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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茅盾(当代)
  “绮君今天不能来,我来代她。”
  当梅女士挺直了腰站起的时候,徐自强含笑地引进了自己。
  回答是微微一颔首。
  “锦江旅社那个人已经走了。”
  徐自强轻声地又加一句。他的三角脸上流露出不胜快慰的神气,他的广颡下的一对细长眼睛紧瞅着梅女士,似乎要看出自己这有力量的话语起了什么感应。然而梅女士只给了一个淡淡的反问:
  “就是这一点事么?”
  徐自强的一团高兴陡然萎缩下去;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话便全无用处,他不得不临时设计了。他举起手背,反复地揩拭额角的汗珠,将脚尖拨弄地下的细草,又偷眼侦察梅女士的面孔。
  “大概绮姊还有别的话罢?”
  梅女士又问,附带着一个温馨的浅笑。
  这却把徐自强的胆气和话语都引出来了。他上前一步,杂乱地而又兴奋地说:
  “并不是绮姊差我来的。她不肯说。什么话也没有。我说,我也会守秘密,她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打听出来了,四五天前我就知道了一切;绮姊她不过每天到锦江旅社门口望一下,我是常到里面去的,那个人也见过。你看,到底我能不能守秘密?今天早上我探听得他确是回去了,我就赶快来告诉你。绮姊还没知道这个消息呢!”
  梅女士又是抿着嘴笑。对于这位少年的自表忠诚和居功的态度,她从心深处感得一种畅快的甜味。从未有过一个仅仅识面的男子对她这样地关切,这样地热心,并且这样地努力想博她的欢心。仓卒间她竟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感谢这种好意,只能将柔媚的眼波倾注在徐自强的汗气蒸腾的脸上。
  “他回去了,据说是因为有个亲戚刚刚在成都病死。”
  徐自强补足了他的报告,很悠闲地斜倚在树干上,仿佛是小吏在上司跟前销了差,等候着奖励。
  “什么亲戚?是不是姓韦?”
  梅女士急忙地追问,似乎早已知道有这一件事,而现在只待证实。
  “好像是姓魏。我以为是不相干的,倒没有仔细打听。你要晓得底细么?明天我一定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梅女士吁了一声,垂下头去,轻轻地好像对自己说:
  “到底死了!为什么要他巴巴地赶回去?——可是,密司忒徐,不要再去打听了。绮君病好,请她就来!”
  这后半截话的口吻是严肃的,并且现在那长眉毛尖有些皱锁,那可爱的红嘴唇旁边也消失了笑意。徐自强觉得意外,几句早已等候在喉头的话语便又缩住了;但犹豫片刻以后,终于大胆地说出来:
  “也许她明天不能来。有什么事?我能够办么?你可以相信我还靠得住罢?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都是绮君拦住了,不让我来见你。她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天有眼睛,叫她生几天小病。现在要是你高兴,我们坐在这里谈谈。我有许多许多话语。”
  没有回答。一些庞杂的感想,关于韦玉的,柳遇春的,和她自己父亲的,正在坌涌到梅女士心头,不让她意识地玩味徐自强这一席话。她本能地对徐自强看了一眼,便坐在原来的黄桷树叶的厚茵上。
  自然这是愿意谈谈的表示,徐自强忍不住心跳,脸也红了;他的没有经验的嘴巴蓦地吐出拙劣的然而天真的三个字来:
  “我爱你!”
  梅女士愕然睁大了眼睛。站在跟前的这位中等身材的少年突然放大,和那黄桷树同样的粗壮;三角脸的羞红中透出无邪气的可又惶恐的情调。“我爱你!”这兀突的三个字,最后在梅女士耳管中回响了一下,似乎冲激得她的心也有些摇荡。但是只一刹那。梅女士自己的腻人的长笑惊散了一切幻觉。她凝视着徐自强的面孔,恳切地问:
  “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你爱过么?你知道爱的滋味么?
  光景你只在小说里看见过爱的面目罢?”
  这一串问题将徐自强弄糊涂了。在别的事情上,这位十七岁的中学生确是已经很老练,但在男女关系上,却连“幼稚”都说不到;他只是个粗朴的“未经验者”。他简直不曾梦想到女子的心胸有多么深奥。梅女士却又笑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位涨红着脸发窘的青年的手掌,很坦白地接着说:
  “你几乎闹了笑话。我不怪你。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诚意。你又聪明又能干,我也爱你,可是你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弟弟。大概你没有细细想过,即使我爱了你,于你有什么好处没有?自然更不曾计算到我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将来你有许多时间去闹恋爱,会碰到许多可爱的女子,那时候,你就会记得我今天的话语。——”
  梅女士忽然住了口;他看见徐自强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着一层薄纱的胸脯,她又觉得有一个指尖正在轻轻地畏怯地搔触她的手腕。而且差不多是同时,她又听得左边传来了脚步声。她本能地洒脱了徐自强的手,跳起身来,便看见陈女士已经近在十步以内。
  几秒钟的难堪的静默。然后是梅女士微笑着说:“绮君的感冒还没好呢!”但在陈女士开口回答以前,梅女士早又转过头去郑重地吩咐了徐自强:
  “如果明天她仍旧发烧,就请你来接我回去!”
  三个人离开了那河边。陈女士例外地不作声,而且故意走在最末后;直到徐自强和她们分了路,这位“老处女”方才赶到梅女士肩旁,很狡猾地笑着,又绕着弯儿批评徐自强这孩子是个“怪物”,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
  午后下了雨,梅女士不能出去,便在房里睡觉。梦中她又在那河边的树下,徐自强蹲在对面,嘴里含着一排五六只黄桷叶的哨子,发狂似的吹着;那蒲——蒲的怪响使她头晕了,眼前一片黑。忽然她被抱住了,她挣扎,水浸透了她的衣服,然后听得一声猛喝,宛然就是韦玉的口吻:“你说在重庆再相见,可是你骗了我呵!”
  梅女士睁开眼来,还看见韦玉的失血的面孔像一幅大白纸覆在她脸上。窗外正落着急雨,屋檐的水溜响得和爆竹一样。她惘然躺着,忽东忽西地乱想,直到汗湿的纱衫复又干燥。
  当天傍晚,她就离开学校,回徐绮君的家。在绛色的夕照中渡过江时,她看着紫色的江水,心里说:“美丽的山川,可只有灰色的人生;这就是命运么?顶着这命运前进!”
  徐绮君的病却迁延着总不见全好。梅女士权充了看护,整天蛰居在卧房里,虽然颇觉得枯索,到底亦一天一天挨过去了。她并没有什么忧虑和焦灼。然而也不能兴奋活泼。感伤过去的酸泪早被她用火一般的忿恨烧干,即或触景感物,不免会在心深处偶尔漾起旧憾的微波,也立刻被她的冷酷的理知压下去了。她已经用意志的利剑斩断了过去的纠缠。那么将来呢?将来的幻想素来很淡,目下则简直没有;因而她亦不能自解嘲地空高兴。她只有单调的灰色的现在,她只能空白地让现在成了过去,便永远扔在遗忘里。
  徐自强还不时来挑逗她的心。他到底把他的“许多许多话语”倾倒出若干来了。但对于这个“现在”,梅女士也感得同样的单调无味。什么恋爱!她不是早就经验过?而且亲眼看见过许多?而且她也还没忘记柳遇春教给她的恶功课。她好像第一次吃鱼的人就没尝到真正的鱼味,却被腥臭弄坏了胃口;她糊糊涂涂有了这样的认识:恋爱之所以异于友谊,就因为有肉的关系,而肉的关系便等于柳遇春的单方面的泄欲主义。这是她领教的太多了。她想着就嫌恶。
  然而在她的心深处,在这单调空白的硬壳下,还潜伏得有烈火,时时会透出一缕淡青的光焰;那时,她便感得难堪的煎迫,她烦恼,她焦灼,最后便有一个凝结成为实体的问句显现在她的意识上:此后的生活怎样?但是也只有一刹那。她天性中的伉爽,果敢,和自信,立刻挥去了这些非徒无益的庸人自扰。
  渐渐地到了八月中旬。徐绮君从缠绵的疟疾里挣扎出来了。前此她写过几封信给她的哥哥,代梅女士找事情;陆续也来了两次回信,但都没有确定的答复。多半是不成了罢?徐绮君常是这样焦急地想着,便觉得梅女士的淡漠态度太叫人生气,太是自己不负责任。为了这一点,她们时有龃龉;像严父督责惫懒的儿子,徐绮君盛气地问:
  “怎么你毫不放在心上,倒好像不是你的事!万一绝望,你打算怎样办呢?”
