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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之旅

恩里克·维拉-马塔斯 (西班牙)
<垂直之旅(重新寻找自我的暮年之人)>
凉咖啡之思(1)
时间还早,但夜幕已经降临。巴塞罗那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费德里哥·马约尔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深渊边徘徊。那天,在街上闲逛了一个下午之后,他几乎绝望,并无可奈何地躲进了莱塔门蒂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在咖啡馆里,他告诉自己,是时候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尴尬境地了。他是一周前陷入这种灾难性窘境的。那天,在昏暗的厨房里,妻子对他说:
“要是我不那么怕你,要是我有足够的勇气让自己再倔强一些,我现在就该大胆地告诉你,我很想做一件事……
当时,她正在剥豌豆。整个厨房被黄昏所浸染。慑于丈夫的淫威,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缄口不语了。于是,费德里哥极为自负地命令她继续往下说。
“好吧,”她呆呆地看着豌豆劈里啪啦有节奏地掉进瓷盆里,继续说,“和你以前曾经盼望的一样,我想对你说的就是,我希望你离开我,永远离开我、离开这个家、离开巴塞罗那,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是的,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走吧,费德里哥,让我一个人生活,让我找回自我,我真的很想一个人过。”
听到妻子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费德里哥很是诧异,他觉得她一定是在开玩笑。他想,她会不会是喝醉了,但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不喝酒。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终于得出结论:和往常一样,这只不过是她偶尔发作一点点小脾气罢了。
“我没听错吧?”他用威胁的口吻说。这是他对她的一贯态度,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控制住局面了。
朋友们都管费德里哥·马约尔叫“马约尔”。对他而言,在这个家,在这套他的第二处寓所,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他们谈话的这个空间。这地方没有名称,只不过是厨房和花园之间的一小块空地,被他们架上了顶棚,还逐渐放进了一些家具。待在这里,他总是很开心,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欣赏那个小菜园。那是他在妻子的请求下为她开辟的;因为她说过,她希望等他们老了可以在家里弄一个菜园。
“我再问一遍,我没听错吧?”马约尔非但毫不示弱,反而更加强硬了。
可是结果却与他的预期截然相反。他的妻子,不再慑于他的淫威。也许她突然厌倦了丈夫多年来飞扬跋扈的这副模样,终于战胜恐惧,在愤怒中爆发了。
“你没有听错!本来我只是希望,但现在我却要求你,我要求你离开这所房子,而且不许你去我们在巴塞罗那的那套房子。我要求你彻底离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你听明白了吗?”
“你疯了吗?”
她伤心地望着菜园,停顿了一会儿,努力控制住自己,以免内心的恐惧重新冒将出来。她于是说: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总以为在感情上少付出一点,就可以多得到一点。但你错了,我可怜的费德里哥。尽管我发现得有点晚,但我还是发现你错了。我要你离开我的生活,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希望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我需要这样。”
马约尔看着她,他宁愿相信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只是噩梦一场。说罢,妻子痴痴地待在那儿,那么放松,那么平静,就像一条在夕阳下自由流淌的河,宁静而深邃。她默默地望着远处的菜园,望着那晚霞的余晖。或许,她在那里看到的是他们落日般消退的婚姻。
“好,我们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胡利娅。你是在逗我,对吗?你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你剥豌豆剥得不耐烦了,对吗?”
这几句话益发刺痛了她,她发疯似的咆哮起来: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在逗你?你好好想想去吧,趁早让我一个人安静地生活。我想自由自在地享受我所剩无几的余生。”
就在前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庆祝了金婚纪念日。谁曾料想,仅仅一天的工夫,夫妻间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中,她不仅始终对丈夫忠贞不贰,而且一直是虔诚的基督徒、丈夫的贤妻、三个孩子的良母啊,做事谨慎得体,一心扑在丈夫身上。
凉咖啡之思(2)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一到乡下,就开始头脑发疯。你瞧,被我说中了吧?要是我们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城里,时不时地聊聊过去的日子,平平静静地生活,该有多好。可现在……又是为了那些生菜吧?”的确,几天前他们因为种生菜的事有过一次愚蠢的争吵。她在菜园里的茄株中间种了一些生菜,却不承想茄子不像土豆,容易招害虫。种上了生菜,就不能给茄子打杀虫剂,结果叶子都被金龟子吃光了。“我敢肯定,准是因为那些生菜。你瞧,胡利娅,我可不想跟你吵架。真希望我们现在是在巴塞罗那,而不是在这儿剥着豌豆、整天面对着这该死的菜园!”
“我希望,”她严肃而又冷静地说,“自由自在地享受我的风烛残年。一直以来,我都太迁就你,迁就你的每一个决定,迁就你的自私自利。你看看我,我哪里还有什么自我和个性?我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个菜园子。你尽管嘲笑它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小菜园。其实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花瓶。多么可悲啊!你一定得意得很吧。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连想象都不会,我都想象不出要是自己没有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你、为你服务,我可能成为什么样的女人。这就是唯一的事实。所以我决定,在我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我要看看自己到底是谁,尽管现在重新选择人生对我来说为时已晚,但至少,我可以弄清楚自己本来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所需要的就是这个。”
马约尔很想告诉妻子,她一直以来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无骨,所以自己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她,但是他没能说出口,他宁愿含蓄一点儿,谨慎一点儿。于是,他悻悻地说:
“你说这些不是认真的,也不可能是认真的。胡利娅,咱们都老了,太老了。我们不是一直以来都过得很幸福吗?我给了你一切。说真的,我根本不相信你是认真的。”
他说着说着,终于被自己说服了,相信自己是对的。他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难堪的事情,竟有些感到头昏眼花、不知所措了。他决定到客厅去坐一会儿。在那里,他一边拨弄纸牌,一边安慰自己:过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有转机,一切都会好的。几分钟以后,他悄悄回到走廊。走廊连着厨房和花园。妻子不再剥豌豆了,她正坐在那儿发呆呢。
“怎么样?感觉好点儿了吗?”他问道。
“你越早想通,越早离开我的生活,对咱们俩就越好。”
“你是不是疯了,还是吃错药了,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这一切太不正常了。我要请医生来瞧瞧。别再说傻话了。来,让我看看,就算你是认真的,”他盯着她的眼睛,结果惊恐地发现她的确是认真的,“可我想知道的是,你想让我住到哪里去呢?拜托,胡利娅,别瞎想了。我奇怪的是,你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如果你需要,我替你拿一片阿司匹林吧?”
