,不可复制,不可多得。观者所受的感染震撼不止于画作完成后的意韵,观看他作画同样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皎然不是俗人,能得他如此倾心赞颂,可知张志和的确风骨高雅非比寻常。才高如此,他仍是不恋尘俗,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是一个习惯隐身的男人,兴尽而返扁舟垂?,于波涛万顷中寻觅本心。
山河动荡,最是这样的时节,渔樵唱晚皆有远意。渔人的枯燥劳碌被他净化成了诗意。有道是: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他的生活悠然自得,像鱼一样自在穿梭,畅快的愉悦感像水流一样清澈。
当时与他相好的人有书法家颜真卿、茶圣陆羽、诗僧皎然等,都是当时声名遐迩品行高洁的名士。他们自成一个圈子,时常雅集,做一些真正文人做的事情。《渔歌子》正是他参加颜真卿的宴会时在宴席上与众客的唱和之作。张志和第一个起头。那场欢宴众人兴致勃勃,与会五人各作五首《渔歌子》,张志和还为诗配?,二十五首足以集结成诗集,最后真正流传下来的,只有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子》。
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2)很多东西都被光阴洗得单薄,时间可以让一个誉满神州的人销声匿迹,一群叱咤风云的人身影模糊,唯独会将诗意变浓。
除却路人皆知的?一首,其余四首写得也很好,只不过被第一首的盛名所掩罢了: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
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其二)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其三)
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其四)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
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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