  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她了解这位好朋友的热心。温和地抓住了徐绮君的手,她曼声说:
  “着急也不中用哪。天无绝人之路,世界到底是很广阔的哟!”
  “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在益州的时候,你说韦玉方面不会发生意外,你又说难道就怕了柳条的牢笼,但现在如何?你的聪明,大胆,你的什么也不顾忌,——却件件是害了你自己!现在又信托天了,又信托到底是广阔的世界了,你——
  真叫我看着生气!”
  徐绮君愤然摇头,尖利地追迫着说。但还是只有憨笑的回答。经过了好几秒钟,梅女士斗然收住笑声,满脸正经地站起来,从齿缝中迸出了一句话:
  “我只信托我自己!”
  这最后的“自己”两字,声音特别高,而且凄厉,徐绮君忍不住心里一跳,可是梅女士倏又狞笑着疾扑过来抱住了徐绮君,将嘴唇凑在她耳朵边轻声说:
  “打算怎样办么?打算找恋人去!”
  徐绮君也忍不住笑了。这是不相信的笑,说不定还带着些“何至遂甘堕落”的意味;但同时她想起一件事,她转过脸去看定了梅女士的眼睛问:
  “对象就是徐自强罢?”
  “什么!绝对不是!为什么我要糟蹋这个小孩子?况且为什么要先有了对象呢?一个人到转不过身来的时候,还做美丽的梦么?可是我决定不走回头路!”
  暂时的沉默。终于是徐绮君沉吟着说:
  “何必这么牢骚,世界到底还是广阔的呵!”
  口头上尽管坦然,心里却是加倍的着急,徐绮君差不多把最不好的结果都想像出来了。现在她觉得梅女士的表面的镇静并非是懒怠或不负责任,却是自己居心“铤而走险”。这个“发见”使徐绮君战栗,并且对于平日可信仰的新思想不免也起了怀疑;人们是被觉醒了,是被叫出来了,是在往前走了,却不是到光明,而是到黑暗;呐喊着叫醒青年的志士们并没准备好一个光明幸福的社会来容纳那些逃亡客!
  八月底也快到了。一条寻人的大广告赫然出现在《新蜀报》,并且还附有梅女士的照相。当徐自强跳进来气喘喘地将这张报纸展开了后,两位女士的脸上都变了色。三个人交换了几次眼光,说不出一句话。
  “再住下去是要拖累你了,我回成都去亲自办交涉!不然,我就往外跑:汉口,南京,上海,不信我会活活地饿死的!”
  梅女士还算镇静地说。可是徐绮君姊弟们都摇头。压低了声浪的,然而热烈的辩论,于是开始了。梅女士最后的主张是,只要徐绮君替她张罗到一百元,她就立刻离开四川。徐绮君却觉得还不必如此冒险,并且一百元也不能马上办到;她说家里人是不会留意到这条广告的,事情还没十分急迫,且待她再去努力活动一下,或者在本地的教育界可以找得位置,那时,用了“家居无聊,要出来做点事”的口实,老实对柳遇春揭明了,也未始不是敷衍一时的办法。
  听说梅女士可以长住在重庆,那自然徐自强十分赞成,徐绮君又那么坚持着,所以梅女士亦就不再说话,照例地抿着嘴笑。
  两天,三天,意外地飞快的过去了,徐绮君很跑了几处地方,找过多少人,可是同样的没有结果。她绝望了,准备着张罗银钱,却忽然得了个消息。新换的泸州师范校长原来是有点认识的陆某,听说他把旧教员全体撤换,也许他那附属小学里还留得有女教员的缺额罢?
  经过了一度商议后,梅女士决定到泸州去碰运气,徐绮君也陪着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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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绮君她们到了泸州时,那个师范学校正忙着筹备开学式的大礼。一切教员早就聘请齐全,然而梅女士居然达到目的,并且又加了徐绮君。这是因为年青的新思想的陆校长看见了梅女士那样的人材,无论如何不得不“设法”,便把附属小学内超过了六十人的三年级和一年级都分成两班,安插了梅女士后,反差一位教员,仓卒间又找不到,只好强嬲着徐绮君暂时“辛苦”这么两星期或一个月。
  开学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们到后第三天,陆校长特地开了个茶话会,说是替全校的新教员互相绍介。
  茶会在客室中举行。“保险灯”的大白瓷罩洒下些淡黄的光波。因为有风,火焰时时颤动,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驳的灯光落在暗黄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图案。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空气中,梅女士惘然静听那十几位男教员和五六位女教员很客气地交换着不连贯的断句。对面一位女子,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杏黄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时时向梅女士这边瞟过来。这尖利的眼风,从梅女士意识上唤起了黄因明的印象。对于那位野猫似的姑娘的粘腻的挂念,便缠住了梅女士,将她从现实中拉开,竟没留意到陆校长说了这样的话:
  “小学方面,从本学期的新生起,我们打算试验新式的教育理论;刚好我们找得了这位密司梅行素来担任这项重要的工作。”
  全场忽然异样的静寂了,几个蚊子的叫声也听得见。许多眼光都转到梅女士这方面。徐绮君用肘弯轻轻地推着她那惘然的同伴,那边男教员堆里却已腾出一个圆朗的声音来:
  “请梅女士发表新教育的卓见。”
  这句话的不大友意的气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静地对大众瞥了一眼,只给了一个随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见笑,我是第一次来当教员,说不上什么卓见——”
  对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藏过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见;她陡然全身燥热了,神经电化了似的敏活起来,刚才并没十分听清楚的陆校长的几句话蓦地从潜在意识中跳出来,逗着她不得不猜疑到什么“刚好找得了”的一类话也是反讽。这闪电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头顿住了,但只一瞬间,随又很快地接下去说,声音愈来愈响:
  “各位先生都是饱学有经验的人,负着神圣的使命;像我这样的没有经验,没有学问,也来谬充同事,实在惭愧得很。校长先生的夸奖,不敢当。想来各位早已明白我是为什么跑到这里,闯进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也不肯只当作一个饭碗,敷衍着过去。我信仰两句格言: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够;经验,正要去找。这便是我的目标。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虚伪的旧礼教的,当然也不赞成虚伪的客套,所以我听得要我发表‘卓见’,老实说,不胜感慨!今晚上是校长先生的茶话会,明天便要开学,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岗位里去了,我希望对各位都有个明白的认识。我先来自己介绍我自己罢。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毕业,因为不愿意在家里当少奶奶,第一次来做小学教员。”
  全场哑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谁,忽然鼓起掌来,接着便是一片的应声;中间也夹着哑然的笑响。陆校长的声音,在掌声的余波中透出来:
  “我赞成密司梅的提议。我也来自己介绍:陆克礼,南京大学教育科毕业,此番第一次办教育。”
  梅女士对坐那位杏黄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员的耳朵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她那乌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有人在追踪校长,抢先着自己介绍。梅女士很注意地瞧着听着。有几位只说了姓名,有几位却在开玩笑。不多时完了。梅女士这才知道对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张。
  现在开始了不规则的捉对儿的闹烘烘的谈话。徐绮君和一位圆胖脸的男教员认了远亲,谈得很热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员,一张扁面孔,老是低着头磕瓜子。杏黄衫子的张女士时时拿眼光向梅女士脸上掠,但当梅女士凝眸对她看时,她又转过头去了。斜对面有一位蓬头发的男教员,嘴角里斜插着烟卷,不转眼地望着梅女士瞧。梅女士记得就是自称“高等爬虫”姓李的师范部国文教员。可是隔得太远了,两方面都不便招呼。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动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时钻到下面去挥拍。偶然一个不留神。梅女士将扇子掉在地下了。当她伛着身体去拾取的时候,在薄暗中却看见似乎从对面出来的一只高跟皮鞋白丝袜的脚很伶俐地架在左边伸过来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接受着张女士的满含了憎厌的一个瞪视。异样的荒凉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间扩展开来。
  终于这茶会告了结束。同回到卧室后,梅女士微喟着对徐绮君说:
  “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人,如果两星期后你当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开学礼,异常热闹。梅女士被派为招待员,恰好和张女士同组。这位年青的姑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爱了,但是她的常含讥讽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后二时左右,来宾和本校的学生早已挤满了大礼堂,然而总没见摇铃开会。汗臭和嘈杂的人声,又加以异样的心绪不快,都使梅女士时时感得晕眩。她逃出礼堂来,在廊前的木栏杆旁痴立了半晌,机械地拿手帕擦脸上的汗。张女士扭摆着腰肢从对面来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视,便钻进了礼堂隔壁临时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罢?为什么不到休息室里喝一杯凉茶?”