“你简直太可笑了,”她极为严肃地反诘说。显然,他的话让她感到哭笑不得,“孩子们会站在我这边的,这比啥白纸黑字都管用。全地球人都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她头一回说这话是在五十年前,那时她的模样是那么精灵古怪惹人喜爱,以至于让他下定决心非她不娶。在维拉德劳酒馆,他向她求了婚。五十年过去了,想不到这句话再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和五十年前那难忘的一幕已经如此大相径庭。
“我想问你,地球人都知道什么了?”马约尔从古老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有气无力地问道,“这么说,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独立自由喽?你突然跳出来指责我,说我如何如何不好,要和我离婚,让我把这房子、这一切都让给你,好让你无忧无虑地寻找自我、寻找失去的时光。你昏了头了,胡利娅。”
她回以仇恨的目光,那目光令人胆战心惊。五十年来一贯温柔顺从的神情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你怎么说,”她说,“我主意已定,决不改变。我们立马回巴塞罗那去。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罢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胆量,但现在问题解决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决不回头。我知道,你会痛苦一阵子,但你别无选择。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体会一下我的感受吧。我们回巴塞罗那去。那里,你抛弃过我,一次次,让我独守空房。而你,优哉游哉去会你的红发情人。那房子就是我孤独的见证。但从今往后,那房子归我了,它只属于我,因为我再也不想在那儿见到你了。自从你觉得自己老了、折腾不动了,就一天天窝在家里。你不知道我有多烦。告诉你,那房子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独守空房,一个人过惯了。慢慢地,我把房子布置得只适合我一个人住,你在那里只会让我觉得碍事。”
显然,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却渐渐战胜了恐惧。她不再怕他,而且越说越自信了。马约尔越听越惊讶,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耐心、要克制。
“我从来就没有情人。”他压低嗓音说,竭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发火,“你越说越荒唐了。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而且你忘记了,或许你压根儿想不到,我之所以离开你东跑西颠,是因为要挣钱来养家糊口。难道不是这样吗,亲爱的?我像机器似的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这就是全部事实。当然,我承认,我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了点儿,但那也是为了应酬,或者待在家里闲极无聊。你还想知道点什么?拜托你讲讲道理,胡利娅,我真的没有什么情人。我从来不说谎话,这你是知道的。”
“你觉得无聊,那是因为你从来不能安安静静地看本好书,或者看部好电影。哪怕就让你简简单单地好好陪陪我,你也做不到。你只知道往外面跑,只知道到处闲逛。逛到你觉得老了,又回来让我伺候……”
凉咖啡之思(3)
“我根本没有抛下过家庭。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就是想让我伺候你,可我已经不想奴隶似的牺牲自己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接受,对我来说也一样,但这就是事实:我真的急需把自己从你身边解救出来。”
“我瞧你是读书读多了,净是些关于离婚的胡诌。我提醒过你多少次!是的,我从来不看书,可你却看得太多了。你总说我不理解你,我都听腻了。太可笑了。我不再理你了,你这套我也受够了。说什么想一个人生活呀,不知道自己是谁呀,要寻找自我呀。拜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现在就去叫车,我要回巴塞罗那了。你等着瞧吧。你会明白,我说这些都是认真的。”
“太可怕了!”马约尔小声嘟囔着。当他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一个糟糕的玩笑时,他开始担心了。妻子的话以及她颤抖的声音、坚毅的神情,使他终于明白:她并不是在逗他玩儿,而是真的厌倦了。马约尔转而想到,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任何年龄的人都有可能突然对自己的婚姻感到厌倦。
想到这里,马约尔更加心烦意乱、魂不守舍了。而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于是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我还要告诉你,费德里哥,跟你说话从来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从一开始,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感觉到,你总想把你那些腐朽的想法强加给我,而现在你真的老了,你的想法就更加腐朽、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了。”
毫无疑问,她这是在挑衅,想让两人之间的战争白热化,因为那样一来,分手就更加容易了。但马约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笨拙地讨好说:
“是啊,我老了,可你却没有。”
“甭说好听的,我也老了。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希望离开你,独自生活,寻找自我,而不是和你在一起、被你那些昏庸腐朽的思想所束缚。”
“太可怕了!”他发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于是又小声地嘟囔说。他感到冷冷的痛苦掠过自己的身心。但他一向有着超常的幽默感,甚至在最悲惨的情况下也能笑得出来。现在,面对痛苦的深渊,他也能乐观处之。看到绝望的妻子心意已决,马约尔迸发出一阵短促的讪笑,而后边看菜园边说:
“都是那些生菜和茄子惹的祸,我敢肯定。”
说罢,他在绝望与幻想的交织中,无奈地等待着怪诞妻子的裁决。
然而,一周之后,马约尔躲在莱塔门蒂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听着连绵的风雨声,自知希望渺茫,妻子不可能转变态度了。在那次混乱而又痛苦的谈话之后,整整一个星期,对于马约尔来说是不堪的悲惨日子。妻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定和对于改变人生的热切向往,她已经豁出去了,正全力以赴亲手毁灭自己的婚姻生活。
为了寻找挽回的余地,马约尔使出浑身解数,尝试了各种方法。他找孩子们谈话,无望地向他们寻求帮助,希望他们说服年迈的妈妈重新回到理性的世界。他首先找到了嫁给银行家的女儿。女婿是个小老头,而自己的女儿一直和一个年轻的证券所代理人关系暧昧,这件事一直让马约尔感到头痛。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玛利亚很同情父亲,但是最后她擦着眼泪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却什么忙也没帮上,因为妈妈的态度很坚定。之后,马约尔又找到刚刚接替了保险公司主席职位的大儿子,想碰碰运气。保险公司是以马约尔家族的姓氏命名的,是家族企业,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马约尔为儿子感到骄傲,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结果依然是无功而返。绝望中,马约尔甚至抱着侥幸心理找到了最不可能帮助自己的小儿子胡利安,家族当中唯一的“艺术家”。性格叛逆的小儿子在他和别人合租的画室里接待了父亲。他粗鲁地指责父亲来的不是时候,因为当时他的灵魂正跟随灵感进入常人不可企及的境界,却被父亲打断了。说到那种境界,他顿时显露出陶醉的样子,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马约尔原谅了小儿子的无礼,因为他听到更难入耳的话语,而且,小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说到底责任在母亲,那些病态的艺术思想都是她给灌输的。马约尔原谅了小儿子,因为他想起了他的那些更为横蛮无礼的言辞。比如就在几天前,在他的金婚庆典上,借着酒劲儿,小儿子对他说:
“你瞧,爸爸,我俩多像啊。幽默感,智慧,还有想象力。我的一位朋友说,咱俩唯一的区别就是文化程度。我有文化,而你呢,完全没有。”
因为战争的缘故,马约尔没能上大学。之后,又因生计所迫,他开始投身商业,从而更加远离了文化。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这个辩解,特别是在自己儿子面前。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有点儿小聪明的文盲啦?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他问儿子。
凉咖啡之思(4)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好吧,就算是,但也不完全是。听着,你别生气啊……”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俱乐部的朋友,他和你很像,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在考我呢,我的大教授!”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
“好吧,你听好了,他是这样说的:‘所谓考试,就是傻瓜向智者提问。后者当然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不明白。”
“那就是说,你不懂你傻瓜爸爸的问题。”
“我还是没听懂。”儿子说。看着儿子一脸迷茫,马约尔很是得意。儿子又说:“你看,爸爸,你别自寻烦恼了。我刚才所说的并没伤害你的意思。相信我。我只不过是说咱俩的区别,这是很客观的。”
“是主观,我的天才,你那叫主观。”马约尔不再计较。
而他的讥嘲似乎让儿子颇感不悦。
“现在我告诉你,爸爸,事实上你和我的区别就在于你去过加泰罗尼亚加泰罗尼亚,西班牙17个自治区之一。13至14世纪居西地中海贸易首位,是西班牙最富有和最高度工业化部分,首府巴塞罗那……”显然,他指的是马约尔服兵役的那段经历。
“我们的天才先生认为那段经历有什么不好吗?”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显然,儿子已经口无遮拦了,“虽然你听了会很痛苦,但我还是要说,我是天才;而你,蠢才一个。”
就这样,几天前,在他的金婚庆典上,马约尔被他的儿子用这样尖刻的言辞刺伤了。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没有过多理会儿子说他打扰艺术家最高灵感的愚蠢指责。然而,儿子此后的一番话却深深地伤害了他:
“你瞧,爸爸,在我看来,妈妈的反抗是对的。虽然这对于她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有点晚了,但是晚了也总比没有好啊。一直以来,你就像暴君一样虐待她。我敢肯定,她最终还会回到你身边,但你得给她一些时间和空间。这就是我的看法。为了给你一点儿安慰,我送你一句托尔斯泰的名言:婚姻就是一种致命的疾病。”
“那个托尔斯泰简直就是白痴。”说完,马约尔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摔上了。两天以后,是“黑色”星期的周末,马约尔在莱塔门蒂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躲雨。这场延续到五月末还不肯停歇的暴风雨使他尤感凄凉。他很失落,但最终还是决定面对现实、寻找摆脱困境的出路。他从未设想自己这一把年纪,居然还得从头开始。曾几何时,他抱怨过自己的生活,说想重新开始,去享受奋斗的乐趣。他经常在人前,特别是那些嫉妒他的亲戚们面前吹嘘说,他白手起家,建起一个了不起的经济王国,这并非偶然。但是,什么重新开始啦,从零开始啦,也只是说说而已。而且时过境迁,到了七十多岁,重新开始的雄心壮志早已消逝殆尽。而且,更糟的是,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充满憧憬的未来,而是必须勉强适应的生活。他对此丝毫没有兴趣。他完全可以想见,到了他这把年纪,还要被迫去重新开始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尽管除了关节炎、腰痛,还有前列腺增生之类的小毛病,他的身体还算不错,但重新学习如何生活却实在太难了。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了。尽管有时候他并不服老,甚至自我感觉良好,但这并不意味着好到可以有力气去从零开始,尤其是在人类最脆弱的领域:感情世界。
马约尔躲在莱塔门蒂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期待着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早点结束。这时,他不禁想起了妻子说她想了解自己、寻找自我的话。说得不错啊,马约尔想,应该承认她有这样的权利,而且事实上能够这样去想也不是件坏事啊。只是她不该把我撇开……她去寻找她的自我,却把我赶到了大街上,真是令人伤心啊。她居然把我赶到了大街上。我,圣人一样的好人啊。
马约尔随即浮想联翩。
我又是谁呢?他不禁自问。这时,他发现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
凉咖啡之思(5)
我,他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但是在我身上还保留着些许本钱,时间也仿佛格外眷顾我,给了我特殊的优待。我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有点神经质,常常紧张兮兮的,就像狗嗅到了某种香味儿。我高高的个儿,甚至可以说是风度翩翩。我自认为自己长得像某个已故的演员,那个我很崇拜的乔治·桑德斯乔治·桑德斯(1906-1972),著名英国电影演员。擅演行为不端的性格角色。1972年4月25日被发现自杀于卡斯德费斯一家旅馆。临终留言说:“我厌倦了所以我离开。我已活得够长。我将留下你在这甜蜜的粪池中受苦受难。”,尽管别人对此视而不见。我现在坐在巴塞罗那莱塔门蒂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眼前的一切都使我心烦意乱,因此我不愿观察周围的事物。我的心情降到了最低谷,简直糟透了。环境正在迫使我改变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旦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不再属于这个熟识的世界了。瞧,我常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想,为了成为另一个人,我得把我的妻子从我的意识中抹掉,从我的记忆中抹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已经不存在了,抹掉她吧,忘记她吧(想到这里,马约尔更加不安了)。我必须将她忘记。没有她,我是谁呢?我是一个没有带伞的男人。我有三个儿女。但我只为其中一个感到骄傲,他就是我的大儿子。我认为我的女儿不应该嫁给那么一个老男人。我痛恨我的小儿子,觉得他是个自负的可怜虫。我是个扑克玩家。我是个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我是个天主教徒,可从来不去望弥撒。我的生命已经到了晚年,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了,有时都不知道该把它吞进去还是吐出来。我的身材像乔治·桑德斯,可是我的信仰却不允许我像他那样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他临死前,曾在卡斯德费斯卡斯德费斯,西班牙巴塞罗那附近的海滨小镇。留下了怎样的一封蔑视尘世的遗书啊。我是一个身量魁伟、富于奇思异想的男人。我想,乔治·桑德斯赴死时,发梢碰到了天花板。我没读过多少书,可我却善于精打细算和奇思异想。五十年前,我曾幻想在某饭店停用多年的货运电梯旁发现了一个秘密通道,不用花钱就偷偷住进那家饭店。而现在,我必须找到诸如此类的捷径,进出自如,且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眼看自己的世界正一天天发酵腐烂,我越来越惊恐不安。我觉得自己像一堆腐烂不堪的破布。我只知道我叫费德里哥。然而,现在想想,我为什么叫费德里哥呢?这是多么奇怪啊。
