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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茅盾(当代)
  李无忌刚好和钱麻子连座,冷笑着这么轻声说。
  “况且至少要一壶!”
  吴醒川又追进一句,蓦地伸过手来抢走了钱麻子的酒杯。
  “呸!忘八才喝罚酒!光说说有什么意思。你们都是靠嘴巴吃饭,该是你们说才对!表演才是我的看家本领。我不说。
  喝罚酒是忘八!找个人和我表演,那倒可以!”
  大家都愕然了,接着是喷发的笑声。钱麻子很得意地楞起了醉眼睛只管往红嘴唇软胸脯那边溜;他脸上的麻斑一颗颗都像搽了油似的发亮。终于是陆校长僵着舌头说:
  “谁提议表演的呢?就找他来做对手。”
  没有人记得清是谁了,但每一个人都把随便想到的谁某认为刚才的提议人,就乱叫起来。被叫着的人又立刻照样回敬。许多僵硬的声音在白痴的轰笑中互相磕撞,暴风似的愈来愈紧;忽然有人拿起筷子来在桌沿狂敲,却是李无忌。大家出惊似的停住了舌头,眼光都转到那位蓬发的少年,可是钱麻子的喊口令似的一声嚷又激起了狂乱的新浪头:
  “记起来了,是密司梅!她的提议!”
  立刻回响似的许多嘴巴都错落地叫着“密司梅”,中间更夹着些色情狂的怪声。酒杯掉在地上了,椅子翻了。谁也不注意。几乎是全体的目光都集射着梅女士的婀娜的身体。扁脸的赵佩珊低了头微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气。
  梅女士却是异常的静定。她放下了手里正在削皮的苹果,尖锐地对大众瞥了一眼,抿着嘴笑,一句话也没有。
  “全场一致通过了的,不要假痴假呆呵!”
  “不表演就罚酒!”
  “你说的!罚酒?我们要表演!”
  “表演!哈,哈,哈,有趣!”
  这样的短句在哄笑中像雨点般掷到梅女士脸前。几位比较“规矩”的先生们没有说话,则嘻开了笑嘴,用催促舞台开幕的“嘘!嘘!”的调子在旁边助势。有些腿在桌子底下跳舞了。皮靴的顿蹴的声音更增浓几分狂乱。突然钱麻子怪叫起来,两手在左右邻坐者的肩膀上猛拍一下,霍地站在椅子上,高喊踢球时的“拉——拉”调,乱舞着一双臂膊,像两支桨。听不清的断句,几乎发哑了的笑声,在满屋子里滚。差不多有一半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抢先着要使得自己的话语透出这疯狂的嘈杂。从隔座来的一只手蓦地按着梅女士的肩头摇撼!不知道是谁。然而一片喝采声仿佛从地下喷射出来,震得桌面的杯盘都叮叮当当地响。坐在梅女士左肩下的周平权松一口气似的侧过脸来说:
  “真是胡闹!梅,这一次你躲不了!”
  “躲什么!”
  是惊雷一般的回答。戛然那所有的嘈声都停止了。交流的愕然的眼光都似乎在问:她说什么?梅女士微笑着用十分圆朗的声音重复一句:
  “躲什么?这是空前的新事业,只可惜没有一位新闻记者在这里恭行记录,在明天的《新川南日刊》发表出来,让全个泸州城开开眼,知道新人物的行径是怎样的超尘拔俗,能够异想天开尊重女性的!”
  又轻轻地一笑,梅女士翩然离开座位,竟自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浑圆的月亮正挂在松树梢,凉风成块地吹来。醍醐阁是死一样沉寂。渐渐又有些哜嘈的声音来了,却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嚣张。汹汹然的先生们到底不过是些借酒装脸的么魔!破天荒的事到底不是他们所敢!梅女士想着觉得太可笑了,然而也不免虚空的悲哀。这班人,跟着新思潮的浪头浮到上面来的“暴发户”,也配革新教育,改造社会么!他们是吃“打倒旧礼教”的饭,正像他们的前辈是吃“诗云子曰”的饭,也正像那位“负提倡之责”的“本师长”还是吃军阀的饭。梅女士根本蔑视这一班人。可是她自己呢?自己混在一起,也还不是为了吃饭;梅女士无法否认,但又不愿接受这真实;她闷闷地嘘一口气,心里想:我是来躲避,来看把戏的!
  但是,这个辩解只给她更多的烦闷。她的本意该不是仅仅吃饭或者看把戏罢。是什么理想,什么憧憬,驱使她从家庭里出来!明白的自意识的目标并没有,然而确是有一股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占据了她的全心灵的一股力,也许就是自我价值的认识,也许就是生活意义的追求,使她时时感到环境的拂逆,使她往前冲;现在可不是已经冲出来了,却依旧是满眼的枯燥和灰黑。
  这些阴暗的感想,浮现在她意识上,只一刹那。离她不过一丈远的醍醐阁内又轰起新的颠狂,压倒了笑音和话响的一片鼓掌声正夺门而出。梅女士回过头去,猛映在眼前的,是赵佩珊的惊怖的扁脸,和一些像要攫噬的臂膊在这位可怜的女士的四周,准备包抄的战略。那些酒狂的先生们这回捡到了没有尖刺的玩意儿了。烈火样的义愤,突然在梅女士胸间爆发,她抢前一步,像战士应援似的冲进去,却在门边和一个人兜头撞着。蓬松的长头发拂到她脸上,梅女士立刻知道除了李无忌更没有第二个。
  “不要进去!闹的不像样了!”
  李无忌站住了说,拦在门框中,似乎不让梅女士进去躬蹈危难。
  “让开!和这个可怜人开玩笑,太不应该!”
  梅女士愤愤地斥骂着,尖利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这立刻吸引了门内的注意,许多嘴巴都闭住了,只有张逸芳的憨笑声在空中回荡。赵佩珊乘这机会赶快跑出来,但又冒失地撞在李无忌身上,将她的大扁脸紧贴在这位高身材的国文教员的胸前。她急忙地平衡了身体,可是门内的新的哄笑又似乎使她一惊,蓦然歇斯底里叫起来,就扑倒在门框边。
  梅女士忍不住也笑了。她拉着赵佩珊起来时,周平权和张逸芳也赶到了,后面跟着陆校长。赵佩珊将两手掩住了她的扁面孔,一句话也没有,死不肯抬起头来。
  “再闹下去就不行——不行了。密司赵进去,进去罢;我,我担保。”
  陆校长急口说。早就挤在门边的两三位男教员也来做校长的应声虫。大家像串戏似的鬼混了一阵,总算把赵佩珊的一双手从脸上分开,这才看见她那用了重量的青黛的眉毛已经揉得乌糟糟地很不雅观。
  各人都觉得过饱;而且疲倦。不久以后,就整队回校。在路上,钱麻子又高唱他的拉拉调,其余的人仍然精神很好地笑着谈着;梅女士却是满腔的不舒服,总没开口,但当将进城门的时候,她忽然回头来对李无忌抿着嘴笑,似乎早知道这位跟在她身后,好像影子一般的人儿,是怎样地在注意她的神情,她低声说了下面的一些话:
  “不要再费工夫写那些信给我了。人生的巨浪激荡着我走上了眼前这条狭路,大概只有继续的往前冲罢!危险?是赵佩珊才有危险!如果早两年我碰到你,那我的回答或者可以使你满意,然而现在,不!并非是想像中还有什么人,只是个简单的不!我决定了主意,要单独在人海中闯!请你明白我是一个还有点刚强意志的人,喜欢走自己所选定的路。只有这么着,我们的友谊才能够永远维持。请你不要再费工夫写那些信,专心研究你的中国文学史罢。”
  看见李无忌低着头没有回答,梅女士觉得心里一软,但立即咬着嘴唇逼出个苦笑来,更轻声地加一句:
  “可惜我连一个妹子也没有!不然——”
  蓦地她又咽住了,仿佛是不愿再看什么悲惨的景象,她疾转过脸去,飞快地跑到前面张逸芳她们的一队里去了。
  赵佩珊紧挨着周平权的耳朵正在说什么,看见梅女士走近来,话语就不自然地截住了,却从眼角里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怀疑和惶恐。周平权也怪样地笑着,低了头只顾走。梅女士注意地对她们看了一眼,便靠近张逸芳这边来,仿佛是要打破那沉闷,故意笑着说:
  “觉得有什么气味罢?很难受!”
  “大概是汗臭。刚才吃饭的时候,热得很,我总是出汗。”
  梅女士大声笑了,把鼻子凑到张逸芳的衣领上嗅着,提高了声音说:
  “我不信。听说你的汗是香的——可是,逸,为什么赵佩珊的气味不大好?”
  这后半句话是低声的,然而张逸芳忍不住一跳。她侧过脸来对梅女士看了几秒钟,然后坦白地回答:
  “胆小的人总是这样的。梅,你何必多管!”
  “要管的,因为好像是怕我。有什么事叫她怕?”
