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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关系

_3 茅盾(当代)
  
 

  刚刚才来的这批人,就是华光织绸厂失业工人的代表,来和唐子嘉二老板“算账”的。
  靠了厨子老包的帮助,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总算能够把双扇的大门关上了一扇;老包来的刚是时候,而且似乎很有“应变之才”,他手快得很,一面用他的左臂帮着小王和老冯抵住了外面的人们,一面就用右手抽出嵌在墙里的笨重的檀木门闩来。可是那木门闩刚刚抽出一半,刚刚能够扣住了那已经掩上的一扇门,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败下来了,工人代表们中间已经有三四个挤进了那一尺多厚的门洞子,眼见这座“头关”要保不住了。
  然而也正和几秒钟前代表们因为争先抢门自己人反倒挤住了一般,现在这三位又在那窄仄的半个门洞子里挤住了;这只是一秒钟的挤住,可就给了老包一个天大的机会。他双手抓住那抽出一小半的木门闩,用尽全身力气向左边一送,——“唷哟!”三个代表们中间有一位忽然狂叫一声,横冲过来的木门闩打着了他的腰部了;他不能不退,木门闩就在他面前擦身过去,可是这当儿他们三个中间最左边的一位已经扑开了还在抵抗的花儿匠老冯,全身进了门了,可是那木门闩也就在他身后冲过,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将他和外边的同伴们拦开。
  这粗重的木门闩就成为临时的“铁丝架”,三位“唐家将”就据这临时的“铁丝架”继续抵御外边的进攻,一面又和拦在里边的那个工人混战。
  “妈的!动手就伤人么!打破你这扇牢门!”
  外边的人们乱哄哄嚷着,拳头和脚尖打得那关上的一扇门蓬蓬地响。
  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声音的发疯似的叫喊。这是李桂英,她也横了心了,一定要找到慎卿拚一拚。
  “门——撞不开的!门——结实!很粗一个木闩!你们爬!——爬过那道门!”
  拦在里边的那工人一面和癞痢小王扭做一团,一面撕碎了喉咙似的朝外边喊。
  实在此时外边的工人已在努力想法克服那个临时的“铁丝架”。他们的战术却不是“爬”而是“钻”,——要从那木门闩下边钻进去。可是半个门洞子的地位不过两尺来宽,外边人虽多,惜无用武之地,而况老包和花儿匠老冯又在里边拚命抵抗。
  拦在里边那工人,原来就是黄阿祥;他无意中遇见了那批“代表”,这才知道他的房东“唐先生”也者,原来就是欠了他三个月工钱的绸厂的董事长;原来他并没欠“房东”,反是“房东”欠了他;可是他刚才还拿了绸来抵押,还苦苦哀求“宽限”半个月,而且还终于得不到结果!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浑身突然长了千百斤力气,他扭住了小王只三四个盘旋,就把小王打倒。他转身就扑那厨子老包。然而小王又已经爬了起来,一头向黄阿祥的腰眼撞了去。黄阿祥猛不防,也就跌在地下了。小王随手抓起一条板凳来作武器。可是黄阿祥就地一滚,格开了那条板凳,扳住了小王的脚,——像闷在甏里似的吼一声,黄阿祥跳了起来,小王却被他跌出有丈把远。黄阿祥抢过那条板凳追上去,不防脚下一绊,险些儿也跌倒。乘这空儿,小王赶快爬起来逃进了二门,就把二门关上。
  这时大门外的人也已经改用了“爬”的战术。有两三个人已经跳在那木门闩上,从上而下地向那花儿匠和厨子攻击。“唷!——”花儿匠似乎吃着了一脚,就往后退,厨子也跟着败了下来。
  “头关”是破了,外边的人都纷纷从门闩下钻了进来。最后进来的是李桂英,她抱着黄阿祥那包绸。然而大门外还是密密地攒着人头,都是街坊听得嚷吵来看热闹的。
  代表们拥在那关得铁紧的二门前,正在查问老冯和老包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去,突然“喈——喈——”的警笛声在大门外由远而近,大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躲开了,三人一队的警察一直闯了进来。
  “你们大伙儿在这里闹什么?知道么,侵入家宅是犯法的!”
  警察中间的一个——似乎是班长之类,走到工人代表们面前吆喝着。
  “我们是华光绸厂的工人代表,来这里讨欠账的,——”
  “哈,那么你们就应该到厂里去讨呵!”
  “咄!厂早已关门了——关了三个月了!厂里鬼也没有一个!这里姓唐的,——唐子嘉,就是厂里的老板。欠了我们三个月工钱!”
  “还欠了我们三个月的遣散费!”
  “叫唐子嘉出来!他欠了人家的,他不理,人家欠了他的——哼!他倒追得多么凶!”
  最后说的,是黄阿祥。
  那班长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得,他只一眼一眼地朝李桂英身上看。这年青的女人显然不是工人,也不像是看热闹的。班长用手指了一指,就叫道:
  “喂,你——你女人家,来这里又是干么?”
  “我么?——”李桂英顿了一顿。“不用你管!”脸上红了一下。
  “哈哈哈!”那班长笑着。突然他放下脸,对工人代表们说:“去!讨钱是讨钱,我不管;闹事,我就得管一管!你们知道现在是冬防,不准聚众……”
  “谁来这里闹事?是他们不让我们进来,这才闹起来的!”
  代表中间那个叫做麻子的说,手指着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
  “啊哟哟!你们要见唐老爷,唐老爷可不在家呀!”厨子老包一脸正经地叫起冤屈来。
  “放你妈的狗屁!还说不在家么?刚才我亲眼看见他的!”
  黄阿祥怒声嚷着,用脚重踢那关紧的二门。代表们也一齐动作起来。有一位看见了那条丢在一旁的板凳,就去拿了来当作撞门的工具。麻子和别的三四人抓住了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要他们说出有没有别的路进去。老包赖在地下撒泼。一个警察跑来干涉,另一个警察禁止撞门,然而如何禁得住?代表们人多。
  “混蛋!混蛋!你们胆敢……”那班长咆哮着,跳得团团转,一面就拔出了手枪来。然而他不敢开枪。他是陷在十来个工人代表的阵中,他知道至多开了一枪,他自己就要被人打倒。他只能举起枪来威吓。
  李桂英吓得浑身发抖,逃到了大门外。可是她不肯就走,便坐在大门外阶沿上远远地看着。
  忽然那花儿匠老冯急口地喊道:
  “好了!好了!放了我罢!老爷出来了!”
  代表们都转身寻觅。当真那边一条不大看得见的夹弄口缩手缩脚走出两个人来了;一个是朱润身,一个却是账房老胡。
  “不是!不是!唐子嘉是个矮胖子!”
  黄阿祥第一个先叫了起来,别的代表们也大叫不是。然而他们都向这两个“不是的”围了过去。朱润身着急得只管摇手,自己报名说,“我姓朱,姓朱,我是客人!客人!”账房老胡却哭丧着脸连连作揖道:
  “各位!不要闹,不要闹!二老板当真不在家!……里边太太有病!各位!有话好从长计较的!各位……”
  但是老胡忽然看见有三位警察在这里,他就胆子一壮,也不再作揖了,也不再“各位”“各位”的了,而且口气也强硬一点了;他提高了嗓子,接着说道:
  “二老板是股东,不错,他是股东,——他本钱也蚀光了,厂里欠你们的工钱,怎么好同二老板要?况且——一样的股东,也有好几位,你们也不好单找二老板要呀!……”
  “他是董事长呢!不找他找谁?别人也找不到!”代表中间有一个高声叫着。
  “你是什么人?我们只要姓唐的出来!”
