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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关系

_2 茅盾(当代)
  
 

  唐子嘉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在大院子的花坛旁边就看见一个人从客厅里走出来。二老板脸上立刻有了点喜气,就站住了招呼道:
  “啊,福田兄,失迎,失迎!朱润翁也来了么?”
  “也来了。我们也是刚来得不久。”
  那唤做福田的中年男子回答。他姓金,是停闭了的华光织绸厂的营业主任。
  当下金福田抢前一步,把嘴唇凑近着二老板的耳朵,正想报告什么机密事情,忽然在二老板的头顶像掉下来似的爆开了“哑”的一声。二老板和福田都吓了一跳。二老板朝外退一步,仰起头来看时,原来花坛旁边的一枝梧桐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两只黑老鸦正绕着巢在飞,一边飞一边又“哑哑”地叫了几声。
  “小王真混账!这样大的鸟巢也没趁早拆了去!”
  二老板皱着眉头说,无意中又看了看满地的鸟粪。从昨晚来了后,到此时为止,他走过这大院子已经有四次,然而现在方始发见那些青石板上有那么多的鸟粪。
  二老板也无暇多管鸟粪或鸟窠,只朝金福田做个手势。于是二老板在前,金福田在后,倒又朝外走。二老板估量来金福田有机密话要避过了那位朱润翁先说,而二老板自己也有几句话要先问一问。他们抄过一道走廊,正想走到第一进房子的一个边厅里去,忽然听得癞痢小王的声音在二门外大嚷特嚷。
  “小王真混账透顶!”
  二老板嘴里咕噜着,便朝二门外吆喝道:“小王!什么事?”这当儿,二老板也看清了小王是和一位戴瓜皮帽穿大衣的人在争闹,这人高颧骨,大眼睛,有点面熟。金福田在后面也看清了,急拉一下二老板的衣角,可是那人也已经看见二老板了,立刻飞也似的跑过来:他那人字呢的中装夹大衣迎风飘开来,像一对大翅膀。
  “唐子翁,唐子翁,好极了!——贵价可恶得很,还说你子翁在上海呢!”
  那人已经到面前了,二老板只好问一声“贵姓”。
  “他是北大街开洋货铺的李惠康——李惠康。”金福田在二老板身后轻声说,又用脚去碰二老板的脚。
  那李惠康伸出一只大手来,挽住了二老板,一边说“有点小事要请教”,一边拉着二老板就朝里走。二老板的眼珠朝金福田溜了一溜,似乎在问:“你知道这姓李的来干么?”二老板一时间竟记不起自己和这姓李的有过什么往来了。
  “李惠翁!我陪你到外边厅上坐一会儿罢。二老板里边有客。”
  金福田笑嘻嘻说,也来挽住了李惠康的臂膊。
  “哦,哦,那么就请唐子翁到外边厅上坐罢,我只有几句话。”
  李惠康的口吻既没有绅士气,他的力气又大,二老板瞧来是不能脱身的了,就对金福田说:
  “请你在里边招呼招呼,我和这位李先生谈几句就来。”
  “对啊!我知道唐子翁脾气是来得爽快!我的事几句话就会完了的。”
  李惠翁说着,拉了二老板就往外走。
  他们的事情果然很简单:李惠康的太太有一千元的私蓄存在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里,直到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了,李惠康方才知道;那时李惠康曾经来找二老板谈过这笔账,可没有结果。今天他不知怎样打听得二老板来了,就特地赶来,希望捞回这笔落水账。
  他拿出存折来给二老板看了,就轻而易举地说:
  “要不是年关紧急,兄弟也不好来麻烦。前回和尊府的管账胡先生说过几次,胡先生一则推托不曾接头,二则,说是你子翁还没跟旁的股东商量好办法。……”
  “对呀!还没商量好办法!立大当的股东除开兄弟不算,还有三位在那里,哎,——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总得他们三位也答应,兄弟不便一个人出头称好汉!”
  “可是那三位却又说一切都听你子翁理直,你子翁是大股!”