  这回是张逸芳高声笑了。她抓住了梅女士的手,重重地握一下,方才慢慢地说:
  “正是你,叫人家怕!你不是说过可惜没有个新闻记者在场么?她就怕你当真会干出来。她怕自己也牵进去惹人家笑话。”
  “那就说明了罢。赵佩珊觉得今晚上的事和她的名誉有妨碍;虽然过去了,她却惟恐你对外边人说。她说:如果今晚上的事传扬出去,她就没有面目再在这里当教员了。”
  略走在前几步的周平权也挨近来加入这议论了;她的声音很低,又时时拿眼睛看着那惶惶然急走在前面的赵佩珊。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悯怜而又带几分怫悒的心情,将梅女士的笑脸拉长了:她冷笑着沉吟一会儿,给了个严肃的回答:“这一点也要怕?请她放心罢。可是人多嘴杂,防不胜防。”
  大家再没有话了。现在已经到了三牌坊左近的市街,在她们前面的一簇男教员也肃静无声,摆出“为人师”的态度来。梅女士昂头望着明月,机械地移动她的一双腿。无可奈何的冷笑被压住在喉头,她对于左右前后那些委琐的俗物不胜其憎恨,同时想到自己在这奇怪的环境中竟成了“危险人物”,处处受到无理由的疑忌,便又感得了惘然的寂寞。
  两天三天又麻木地过去了。谣言却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并且蔓延到每个人的嘴巴上。赵佩珊的忧虑竟凝成为事实了。但或者又是赵佩珊所私自庆幸的罢,那可怕的谣言并没攒注在她一个人身上,却扩散而为对于全校。这样“搅浑了水”,便惹起几个人的心里不快。一天午后,梅女士正躺在自己床上休息,听得隔壁房里喳喳地议论什么。是两个人的声音。不连属的单字落到梅女士耳朵里,显然那议论着的题目就是日来的谣言。梅女士不耐烦地跳起来,踱了几步。喳喳的私议沉寂了。窗外的太阳光略带西斜,风吹几片隔墙的秋叶飘落到天井里。梅女士猛记起杨小姐的约会,便检起手提袋正想出去,忽然响亮的单个人的声音从隔房来了,很像故意要叫人听得似的:
  “还不是从里边闹出去!自然是她!本来她的名誉太好了,周围一百里内,谁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她还顾忌么?现在把大家都拉进了浑水,正是她的手段。我真想立刻辞职,犯不着替人家背臭声名!”
  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而且断定是已经做了范太太的朱洁的口音;梅女士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她记得那晚的聚餐会并没有朱洁,然而竟也如此愤愤,想来那谣言一定很厉害,那班脆弱的自命为解放的女性该是如何的吃惊罢?梅女士斗然感到了一种恶意的愉快。别人对于她的诬蔑——咬定是她首先放出那谣言去,在她倒是毫不介意;难道她也这样浅薄,值得为此生气么?
  这样想着,刚走到了宿舍外廊的西端,有人在背后唤她。原来是周平权,脸上的气色很严重。在她的房里,还有张逸芳。显然她们又是为的那谣言!梅女士心里暗笑着,进了房坐下来就直捷了当说:
  “看来你们也在担心那谣言罢?最好的方法是不理!过了几天,自然而然就消灭。”
  周平权和张逸芳对看着笑,没有出声。但是梅女士从她们的眼光中却寻绎出这样的意义来了:如何?早料到是这一番话!她稍稍觉得不耐烦了,便又加着说:
  “大概他们男先生也有点惶恐罢?既然怕人家说话,何如当初不闹呢!”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周平权慢慢地吐出这叫人起疑的一句来。
  “不简单?无非还有人说这次谣言是由内而外,而且我便是嫌疑犯!”
  说这话时,梅女士有些生气的样子,所以张逸芳不得不加以解释了:
  “不要误会。我并没怀疑到你身上。并且要是普通的谣言,我简直也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的谣言有背景。造谣的人有作用。据说这里头还有新旧之争。反对我们学校的人想借此把我们整个儿推翻!”
  “就是想整个儿推翻!所以极奇怪的话也编造出来了。你想,他们说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忠山过了夜呢!”
  周平权忙接着说。不知道她是忿激过甚呢,或是心怯,她的声音竟微微儿发颤。
  “就是这样么?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还是不理。”
  看光景是再没有话了,梅女士这才淡淡地说。
  “人家打到你身上,你也不理么?”
  周平权反驳了。她这样义愤是少见的,但此时给与梅女士的印象,却只是厌憎;她想起那天晚上钱麻子胡闹的时候,周平权也是嘘嘘地嘬口叫着在旁助势的一个,那时她大概没有料到今天要受窘罢。梅女士忍不住微笑了。她尖锐地看着周平权的面孔,不愿多辩似的给了个反问的回答:
  “好了。你是人家打到身上来时才防备的罢?”
  周平权不很懂得似的睁大着眼睛。梅女士笑了一笑,又接下去说:
  “事情早已过去了,谣言早已传遍全城了,何必庸人自扰,看做了不得。况且胡闹的是男先生们,如果要挽救的话,应该他们去设法,谁叫他们那样的高兴呢!对不起,我是要走了。”
  “但现在却是大家的事了。同在一个校里,应该有点彼此一体,利害一致的观念。”
  沉默了半晌的张逸芳忽然很严肃地说。已经转过身去的梅女士也就站住了。她对张逸芳的变得很庄重的尖脸儿望了一眼,很兴奋地回答:
  “彼此一体么?何尝是一体呢!男子们想玩弄女子的时候,也许会觉得是彼此一体,弄不到手时,就是两体了。我根本不相信这些好听话!什么团体,什么社会,这些话,纸面上口头上说得怪好听,但是我从来只受到团体的倾挤,社会的冷淡。我一个人跑到社会里,社会对我欢迎么?自然社会上有些个人会笑嘻嘻地来接近我,然而他们还不是另有目的。你们两位都不赞成我这话?算了,本来我不希望人家赞成,我也不想勉强去赞成人家。如果大家都和我同一态度,眼前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即使我们在忠山过了一夜,和他们什么相干!对不起,现在真要走了;回来再谈。”
  还是很温柔地笑着,梅女士就匆匆跑了出去,剩下张逸芳和周平权皱着眉尖对面相看,半晌没有话。
  “那么,要她去从杨小姐方面设法是没有希望的了。”
  终于是周平权松一口气,很沮丧地说。
  张逸芳冷笑着摇头。但忽然她跳起来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瞧罢!”
  “瞧罢!各人管各人的!不信她竟没有跌在我们眼前给我们看的一天!”
  周平权响应着说,又活泼起来了。现在谈话的方向一转而为议论梅女士了。好像非诅咒一个什么人便不能消解胸中的愁闷似的,周平权把校内校外对于梅女士的议论一一举出来,比背书还纯熟。在她们的兴奋而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成为阴谋家,自私者,小人,淫妇——总之,是无耻的代表。
  快意的长笑充满了一室。
  正谈得高兴,一个女仆进来请她们到校长室开会。两位女士的小嘴唇都撅起来了。立刻那掌握着全校“存亡”关系的可憎的现实又回到她们心头。多么讨厌的开会呵,恰又在这滑溜溜爽口的时候!然而是不能不去的。
  她们到校长室时,钱麻子正用了喊口令的调子在演说他的意见。他那短促而上下又不接气的断句早已使得在座的各位十分不耐,现在看见两位女士的倩影闪出在门边,所有的头颅就一齐转过去行了个注目礼。吴醒川老实不客气地截断了钱麻子的话语,提出临时动议来:
  “老钱不用再演说了,听密司周报告她接洽的结果罢!”
  钱麻子却不依,涨红了脸,更大声地喊:
  “还有一件。县中。有凭据的。造谣,捣乱,都是,的的确确,他们的!”
  “说来说去都是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儿。谢谢你坐下来罢!时间宝贵哪!”
  吴醒川也大声嚷起来了。钱麻子挺直脖子还要争,幸而被旁坐的一位教员硬生生地拉着按在座位里,这才让出个空儿来给周女士贡献她的娇脆圆润的谈吐。她将梅女士的态度夸张地报告过,便接上了一大篇诅咒,并且隐隐地说梅女士未始不是帮同造谣的一个,因而已经成了全校的公敌。
  意外的沉寂。没有一个男教员对于周平权的得意的揭发表示着若何快感,反觉得很惋惜似的。并且视为唯一的健将的梅女士竟有此消极的变化,也使得大家心里阴暗。经过了好几分钟,李无忌的悠然的声浪方才打破了这哑默。他说出了这样意思的一篇话:据他的观点,梅女士和谣言无关,而且也不是一定不肯帮忙的;即使她曾经说过像周平权所报告的一番话,那也无非因为那晚上在忠山的时候她本就不赞成那样胡闹,所以今天要借机会发牢骚;况且那晚上她自己也受到窘,她还不免有些小姑娘的娇脾气,那么,现在她的态度,至多只可说是娇嗔,并不是故意反对或者袖手旁观。
  李无忌这意见,立刻得到了几位男教员的赞助。可不是:把一位最可爱的梅女士挤出去视为公敌,从此不便和她亲热,是每个男子都不很愿意的!他们总得要维持她仍旧是“自家人”才心安啊!史地教员陈菊隐更显明地给李无忌帮腔,说了这样一句爽快的话:
  “我主张公举一位出来再和梅女士切实疏通一下。”
  周平权气得脸色都变了,正要猛烈地抗议,忽然又听得一句“太难”的话,是吴醒川说的:
  “即使对她道歉,说那晚上和她闹的太不成话,也是应该的!”
  居然有人鼓掌,而且轻松地笑了。周平权再不能忍,怒视着吴醒川说:
  “你要讨好她么?哼!她简直看不起你们这班臭男人呢!”
  “并且她是主意拿得很稳的。她说不干就是不干。刚才她对我们说的一番话是句句从她心里出来的,并不是牢骚,尤其不是什么娇嗔!”
  看见周平权出言失态,张逸芳赶快接着说,想把辩论拉上轨道。
  “不错!正因为密司梅是有主张的人,并不是糊里糊涂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和外间的顽固派表同情。”
  李无忌反驳着张逸芳的话。
  “不必再讨论了。另派人去和她接洽了再说。”
  另一个姓胡的国文教员大声插进来。
  “不行,不行!我无论如何不赞成!”
  是周平权狂怒了的声音。
  “姑且让别人去接洽,如果她仍旧不肯,岂不是你们两位到底胜利了?”