  蓬头发的国文教员李无忌忽然闪出在梅女士跟前,轻声地说。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个微笑。像在穷途中遇到了亲旧那样的惊喜的心情,暂时使她说不出话来。她避过了李无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遥望着礼堂门口的杂沓的人影。
  李无忌也跟着侧过头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着说:
  “来宾差不多到齐了。现在只等着一位要人。这个,校长自会招待。所以,密司梅,你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员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边呼唤着。李无忌再对梅女士看一眼,便转身走进礼堂内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离开那栏杆,踅近休息室的门口。
  门里很热闹。张女士坐在大藤椅里,高高地架起了两条腿,似乎刚说完话,正捧着一块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员则在格格地笑。但当梅女士的面孔闪出在门前时,突然那些笑口都闭紧了;一种来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错愕,都流露在各个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不很欢迎有一个生客闯入她们的小小的舒服的环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气,装作找寻什么人似的向房里溜了一眼,转身便走,可是离开那门还不过十步光景,猛听得哄然的笑声又从休息室里爆发,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声中又夹着张女士的半句话。“你们看,她——”梅女士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疾回过身去,她飞快地跑进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里招待惠师长么,密司梅?”
  经过了短短的窒息的静默后,张女士睒着眼睛出奇地说。
  “好像本来有四五个招待员罢!”
  这是针锋相对的回答。同时有这样的疑问闪过在梅女士的心上:什么师长?这就是她们暗中取笑人家的资料么?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礼堂内的闹声像是远处的蛙鸣,波浪般起伏着。从没和梅女士周旋过的那位扁脸的姓赵的女教员却忽然开口了:
  “我们是乡下人,不会招待阔老。惠师长是新派,独一无二的新派将军,总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奋斗过来,脱离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两位发出了赞助的高兴的笑。张女士却似乎不以为然;她瞅着赵女士的横椭圆形的肥脸,冷冷地说:
  “新派的将军!希罕他!什么新派,他懂得么?老实说,我是瞧不上他!不过,佩珊,你忘记了惠师长素来喜欢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资格。哈,哈!”
  立刻赵佩珊的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顾,很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明白这些小心眼儿的姑娘们的鬼伎俩。
  “快三点钟了,还不来;一定要等他到了才开会,太没有道理!”
  常常和张女士在一处的周女士忙插进来说,企图转换谈话的空气。又是一位或两位表示同意似的发出了等得不耐烦的嘘嘘的声音。张女士微笑着转过脸来看梅女士,似乎还有话;却蓦地从门边来了徐绮君的声音: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要开会了,请你们去罢。”
  抑扬的军乐声由嘹亮的平地拔起来似的喇叭和铜鼓的合奏开始,骤然灌满了这休息室,仿佛那军乐队就在门外。各位女士们都本能地站起来。梅女士走到门边时,猛回头对阁阁地响着高跟皮鞋抢出来的张女士笑了一笑,轻声说:
  “密司张,我也要爱你这一对时常高高地架起来的白腿了!”
  不让张女士有什么回答,梅女士长笑着跳出门去,赶上了徐绮君,拉她穿过一条游廊;这时候,在她们后面的顿然静穆了的大礼堂内,琅琅地响着铃声了。
  现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复杂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员生活的前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员有密约似的对她抱了敌意,——是混和了嫉妒,鄙弃,猜忌,等等复杂的心情的敌意。在先梅女士想来这不过是狭小的“排外主义”,因为她们都是重庆二女师的毕业生;但看到她们和徐绮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种强有力的烦闷,渐渐地在梅女士心中积累起来。她曾经把自己的感想对徐绮君说过,不料徐女士反说她是“神经过敏”。神经过敏么?梅女士绝对不承认。她看准了别人是有意排挤她。而她亦不甘示弱!为什么要示弱?有人反对她,一定也会有人赞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无毁无誉的呵!从开学礼那天起,她的烦闷化而为愤激;
  她准备着强硬地对付她的敌人,甚至于不惜正面冲突。
  但在开学以后,各人都忙着功课,这种紧张的形势渐又缓和下来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课是一年级新生;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上课的时候,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她没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恰好地吻合全体学生的胃口。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学生不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话语从嘴里出来,便是教学上的大失败。她烦恼地站在讲台上,时时用眼睛瞧着课堂外,仿佛正在做什么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别人来发见了。她的对于同事们不示弱的主见,也渐渐地动摇了,“至少在教书这一点上,自己是硬不过人家罢?”她忍不住这样惴惴地想。
  没课的时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观察她的同事们是怎样一个教法。还不是同样的糟!她又去参观师范部各教员的工作。很使她吃惊的是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自己做中学生时上讲堂偷结绒线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忆中跳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讲!”她轻轻地开脱了那些师范生。可是转念到自己当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员的班上才结绒线或是偷看别的书,便又不胜感激,觉得这个名为彻底改革,全体新派教员的师范学校,实在也是不敢恭维的了。
  这一切的发见,消灭了梅女士对于自己职业的幻想,同时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看轻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轻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长陆克礼。
  同时这一切的“看轻”也要求梅女士付给巨大的代价:消沉和孤独。她只有徐绮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为想像的——而且不单是想像的敌人。虽然国文教员李无忌屡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终是落落难合。
  然而徐绮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这两位好朋友,去游龙马潭。坐一条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与浮荡,离别之感压在她们心头,好半晌两个都没有话。戴着一簇庙宇的水中央的小洲,还是葱茏地披了盛夏的绿袍,靠边有几棵枫树则已转成绀黄色;阳光射在庙宇的几处白墙壁上,闪闪地耀眼,仿佛是流动的水珠:这使得全洲的景色,从远处望去,更像是一片将残的荷叶。金色的鲤鱼时时从舷边跃起,洒几点水到船里来。在那边近洲滩的芦苇中,扑索索地飞起两三只白鸥,在水里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斜掠过船头,投入东面的正被太阳光耀成白银的轻波中,就不见了。那后面是静悄悄地站着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烟。
  梅女士惘然望着,心里忽然阴暗了;这美丽的景色只给她一种窒息的悲凉。她松一口气,转过头去,猛觉得眼前一亮。西边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着个火球似的落日,将这一带的山峦都染成了橙色。
  “美丽的山川,却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抑扬悲壮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她觉得胸膈间似乎较为开畅。好像有一件东西在她心头撞击,她非得说些什么,非得倾诉一些什么不可了。红潮升上她的双颊,显然是兴奋了。但是急切中理不出话绪来。她只把徐绮君的手掌紧紧地捏住,仿佛这便是无声的说话。
  “梅,近来你有些异样了;可不是?说是消沉罢,也还不很像;说是忧悒,也不大确。当真,你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
  你自己觉得怎样?”
  反是徐绮君先发言了,不转眼地看着梅女士的面孔,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梅女士淡淡地一笑,并没立即回答。此时她们的小船正荡到洲旁,擦过一丛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茎灯心草,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便又扑地吐出去,斜睇着徐绮君,低声说:
  “怎样么?我心里明白是怎样,却说不出来呢。有时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没有从前那样爽利,那样豪放,却总是粘腻,粘腻了;有时又觉得我还是我,丝毫没有两样。有时我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像一张白纸;但有时却又恍惚感到竟是一张皱纸,而且并不洁白。好像是倒翻了一个七色碟子,什么都不对,都是狂乱!牢骚,烦闷,激怒,都有一点儿。总而言之,近来我更加认得明白,我的生活的图画上一切色彩都配错了!就拿眼前的事来讲,我也不能不承认我又闯错了一道门,我又落在不适宜的环境里了!”
  “你还是那样想。哎!”
  “是我的神经过敏?”
  梅女士紧接上来反问,抿着嘴笑。
  “怎么不是!正是这新发生的你的神经过敏,使得你近来变了,变成不像从前那样的伉爽洒落,却总是粘腻,粘腻了。”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将左手放在船舷边,让水花泼剌剌地冲激着,她那神气,便像是受了十分委曲,而且无法分辩似的。徐绮君立刻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太生硬了;她用力握梅女士的手,委婉地接着又说:
  “并非因为这里的位置是我帮你找的,我一定要说好;实在是社会还没替我们准备着理想的地方。你说这里的教员对于你有恶感,可是你也应得知道人和人相处的理想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也还是找不到。你说她们二女师派排外,可是她们也说你太骄傲,太尖刻哪!自然我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因为你太露锋芒,譬如那晚上茶话会时你的一番话,人家当然就会有了那种印象。明天我要走了,以后又是半个月才能通一封信,你的情形,我非常不放心;我们是老朋友,和亲姊妹差不多,我劝你凡事随和一点,混过了半年,我们再想法。”
  此时船身忽然一侧,跳起个大水花来,溅湿了梅女士的衣袖。船夫用桨撑在左边的一棵斜出的老树根上,避过了对面来的船,嘴里说了句粗话,一道整齐的石级出现在前面,那便是到洲上庙里去的埠头。一对人儿正走在石级的中央。梅女士昂首对他们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徐绮君:
  “一定都依你!想来是不服气,但是,绮姊,我都依你,凡事随和,好不好?你尽管放心罢。我相信我还能够在人堆里混,站得住脚;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
  蓦地脸上布满了阴云,梅女士扑在徐绮君怀里,将脸儿贴着她的胸脯,用劲地抱住她。徐绮君似乎一怔,却也深深感到她的朋友的难言的悲哀。她温柔地抚摸梅女士的头发,苦索着如何安慰的话;可是梅女士早又抬起头来,很天真地笑着说:
  “我想来我的现在主义竟是颠扑不破的处世哲学了。好罢,且谋现在的赏心乐事。我们到庙里去游玩罢!”
