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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当代)
 
 

  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样的晓雾;两岸的山峰,现在也露出本来的青绿色。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黄浊的江水在山峡的紧束中澌澌地奔流而下,时时出现一个一个的小旋涡。
  隐约地有呜呜的声音,像是巨兽的怒吼,从上游的山壁后传来。几分钟后,这模糊的音响突然扩展为雄纠纠的长鸣,在两岸的峭壁间折成了轰隆隆的回声。一条浅绿色的轮船很威严地冲开了残存的雾气,轻快地驶下来,立刻江面上饱涨着重浊的轮机的闹音。
  这是行驶川江的有名的隆茂轮。今天破晓时从夔府启椗,要在下午两三点钟赶到宜昌。
  虽然不过是早上八点钟,船舷阑干上却已经靠满了人。这都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三等舱的朋友们。最高一层大餐间外边的走廊上,便没有这么热闹;只有两个女子斜倚在绿油的铁阑干上,纵眺这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
  她们并肩站着,脸对了船头。斜扭着腰肢,将左肱靠在阑干上的一位,看去不过二十多岁,穿一件月白色软缎长仅及腰的单衫,下面是玄色的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她是剪了发的,一对乌光的鬓角弯弯地垂在鹅蛋形的脸颊旁,衬着细而长的眉毛,直的鼻子,顾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圆的嘴唇,处处表示出是一个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如果从后影看起来,她是温柔的化身;但是眉目间挟着英爽的气分,而常常紧闭的一张小口也显示了她的坚毅的品性。她是认定了目标永不回头的那一类的人。
  她的同伴是一个肥短的中年妇人;五官的位置并不怎样难看,可是扁阔的嘴唇有两只向下拖的角,便构成了一幅阴惨的面容。她穿着上等材料然而老式的衣服。一双缠而又放的小脚,套在太大的黑皮靴内,那拱起的脚背就好像是两个球。这和她的女伴的狭长的天足比较起来,更显出一种伶仃孤苦的神气。
  两个都没有话。山川的壮丽早已洗净了她们的心胸;空荡荡地毫无思虑,她们沉醉在这大自然中。
  船上的汽笛又轰然叫了。前面远远地一座峭壁拦江拔立,高耸空中;左右是张开两翼似的连峰夹江对峙着,成为两道很高的堤岸。似乎前面没有路了!太阳光像一抹黄金,很吝啬地只涂染了那些高峰的尖端,此下就是一例的暗绿色。船还是坚定地向前进,汽笛声却更频繁。拦江的峭壁冉冉地迎面而来,更加高,更加大,并且隐约可以看见丛生在半腰的树木了。
  “这才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呢!”
  中年妇人看着她的同伴说;同时,很自负的频频点头,使得后脑骨上那一团颇大的然而不像是结实的发髻几乎摇摇欲坠。
  年青的女子回答了一个微笑,便转过脸去,躲避那个大发髻里飘出来的恶臭。她慢慢地移动脚步,更注意地向前瞧。扑面而来的危崖现在更加近了,已经看不见它的顶;一丛翠绿的柏树略斜地亘布在半山,像一根壁带,再下去便是直插入水中的深赭色的石壁,有些茑萝之类的藤蔓斑驳地粘附着。这一切,这山崖的屏风,正在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移近来,然后,忽而晃了几晃,很伶俐地旋转过来,似乎要夸示它的另一面的胜景。
  蒲轰!汽笛愉快地叫一声,船转弯了。冲天的峭壁闪开在右边,前面又是无尽的江水在山崖的夹峙中滚滚地流。
  “川江的水路就是这样的哟!远看去是没有路了,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还有路。这样的曲折,不知道有多少!梅小姐,你是第一次看见,一定觉得很有趣罢?”
  中年妇人大声地从后面喊过去。但是东风太劲,这一席经验之谈很可惜的被吹散了。梅女士惘然望着那东流的江水,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巫峡的奇景,确也感动了她。想到自己的过去,何尝不是诡谲多变,也曾几番绝路逢生;光明和黑暗交织成的生命之丝,她已经勇敢地抽过了一半了。以后怎样呢?这谜的“将来”呀!她没有空想,也没有悲观;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像一个老拳师摆好了步位等待敌手那样的等着。这是颠沛的生活烫在她小小年纪上的深刻的烙印!
  也许有不少人艳羡她的生活。但梅女士却自諡为不胜遗恨的“颠沛”二字。在过去四年中,她骤然成为惹人注意的“名的暴发户”,川南川西知有“梅小姐”,她是不平凡的女儿,她是虹一样的人物,然而她始愿何尝及此,又何尝乐于如此,她只是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她的特性是“往前冲!”她惟一的野心是征服环境,征服命运!几年来她惟一的目的是克制自己的浓郁的女性和更浓郁的母性!
  明媚的春日,凄凉的雨夜,她时或感觉得数千年来女性的遗传在她心灵深处蠢动;那时她拥鬓含睇,沉入了幽怨缠绵的巨浸,那时她起了薄命之感,也便是那时她遗恨万千地称自己的生活为颠沛;然而颠沛的经历既已把她的生活凝成了新的型,而狂飙的“五四”也早已吹转了她的思想的指针,再不能容许她回顾,她只能坚毅地压住了消灭了传统的根性,力求适应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她是不停止的,她不徘徊,她没有矛盾。
  现在这艰辛地挣扎着穿出巫峡的长江,就好像是她的过去生活的象征,而她的将来生活也该像夔门以下的长江那样的浩荡奔放罢!
  梅女士不禁自己微笑了。她回过头去,看见她的同伴正眯细了一对眼睛瞅着她,这才记起刚才似乎听得这位老气横秋的太太说了几句什么话。她不大喜欢这个丧神脸的同伴,但亦不肯随便得罪她;并且只要在不嗅到奇恶的头发臭的条件下,她亦未始不愿意静聆她的依老卖老的絮聒。
  “文太太,风很大呢,你不怕么?”
  梅女士轻盈地走近些;特意站在上风的地位,很亲热地说。
  “我这付老骨头,哪一样艰难困苦没有尝过?还怕风么!今年春天闹参政权的时候,风比这还大,雨又下得猛,我不怕!我没有张伞,带了姊妹们到省长公署里请愿!”
  文太太很兴奋地说,连连颠着她的大发髻的圆头。
  梅女士抿着嘴笑,然而也装出十分钦佩的神气。
  “那时候,梅小姐,为什么你不来参加?喔,你是省长的私人秘书,你是红人,你已经做了官。但是,梅小姐,做官不是参政哟!参政是——”
  说到最后一句,这位太太暂时顿了一下,向梅女士身边挪近些,准备着更长的演说。
  梅女士也退后半步,谨慎地保持着上风的地位,却敏捷地截断了文太太的话语:
  “做省长的家庭教师是有的。什么秘书,都是人家嘲笑我。更有些胡言乱说,只好一笑置之了。文太太,你是年青时就死了丈夫的,你总也知道那些轻薄的舌头专会侮蔑女性,乱造谣言。”
  文太太的一对向下拖的嘴角动了一动,没有回答。提起她的青年时代,她总觉得非常扫兴似的;虽则“恐惧流言”的日子早已过去,她现在是毫无顾忌地干参政运动,然而闯省议会的时候听得卫兵们在背后偷偷地骂着“母老虎发邪”那一类的话,不知怎地那股锐气就挫折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感得过去的黑影玷污了她的光明的前程。她以为女子而要在社会上作事,惟一的必要条件是清白无可疵议。在女子只可从一而终这个意见上,她和许多反对参政权的人们实在是同志。“省长是提倡新思想的。对于两性问题,他有特别的见解。
  大概文太太也听得人家说过?”