  坐在周平权对面的一位陶教员用了商量的口吻。可是周平权并没理睬他。现在秩序完全乱了。从针锋相对的辩论变而为错综的嚷闹,又成为一对一对的随便发言。自始即在静听的陆校长此时只瞪大了眼睛,急忙地从这个脸孔看到那个脸孔。赵佩珊缩在桌子角,惟恐又演出那天醍醐阁里的事来。钱麻子又在那里“喊口令”;没有人听他,也没有人禁止他。这个关系着全校“存亡问题”的庄严的会议陷入了可悲的命运了。
  最后决定了再由陆校长询问梅女士的态度,下次开会报告。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会场是静些了,应该还有什么事要讨论罢,可是晚饭铃响了,谁也不愿意再多坐,会议就此告终。
  饭后,李无忌垂着头在校门前梧桐树下徘徊。风吹落那些残存得不多的梧桐叶,飒飒地作响。李无忌时时瞧手腕上的表,又望着那条从校门直窜出去穿进一簇灰黑的矮小民房的石板路。他有许多杂乱的感想,但是没有一个肯在他脑膜上多留几分钟。秋风把他的乱蓬蓬的头发吹落到眼角,他时时得用劲挺脖子将它们掀回去。这又加重了他的头脑的晕胀。实在可以说还不如回去躺在床上舒服些,可是他宁愿这样站着暴露在夜的秋风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赶他出卧房来,而且非到校门外不可。他靠在一棵梧桐树旁,用指甲刮着树干上的粗皮,心里自问为什么如此心里不宁;他给自己想了许多理由,又自己否认。然而有一个早就被他压住在心深处的东西却始终不曾升透到他此时的意念里。使他怅惘的就是这东西:今天还不曾见过梅女士。他近来时时自己克制着不要多想念梅女士。他是用了极强的力量去克制的,但结果只造成了他近来的心神怔忡不宁。现在他又在这病态中。
  一阵风来吹得他打冷噤。他移到一棵较大的树下,继续和自己的病态斗争。似乎那冷风激清了他的神经,他可以有十分钟以上连续的沉思了。他想着一篇新读过的小说的内容了。却突然一片闹声又惊醒了他。两匹马闯到他面前立定。月光下他看见为首一匹马上的人抿着嘴笑,是梅女士!
  护送来的马弁引着那空马回去了。梅女士走到李无忌跟前,温柔地瞅着他。轻微的喘息送一些香喷喷的酒气到李无忌脸上。
  “想不到是你站在这里。正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虽然嗅着那酒气有些不高兴,李无忌仍旧点头;并非因为他不喜欢酒,却是不喜欢那酒的根原,他知道梅女士刚从什么地方来。
  “这里的谣言已经跑到惠师长的耳朵里——”
  “讲一点惠师长以外的事罢,梅!”
  李无忌抢着说;他再也忍耐不下了,听到这名字,他就心痛。
  这样的软钉子,在梅女士还是第一次碰到,但是她并没生气,很了解似的一笑,不再往下说,只是坦白的眼光射在李无忌脸上。
  “我也有几句话告诉你。如果——你——”
  现在是梅女士点头,又抿着嘴笑;从李无忌那吞吐的口吻里,她就料到大概又是那套说过不止一次而且她也不止一次表示过不愿再听的话语,可是现在,她又打算耐烦地再听一次。
  “如果你醉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说,也可以。……你一点醉意也没有么?好!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学校,应该维持下去呢,还是简直的丢开手?换句话说,由我们在这里办,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
  “为什么你忽然想到这一点呢?哦,你也担心外边的谣言,像张逸芳她们所说,有人想借此抢这学校去,你们实在是多心!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是用了摇曳的声浪说出来,并且梅女士又那么异样地笑,所以李无忌觉得很难受;他皱了眉头,紧瞅着梅女士,他嘴角边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却不曾注意到,看见李无忌不出声,她又坦然接下去说:
  “刚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可是你不愿意听。你好像一个守旧的老子,看见女儿回来晚了,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吓嘻!你不愿意听什么惠师长,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说一次;他早就听得这一次的谣言,也知道有县中方面的人在背后鼓动,他不赞成县中。只要这里登一个启事辟谣,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似乎想回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无忌只在鼻孔里响了一声,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将头发掀往后些。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说:
  “什么谣言,我们暂且不谈。只是就理论上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有消极的意见。我觉得,假使换了别人来办时,也未必比我们坏。”
  “这个,就是说,你可以赞成反对派?”
  “也并不是一定赞成。我只觉得我们和反对派原来没有多大差别。”
  李无忌的脸色变了。他万料不到有这样一句话。即使他常常要发牢骚,称自己的学校为“古庙”,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认竟和反对派没有多大差别。他尖利地对梅女士瞥了一眼,回响似的叫起来:
  “没有多大差别?”
  “可不是!你没有听到外边人的一句话么!他们说:县中和我们,课程是一样的,教科书也是一样的,所不同者,我们这里的男女教员会在忠山喝酒过夜。自然这句话带几分侮蔑,但是我们也该回头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关系而外,究竟我们有什么地方和县中不一样呵!说我们办的是新教育,他们何尝不是;我们用道尔顿制,他们也用;说我们不徒是形式,还有精神么,好,我们的学生也会在课堂上打瞌睡,偷写私信,并且还有斗纸牌那一类的事!实实在在,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点,除了双十节钱麻子会排灯字。”
  “还有,梅女士会走司令部衙门!”
  李无忌狞笑着加一句。但随即转成了庄严的面容,接下去说:
  “你的批评,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为我们有新式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们的绝对不同。办新教育不仅是改新了课程就算数,还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实际的榜样。没有了这个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趋时盗名骗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摇头,又轻轻地将她的细白牙齿咬着嘴唇。
  “譬如你,没有了你的新人生观,那么你近来的行动,也便成为无聊!极顶的无聊!”
  梅女士一怔,感觉到虫螫似的反讽,脸上发烧了;然而还是笑着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觉得你——无乃太不宝贵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没有回答。在苍茫的夜气中,梅女士的酡红的俏脸突然成了灰白,一对发光的眼睛闪闪地溜动,似乎在找寻什么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说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闭得紧紧地。李无忌的话使她伤心。她简直不明白这误解怎样会产生。她将是永久的孤独者,永久没有一个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时,她也不求信于人!这样火剌剌地想着,她挺直了身体,坚决地说:
  “始终误解也没有法子!”
  “敢说我不是误解!我常常这样想:这里有一位女士,她的聪明美貌足可以颠倒一切男子,她的坚强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彻底的思想破弃一切束缚,她的生活权利的觉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乐!她是个新女子,她会开辟一条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给自己,然而她至终不过是于人无益,于己有损!”
  没有回答。梅女士看见李无忌的长头发的脑袋往后仰靠在梧桐树干上,嘴角边浮着异样的讽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云来,遮没半个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冷风猎猎地摇撼梧桐树的裸枝。然后破空腾起一声魅人的长笑,梅女士的浅色衣裳划破了黑暗,闪电一般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回到自己房里后,梅女士就睡觉,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几页书。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 Coming of Age》的译本叫做《爱的成年》。像小车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脑皮上格格地碾过,使她异常难受。几分钟后,她头痛了;丢开《爱的成年》,随手换一本来,却是有名的《侠隐记》。当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义却又从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达特安,颇图斯,邦那素,红衣主教,在她意识上起反应。最后是连《侠隐记》也丢开,她吹灭洋油灯,闭着眼准备睡眠了。
  一圈黄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时,就没有了,接着是各种声音。风吹来落叶打着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赵佩珊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动。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闹声。那又隐隐然成为许多人的话语。多么无聊呵,这些扰人清睡的东西!梅女士很生气似的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窒息的热闷将那嗡嗡然的杂音赶走了。再露出脸来清快地呼吸时,她听得枕畔手表的清晰匀整的轮机声。她静听了一会儿,猛想起成都家里她那心爱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时辰钟。知道这小东西还在不?也许和主人同一命运!于是她又想到那边有关系的一切,想到了父亲。但是这些相别不久的过去,都像数十年以前的陈迹,只留得烟雾一样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热闹了,太变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声吹断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 march”呵!她也看见了那些纵列的队伍呢!那不是杨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间她又在惠公馆的内客厅,正谦逊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发髻。短小精干的惠师长在旁边苦苦地催逼,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剪得不好,不要你赔。将来买到了那些家伙,我要她们开一个理发铺子,专剪女人们的发髻,就请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说玩呢!这叫做一举两得,又鼓吹女子剪发,又提倡女子职业!”
  然后是一大绺黑头发从她手里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声扎扎地响,头发就像乱茅草似的在她脚边厚积起来。她被困在头发的阵雨里了!黑的,黄的,灰的,箭一般的短头发,都向她身上射,几乎将她陷埋,她苦恼地挣扎着,在这发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两位夫人的雪白的光头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抚摸着这两颗头的,是惠师长和杨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惊跳醒来,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转。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一口气,不禁独自笑了。是梦才这么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馆里,她确是替惠师长的两位夫人剪了发,却不是那样狂乱的剪发。
  疏星的寒光从窗外进来。风依然呼啸着。只有风。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来了萧索阑珊的几天。像受了什么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虑的面孔。女同事们——尤其是周平权,——也拿出了初开学时对于梅女士的客气态度。几个月来渐就融洽的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又变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却正相反:除了李无忌是例外,其余的他们都加倍地热心和梅女士往来。首先是陆校长因了谣言问题对梅女士有一次“恳谈”,其次是吴醒川,钱麻子,姓胡的国文教员,姓陶的教员,都轮流地找机会来闲谈了。在教员休息室,游艺室,小学部教室前,或是校门口,梅女士常常被拦住了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三四天以后,连这样的新流行语也发生了:女教员是“反梅派”,男教员是“拥梅派”;而头发蓬松像女子的男教员李无忌却是唯一的中立者。
  这个新现象只使梅女士觉得厌烦。她常有的温柔的抿着嘴笑,渐渐带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还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这些“拥梅派”到底有什么目的。多么怯弱呀,这班俗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样大,似乎只因太闲了,必得做个“拥梅派”以自消遣。
  当然更没有一个可说是了解她。
  然而这样无聊的人却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称为反对派的县中里的教员也来攒嘬这位全城的明星了。当陆校长他们对忠山事件发了个“辟谣”的启事后,县中的几位教员为的要得这方面的谅解,便和钱麻子他们联欢,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开”起来。到底他们也不肯不做新派!