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较几分钟前,他对自己的了解不是更多,而是更少了。身上冒出了丝丝冷汗,与此同时,他发现咖啡也已经冷却了。于是,他决定再要一杯咖啡。他边叫侍者边想,侍者会不会发现这位貌似安详的老顾客其实谁也不是呢?会不会发现他除了名字叫做费德里哥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呢?他正这么想着,发现侍者并未听见,于是又轻轻喊了一声,并且故意做了一个早已过时的手势。几十年前,他父亲就是这样召唤侍者的,那是在一家名叫“金雨”的瓦格纳式瓦格纳式,源自德国著名歌剧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他提倡歌剧改革,提倡以音乐跟戏剧并重为原则来创作歌剧。1865年在慕尼黑上演了他创作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从此,“瓦格纳式”或“瓦格纳风格”在歌剧甚至整个艺术领域成了先进而非传统的代名词。咖啡馆,坐落在科里色屋剧院旁边,现在早已了无踪影,也没人记得了。那是父亲和朋友聚会的地方。也正是在那里,他学会了一个地道的巴塞罗那人是如何召唤侍者的,而如今真正的巴塞罗那人已经绝种了。侍者带着倦意走了过来。尽管马约尔早已看出他是个安达卢西亚人,但还是用加泰罗尼亚语搭讪调侃起来,而且举止优雅,一如世纪初巴塞罗那的商贾绅士。那个侍者睡眼惺忪地看着马约尔,他惊讶地发现了老人过时而夸张的手势,还有上衣口袋露出的白色手绢。
过了一会儿,咖啡端上来了,马约尔却感到了困倦。仿佛风雨天气可以催眠似的,他被睡意征服了,眼前出现了一幅扭曲变形的图景。那不是回忆,而是梦幻:他的妻子给他换上了拖鞋,但突然她的脸被扭曲了。她冲着马约尔大吼大叫,说她不想再看到他,她说他让她感到了恐惧。
马约尔好不容易摆脱了这幅扭曲了的画面,咖啡又凉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咖啡,而是继续痛苦地回忆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这对他太不公平啦!一个像他这样全身心治家挣钱的人是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的。唯一合理的指责是他确实有过一个红头发情人,但马约尔不明白,胡利娅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其实这位红头发情人已经死去多年,几乎和乔治·桑德斯自杀的年头差不多。何况,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情人对于马约尔来说都只不过是一道饭后甜点。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一个令人厌烦的淫荡女人。她有个怪癖:在高潮来临时用法语呻吟。想着这个荒唐的已故情人,他突然感到前列腺一阵不适,就好像两者产生了什么关联。他产生了去洗手间的强烈愿望。小便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他总担心自己的前列腺毛病会越来越严重,并最终像父亲那样死于癌症。他把左胳膊支在卫生间冰冷的蓝瓷砖上,下意识地照了照镜子。在镜子中,他依然觉得自己很像乔治·桑德斯。虽然别人都不这样认为,但他敢肯定,自己确实很像那个好莱坞明星。
凉咖啡之思(6)
回到座位上,他仍然没有意识到第二杯咖啡已经冷却。他的思绪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垂死的老人,一幕幕,眼前快速浮现出以往生活的记忆,在一片混乱的头晕目眩中总结性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他出生在巴塞罗那布鲁奇大街。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一个是走私犯,另一个是大地主。母亲英年早逝。战争永远中断了他的学业。战后,父亲的纺织厂破产了。他一直做着保险代理人的卑微工作,直到自己成立了马约尔保险公司。他的人生从此走向成功。在佛朗哥佛朗哥(1939-1975),西班牙法西斯军人独裁者。1936年7月18日发动反对人民阵线政府的武斗叛乱,在德国希特勒、意大利墨索里尼的支持下,镇压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经过近三年内战,1939年佛朗哥军队推翻共和政府,建立独裁统治。1947年自任摄政王。1975年去世。执政末期,他参加了加泰罗尼亚民族党,自此步入政坛。晚年,他辞去了政治职务,辞去了议员席位,放下了生意,并彻底退休。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刚才的幻觉:她为他换上拖鞋,却中途放弃了。他继而想起了他的小儿子,那愚蠢的小子居然一看到死鱼就会晕倒,说他的前世是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又译“大西洲”,是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远古文明,柏拉图曾在其对话录中提到过这片消失的大陆。人,他那该死的骄矜和他的母亲胡利娅如出一辙。
人生像电影,正一幕幕快速回闪。他回想起自己对家庭、对国家和加泰罗尼亚民族的贡献,再次对自己说,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是一个有着崇高精神的人。现在我能去哪儿呢?前方又有什么在等着我呢?他心问口,口问心。窗外,风雨减弱了。马约尔想,自己可以去旅行,以待事态好转。他想象着遥远的异国他乡,想象着高山大海、异域风情。同时,他也想到了附近的去处,比如他去过的城市。前一天,在俱乐部,朋友特拉德斯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启发。特拉德斯说,一个人只要还能去陌生的城市,说明依然保持着生命力。特拉德斯常常诸如此类地说一些语惊四座的话,炫耀他早已众所周知的奇思异想。然而有些时候,他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于是,他像个预言家,主宰着周遭人等。
马约尔决定去以前去过的城市看一看。他想了好一会儿,甚至还在一张餐巾纸上记下了一些城市的名字,如巴黎、尼斯、里斯本、波尔图、罗马、塞维利亚、马德里(马德里?他写完后又涂掉了,因为他憎恨这座城市)、科尔多瓦、格拉纳达、马拉加等。他想不出更多的城市了,因为他是个很传统的巴塞罗那人,对他来说每一次离开自己的故乡都需要鼓足勇气并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么容易不开心呢?这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坏习惯,他想。在幻想世界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寝室里的一尊刚刚苏醒的雕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这时,他看见一位老妇人走进咖啡馆。她穿着一身凝重的丧服,显得那么压抑、肃穆,以至于马约尔感到了某种喜剧效果。妇人好像发现他在窃笑,竟以她这个年龄少有的坚定向他走来。这位身着丧服的老妪满脸皱纹,汗水冲湿了她的浓妆。她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
“您觉得很好笑吗?”