  看见同伴的不自在,梅女士笑了一笑,转换谈话的方向。但两性问题这名词,在这位广长舌的参政权的热心家耳朵中,大概还是很生疏,所以她不很了然的看着梅女士,没有回答。
  梅女士的美目很机警地一瞥,便接着说:
  “这特别见解是:妻者,终身伴侣也;伴侣者,朋友也;
  朋友愈多愈好!”
  突然船上的汽笛又叫了起来;先是短促的接连的两声,随后是力竭声嘶的一下长鸣。船头上的警钟也发狂似的响了。这是因为有一些土匪在两旁山凹里对着轮船放枪了。这是照例有的事。旅客的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涨满了全船。梅女士拉了文太太赶快跑进大餐间前的甬道时,早听得若断若续的卜卜的声音从左边送来。头等舱里高卧的旅客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起来,此时争先恐后地往那条通到下面舱的小梯子上挤。一个船员做手势招呼梅女士她们俩也往下边去。梅女士本能地刚移动一条腿,猛然一阵发臭扑进她的鼻子,她立即站住了。
  “我不下去。下水的船好快,土匪的枪弹还够不到呢!”
  梅女士微笑着说。她不再等待文太太的回答,就翩然走进了大餐间,到自己房里,躺在榻上,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的房间恰好在右边。日影在窗边一闪一闪地跳着。梅女士起来想把窗帘拉好,看见一只上水的木船拽满了风篷,挨着山崖边走,转瞬间便已过去。她侧耳静听,没有卜卜的声音了。她回到榻上躺着,打了个呵欠。夜来多梦,睡不安稳,今晨又是起身太早,她很感得困倦了。她将两手交叉着枕在头下,闭了眼睛。
  房门上的转手轻轻一响。梅女士懒懒地睁开眼来,看见文太太已经站在榻前了。大概是在人丛中受了挤,这位太太的大发髻差不多快要散开了,很惫懒地垂在后颈上。她的额角还粘着几滴汗珠。
  “棒老二竟连外国船都要开枪哟!吓!可是,梅小姐,你也忒胆大了;枪弹是没有眼珠的,牺牲了太不上算!”
  文太太重甸甸地向榻上坐了下来,气咻咻地说。
  梅女士嫣然一笑,翻身坐起来就走到窗边,斜靠在梳洗台前。她很想劝文太太先去把发髻梳得结实些,但到底换一个题目开始她的谈话:
  “可惜的是把我们的话打断了。文太太,你看省长的话对么?”
  “大人物的见解到底不同。”
  这语意可说是敷衍应酬,但文太太的态度却非常认真。梅女士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翘起左脚来,用那只高跟白番布鞋的尖头轻轻踢着窗帘下端的流苏,同时更委婉地淡淡地似乎对自己说:
  “可是他只说‘妻者,终身伴侣也’,并没说‘夫’妻者终身伴侣也。”
  文太太十分不了解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终身伴侣现在是五个。”梅女士很快地接着说。“他看待的很周到,很平等,又很谨慎;他那所有名的大园子里是几乎用了太监的。简直是他的阿房宫呢!”
  这一席话的中心点,文太太并没捉到。但“五”这数目字引起了她所听得的许多“逸闻”,因而也诱发了她的感慨;
  她忽而悄悄地问:
  “听说也有极丑的,是真的么?”
  现在是梅女士不很了解了。但在愕然对文太太瞥了一眼以后,她随即省悟过来;她笑了。她伸了个懒腰,冷冷地回答:
  “有一位做过‘原为英雄妾,不作俗人妻’的诗句的,大概可以算是天字第一号的负数的美人罢!”
  窗外的光线骤然一暗,极像是船走进了桥洞的模样。梅女士忙即探头出去看,只见右岸一座极高的山峰慢慢地望后移退;峰顶是看不见的了,赫然挂在眼前的,是高高低低一层一层的树林,那些树干子就像麻梗似的直而且细。梅女士缩回头来,看着文太太的惘然的面孔,又加了一句:
  “阿房宫将军的特别处就在他的伴侣几乎全是些丑人。”
  沉默加入了。喜欢讲话的文太太似乎受了异样的感触,忽然仰后倒在榻上,把两手遮住了脸,她那臃肿的身材,不自然的小脚,都使梅女士联想到那位“不作俗人妻”的深居在“阿房宫”的人物。于是过去的印象慢慢地凝固起来,轻烟似的封锁了梅女士的意识。恍惚又在那大园子里做家庭教师,她看见了熟习的湖山石,鱼池,和西洋式的八角小亭子;呵!这座难以忘记的小亭子!在那里,她曾经拒绝了金钱珠宝的引诱;她爱奢华,但是也爱自由,她尤其不愿做“阿房宫”中的俘虏。也是在这里,她充分认识了数千年的依赖生活所形成的女性的嫉妒的根性。有一对带杀气的三角眉毛的小圆脸儿突然在梅女士的惘念中闯出来了;接着便是勃郎林的光滑的枪口,像圆睁的怪眼睛。
  梅女士从心深处发出半声冷笑,惊散了弥漫在她意识上的愁雾似的回忆。这半声冷笑正是《庄子》里那只鹓雏对于死抱住腐鼠当作宝贝的鸱的一声“吓”的回答。梅女士在家庭教师职务上最后的一课也就是《庄子》这一段“鸱得腐鼠”的寓言。
  轻微的鼾声从榻上传来。文太太竟已睡着了。梅女士向窗口望一下,便悄悄地走出房来,再到大餐间外的走廊,拣一张摆在那里的藤椅坐了。
  两岸还是那些插天的不见人烟的高山,从江的浊浪中耸起来,像是两堵高墙。在这山的甬道中,隆茂轮喘息着往前走,很孤独地只在江心遵了直线走。时时有一两条帆船出现在两旁,却都是紧挨着山崖,似乎船上的人伸起手来就可以攀着岩壁上的藤萝。前方远远地突出的崖壁下有些小小的木船,看去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挤塞在窄狭到几乎没有出路的江面;但是几分钟后,在威风凛凛的一声长鸣中,隆茂轮已经赶了过去,这才看见江面仍是可容四只轮船那样宽阔。暗轮激起的两股巨浪豁喇喇地向崖壁冲去,于是那些蜗牛似的贴在岩壁的木船便像醉人一般摇晃起来。
  梅女士看着这些木船微笑,她赞美机械的伟大的力量;她毫不可怜那些被机械的急浪所冲击的蜗牛样的东西。她十分信托这载着自己的巨大的怪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近代文明的产儿的怪物将要带新的“将来”给她。在前面的虽然是不可知的生疏的世间,但一定是更广大更热烈:梅女士毫无条件地这样确信着。
  然而她没有幻想。过去四五年的经验给她的教训是:不要依恋过去,也不要空想将来,只抓住了现在用全力干着。她的已往的生活就和巫峡中行船一样;常常看见前面有峭壁拦住,疑是没有路了,但勇往直前地到了那边时,便知道还是很宽阔的路,可是走得不久又有峭壁在更前面,而且更看不见有什么路,那时再回顾来处,早又是云山高锁。过去的是不堪回首,未来的是迷离险阻,她只有紧抓着现在,脚踏实地奋斗;她是“现在教徒”。
  风吹来夹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江水将太阳光捣为千万片碎金。时间是近午了。梅女士斜靠在藤椅的高背上,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当面的风景虽然很有意义,但现在也使她略感得些厌倦了:总是那样太高的荒山夹峙在左右,总是那样曲折而又湍急的江水滔滔不休,总是那样谜一般的然而是一次一次复演的行程!而且还有总是那样的像是胜利又像是哀鸣的汽笛的叫声!