  这一般外来的献媚者激成了意外的变动。仿佛是一致御外,李无忌不复“中立”,女教员们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旧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经过一星期多的病态的隔离,终于走近梅女士的李无忌,还是满身的“不放心”;他又从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上次我说县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于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现在他们和你亲近,也有目的!”
  “是来引诱我罢?好像承你批评过我是不受引诱的呢!”
  梅女士软笑着巧妙地说,心里可怜这位蓬头发的男子,却又觉得他太是腻漉漉地庸碌而可厌。
  “啊,啊;不是的。他们是听到了一种传言,所以预先来和你联络。”
  “什么传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说下学期的县中校长已经内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头上么?消息家的本领真不差,她敛住了笑容,很庄严地回答:
  “那不过是惠公馆客厅里的一句笑话,也值得他们认真!告诉你实在情形罢。那天——就是你们开会争论我是不是公敌的一天,杨小姐谈起了县中和这里的暗斗,惠师长很不以为然,曾经说了那样一句话。过后谁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会成了谣言。”
  “如果是事实,你怎么办?”
  梅女士瞅着李无忌好半晌,竟没有回答,微笑着就走开了。
  然而这传闻却在一天一天推广。和这同时来的,是更繁剧的交际,更谄谀的包围,好像万丈浊浪,将梅女士颠簸得忘记了自己。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访客和请柬是这样的热闹!不尽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军队里的营团长,道尹公署的科长先生。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却只好在通俗讲演会的长板凳上等着一星期两次的梅女士的讲演了。那时候梅女士写给徐绮君的信里有过这样一段话:
    没有办法。命运推动我走现在这条可笑的路,我只能顶着命运前进了!然而还是原来的我:不曾多些什么,也不曾少些什么!我并没烦闷,也不恐惧。只是有些不明白!绮姊,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我将如何从目前这圆椎形的顶点下来,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韦玉一样打动我的心了!也许是有那样的人,也许他天天窥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经变硬,变麻木;一颗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较的好些罢?这是第三个不明白!
  我真要这么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喷射出来把这世界熔化,那时候,也许硬的会软,麻木的会活泼罢?
  特别是夜深人静,像从战场上苦斗归来的兵士似的软瘫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感想便闯到梅女士心里,使她好久不能成眠;每次是在头涔涔然发胀以后,被一个咬嘴唇的狞笑赶走,于是第二天,生活的轮子又照常碾进。
  然后是寒假快到了。所谓县中的校长问题在“拥梅派”的圈子里更形活跃。却突然发生一件事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张逸芳接到几封颇不像是开玩笑的匿名信。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便又异常紧张。
  刚巧这几天梅女士忙着一些什么事,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宿舍内简直不大看见她的影踪。她这样的行动发生在这个时期,自然成为议论的题目和猜测的焦点。那一天午后,梅女士从课堂下来,匆匆就往外跑,并没看到周平权和张逸芳在旁边做眼色。
  “你看她,忙得很,我的猜想一定不会错。”
  望见梅女士走远了时,周平权撅起着嘴唇轻声儿说。张逸芳的脸也有些变了,但还装作不介意似的微笑着,慢慢地回答:
  “不过,她何必呢!对于她又没有好处,况且几封匿名信也不能够搅起风潮来。”
  “风潮还在以后呢。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好处?表面上她总是笑嘻嘻,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她不是常常说:‘我真心要和你做好朋友’?但是她的心里,我看得很准,她是连小小的意见也不肯忘记的。上次为了忠山事件,我们都在背后反对她,你以为她是不知道的么?一定早就有人告诉她了。娘老子生得她好看,许多男人肯被她利用。”
  周平权忽然打住了话头,疾歪过脸去向左边看,摆出那神气来,仿佛早就在注意一群小学生在那边打球。但是张逸芳并没理会得,她跟着也望了一眼,恨恨地说:
  “利用,人家也在利用她呢!”
  可是再回过头来时,她猛吃一惊,脸也红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梅女士。
  这位漂亮的女士很坦白地微笑,递给了张逸芳一张纸,油印得满满的,有一行大字:“女教员风流艳史!”张逸芳忍不住心跳了,前几天她收到的匿名信恰也是这个。
  静默将她们三位罩住,只有怪样的眼光在交流。
  终于是周平权拍着梅女士的肩膀,很亲热地说:
  “好妹子,真肯操心;是捡来的罢?”
  “号房里有的是!那么一大叠。据说早上都搁在校门口。”
  “我早就看到有人在那里捣鬼!谁不知道谁!要捣鬼,挺身出来就是了,何必藏头露尾干这下流的把戏!”
  张逸芳骂起来了,将手里的纸撕得粉碎。
  “校长和教员恋爱,本来平常得很;况且又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大家早已知道。这也值得当作攻击的武器!梅,你大概知道那恶作剧的是谁罢?”
  看见梅女士有点不自在,周平权就赶快插进来说,却附带一个使人更不自在的微笑。梅女士也回答了个微笑,又很快地瞥了张逸芳一眼,淡淡地说: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本人心里明白,就好了。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既然撞到我眼里,就带来给你们看看。”
  又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梅女士就走了。她自然看得出周平权和张逸芳的神情,而且她们的言外之意岂不是很显明?又是疑心到她身上!似乎她是一个万恶的人,出了什么乱子,必得她去顶承!梅女士愈想愈生气了。她是天生的高傲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人家能够推诚相与,那她即使受点牺牲,也很甘心;然而自己的一片好意被人家践踏那样的事,她却不能忍受。委曲地解释,去请求对方原谅罢?她尤其不肯。在她自认为并没错误的时候,她决不让步,她要反抗的!现在就是这反抗,这倔强,将她全身烧热,不让再有平静思索的可能。
  这样负荷着满腔的激怒,梅女士匆匆地穿过了闹街,向惠公馆去。惠师长要她做家庭教师,前天由杨小姐来征求同意,约定是今天去详细谈一谈的。本来梅女士对于这件事尚在考虑,但现在突然决定了不干。她愤愤地想:
  “她们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排挤我出去,吓,不行呀,我偏偏要赖在那里,让她们心里不舒服些!直到我觉得要放松了时,我才走呢!”
  于是好像吐出了一口恶气,梅女士心头轻松起来了。但当她到了惠公馆时,却又变为扫兴。公馆里的人全都游龙马潭去了。号房说,杨小姐有话,请梅女士也去,还有马牟在等候。
  想了一会儿以后,梅女士决定不去龙马潭,转身就回学校里。
  因为不愿被视为怯弱或心虚,梅女士特地在学校的各处巡回。微笑虽然浮在脸上,愤怒的火焰依然停积在胸口,她觉得所见所闻无非是逆意。全校的空气是大雷雨前一般的沉闷。她从每个人的眼光中看出疑忌,从每个人的笑声里听出讥刺。最后,她踅进了阅报室。只有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屋角,摊开一张大报纸遮住了面孔。梅女士随便拿起一份报来翻过了两页,才知道还是十天前的外埠报纸。她撇下报纸,懒懒地站起来正要出去,那位坐在暗角的人却忽然笑了一声,露出脸来,出奇地问:
  “密司梅,进行得怎样——呢?”
  看清了是吴醒川,却一时捉摸不到他这句话的意义,梅女士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那个——什么——‘艳史’罢,散布得真真周到,什么地方都有!今天城里顶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但是,密司梅,办这样的重要事情,还是和自家人商量,县中那班家伙,都是只想利用你。”
  梅女士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多么奇怪的话语!她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希望知道旁人对于自己的猜测究竟到了怎样程度的好奇心,立刻又使她镇静起来,用一个模棱的微笑引诱吴醒川再多说些。
  “说老实话罢。反对那‘小鹿儿”,轰他走,没有一个人不赞成,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那种自大的神气。要是你肯干,我们大家都帮助你。还有,密司梅,一句秘密话,趁现在的机会也告诉你。他从前认识你么?不!可是他在我们面前说起来好像你就是他的老相好似的,哈,这个怪东西!”
  接着是个短短的沉默。这些奇怪的字句并不能改变梅女士的娴静的神色。她自始是在注意地听。现在觉得已经够了,而且似乎也已经完了,她方才淡笑着回答:
  “就是这些话么?谢谢你。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
  一面说着,她已经移动脚步,正想照例地飘然而去,却不料吴醒川从后面来拉住了她的衣袖,急迫地说了这样一句:
  “自然不止这一些。”
  梅女士回过脸来切实地钉了吴醒川一眼。
  “我们到宝华楼去吃饭罢?那时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好极了。杨小姐也是今晚上约我在宝华楼。”
  吴醒川突然变了脸色,张大着嘴巴,拉住梅女士衣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放松而且垂下去。梅女士忍住了笑,又接着说:
  “那么,下次再叨扰你罢——如果你是诚意只要请我一个人。”
  不管吴醒川还有没有什么话,梅女士跑出了阅报室,就回自己的卧房。一个奇怪的东西压在她心头,使她不知道应该哭呢,还是应该笑。
  这天晚上,当那些惯常要来的感念蹂躏她到涔涔然头痛的时候,她的咬着嘴唇的狞笑便失却效力。无赖的杂念竟不肯轻易走开!几个月来变幻的生活,总检阅似的在她脑膜上通过,凝结成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回答。但是几个月来的生活“是什么”,却有个现成的答案:错乱!还是那个错乱,过去的和现在的。她觉得她的环境和她的自我永远相左,永远不能恰好地吻合。如果目前这环境能够早两年发生,够多么好!那她也许不至于这样感到无所归着的眩晕。然而现在!现在她已经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推上前去了,没法和目前这环境和解。她狂怒地掀开了被窝,让午夜的冷气钻进她的肌肤,她的骨髓。然后是比较有条理的一问一答偷上了她的意识:
  “为什么我总觉得拂逆?因为这里的人们都是委琐,卑鄙,而又怯弱,使你憎厌。漠不相关地过下去不行么?可是他们的哓舌,他们的疑忌,时时会来扰乱你的心境的平静。那么离开他们这一伙儿罢?无奈又觉得不服气,好像是畏怯,好像是失败。”
  梅女士忍不住自笑了。突然一个冷噤袭来,她本能地再拉被子来盖在身上,缩紧了四肢,心里反复地想:不服气!失败?