骤然间,马约尔惊醒过来。他对自己说,这位满脸皱纹、表情严肃的妇人会不会就是死神呢?他又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正在看表。那是一块用链子挂在脖子上的老式怀表。他害怕了,因为他想起了朋友特拉德斯说过的一句话,一句曾经让他觉得不着边际的话:“死神总是与钟表为伍。”马约尔心想,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厄运吧。于是,他走到前台,付了两杯凉咖啡的钱,然后走出咖啡馆。费了不少力气,他才找到了新的避难所:巴尔梅斯街上的一家小酒吧。他走了进去,并为未带雨伞而感到后悔不迭,因为酒吧里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高大、老迈的男士,像落汤鸡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水。
东方快车(1)
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这句话萦绕在马约尔的脑海中。他落汤鸡似的坐在巴尔梅斯大街的酒吧里,倾听着来自内心的呼喊: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窗外,风雨如晦,但似乎比刚才小了许多。仅此而已,因为它会突然加大力度,好像在有意戏弄生灵。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这句话不断地在马约尔耳边响起。徘徊于疯狂的边缘,马约尔心想,或许暴风雨是他思想的同伙,它一定想把自己变成试验品,变得像它一样捉摸不定。
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这句话他已经听了很多遍。前一天,在俱乐部,就有人这么对他说。众人一如既往,谈论着那些雷打不动的习惯话题,什么足球啊,病痛啊,加泰罗尼亚的政治啊,等等。最后,他们谈起马约尔的处境。这只能归咎于马约尔自己。他颓唐绝望的表情写得明明白白。面对朋友的追问,他只能如实相告。
朋友们努力替他排忧解难,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他更悲观了。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这是他在那天聚会上听到最多的一句劝告。当然,此外还有一些别的馊主意,有人想借此显示自己的高明。
比如,喜欢妄下论断的保罗是这样说的:
“男人真正认清一个女人之时,恰恰也是和她分道扬镳之际。”
费莱尔的建议则让马约尔觉得无比虚伪:
“你先从这一切抽身出来,让自己消失一段时间,别透露自己的行踪,这样你一定会转败为胜。你可以去某个地方旅行,最好到一个听上去有些异国情调的神秘地方,比如说巴厘岛。你还可以从那儿寄一张明信片回来,说你过得很开心。几个月以后,等到你远游归来,看你妻子喜出望外的高兴劲儿吧。”
“你敢肯定吗?我看,到时候她还会让我卷铺盖走人的。”
俱乐部里的聚会总是既无聊而又缓慢的。多数会员,除特拉德斯而外(他还算有点儿让人喜欢和欣赏的地方),都让马约尔觉得平庸无聊:一帮怨天尤人的老头儿。马约尔之所以能够忍受这种气氛,是因为他从生意场和政坛退休以来,再也不用参加什么董事会和议院会、党务会了。因此,除了参加俱乐部,他就再无别的地方可去消磨午后时光了。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好朋友们都相继去世了,他们在兰布拉花园举行的精彩派对也就自动取消了。那真叫天天歌舞升平、时时灯红酒绿。在那禁止娱乐、禁止一切的年代,每次聚会都是牌局的幌子。赌博被禁止了,必须秘密进行。当然,与其说是秘密的,不如说是半公开的,因为参加者多半是警察局的人。然而,现在他们却都已入土为安了。
那才是真正的聚会。可不是这种俱乐部式的半吊子茶话会。比如前一天,马约尔面对啰里啰嗦的一连串的毫无用处的傻话,简直有点忍无可忍。那些人俨然都是桑塔加纳(一个沉迷于历史书的殡仪馆老板)。那家伙对马约尔说过一番让他觉得不着边际的话:
“你应该去迷惑你的妻子,把情感从日常生活里剥离出来。”
“和往常一样,我的朋友,桑塔加纳,我又不得不问你了,你的这句自负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必生我的气,我只是在建议你做事情要明智些,也就是说,要迷惑别人,就像那位苏格兰女王此处应指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她的一生充满了悲剧色彩,也因此成为苏格兰君主中最有名的一位。1587年2月8日被送上断头台,罪名是被怀疑企图刺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行刑那天,玛丽身着红色,为表明自己是一个天主教殉教者。,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她的名字了。她知道怎么让行刑者把自己的衣服剥光……”
“哎,你瞧,桑塔加纳,你最好还是别往下说,因为我不感兴趣。”
“让我说完。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她知道他们会把自己的衣服剥光,于是她要求他们给她洗洗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十分爱惜自己的双脚,在上面涂了一种油膏。”
东方快车(2)
“油膏……”马约尔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显得有些沮丧。“好一种‘油膏’,啊,”他想,“我的天啊,多么奇怪的词啊。”安托南萨斯打断了他的思路,把他从愕然中拉了出来。安托南萨斯对马约尔一直心存妒意,因此对他多少有些轻蔑,甚至有些怨恨。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每当他说到钱财,马约尔的脸上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哪怕是不经意的、轻描淡写的。于是,他抓住机会,施行报复。他对马约尔说:
“如果你能真正全身心地去思考一下,到内心深处去清点一番,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他柔声细语地接着说,“用王尔德的话说,她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无足轻重的女人》(1893)是王尔德的一部喜剧。罢了。事实就是这样。你好好想想吧,很快就不再做傻事了。”
马约尔正欲反诘,特拉德斯适时地调节了气氛,他的话在马约尔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想,你应该四处走走,只要别去熟悉的地方,你就会踏实下来。”
“踏实就有希望。”保罗补充说。
“相信我,你目前最需要的是一次旅行。”桑塔加纳又加了一句。
“去巴厘岛吧。”费莱尔说。
“不。要去你以前去过的地方。”特拉德斯说。
“够了,别再提什么旅行了,”马约尔不耐烦地抱怨道,“你们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好说了吗?得了,我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了。我只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让我们来聊聊足球,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你们感兴趣的话题。我真他妈的倒霉透顶,可我知道处理自己的事儿,不需要别人帮忙。事实上,我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可你们只会添乱。一小时前,这屋子里没有别人,我坐在这儿,看黄昏一点点来临,只盼你们谁都别来、电灯也别打开。我想静静地待在这儿,幻想入静入净,从这儿消失,并彻底化为乌有。”
“你这么说恰恰证明你真的很糟,简直糟透了。”特拉德斯说道,“我想帮助你,但你却不领情。我建议你去旅行,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办法。去一个你曾经去过的城市,一个你熟悉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冒险。在那儿过上一段时间,时间会解决一切。”
“够了,我不想再谈论我的事情了。”
为了转换话题,马约尔开始议论足球。他说到上周末的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判罚,说那个判罚绝对有失国家水准。
“看样子,你的状况真的很糟。”特拉德斯说。
“求你了,忘了我的事儿吧。”马约尔恳求道,他一向都很骄傲,从不接受别人的同情。
“特拉德斯说得对,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法帮你。”桑塔加纳说。
“对,的确如此。能不能走出困境全靠你自己了。”安托南萨斯补充道。
“谁都帮不了谁。”保罗总结道。
“是啊,谁都帮不了,”费莱尔说,“当然了,除非你去做一次旅行……”
“看样子,你真是太糟了。”特拉德斯最后又说。
是啊,我一直都很糟,马约尔想。他望着周围的一切,思绪回到了“东方快车”,那是他不久前去过的一家酒吧,在巴尔梅斯大街上。窗外风雨依旧。酒吧很小,为了掩饰走廊的狭窄,老板把它装饰成了火车车厢的模样,使人隐约联想到传说中的东方快车。马约尔的父亲曾经很想乘坐小说里的这种“东方快车”去远方旅行。
一位还算年轻的侍者懒洋洋地走过来。“一杯波尔图酒波尔图酒,产自葡萄牙的葡萄酒……”马约尔边说边仔细地扫视了一下酒吧里的客人:他们有的体态肥硕,有的疯疯癫癫,有的嘴巴长得像哈巴狗,有的脸色发青、呆滞的眼睛充满血丝,有的甚至蓄着长毛猩猩般蓬乱的连鬓胡子。古怪忧郁的景象,他见了很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波尔图酒。”侍者懒洋洋地说。