  二老板听这么说,就冷笑一声,仰起了脸,不作回答。“外边又说你子翁肯认还二成;这句话,兄弟就不大相信。
  你子翁这样场面,存款又不比客账。——”
  “嗨!二成不二成,我也没有说过。总而言之,人家欠立大的数目,也不算小呢,立大收得回多少,存户就可以摊还多少;然而从端阳到现在,一个钱也没有收回来。”
  “哦——外场盛传已经收回了将近一万呢!”
  “没有的事!谣言!”
  二老板斩金截铁地不承认,又微微冷笑起来。
  这时候,花儿匠老冯端茶进来。二老板随便抬了抬手,算是跟李惠康让茶,一面就叫着那花儿匠道:“金少爷在里边厅上,你去说,等一会儿我就来。”
  李惠康惘然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太烫,他惊得直跳起来。二老板却也站起来了,朝李惠康一拱手,就说“少陪”。李惠康也忘记了舌头痛,跳上一步,拦住了去路,就强硬地掉动他那条烫痛了的舌头叫道:
  “子翁!不!不——慢着。我——还有几句——话!”
  李惠康比二老板高出一个头,又加之穿了那件道袍似的中装夹大衣,站在当前,就像一尊门神。二老板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位洋货店老板有几分蛮劲,只好捺住了性子。
  “那么,哎——哎——李,李先生,请你快说罢。”
  “好,我爽爽快快一句话:二成也罢,八成也罢,日后再谈;眼前我是过不去了,请你子翁借转几百块!”
  “哈哈哈,李——李惠翁,对不起!——嗯,非是我不理立大当的欠款,实在我不好理得。至于向我借转几百块呢,惠翁,我上万银子的账收不起来,自顾不暇……”
  “哎,唐子翁,你是哪里话!你这样场面,调动一万二万还有个什么为难的!不比我——咳,子翁,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算给你子翁听:客账,房租,伙食,朋友的薪工,家里的店账,样样都逼紧来。人家不欠我么?有的,有的!——咳,子翁这里的一笔提开再说,单是我店里放出去的账,只要有七成收回,也勉强够敷衍了,可是望过去三成也难。我是真真没有办法,这才来找子翁相商的!”
  “呀——那么,李惠翁,这种市面,你本不该放账的!”
  二老板忽然同情似的说起来了。
  “啊哟,大老官,你有的不晓得没的苦呢!”李惠康也像带几分天真把双手一拍。“我不放账,只好关店!买主们有几个带现钱上门来?关了店,我一家人吃什么?不比你子翁,有田地市房,生意不顺手,收了就算数。——呵,今天我不是讨债来了,就是来借债罢,总要请你子翁救过这一关!”
  二老板皱着眉毛摇一摇头,侧转身拱起手,又想“少陪”了。
  “不,不,对不起!唐子翁,”李惠康张开了他的“大翅膀”当门站住。“你手头不便,那么请你出面做个保罢。城里一家钱庄,昨天我去接头过,只要有殷实的保人就行!”
  “哦——哪一家呢?”
  二老板好奇似的问了一句,心里却懊悔着不该见这姓李的,这姓李的其实难缠。
  “就是宝源,阿大先生钱芳行,跟你子翁大概也是知交罢!”
  “呵——哈哈!”
  二老板不由得怪笑起来,却是无端觉得浑身的汗毛都根根直竖了。
  李惠康却不知就里,以为事情有点眉目了,立刻走近一步,加着说:
  “我也是转弯托了人去接洽的。不过宝源里不要他作保。
  我的数目不多,五百。宝源里要我另外找保——”
  “他们指名要我么?”
  二老板又好奇似的问一句。这时他心里的味道再古怪也没有了。
  “唔——不,呵,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子翁跟钱芳行的交情也不差——”
  “没有,没有!我跟他没有交情!”
  二老板赶快说,就向旁边移过一步;李惠康马上也跟着移一步,张开了大嘴巴。二老板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冷冷地下起逐客令来:
  “李惠翁,你既然有这门路,就赶快去想法找保人罢。兄弟是有心无力,对不起,真要少陪了,我那边还有客!”