  她软瘫在椅子上,让朦胧的睡意去消化那些单调的时间。没有旧事来骚扰她的平静,也没有新的憧憬来激起她的兴奋。
  茶房来请她吃午饭了。她问明白是下午三时左右方才可以到宜昌,就觉得这条隆茂快轮实在不过是慢轮罢了。她盼望立刻出夔门。现在是离四川境的时间愈逼近,她愈加感到不耐烦;她觉得凡属于四川的都是狭小而曲折,正像当前的江流一般。
  午饭后,趁着文太太的话匣子还没开放,梅女士就躲到自己房里去睡觉了。她早就看出这位鼎鼎大名的女子参政运动的“健将”没有多大意思,现在则觉得可憎了。憎她的风度太庸俗,憎她的眼光只有寸半长,憎她的貌似清高而实鄙俗,憎她的浑沌到极点的女权思想。
  半意识地把自己和同伴比较着,梅女士忽然想起将来到了上海以后的问题;她在心里问自己:“我们是代表,但到底共同代表些什么哟!怎样能够完成我们的共同的使命?”她不禁笑了。她承认自己不过是借了出席全国学生联合会的名义避去那位短小将军的纠缠,她知道再不脱身,难免要被逼成“阿房宫”中人;至于同伴的文太太有无个人的目的,她自然更不愿意推论。
  睡意是逃跑了。从文太太身上,梅女士又联想到别的相识者。从中学时代直到两年前在川南当教员时的一位好友徐女士蓦地跳出来成为梅女士忆念的中心。“她在南京!”梅女士很兴奋地想。于是许多不连贯的回忆和感念都纷纷地来了,终于将梅女士拉离了卧榻。
  辘辘的声音也从甲板上来了。窗外的脚步声很是繁密。文太太从窗洞里探进半个头来高兴地喊道:
  “你不是要看夔门么?快就到了哟!”
  梅女士回答了个微笑。外边的人的活气使她觉得热了;她换穿上一件纱衫,又拿手巾来擦过脸,轻快地跑到走廊上。
  依旧是两岸高崖,只不过没有先前的那样峭拔,稍微呈现了陂陁的形态。高崖后面像屏风似的一叠一叠的都是更高的山峰,现在耀着阳光,成为金黄色。风只是轻轻地扇着,也像是午睡未醒。
  船走的似乎慢些了,水声嘶嘶地很匀整。汽笛时时大声呼叱,仿佛旧时官吏出来时的威严的喝道。
  铁阑干边有许多人,文太太也在内,都朝前面看。梅女士站在走道中,将两手交握着衬在脑后,很潇洒地摇晃她的肩膀;短袖管褪卸到肩际了,露出两条白臂膊在头的两旁构成了相等的一对三角形。许多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梅女干咬着嘴唇微笑,露出旁若无人的气概。然后,她的长眉毛忽然一挺,纵跳着向前跑,穿过了几个旅客的集团,直到船长室边。
  离船头约十多丈远,耸拔起两堵对峙的石壁,就像刀削似的方正挺直。没有树木,没有藤蔓,也没有羊齿类的小草,只是黑森森地看去是浑成的大岩石,巍然兀立,就像个没有顶的大门框。连接着这怪石崖的,便是高高的波浪形的连峦。江水翻腾起跳掷的浪头,争先奔凑到这石崖的门边,澎澎地冲打着崖脚。
  船上的汽笛又是一声震耳的长鸣,船驶进了石门了。梅女士仰起头来看。强烈的太阳光使她目眩。她觉得这飞快地往后退走的高石崖摇摇地就像要倒坍下来。本能地闭了眼睛,她看见一片红光,然后是无尽的昏黑。
  梅女士垂下头去,落在两手中,心里想:
  “呀,这就是夔门,这就是四川的大门,这就是隔绝四川和世界的鬼门关!”
  突然起来的感念,暂时把梅女士忙糊涂了。直到船上的汽笛再将她叫醒,她抬起头来,猛觉得眼前一亮。浩荡的江水展开在她面前,看不见边岸。只远远地有些灰簇簇的云影一样的东西平摊在水天的交界处。像是胸前解除了一层束缚,梅女士微笑着高举了两臂吸一口气。她赞美这伟大的自然!她这才体认了长江的奔腾浩荡的气魄。
  她回头向右边望。夔门的石壁尚隐约可见。现在只成为万山嶂间的一条缝了;缝以内是神秘的阴暗。
  “从此再不能看见好风景了;出了川境的长江一路都是平淡无奇的!夔门便是天然的界线。”
  从左边送来了文太太的声音。梅女士转过脸去,看见文太太很费力地忙乱地移动着一双小脚,颠着头走过来。梅女士抿着嘴笑,轻声接着说:
  “从此也就离开了曲折的窄狭的多险的谜一样的路,从此是进入了广大,空阔,自由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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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时,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读书。就是那一年五月四日,北京的学生开始了历史性的群众运动;从赵家楼的一击,掀起了“五四”的怒潮,从赵家楼的一缕火光,燃烧着全中国青年的热血。
  这怒潮,这火花,在一个月后便冲击到西陲的“谜之国”的成都来。
  少城公园的抵制劣货大会,梅女士也曾去看热闹,当时的口号是“爱国”。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国是应该爱,但到底目标太笼统了,太迂阔了,鼓舞不起她的热情。她在那时只是一个旁观者。她那时正有个切身的问题没有法子解决。前三天,由父亲作主,她的终身已经许给姑表兄柳遇春了。
  看热闹后的晚上,父亲刚从柳家吃醉了酒回来。他大概在柳家的“苏货铺”里很听得了些杂乱的消息;所以并不照例睡觉,却唤住了梅女士,唠唠叨叨地说:
  “真是改朝换代了。学生也来管闲事!他们要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查出来就充公。还要罚款。真是笑话!真是胡闹!难道衙门里就不管么?”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突然在她神经上刺了一针;少城公园里震天撼地的爱国声,本来于她很隔膜似的,现在却和她的切身问题发生关系了。她将来就得做一个偷卖日货的苏货铺的女主人。这个观念,加重了她的苦闷。白天里听人家高叫“爱国”时所起的那一种很自在的“我不曾做过卖国奴”的心情,现在没有了,她猛然感觉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卖国奴。
  “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要用国货;嘿,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货医生,然而近年来偏不行时了,偏是那样的落薄!”
  父亲喷出满口酒臭,气咻咻地接着说。于是照例的咒骂儿子的话又来了;他摇动他的酒醉的僵直的舌头很艰辛地背诵着梅女士已经听厌的那些故事:当初他如何变卖了家产送儿子到美国去读书,后来又如何变卖了家产替儿子运动差缺,现在呢,儿子自己在外边快乐,简直不问老子的死活了。父亲两眼通红地结束着说。
  “前年在陕西督军署里当差,还是一个一个电报地向家里要钱;去年放了县知事,不来要钱了,可是电报快信也就没有了。哼!出洋读书做官的儿子原来如此!倒是遇春这孩子有出息。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前我捡来养在家里,也不过是亲戚的情面而已,后来送他到悦来商场的宏源苏货铺里学生意,只想他有一口饭吃。可是他赤手空拳挣出个大场面来了。”
  父亲闭了眼睛,很得意地颠着头。突又睁圆了眼,大声说:
  “他们龟儿子的学生偏不许人家卖东洋货!”