“那就劳驾您去看一看。”马约尔显得彬彬有礼,尽管对方很像是德古拉伯爵德古拉伯爵,欧洲古老传说中的吸血鬼。的门徒。他又补充道,“那么,就请您费心去问一问还有没有波尔图酒吧。”
侍者去了很长时间,但是最终证明马约尔的等待是值得的:有波尔图酒。对于身处逆境的马约尔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莫大的安慰。侍者端上酒来。马约尔听见一阵雷声隆隆滚过,接着是一个酒客的喷嚏声和咒骂声。马约尔充耳不闻,全当什么都没有听见,痴痴地看着那杯桃花木色彩的波尔图酒。他陷入沉思。酒的颜色使他想起了大儿子。儿子递给他一杯葡萄酒(医生建议他除了葡萄酒,什么也不要喝,就连葡萄酒也只能喝一点点)。
东方快车(3)
“我亲爱的儿子,”那天,他和儿子的谈话是在非常严肃的气氛中进行的,“你母亲让我很失望,她把我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也弄没了。太荒唐、太可怕了……她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偷走了她的全部生活。我想也许你不会这么看,也许你能和她谈谈……”
“可妈妈心意已决,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尊重她的决定。我和她谈过了,觉得她天真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然,我认为这一切很疯狂,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啦。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说呢?”
“我希望你明白,”马约尔的语气更加严肃了,仿佛是临终遗言,“有一天你也会老的,那时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的感受了。站在地狱边缘,你会意识到生命到了尽头,那时你就会想起你的老父亲来了,会想起我今天曾经到你家来看过你,想起我曾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这个年纪,想到的全是死亡。”
“我会想起来,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我会想起来的,如果我能比你活得更长。但是,你应该承认,你现在正在把自己推向可怜的绝境……”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把大家已经忘记的事情拿出来重新说一说。等我死后,你就会想起我刚才说的话了。瞧,大家都活得没事人似的。”
“但一个人也不能一天到晚总是想着死啊。”
“你也会老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那时,你就会像我现在一样,满脑子都是死亡,因为它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它恶臭的气味挥之不去地笼罩着你。”
马约尔发现自己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一种顿悟,因为谈一谈死亡让他感觉舒坦了不少,同时他还发现:交谈可以使痛苦转变为快乐。他觉得儿子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以便他得到解脱。这些日子以来,压抑和幻觉一直折磨着他,使他无法排解。
“你也会老的,”马约尔于是接着说,“到那时你就会想起今天我对你说过的话:无论如何,生活对我来说都是快乐的,即便是现在,到人生的最后阶段,我依然这么认为。因此,我从未犹豫过娶妻生子,因为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能像我一样享受生活,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现在依然如此。”
马约尔在说谎。事实上,最近几天,他只想早点儿从生活中消失。自从妻子将他赶出门来,他已经无处可去。他失去了继续生活的欲望。然而,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相矛盾的,当马约尔用这样的腔调对儿子说话时,他感到的是一种特殊的快感。于是,他决定继续这番盛气凌人的讲话。
“你也有衰老的一天,那时你就会想起我来,想起我对你说过,我看到了死神的临近,因此我就更需要,你听好了,我就更需要把我的存在固定于某种更为深刻、更为完整的存在。”
也许说谎能带给人快乐,马约尔想。儿子好像正在等待着他的新一轮庄严的演说。马约尔看了看儿子,心想,我们每个人终究不免一死,但聊一聊死亡这个话题,且无须亮出各自的真实想法,或许可以稍稍拖延一下死神的脚步。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因为他从来没有和自己钟爱的大儿子、家族生意的继承人这么愉快地相处。他朝儿子笑了笑,一时间气氛由沉重而变得轻松。和往常一样,这轻松的气氛还伴随着一点略显愚蠢的幽默。
“生活就是这样。想一想,我们家经营的是保险公司,而你和我却什么都不保险……”
马约尔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想,实际上,我说的都是反话,我感觉好极了,能转弯抹角地说出我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愿望,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而我的儿子呢,他喜欢听我说话,我感觉得到,或许除了有关生死的看法,我还可以跟他讲一讲我的政治遗愿。但愿有朝一日,当我真的要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我今天的话能留下来,不被人们很快淡忘。但愿我的儿子能够记住我的话,能够使我继续活在他的记忆中。
于是,马约尔心血来潮,希望把他略嫌笨拙的幽默感和他光辉的政治遗愿联系在一起,和那些民族主义的豪言壮志联系在一起。然而,没等他发表个人演讲,没等他开口宣传民族主义(每次谈及这个话题,他都会以一番极端的分裂主义言论收场),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他猛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指了指走廊上的卫生间,同时心想,这要了我父亲老命的该死的前列腺啊。
在卫生间,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记忆这东西就是这么时而神秘,时而顽皮,以便彰显它的作用,帮助他忘了前列腺吧),马约尔突然想起了那把巨大的铁锨。那是在一次轰炸之后,他用来掩埋一位小姑娘的尸骨的。当时他刚刚当上红十字会的志愿者,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掩埋尸体。那是战争给他留下的第一个痛苦印象,也是艰难时世给他留下的第一次视觉冲击。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活。他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也不可能喜欢。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正驶向悲惨的结局。他对自己说,或许一个人的真正的生活往往是他没有经历过的那一部分吧。回到客厅,他觉得自己比几分钟前更苍老、更衰弱了,尽管他仍为能和儿子那样推心置腹地交谈而感到满意。他想,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想尽早死去,还是过一种熟悉的生活。但不管怎样,比起前一刻来,他毕竟多了一分生的愿望。于是他想,他不过是为了重新找回一些生存的欲望罢了。他本就是一个迷茫的人,因此禁不得半点迟疑。他看了看他的儿子,决定放弃有关政治抱负的长篇大论。他听到一阵救护车的鸣笛,于是朝窗外望了望。当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儿子的时候,发现儿子的脸上早已愁云密布。
东方快车(4)
“你不必为我的事担心。”他对儿子说,“会有解决办法的,孩子。让你担心确实不是我的初衷。我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们俱乐部里一整天都在谈论死亡。大家都发现自己老了。有时候我想我真不该再去参加那种聚会了,它使人意志消沉。而且那儿没有一个人称得上真正的朋友。我和他们的交情一点儿不像以前的朋友。那些已经去世了的朋友们啊。他们都死了,太可怕了。而现在的所谓朋友,也许特拉德斯除外,其实算个……”
儿子仍然很担心,他点上一支薄荷烟,然后转身去找波尔图酒。这时,从房子的另一边传来了拉蒙的妻子——阿莱汉德拉对女仆声嘶力竭的叫骂声。
“让我们来谈点儿别的,”儿子回来了,马约尔对他说,“我们来说说你吧,拉蒙。虽然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为你感到骄傲,为你过得好而感到开心。我一想到你生活得快乐,阿莱汉德拉和你在一起也很快乐,就觉得很开心。你过得好对我来说是一种满足。你让我感到满足和欣慰,因为你不像你弟弟。他总爱胡言乱语。我越来越受不了你弟弟了,受不了他的那些关于艺术的胡言乱语、那些荒谬绝伦的想入非非,还有他那些疯癫痴狂的要求。至于你的母亲,我可以容忍她的一切,我甚至可以原谅她抛弃了我。但是,对你的兄弟,我再也受不了了。”
拉蒙有点心不在焉。
“我真的不想让你为我担心,”马约尔继续说,“相信我,我来这儿找你并不是想让你担心。孩子,我很抱歉。”
“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为你担心,而是在为我自己担心。我该请求你的原谅。我的情况糟透了,我正面临着危机……”
“危机?你在开玩笑吧……”