  她很想丢开这些问题,好好儿睡觉,但是办不到,现在是“不服气有什么意思”这句话粘在她脑膜上要求一个回答了。可是她的疲倦极了的脑子已经不能再给什么满意的答复,最后她也就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金黄色的太阳正射在窗外的墙头,风吹来暖暖的,很像是初春的天气。女仆送进一封信来,是杨小姐的,还是敦劝去就惠师长的家庭教师。梅女士沉吟着在房里来回地走,下意识地拉开房门向外边望了一眼,看见张逸芳站在走廊的阑干边垂头沉思。她那种憔悴忧虑的神情立刻吸引了梅女士的脚步。似乎带几分羞怯,张逸芳向走近来的梅女士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两个默然站在那里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突然说:
  “逸,是不是你当真疑心我在背后和你过不去?”
  没有回答,张逸芳只睁大了她的忧悒的眼睛。
  “我不愿意辩,将来你自会明白。不过看见你这样担忧,我就想起我自己也受过差不多同样的窘。现在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当家庭教师;在这里混过半年,只受到满身伤痕,这种天天打仗一般的生活,我不愿意再领教了。我更不愿意还要和一个本来我爱她的人成为仇敌。逸,如果你信任我,你目前的困难我还是很愿帮忙!”
  说到最后一句,梅女士自己也动了感情,她抓住了张逸芳的手,很注意瞧着她的面孔。两片红晕渐渐地从张逸芳脸上升起来了。同时梅女士感得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着。于是醉人的兴奋布遍了梅女士全身。她很快地又接着说:
  “我是无端地闯进了你们的圈子,现在我又要去闯另一个圈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将来在那里等候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的。我是一天一天地厌恶四川这地方了。很想至多准备半年,便往外边跑;离开这崎岖的蜀道,走那些广阔自然的大路!”
  这后半段话声音很低,成为喃喃的自语;梅女士惘然望着远空,微笑浮上了嘴唇。她此时万不料还要在这崎岖的蜀道上磕撞至两三年之久;也料不到她在家庭教师的职务上要分受戎马仓皇的辛苦,并且当惠师长做了成都的主人翁时,她这家庭教师又成为钻营者的一个门径;尤其料不到现在拉她去做家庭教师的好朋友杨小姐将来会拿手枪对她,这才仓皇离开四川完成了多年的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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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下旬,沪宁路沿线炮火的恐怖又照例地在人们脑膜上渐渐褪色,繁华的上海的晚间,已经很冷,梅女士穿着很薄的绸夹衣,在马路上走。她刚从一个新认识的女朋友家里出来,要回到自己的寓处。秋风像一只冰冷的鬼手,在她全身抚摸,缩紧了肩膀急忙地走着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温暖的成都。
  成都呵!只有它的温暖是值得回忆的!离开已经快要五个月,只在今晚上的寒风里,梅女士第一次正式地又想起它来。几分近乎眷恋的心情使她惘然了。几天来踌躇不决的问题便又触发:不回去,怎么办?到上海来的公务——出席学联会,早已完毕,在先还可以借口齐卢战事,长江航行危险,逗留着不走,现在战事完了,昨天那位同是代表的文太太又催问过归期,咳,这个讨厌的参政运动者!
  梅女士下意识地转过了同孚路的拐角,走进一个什么里了。这儿没有那刺骨的冷风,从后面来的街灯光投射出她的苗条的黑影。梅女士踏着自己这影子走,心里忽然冷笑起来。这也是近来常有的冷笑,而且和从前对于别人的冷笑没有什么分别。她觉得眼前这黑影就是她所要冷笑的另一个自己。这是到上海以后新生出来的第二个自己:丧失了自信力,优柔寡断,而且更女性的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出这个不体面的自己来。四个多月前,她乘隆茂轮船顺流而下巫峡的时候,意气多么豪迈;她预想上海是一个广大,复杂,无所不包,活的急转着的社会,她可以在这里头找到她所合意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要在这广漠的人海中拱起她的一只角来。可不是应该让她这样打算?她自从跑出了“柳条笼”,真所谓所向克捷:她征服环境,她又征服自己本性上的缺陷;她吸引着多少男子向她攒攻,她谈笑自若地将他们踢开;没有一个人能打动她的心,也没有一个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然而在这里上海,她逗留了三个多月,只觉得预许给自己的美境愈去愈远。并且好像是不惯水土的植物,她移到此地来后却只有愈变愈坏!现在竟公然有第二个自己在对她本来的自己捣乱!
  怀恨似的追逐着自己的影,她已经走进一条衖,现在是面对着什么人家的大门了。她本能地站住,才知道走错了路,无意中又跑到一个朋友所住的地方。踌躇了几秒钟教育家(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她终于推开门进去。
  客堂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火油灯照出很俗气的小商人家庭的陈设。站在向外板壁上那幅《得利图》的张开了大嘴巴的渔翁,好像在对梅女士嘲笑。然而有脚步声响下楼来了。
  梅女士急忙地问:
  “是梁刚夫么?”
  突然一阵风来,方桌上的火油灯冲起了极大的火焰,然后跌倒似的往下一沉,就灭了。似乎感得什么恶兆,梅女士不知不觉退到了窗外天井里,毫无理由地起了恐怖。晚上来这里,还是第一次,而况又碰到没有灯,当然这古怪的房子不能不使她更多几分神秘的疑忌。她惘然站在那里,竟忘记了说话。
  灯再燃亮了时,梅女士看清楚果然是梁刚夫,便又活泼起来。但是这位少年站在客堂的长窗边,挺直了胸脯,仿佛是不让梅女士进去。虽然因为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气色,但梅女士很无误地知道自己脸上正受着他的冷峭的凝视。她感得有些局促了。而且她又照例地猜不透这冷峭的眼光藏着什么意义。
  “原来是你呀。谈十分钟是可以的。”
  梁刚夫轻声说,侧过半个身子。现在梅女士能够看明白他的脸了。依然是那样不可捉摸的冷静!他的紧闭的嘴角旁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皱纹。他的结实而颀长的躯干内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是一个可爱而又可畏的人。
  梅女士笑了一笑,走到客堂里,把精神集中起来,慢慢地回答:
  “你还有事么?我不过顺路进来谈谈。不到十分钟,也可以走。”
  梁刚夫点头,在近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了,便拿出纸烟来燃着,撮着嘴唇吹出淡青色的烟气。他是在等待梅女士开口。
  “那位文太太又来催我回四川了。她说再延迟下去,上游水浅,便要麻烦得多——”
  似乎特地找出这些资料来,梅女士用了很游移的口吻企图引起活泼的谈话。她的眼睛却注意地望着梁刚夫。在“多”字上,她故意顿住,满怀接受一句“你到底去不去”的反问,然而没有。她看得很真切,梁刚夫还是悠然吹烟气,毫无惊异的表情。这在受惯了注意的梅女士自然觉得太难堪,她的二重人格突又出现,突又回来了她本来的自我,因而接下去的话便又转为高亢尖利的调子:
  “好罢!我打算回去呢!没有来上海的时候,多少有几分幻想,尤其在船上的时候;来了,住过三个月了,才知道亦不过尔尔。当然是文明的都市,但是太市侩气,人家又说是文化的中心。不错,大报馆,大书坊,还有无数的大学,都在这里。但这些就是文化么?一百个不相信!这些还不是代表了大洋钱小角子!拜金主义就是上海的文化。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有点市侩气,你看,这里也挂着渔翁得利图;不错,上海人所崇拜的就是利,而且是不用自己费力的渔翁之利!成都虽然鄙塞,却还不至于如此俗气!”