  “我就是特地来找子翁的!成不成,且莫管;只求你出张便条。这一点小事情,你子翁总得答应了。——我可以把存折留在这里作抵。子翁,存折上是一千,本年的利息还没算,——这,这倒听凭你子翁尊便的。”
  “哎——”二老板的忍耐已经过了限度。“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喔喔喔!”李惠康一时之间倒也怔住了,可是他立即狞笑一下。“好!那么,我们讲理罢,做不做保,由子翁的便;然而这笔存款,子翁是不能不理的。今天没有你一句话,我姓李的不走了!”
  这句话把二老板气得脸色都变了。他瞪出了眼睛,朝李惠康看了一下,就朝厅外高声唤道:“来呀!”
  那时三三两两的暮鸦正从门外天空飞过,哑哑地叫。可没有人来。
  同时二老板也立刻想到即使人来了,也没有用;这李惠康到底不比剃头店老板。他深深地呼一口气,就改变了策略,怪恳切地说道:
  “李惠翁!我们大家不要说废话。我这年关,也不好过。——你说我场面大,不错,我有的是不动产,可是市面上银根那么紧,我怎么掉得转?你这笔款子,过了年,我一定设法拔还你;此时实在只好对不住了!”
  “哎哎!就是年前我等着救急呀!”
  “再说,我有牢牢靠靠的抵押品,要是你李惠翁能够代我押到一万八千,莫说你的一千头尽管扣,再借你几百也不算希奇。喂,李惠翁,我说话说到这一步,你总该明白了罢?银根紧得作怪,没有一个人过得去!”
  “哈哈,子翁跟我开玩笑了。我要有挪得动一万八千那样的手面,还来这里谈上半天干么?”
  “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押款——”
  一句话没完,门外跑来了两个人,齐声叫道:“二老板!
  请你快进去!”
  这两位是账房老胡和金福田。二老板应了一声,便想夺门而出。可是这小小边厅的一对落地长窗的地位原来并不怎样宽,李惠康的大身子塞在那里,二老板固然挤不出去,外边的两位也挤不进来。
  “李惠翁!从长计较罢,二老板难道会少了你的!”
  外边的两位齐声劝着。
  李惠康一边把身子侧过些,拉外边的两位进去,一边就叹口气道:
  “不是我不讲理,不顾面子,我实在是没法,只好找有辫子的拉!”
  老胡挤了进来,一面朝二老板做了个眼色,一面就对李惠康说道:
  “你听我一个办法好不好:二老板有的是方单房契,我劝二老板拿一两张放在你那里,总算是那一千头的担保;一面人家来逼你的时候,你可以拿出来挡一阵。呵——二老板,这位李惠翁实在也困难,请你照应照应他罢。”
  二老板不作声。李惠康却也沉吟起来。乘这机会,眼明手快的金福田就保着二老板冲过了李惠康的“防线”,一面回头唤着老胡道:
  “老胡!你同他商量好了,就去请黄医生来。刚才阿凤说:
  太太房里火炉生得太旺,太太又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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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里边厅上恭候二老板来说话的所谓“朱润翁”,是一个瘦长的将近五十的商人。他名为润身,从他祖父以来,就做绸缎生意;他本人现在还兼任三家绸缎铺子的经理。已经停闭的华光织绸厂,他也有一点股份。
  他知道二老板在前面会客,也无非是债务关系。可是他不很明白那“关系”是二老板欠人呢,或是人欠二老板。他也不想弄明白。他这人,本来是随随便便的脾气,他一生遇到过无数次的债务纠纷,但没有一次他不是办得拖泥带水的。这是因为他家三代以来,都是一面替人家“经理”,而一面又独自有点“营运”,弄得地位关系非常复杂,每逢发生了稍稍重大的债务纠纷时,他在“职务”上或者是代表债主的,然而在“私人”方面他又是直接的或间接的“债户”。这使他为难得很。他永远不能弄清他自己的地位。而他久而久之,也就以“不弄清”为不二法门。
  即如现在他恭候着二老板来谈判的一个“纠纷”,也是道地的“朱润身式”的纠纷。因为他一面在华光织绸厂有一点小股份,他的地位就是“债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绸缎铺的经理,所以他同时又是自己的“债户”。
  地位既然这样尴尬,无怪他在里边厅里等候着二老板再也不来,一点都不会心焦了。
  他在厅里慢吞吞地喝着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着梧桐树上那个很大的老鸦窠,听着老鸦们做晚课,望着天空的夕照一点一点变淡变灰,——他悠闲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板终于来了,金福田像“掩护退却”的“部队”似的跟在背后。
  二老板进厅来时,还是一脸的狼狈;但他拿出手帕在脸上一抹,便又像换了一张面具,眉目间饱含着锐气。
  二老板让朱润身坐在上首,就先开口道:
  “福田兄已经对润翁说过了罢,我这次回来,耽搁的日子大概不多,过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约润翁来,我们商量商量华光厂的事情。厂里停工已经四个月了,登在上海的几位股东屡次催我回来一趟,他们都说:‘既然开工困难,倒不如早点结束,僵在那里不是办法。’——呵润翁,你是绸业,照你看来,明年绸业能不能活动些呢?”