  “哎哎——可是二老板不在家呀!”
  “什么话!我刚才看见他——你也在场的,你怎么当面就要赖?”黄阿祥怒气冲冲走上一步,挺起胸脯脸对着老胡的脸。
  “啊啊啊——嗯,你么?哎,你走后,二老板也走了!”
  “让我们进去搜!”那麻子的声音。
  “吓!哪一个说搜?人家房子是你们可以搜的么?”那警察班长也插身上来了。“人家二老板不在家,你们还要闹什么!
  去!聚众……”
  “就是你们见着了二老板,他一个人也作不得主。要开董事会,要大家商量——”朱润身似乎也因为有警察在场便定了心,也帮着老胡说。
  “不行!不行!停工的时候,董事会不是说过一个月后就能够发清么?后来又说没有钱,到年底一定发,这不是年底了么?董事会倒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只找唐子嘉算账,他是董事长!”
  那麻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工钱三个月!遣散费三个月!一共六个月!”
  “年底了,我们过不去!”
  工人代表们一边说,一边就紧紧地包围过去。
  麻子和另外几位就从老胡身边冲过,跑进那条小小的夹弄。然而这弄又暗又长,麻子他们一边走,一边得防有“埋伏”。一会儿,弄走完了,一道门挡住。门是很结实的。他们只好出去。
  这时黄阿祥正扳住了账房老胡的肩膀,厉声叫着:
  “你是唐子嘉的账房,我们只问你要姓唐的!”
  “啊啊,哎!——”老胡又想挣扎,又不敢挣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黄阿祥,忽然苦笑一下,低声说:“喂,朋友,马马虎虎罢!你住的房子还是二老板的,多让你住个把月——”
  “哼哼嗨!你不要捣鬼!你想收买我么?哈哈!你不要转错了念头!”
  黄阿祥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抓住了老胡的肩膀。
  麻子他们也从夹弄里回出来了,一面嚷着“这里进不去”,一面又跑到二门的那一边去搜索有没有进去的路。代表们也有仍在想法撞开那二门的。两个警察挤来挤去阻拦吆喝,一点也没有效果。
  “妈的!你姓唐的躲在里头一世,我们也守住你一世!”代表们愤怒地叫着。
  黄阿祥已经把老胡拖走了几步了。那警察班长飞奔前来,大声喝道,“放手!你干么的!”举起手枪来对住了黄阿祥的胸脯。但是黄阿祥不怕,他不放手,他的眼睛红得发火似的直对那班长看,似乎说“哼”!你不要以为有一支手枪就是了不得。”
  “喂喂,朋友,你吃住胡先生也没有用的;二老板不见得为了胡先生就肯出面!”朱润身又从旁排解。
  “对呀!吃牢我是没有用的;——当真二老板不在家……”
  “还说不在家么!”黄阿祥厉声说,手下一用劲,就把老胡轻轻提了过去。喈喈!——那班长立刻吹警笛。然而他的两个部下被更多的工人代表拦住了,不能来解救。
  这当儿,忽然大门外跑进了几个工人来,气急冲冲地喊道:
  “唐子嘉逃走了!姓唐的逃走了!”
  “什么!逃走了?”黄阿祥转脸过去急口问。那班长乘这机会,就施展他“平生的绝技”,用他的手枪朝黄阿祥手上猛戳一下,便把账房老胡夺救了去。“妈的!”——黄阿祥急反手去捞捕,可是账房老胡同朱润身已经缩进那夹弄口了,那班长也飞步抢到那夹弄口,背对着弄,面对着黄阿祥,举起了他的手枪。
  这时那几个报信的工人也到了面前。黄阿祥认识他们就是去守唐府后门的。那中间一个叫做阿贵的,正在对麻子说:
  “逃走了!爬过了一堵短墙逃到别人家园子里去了!我们看见的!”
  原来唐府的花园后身就接连着那位林焕翁的后园,只隔着一人高的一堵短墙;二老板先叫癞痢小王爬过去和林府接洽好了,然后两边用梯子接了他过去。
  “你们看见的?嗨!怎么不捉他下来?”黄阿祥抢着问。“啊啊啊!你倒说得容易!隔着半个园子呢!看是看得见,过是过不去的!”
  阿贵回答。随即他又跑到大门口,和别的代表们大声地嚷着。
  这时的情势完全不同了。唐二老板果然溜走了,连老胡跟朱润身也逃脱,那警察班长却举起手枪守住了那条小小的夹弄,大有“一夫当关”的气概,他的两个部下也在他旁边。
  这时那班长因为没有后顾之忧,一定敢开枪。
  代表们集在大门内的过道上,乱嚷嚷地商量办法。
  黄阿祥的眼光忽然落在大门外李桂英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阶沿上朝里看,抱着黄阿祥那包绸。黄阿祥走过去从李桂英手上拿了那包绸,刚说了句“姓唐的逃走了”,就听得一阵整齐的步伐声音从街那边来。他撇了李桂英,跑到大门右首路前一看,就反身冲进大门去叫道:
  “大批的警察来了!”
  代表们都吃了一惊,立时静了下来。步伐声是愈来愈近了,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不少。忽然那守在夹弄口的班长哈哈笑道:
  “你们这伙混蛋!不要走!等老子来收拾你们,哈哈!”
  这句话倒提醒了代表们。他们立刻想到那大批警察一定是逃出去的唐子嘉请了来的。姓唐的还想捉人呢!
  再不用商量什么了,代表们赶快就走。黄阿祥在最后。他走过那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的李桂英面前时,就招呼她道:“喂,走罢!”
  李桂英惊醒了似的站起来,就跟在代表们背后。然而抄过了唐府大门右首一带水磨砖墙时,就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还夹着警笛的急叫,代表们立刻分做了两三个小队,影子似的没入了那边的冷街和小巷里。李桂英还听得他们乱哄哄地说:“到火车站去守他去!”但是也有人说,“留几个在这里前面街上,看他今夜回不回窠!”李桂英听出这仿佛是黄阿祥的声音。
  这时忽然有一条狗从暗处跳出来,汪汪的狂吠。李桂英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进另一条街去。她梦游似的不知走了多少路,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好,她也忘记了疲倦,虽然她愈走愈慢,几乎是拖着一双腿走。
  然而她面前的路却是愈走愈亮了。她看见一些铺子里都已经摆出夜饭来了;她看见那些店员吃饭慢吞吞地,——似乎很舒服,似乎又不舒服;她看见偶然有什么过路人在铺子柜台前望了一眼,就有两三个店员赶快丢了碗筷,立起来招呼生意,然而那人什么也没有买,就逃也似的走开了。她忽然想到自己家里的铺子一定也是这样生意清,她忽然也觉得肚子饿。
  她在街角上站住了,认一认方向,打算回家去。忽然瞥见那边街上有一个人匆匆走过,好像是唐慎卿。刚才半小时内她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回来钉得她心痛。她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找回那“凭据”!她忘了回家,忘了肚子饿,转身就追寻那男子的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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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李桂英猜到她自己家里的铺子也是一样生意清,可是她却没有猜到她家铺子里的店员此时并不能享受那慢吞吞吃饭的“清福”。
  从下午四点半起,她家的铺子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债主。到了五点半光景,店主李惠康飞开了他那中装夹大衣的前襟,像一只大黑鸟似的跑回到店里,一幕热闹的活剧就此开始。
  当下抢步上前包围了李惠康的,就有两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包饭作的老板娘,——虽然是包饭作的老板娘,却并不肥胖;她毫不客气地拉住了李惠康的大衣袖子,就咭咭各各说了一大堆,那两个男的竟插不上半句嘴。
  李惠康嘴里是“嗯……哎”地应着,眼睛却望着店堂右后方的一个角落。李惠康从店里出去的时候,这角落上坐着一位戴着假獭皮帽子的人——唐子嘉已经回来了的消息也是他说的,他是一个手段最厉害的收账客人;但现在这角落上居然空了。李惠康看得明白,就轻轻地吐了一口长气,同时那位包饭作老板娘很急很快的一大篇话也有几句承他的耳朵容纳了下去。
  “咳——呵!你们是小本生意!可不是!——”李惠康似答非答应着,很慌忙地旋一个身,就拂落了拉着他的大衣袖子的包饭作老板娘那只手。然而好像他又忽然省悟到那样的“似答非答”,不会使包饭作老板娘满意的,就又旋回身来,很正经地说道:“咳!你们那里的,到底是小数,不忙,不忙!”