  梅女士痛快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又站得高高地,蔑视一切,践踏一切了。不幸这高兴极不耐久。她立刻又浑身冰冷了,当她听得了梁刚夫的回答:
  “据我想来,你也是回去的好。对于你,上海是太复杂!”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义。”
  “就是太复杂。你会迷路。即使你在成都也要迷,但是你自己总觉得是在家里。”
  被人这样看轻,是空前的;梅女士愤怒得心也痛了。她用劲瞅了梁刚夫一眼,转身便走。梁刚夫竟不挽留,望着梅女士的背影微笑地喷出一口烟,便关上大门。
  那沉重的木门碰上的声音好像在梅女士的作痛的心窝又加了最后的一击,她几乎迸出眼泪来。她飞跑着穿过马路,闯进自己的寓处。寓主人刘厅长正在照例地和宾客们打牌。梅女士悄悄地躲过了他们的注意,就跑到自己房里。
  在大镜子里照一下,她的脸色异常惨白。好像受伤者摸着了自己的创口,她全身发抖,软瘫在沙发里了。牌声和谈笑声从楼下传来。还清晰地听到了那位惯打错牌的国故专家谢老先生的连声懊丧。这位谢先生,据他自己说,和梅女士的父亲有点“世谊”,词赋老名家,但近来也用白话著书了;梅女士记得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他谈起旧谊的时候,他说过几句洞达世情的话:“尊大人也太古执了。虽然,他不愧为景岳嫡派,也得穿一身时髦衣服,譬如诊病的时候,不妨带一只温度表,叫病人夹在腋下,验验温度,那就是西学为用的国粹医生,准可以门庭若市了。何至悒悒不得志,奄然物化!又如我,近来也写白话文,就因为这是一件时髦衣服。自然还是那些群经诸子,不过穿了白话衣,就成为整理国故,不然,就是国糠国糟。你不要笑。是不是你也不能不换穿旗袍!”这么想着,梅女士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浅青旗袍,于是又连想到去年死了的父亲,以及此外的一些人,惘然在心里自问:
  “还是不回去罢?故乡的一切都是不堪依恋,还是努力认识这新环境罢?只是这刘厅长的公馆不能再住下去了,换一个什么地方罢?”
  梅女士不满意现在这寓处,因为是惠省长介绍来住的,说不定这里的上下人等都把她看成省长的外宠罢,而且这里的生活习惯也和成都太相像。她要摆脱那些腐心的过去,她要完全遗忘那颠倒错乱的过去。
  但是在梁刚夫那里受到的创痛第二次又发作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哪些地方受他看轻。想来自从在全国学联会认识了这位同乡,到现在三个多月的期间内,她何尝有什么乖张的行动,难道是自己的太亲热,太多的过访,惹起人家的讨厌么?真是时代环境不同了!只有过男子们来仰望她的颜色,万料不到今天是反其道。男人们是那么的不配抬举罢?可又不尽然。梁刚夫有点古怪:不全是性情上的冷峭,也有行动上的不可测。就为的是站在这个更刚毅的人格前,所以她自己形成脆弱。也就为的是看不透人家的秘奥,所以她不能抓住他,却反受到冷落。这里就伏着创伤的症结!
  梅女士再对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孔,还是那样惨白。又像是找得了她的第二个自己,她本来的自己愤恨地诅咒了:也用更傲然的蔑视对待梁刚夫罢!给他看了点利害以后就永远丢开他!再像从前一般高视阔步,克服这新环境罢!记好谢老头子的议论,这里的人们只不过有一套更时髦的衣服!
  这样自己策励着,梅女士急忙跑出房来,到了牌声喧阗的客厅。在眩眼的灯火和杂沓的人影中,她稍稍感到那个不名誉的第二个自己的黑影确是离开得更远些了。她踅到一架大餐橱前面,拿起白兰地酒瓶,喝药似的咽下了两杯;于是便有繖形的粉霞在她眼前浮起,于是她便冶笑纵谈,直到飘飘然如在云雾中,支持不了自己。
  两天以后,在留沪学习法文,预备出洋的理由下,梅女士请文太太独自回四川去复命了;同时她也从刘公馆里搬出来,暂时借住在谢老先生家里。
  教法文的人,不能马上找到。梅女士只有访访朋友,每天地消磨时光。现在她的寓处离开梁刚夫的地方更远了。她是故意要离得远些,她想逃出那位怪人的威胁,恢复她自己的面目。她在新认识的秋敏女士家里做了熟客。在这里,她感得很自在。并非因为她对于那位娇小玲珑喜欢说话的秋敏女士以及她的苍老的丈夫都投契,乃是因为她看得透他们的心胸。在表面上看来,这一对儿很恩爱,但是梅女士早就看出秋敏女士有隐痛。这一点,聪明的秋敏女士从没正面表示过,却时常流露在她的一半儿牢骚一半儿吹的谈话中。
  一天午后,梅女士又跑到秋敏女士家里,刚推开了门,便看见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这意外的邂逅,噤住了梅女士,而梁刚夫亦只随便点一下头。站在旁边的秋敏女士却好像什么传家宝贝露了眼,皇皇然招呼梁刚夫到后门口低声说了好半天,这才摆出一付了不得重要的面孔回来应酬梅女士。
  “刚才那一位,你不认识罢?”
  看见梅女士始终谈着别的闲文,秋敏女士忍不住发问了;
  自然那言外之意是惟恐梅女士回答了“认识”。
  梅女士故意摇头,抿着嘴笑,心里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
  “呵,你不认识他么?连他都不认识!是你的同乡。他的大名——嘿,跑来跑去有人注意他。半个上海在他手里呢!前天他也来过——哦,刚巧你回去了。对你说说也不妨,他来找张先生商量要紧事,真不巧,张先生出去了,幸而那些事,我也有点头绪。密司梅,你看,我真要累死;他来了,小孩子又在哇哇地哭。咳,那些事情,一直要忙过后天!喂,后天不是七号么?”
  异样地收束住了,秋敏凸出她的一对大眼睛,向梅女士瞪视。这是她谈得起劲时常有的姿势。梅女士忍住了笑,却装作猛然省悟的神气说:
  “记起来了。在同孚路相近的什么里,看见过他。”
  “一定是你看错了。我知道他不会住在那个地方。梁——”
  秋敏女士突然顿住,把一对大眼睛凸出得更多些。
  “你是不错的。我说的玩呢!”
  带着忍俊不住的笑声,梅女士轻轻地拔去秋敏的惊疑,便转换了谈话的题目。
  可是再发动的对于梁刚夫的热望,在梅女士心里逐渐加强,无法照旧轻松地闲谈下去了。从秋敏家里出来,梅女士就决定到同孚路。刚才无意中拾来的秘密,好像是一套新式的武装,帮助梅女士建立起久已失坠的自信力,把未来的胜利预许给自己。
  这一次,梁刚夫住所的大门却不能一推就开。敲了半天的门环,还是没有人出来。梅女士失望着要走了,忽然从身后闪出一个人形来,一张野猫似的面孔,两只阴沉沉的眼睛,立刻在梅女士的记忆中勾起了一些什么东西。是呀,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面貌,这样一个女子!
  然而这位猫面人先笑了,低声说:
  “你是密司梅。”
  岁月不能改变人们的声音。梅女士立刻记起来了,她狂喜地拉住了对方的手,匆忙地倾倒出一大串惊讶的问句:
  “黄——黄因明,是罢?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呢!怎么你也在这里?几时来的?现在你的住处?”
  黄因明并不回答。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钉住了梅女士的脸。然后她拉着梅女士,绕过那半条衖堂的一排房子,走进了衖尾的一个后门。原来就是梁刚夫所住的那间房了。客堂里并没有人,但黄因明却引梅女士到楼上的亭子间。
  闹热的谈话开始了。黄因明只是抢着询问梅女士的经过,不给梅女士半点机会来反问。稍稍兴奋了的梅女士最初并没觉得黄因明的谈话的战略,但是她自己的好奇心积累下许多问句必得倾泻出来,于是在说到自己近况的时候,她就转过来苦苦地追问了:
  “这里是你的家么?怎么总没见过你!还是在学校里读书罢?你的哥哥呢?”
  “哥哥在汉口教书。啊,嫂子的事情应该告诉你。自从那一年——民国九年,十年罢,我送她到了汉口——”
  “你是一个人在上海罢!一星期前,这幢房子还是个姓梁的住着呢!”
  梅女士剪断了黄因明的看来似乎是冗长的叙述,又追问着目前的重要问题。
  “我是刚搬来。只租这个灶披楼。没有什么姓梁的。”
  “那么谁是二房东呢?”
  “我还是不很明白。”
  梅女士微笑着向黄因明瞥了一眼。虽然黄因明的回答是那样圆滑无缝,但梅女士已经敏感到那声音的干燥空虚。她看出了这里头又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眼前的黄因明比从前略见苍老。顽皮的少女举动已经没有了,她那严肃的圆脸儿上流露着不可捉摸的差不多和梁刚夫有点相像的冷静;她的一对饱含经验的眼睛虽然还是那样阴沉沉,但热情的光也在其中闪动。总之,已经不是当年的黄因明!所不变者,只是她那抢着说话的神气和尖俏的口音。梅女士站起来,旋转着身体,看这小房间的简陋的铺陈,然后再回到黄因明跟前,将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带些感叹的意味说:
  “不料在这里又碰到你,更不料小妹妹的你在三四年里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也不同了。你比从前更美丽,更迷人。”
  “又是开玩笑了。不过,因明,记得你从前说过这样的话:你不愿意装假,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目,因此你没法住在自己父亲那里;是么?我想四五年的时间或者也已经把你这个脾气也改了去!”
  “我先要听听你对于我观察的结论。”
  “我是觉得你连这个也变掉了。不然,为什么在老朋友面前尽扯谎呢!”
  黄因明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劲地捏住,似乎在说:当真么?请你原谅。梅女士却不笑,很委屈似的更进一步说:
  “我又记得你还有这样的意思:你不能忍受别人家的无理由的怀疑,你遭了冤屈时,你要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也是这样的性格。这几年来,我到处惹人家猜忌。好像我是专门搬弄口舌,挑剔是非的无聊人,即使是极不要紧的话,也不敢落在我耳朵里。但是,因明,我们是老朋友,请你公正的批评!从前你嫂子对我说的话,你自己对我说的话,有没有半个字漏了我的嘴?”
  现在黄因明的脸色也变得庄重了,她的回答很恳切:
  “梅,不要多心。并没怀疑你。不过你的问题都是——我无从答复的。”
  “难道承认有一个梁刚夫也是‘无从’的!这不是你反对了从前的不装假么?”
  “关于我个人的事情,我还是永远不说假话。然而关于别人的或是和别人有关系的,我也不能对第三者公开。”
  “即使是认为可靠的朋友也不公开么?”