  “难说,难说!”朱润身沉吟了半晌,只回答这四个字。“上海有一帮绸业的朋友说,‘物极必反’,近来绸价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厂也关了不少,以后出货不多,绸价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们又说现在所以大跌特跌,无非大家手里没有现钱;要现钱,就顾不到亏本,——这也是实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见朱润身还是沉吟,就插嘴说。“市面上的西施绉,只卖四角六;可是我们厂里批价也要四角四。
  这不是亏本生意是什么!”
  “四角六,也做不开生意。”朱润身慢吞吞地开口了,左手的中指轻轻敲着茶几边。“哎,子翁,出货固然少了,存货可堆积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么缎,什么绉,都搀用了人造丝,不经搁,大家只想快快脱手。”
  “哦——嗳!福田,我们厂里存货还有多少?”
  “停工的时候点存四百五十三箱,现在还是照旧。”
  “嗨!”
  二老板叹了这一声,就不说话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来真像一座山呀!二老板觉得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见这座山霉了朽了,——因为大部分是人造丝。可是朽烂了的这座山并不给他一条路,却反压到他身上来,活埋了他!
  二老板又叹了一口气,猛醒过来似的朝朱润身说道:“为今之计,还是赶快结束。不过,华光厂名下欠出的债,毛算算也有二十万,真叫人动不来手。——福田兄,是不是,营业项下算来厂里并不亏,糟就糟在存货销不出去。润翁,我们不妨再跌些价,这四百几十箱的存货总得赶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时候碰得不巧。春销是向来不多的,这年关又作梗;年后的市面真真没有一点把握!”
  朱润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说着。
  二老板却提高了嗓子再追进一步:
  “难是难的,可是一定得那么办了!润翁,你也是这边的股东,休戚相关的;——城里三家最大的绸缎铺子在你手上,一两百箱的担子你总挑得起罢?”
  朱润身似乎本来就料到二老板会走这一着,但又似乎不防二老板竟走这一着,当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错,他也是华光厂的股东,然而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分量,并且前年华光厂一度假景气的当儿,股息红利派过四分,他的本钱也捞回一半光景了。至于那三家大绸缎铺子呢,却是他家祖传的“地盘”,他目前活动的“大本营”,要他为了已经停闭的华光厂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虽然素来是“不弄清主义者”,此时却也不能不坚决地拥护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老板们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就摇了一摇,干脆地回答道:
  “我这边三个铺子里存货也是撑得足里足!”
  “哦——”
  二老板想不到朱润身忽然会那么“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边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营业主任”的身份来说道:
  “润翁,厂里并不亏!存货提开不说,单算放出去的账头,也有十万光景。润翁那边三个铺子里是大份,——我记得大约是四万光景罢!润翁,这笔账到底怎样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几乎忘了!厂里是有盈余的!还有账头!”
  二老板说着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润身也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想着,“这可来了,讨账!”这十来分钟里,先被作为股东——厂家方面的一人,继而又成为厂家销货的对象——客户,现在则又成为债户;然而同时他仍被视为执有债权的股东;这样的变化太多又太快了,他于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别是金福田所说的“四万光景”的账头,不但他得过大大的回佣,并且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账簿上实在已经付过三成,可是他那时恰值急用——他也做点标金,就随随便便挪借了,到现在还没归清;这特别的隐情于是乎又使得他此时只愿照旧法门“不弄清”。
  二老板看见朱润身不开口,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直捷了当问道:
  “润翁,四万头的账,年前可以清一清么?”