  “那么,让我带了去。我们的本钱小!”
  包饭作老板娘这回例外地只说了两句,然而这两句比一大篇力量要强得多。
  “嗯,嗯——”李惠康随口应着,就伸手到大衣袋里去摸;他可当真摸着一大把,然而不是钞票,却是账单,——一大把!代表的银钱数目够付整整一年的包饭作,可惜都在别人手里,不肯还他。这时候,两个男子中间一位黑脸络腮胡子的,再也耐不住了,就大声说道:
  “喂!李老板!我等了你差不多一个钟头了,到底怎么样?”
  “呵呵,对不起!张客人,——你的,你的,备好在这里了!”
  李惠康慌慌张张回答,就“喂”的一声朝账台上打过招呼去。可是账台上没有人。管账的陆先生正在店堂左首靠后的一角,陪着两个人说话;这两个人不用说也是讨债来的,不过李惠康倒觉得面生。
  包饭作的老板娘又逼近身来了,李惠康似乎怕她再是一把袖子拉住,立刻跑到账台上,抽开了账箱的一个抽屉,扑的一声,把抽屉里的零星现款都倒在账桌上,一面数起来,一面歪过头去朝管账的陆先生那边叫道:“喂,玉山兄!账箱里付出二十块了,——伙食账!”他检好了三张五元的,五张一元的杂色钞票,正要递给那又已逼近身来的包饭作老板娘,不料她早已听清只有二十元,就双手摇着说道:
  “怎么只有二十块呢!刚才陆先生倒还肯付二十五!等了你半天,反倒少了五块了!嘿嘿!真希奇!二十块?一半里一半还没到呀!”
  李惠康这才仿佛记得他刚一回来时那包饭作老板娘拉住了他的衣袖咭咭各各说的一大篇话里,好象是有几个“二十五”长“二十五”短的;他苦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就再检了五张零钞,加在二十块里,往账桌角上一放。
  包饭作的老板娘不肯拿;她扭一扭头,似乎又有一大篇“演说”来了。李惠康赶忙摇手拦住她道:
  “好了!好了!明天再付你些,还不是一样的?——近来菜也越来越坏了,照理也应该扣你一扣。”
  李惠康忽然提出“菜太坏”的话来了,似乎他要表示他之所以拖欠着包饭作里一百多块钱,并不是为的手头紧。这项欠款,如果照李惠康的“商业习惯法”说来,倒是“相应”付之不理的。这还是中秋节前积欠下来的数目,可说是“呆账”了。至于中秋节以后呢,李惠康能够理直气壮说,他是一天也不欠的,——他天天是现钱交易,不,他简直是预付的!因为在中秋节的大交涉时期,包饭作老板有过口头声明:要是每天晚上来收碗筷时不把第二天的伙食钱带去,那么,第二天开不出饭来,就要请李惠康“莫怪”了。然而这样的“先付后吃”实行下来,每天的饭菜却越弄越坏,不但伙计们每饭必有“闲话”,甚至李惠康也以为太不像样;包饭作老板并不肯放弃那注“呆账”,他在每天的饭菜里零零碎碎扣。
  事情就是这样似乎不复杂却又实在复杂的,所以李惠康提出“菜太坏”那话儿时,他心里老实是这么想的:“哦!这笔账,你们零零碎碎也扣得够了,怎么还要当一件事来讨呢!”
  然而包饭作老板娘心上的算盘又是一种。她听得了李惠康那话儿,立刻满额角胀满了青筋,汹汹然争辩道:“李先生!话要说清楚了!怎么是‘照理也应该扣一扣’?
  李先生……”
  “哎——哎哎!”突然那黑脸络腮胡子“张客人”上前一步,横在包饭作老板娘和李惠康的中间,“李老板!请你快点吧!”包饭作老板娘后来还继续说些什么话,李惠康竟没有所得。
  同时那另一位男子也皱着眉头,示威似的大声咳了几下。
  包饭作的老板娘却也已经抄过那黑脸络腮胡子,又站在李惠康当面下,两手叉在腰间,已经摆好了又要来一大篇“演说”的姿势。
  李惠康怕得头也胀了,赌气似的再检起一张五元钞票,连同那二十五块,赶快塞到包饭作老板娘的手里,大声说:
  “这可好了罢?这可好了罢?真是!”
  一面他就把账桌上余下的钱都放回抽屉里,嘴里却回答黑脸络腮胡子道:“对不起!——哎,张客人,对不起!……哦!叔清兄,还要请你候一候!”最后一句是隔着账台对那位咳嗽示威的男子说的。
  包饭作老板娘把钞票数了一遍,终于走了,样子还是老大的不愿意。
  “是三十块呢!”——李惠康郑重地找补了一句,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错的!”——回答的声音已在柜台外了,头也不回。此时那曲尺形的柜台边很匀称地排列着四个伙计三个学徒的“岗位”,都把上身伏在柜台上,朝冷清清的街上看着。李惠康也朝那七个“岗位”的背影呆看了几秒钟,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叫道:“哦,阿四!倒茶来!香烟呢?”
  “不消得!都有过了!倒是——李老板,请你快点!”
  那黑脸络腮胡子的张客人干笑着说,转脸望一下店堂外那黑下来的天色。
  李惠康低低叹一口气,便又抽开账箱上另一只抽屉,取出一个钥匙,开了账桌的一只抽屉,从这里这才拿出一只祖传旧式的牛皮“护书”来,在一格里摸出两张纸,看了一看,又回进一张去,然后转身对那黑脸络腮胡子陪笑说道:
  “张客人!种种全仗包容!实在敝店本街的账头也收不起。”
  那张客人接过那张纸去看了一眼,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裕丰的票子。”
  “是呀!刚好是明天的期。三百五十块!”
  “这不是只有四成多点么?兄弟回去也难以交代呀!”