  黄因明微笑着,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
  “梅,和你不相干的事,顶好是不管。将来我也许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但是今天不行。还是谈我嫂子的事罢。”“好!你的嫂子,我猜想来:一不曾做尼姑,二不曾自杀,三不曾闹离婚!”
  “都没有。在路上,我就把她劝好。”
  “那么,搁开你的嫂子我们不谈罢!”
  “但是还有些旁的事——”
  “但是还是不谈。记得你刚才说过,不相干的事不要多管呢。”
  黄因明苦笑了。她的眼光在梅女士脸上溜了一转,就站起身来,摇摆着肩膀。梅女士也站了起来,伛着腰摩平衣服上的皱纹,却又仰起头来说:
  “还有一个问题,不回答也由你:密司秋敏是不是认识的?
  你对于她有什么批评?”
  “认识。批评么?是一个没有什么大意思的女人!”
  黄因明把“女人”二字咬得很重,好像她自己真不是女的。但到底这是坦白诚挚的答复,所以梅女士似乎也很满意。她拿起黄因明的手来紧握一下,就说“再会”。当黄因明去开后门的时候,梅女士向客堂里瞥了一眼,可不是依旧朝外挂着那幅《得利图》,只不过少了一排椅子,多了高高的两堆纸包,似乎都是些印刷品。
  在谢老先生家的梅女士的房里,有一封信等候着。在路上的梅女士心里,却等候着什么魔法的幻术将自己挺直些。刚才的耳闻目见,压在她心灵上,使她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是在爬着走,虽然从下面瞥见了人们的若干底蕴,却无缘正视着她所热望的脸孔。她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被人家看作不可与庄言和不足信任。她烦闷地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当真他们都强过她么?这野猫似的黄因明,这幽灵样的梁刚夫,还有甚至于这一位没有什么大意思的秋敏?现在她多少总知道一些他们是干的什么把戏,她也早就听说有这么一种把戏,然而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防贼似的防着她呢!
  “好罢!不要把人家看得那么低!你们会干的把戏难道我就不会?好,我们来比一比!希罕你们的秘密,你们的活动,倒要看一看谁厉害些!”
  当这个撞上来的主意在她心头回旋到第二遍时,她忘形地快活了,将黄皮鞋的高跟连敲着车上的踏脚板。车夫以为是到了目的地,便在路左停下来。梅女士惘然下车,将早就准备在手里的钱给了车夫,就匆匆地沿了行人道往前走,心里继续着思索如何去独立门户,做梁刚夫他们的所谓活动。她立刻筑起了许多空中楼阁,又随即一一推翻。对于这项新事业,她实在没有头绪。她以前不曾留心过政治。并且她以往的生活经验只把她训练成怎样去操纵一位多少有点色情狂然而不敢触犯旧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军人;她能够从秋敏女士那一类人的脸色举动读出他们的内心的活动,但是不能从报上的记载中嗅出社会的要求。
  她的脚步慢了,无助地举眼四望,这才诧异她自己站的地方离开她所住的鹏举里还有一站电车路。
  在阴暗的心情下,她走进自己房里,首先就看见了那封等候已久的信。她拿起信封来看一眼,马上又放下了。是徐绮君从南京发的信。无济于她目前的懊丧的一封信。但是思想却转到徐绮君身上了。三个多月前轮船到南京时和徐绮君久别相见的情形又回到梅女士记忆中,尤其是下关旅馆里的半夜话。那时江浙的战云正笼罩在沪宁路沿线,南京的道路偶语都是关于战祸将在何时爆发的猜测,那时徐绮君不是也谈着政局,不是也说过“反直”的政团怎样在南京暗中活动么?那时她——梅女士自己,岂不是说过对于政治没有兴味,而且还有“君子群而不党”那样酸气喷人的话么?可是现在,她却又跑到了那时的对面,当真两个月前听到的隐隐炮声会燃沸了她的血?
  梅女士忍不住苦笑了,很随便地拿起徐绮君的信撕开来。多么奇怪呀,有这样的事!梅女士难以相信似的揉一下眼睛,从头再读那张信笺,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
    ……从前你提起过那位李无忌,昨天无意中遇到了。
  你说他从前缠住你,很使你讨厌,是么?现在他改变了。
  他不找恋爱,说是“无聊”的恋爱;现在他干政治运动,或者你会因此更讨厌他罢?可是他知道你在上海,一定要我说出你的住址;没有办法,我已经告诉他了。
  梅女士撩开了那封信,躺在床上想。政治运动?什么政治运动!也许就是梁刚夫他们一党罢?那样小丈夫气的李无忌也是一伙么?梅女士真觉得自己想独立门户的念头是很对了。她所看不起的人们都在那一边,都是一伙,而她自己却被视为不足道,不堪信任;天下事就是这么颠倒可笑!这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果然将她挺直了。素来私衷敬爱的梁刚夫,此时在梅女士的眼前,也变成了卑污渺小。
  她渐渐替自己规划出课程来了:留心看报,去接触各方面的政团人物,拿一付高傲的脸孔给梁刚夫他们瞧。她的反感太厉害,所以她觉得这第三项也是必要的。
  但到晚餐时,梅女士又知道还有第四项功课在等候她。谢老先生已经替她找得了教法文的先生,是一位天主教的老牧师。梅女士没有法子,只好把上午的时间答应给法文先生。可是却没有料到因此她连晚上也不能出去逛了。老牧师太厉害,每天要逼着背生字。
  这么两头忙着,所有的预算便都出了岔子,不过日子是过得更容易,十一月的日历快要扯去一半,报纸上每天载了许多促开“国民会议”的呼声。一些向来没有人知道的“公团”突然露脸,今天一个宣言,明天又是一道“快邮代电”,似乎全上海的人心真在那里为了“国民会议”而跳动。梅女士再没有心情去研那些le,la,Ies了,先撒一个谎,就给老牧师十天的休息。似乎要补偿过去的损失,她整天在外边跑。首先去找黄因明。没有见到。她那个房子里又换了一班人,全是些面熟陌生的青年,而且大门上多一条洋铁招牌,好像是什么“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临时办事处”。可是第二天上午,梅女士也挤在法大马路外滩码头前看人家欢迎总理的热闹,猛然瞧见黄因明了。这位野猫女士穿着灰布长袍,拿了很厚的一叠印刷品,在人丛中分发。
  “因明!忙什么?”
  梅女士踅到黄因明背后,轻声唤着。
  黄因明似乎吃了一惊,疾转过头来,见是梅女士,便回答一个微笑。
  “才五六天不见呢,你又搬了家么?怎么也不通知我一下!”
  “没有搬呀!你到了同孚路么?”
  “昨天刚去了。人倒见了不少,问来问去,都说不知道;
  我也没有上楼去。”
  “哦,他们只租了楼下客堂。楼上住什么人,他们不明白。”
  “难道他们的事不和你发生关系么?”
  前面人丛中突然爆出一片鼓掌声来,还夹着些含糊不清的呐喊。黄因明没有回答,伸长了脖子就往前挤。汽笛声也听得了。梅女士很巧妙地从人们颈脖子树林的罅隙往外张望,看见一条小火轮已经靠近码头,而在码头进口的铁栏边,在波动着的人头上,蓦地伸出半截身体来,圆胖胖的紫酱脸,宽袍大袖的肥手儿,捧了一张红纸,打起蓝青官腔拉长了声音唱一些什么,但达到人们耳朵里的,只有尾巴上的两个字“万岁”。
  梅女士受不住那股猛挤,挣扎着出来,到了路南立住,回头再看,几个安南巡捕已经在那里驱散闹烘烘的人堆了。解散下来的人们也都往路南跑。梅女士让这人潮冲着走,大约有一站电车路的远近,她方才意识地看看挨着她肩膀的人们,却在左边发现了梁刚夫。这位古怪的少年正在微笑地对她瞧。
  两个人并排着走,都没有话说。不多时到了三叉路口,已经和码头上散落下来的大群离开,只剩得他们俩;梁刚夫半侧着身体要转弯了,却又歪着头向梅女士问:
  “好多天没有看见你,进了学校罢?”
  “没有。天天闲着。”
  “此刻打算做什么?”
  “随便走走,毫无目的。不过——在码头上碰到了黄因明,人堆里一挤,又失散了;恐怕她也还在那里找我罢。”
  “不会找你的。她还有事。”
  “那么,我们也分手罢,你一定也还有事!”
  梁刚夫又微笑了,并没回答,低着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坚决地说:
  “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去!”
  梅女士很了解似的瞅他一眼,就跟他赶上一辆将要开的电车。
  电车是向西去的,到第一个站停下来时,有人从窗外掷进一叠纸,恰好落在梅女士身上。梅女士拿起一张来看,还是关于“国民会议”的传单,下署“上海各界促进国民会议联合会”的名儿。于是同孚路那所房子又在梅女士心头一闪。她抬眼望梁刚夫,却见他的嘴角边有笑影,仿佛刚和什么相识者打过招呼。这就牵引起秋敏女士上次替梁刚夫鼓吹的那一番话,轻轻地挝住了梅女士的思索。当真眼前这位颀长的少年是不能等闲看待的么?梅女士不得不想一想如何对付了。
  但在她想好以前,梁刚夫招呼她下车。他们走进一个很干净而阔大的弄堂,在簇新的石库门前站住。梅女士瞥见门上有一块木牌,好像是什么律师办事处。
  梁刚夫住在楼上的厢房。这里都布置得很文雅,而且有些奢华;西式的家具,满满的一架书,没有《得利图》,却有裸体画的铜版图配着精致的木架立在桌子上。
  “此地是新搬进的,所以请你来赏光。”
  这样开始了谈话,很出梅女士意外,梁刚夫竟卸下了往常的冷峭面孔,变成了诙谐。而且素来不大说起的家乡情形,也因梁刚夫的询问而僭居了主要题目。渐渐话又说回上海,梁刚夫燃着第二枝香烟郑重地问:
  “四川是不回去了。在上海干什么呢?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方针?”