  梅女士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活泼起来了;拉着徐绮君的手,她看见了门就闯。团团地跑了一圈后,两个人都是满头汗气,纱衫沾在背脊上。最后在一个临水的小阁里坐定下来。
  这是一排四五间凹字形的平屋,都用板壁隔着;春三月间游客带了酒肴来“寻胜”,这里便是临时的雅座,但现在静悄悄地只有水鸟刷洗翎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本寺的和尚送进茶来了。梅女士猝然问了这样一句:
  “刚才两位游客是常来的罢?”
  “刚才两位?小寺叨先生小姐们的光,也还闹热。”
  是谄笑的诡谲的回答。梅女士很尖利地向那和尚脸上瞥了一眼,便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眺望外边的风景。似乎在想些什么事,她只随口应酬着徐绮君的泛常的眼前风景的谈话。但当徐绮君渐渐又提到学校方面和成都方面时,梅女士切断了似的说:
  “绮姊,你真是像妈妈那样关心我。成都的什么,我早就忘记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却不肯忘记。你总得办个结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着徐绮君,半晌,方才懒懒地说:
  “是大官卸任,非得办结束罢?绮姊,你真是——妈妈似的。好罢,明天我就写个信去。就说我暂时喜欢教书,请他们尽管放心。”
  “竟没有说明,关于你的不告而行?”
  “没有。说起来又是牵连不清,徒乱人意。”
  “你总是拖延,拖延;总是不肯通盘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对面的构成水阁左翼的一间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边低垂的竹帘后,似乎有动荡的人影。蓦地帘子下伸出一只洁白好看的手来了。
  梅女士吃惊似的忙缩回身体,皱锁了眉尖。
  “你太不肯费工夫想想将来的事!”
  徐绮君再逼进一句。
  梅女士惘然摇头,随即脸色变庄重了,略带几分兴奋回答:
  “不是不肯想,却是因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来叫你觉得想也是徒劳。我曾经想得很远,打算把韦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来;替她们筹画一条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学校。可是,绮姊,你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通么?或者你反要觉得我这想念是太空浮了罢?这是关系着几个人将来生活问题的,我以为比什么柳遇春或是父亲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计算,也还不是白想!明天后天的事,谁料得到!
  除了这一件,我就看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关系?”
  “这个,关键不在我,却在别人;我倒很想怎样怎样,可是中用么?也还不是白想想,自招烦恼罢了。”
  徐绮君忍不住闷闷地嘘了口气,再没有话了。她还是不赞成梅女士的主意,并且似乎已经看见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极颓废;于是突又记起刚才梅女士的一句话:“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变啊!她是意识地要走到变的那条路呢?是被逼着不得不走罢?徐绮君的脸色很阴暗了。往事都勾起来了。她想到躲在她家里找不到职业时的梅女士曾经是怎么的神情和说过怎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抬起眼来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旧洒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遥射在那边的竹帘上。凉风轻轻地扇着,环抱着龙马潭的山峰现在罩上了薄纱样的面网了,紫的是云气,白的是炊烟。天色是看着快要黑下来了。
  微风吹来几声魅人的软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将徐绮君从沉思中惊觉了。她对梅女士掷过了一个询问的眼波。然而笑声又来了。这一回,徐绮君听得很准确,忍不住诧异地征求同意似的问:
  “好像是张——?”
  “还有一个是陆。在船里时,我就看见他们站在石级上。”
  说这话时,梅女士还是望着那边;但似乎对方也在作同样的窥探罢,梅女士忽然将身体一闪,躲过了窗口,轻盈地走到徐绮君身边。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便离开了那水阁。
  归途中,梅女士很轻松地说笑着;徐绮君却有些心神不属。她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魅人的软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释,推论出若干假定,她更觉得梅女士本来的性格和现在的心绪,不巧又处在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可虑了。
  她们到学校时,已经是灯火齐明的黄昏。校中的庶务员正在到处找寻陆校长,说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绮君走后,梅女士的卧室便换了地位,是须得经过张女士房外的一间光线不大好的小厢房。因为是一个人住,梅女士也还满意,但不免要和张女士多接触,又很觉得厌烦似的。张女士的态度却比从前友意些。借一本书,削一枝铅笔,或是给看一些新买来的小物件,这些每天会有的琐事,都成为她跑到梅女士房里的藉口。这些访问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至多交换了一两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临去时的斜掷过来的眼波,妩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着不尽的余意的,却常使梅女士感到怅惘,很想拉回这位古怪的小姑娘来吻她几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爱的,而又可恨——这么一个怪物!”望着那娇小活泼的后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这样想。于是,开学礼前夜茶话会时瞥见的桌下的腿,龙马潭庙里水阁中的笑声,都一齐翻上梅女士的记忆,于是便觉得张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着这样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惧,猜疑,不敢信任的意义的。在这些时候,梅女士就觉得张女士亦复可怜,很想对她说:“我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请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们来做一个好朋友。”但是总没有机会表白她这样的心意。张女士的太闪烁的神情,屡次格住了梅女士这种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谊。
  无论如何,在表面上,她们是日渐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后,张女士自动地用了亲昵的称呼“梅”,又吃吃地笑着说:“啊,怎么你这样多礼,总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罢!简便些,单是个‘逸’字。‘芳’是我们姊妹中间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这个字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转到了那些久藏的话语。可是张女士已经站起来说:
  “明天给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张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来往嘴唇边碰一下,便格格地艳笑着走了。她的浅蓝色的衣裙飘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脸的赵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两个房间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她们俩靠在窗前,便可以谈话。可是谁要走到谁的房里去,却须得绕一个大弯。这位赵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肿的扁脸儿上,从鼻孔边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肉纹,因而带着哭丧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间的朱洁是已嫁了的妇人,有家在城里,虽然名为住校,其实是每夜回家去过宿。晚上人静了时,梅女士总能够听得赵佩珊独自在房里像老鼠做窝似的簌簌地响着,直到十一时后还没停歇;这正和在大众前的一声不响的赵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对于这位扁脸女士没有什么兴味。所以虽然是声息可闻的贴邻,却很少交谈。她认为最可亲近的,是那位常和张逸芳在一处的周平权,现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绮君住过的那间房,在这排女教员宿舍的最西端,跨过一个走廊就是小学二年级的课室了。刚换了房间那几天,梅女士下课来常常误走到周女士那里去,因此有过几次长谈。周女士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整洁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为她又是事实上的小学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触,当然是日见其频繁。
  此外,还有一位不住在校里的女教员和两位刚从师范部毕业的男教员,则在开学的四星期后,梅女士还是不曾见过面。
  这样渐渐地熟悉了身边的小环境,在照例的见面时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虽然感到几分孤独无聊,却也并不难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个月,成都方面,梅老医生来了封呵责的信,但结语却是“已往不咎,此学期终了后,务必辞职回来。”柳遇春也派人送来了衣服和钱。梅女士立即将钱如数退回,经过这么一来,学校里的同事们便很公开地在梅女士跟前询问过去的种种了。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猜测和议论的云层,渐渐从梅女士身旁厚积起来了。她成为全校的趣味人物。师范部的男教员们时时借一点小口实来和她闲谈了。自始就表示着多少友意的李无忌尤其是包围得紧密。全学校正在闹烘烘地筹备双十节的提灯大会。李无忌的工作是编辑“双十临时刊”,可是到了九号晚,他还没有开始看那些文稿。他戴着苍凉的月色,独自在小学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里纳罕着为什么一个女教员也没看见。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声隐隐然击动了他的耳膜。是从大操场那方面来的罢,李无忌的怅惘的心头模糊地起了这样的感念。他将颈脖子一挺,——这是他掀开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头发使往后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动了脚步。
  黑魆魆的广场上闪耀着几百盏红灯笼,哨子的尖音响得很有规则。体育教员钱麻子正在这里指挥着全校的学生,演习他“创作”的新把戏。这也是整整预备了两个多星期了;依着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红灯笼的四五百个学生可以排成“中华民国万岁”六个大字,就是这一点小伎俩,那钱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着全校的人都在这里看。
  李无忌嘴唇边浮出一个苦笑,睁大他的细眼睛在满场里溜掠。那边秋千架畔的跳台上白茫茫地攒集着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认得有些圆凸的胸脯和细瘦的腰肢。李无忌松一口气,莽莽撞撞地从灯笼的行列中闯过,便来到台下。
  “没有你的地位了!”