  又恨恨地重复了一句,父亲便歪着脚步走进自己房里。
  梅女士看着父亲的踉跄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边黑魆魆的屋角里还站着一个大丫头,梅女士早就让眼眶里的两泡泪水爽快地一泻了。她向周围四顾,像溺水的人要找个援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洋油灯的火焰突突地对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哑着口环伺在她左右,只有衰败的冷气直侵入她的骨髓!
  咬嘴唇忍住了眼泪,梅女士急步逃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里,有微温的空气使她略感得安慰。一张小巧的梨木桌上摆着她儿时的幸福生活的纪念品。穿着精致的衣服的洋囝囝,红嘴唇白牙齿的黑洋人凸着个小小的时辰钟的大肚皮,茶绿色三棱形的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孔雀羽:这都是五六年前母亲未死家境尚好的时候的残余。没有了母亲又没有姊妹的梅女士一向便把这些玩意儿当作亲人骨肉似的。现在她默默地对着这些似乎有知觉的哑口朋友出神。许多纷乱的思想通过她的脑筋,但是没有一个在她的意识上显现出来。她只觉得有若干名词在她发热的前额里跳动:苏货铺,东洋货,柳家的表兄,婚姻,少城公园的大会。
  她忽然到床上取出一个嵌罗甸的乌木小盒子。揭开盖来,里面空空洞洞地只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带几分女性的男子的面容。梅女士凝眸看了几分钟,把盒子收好,便躺在床上。另一个男子的面容从帐角里闪出来了。团团的脸儿上有两条又阔又浓的眉毛,一对很机警的眼睛;原来不算难看,就是多些市侩的俗气。
  梅女士把脸覆的枕头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她恨这个人!她秘密地恨这个人,就同她秘密地爱那一个人一样。然而却不是因为秘密地爱了那一个,所以觉得这个可恨。她是早就恨了他的。两个都是表亲,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觉得这个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姑表兄没有姨表兄那么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时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时时找机会来调戏。现在梅女士臂上还留着一个他的爪痕。这都不是心气高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怀着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视这个人。
  然而却就是和这么一个人,她被指定了须得共同过活一生呀!
  一种被征服被俘虏的感觉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样地绝望!婚约是订定了,出嫁许就是明年罢?她用什么方法去反抗?她“有”什么方法去反抗呢!而况她所爱的人听说也快要结婚了。极迟是今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父肯要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父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书记,能够使妹妹享福么?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后,表兄却温柔地避开了,颤声说:“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让她一度拥抱还活着的人,只该她哭死后的坟么?
  现在是狂乱的情热占领了梅女士的心灵。她不怪表兄的似乎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铭感,更加敬爱他的诚洁的品性;她只要问为什么她没有权利去爱所爱的人,为什么她只配做被俘虏被玩弄的一个温软的肉块?她深恨学校里的教师和老革命家终身不嫁的校长崔女士为什么总没有讲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疲倦极了的半麻痹的神经给她一个古老的答案:薄命!
  这简单的答案揉扭她,啃啮她,咂嘬她,刺螫她,将她压扁,又将她卷着急旋,直到窗外鸟雀们的清晨的礼赞唧唧地惊醒了她。太阳光斜停在檐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钟答答地响,一切是美丽,平静。
  梅女士翻身起来,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经过了一夜。她看见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块块地高起了许多蚊子疤,她又觉得颈脖子上异常地发痒。她走到窗前照镜子时,看见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晕,两颊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镜子,颓然落在近身的一张椅子里,呆呆地瞧着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长针移过两个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头,换一套藕色的薄纱衣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唇边恢复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坚决的眼光。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革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学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学生争抢一个月前的上海报和汉口报来研究北京的学生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玉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禁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瘦长的少年已经先在那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
  “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玉,她一定以为是柳遇春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玉,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玉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白,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插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玉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兴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玉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阳光斜挂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皱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遥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玉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玉迷惘地看着梅女士,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答语来。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压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玉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玉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现在我找得了!新的伟大的理想已经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经付给我割舍下你的代价。现在只要看见妹妹多福多寿,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略睁大那一对幽悒性的眼睛,韦玉凝视着长空的远远的地方;似乎那边树梢后的一片落日的红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伟大的理想,似乎那边就有些大慈大悲的圣者正在扬手招呼他。
  然而晶莹的泪珠也在韦玉的眼眶边渗出来了。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还是“尘心”的最后渣滓?韦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觉得胸膈间吐去了什么似的异常畅快。
  梅女士斜倚着亭柱,惘然沉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低低说:
  “你的心,我知道;这,我们,未必就是所谓命运罢?请你放心,我体谅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一个理想。我不肯做俘虏!时候不早了,玉哥,再会罢!”
  回过头来再向韦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绕过亭子的右廊,坚决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后,她又转身站住,对慢慢地跟上来的韦玉说:
  “你说的那些小说和杂志,我也要看;送到我家里罢。”
  蓦地吹来一阵晚风,卷起了梅女士的纱衫,露出里面的浅绯色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抢前两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贴胸撞着时,他突然回复到自己,煞住了脚。他惘然点一下头,便折向另一条路逃跑了。
  梅女士怀着满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韦玉的面目开始有点模糊起来了。她向来自以为对于韦玉的认识很明确,现在则觉得不然了。一些什么古怪的书籍将她的韦玉改变了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梅女士不很了然。她只觉得似乎已经有什么精灵附在韦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缩,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尽然,在畏怯退缩的表皮下,他有从前所没有的勇敢和决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内,他燃烧着牺牲自己以谋别人的幸福的热情。
  只有一点,梅女士还很确信,那就是韦玉对于她的不贰的真诚,这给她无上的安慰,她几乎要学着韦玉的口吻说:即使自己的将来毫无愉快,但想到曾有个人掬出整个的心来爱她,便也是此生不虚!
  在这样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觉得日子过的更轻松些了。同时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励她吞进了韦玉送来的小说和杂志。
  她渴求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玉的谜样的精灵。
  对于外边热剌剌地闹着的“爱国运动”,她仍是个“客人”。她感不到兴趣。虽然“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时或拨动她的隐痛,但想到“决不作俘虏”的决定,便又坦然,觉得“苏货铺”的东洋货和自己毕竟没有关系。她看来这正在继续进行的掀翻天地的大运动依旧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两条路。
  但是排斥东洋货的爱国运动却渐渐变出新的花样来了。本城最高学府的高等师范的学生们喊出个全新的名词:“男女社交公开”!哦?梅女士记得韦玉的几本杂志里有这个话。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韦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几篇讲到托尔斯泰的论文。小说也是托尔斯泰的,已经很兴奋地看过两遍,似乎其中并没提起什么“社交公开”的话头。她怀着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阅那几本书。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梅女士瞥见什么书报流通处的窗橱里陈列了一些惹眼的杂志,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么“吃人的礼教”等类的名词。梅女士惊喜地看着,懊悔身边没有带钱。第二天上学校时特意去买,却就没有了。怏怏地进了学校,她连听讲也没有心绪。她梦梦然想:她似乎看见汹涌的壮潮轰轰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断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布着新奇的东西,只是不曾到这里,即使到这里,也竟不能到她手里。她焦躁地向四下里张望,心里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懒惰的同学。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见座位离自己不远的徐绮君却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样的杂志!