  “我也只能去问问三家的东翁。”
  “哎!润翁!你在那边虽然是‘帮忙’,可是你做得一大半主;三家几十年的老店,况且老板们又是数一数二的财主,四万块钱难道还为难么?”
  “难说,难说;子翁——现在是家家都弄空了。”
  “润翁,上海几位股东把账头看得非常重,他们说过,万一办不下来,只好请求法律救济呢!不过,润翁经手的事,似乎还不必如此操切,自家人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是不是?”
  二老板的口气紧到最后一步了,可是朱润身抱定他的“不弄清”法门,还只是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并不着急。他看得很明白:华光厂的债务逼紧了时,挑肩子的应该是董事,二老板是董事,而他朱润身并不是。
  二老板看看金福田,金福田也回看看二老板。厅里暂时很静。厅外有一阵一阵的老鸦叫,天色已经黑到六成。
  金福田去开亮电灯,就走在二老板和朱润身前面的中间说道:
  “润翁——嗳,二老板,我们都是自家人,通盘打算打算罢。银根紧,这是实情;润翁那边三个铺子要调动四万,恐怕也有点吃力的,不过厂里年前必付之款也不是少数,总得想法绷补。润翁,这样如何:你设法筹还半数,厂里再放一批货到润翁那边三个铺子,——一百箱嫌多,就是八十箱罢;这样一来,润翁向东家开口要款子也容易些,厂里也派着二万块的用途,存货也松动松动;这倒是面面俱全的法子。”
  “啊,福田兄,你这算盘怎样打的?哈哈,存账未清,倒反放了新账呢!”
  朱润身忽然笑了说,忽然他又站在股东的地位了。
  金福田也哈哈笑了。但马上收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这年成说不得,只好马马虎虎。不过,润翁,一言为定!”“也只能这么办了,都是自家人。”二老板也表示了赞成。
  但是朱润身却答应不出来。他忽然又能“弄清”。他知道他手上的三个铺子要是这样一办,极迟到明年端阳节准得僵死;那时他就再没有“棒儿”可弄。
  “难——难!子翁和福田兄不明内情,——那三个铺子早已只剩个空壳子。唔——是一个疯瘫症。现钱变了账,栈房里存货销不动。”
  迟疑了一会儿以后,朱润身的口气还是绝对不松。
  金福田朝二老板做了个眼色,又将他那靠近二老板这边的左手五指一伸,就赶快捏成一个拳头,意思是在催促二老板当机立断了。但是二老板只轻轻呼一口气,不能立刻有“动作”。二老板自然比金福田顾虑得周到,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上了公堂,也未必爽爽快快有圆满的解决;即使有圆满的解决,可是风声一传开去,也许反倒刺激起了华光厂的许多债权人的“胃口”,大家一哄而来,那他可受不了。
  二老板的“政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一些,先派了用场。至于华光厂的债权人方面呢,依然可以用“厂方也被人拖欠”来搪塞。
  但是二老板也觉得朱润身太“可恶”了,因此他斟酌又斟酌的结果,便干笑了一声,冷冷地说道:
  “那么,润翁,只好照着上海几位股东的办法试一试了。——不过,润翁,我是总想和平了结的;就为的这件事认真起来,牵连太多,枝枝节节,于你润翁面上也不好看,——啊!福田兄,你说是不是?”
  朱润身听到后来那一句,心头不免一跳。他知道这是二老板的恐吓,但又怕二老板当真会走这一步。这时金福田又更加露骨地说了几句话:
  “润翁,那时,势必要调查账目;那么,厂里付过多少回佣,货码提得比别家高,——种种枝节,我们都包荒不来了!”
  “嗯,嗯——”朱润身的呼吸有点急促,但脸上依然保持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所以罗,润翁,我的意思,但愿这件事不必一定要经过法律手续!”