  “好像对你说过,已经请了人补习法文,打算出洋去。”
  梁刚夫用眉毛笑着,嘴皮上却凸起了不相信的皱纹;他吸进一口烟,慢慢地说:
  “我倒相信,可是你,未必相信鼎鼎大名的梅女士会被书本子捆得紧紧地,竟完全忘记了她是活动的惯客罢!”
  淡淡的红晕在梅女士脸上掠过。她感到梁刚夫的讥讽还有下文,至少是想勾引出她的真意。她故意反问:
  “那么出洋留学简直是无聊?”
  “也不尽是无聊。不过总不能说她们没有附带的目标。臂如,弄一个头衔来预备做公使夫人,或者做女名流。然而你都不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也许你不喜欢做梦做得太高兴,总之,你现在的思想合不上这一条路。”
  回答是曳长了的冶笑,突然又收起了笑容,梅女士好像真心地说:
  “既然你这么说,我打销了这个意思;我就在上海看你们的新把戏。”
  梅女士特地把“你们”二字说得很用力,满想看看梁刚夫的细眼睛怎样失却了冷静;她真料不到紧接上来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
  “应该说也来加入我们的新把戏,不要使得你自己太冷静!”
  觉得再兜话圈子便没有味了,梅女士很坦白地点一下头。接着就是梁刚夫一篇外交式的说明。这在梅女士听来,感觉得有两个要点:梁刚夫认识的女朋友,其中也有黄因明,打算组织一个妇女会,正在征求会员;而这妇女会目前的要务便是做国民会议运动,因此希望像梅女士那样的各方面熟人极多而且善于对付官僚政客的老手来帮助进行。
  “想来秋敏也在内罢?”
  看见梁刚夫没有话了,梅女士很随便地问,毫没表示什么态度。
  “谁啊?唔,是张大成的爱人么?也是一个。那么,你已有两个熟人,将来大家见了面,一定还有认识的。”“好罢。将来再见。黄因明知道我的住处,她可以来找我。”
  梅女士站起来说,再向这华丽的房间溜了一眼,就走了。
  时候是将近午刻。马路上照常流动着都市的匆忙和杂乱。梅女士改乘了人力车回寓去,路上看见两个“拾荒”的江北孩子扭住了小辫子打架,一厚叠纸片在他们的泥脚下踏得粉碎;另一个大些的孩子在旁边拍手笑着高喊:“打得好!踏得好!踏烂了,大家都没得!”梅女士斜过眼去带便瞧一下,觉得那些纸片就是两三小时前在码头上分散的传单。她的心忽然阴暗起来了。怅惘的情绪一直送她到家。
  当天下午,黄因明就找了来。开头就是妇女会的事,黄因明认定了梅女士已是个中人似的,将如何着手组织,现在怎样活动,将来有何目标,等等,都很具体地说了一遍。她的坦白和热忱,给梅女士一个很好的印象,然而并不完全消灭了梅女士在路上惹来的惆怅。静静儿等候黄因明说完,梅女士就提起路上所见的事情,口吻间显然流露出若干失望来。
  “这也是意中事呀。我们不能太奢望,以为每一粒种子必落在肥土里生根长芽。自然中间免不了有损失,自然有些种子是落在沙地上了,或是被鸟雀啄食去了,我们应该有勇气来估量这些损失。”
  黄因明很兴奋地回答。这几句话还是前天她从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现在恰好就应用到了。
  梅女士抿着嘴笑,不作声。
  “你是赞成了罢?希望你明天后就去和秋敏接洽,她是专干这件事的。我还有事,不多坐了,再见。”
  又是秋敏!蓦地一团不高兴从梅女士胸口滚出来。她很想问问:“那不是没有什么大意思的‘女人’么?为什么又拉着她?”但是到底缩住了,只抓起黄因明的手来亲热地捏一下,真心地笑着说:
  “是你的事,我都愿意帮忙的!”
  这一句极平常的话,却使得黄因明愕然。她尖利地瞥了梅女士一眼,脚下放慢了些,似乎还有话,但在看过手表以后,终于微笑着走了。
  在梅女士自己呢,决不感到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惊异,因而也就完全不曾理会到黄因明的片刻的愕然。而且她决不肯承认这是表面的敷衍。她是凭良心这样说的,她又是凭经验而如是感想的。在她生活过程中的一切印象都不过是她帮助了别人或是别人帮助了她。永不曾有过一件事使她感得个人以外尚有群的存在。即使曾经感得,那便是压迫她的“群”,便是她在泸州充教员时所遇到的“二女师派”。即使她也常常说社会呀,团体呀,但是这只等于说一个学校,一个公署,她并没在那里认识了“群”的意识。即使五六天前她曾经有意地打算做一些群的工作,打算独立门户干政治运动,和梁刚夫他们比一比,那也无非是心高气傲的一时兴感,正和从前在泸州时打算有意地反对陆校长和张逸芳一般。至于女性的群,在梅女士是同样地不觉得存在:她自来就受过许多女子的倾轧侮蔑。所以现在她答应了黄因明的邀请,也无非是黄因明对她坦白,而且梁刚夫也找她帮忙,这个少年虽然有时使她激恼,但有更多的时候使她想念,使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只管爱他。
  而况她的天性又是动的,向前的,不甘寂寞的。她所受的“五四”的思潮是关于个人主义,自我权利,自由发展,这一方面,仅仅最初接到的托尔斯泰思想使她还保留着一些对于合理生活的憧憬,对于人和人融和地相处的渴望,而亦赖此潜在力将她轰出成都,而且命令她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天赋的个性和生活中感受的思想和经验,就构成她这永远没有确定的信仰,然而永远是望着空白的前途坚决地往前冲的性格!
  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下,梅女士对于目前所给与的使命也就很有兴味去干。她找过了秋敏,很耐烦地听完她那些杂乱的半牢骚半夸口的说话,她又会过了其余的几位女士;终于在三四天后,她就担任了一部分的工作。
  和秋敏是每天会面的了。妇女会尚没正式成立,可是秋敏已经担任了“总务”;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总务”是怎样产生的,但既已俨然是“总务”,她就常常要支配别人的事务。对于这个现象,梅女士因为正在高兴地活动,便很不乐意。两三位别的会员也抱着同样的态度。有一密司李和密司吴曾经在梅女士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看见秋女士那样忙,我真觉得心里难过。只她一个人会干,我们都是饭桶!”
  “可是她也焦头烂额了。你听她刚才的一番话!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乱七八糟,简直叫人摸不到头路。我倒很想再请教几句,弄弄明白,但是看见她声嘶力竭的样子,到底不好意思再多嘴!”
  “咄!你是饭桶,所以弄不明白,反倒说人家乱七八糟呀!”
  密司李冷冷地说,斜过眼去偷看梅女士的面孔,又对密司吴努着嘴微笑。显然她们把梅女士看作秋敏的党羽。这便超过了梅女士忍耐的范围,一句久藏的问话便落出来了:
  “究竟是谁举她做这总务?”
  密司吴和密司李出惊地睁大了眼睛,但随即同声说:
  “你也不知道么?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梅女士自然辨出这话里有刺,十分不舒服;然而也只能笑一下,更不作声,就离开那两位女士。她模糊地觉得这所谓妇女会背后有一个东西在指挥,这从秋敏无意中流露的什么“这是已经决定了的,那是已经接洽好的,”一类的话,也可以看出来。自然她也猜到梁刚夫也许是内幕中的一人,她曾经问过黄因明,但这位猫女士只回答了微笑,似乎又要叮嘱梅女士“不要多管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假使黄因明肯爽直地告诉了底蕴,那么梅女士一定还要说:为什么挑中了这位不孚人望的秋敏!
  这些疑团横在梅女士胸口,并没使她行动上消极,只使她更愤愤,同时对于秋敏的蔑视也加多了几分。两个人中间的争吵也渐渐有了。即使是极不相干的琐事,最初秋敏一定要摆出严重的神气,表示只有她想得到,别人都不行。而这却就是梅女士所最不能忍,她冷冷地批评了。于是照例秋敏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把一对实在可说是愚蠢的大眼睛凸得很出,像个大金鱼;但在梅女士几句极尖锐的攻击以后,那一双凸出的大眼睛便成了死鱼的眼睛,照例是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有额角上坟起的红筋像一些小蚯蚓。但这种窘相,与其说能够引起梅女士的怜悯,不如说更能引起厌憎。
  然而妇女会的事总还在作曲线进行,并且快要正式成立了。轰传已久的国民会议也有民众自动召集在北京开预备会的风说。当然这怀胎中的妇女会也得准备派什么代表去参加罢!但最紧要的工作还是赶快把它产生。为了这些,几位女士又在秋敏家里谈了半天光景。照例又是秋敏的“虾子跳”式的永远不让人家捉到头绪的说话做了开场白,接着便是密司李和密司吴的半痛不痒的冷讽,梅女士的锋快的驳诘。另外几位闭着嘴微笑。并且还是照例地无结果地被解释成无异议的一致默议。
  从秋敏家里出来,梅女士遇到了久不会面的黄因明。今天这位黄女士忽然穿了好看的衣服,而且脸上也好像擦着粉。她招呼了梅女士,站在路旁谈过几句,就要分手,却又回头来问:
  “你们进行得很好,快开成立会了罢?”
  梅女士知道是指那个妇女会,便勾起一腔心事,淡淡地回答:
  “也许勉强可以开成。但是你,怎么只挂了名,老不见你来办事?”
  “有你们就行了。是不是?”
  “不行,简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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