“事情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比如,你刚才说你看见我和阿莱汉德拉一起生活得很开心,还说你因此而感到高兴。可是,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实情吧,自从我们的两个孩子,你的两个宝贝孙子成家离开我们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没劲了。我觉得和阿莱汉德拉一起生活很没有意思,我厌倦她了。还有,一段时间以来,我厌倦了很多东西,比如工作。保险公司让我觉得俗不可耐。也许是因为我在那儿干得太久了,日复一日,重复劳动,没人能受得了。也许你认为我的这种危机感只不过是暂时的,人到中年自然会有的危机感,但事实上,我的情况远比危机感可怕,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
马约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不相信,拉蒙,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我开始羡慕朋友们的工作。你怎么想都可以,说我很幼稚也行。但事实如此。昨天我的一位朋友路易莎·瑞格升迁了,当上了西门子公司的质量总监。我没有为她高兴,反而为我自己难过。我想到自己的升迁都只是因为你,因为你一直在帮我。而路易莎是因为她自己的业绩得到了提升。我能不心生妒意吗?”
“你果然让我很吃惊。你是认真的吗?这可不像从前的你……你一向聪明睿智。你不觉得你应该问问自己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吗,羡慕你的职位、你的工作……”
“我做不到。上星期马可·加塔拉也升迁了,他当上了通用汽车公司的公关部副总经理。我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但听得出来,他瞧不起我、轻视我……是的,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你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自寻烦恼。你一定这么想。可我的问题是觉得自己老了。是的,我觉得年龄不饶人,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一定是因为我老了,一定是因为这个。但是不管什么原因,事实是我近来糟透了……当初,你是知道的,在那些学经济的同学当中,数我最优秀。但时过境迁,现在我一无是处,成了单调生活的阶下囚。”
“单调?”马约尔问道,已经掩饰不住他不断升腾的怒火。
“是啊,单调,或者说,厌倦。厌倦了从你那里继承的工作。我很遗憾,但这是事实。我成天待在办公室里,就像被关在牢房里一样。而我的朋友们呢,他们天天都在实现真实可靠的价值。虽说有点儿姗姗来迟,但他们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不像我。阿莱汉德拉雪上加霜,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儿愚蠢,现在就更不像话了。因此,我厌倦了,真正厌倦了。她的愚蠢比讨厌的工作更让我讨厌。”
拉蒙竟然为他的保险公司而感到惭愧,这是马约尔始料未及,而且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很不高兴,于是滔滔不绝,就像参加加泰罗尼亚的议会辩论:“我们的公司,是全国最重要的保险公司之一。而且,由于我的努力,当然,更由于你的努力,因为你使它前进了一大步,它很快就和那些从前认为高不可攀的对手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了。你刚才的话像是一派胡言,简直太愚蠢了。我倒想听听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难道你想被任命为某个濒临倒闭的狗屁公司的审计部的副经理吗?回答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马约尔想,一切都乱套了。如果说妻子使五十载的夫妻生活毁于一旦,那么他的儿子正在对他毕生的事业做同样的事情:毁掉他费德里哥·马约尔多年含辛茹苦建立起来的经济王国,使他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的事业,竟和他的婚姻一样,转眼成了别人随意指摘、谴责的对象。仿佛所有人都想让他明白,无论情感还是事业,他的生活都只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我的家人都成了我的敌人,马约尔想。他径直走向大厅的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用力推开窗子,情绪激动,似乎要拿这个动作对儿子发出强烈抗议。儿子三言两语颠覆了他毕生的事业和成就。那天,美丽的巴塞罗那城失眠了,凉风吹来,似燃烧的蜡烛劈啪作响,城市的轮廓异常清晰,宛似新洗的照片。
东方快车(5)
马约尔陷入沉思,他倚在窗前,无比绝望。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他的世界连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顷刻坍塌。于是,他说:
“好吧,虽然你刚才否定了我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
“我并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我厌倦了办公室,也厌倦了这个家,厌倦了一切……”
“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的看法没有改变。这是我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你是我的长子,我为你感到自豪。我爱你们三个。我甚至爱你愚蠢的弟弟,他一看见死鱼便会晕倒。你瞧,我爱你的弟弟,甚至爱听他说自己前世是亚特兰蒂斯人那样的傻话。而我最爱的还是你,现在依旧如此。”
“我只是情绪低落,这没什么,你别担心。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都不敢在上班的路上吃早餐了:那天,我在楼下咖啡厅吃早餐,街上人来人往,可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听到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如果他可以重新来过的话,他就……于是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就把一切统统抹掉,我相信那样我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可更糟的是,又有一天,我在汽车反光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另一件怪事发生了:我居然不愿承认那就是我。那面目太可怕了,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某些野兽……我害怕极了,我该拿这样一张脸怎么办呢……还有一次,我一早起来照镜子,并对自己说,谁要是长着这样一张脸,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连自言自语的权利都不应该有……”
看来,这孩子的情况果真很糟,马约尔想。这时,他听见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超越了前面的汽车。意外的是,马约尔其实并没有为儿子的状况而感到难过。因为,他忘不了儿子对他的羞辱。他居然怀疑马约尔保险公司,否定他的事业,认为它使自己成了精神危机的受害者。马约尔关上窗子,脸上带着些许不屑,对儿子说:
“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
拉蒙似乎还在兴致上,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危机:
“我并不奢望你的理解,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的一些想法。比如,很多时候,就像今天,我想把这一天的生活全部抹掉。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我思考了很久,我已经不相信他的存在了。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定让你烦透了。但是我确实已经不相信上帝了。而且,我希望自己根本不存在,我什么也不想要。”
马约尔想,儿子非但帮不了他,还在一个劲儿地指摘。他居然连不信上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
谈话到此结束吧,马约尔想,我竭尽毕生精力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把这当成是上帝赋予的使命,而到头来我却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我的一生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现在他们竟然说上帝都不存在了,把上帝也从我这儿夺走了,那可是赋予我全部的上帝啊。就欠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既然他们把我的一切都否定了,那么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还剩下什么呢?”马约尔问儿子道。
“你说什么?”