  二老板轻轻地挑逗着,嘴角上有一丝极可怕的微笑。
  朱润身这时心头就好像摆着一副天平秤:一端是答应了二老板他们的要求,则结果是极迟到明年端阳节他手上的三家铺子会搁浅,他祖传的“一根棒儿”就无可再弄;一端是不答应,则极迟一个月后,他手上的这根“棒儿”要被东家收回,不许他再“弄”;——这两者孰轻孰重,他不能不赶快弄个清楚。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摸着椅子角,眼光下垂,似乎在看自己的心,——横在自己心上那副天平秤;终于他看见天平秤的“不答应”的一端往下沉了。
  “嗯,嗯,我去竭力想想法;或者还可以,——嗯,子翁,只是数目还求减少——”
  朱润身不知不觉这样说了。
  “哈,哈哈,润翁!——到底是自家人,顾全大局!哈哈!”
  二老板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朱润身的肩膀。
  二老板这轻轻的一拍,朱润身觉得比千斤石压下来还要重;但是他除了承受还有什么办法?他的处境实在太尴尬。
  金福田也在一旁恶意地笑,也连声说:“润翁真顾全大局。”
  二老板重新坐下,摸出雪茄来,正想提一提神,乘势来解决究竟“还求减少”的“数目”是多少,忽然看见账房老胡在厅左的角门口探头一望。二老板一边点着雪茄,一边就叫道:“是老胡么?干么?”
  “二老板!就是那个摆花生摊的欠租的房客一定要见你。——要当面求你。”
  “哎!你真糊涂了!见我干么?你瞧着办就是了!”
  “可是他一定要见。我被他缠得没有办法。”
  “嗨!笑话!哦——”二老板因为刚得了胜利,脾气特别好。
  然而他这一声“哦”还没“哦”出下文,那边老胡背后早挤出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竟跑进厅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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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的那人,穿一身蓝布棉袄,黑布夹裤;胁下挟着一包东西,似乎刚刚打开过,却又匆匆包好了的。这一包东西看来很有点重量。他一进来,就把朱润身认为主人,因为朱润身个子最高,而且此时是朝外站着。
  “唐先生!你是识货的!你看看,这——这还抵不了三个月的房租么?”
  那人一边说,一边就将他挟着的那包东西郑重其事地往朱润身手里送过去。
  “我不是唐先生。是这位!”
  朱润身说着用手一指,就懒洋洋地走开了。他忽然作怪地想:要是这人早几分钟来打岔,够多么好。
  此时账房老胡也早已进来站在二老板身边,当那人转身朝着二老板的时候,老胡就说道:
  “二老板,他就是欠了四个月房租的黄阿祥。他这一包是绸。他要抵作三个月的房租。”
  二老板还没回答,那黄阿祥早把那包绸又打开来了;他双手托着,很郑重地展开在二老板眼前,请二老板鉴赏。
  听说是有人拿绸来抵欠租,朱润身就踅过来看。
  金福田也走到黄阿祥身边,本能地伸手过去捻一捻那绸身。这绸是白胚子。在电灯光下,这绸上提的菱形图案式的花纹特别亮晃晃地耀眼睛。“人造丝——”金福田自言自语地说;忽然他看清了那绸的机头上的一行字,便愕然朝黄阿祥端详了一眼,很有权威似的问道:
  “喂!你这绸是哪里来的?”
  “嗨!哪里来的么?”黄阿祥瞪了金福田一眼。“总不是偷来抢来的!”他转过眼去,恰值朱润身踅到他眼前来,他就像找得了一位值得告诉那绸的来历的人,很热心地接着说道,这绸——是关了门的华光绸厂出的货,我在那边做过工。这绸,是今年端阳节后当作工钱发给我们的。厂里发不出工钱——这一匹,这一匹,作了十八块钱呢!我一共得了三匹——”
  “哦——十八块!嘿!这里不足一匹啊!”
  朱润身把那绸捏了一把,随随便便地说。
  “对了!一匹不到些,剪去了九尺的。喂,先生,光景你是内行,你说我应该作价多少?三个月房租,十五块——”
  “咄!谁同你讲价钱么!我就是不用这种蹩脚绸!喂,老胡!”