  下课后,梅女士抢先跑到徐绮君的背后瞧时,原来那问题中的书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宝贝。
  “呵,想不到是被你买了来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来;侧身就倚在徐绮君的肩头,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转过脸来,用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梅女士,微笑地说:
  “城里也有卖的么?我的是大哥从北京寄来给我的。”
  这两位仅仅识面的同学立刻就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种不可名状然而清晰地意识到的力量,将她们俩粘合了。在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又听得了许多陌生的新名词;虽然那些名词的意义她还不很了然,可是每一个都给与她强烈的愉快,和极度的兴奋。她们连上课铃也不曾听得。
  这一天,梅女士回家时,腋下多挟了一包书,就是向徐绮君借来的新杂志。虽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脚步却更轻快。她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开在她面前,只待她跨进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骤得,都使梅女士暂时忘记了切身问题的烦恼。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学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恋恋不舍地和徐绮君分别。在学校中,她们俩成为议论的焦点,“同性爱”的猜测也加到了她们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试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但沉浸在新书报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旧只在上课时方把教科书摊在面前遮饰教员的耳目。
  因为有韦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还是托尔斯泰;但徐绮君却仿佛是个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话里总有两个“易卜生”。这一对好朋友谈论的时候,便居然是代表着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气;她们实在也不很了然于那两位大师的内容,她们只有个极模糊的观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误会,但同时她们又互相承认:“总之,托尔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这一个共同的确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谊更加固结,并且达到了超乎情感的灵魂的拥抱。
  考试终于过去了。七月一号学校里放假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亲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点钟喝醉了酒回家,十点钟嚷着肚子痛,然后便把什么都吐了出来。他自己写个药方煎来吃了,也没有什么效验。梅女士一夜没睡,坐在父亲病房里,很兴奋地忽东忽西地乱想着。天快亮时,父亲似乎安静些了;但不到半小时,忽又大骂儿子不孝,气喘喘地跳起来说是要抓儿子来告迕逆。梅女士和一个女仆除了用死劲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乱烘烘地闹到早上八点钟,病人方才安静些,以后便忙着请医生。
  上午,病人略见安静,梅女士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过度兴奋的她,只能闭着发酸的眼睛尽让杂乱迷离的思想将她簸荡。她想起徐绮君是今天回重庆的家里去了,允许着寄来的新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预定的假期内看书的计划会不会有阻碍;她希望父亲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诧异为什么这一星期内总不见韦玉来。她想来想去,屡次翻身将发热的脸颊贴在席子的较凉的地方;她朦胧地听得窗外树上有鸟雀在啾啾地叫,又听得女仆周嫂在前面平厅里说话的声音,又听得杂沓的脚步响。终于她觉得有一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爷来了。”
  嗡嗡的声音凝成为这样一句时,突然将倦极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睁开眼来,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来是家里的丫头春儿。梅女士皱着眉毛摇一下头,仿佛是说“休来多事”,便翻过身去,装作睡着。她早已料到他会来的。她实在也很盼望有个人来驱走她的沉闷。如果来的不是他,够多么好呵!睡意完全没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跑到房门边想把门锁上。但是转念以后,她仍旧让门半掩着,走到窗前坐在一张椅子里,很骄傲地轻轻对自己说:
  “他敢么?”
  黑洋人大肚皮上的短针正指着三时,七月太阳的炎威压住了一切声响,只有窗外梧桐树上散出曳长的蝉鸣。梅女士惘然兀坐,似乎在等候什么噩兆。
  忽然房门轧轧地响了。梅女士吃惊似的望着。张开了两片厚嘴唇的春儿的面孔,往里探进来,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春儿!”
  梅女士这一声威严的呼唤将春儿拉进来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间中央,她那颇带些呆气的厚嘴唇还是似笑非笑地半开着。
  “柳少爷回去了没有?”
  “回去了。”
  “老爷还在睡么?”
  “没有。柳如爷和老爷说了半天话,先是老爷很高兴,后来生气了。”
  梅女士侧着头沉吟,很觉得意外。她带些不大相信的神气看着春儿的肥脸儿,她知道这个小机灵鬼不至于撒谎,但也许是在瞎猜度。可是春儿移近了一步,又低声接着说:
  “柳姑爷对老爷说,早些和小姐成亲,老爷便搬到柳姑爷家去住,那么,再要半夜里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说,下个月里就有小姐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不介意的神气。她向春儿切实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话语的虚实;然后,苦笑了一下,她转口问:
  “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很高兴。后来,不知道柳姑爷又说了些什么话,老爷就有点生气的样子。老爷又骂龟儿子的学生胡闹,衙门里不管事。”
  梅女士闭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儿,便捧着头沉思。她猜到“柳姑爷”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当真父亲就答应在下个月里办那件事么?她很不放心。虽然她已经决定了对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恶化不至于太快。
  那天晚上,父亲睡的很安稳,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亲的闲谈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担心的事件的真相。父亲带着几分愤愤的意味说:
  “不过偶然感了时邪,大家都以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将将就就的把你接过去。嘿,这孩子倒会打算盘!我还要活几年呢!你这件事,我要好好儿的办一下。学生闹得那么凶,说不定遇春要吃亏呵;等他的场面再大一些,你再过去,我自然更放心哟。他倒说得好听;说是我老了,多病,早些办了你的事,就请我过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儿去吃饭,我梅医生才不来啊!”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明白父亲的用意是想在她这题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杂志上痛骂“买卖婚姻”的话立刻在她脑膜上掠过;但想起父亲这个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缓兵计”,反倒有几分高兴了。她表示了“至少须等中学毕业后”的意思,便赶快找个借口退出父亲的面前。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里这样想着,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绮君留下的一份《每周评论》很热心地读。
  还没看满一页,忽然前厅有些人声传来,直钻进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就在父亲卧室外的套间里看见了一个军装的风格清秀的少年,原来正是韦玉。他是来探望梅老医生的病,带便辞行。
  “已经见过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泸州去。”
  韦玉只匆忙地说了两句,便望着梅女士尽瞧,似乎眼睛里有些潮润了。
  梅女士勉强笑着,装出主人的身分,让韦玉到前面书房里坐。这是个小小的厢房,往时曾为梅医生的诊室,后来又权充家塾的课堂,近来废置已久,虽然还收拾得干净,却已到处露着荒凉的景象。梅女士不愿有人来打搅着,急遽中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梅女士才知道韦玉的团部要开拔到泸州去,也许有仗打;她又知道韦玉已经升一级,现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着韦玉慢吞吞地说,好些问句已经挤在她喉头专等有空隙就要出来。
  “这是因为听说要打仗,团部里办文墨的人便有好几个辞职,所以我升了一级了。我自然不会打仗,可是想来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体会好起来。我想,应该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军装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罢!这是我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败仗时还能逃跑么,像我这样……”
  韦玉突然缩住了。虽然他觉得“命运”的铁掌早已紧紧地捏住他,但近来读的新书却下意识地阻止他脱口说出这个不名誉的老话。他的眼光软软地垂下去,然后又向房内一瞥。啊!依然是这样书房的风光。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时,他的父母尚存;那时,他在这个房里读书,正和梅女士同一书桌;那时,他们的游戏曾有多次是旧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时,两颗小心儿像胶漆般开始粘合了。现在,现在,两颗心儿也还是依旧,可是环境变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威权,不得不割断十年来的绮腻心肠。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这些个感伤,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着韦玉说下去,而在觉得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她的问句就来了: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办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线么?泸州,该有十天的路程罢?起旱的时候总不会没有轿子罢?”
