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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之旅

_4 恩里克·维拉-马塔斯 (西班牙)
“大问题?”他问道。
“是我的兄弟。”司机含糊其词,接着就神秘地陷入沉默、不再开腔了。马约尔不愿打破这种沉静,害怕司机又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于是两人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趁着这平静,马约尔想,自己一直抱怨旅行途中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可现在真有点儿新鲜事儿发生了,他却又盼望什么也没发生,宁愿继续自己的平静生活。
和这位司机在一起仍使马约尔觉得不舒服,但同时他有点儿好奇,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问题影响了这位司机的工作和生活,还使他如此悲伤不堪。虽然这份好奇心(或可以称之为窥私癖)由于害怕司机重新喋喋不休而被遏制了。绿灯亮了,汽车飞快地向地狱之门驶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失去了控制。
就在汽车飞驰着通过沿海公路的某个弯道时,旁边出现了一座漂亮的贵族豪宅。不等马约尔问,司机说话了:
“您刚刚看到的那座如梦如幻的房子,是卡斯特罗·吉玛拉埃伯爵的图书馆,我曾在那儿工作过几年。您看我现在是个司机,但当初我是那里的图书管理员。”
马约尔正不知如何回应。和几分钟前一样,司机又叹了口气,于是马约尔猜到他一定从未当过图书管理员,尽管他一定很想做那样的工作。
“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卡尔多索以一种近乎诗人的口吻接着说,“每当我路过这所房子,都觉得它是我梦寐以求的去处,希望自己曾经在那里工作。但是现实和幻想之间相去甚远!我既没当过图书管理员,也没当过证券交易所的职员,一辈子都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遇到了大问题。我和我兄弟之间遇到了大问题,我已经向他保证我不会再去烦他了。”
他把过快的车速降了下来,仿佛试图使自己也随之平静下来。没过多久,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卡斯卡依斯的灯塔,司机的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车子又开始加速了。随后,汽车越过卡斯卡依斯的灯塔以及与之毗邻的豪宅。
“圣玛尔塔,”司机说,“我们刚刚看见那座大房子里住着银行家。想必您听说过吧,愿圣灵保佑我,他们就是葡萄牙的‘肯尼迪家族’,一个庞大的家族,那座房子叫作圣玛尔塔。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它的主人啊……”
这位司机简直无药可救。他开始了新一轮混乱而冗长的演说,直到他们来到地狱之门,车子在公路边上停了下来。
“我在这儿等您。”司机边说边示意让马约尔下车去欣赏美景。
“您陪我去吧。”马约尔说。
显然,对故事的好奇,对司机及其问题的好奇战胜了一切。于是两人下了车,慢慢地朝前面走去。马约尔突然发现,卡尔多索原来是个跛脚。走近地狱之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由海浪冲击而成的奇特豁口。周围是尖利的岩石。卡尔多索强调说:“冬天,地狱之门被笼罩在海浪的泡沫和巨大的轰鸣声中,十分壮观。”
“那时,西南风呼啸而来,大西洋波涛汹涌,使这地方看上去吓人得很。”卡尔多索站在六十多英尺高的峭壁上说。
追随文化的律动(5)
于是马约尔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地狱之门的惨烈景象。想必是令人震撼的,而且一定是人们告别生命的好去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司机竟会站在可怕的地方比手画脚为他模仿各种自杀的场景。那地方无疑有蛇,因为蛇总喜欢生活在森林中或山洞里,而地狱之门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山洞。马约尔怎么也想象不到司机会站在那“蛇洞”里表演撤手人寰的姿势。他一度猜侧(他确实猜疑过),司机所遇到的会不会是同样的问题呢?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司机会把他马约尔当成自杀者。他的头脑一片混乱。这时他们来到司机提到过的那家露天餐厅。在那里,他们开始了较为平静的交谈。马约尔决定向他敞开心扉。他讲述了自己和妻子还有儿子的故事,特别描述了胡利安(那自认为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小儿子,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玄港”作者)的桀骜不驯,讲了埃斯托利尔和卡斯卡依斯三十年前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告诉他说:那次旅行是和小舅子巴勃洛一起完成的。还告诉他说,小舅子的独生子在马德拉有一家洗衣连锁店。“或许您听说过这家洗衣店吧?”他问这位生在马德拉而且计划死在马德拉的出租车司机,并告诉他说,自己的这位侄子也叫巴勃洛,两天前差点儿碰见(不过马约尔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和侄子已经碰面,但最终却擦肩而过了)。