  “啊!今天只好请你照应照应了。张客人!城里和贵处有交易的,想来也不少罢,啊,阁下肚子里自然明白的,哪一家能够如数付清。”
  “不过,连六成也不到,兄弟回去是不能交账的!”
  “哈哈,那么相差也不多了!嗯,张客人,兄弟一句老实话,要不是贵厂的毛冷衫跟驼绒围巾市面上还‘欢迎’,那我连这三百五十块也筹不出来呢!敝店跟贵厂今年还是新做,不过,张客人,你去打听打听,兄弟的‘信用’向来不差!本年实在是银根太紧!偌!你看,多少账头!”
  李惠康说着就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要给黑脸络腮胡子“过目”。
  “哎哎——”黑脸络腮胡子不愿意管李惠康那些“账头”,然而脸色是可以通融的样子了。
  “啊!惠翁!——”忽然那边陪着客的管账陆先生叫过来了。那两个客人一定也是等得不耐烦,而且陆先生的“应付”也一定没有使他们满意。
  李惠康立即很爽气似的拍着张客人的肩膀说:
  “那末张兄,你总还有几天的耽搁罢,过几天兄弟一定遵命补足六成。今天兄弟分身不开,过一两天还要请张兄赏脸叙叙。”
  “那不必客气!——那么,就是后天我再来罢?”黑脸络腮胡子一边走,一边说。
  “不敢劳驾了!还是兄弟到张兄旅馆里去拜候便当些。”
  李惠康也“客气”着,送到店门口,就赶快翻身转来,跑到账台前,——这里有朝外摆着的两把椅子夹一张茶几,所谓“叔清兄”者就坐在其中一把里,手托着茶杯。李惠康在那空椅子里坐了,就很恳切地说道:
  “叔清兄,我们是老交易了,彼此都明白底细。我也不多说废话。尊处是六百多罢,——这一个,”他从大衣里襟的袋里摸出一个折子来,“请你暂时收一收。——哎,现钱可实在无法筹措。”
  李惠康摸出来的,原来就是立大当铺存款一千元的那个折子。李惠康付不出现款,说要先拿什么来担保一下,等过了年再备款赎回:——这原是“叔清兄”昨天来交涉的结果,而且是“叔清兄”含糊默认了的;但是他却料不到所谓“担保品”竟是立大当铺的存折一扣。他也不看折上存数是多少,立刻将折子推回李惠康手里,干笑着说道:
  “惠康兄!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了!”
  “呵——那,那!……叔清兄!折子上数目是一千呢!”“一千?一万也不中用!倒账总是倒账!”那“叔清兄”还能够干笑。
  “可是唐子嘉答应了还的,——嗯,四成!况且还有弄起一个债权团的风声。争一争,——六成是稳的,稳的!”
  “这是你的如意算盘了!唐老二坍了!城里谁不知道!”
  那“叔清兄”盛气地说,现在连干笑也没有了。
  李惠康暂时竟无话可答。是“老交易”,而且“彼此都明白底细”的,竟还会有这方面比“新做”难弄,这却出于李惠康的意外。本来因为既然是“老交易”了,历届总不免有点拖欠,“信用”的范围越来越缩小,所以李惠康今年的政策专走“新做”这条路,——例如刚才去了的“张客人”,还有那边陆先生陪着敷衍的两位。
  “惠康兄,昨天你说的办法,我也是为的多年老主顾面上,勉强通融下来的;哪里知道你今天拿出立大的存折来搪塞,是不是你李惠康太对不起我戴叔清?”
  李惠康还是无话回答,只急得满头热汗;他凭良心说,不能相信“唐老二是坍了”,但他凭良心说,又不能不承认他这扣存折实在担保不了六百元的债。
  “哪怕你先付这么六七成,余下的宕过年再说,那倒还像一句话。”
  戴叔清又气冲冲地说;这话好像是放松,其实却是更逼紧了一步。
  六七成?这是讨价,自然有还价。算它是四成罢?六百多元的四成,也不过二百多,账桌里那祖传的牛皮“护书”还藏有一张即期庄票,付戴叔清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这一张宝贝的即期庄票,李惠康是要留着应付“新做”的那边两位“客人”,不能胡乱送掉。
  “惠康兄!到底怎样?请你照应照应我罢!”
  戴叔清第三次追逼着,还附加一声冷笑。这连那边的两位“客人”也听得了,都惊讶地朝这边看了。李惠康叹一口气,不得不请出他最后的“法宝”来了。
  这便是他用了近于无赖的手段在唐子嘉二老板那里弄来的“担保品”——两张房契。
  他很费力地弯着手从皮袍子的袋里挖出一只皮夹来,手也有点抖了;他的高颧骨上泛出赭色,他的嘴唇却转成苍白。
  戴叔清故意别转脸去。
  “嗯,嗯,叔清兄,你再要挑剔的话,——我,连店连人,随你怎么办!”
  李惠康气喘喘地说。戴叔清很不愿意似的回过脸来,恰好李惠康把两张房契递到他手里。他接来随便看了一眼,还没开口,在那边陪客的管账陆先生已经走到跟前,向李惠康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惠康立刻站起来,咬紧了牙齿似的再说一遍,“随你怎么办罢——叔清兄!”就同着陆先生走到那边去。
  戴叔清摊开了那两张纸细细看着。这时电灯也亮了。陆先生走到戴叔清跟前,似乎打算说话。
  戴叔清抬起头来,对陆先生淡淡一笑,慢慢地把两张契折起来,就说道:
  “我也作不得主。——嗯,城里两间市房担保,……喂!陆先生,这两张契,我带回去问问东家罢!只要东家答应,我做什么难人?——啊,陆先生,对不对?”
  “哎哎!你叔翁是明白的,明白的;全仗,全仗!”
  陆先生很吃力似的回答,又很吃力似的笑着。
  戴叔清居然走了。陆先生直送到街上。回进店里来时,陆先生看见店里的老司务坐在柜台外一个陈列着女人用的廉价妆饰品的玻璃拒旁边的一口肥皂箱子上,拿着旱烟管卜卜地敲着箱子角,一面在对着柜台里两三个伙计报告城里的“新闻”:
  “什么市面!钱庄一倒,就是两家!……刚才我回来,走过升发杂货店的门前,嘿!收账的挤到门口全是了!哗啦,哗啦,比做戏还要热闹!再大些的铺子,也会逼倒啊!……”
  陆先生立即站住了,正要问老司务,倒的是哪两家钱庄,忽然听得李惠康在里边账台上很着急地高声唤他。同时那两位客人中间一个戴眼镜的,也指手划脚地在满嘴乱嚷,——
  可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话。
  “……没有这种办法的!喂,李老板,没有这种办法!这,这七百块钱的期票,一定要劳驾付现的!”
  陆先生走近了时,听得那戴眼镜的客人这样说。
  另一个客人——紫棠色方脸的,看见陆先生走过来了,就一把拉住了陆先生的臂膊。
  “喂,陆玉翁,刚才阁下再三恳商,说宝店里账头收不起,只能先付一个整数——一千块,余下的宕过年:我们是勉强答应了。不料李老板两张票子,只有三百块是即期,另一张是明年二月底的期票,——这,这,叫我们怎样通融得下?”