  从跳台中部的木级,猛落下这一声吆喝来。李无忌认得是理化教员吴醒川的口音。可不是当真挤得满满地!台的最高的平顶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盘;差不多是全体了,那位已经是范太太的朱洁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级都站着男教员,只有最低的两级还空着;但那是太低了,不宜于眺望。
  “你们也没招呼我一下,就跑来坐得稳稳地,该罚呢!快给我让出一个位子来!”
  李无忌仰起了头说。
  “本来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误了你编辑‘临时刊’的工夫呵!”
  这回是史地教员陈菊隐的声音。他和李无忌同一寝室,准知道李无忌还没对那一叠文稿望过半眼。
  “可不是!不让我看清楚钱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戏,我就无法下笔描写。”
  回答是一片笑声。李无忌已经站在跳台的最低一级,忖量着怎样往上挤。蹲在中段的校长陆克礼这时也发言了:
  “也罢。就拿这个交换条件让你上来。”
  “不行,再加一个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个声音急促地说。
  “他又是那样的高个儿。”
  又一个声音说。
  “平顶上该可以让出个空位来罢?”
  陈菊隐慢慢地提出了这个调解的意见。似乎大家都没听清楚,竟不发生反响,但也许是因为大家忙着看;场中的灯笼这时刚从长蛇形走成了方阵,好把戏立刻就要来。李无忌却乘这机会就挤上去了。但到得最后一级时,张逸芳的声音跳出来似的拦住了他:
  “怎么?你要到我们这里来么?”
  “不到你们这宽敞的地方来,难道站在人头上么?男女社交公开!”
  男教员队中腾起一片笑声来;李无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张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将落在眉毛边的乱头发掀往后面去,微笑着又加一句:
  “爬到你们这圣地,真不容易呵!”
  “那么请你蹲下去罢。你太高了,我们看不见。”
  这是梅女士的声音了。她刚好和周女士并排站在右后侧,因为意外地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无忌上来时竟没看见。
  现在那红闪闪的方阵形,又在动荡了。从整整齐齐的六列的红星中,猛然开了门似的冲出三条红光来,大约喷射到两丈多远,便滚成了一堆,像是庞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个红分子霍霍地移动,组织成若干纵横的条纹,又在这盆形的上端吐出个火焰似的尖儿来;同时原来那方阵的残存的三条边儿也飞快地旋转着,直到成功了火柱样匀称地排列着的三直。
  “川南!”
  不知从谁的嘴里爆出来的这两个字,立刻响应在全操场了。正是这两个字。提灯的人儿正排成了这个!李无忌听得头顶上嘈杂地发出啧啧地赞美的声音了。他发怒似的扭转身子仰起头往右后侧看,却见梅女士的脸上也浮漾着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从齿缝里迸出个小小的声音来:
  “咄!今晚上是钱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惊喜的短句子从各方面传到李无忍的耳朵了。但李无忌只是不转眼地紧瞅着梅女士的俏脸。忽然两道明彻的眼波像清泉一般泻注下来,刚好和李无忌的灼热的目光相遇,李无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钱麻子构造一个光明的川南,却是那样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极妩媚的抿着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认为这便是无声的回答,李无忌又接着说:
  “可是那边黑森森古庙一般的,还是现实的真的川南!”
  “又来了?你的牢骚!”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却是张逸芳横插进来的讥诮。李无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对着梅女士,更用劲地看着她,轻声说:
  “密司梅,你的意见?”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动,有什么话语就要出来了罢,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长鸣倒抢先着破空飞来。排成两个字的红灯笼像波纹一样颤动起来,又倏地散开了。李无忌几乎不敢自信地听得的曼声的回答是:
  “请你仍旧蹲下去好么?你挡住了我们的眼光。”
  现在那些灯笼又走成长蛇形了。哨子声清越地响着。点点的红光渐又密集拢来,成了金字塔了;蓦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为六组复边的斜线,接着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迅速的穿插,远看去宛然是六条红色的毛虫在蠕蠕地蠢动。然后,在匆促而有节奏的哨子声中,这六组灯光像后浪击前浪似的顺次波动过去,到最后一组,便全体静定了。
  李无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视着,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感想在他脑子里缭绕:“她也这么浅薄,喜欢这些把戏么?”
  惊雷样的鼓掌声随即切断了他的惘念。那六组灯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显出六个大字来:“中华民国万岁!”
  演习是完了。在嘈杂的赞美声中,李无忌抱了头,紧缩着身体,高高地蹲在跳台的平顶上。迷惘中他听得一个声音说:
  “不要叫他。让他静静儿回想一下,好描写出来给我们看呀!”
  李无忌心里冷笑,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怅惘中。终于人声消失尽了,秋虫的悲鸣断断续续来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毛戴,李无忌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下跳台,很不愿意地拖动他的一对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卧室去的路。半个人影也没碰到。真不料在师范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见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坛旁向空中凝视着。李无忌脚下略一迟疑,便悄悄地坚决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后。相距不满二尺的时候,梅女士突旋转身来,掷过一个微笑,仿佛说:知道你要来的呵!
  暂时都没有话。梅女士是在等待,李无忌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爬进了梅女士的绸单衣,似乎在掀弄着她的胸部,那绸衫子微有些颤动。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样澄静,只不过更晶莹。李无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这不是很像古庙么?”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欢古庙?”
  “这是须得分别讲,”李无忌用出上讲堂时的口吻来了,“最初是不喜欢,十二分的厌恶,我想我走错了门路了。什么都是灰色。正像本来这是书院改挂了学校招牌,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还要可恶。但现在,我觉得这座古庙里射进一道光明来了。只要光明肯照着我,古庙也就成了新建筑。”
  梅女士低下头去;少停,她慢慢地说:
  “恐怕只不过是萤火虫的微光罢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阳!”
  没有回答了。从学生宿舍方面传来了闹声,似乎全个学校还在活动着。可是这里,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听得的那样静寂。李无忌紧瞅着梅女士,微张开两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还有话,大约经过了二三分钟,梅女士忽然抬起头来,温柔而又严肃地说: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来照耀这座古庙!时间不早,恐怕你还没编起明天的临时刊罢?我很想早早的拜读呢!再会罢。”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着惘然失神的李无忌。
  到自己宿舍的走廊前时,梅女士看见张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里谈论着钱麻子的新把戏。朱女士大声说:
  “明晚上的提灯会,该是我们顶出风头了!”
  “可惜三牌坊那里太仄,恐怕不能表演。”
  梅女士装做很热心似的加入了讨论,一面却留心观察周女士她们的脸色。毫没有什么异样。显然她们从操场下来后便被钱麻子的把戏占住了全意识了。随便谈了十多分钟,梅女士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床上转侧了许多时候,杂乱地想;最后,咬着嘴唇在心里说:“算了罢,我还是飞在空中做大家看得见的萤火虫,不停在一个人的眼皮上做太阳!”于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上眼,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梅女士就醒了;全校还是死沉沉地毫无动静。她本想再睡,可是昨晚的经过,——在跳台顶上李无忌的死钉住了的凝视,月下花坛畔的对话,都循着正确的顺序,很猛烈地袭击她的心了;勉强躺着挨过半点钟,她就起来,跑到外边找女仆拿洗脸水。不料女仆们的房门也是关得紧紧地。梅女士觉得很无聊,在走廊前徘徊了片刻,顺着脚尖走到廊的最西端。看看周女士的房门,也是一些儿声响都没有。委实是太早了。昨晚上大家一定睡得迟,今天又是放假,说不定要到九点钟才有人起来呢。梅女士怏怏地又跑回去,却在张逸芳的房外听得里面有声音。这使得她起了“空谷足音”似的欢喜,很冒失地跑到门前,看见门开着一条缝,便顺手推了进去。然而她立即呆住了。她看见只穿着短裤和汗背心弯了腰站在洗脸架前弄什么东西的怪肉感的张逸芳猛回过一张惊惶失措的脸儿来,她又瞥见张女士的低垂着蚊帐的床前有一双男人的皮靴,并且她又听得帐子里透出了叫着“逸芳”的昵声。疾缩回身体,梅女士逃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心是窒息般狂跳着。
  她的麻乱的神经中只反复着一个感想:真不巧,三次都落在我眼里,徒然招人猜忌!自然不是恐惧,也无所谓悔恨,只是怪不舒服地觉得无端加重了负担,好像有什么不可得见的鬼物在那里捉弄她。
  这样做梦似的躺着,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房门开了,看见张逸芳站在门框中,已经穿得很齐整,脸上满是笑影。
  “梅,好像听得你老早就起来了,怎么还躲着呢?”