两人三杯波尔图酒落肚,司机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事实上他一直在期待马约尔闭上嘴巴,好将自己的悲惨经历一吐为快。问题让他夜不能寐,而且反复出现在他支离破碎的梦境。
卡尔多索告诉马约尔,他曾两度成为鳏夫,而他的两个女儿也都悲惨地先他而去。就在几个月前,他和费尔南多(他唯一的兄弟)住到了一起,就在里斯本的阿科雷斯街。然而,就在前几天,他兄弟突然萌生了独立生活的念头。
“他认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对他说,如果我发现自己病了,就会告诉他,然后去马德拉等死。可他坚持说我已经病得不轻。好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无情无义的家伙!”卡尔多索又重复了两遍。他说他兄弟把堕落当成了一种刺激的消遣,每一个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杀机。
“在他那毒蛇般的眼睛里,”卡尔多索接着说,“在他那看似兄弟情深的目光背后,隐藏着置我于死地的杀机。也许说真话是老年人的通病吧。我兄弟相信,应该说是他向我断言,我马上就要死了。这太可怕啦!人没法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请您相信我,人没法和一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兄弟一起生活。他把我的生活给搅乱了,把我的一切都搅乱了。我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您就从这里,从地狱之门给我兄弟打个电话,跟他说我刚刚从悬崖上跳下去了,已经投身到另一个世界。我这是在报复他呢。让他先高兴一会儿,然后我再出现在他的面前,继续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样一来,他就可以把我当死人啦。虽然我活在他身边,但他可以把我当成死人,于是就不会认为我病入膏肓啦。”
“太复杂了。”马约尔听完觉得很可怕。
“哪里复杂呢?您需要做的只是打个电话而已。”
“实在太复杂了。而且,虽然您的兄弟疯疯癫癫,但要想让他认为回到家里的只是您的幽灵,那实在是太荒谬啦!根本不值得让我勉为其难打这个电话啊!”
显然,马约尔这样说是出于搪塞。现在他唯一想做就是摆脱这位神经兮兮的出租车司机。几分钟后,他想到了办法:可以先答应他,跟他说自己到餐馆里去打电话,然后溜之大吉,逃到公路上,跑到不远的卡斯卡依斯,在那儿重新打车回里斯本。
“好吧,”马约尔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我被您说服了。”
“您被我说服什么了?”
这人多愚蠢啊,想到这里,马约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宁可孤独,也不跟如此烦人的家伙在一起!要知道,这种想法其实恰恰是蒙田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对老人旅行的看法(当然,这一点马约尔是不可能知道的)。
“您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还能被您说服什么啊?您,在这里等我,现在告诉我,您兄弟的电话号码,我去给他打电话。”
于是卡尔多索把号码给了他,然后嘱咐说口气要强硬些,甚至可以残忍些。
“我会跟他说,我是您的最后一位客人,”马约尔说,“我亲眼看到您跳下地狱之门,投入深渊啦。我会向他表示哀悼,然后挂断电话。”
“请您告诉他,我连生前最后一刻都想着他。告诉他,我死前曾说我兄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马约尔站了起来,说:
“您就待在这儿吧,我马上回来。”
我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马约尔想。他不仅要逃跑,而且连车钱也不想支付了。他本可以把钱交给某个服务生,但他觉得谁也靠不住。他走进餐厅,随即从旁门溜了出来,接着便以最快的速度撒腿就跑,真的一秒钟也不敢耽误。不一会儿,他听见了叫喊声。原来,卡尔多索在紧要关头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便追了过来。但他是跛脚,而马约尔却动作敏捷,因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追到的。
“您回来!”司机绝望地喊道,“您快回来啊!”