  二老板怒声说,却忘记了老胡就在他肩下,抬起头去找。“蹩脚绸么?唐先生!华光厂里出的货,这还算是正牌呢!”
  “哎,阿祥!你不要多讨没趣罢!二老板说不要!你这种绸,二老板上百箱堆在那里,希罕你这一点!”
  老胡慌慌张张一边说,一边就推着黄阿祥要他走。
  金福田也插身上来唬吓道:
  “二老板的市房多着呢!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拿了谁也不要的烂东西来抵欠,难道叫二老板摆旧货摊么!去,去!有话跟胡先生说去!”
  黄阿祥似乎呆了一呆。一则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二则他暗暗诧异为什么这位房东唐先生家里会有那么多“内行”;黄阿祥自己是绸机上混饭的,他很知道他手里这种绸再搁一个梅天就会变成“烂东西”,然而无奈七个月前他从厂里当作工钱领了来时,的确作价十八块。
  他一时倒没有了主意。二老板那种神气像会吃掉他;金福田和老胡又一边一个逼住他;那个“内行”的瘦长子又摇着头在鼻子里哼。他觉得自己孤立,他又感得了一种被人识破货色的惶恐。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
  “各位先生,我也知道这种绸你们大公馆里不会要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再说,这也是人家当作洋钱发给我的。——胡先生要叫警察来押我出屋子,我——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女人又在生病!……”
  “少说废话!老胡,赶快带他出去!谁耐烦听这种废话!”
  二老板的神气好像连老胡都会吃掉了的。
  黄阿祥却像钉住在那方砖地上一样,老胡如何拉他得动。并且老胡忽然也觉得这姓黄的并不是来抢来偷,到底不好意思太不客气。
  “唐先生,”黄阿祥又说,“我住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半年多,向来不欠,这一回是厂关了门,四个月找不到生意——”
  “这不关我的事!——”二老板还是恶狠狠地,但“事”字音是拉长了,为的二老板此时突然意识到他自己和这个欠房租的黄阿祥中间还有点特别纠纷,——他自己也欠了姓黄的三个月工钱呢!但这意识,一闪就没有了,二老板转一个身,就摇手厉声吆喝道:
  “去!去!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金福田他们似乎也感到了二老板所感到的那一点,他们也觉得有点心虚。
  “不去么?叫警察来!——小王!”
  二老板突然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黄阿祥了;二老板的脸色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阿祥,你这人,真不通理!”
  老胡气吁吁地说,又来拉黄阿祥。老胡猛可地记起这个黄阿祥原来还没知道“房东唐先生”就是华光绸厂的大股东兼董事长的唐老板,所以老胡又觉得把欠租的姓黄的轰出去,依然是理直气壮的一件事。
  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也进来了;一边一个,站在黄阿祥的身旁。
  黄阿祥咬一下牙齿,瞪一下眼睛,浑身都爆出一股劲——他不肯走;但这股劲随即松弛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他看见自己是孤立的。
  并且他也相信自己是理亏。他确是欠了人家的租。
  这两个感觉合拢来,使他不能挺起胸膛放开喉咙说出他的堂堂正正的道理;他只希望人家发慈悲,他用了哀求:
  “唐先生!你老人家哪里在乎十多块钱呢!……”
  “走罢!善门难开啊!”花儿匠老冯的声音像闷在甏里透出来似的,他一边说,一边就抓住了黄阿祥的一条臂膊。
  “你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存心拖欠的。我不是拿了绸来作抵么?”
  黄阿祥说时眼看着二老板,同时身子一挣,站得牢牢的;
  似乎他觉得多站一忽儿便会多一分希望。
  癞痢小王看见花儿匠老冯拉不动黄阿祥,就也抓住了黄阿祥的另一条臂膊,一面又像感慨又像嘲笑,轻声说道:
  “啊哟哟!不要再提起你的绸了!你这绸,我和你是穿不起,老爷们是不要穿的!”
  这时金福田也上前做好做歹了:
  “喂,姓黄的,赖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正经是拿你这绸到小铺子里去兜售去罢!是绸,总有人要的!”