  张逸芳说这话时的态度很自然,随即走到床前亲热地拉住了梅女士的手。一种近乎内疚的情绪却在梅女士心头浮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反是太多疑,太把人家看成小心眼儿的俗物了。于是她真心地笑一笑,将张女士的手捏得更紧些。张女士早又很活泼地接着说:
  “赶快起来呀!今天没有课,我们游忠山去。龙马潭,你是去过了;忠山的风景好像比龙马潭还要好些!”
  梅女士爽快地答应了。张逸芳就跑出去招呼洗脸水,又匆匆地跑回来坐在旁边,看梅女士梳洗,乱烘烘地帮着拿出梅女士最时髦的衣服来,热心地选配衣裙的颜色。这一切,都充满着不假饰的友意,都使梅女士感得十二分的不安;她的常能为推诚相与的信赖所感动的心,忍不住在暗中流泪。她的脉脉的眼波时时落在张女士脸上,她决定到了忠山时要恳切地对张逸芳解释个明白。
  临时又加进了周平权。那位扁脸的赵佩珊似乎也跃跃要去。但是张逸芳装作不理会,一叠声催着快走,便硬生生地将赵佩珊撇下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愈加断定了今天张女士的游兴不是无所谓的。
  一路上三个人谈得很多,无非是些泛常的事物,梅女士却已经留心找机会来倾吐胸中的诚意。街上有几家商铺居然也挂了国旗。通俗讲演会的门前垂下一大幅五色旗来,旗下还挤着些人头,嚷嚷然在读一张告示之类的东西。似乎今天街上的行人特别多,到处流露出一些国庆日的气味。梅女士她们三个更成了注意的目标。几个颇大的孩子跟在她们后面,喳喳地争辩着梅女士是不是来做新戏的。
  好容易出了西门,忠山便在眼前了。一片雄伟的汽笛声跨山而来,隐隐然还有些震耳。到半山时,长江也看见了,一条上水的轮船冲着黄浊的江水,时时发出告捷似的长鸣。梅女士异常高兴,很矫健地跑在前头。
  “梅,不要太高兴;留心到山顶时,你的衣服湿透!”
  周女士在后面喊。她和张女士互挽了臂膊,摇摇摆摆地支撑着,张女士的神气尤其显得疲倦。
  终于三个人都到了山顶,在宏壮的大庙门前的石级上坐着休息了。前面是长江,抱着这座山,像是壮汉的臂膊;左面万山起伏,泸州城灰黑地躺在中间,平陷下去像一个疮疤。那庙宇呢,也是非常雄伟;飞起的檐角刺破了蔚蓝的天空,那一片叫人走得腿酸的宽阔的石级,整整齐齐扩展着,又像是一张大白面孔。梅女士贪婪地眺望着,高声地对两个同伴说:
  “雄壮!这里有的是雄壮,龙马潭有的是清丽。”
  但是周女士和张女士似乎十分疲倦了;她们挨肩膀靠着,轻轻地喘息。
  虽是暮秋的时节,天气还很暖;现在太阳正当头顶,三位女士又都穿了夹的,所以不多时后,梅女士也只好离开这风景很好的地点,跟着张逸芳她们走进庙去。张女士的精神好一点了。她打头领导两位穿过一个大院子,到一间陈设得极讲究的斋堂来。
  “好罢。我们就在这里吃一顿素饭。”
  张逸芳松一口气说,将身子掷在一个黑檀木的太师椅里。但是好像猛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大事,她斜挺起半个身体对同伴说:
  “平,劳你的驾,请你去招呼和尚们开一桌素菜来罢。梅,不许你客气,今天是我作东。”
  梅女士微笑点头,不说什么。她看着周平权踱过一道角门,混在长廊下的密立的廊柱中,就想起现在正是说话的机会了。她轻盈地走到张逸芳面前,把柔媚的眼光落在她脸上,忖量着怎样开头。大概有几分理会到罢,张女士也回答了含意的凝视。经过几秒钟,刚在梅女士要开口的时候,张逸芳忽然笑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梅女士的下巴,夹着笑声,说了这样的一句:
  “梅,你真美丽,怪不得有人想你!”
  梅女士的脸色略变了,但随即恢复过来,也笑着回答:
  “你自己呢?如果我是一个男子,一定要爱你!”
  “那你也要说,让我停在你眼皮上,做你的太阳——是太阳罢?”
  不提防有这一句,梅女士完全怔住了。张逸芳笑的更加响了,突然站起来,在梅女士脸上偷一个吻,便很快地接着说:
  “老实告诉你罢。你和李无忌的谈话都被我听见了。昨晚上从操场里出来,看见你故意落后,我就注意;你往里边跑,我就跟在你背后;你站在花坛旁边,我就蹲在左边的大金鱼缸后面。听你说‘再会’,我就赶快跑走了。所以究竟你们是不是马上‘再会’,我却还没弄清楚。”
  “确是马上‘再会’了!不骗你。”
  这颠倒反变成了防御战的形势,使得梅女士有些迷乱了;
  她现在方始恍然于这位俏媚的小姑娘之并非是想像中的浅薄,同时也便觉得自己早上安排定的“开诚布公”的话语倒有些不好出口。“也许她并没把早上的撞见当作一回了不得的事儿”,这样的意思闪电般在梅女士脑膜上打来回;她惘然沉吟了。
  “可是,梅,你也太忍心!难道李无忌还算不得一个好人?”
  说这话时,张逸芳的态度变成很严肃,完全没有尖刻顽皮的意义。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总之,我对于恋爱没有需要,没有兴味。”
  “那么,你何必丢开你本来的丈夫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还没回答,脚步声从外边来了。周平权的话响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就此打断了对话。女子是不认识的;矮小玲珑的身体,不难看也没特点的一张脸儿,衣饰却是上等的时式,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虽然是女学生的模样,但在梅女士的锐利的观察下,总觉得是有几分异乎寻常的神气。
  张逸芳招呼那女子,称她为“密司杨”,又给梅女士介绍,照例的客套延长到十多分钟。杨小姐的眼光时常落在梅女士身上,似乎要看透这位新识者的底蕴。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和尚捧进茶盘来,对张女士她们瞥了一眼,然后斜侧着肩膀,了不得的恭恭敬敬说:
  “杨小姐,马弁们请示——”
  “吩咐他们先回去!轿子在山脚下等候!”
  杨小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和尚的话。
  “是。小姐的午饭呢?”
  “就在这里吃。”
  张逸芳代回答。和尚吃惊地望了张女士一眼,似乎不甚踊跃地说一声“是”,便退出去了。三位暂时没有话。梅女士望着外边的一棵老松树,想起刚才和张女士的谈话还没结束,微感得怏怏;但当她收回眼光来时,发见了杨小姐又在意识地对她瞧,这怏怏便又变为颇带些忐忑意味的纳罕了。
  “今晚上一定很热闹。”
  周女士找得了谈话的新方向。
  “五个学校,少说也有二千多人,真是壮观!听说惠师长要派一营人参加提灯会,光景是真的罢?”
  张逸芳很兴味地接上来说,脸对着杨小姐。
  “大概要派的。”
  只给了这个随口的冷漠的回答,杨小姐并没转过脸来,还是紧瞅着梅女士。
  “最好是派了。县中还在和我们学校争做领队,爽性请军队走第一,也是个解决的办法。第二当然是川南,如果县中还要拿人多的理由来硬争,那就——”
  突然而来的杨小姐的一声“呀”,打断了周平权女士的议论。便是张女士和梅女士也有些惊诧了,杨小姐满脸高兴,并没专对任何人似的说:
  “我记起来了;啊,记起来了。这位密司梅便是人家说的从家庭里逃出来的!”
  三个同伴都笑了,这是铅块似的没有尾音的笑!
  “这些事,杨小姐,怎么你也会知道?”