  “哎哎,请两位听我说一句话:我这期票,也是人家付给我的,……”
  李惠康满脸上找不出一点血色,手指更加抖得厉害,机械地按住了账桌上的两张庄票:一张是裕丰的,另一张正是泰昌的。这两张,都是今天上午才到他手里,都是费了不少口舌,——甚至于哀求,这才到了他手里。
  “当真,当真李惠翁生不出法子来了!”陆先生也着急得什么似的说,眼光从那位紫棠色方脸的客人移到那戴眼镜的脸上。“小店里对你们两位,还是格外巴结的。刚才那位姓戴的是本街——本街的户头,爽性就只好不点缀。实在是市面太坏,放出去的账,一小半也收不起。”
  “哎,请两位看看——”李惠康又拿出那一叠账单来了。
  那紫棠色方脸的“客人”居然揭开那账单,约略看了几眼。他知道这账单不是假造的。要是在前两年,谁也不会相信一家铺子既然还有那么许多生意,却过不了年关;然而现在几乎家家如此。这也是紫棠色方脸的“客人”很了然的。他对于李惠康有同情,可是他又不能就此不逼紧。他皱着眉头,也像诉苦似的说:
  “难道说你李老板是存心拖欠么?不过,锤子吃钉子,钉子吃木头,我们厂家放出去的账要是收不回点现款来,拿什么去付工钱,去买原料呢?现在做生意已经十分迁就。放在两年前,李老板,你想想,一共只有一千八百元的账,倒是八百元宕过年,有没有那种厂家是这样好说话的?”
  “一千块里搭三百块期票,那还可以勉强通融;啊!七百块!”
  戴眼镜的“客人”表示了最慷慨的让步。
  “惠翁,有没有别的法子呢?”陆先生扯着李惠康的大衣袖子低声说。李惠康苦着脸搓着手,没有回答。他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钉子吃木头”,他近来还不是天天在逼紧他下面的,但在“钉子”的他下面的“木头”,不是铁一般硬,就是什么也榨不出来的干枯的木渣子。
  包饭作的夜饭送来了;饭担就放在地上,一个火锅热腾腾地喷着蒸汽。有一个店员踅过去揭开来望了一眼,就又照旧盖好,回头朝他的同事们做一个鬼脸。
  李惠康也朝那饭担看了一眼,就想出一个办法来。他拍着那戴眼镜的客人的肩膀,打起精神来笑着说道:
  “请你们两位上馆子去叙叙,——今天是初会,初会;款子的事情,慢慢儿再好商量的。”
  “不要客气!我们还有别的事。”
  “啊——啊,一点小意思,两位总得赏脸!”陆先生赶快在旁边帮腔,又赶快把账桌上的庄票以及零碎东西都收拾起来。
  李惠康不由分说,一手拉住了一位,很费劲似的笑着,就和陆先生合力簇拥着“两位”走出店堂去,“两位”嘴里还在客气。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黑脸络腮胡了的张客人匆匆忙忙跑了来,在店门口碰着那正要出去的四位。
  “李老板——”黑脸络腮胡子的声音急促而又严重。
  “呵!来得刚好,一同上馆子去叙叙!”李惠康一把又拉住了这位张客人了。
  不过陆先生已经看出络腮胡子的黑脸上气色不对。他赶快抢前一步,正叫着“张先生”,正想把这位张先生拉过一边问问是什么事,这黑脸络腮胡子已经摸出那张三百五十元的裕丰即期票来,朝李惠康一扬,干笑着说:
  “对不起!李老板,请你换一张别家的票子罢!”
  李惠康一怔,不知不觉就放松了拉着张客人的那只手,口吃地问道:
  “怎么?怎么!难,难道是空头票么?这这也是人家,人家,付付来……”
  “听说裕丰钱庄出了毛病了!”黑脸络腮胡子大声回答。
  “啊!啊!”李惠康惊叫着,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那高大的身材晃了一晃,就朝后退,直到那陈列着女人用的廉价妆饰品的玻璃柜抵住了他的背脊。
  紫棠色方脸和那戴眼镜的也出惊地张大着嘴,同时在努力思索他们有没有收下过裕丰庄的票子。
  “咳咳!原来一家是裕丰了!”陆先生一边叹息地说,一边跌着脚。“咳咳!张先生,还听得有别家风声不好么?”陆先生的声音有点抖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不是泰昌!”
  “听说泰昌也坍了!”黑脸络腮胡子苦笑着朝紫棠色方脸他们两位看了一眼。
  陆先生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没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哎哎哎!”忽然李惠康发狂似的叫着,疾忙地转动着头,朝四面看,似乎想找出什么他记得是有的,然而又记不真的东西来。
  戴眼镜的那位客人对他的紫棠色方脸的同伴看了一眼;方脸也回看了他一眼,又朝李惠康射了尖利的一瞥,嘴角往下一拉,似乎说:“嘿,哼!原来你的两张票子一个屁也不值!”
  柜台里的店员们这时聚成一堆,咬耳朵说着话,都把惊愕的眼光朝李惠康身上射去;他们都感觉到他们的“东翁”完了,而连带着也要“完了”的,是他们的饭碗。
  饭担仍旧静静地蹲在地下,火锅仍在喷着热腾腾的蒸汽,吱吱地呻吟着;但是谁也不想到吃饭。
  “不会的!不能是那样的!怎么会偏偏是这两家?不会的!
  不会的!——”
  李惠康自言自语地叫着,忽然克克地恶笑了,肩膀抖得非常厉害。
  “哦!城里是这么纷纷传说的!不过,李老板,这一张且请你收回了罢!”
  黑脸络腮胡子冷冷地说,又朝戴眼镜客人他们两位瞥了一眼,这两位此时正在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络腮胡子上前一步,便把那张票子递到李惠康手里。
  李惠康像碰着了毒蛇似的浑身一跳,自己也不知所以然地只管把那张票子推回去。
  “哼哼!啊!”黑脸络腮胡子惊奇得叫起来。陆先生在旁边看见,也觉得诧异,赶快过去接了那庄票,用劲逼出个笑容来,心里筹画着如何应付那络腮胡子的大概就要来的一场不轻的谈判。
  这当儿,戴眼镜的和紫棠色方脸的两位,也似乎商量好了,一齐走到李惠康跟前。
  可是也在这当儿,一阵哈哈的笑声从街头过来,两个人——一个步子慢些,一个步子急,也向李惠康包围了来。步子急的那一位正是戴叔清,他从戴眼镜的和紫棠色方脸的中间直挤过去,一伸手就把那两张房契呈现在李惠康面前,气急吁吁地说:
  “惠康兄!这两张契是唐老二唐子嘉的产业,敝东恐怕日后有纠纷,不敢收下来!”
  “哎?咳!”陆先生只叹得这一声。李惠康却连一声叹也没有,两只大眼睛不能相信似的瞪得很大。他下意识地接了那两张契,疾忙地纳进了大衣的里襟袋,忽然疯里疯气地笑了起来。这时他们一簇人的圈子外也有哈哈的笑声应着,一个戴着假獭皮帽子的人挨着那黑脸络腮胡子的肩膀挤了进来,这人一脸的酒红,猛拍着李惠康的肩膀,哈哈笑着说道:
  “李惠翁!真真了不起!唐老二嘴里的东西也被你挖出来了!可是,唐老二的房契今年市面上不值钱!哈哈!唐老二本人倒还值几钱!刚才听说一大批绸厂工人吵到他府上口口声声要他这人呢!哈哈!”