  这一串问句把韦玉的思绪打转了方向。他微笑地看着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军队里的事说不定,到那边,也许不打仗;现在是谁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线去,可是败下来时逃命,也得两条腿争气才好呀。我是,宁愿上前线去吃一枪!什么时候回来?那真是更加难说了。”
  暂时的沉默。两个人只交换了几次眼光。然后韦玉又苦笑着加一句:
  “所以这一次也许就是永别。我预祝妹妹将来平安快乐。”
  梅女士也会意似地一笑,却随即很严肃地说:
  “我盼望你们到了泸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们胜利;我相信你们一定胜利。我相信你的事业就从此开场。那时候,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时候的到来罢!”
  又妩媚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奋然站起来,像一个勇敢的妇人送别情人上战场。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韦玉睃了一眼,低声问: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来了,那么,你那件事怎样?”
  韦玉一面站起来拉直他的军衣,一面回答:
  “我不回来,他们也没有办法,难道会送到泸州么?况且以后我未必一定在泸州。军队里的事谁料得到。”
  斗然一阵风把两扇装玻璃的落地长窗引开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几枝竹,和一个罩满了绿油油的苔藓的花坛;坛边立着两三个破旧的紫泥花盆,乱蓬蓬长着些野草。梅女士机械地走过去把长窗带上,回头对站在门框内正要出去的韦玉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慰安的笑,赞许的笑,也是希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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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那一天傍晚刚下过雨,骤然凉爽了些。芭蕉叶上答答地滴着水珠。秋虫(俗以为就是蚯蚓)在梧桐树根的石头下幽然长鸣。梅女士弯了腰,正从一只竹箱里取出五十天来不曾触过手指的教科书和讲义。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却用了绿色的玻璃钮子,袜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黄的;略方的脸上有一对活泼的眼睛,眉毛不浓,弯弯地微带女性的特征,可是口辅边的两道曲线却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黑而柔软的短头发从中间对分,很整齐地披在两边,掩住了半只耳朵。
  这个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绮君。她手里拿一把纸扇轻轻地摇着,有时还对伛偻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两下。“你说我胖了些么?也许是。我还算快活,没有什么烦闷;
  就不过有时候等候你的书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说,手里翻着一叠油印的讲义。
  “说起来真惭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没看过整部的书。大哥时常说:读死书是没有用的,要知道怎样用眼睛去观察,用脑子去思想,才行。听了他的话,我就索性偷懒了;每天谈论,倒也容易过去。可是细想起来,他们学问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读死书;他们已经知道怎样用眼睛用脑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论!梅,你说对不对?”
  “十二分的赞成!”
  梅女士挺起腰来松一口气,用脚把竹箱推在墙根,就走到徐女士身边,靠了藤椅子的把手,细看徐女士那一头剪短的乌黑的头发。
  “绮姊,重庆剪发的女子多么?”
  “不多。大哥竭力主张我剪,我就剪了。母亲还说可惜,还说到成都来一定要惹人家笑话。真的,重庆比这里开通些,新些。”
  徐绮君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仰起脸来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拥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刚才我来时看见一个男子。你们的春儿叫他‘姑爷’呢!
  梅,他是你的未婚夫么?怎么总没听你说起过!”
  梅女士的头动一下,似乎是承认,又像是否认。
  “你常说的那位托尔斯泰主义者,韦——韦玉罢?就是他么?”
  “不是!”
  这样简单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转过脸向窗外瞧;她脑后的一对小小的圆发髻,在徐绮君眼前一晃,送过一阵玫瑰的清香。
  “可是,绮姊,怎么你又来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读书么?”
  梅女士又回过脸来说,声音微带些不自在的腔调。
  “先有这个话。后来大哥知道这学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说不转学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学校里大改革了;新聘的几位教员是大哥的同学。”
  于是谈话的方向转到学校这边了。两位女士很兴奋地抢先发表意见,把快要到来的学校生活的快乐预许给自己。小房间的糊着花纸的顶槅下,满堆着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软语。然后忽地又静寂了,两位女士嘴边带着笑影,互相对视。
  “梅,你的表兄,韦——韦玉,还在成都么?”
  徐女士带几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个半途掉落的题目。这一回,梅女士的答语却不是简单的两个字了;多半是刚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经鼓起了她的兴致,她竟把韦玉的身世说了个大概;虽然只是普通的几句话,但那种掩藏不来的关切的神气已经印进了徐女士的意识。
  “那么,春儿嘴里的‘姑爷’又是谁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进一句。
  “这个,绮姊,这个,你将来会知道。我不及你那样有福气。我身上的事,难说!想起来要闷死人。我就是不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着说,从徐女士手里夺过纸扇来,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总得有些将来的计划才行!”
  这样轻轻地暗示着,徐女士便也不再多问。黄昏的紫色已经在窗外的芭蕉叶间扩散开来,草虫的鸣声也逐渐繁密。两个又谈了一会儿,徐女士便告别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后,也就回复了常态。一个月前韦玉来辞行时在梅女士心灵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灭;他那边并没有战事,仍是平淡的书记生活。也曾通过三四回信,都不过是谈谈近状,互相问好而已;他们的共通的前途,并无开展的朕兆。所以徐绮君说的“也须有将来的计划”,在梅女士听来,简直是十分空疏迂远。有什么“将来的计划”可说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么?梅女士始终觉得空想将来是没有意思的。她还是主张她的“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学校又开学了。这是梅女士的“现在”。她用全身心去领受这“现在”。正如徐绮君所说,学校里平添出一番新气象来了。开学那天,拖长辫发的校长崔女士有几句激昂的演说:“从前我们推倒满清,男党员和女党员共同出力。男革命党放手枪掷炸弹,女革命党便私运手枪炸弹。现在要改造中华民国,也应该和推倒满清一样,男女一齐出力!现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说:女子不要人家来解放,女子会自己打出一条路来!”这些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几位新来的教员也陆续讲了些话,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过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课那天,梅女士怀了凛凛然的心情。国文教员是新来的,他发下的讲义就是“新”字排行杂志里的白话文。历史教员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讲台,大谈其“社会的进化”和“人的发见”。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去听去读。
  在两星期以内,学校翻了个身似的变过来了。学生会已经成立,常常开会。新剧团和油印的什么周刊也在筹备了。看小说已不算犯校规。而且国文教员还讲小说。一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布满了全校了。
  最后来了“剪发运动”,那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剪发的空气早已在流动,那一天却突然成为事实。几个在学生会里最活动的人首先剪了。她们又抢着来剪别人的。梅女士的一对小圆髻也便是这样剪掉了。徐绮君在笑声中替梅女士把头发修齐,也从正中分开,披在两边。
  正如什么野蛮民族神话所说的头发是人们的幸福的代表,梅女士也从头发上惹起了意料不到的烦恼。
  那晚上父亲看见了,倒不过皱一下眉头,说她“太胡闹”;经梅女士略略剖辩解释以后,父亲也就没有气了,还说“女儿变成儿子,原是好事;只可惜毕竟代不来儿子”。但是两三天以后,这位老医生的态度变了。他的谈话往往一转就转到了梅女士的短头发;什么男女不分,惹人家笑话一类的话,便夹在他的哓哓不休的教训中。梅女士只好低了头笑。父亲的嘴碎,她很了解。更使她烦恼的是街上的恶少。每天上学和回家,总有些轻薄少年跟住她。在先还不过远远地喊:“看剪发的女学生哟!”后来却竟连极猥亵的话也都掷过来了。城里的确很少剪发的女子。梅女士的剪发同学又都是住宿生,不常在街上跑;因此好奇的眼光和轻薄的口舌便集中在每天要在街头彳亍两次的梅女士身上。像卫队似的,梅女士前后左右总有四五个涎脸饧眼的恶少。全城都知道有一个剪发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每天吸引着若干男子在某某街角等候她。
  这种风声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医生的极度的不安。两个人经过了协商以后,一天晚上,梅老医生便对女儿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话: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来办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学了。”
  梅女士愕然一惊。她看着父亲的脸,迟疑地说:
  “要到明年暑假才毕业呢。爹不是允许过极早须等毕业后么?”