追随文化的律动(6)
突然,叫声停止了。马约尔回头看了看。只见司机跌倒在地,一对老夫妇正试图搀扶他站起来,但无济于事。他反正都要死的,马约尔无情地想。和那对老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几个站在一边的年轻人正在取笑那个出租车司机。马约尔来不及多想,只顾加快了脚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想,于是越走越快。他反正都要死的,马约尔不时地对自己说。不一会儿,他感到有点疲倦了,幸好卡斯卡依斯镇就在眼前。他迷失了方向,于是走进一家酒吧,要了一杯波尔图酒,打算休息一下。店里的四位客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喝完酒,马约尔也依法炮制,同样傲慢地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又要了一杯酒。他突然觉得,这些人好像都清楚地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那个从滨海大道出逃的凶手!)。他们很快就会来告发他啦。我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啊,真是荒谬至极,马约尔自言自语道。他和酒吧老板寒暄了几句之后,要了一辆出租车。一位客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仿佛在说:马约尔又要杀死第二个司机了。然而,那位客人低下头去,对马约尔的罪行熟视无睹。马约尔回到了桌前,等待出租车的到来。突然,他头脑中闪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单凭晚上睡觉和做梦也会让自己长肉。继而他又嘲笑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来呢。我的想象力啊,他又一次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出租车来了。于是他把自己的古怪想法简单地归结为疲乏和困倦。
幸运的是,第二个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出租车载着他穿过了神秘而又美丽的辛德拉公路,返回里斯本,来到了蒂沃里酒店。下午,他躲在房间里,倒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什么也没有看懂,于是竟开始想象辛德拉公路上一位沉默寡言的司机被谋杀的场景。乘客要求司机停车,说想出去透透气,从容地欣赏欣赏风景。于是,出租车在一处视野极好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可以把方济各修道院宁静的圆形院落尽收眼底。突然,客人拿起一块大石头砸向毫无防范的司机,把他击倒在地。司机的脑壳被砸扁了。鲜血在辛德拉公路上流淌着。
没有动机的谋杀,马约尔笑着自言自语道。之后,他抛开了杀人场面,瞥了一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则冷饮广告,背景好像是加勒比风光。看着画面上暴晒在阳光下的树干,他感到身上一阵燥热,这让他又回到了现实当中。为让自己不至于产生内疚心理,他把卡尔多索想象成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最最讨厌的人物。他需要这样想。他想,我可永远不想变成他那样的老头!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俩确有些许共同之处。比如,他俩都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死掉。马约尔很清楚,在这一点上他俩十分相似。还有,两人都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感到不满。马约尔沮丧地想,要是我说话时给别人的印象也像讨厌的卡尔多索一样,那该怎么办呢?
躺在里斯本蒂沃里酒店的房间里,马约尔决定要尽一切努力,绝不能让自己像那个出租车司机。一定要像那些狂放的年轻人一样,充满幻想和新奇感度过自己的余生。要逃避失败的感觉。要和那个头上刻着失败标签的出租车司机分道扬镳。
“从今天起,我余生的计划就是:尽可能和倒霉的卡尔多索不同!”马约尔大声说,这一刻孤独的他突然显得兴奋起来。
他想,如果说内战中断了我的学业,毁了我的生活,那么现在我应当做的就是对此漠然置之。绝不能像那个渴望成为图书管理员的可怜司机一样,让自己生活在幻想里;绝不能像他那样成为庸俗、烦人的唠叨大王,特别是不能像他那样整天想着自己老了。更不能无聊而又空洞地谈论老年问题,使自己徒增烦恼。虽然妻子盼着我赶快死掉,但我偏不。我不能伤心,不能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我应该去找一个盼望我活着的女人,和她一起生活。比如那个女人……
为了更好地思考,他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他感到满意和开心,因为他找到了生存的快乐,想好了未来的计划:他要做一个没有烦恼的人,要越活越好。在酒店的房间里,他径自吹起了哈瓦那口哨,仿佛能通过这毫无意义的曲调一劳永逸地把所有的烦恼抛掷脑后。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那个该死的司机处在我的位置,躺在这张床上,他又会怎么样呢?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那粗俗的司机一定会深吸一口气,以此拒绝快乐的感觉美好地滋长。