  “喂,喂!你说,你说,”李惠康忽然跳起来抓住了那人的臂膊,厉声嚷了起来。“你说!裕丰和泰昌都坍了么?你说!”
  “怎么不坍?明天城里带倒的铺子少说也有十来家罢!哈哈!这年头儿真好玩!”
  李惠康一字一字都听得明白,他的耳朵里轰的一声响;要不是他两手撑住了那玻璃柜的木框,他准得蹲在地下。
  黑脸络腮胡子以及戴眼镜的他们两位也都齐声“啊”了一下;他们直觉到“带坍”的铺子中一定缺不了这李惠康的。
  他们不约而同挤前一步,同时叫起“李老板”来。
  陆先生在一旁也急得面如土色。他觉得这位戴假獭皮帽子最厉害的收账客人分明是敲“丧钟”来的!
  李惠康失魂似的只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嚷着逼住他,他一声也不出,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有几个过路人也围上来看。陆先生急得团团转,只想把这班讨债人弄进店堂里去,但是李惠康木头似的站着不动,讨债人也不肯走。只有那戴假獭皮帽子的站在人圈子的最外边,醉了似的哈哈地笑着。
  这首尾不过只有二三分钟的时间。这短促的时间内,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债权人的嚷闹实在和李惠康的木然发怔同样是自己也不觉得的“失态”。那时满身酒气的戴假獭皮帽子的实在倒是不“醉”,他似乎在回答一个看热闹的人,忽然大声说道:
  “带坍是带坍了!此时逼他,有什么用。坍了有坍了的办法!”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他们立时一个一个静下去,都转身看着那戴假獭皮帽子的,似乎打算跟他合起来商量“坍了的办法”了。
  戴叔清手脚最快,一转身便拉住了陆先生,做一个手势,显然是要“吊出账来看”。其余的四位也立即拢了过来,不由分说,拥着陆先生向店堂里走。戴假獭皮帽子的人又是酒醉了似的哈哈笑着。
  这一切变化,李惠康似乎都没有觉得,他只觉得眼门前没有那些汹汹然的嘴脸了,他失神似的晃了晃他的高身架,就信步走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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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李惠康走在街上时,最初似乎有个目标。那时他眼前打秋千似的轮替出现着裕丰和泰昌两家钱庄的经理的面孔。但是他走了不多几分钟以后,他眼前的面孔就多起来了,而且风车般转着;这里就有黑脸络腮胡子,有戴眼镜的,有紫棠色方脸的,有戴着假獭皮帽子的;——有许多欠了他账的各式各样的嘴脸,乃至唐子嘉二老板的胖胖的油亮赭红的脸。
  这时他也觉到自己是在街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在街上的,他觉得所有过路人,所有街旁店铺子里人们的目光,都注射着自己。他懂得这一切目光的意思。他似乎听得空中塞满了嘈杂的声音,都说着一句话:“哈!李惠康坍了!”
  然而他像一架失了驾驭的机关车似的,还是朝前走,无目的地走。
  渐渐他的路愈走愈暗了,他也愈走愈慢了。他恍惚觉得和三四人的一伙擦肩而过,他听得“唐子嘉”“姓唐的”——这样字眼的声音从那一伙里跳出来;他蓦然心一震,然而他还是机械地朝前走。
  他面前的路忽然较为亮些了。他本能地绕着弯朝那亮些的地方走。他似乎又是他自己的了,他眼前没有了那些幻影,他心上却摊开了一把大算盘,这把算盘上的账可复杂得很:他欠人家的,人家欠他的,他被人家倒掉的,——都混成一个大墨团儿。
  最后那一“柱”却变成个大铁棍子。他本能地叹了口气。在一个街角上,他不知不觉地站住了。他努力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打算打算他到底应该怎样办。
  街角左旁一家小酒店,此时正在闹泛。一半已经摆在街头的小板桌上也有几个人在喝酒。有这样的一段话落进了李惠康的耳朵里——
  “真作孽呀!被他们带坍的,才是真正的不得了呢!全是些小铺子,一家人靠着吃用的;偌!你听我报出来……”
  一串的店名从那人的呷酒的唼唼的声音中陆陆续续滚了出来,中间还夹着另一个声音的惊讶的复问,又一个人的声音的“校正”和“补充”。
  这一串的店名飞到李惠康的耳朵里大半是熟得很。他浑身都抖起来了,他的纳在大衣袋里那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一叠东西,——一叠纸,一叠账单。他觉得好像已经抓住了大部分被“带坍”的小店铺,——欠他账的本街的店户。他很明白他这一把抓住的,该他的数目可不小!然而现在实实足足成为了纸面上的数目!
  他不自觉地怪叫了一声,掉转身子就跑。这回是意识地在跑了,——他似乎要跑掉那死钉住在他心上钉得怪痛的一句话:“一家人靠着吃用。”他而他这回的跑却真正是乱跑。他眼前的街道忽而明一段,忽而暗一段,终于他的腿和他的心一样沉重,他停住在一个较为空旷的掩映着几点灯光的地方。
  苏苏的簌簌的响声忽然从四面逼来了。他面前的灯光忽然没有了,忽然又探出来,正射住了他的眼睛。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
  他认出来了,这是公园。他不知怎地已经跑在公园里了。风在幽幽地吹,满园的树叶像在叹息,像在哭。蓦地一件不多几天前的城里的“新闻”电光似的击中了他的思想:曾有一位负债的可怜人儿在这里的一个凉亭里上了吊。他的心跳了;跳一跳便像窄一些,顷刻之间只剩那“上吊”的一件事在他心上发狠地咬着。他不知不觉朝那凉亭走去了,不知不觉朝那凉亭的一根横梁看了一眼,就去解他的腰带。
  然而有脚步声在亭子外左边来了。他全身一震,就忽然清醒了似的在心里说道,“干么?我来上吊么?”脚步声逼近在前面了。这里亭外树上刚刚有一盏灯。他看见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他认得是唐子嘉的少爷,女的身段像三曲的水蛇。
  他们并没进亭子来。他们背向着亭子,站在那树下。李惠康听得唐子嘉的少爷说:
  “哎!可不是真真不凑巧?被他们这批人来一闹,老头子爬墙走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妈吓出病来了!——哎!月娥,今夜我也不敢回家去了,——也许那班人再来,——我是在警察轰走那班人的当儿捉空儿逃了出来的!——嗳,月娥,到城外铁路饭店去开一个房间罢?
  ……”
  “嘻嘻嘻,我不!不……要!”女的带笑的声音。
  唐子嘉的少爷突然抱住了那女的了。亭子里的李惠康心里骂一声“不要脸”,吐了一口唾沫,掉转身子正想走开,忽然听得前面又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劈空爆了出来。
  “没良心的!你好,你好,——不要脸,骚货!”
  李惠康看见一个身段颇为粗壮的女人飞也似的扑到唐慎卿的身上。那一个水蛇型的女子“啊啊”惊叫了一声,便避在一边。李惠康看不见那后来的女人的脸,但是他觉得她那身段十分面熟。唐慎卿在发狠地挣扎。“桂英!”厉声的吆喝。李惠康听得这两字,浑身就一跳。他飞步抢出亭子来,一手先抓住了那女的,不是他的女儿还有哪个!
  “你,你,不要脸!”