  “这是从前的话。究竟毕业不毕业还不是一样。你哥哥是美国大学毕业生,名目倒好听,家里得过他的半分好处么?”
  梅老医生又恨恨地诅咒儿子了。很像是破产的人诅咒那些欠他陈债而硬不肯认帐的暴发户。
  “哥哥的行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读书,原只望他们成立,并不是放债。”
  梅女士忍不住应用出最近听来的新思想来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长辈的时候再说罢!现在——好,你进学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不用再到学校里去!”
  “希望爹记得从前允许我的话!”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了。你不要学你哥哥的样,叫你爹生气。”
  “爹说过的话怎样又不算数了?只要一年!况且爹也说过要等柳家的场面再好些然后办我的事,怎么爹又变卦了?上海和汉口抵制日货更凶了,城里也闹得利害;爹怎样不仔细想想?”
  梅老医生的脸色显得踌躇了。终于他表示了让步似的说:
  “嫁这件事,本来日子也没定,我这里毫没有准备呢。那就搁下来以后再说。只是,学校里再不准去了!外边人的说话太难听。”
  “有什么话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头发惹出来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这个么?她抓到了攻击的焦点了。她委宛地解释“流言”之无聊,她又说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讨厌的谰言自然会消灭。梅老医生沉吟半晌之后,竟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绮君知道了时,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动着。她对梅女士提出两项忠告:一定的目标和将来的准备。她极力批评梅女士的“现在主义”近乎“得过且过”。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说到目标,半年前还是有的,近来却愈觉得不像了;她现在感觉得韦玉那种“无抵抗主义”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药。自然她还敬重他的诚实的品格,也可以说还在爱他,但是这所谓爱,已经只可说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罢了。在韦玉最近的来信里,充满着消极颓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认定自己的“初恋”不得不在含苞时期就僵死。同时她想起将来要嫁给柳遇春便心头作恶,然而这也并非为了“失恋”,这是那种被征服,做俘虏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筑起了憎恶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够尊重她,能够为了她而爱她;这又使得她对于韦玉有一种超于恋爱的知己之感。
  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之下,梅女士简直说不出什么是她的目标。因而也谈不上什么“将来的准备”。她只能谨慎地对付着“现在”。
  学校里的活泼气象也使梅女士无暇空想,而且日子也过得很快。双十节快到了,学校里要演剧。脚本早已选定了《娜拉》,但是没有人肯担任中间的那个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前三天,新剧组里的女学生们还在互相推诿。梅女士本没加入新剧组,此时却忍不住在旁边说:
  “老张,你向来顶热心演剧,怎样现在因为不情愿做林敦夫人,就宁可牺牲了上台的权利?还不是演剧,有什么要紧?”
  “别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恋爱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妇又再嫁!”
  张女士愤愤地说,把一张嘴撅得很高。
  “那么,你是反对林敦夫人的行为了。我却觉得全剧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恋爱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抛开了柯士达去和林敦结婚,就因为林敦有钱,可以养活她的母亲和妹妹,她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缘故牺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给柯士达,又是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有决断的人!”
  “既然你赞成她,就请你去做!”
  张女士很恶意地逼紧一句。旁观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并没否认。事情就此决定,梅女士担任了林敦夫人,将双十节的演剧敷衍过去。
  借这机会,梅女士对于《娜拉》一剧有了深彻的研究。她本来是崇拜娜拉的,但现在却觉得娜拉也很平常;发见了丈夫只将她当作“玩物”因而决心要舍去,这也算得是神奇么?她又觉得娜拉所有的,还不过是几千年来女子的心;当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娜拉曾经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讨点便宜,她装出许多柔情蜜意的举动,打算向蓝医生秘密借钱,但当她的逗情的游戏将要变成严重的事件,她又退缩了,她全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虽然为了救人,还是不能将“性”作为交换条件。反之,林敦夫人却截然不同;她两次为了别人将“性”作为交换条件,毫不感到困难,她是忘记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这种意见,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根,又渐渐地成长着,影响了她的处世的方针。她渐渐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看为不甚重要,她准备献身给更伟大的前程,虽然此所谓伟大的前程的轮廓,也还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时候,韦玉突然来了。他的团部忽又开回成都,驻扎在城外青羊宫。这位青年竟已苍老了许多,神色也更见忧悒。她嗫嚅地说起自己之不得不结婚,声调里充满着惟恐梅女士要生气的惶恐。
  “虽然我不相信命运,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听了韦玉的陈述后,梅女士很旷达地说,又笑了一笑。
  “那么,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运的吩咐了。请你安心罢!”
  只给了这样简单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谈话便转换了方向。她问泸州的风景,又讲起自己学校里的事。她的扮演出来的愉快,很使韦玉感得异样;他惘然看着梅女士的笑靥,心里想:这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个新的她,渐渐成为难以了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却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韦玉心理上的矛盾。对于这种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现在颇有勇气讪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却引起了无名的惆怅。韦玉走后,她就回到自己寝室里闷闷地躺下了。她恍惚听得同学们在窗外谈笑,隐约是指着刚才来的男客;她又看见韦玉的可怜的瘦脸痴痴地怅望;她看见韦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见自己被许多人拉扯着。
  “呀,你躲在房里干什么?”
  徐绮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睁开眼来看一下,又闭上了:断断续续的幻象依旧在她那闭合的眼睛内移过,恍惚是从结婚的礼堂被引到新房里,许多看热闹的攒动的人头,相识者和不相识者,都带着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后是柳遇春像一匹恶兽扑到她身上……她蓦地发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却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压在一个暖烘烘的肉体下,猛睁开眼来,她看见胸前的人身原来是徐绮君女士,正嘻开了嘴暗笑。
  “我想来,你是在白天做梦了!”
  徐女士笑着说,眼光却颇严肃;看见梅女士红了脸,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她又钉住问:
  “客人去了罢?事情怎样,不先来报告你姊姊,却躲在床里出神,应该受罚!怎么?赶快从头招供罢!”
  “事情?很简单。韦玉是回来结婚了。一切都照着向来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儿的,毫没有什么意外。”
  似乎是谈着别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见得安详。
  “那么,你,你打算怎样?”
  “自然也打算依着向来的安排,也没有意外。”
  “你这,就是说,准备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绮君挺起身来,在床沿坐下,瞧着梅女士叹一口气。这叹声是愤愤的,同时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觉得不能不申说一两句了:
  “我觉得没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没有理由嫁他!况且你不是说过你不爱他么?”
  徐绮君怒声切断了梅女士的说话,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梅女士的脸,似乎等待最后的答复。
  “你以为一个女子和不爱的人结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恶么?结了婚不能再离异么?你承认‘从一而终’的旧贞操观念么?”
  梅女士的神情还是很安详;但当她看见徐女士极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稍稍兴奋了,她急促地接着说:
  “请你不要怀疑我是贪图人家有钱!老实对你说罢,绮姊,我的父亲的目的是钱,人家也是利用钱来诱胁他。我可以谅解父亲的苦衷,但是不能宽恕那依仗着金钱势力的那个人!我要给他‘人财两失’,我要给他一个教训!你以为嫁了过去便是自入牢笼,我却不怕!我要进牢笼里去看一下,然后再打出来!”