  梅女士问,还保持着镇静自然的神色。
  “大概也是你们学校里传出来的。你不用怕。在这里是很平安的。惠师长提倡新思潮,主张女子解放;你到道尹公署去请求离婚,包你一请就准。”
  梅女士抿着嘴笑,未始不觉得心里一松,好像多得了什么保障。然而谈话的方向却轻轻地滑到惠师长的“提倡新思潮”方面去了。对于本地情形和惠师长的新政都有些熟悉的周平权,便像背书一般高谈起来,她那态度,仿佛是因为梅女士竟还茫然于环境之新奇,所以不得不尽“向导”的义务。杨小姐则时时加以补充。这使得梅女士更加猜不透这位新相识是什么路数,只觉得也还不讨厌;在她的谈吐中,虽然带几分骄傲的热气,却又流露着爽利天真的性情。
  “你们尽管这么说,我总觉得这里的旧势力还是根深蒂固。”
  沉默了好半晌的张逸芳突然掷出这个冰冷的炸弹来。
  “哪一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
  杨小姐很不以为然地反问。
  “在一般人的心中。譬如我们的小学部,今年收了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外边就议论纷纷了。他们说,我们是男学校,师范部和小学部同一个门进出,收了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成什么样子!”
  “哦,那个啊!那是思想顽固!所以惠师长要办通俗讲演会。”
  “但是来听讲的,只有几个学生!而且他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是借此出来看看夜市罢了!”
  接着是沉默。兴奋和紧张爬上了辩论双方的面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忽然想起昨晚上李无忌那一番“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的牢骚,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
  “逸芳,你是只想脱胎换骨,成功一位完全的美人,如果办不到,你是宁可连新衣服都不穿的!”
  三位都怔住了,惘然望着梅女士的笑吟吟的俏脸。但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片领悟了的笑声;尤其是杨小姐,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是初到此地,一切都没熟悉,本来不配发言;但是每次上街,总碰到许多人睁大了眼睛看把戏似的赏鉴我这尼姑头,我也就明白了一半;我以为要使得这个灰色的泸州城肯穿一件时髦的新衣服,大概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神。”
  梅女士略带些严肃的意味补足了她的见解。
  “对呀!先做新衣服把它穿!”
  杨小姐跳起来提高了嗓子说,接着便滔滔地举出许多正在计划中的“新衣服”来,惠师长正要提倡女子剪发,正要提倡女子职业;惠师长还想没收城里的庙宇,都改办做通俗讲演会和图书馆;惠师长又想到上海、北京聘请几位“新文化运动”健将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新思潮讲演;惠师长也赞成“新村”,打算在这里忠山和龙马潭建筑起新村来;惠师长……
  然而和尚们搬进饭菜来了。
  在活泼的谈话中吃过了饭,四位女士便下山。杨小姐和梅女士已经搅得极亲热,一定要拉梅女士到惠师长公馆里去见见这位泸州主人公的新人物。经过梅女士的再三推辞,杨小姐方才很遗憾地约定晚上来带梅女士到司令部前看提灯会。
  “提灯会要在司令部前集合,惠师长大概亲自有演说呢!”
  分别时是这么郑重地说了的。
  没有把张逸芳和周平权也约了去,这在梅女士方面颇觉得不安。张逸芳似乎并没介意,周平权却隐露着悻悻然的颜色了。梅女士只好装作不理会。久蓄在她胸口的一个疑问,——杨小姐是何等样的人,和惠师长又是什么关系,——在这样的形势下,也就不便再提出来询问张、周两位了;她不愿意被别人误会或是看成了未尝经过大场面的沾沾自喜者。她决定绝口不提杨小姐,不把这骤然落到身上的交谊当作一回事;她又决定晚上杨小姐来了时,还是辞谢不去,好让人家知道她不是那些以一见贵人颜色为荣的无聊者。
  这些感想,都在回校的路上滋生出来,而且成熟;待到了学校后,梅女士主观上差不多完全忘记了曾有这么一回事。她在自己房里休息了片刻,便到教员游艺室里来消遣。理化教员吴醒川和史地教员陈菊隐对打着乒乓球。李无忌两手捧着头,坐在旁边;显然他有心事,看打球不过是掩饰。在那边屋角,张逸芳和周平权埋头在象棋里。梅女士的进来,像一道电光,使大家的眼皮一跳,脸上掠过了异样的神色。
  一种可说是忸怩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梅女士的嘴角。她一直走到象棋桌边,靠在张逸芳的坐椅背,努力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棋子上。
  “是你么?还不装扮起来!”
  忽然张女士轻声说,也没回头,放出一座“车”去吃掉了对手的一座“马”。
  “为什么要装扮?——可是,逸,你不吃‘马’就更好。”
  梅女士很自然地酬答着,虽则心里像是打了个呃逆。“为什么啊——啊哟,还你的‘马’罢,不吃。过半点钟,杨琼枝就要来。”
  “哦,这个,来她的!我不打算去!”
  张逸芳吐出那座“马”,把自己的“车”抓在手里沉吟不决。周平权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睃了梅女士一眼,带几分冷俏的意味也加进来说:
  “你已经答应了。况且去去是好的!”
  “好的么?和我却不相干!逸,走那座‘炮’罢!”
  有什么人站在后面了,梅女士猛回过头去,恰好接住了李无忌的灼灼直射到她脸上的眼光。低声的然而兴奋的话语也接着从李无忌嘴里出来:
  “很好。只要想想是杨琼枝那样热心的拉你,就该不去了。”
  “究竟杨琼枝是什么路数呢?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
  梅女士很坦白地说,将腰肢挺直,仿佛表示她的“不去”并非单单为了姓杨的。下棋的两位相视而笑,张逸芳忘记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座“车”,简直地去走“炮”了。“你应该弄个明白。名义上,她是惠师长的义女;实际上,谁晓得!不过她是惠师长的‘花鸟使’却是众口一词,毫无疑义的!”
  “哦,这么着。”
  梅女士淡淡地回答了,再把眼光注在棋局上,可是心里不禁感到阴暗。竟也没留意到张逸芳这边凭空少了一座“车”,只连声惊呼着:
  “怎么,怎么?吃紧得很,逸,你是要失败了!”
  “她还是要来找你的!希望你了解这中间的危险!”
  李无忌紧钉住着说,似乎不满于梅女士的大意,声音是放高些了。
  一直是琮琮地响着的乒乓球,突然都寂静。游艺室的空气立刻变成异样的威胁。梅女士虽然还望着棋局,却分明地觉得几道眼光都集注在自己身上。危险?被引诱了的危险,堕落了的危险罢!笑话!天性中的狷介自信,立刻在梅女士心头爆裂,震的她全身发颤。她霍地旋转身体来,面对着李无忌切实地瞅了他一眼,冷然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就不懂得那中间的危险性!我很反对,李先生,你的这种成见;把女子看成了那样脆弱,仿佛一碰就准定要破;那样的道德上低能,仿佛随时会堕落!我想来该也有不是这么脆弱容易损伤的女子罢!”
  万料不到有这反感,李无忌的脸色略变了,然而仍旧挣扎出一句话:
  “可是也不能不防微杜渐呀!”
  不知是准迸射出“嗤”的一声来。接着又是鬼祟地一努嘴像闪电似的从乒乓球台边直射进梅女士的视野。可不是太难?李无忌这样公开地自居于梅女士的保护人的地位似的!这个感觉几乎将梅女士冲激到发狂。她挺直身体对满屋子的斜睨的疑问的目光作了宣言式的回答:
  “本来是决定了不去的,现在倒要去试试我自己到底还脆弱不!”
  她镇静地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便往外走。可是还没到门口,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问题中的杨琼枝小姐,手里拿着根皮鞭,她是骑了马来的。
  “好极了,你们都在!一块儿走!”
  不让什么回答出来,杨小姐赶小鸡似的将周平权和张逸芳都轰出游艺室来,飞快地跑在前面,直到校门口,方才回头对张逸芳下命令一般地说:
  “我有马在这里!你是骑过马的,你帮助周平权;我带密司梅。饭,到司令部再吃!”
  这奇怪的一行,冲着薄暮的凉风,匆匆地往三牌坊那边走。但在将到通俗讲演会的街口时,杨小姐突然勒住了马。她看见讲演会门前的卫兵,就知道惠师长一定在内。她带了三位女伴进去时,爆竹样的鼓掌声正给讲台上劳苦了的惠师长暂时的休息。当鼓掌声渐渐低下去,当杨小姐在惠师长耳朵边说了几句以后,接续着的演说是这样的:
  “男女平权,载在约法;妇女解放,是新思潮;本师长负提倡之责。今天做个榜样,请一位梅——梅女士演说!”