他想,我要去找个女人。他于是想起了那个在里维拉街区看见的黑衣女人。我要找一个那样的女人,然后和她一起生活。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我爱上的女人从身边溜走,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我要找到她,让她对我也产生激情,让这种激情在她身上肆意蔓延。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女孩(也许是男孩)的咳嗽声。这阵咳嗽一定让她或他的母亲痛苦,因为紧接着传来了她(也许是睡梦中的)的轻声哭泣。马约尔突然感到一阵怜惜,可怜起这个小生命来了。咳嗽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唤了几声妈妈。出于好奇,马约尔在屏息凝神中渐渐睡去。
一个小时后,他被女孩凄惨的咳嗽声所惊醒。无意中,他看了看电视。画面上是一条被轧成了两段的蠕虫,在一道新印的车辙上扭动着身躯。他仿佛觉得那蠕虫便是出租车司机的化身,于是本能地急于逃避那意外出现的可怕画面,赶快切换了频道。这时,电视上出现了一位酷似贝蒂·戴维丝贝蒂·达维斯(1908-1989),美国著名女演员。的女主播。马约尔想听听她在讲些什么,于是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
追随文化的律动(7)
据我所知,马约尔自认为大致听到了这样的内容(虽然女主播的原话肯定更加简练):那是一位老人,对他来说,时间是那样的缓慢和从容。
马约尔被“小贝蒂·戴维丝”的这句话触动了。在他看来,女主播所说的正是他自己。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位老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生活,全凭毅力支撑着才没有垮掉。”
马约尔觉得,“小贝蒂·戴维丝”此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就是为了面对面地提醒他:现在他漫无目的。她说得多准啊,马约尔想,时间是那样的缓慢和从容,她所说的正是我目前的处境啊。
马约尔想,除了遇见一位愚蠢司机的可怕插曲以外,别的她全都说中了:我的整个旅行都缓慢而从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生活。
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贝蒂·戴维丝”竟然在葡萄牙电视台提到了他马约尔的生活!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他的生活不正如她形容的那样吗?难道他自欺欺人了吗?当然没有,马约尔想,我战胜无聊生活的本领确确实实值得大家公认啊。
他急于证明“小贝蒂·戴维丝”说的就是他,证明他确实拥有排解无聊的才能。不容迟疑,他匆匆得出了结论:这个报道是他前途的幸运星,是某位高人通过这小小的屏幕给他发来的信息,虽然方式含蓄,但指示明确,足以帮助他让今后缓慢而从容的生活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正准备继续倾听电视的指示,那位酷似贝蒂·戴维丝的女士突然消失了,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则令人厌烦的年轻人爱吃快餐的广告。马约尔阴沉着脸,再次切换了频道。随即看到的是一部电影的尾声:大雨中,一个女人正伤心地和一个年轻优雅的男子告别。之后,男子毅然决然地冒雨离去。马约尔自问道,在这个场景里是否传递了新的信息呢?没有,什么信息也没有。于是他又换了个频道。
这时,电视上出现了一个满头卷发的老人。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会觉得无聊呢?我想,只有那些傻瓜才会觉得无聊。我可不会。这些日子,我正在背诵一本大书。”
瞧,不久前他不是才说过自己有战胜无聊的才能吗?这个卷发老头儿的话恰好证明了电视和他思想之间的奇特联系啊。
只见卷发的老头儿走向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叼着烟嘴的年轻人,于是马约尔明白了这一定是某文化节目的预告。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说:“听别人讲忧伤的故事是多么令我着迷啊!”
年轻人那酸溜溜的语气让马约尔很是恼火,因为他一下子想起了儿子胡利安。那小子曾经无数次用同样自负的语调说见到死鱼就会晕倒。
对马约尔来说,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听到儿子说这样可笑的傻话更让他生气的了。那样的傻话啊,居然还有人觉得是个性。所以,刚才听到大胡子年轻人的话,马约尔就立刻火冒三丈,准备切换频道。正在这时,屏幕上出现了这样一行标题,让马约尔吃惊不已:跟随文化的律动。
我应当放弃这样的建议吗?马约尔问自己,被这意外的标题弄得犹豫不决。为了不错过对自己有益的信息,他决定暂时不换频道。
“这就是如今的葡萄牙文化。”一个画外音这样说。就这样,马约尔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完了整个节目,完成了跟随文化的律动。
据我所知,这个节目所介绍的第一个人物便是一位西班牙画家。画家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马约尔听到的是这位画家关于里斯本和马德里的区别的一次谈话。他大概是这样说的(只能是大概,因为马约尔记不清他的原话了):“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是个位于国土中心的城市,而里斯本则位于边缘;马德里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四平八稳的城市,而里斯本呢,其魅力在于它的自由不羁、变化无穷,您永远不知道旅行应从哪里开始、何处结束。”
虽然画家的名字和他的原话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约尔的奇异反应。马德里是一个小市民充斥的城市,他听后马上这样想到,只配被我鄙视。巴塞罗那比它强百倍。