  李惠康破口骂着,再一手就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恶狠狠地瞪住了他。李惠康做梦也想不到会亲跟看到这样一件事,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唐慎卿挣扎着想逃。但是李惠康的大手比一把老虎钳还要坚牢。李桂英倒在她父亲脚边呜呜地哭。
  忽然一阵高跟皮鞋声匆促地隐入亭子后面去了。唐慎卿忍不住回过脸去瞧。
  “哼!哼!你的老子害了人还不够,你——你胎毛还没退净的小畜生,也在害人了么?”
  李惠康咬着牙齿骂,气得声音有些抖。他放开了抓住女儿的那只手,眼睛里爆出火来似的看着唐慎卿,就扬起那只手来,要打下去了。这时李桂英突然跳起来,发狂样打着唐慎卿,一面哭叫道:“没良心的!杀千刀!还我凭据!凭据!”
  唐慎卿一面招架,一面带哭似的急叫着:“桂英!桂英!
  有话好讲!”
  “凭据?什么!呵呵——哈!”
  李惠康忽然恶笑了起来,他用力把唐慎卿摇了几摇,似乎要摇出那什么“凭据”来,然后他又忽然省悟了似的放声狂笑起来;愈笑得响,他那抓住了唐慎卿的手愈箍得紧。
  唐慎卿虽然已经急得昏了,而且被桂英的打骂逼得昏了,可是他还仿佛觉到李惠康那怪笑异常地可怕。
  “桂英!不要打!”李惠康突然止住了笑,厉声说。“对了!有话好讲!哼!唐慎卿!我们两家的账可真是算不清了!你的老子跟我,前账未清,你跟我女儿又是一笔糊涂账了!哈哈——哼!有话好讲!账且慢慢儿算!眼前可要委屈你做一做押头了!我的店里挤满了讨债人,我正在没有办法,——来得好!请你去挡一阵!哼哼——哈!唐子嘉本人还值几钱,唐子嘉的少爷想来也值几钱罢!”
  李惠康说完了又狂笑,一边笑,一边喝道:“走罢!”
  李桂英睁大了眼睛发怔;她的父亲已经拉着慎卿走了一步,她还是站着没有动。
  “还不走么?桂英!”李惠康回头来叫着。
  “呵呵!”李桂英也想过来似的忍不住笑了笑,赶快赶上一步。父女两个一边一人,挟着垂头丧气的唐慎卿就走出公园,走上了一条不大明亮的街道。
  他们走得不多几步,迎面就来了三四个人,已经擦肩过去了,忽然那伙人中有一个回头叫道:“嘿!那不是姓唐的儿子么?”
  立即又有一个声音说:“找不到老的,小的也好!”
  李惠康都听得明白,正纳罕着这一伙人是干么的,可是那伙人已经转身围了上来,其中有两个直扑唐慎卿。一个是桂英认识的黄阿祥。
  “干么?”李惠康急忙地叫着,就放丁唐慎卿,出手去挡住扑来的两人。然而早有另外二人从他背后冲过来。他急疾地旋转身去,他那道袍似的大衣前襟飞了开来,把他自己和来人中间的一个都卷住了,噗的都倒在地下。其余的二人一哄上来,揪着拉着,有一个还在嚷道:
  “妈的!难道是保镖的么?”
  “啊哟!逃了!”一个人猛喊将起来。另外的两个人都扭转身去,地上的两个也跳起来。
  唐慎卿果然不见了,连李桂英也没有了。
  这里恰是个冷静去处,左近有三条小弄。那四个人乱嚷着,一时没个计较。
  “你们这伙粗胚!”李惠康跺着脚,抓住了其中的一个。他忽然想起这伙短衣的大概就是听说吵上唐府的绸厂工人。“我也是唐老二的冤家对头呢!我保他妈的镖!你们怎么不问情由就动手?好!小家伙倒逃走了!你们这伙该死的!”
  “哦!哦!可是他逃不远的!我们去追!”那被李惠康抓住的工人就挣脱身想去追。
  “不忙!不忙!我们分三路去追!阿贵!你和这位先生上南,这条弄里去。他不是朝大街逃的!我和麻子到那两条弄里去搜。快走!”这话是黄阿祥说的。
  “对了!快追!谁追到了就回到这里来等候!”
  李惠康一边大声叫着,一边就同阿贵跑进一条小弄去。
  这条弄可巧是长的,又暗。李惠康一路留心看着两边人家的墙门膛,他就落后几步了。他们跑到了弄的中段,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子。这里有一个曲口,好像是人家的边房凸出来构成的。他们已经跑过了这曲口,李惠康突听得一个女人的惊呼声。他站住了。然而此时阿贵也瞥见前面有条人影,他回头招呼一下李惠康,就飞步赶上去。
  “唷!唷!”又是那惊惶的女子的声音。
  李惠康立刻认出这是他的女儿。他赶快回头跑,抄过那曲口。可是声音又来了,在背后。他再翻身转来,就一直奔进了那曲口。原来却是一条狭小的横弄。他看见了有人,正是他的女儿和唐慎卿扭做一团在那里。李惠康这一喜比中了航空券头奖还过分些,他也不说话,就伸开他的大手像一把老虎钳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
  这当儿,曲口外有阿贵的声音,一边在跑一边叫道:“前面断头弄!喂,这位先生呢?往回跑!往回跑!前面不通!”
  李惠康屏住了呼吸似的一动也不动。他脸上有一条得意的狡猾的笑纹。他朝横弄的里边望了一眼,就低声警告他的女儿和唐慎卿道:“不要作声!”他带着这一对儿悄悄地走进去。忽然转一个弯前面灯光明亮,又是大街。
  “好了!天保佑!”李惠康松一口气,忍不住笑了。
  是在比较热闹的大街上,他不怕他的“押头”再被人家来抢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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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唐慎卿想“开房间”乐一下,没有成功;但是他的父亲子嘉二老板却已经舒舒服服住在城外铁路饭店一间最阔气的房里了。这是那天晚上八点钟光景。
  两个茶房很忙碌地正在收拾一桌吃残的酒席。火锅下面的火酒早已烧完,然而那一大锅“好汤”还是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和房里的三种烟味——纸烟的,雪茄的,鸦片烟的,再加上各位先生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就混成一种奇怪的气味。
  靠窗一角的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摆着个精致的麻雀牌盒子。金福田坐在这圆桌子旁边,似乎肚子里撑得太足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弄着当作“筹码”用的彩色小圆片。
  唐子嘉二老板躺在铜床上的鸦片烟灯旁边,闭着眼睛,让胃里的鱼翅鸡鸭之类且消化一下;他那“上好香肠”型的手指中间依旧夹着一枝值到块把钱的雪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右手的大拇指机械地拨转着中指上的钻石戒,然后——慢慢地喷出一口烟气,慢慢地半睁开眼皮,向对面躺着的那人说道:
  “真真笑话!闹到我门上来!——打算来清清静静过个年,不料碰到这种事,真是太不成话了!——在上海呢,虽然有点麻烦,倒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嗳,芳翁,我想乘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回上海去罢?”