  “哦那个,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实上不成功罢!况且,太牺牲了个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变做了古时候的孝女——卖身救父的孝女!”
  “或许我还不能打破传统的父女关系,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动真真是根据着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从床上跳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因为什么目的而牺牲了恋爱。”
  “没有恋爱被我牺牲!”
  听了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梅女士的紧闭的小嘴唇和发光的美目,迟疑地说:
  “刚才——来的——那个人——我替他难过!”
  梅女士冁然笑了。她走到徐绮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着轻声说:
  “不是我已经说过的么?他回来准备结婚。他是无抵抗主义者,他早就决定服从命运,也劝我服从命运。”
  暂时的沉默,两位女士对看了几分钟。然后徐女士很郑重地说: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计划也变成了无抵抗主义。你不要太看轻那个牢笼。如果姓韦的果真爱你,而你也爱他,那么,你应该拔出他的无抵抗主义,你们共同找一条活路。你不应该坐视他沉沦到无抵抗的自杀的陷坑!”
  这几句话的恳切的调子很使梅女士感动;她沉吟着还没作答,一个同学跑进来了,谈话不能再继续。
  这个问题的第二次辩论到晚上睡后便又开始。比较亲密的一对一对的女学生大都是同一个床睡觉,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两位女士的谈话更加自由而胆大了。梅女士渐渐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说了出来,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据你说,韦玉反把失恋当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恋。奇怪得很。不过,假使他看见你当真嫁了姓柳的,心里不难过么?”
  梅女士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这样懦弱的执性人,叫人家看着气闷!但也是这种人常常会演悲剧,譬如自杀,梅,你得留心,不要无形中害了一条性命。”
  徐女士很随便地推论着,同时用手抚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将嘴巴凑在梅女士的耳朵边,低声问: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边的不是我,却是那个姓柳的,你怎么办呢?你怎么能够不做俘虏?”
  “怎么办?到那时再定。”
  “到那时,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经失了自由!”
  “到那时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对付不了一个俗物。”
  “但是俗物有时很会强暴呢!”
  “总有法子使他不敢强暴。况且,只要他肯就我的范围,服从我的条件,就让他达到了目的,有什么要紧?旧贞操观念我们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嘘一口气,不作声;她料不到她的女伴会有这样的居心,她觉得这样的见解不能赞同,但又想不出适当的回驳。少停,她转过话头来含着讥讽的意义问道:
  “你的范围,你的条件,也是到那时再定罢?”
  “也许。但原则是现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虏!”
  一面说着,梅女士抄出臂膊来拥抱了徐女士,很轻松地笑起来。
  “倒不料你是个只问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话刚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着喘不过气来;她的最怕人触着的腋下已经被梅女士攻进了半只手。于是笑声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语,散放在寂静的四个榻位的小室里。虽说是四个榻位,照例有两个是空的;另一个床上的两位同衾者,此时正在絮语,便也笑着高声喊道:
  “爱人们,静些哪!免得舍监来干涉!”
  徐女士挣扎着驱走了攻进来的半只手,翻过身去,很警戒地缩紧了两条臂膊,嘴里说“不要再惹我”,就装起鼾声来;一会儿,果真睡着了。杂乱的思绪却包围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韦玉的将来怎样?会不会演悲剧?这个由徐女士新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很固执地重压在梅女士的心灵上了。独自静坐看书的时候,她常常看见韦玉的瘦削苍白的面颊,温和的疑问似的眼睛,从字缝里浮出来。她很惊讶着自己的忽然变为神经质,然而无法解除灵魂上的重压。她仔细温理从最初以至现在韦玉对于她的态度,她又回忆到他们俩丱角时代同在家塾中读书的琐事,她承认,透骨的爱早已把他们俩胶结成一体,但现在,韦玉好像是临阵脱逃了!好像是一个不愿战的兵士用自杀来消极抵制了!自然韦玉这种行为的动机是要顾全她的“幸福”,却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责任。在苦闷的包围中,她恨着韦玉了;她终于写了封信去,像严父申斥没出息的儿子一般愤愤地批评了韦玉的意见的不当。
  回答是一次伤心的会晤。韦玉颤着声浪替自己辩护,替梅女士的将来祈福;他反复说,只要梅女士心里有他,便是他最满意的了。“自杀”的话,他极端否认;但是也接连好几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课后,梅女士喟然对徐绮君说:
  “如果我所经验的就是‘恋爱的苦恼’,那么,苦恼的原因还不是有人阻止我们的爱,而是我们没有方法实现我们的爱;韦玉这个人,我不知道怎样批评他才好;有时我恨他,却又可怜他,爱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许就是他那样的人罢!他说有肺病,我想他还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忽然掉落两滴眼泪。为了这件事掉眼泪,在她是第一次,所以徐绮君女士也觉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头来时,却又笑了。她挽着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操场上看打球。
  接着又是考试来了。延长到两个星期。国文考试后,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韦玉在结婚那天忽然吐起血来,已经躺了三天了。据小丫头春儿说,昏迷中的韦玉曾经唤过梅女士的名儿。
  梅女士心里一跳,想起了徐绮君的预言。她打算去探视一下,但再三考虑以后,仍旧回学校去,勉强挨过了考试。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女士,商量着办法,可是得不到结论。
  短促的寒假在极深闷的空气中过去了。徐绮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韦玉方面的消息总叫她悒悒不乐。结婚后的韦玉把性情都变了;每天除机械似的办公而外,便瞪直了眼睛坐着或是躺下,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时还要惹起他的暴躁。他的饮食一天一天减少,他的脸上透着青灰色;眼睛里失去了温和的笑意,变成死一般的滞钝和忧悒。他时常在寒风里,在雪意的冻雨里,出神地站着;冷了不加衣服,热了他亦不脱。他是在慢性地自杀。
  他常常闭了门写一些什么,但写完后苦笑了几声,便都撕碎烧了。
  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谈助”的形式陆陆续续传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时,她便有半天的惘然若失,什么书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机会和韦玉晤见,将这些情形问他,可是韦玉都否认了,说是好事者过甚其词的造谣。
  春季开学后,“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学校中泱荡着,并且反映到社会上的实生活里来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口号,应时而起地成为流行语。梅女士觉得韦玉也是中了“主义”的毒,无抵抗主义的毒。然而当她想把自身这件事当作问题来研究时,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里了。她不知道转向哪一方面好。她归咎于自己的知识不足。她更加热烈地想吞进所有的新思想,她决定不再让那个实际问题来扰乱她的心坎。
  新的书报现在是到处皆是了。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各色各样互相冲突的思想,往往同见于一本杂志里,同样地被热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无歧视地一体接受。抨击传统思想的文字,给她以快感,主张个人权利的文字也使她兴奋,而描写未来社会幸福的预约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这些白热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渐渐地减轻了对于韦玉的忧虑,也忘记了自身的未了的问题。
  这样在架空的理想中经过了几个月,终于凶恶的现实又来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门了。父亲告诉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间。
  到底来了呵!梅女士毫不吃惊。应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愿意让父亲借此机会卸清了积年的债务,她并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个市侩。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顾虑曾有一时稍稍动摇了她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徐绮君女士的活泼的推论很是耸听。
  “我始终不赞成你的办法。从你自身方面说,你这个近乎开自己玩笑的冒险,实在是不必要;从你有关系的方面说,你也许会闹出事来呢!你忘记了那个无抵抗主义者么?他不是很颓丧,类乎慢性的自杀么?这就证明了他实在不能忘情于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死刑了!你承认是爱他,然而实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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