这丝毫不足为奇。他一心偏袒自己的城市,这很正常。然而不正常的是,当他刻意回忆巴塞罗那时,头脑竟然一片空白。他只想起了一段萨尔达那萨尔达那,盛行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一种群体舞蹈。的音乐(小时候,他时常看见人们在大教堂门口跳这种舞曲)。这真太奇怪了,奇怪之处并不在于巴塞罗那在他的记忆中消失殆尽,而是一直以来他并不喜欢萨尔达那舞曲啊。任何形式的萨尔达那舞曲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伊夫·蒙坦伊夫·蒙坦(1921-1991),法国著名歌手、影星。的舞蹈。他甚至讨厌萨尔达那舞,所有类型的萨尔达那舞他都讨厌。要知道,百分之百的民族主义者是不存在的。马约尔更喜欢夏尔·特雷内夏尔·特雷内(1913-2001),法国著名歌手。、莫里斯·舍瓦里耶莫里斯·舍瓦里耶(1888-1972),法国著名歌手、影星。,还有吉尔伯特·贝科吉尔伯特·贝科(1927-2001),法国著名歌手……萨尔达那舞曲使用的那种高音乐器让他觉得刺耳。
追随文化的律动(2)
因此,一切都太奇怪了:在那短暂而又永恒的瞬间,他那亲爱的城市在他脑海中呈现出一片空白,唯一的印象竟是萨尔达那舞曲的旋律。这恰恰又是他不能容忍的东西。
令他大为震惊的失忆之后,故乡的种种形象终于回到了他的脑海中:吵着要找寻自我的妻子,陷入危机的大儿子,和别人私通的女儿,创作“玄港”的小儿子,兰布拉斯步行街兰布拉斯步行街,位于巴塞罗那的一条繁华的街道,全长近两公里,一直延伸到巴塞罗那港口。,孔帕尼斯路易斯·孔帕尼斯(1882-1940),1933至1940年任加泰罗尼亚省长,西班牙内战期间,曾宣布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于1940年在巴塞罗那蒙特乎依克城堡被佛朗哥政府枪杀。在蒙特乎依克城堡被枪杀的情景,奥林匹克村,依卡利亚大街,无聊的老年俱乐部,东方墓地,死去的父母……想到这些,他稍稍松了口气。刚才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也许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凡人都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莫名其妙地被萨尔达那舞曲扰乱了心智,家乡的记忆变成了空白,如此而已。有些人还每隔五年突然犯一次头痛病呢,也没人觉得那是什么邪事啊。或许要怪就怪他太孤独了吧。要知道,有时候这就叫孤独:在一家异国的酒店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想起萨尔达那舞曲。
恢复了对他那亲爱故乡的回忆,他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却发现自己的眼角湿润了。于是,他决定换换脑子,抛开乡思,集中精神看电视里的葡萄牙文化风情。节目的第二个人物正是刚才他在预告中看到的卷发老人。此刻已经确定无疑,这个人便是马努埃尔·德·库尼亚,那位倍受敬重的马德拉作家。然而,除了称自己正在背诵一部书,整个采访中他再没有说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话,但断断续续穿插其中的马德拉风光却十分迷人。
马约尔丝毫没有意识到,从此往后他的人生已同朝着真善美的但丁之旅在《神曲》中,但丁在维吉尔的引领下游历了地狱和炼狱,最后在贝阿特里齐的引领下游历了天堂,达到了至善的境界。环环相扣了。他起先只是心血来潮地跟随文化的律动,而后则产生了对马德拉风光的好奇,决定继续那缓慢的南方之旅。就这样,对真善美的向往潜移默化地进驻了他的内心。
他想都没有再想,便决定第二天就去买一张飞往马德拉的机票。其实,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忠实于电视对自己的暗示,当然也为了让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或者为了满足一下自己未泯的童心。同时,去马德拉也是为了小小地报复一下那个扰乱了自己心情的卡尔多索,为了抢在他前面享用一下这位司机为葬身故里而自我筹划的“天路”。
节目的最后主角是一位意大利建筑师。年轻人令人难以忍受地留着络腮胡子、叼着烟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对里斯本的主色调里斯本以白色沙滩和白色建筑著称,例如伫立在海边的纯白色的贝连塔。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关于里斯本是一座白色城市的说法令人费解,因为这里到处是山丘,这使得城市的色彩看上去很模糊。而且太阳时隐时现,里斯本的白色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颜色,因此他认为里斯本的真正颜色应该是传说中的蓝色,大西洋的颜色。
或许他还应该说里斯本的形状蜿蜒连绵,仪态优美,是一座变化无穷的蛇形城市。在这里旅行永远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还应该说里斯本有时常常蜕变。这后一种说法是我用来形容自己的。我不是常常像蛇类似的蜕皮吗,然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在这座遍地棕榈、仿佛永远存在的小岛上,我每天与笔墨为伍,时间在风平浪静中缓缓掠过,既从容又优雅。恰似分分秒秒走着的钟表,生命在这里从容不迫。当然,我是一个初学者,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就是一个初学者,动作缓慢的初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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