  躺在唐二老板对面的那个人,正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钱芳行。二老板从家里爬墙出来后就到了这位“老朋友”府上,急忙地打了电话到公安局请派“大队去维持秩序”,就和钱芳行来开了这房间。二老板倒还不愿意太“惊动”朋友们,然而钱芳行哪里肯?到底摇了几个电话出去,约了两三位“知交”来叙叙。
  刚才那桌酒算是钱芳行的;他本来要替二老板“接风”,但现在却要变为“送行”了。
  当下钱芳行听得二老板说要赶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走,就把他的细眉毛轻轻一挺,他嘴里一筒烟还没抽完;好容易抽完了,他把烟枪一放,呷了口滚热的浓浓的红茶,就笑道:
  “何必那么急!打完二十四圈麻雀,你趁南京来的夜快车走,不是从容得很么?——喂,陈景翁!……”钱芳行掉过头去朝那离铜床不远的大沙发看了一眼。“哦,陈景翁到哪里去了?——嘿,连小桃红也不见了!哈哈!陶乐翁他们也躲着我们窝心去了!哈哈!”
  说着钱芳行就坐了起来。
  那边的金福田虽然肚子撑得太饱。有点懒洋洋地,却还能够“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他听得钱芳行在找陶乐翁他们,就赶快走过来,笑嘻嘻做着鬼脸说:
  “陶乐翁么?又开一个房间在那里了,花宝宝是同去的。
  ……”
  “哈哈哈!”钱芳行笑得脸上的肥肉都抖动了。
  二老板也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总还有点不大自然,他还有点忘不了“闹上门来”那班人的“可恶”,而且他特别不能“释然”的,是“那班人”一闹以后,他“回来了”这消息一定满城都知道了,那么,立大当铺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零星小户的债权人也许竟会来一个什么“债权团”,也上门来麻烦;这后面的一个“也许”,就是逼他不得不立即回转上海的主要原因。
  “那么,陈景翁呢?也去开了房间么?哈哈!”钱芳行又问,一对肉里眼眯紧得简直看不出有缝了。
  “呵呵!”金福田笑得更加怪样。“恐怕——恐怕是到后房小解去了!”
  钱芳行突然跳起来,在二老板的大腿上重重拍一记,就像一个馋嘴的人听说起奇羞异味似的格格地笑着说:
  “嗳,子翁!了不得!陈景翁的算盘越来越精了!真是无孔不入!哇呵呵!——真是无孔不入!”
  二老板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回是笑得很有劲了。他叫着金福田道:
  “喂喂,福田!你看钱芳翁馋涎也滴下来了,还不赶快去打个电话催老五马上就来么!——怎么转一个局转到此刻还没完!——哈哈,芳翁……”
  “哦——子翁,你没有熟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免得你也——”
  “算了罢,算了罢!芳翁!回头朱润翁来,我还有点事和他谈谈呢。”
  “不碍事!——你怕冷落了人家么,我代你招呼;哈哈,况且还有福田兄!”
  金福田听得钱芳行这么说,也涎着脸笑了。
  这时有轻轻的几声咳嗽从床后传来。陈景翁摇摇摆摆像个没事人儿走了出来。此公四十过头,五十不到,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在朋友辈里是很出名的。
  钱芳行一看见他,倒忽然不笑了,满脸摆出非常至诚的样子,对他说道:
  “嗳嗳!景翁,我们正在提到你呢!我们说,你景翁这才不愧为数一数二的米行老板——那,那,‘方寸之地’,你总放不过它,一刻也不肯荒废的!”
  “哪里,哪里,”陈景翁先还客气,但是猫头鹰眼睛忽然一转,“哦!——呵呵!岂有此理!芳翁,真岂有此理了!哈哈!”
  大家都很痛快地笑了起来,陈景翁往那床上一躺,就拿起烟枪,装起极大的一斗烟。钱芳行自去写条子给二老板“介绍一个”,又叫金福田去打电话。
  陈景翁一边装烟,一边就和二老板夹七夹八谈着生意场中的事。二老板好像很感慨地说道:
  “这年头儿真古怪!有多少‘事业’,——多少商家厂家周转不来,僵在那里;然而银钱业也说他们有多少现款活动不来,也是僵在那里,——他们是要胀死!刚才和钱芳翁谈起,他也就说:要是明年市面没有转机,他那里也只好胀死了!嗨嗨!”
  “可不是!”陈景翁在把烟扦通着眼。他丢了烟扦,他那对猫头鹰眼睛很有精神地望住了二老板的脸,继续着说,“不过,他们要是怕胀死,放一放罢,呵呵!市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时,一个筋斗栽下来,可不是玩的!这次裕丰和泰昌,每家不过短了三四万银子,——毛病就在中秋节后那一放太大意了点儿!”
  陈景翁把烟枪顺过来,想要吸了,但又放开,很有把握似的加说一句:
  “明年要是再这么一年,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
  “——不过,今年贵业是好的!”
  “哪里,平平而已!”陈景翁就吱吱地抽起烟来了。“嗯,”二老板点着头说,“虽则是旱荒,米价却也涨不起。”于是他忽然兴奋了。“咳,陈景翁!说到米价,要叫人气死的!我们放租田的人,收了租来完粮,竟要赔贴呢!几千亩田不给你生利,倒给你耗费!景翁,这都是洋米进来太多之故。近来年年要进三四万万块钱的洋米,无怪民穷财尽。”
  “哈哈!”陈景翁等不及一口烟舒舒服服下去,就笑着叫了起来。然而他呛住了,他放了烟枪,呷了一口热茶,就又笑着大声说道:
  “呵!子翁!你几时学了报馆主笔这种调门的!本国米够吃么?没有洋米,大家准得饿死!”
  “那——那又不尽然……”二老板有点不肯认输,他此时忽然“忧国忧民”起来了。然而他既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并且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地说下去,小桃红已经从后房出来,忽然就站在面前,一出手就拧了陈景翁一把大腿。同时那边方桌上豁剌剌一阵响声,麻雀牌倒出了盒子,钱芳行在大声叫着“子翁!景翁!来——”
  “我还要抽一两筒烟呢!”陈景翁也大声回答,却又对小桃红说,“老八,你先去代几副。”于是又大声向钱芳行那边叫着“就来的!就来的!”
  二老板走到牌桌边,就问道:“啊!陶乐翁呢?”
  “叫过了!一会儿就来的!”钱芳行兴高采烈地就洗起牌来。“福田兄,先代他打几副罢。”
  扳定了座位以后,二老板就又想起怎么朱润身还不来。但是他立即没有闲暇再多想了,他一起手就是罕见的好牌风。
  二老板连和了两副,他渐渐觉得五脏六腑里像有一只熨斗在那里很细心地工作。
  那时陶乐翁也带着花宝宝来了;钱芳行的老五以及介绍给二老板的一位也都先后坐在各人身旁;陈景翁也已经过足了瘾,满房间是烟香和脂粉香,满房间是笑声和牌响。茶房进进出出忙着伺候,金福田也很忙。
  然而到第二圈开头,二老板的牌风坏下来了。二老板渐渐觉得肚子里的“熨斗”已经停止了工作。他叫他的“那一个”替他代几副,就拉着金福田到一边去说道:
  “怎么朱润身还没来?你去找他一找。我极早是南京来的四点钟夜快车走,——也许迟到明天夜车。他这面的事,我一定要办个了结的。还有,你带便把老胡也找了来。我还有几句话吩咐他!”
  “啊!三抬!满贯了!满贯了!”
  忽然那边牌桌上轰起了这样的叫声。
  “谁的三抬?谁的三抬?”二老板撇了金福田,大声问着,就匆匆忙忙跑到牌桌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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