  站在台旁的梅女士突然一跳。掌声又起来了。梅女士做梦似的被杨小姐推上了演说台,本能地对惠师长一鞠躬以后,回过她那因兴奋与惊怯而泛出了娇红的脸儿对着台下时,那鼓掌声便像风暴似地卷起来,仿佛那座讲台也在梅女士脚下轻轻地颤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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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绮君走后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双十节写的,在廿八日送到了梅女士手里。这是细行密字三张纸的一封长信。梅女士反复看了两遍,却只有三个大字浮出在眼前:不放心!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在数千里外,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费了那么多笔墨,也不过是这老生常谈的“不放心”么?自然徐绮君是忳挚的友谊,和这里夹杂的“不放心”空气绝对不同,但梅女士还是起了同样的反感。
  她懒懒地将信笺扔开,吁一口闷气。半个月来泞泥中翻滚似的生活,颠倒地在她脑膜上展开来了。昨天是在惠公馆里醉酒,跟杨小姐学骑马,放手枪打野狗;前天是看着李无忌发牢骚,诅咒,终至于淌眼泪;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静听周平权女士的恭维;再前天呢?五天,六天,一星期以前呢?嫉妒的,艳羡的眼光;撅起的小嘴巴;当前的亲热,背后的冷笑;斜签的谄媚的肩膀,献殷勤的包围;他们自伙中间的攻讦,路人的指目,愁雾样的谣琢;许多脸,许多声音,许多捞捕似的等待着的臂膊,许多胡胡的谄笑;像一块陈年的照相底片,什么都模糊了。最后来了尖利的永远不会褪色的一幕:双十节的晚上!那不是春雷般的采声?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们的敬礼?那不是惠师长漂亮的客气话?
  梅女士不愿再回忆似的摇着头,仿佛挥走了那些幻影,很清醒地站起来,在房里踱方步。
  她觉得自己的确跑到圆椎形的尖顶来了。天晓得,并不是她居心要那么跑。处这样的环境,遭逢到这许多凑合的偶然,随便哪个聪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这样跑罢?玩这一套危险的把戏,她自己决没有旁人所惴惴的“不放心”五经儒家五部经典。汉武帝时列为《诗》、《书》、《礼》、,她信得过自己的脚力,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损伤她的自尊心的猜测——即使是友意的爱护她。然而她也不是毫无焦灼。尖顶上可以长住么?是这个问题她很希望什么人来和她谈一下。可是徐绮君也只有“不放心”,多么叫人生气呀!
  在闷忿中,梅女士把时间的界线也弄糊涂了;她竟忘却徐绮君写那封信时,并没知道她这里的新花样。她只觉得徐绮君也和这里的一班人——男教员,女教员,同样的看低她,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
  “还是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
  这个伤心的感念,开始在梅女士心头猛撞了。她更快地在房里来回踱着。然后,什么都抛弃了罢似的微微一笑,她离开卧房,找张逸芳闲谈去了。
  几天来据梅女士的冷眼观察,毕竟还是张逸芳够朋友。她没有——至少可以说并没表露过别人那种惟恐梅女士做了坏事的不放心的态度。可是不知怎地,这位常是活泼泼的张逸芳近来却见得阑珊消沉。她松散在床上,看见梅女士进来,只把眼皮动一下,没有出声。在她面前,放着贴满了邮票的一叠信。
  “你有事罢?”
  梅女士随口问着,便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里,却也忍不住斜过眼去看张逸芳身边的那一叠信。显然这些都是快信,而且好像都还没有拆封。
  张逸芳微笑着摇头,表示了消极的欢迎。
  “不是说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赏月么?恐怕不行呢!你看天上起了云。”
  梅女士望着窗外的白绵羊似的蠕动的暮云,又慢声说。
  “我不去!”
  “不去?怎么‘你’不去!是陆先生发起的呢!”
  在那个“你”字上,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顿一下;虽然立即用温柔的微笑来缓和,可是已经起了反响。张逸芳像受着一针似的跳起来,急口地回驳过来了:
  “为什么‘我’一定得去?为什么我不去就显得是意外?
  梅,你也——这么——未能免俗!”
  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着张逸芳,搜索恰当的辩解;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话,使她心头一跳:
  “因为我打算不去,他就把这许多信扔在我跟前,你想,岂不是可笑!”
  这些信?谁的——她的信么!梅女士猛记起不知是谁说过,还有一个“她”从远远的南京每星期写一封快信给这里的校长;一向总以为是好事者嚼舌头,现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么?她自以为懂得张逸芳近来闷沉沉的原因了,可是她说什么好呢,除了同情地默对着。
  张女士却又不自然地微笑了;她走到梅女士身边,轻轻地似乎对自己说:
  “谁耐烦看这些信!撕了就完了!”
  “没有别的方法么?”
  梅女士不自觉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真料不到又立刻激起不寻常的反响:
  “别的方法?都是这句话!要我去找么?哼!不干!要他去找么?他就是这个方法。原封不动收下来藏着。见一个爱一个;爱的时候,好得要命,不让你松一步,说不去聚餐就几乎要跪下来哭;回头转过背脊来,就忘记得精打光,准备着大箱子收快信罢!想想真呕气,喜欢写快信的人也真傻!”
  张逸芳说着又忍不住笑了,退回去躺在床上,一翻手将那些信都推在地下。
  一个又一个,这些很厚的信封狼狈地掉下去,扑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叹息,怪样地躺着不动了。梅女士惘然看着,眼前就浮出个想像中的愁容,睁大了泪眼对床上的张逸芳瞧。俄而这泪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直扑到张逸芳脸上,就消灭了。
  可不是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这些幻象——也许是真实,感动梅女士到十二分。她慢慢地走到床前,忖量着怎样发言,突然那蕴藏得很久的一番“诚意”滚上心头来了;实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且也想不出别的恰当的话,她开始婉转地说:
  “那也许不至于。可是,我们第三者,只有第三者的看法。逸,想来你也听得过校里的闲话。当然犯不着放在心上。但事实却就是这么着:一则人家看来你的地位古怪,二则是校里宿舍,到底是公共地方。因为我们住得近,许多奇怪的探问都会跑到我面前来,每次我都是警戒他们不要胡说八道。一些无聊的人总喜欢多嘴,近来他们又拿我做材料了。我才是不理哪!反正不会因了我而拖累着学校。不过你们,稍稍不同:我想,在外边租个房子,好像更妥当。……请你不要误会,我是诚意要和你做好朋友:有你在这里我们时常谈谈,我还嫌不好么?可是,眼光放远些就更好。请你信任我罢,逸,我决不肯在背后说你们的坏话!”
  暂时的静默。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钉住了梅女士瞧。然后,她低下头去轻声笑着,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劲一握,似乎说“我了解你了”。现在苍黄的眼色已经偷进了这间小房,一只乌鸦站在窗外对面的屋脊上哑哑地叫。张逸芳忽然站起来说:
  “算了!还是到忠山去混过一场罢。时间已经不早。”
  “不早,催请的人也来了!”
  从房门口来了这回声似的一句。梅女士转过脸去,看见前面是周平权,后面跟着陆校长。这位并不高大的青年人望着地下的快信,有些惊讶,苍白的脸颊上也隐隐泛出红色来。
  梅女士站在旁边抿着嘴笑。
  到忠山时,一轮满月已经从浮云中挣扎出来了。酒肴是从城里带去的,满满的三挑。全校的教员连职员,将近三十人,把一间颇大的醍醐阁挤得旋不转身。因为张逸芳毕竟也在座,陆校长很高兴,他的毛涩的嗓音差不多无间歇地在满屋子里响。城内新发生的一桩奸案自始便成为众口汹汹的好题目。大家都是打破了旧礼教的新人物,当然嘴巴上没遮拦,待到酒意泛在脸颊,嘈杂的议论更是出奇的赤裸裸了。因为据说体育教员钱麻子曾经去看过那被捆在一处的裸体的“奸夫淫妇”,便由理化教员吴醒川发起,要钱麻子有个详细报告。
  四五个人攒住了钱麻子,纷扰地嚷着:
  “不说么?罚酒一壶!有人赞成——赞成么?”
  “赞成!给他三分钟的犹豫!”
  “光说不行,还得表演!谁不知道钱麻子是表演专家!”
  表演呀?有趣!钱麻子那一对酒醺红了的眼睛更加闪闪有光了;他胡胡地笑着,忍不住侧过头去向女教员堆中瞅。然而意外地使他短气的,那边本来笑着的几张小嘴现在都闭紧了,并且竟没听得有什么人对于“表演”之说鼓掌。“哼!这一班假道学,不彻底!”钱麻子忿忿然想,下意识地拿起酒杯来呷了一大口。
  “并没到三分钟呢!就老实受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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