马约尔愤怒至极,却努力控制着自己。他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他依然为儿子对家族生意所做的一切贡献而感到自豪,尽管儿子的精神危机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于是,他走到满心惆怅的儿子身边,颇有点赌气地说:
“我说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们的马约尔保险公司总裁陷入精神危机啦。愿上帝保佑他吧。你瞧,我们三句话离不开上帝,那是因为上帝确实存在。再见啦。”
谁都帮不了谁,想想自己宠爱有加的儿子,马约尔这样总结说。谁也帮不了谁,坐在“东方快车”的餐桌前,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窗外,暴风雨愈来愈大,他感到了一丝轻松和满足,或者说,感到有些飘飘然起来(他已经准备喝他的第四杯波尔图酒了),因为过不了多久,雨就会停下来,他又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在大街上了。果然,雨慢慢停了下来。酒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眼下,客人当中竟然出现几张顺眼的面孔。一盏预示着希望的路灯在晨曦中慢慢隐退。最后一线灯光在暴风雨过后的黑暗中若隐若现。透过了那破旧不堪的玻璃门窗,最后的灯光照进酒馆,消融在这个神秘豪华列车的餐厅车厢的幻影之中。
东方快车(6)
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这句话重新开始侵蚀马约尔的思想,使他烦躁不安。你真该去旅行,去旅行,去旅行吧。为了逃避它的纠缠,马约尔开始设想他的另一种生活:变成另一个人。既然一切都那么糟糕,与其坐在那儿等待着死神的来临(这已经不那么吸引他了),不如更名换姓,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去。在那里,他可以为自己编造一段历史,说自己从未结过婚,也没有做过生意,或者说自己的前半生是一个职业桥牌选手,走遍了世界各地,并且像有的职业桥牌手那样,退休前积累了一大笔财富。
他搜肠刮肚,想重新为自己起一个名字,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决定暂时放弃这种努力,等到时机合适再思考这个问题。他于是问自己,要想成为另一个人,是否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呢?这时,他想起了一位已故的朋友,那人邋里邋遢、滑稽可笑。那老兄住在维拉德拉乌维拉德拉乌,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个地名。
,他出生在那里,足不出户过了半辈子。有一次,马约尔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位朋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衣衫褴褛:他竟然像乞丐似的穿了一件破烂不堪的红色外套。他对马约尔说,他知道自己的衣服很破,但是这没有什么,因为在维拉德拉乌这地方,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话在理。没过多久,马约尔又在巴塞罗那见到了他。当时,这位朋友正在一家电影院门口排队购票,身上还是那件破衣服。朋友告诉他说,他这次出山,是想看看巴塞罗那是否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变化巨大。他还说,他知道自己穿着这件衣服见不得人,但那又怎么样呢?在巴塞罗那他是个陌生人,所以他完全可以享受这种自由。
想到这儿,马约尔毅然决定,如果他真要改名换姓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职业的扑克牌玩家,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完全可以继续保持现在的穿着习惯,甚至连那条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绢都无须丢弃,因为那是他高雅整洁的鲜明标志。
然而,他真的想去旅行吗?真的应该去旅行吗?但是,如果他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想改变自己的身份,除了去旅行就别无选择了。应该去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就像特拉德斯建议的那样吗?那么,该去哪个城市呢?他决定再要一杯波尔图酒,然后在没有变成醉鬼之前离开“东方快车”。
于是,他又要了一杯酒,并一口气把它喝光了。然后,他又坐了片刻,因为或许酒能带给他灵感,让他想出一个新名字来。然而,灵感迟迟没有到来。他走到前台,付了酒钱,便出门来到了大街上。雨已经完全停了。马约尔想,他以前是个扑克爱好者,曾经和许多现在不是病死就是自杀了的著名职业扑克玩家同桌竞技。所以对他来说,根据这些名人的经历为自己塑造一个富有沧桑感但却十分有趣的形象并非难事。困难的是,一旦有了新的身份,他就必须放弃他的那些民族主义思想。要知道,人们在一个职业扑克牌玩家身上看到某种民族主义倾向,势必会大惊小怪。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看似艰难的问题很快就迎刃而解了。马约尔想起了桑塔加纳在俱乐部讲起的一段关于被迫皈依天主教的西班牙犹太人的故事。那些被迫皈依的人,左手的袖子上都缝有一个隐蔽的口袋,里面藏着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他们重要的祷告经文,也即他们和上帝交谈的语言。他们为了活命,不得不跪在天主教堂里念天主教经文,但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可以用右手时刻抚摸那本隐秘的犹太教小册子。马约尔心想,虽然为改变身份而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民族主义信仰,却可以在他头脑中的某个隐蔽的处所藏匿起一份民族主义的“祷文”。
大街上,雨已经完全停了。他走在了人群之中。“东方!”他想,自己不刚刚听到过这个词儿吗?他攥紧了拳头,思考着这个令他不解的问题。几乎条件反射,他不由得向东边走去。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抱怨了一番暴风雨给他带来的麻烦,而后说,去东方。司机幽默地问道:“难道您以为我身上带着指南针吗?”
“朝保布雷·瑙乌开吧,那儿就是东方。”
于是,他们穿过了一条条马约尔熟识的街道。但开离了街道规整的市区后,汽车神秘地驶进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古怪街道。或许是因为陌生的景色,又或许是因为想不出新名字的烦闷,马约尔觉得比起他熟识的地区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非常怪诞,而且时间好像突然变得缓慢了。这时,他又想起了特拉德斯的话,应该去陌生的地方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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