  “可是胡先生限我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哦——那么,你同胡先生商量商量,通融你一天,你赶快去出脱这匹绸!”
  朱润身忽然也来“帮着”黄阿祥出主意。这位手上有三家绸缎店的“经理先生”的态度倒比金福田恳切些;为的他从二老板说要叫警察那时,忽然又把先前他们谈判时二老板说要“法律解决”那番话,如数回想起。
  “那么唐先生,要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宽到新年正月半罢。……”
  “哼哼!”二老板冷笑着摇头。
  “我家里还有一匹整的。年底下,可找不到买主。”
  黄阿祥回过头来说。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把他拉离了原来的地位。
  然而黄阿祥一使劲,又站得牢牢的。他这时几乎想不起什么别的思想来,就觉得多站一会儿也许有救,而且他那生病的女人的脸,又时时在他眼前晃动。
  “真是笑话了!——喂,老胡!”二老板突然声色俱厉。“我看这人刁而且皮,没有别的话,只限他明天让房子!”
  黄阿祥听得分明,就浑身滚过一阵冷噤,他的“多站一会儿”的希望破得粉碎了。他不由得腿上一软,就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着走了好几步。等到他再使劲站住了时,他已经站在原先进来时的那个角门口。
  老胡却跟在背后一面推他,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他道:
  “你真是害死人的!你瞧!有什么用?”
  “胡先生,你做做好事,你看见的,我的女人生病。你宽放几天罢。我有绸。多少是值几个钱的。”
  黄阿祥一面这么说,一面早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出了角门去。
  老胡也跟了出去。
  二老板眼看他们走了,这才脸色似乎好些,他踱了几步,就说道:
  “啊,润翁,对不起,对不起,倒累你久候了。咳!这班人就是这么刁而且皮!——啊,润翁,现在我们再谈正经。”
  “嗯,嗯,哎——”
  朱润身有气无力地应着。他心里同意二老板所说的“这班人刁而且皮”,但是他又自惭他自己还不够“刁而且皮”,以致不能不被逼住了听二老板“再谈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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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门灯的电泡坏了!小王!小王呢!”
  慎卿在大门口怒声地叫着。慎卿是向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此时他从街上回来,因为找过了赵歪嘴之类结果不好,憋着一肚子的气,正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于是乎还没放亮的门灯就成为他发泄的第一个对象。
  慎卿叫了一会儿不见小王出来,他就怒气冲冲朝里走。
  这时的天色其实还没全黑。慎卿走到二门外的过道中,看见有个人影一闪,他还能立刻辨认出这人影就是吊眼皮的陈妈。
  “谁呀?陈妈么?哼!小王呢?这狗头!门灯坏了!赶快!赶快!”慎卿厉声呼叱,还跺着脚;他那一股严厉的神气,就是上房坍了也不过如此。
  陈妈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猛不防撞见了少爷,下意识地就将布包藏在身后,一面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啊哟!那可糟了!——呵,小王,小王——么?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躲懒去了!——哦!喔喔,小王是老爷叫进去了!
  老爷会客!啊哟哟!门灯!当真没有亮!”
  “哼!你们什么全不管,就只晓得一天到晚鬼鬼祟祟!”
  慎卿的生气的对象由“小王”扩大到“你们”了;他想到月娥屡次说吊眼皮陈妈“鬼鬼祟祟”,就马上应用了出来。同时他就想到七点钟和月娥有约会,怎样回答她,怎样“不坍台”?他几乎要把过去一小时内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归到这个最先碰到的“活东西”——陈妈身上。
  陈妈也有她心虚的事,听得少爷又说她“鬼鬼祟祟”,她可真急死了;她以为少爷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布包,而且知道布包里是什么;她但愿此时全宅的电灯一齐都坏。她嘴里连声“啊哟哟!啊哟哟!”地哼着,一面就尽往墙角暗处退。“哎,哎,少爷,少爷,——门灯嗳——小王真害死人了!”陈妈一边支吾着,一边退,觉得已经退到适当地点了,正想把手里的布包放下,猛可地她“呀”的一声怪叫起来,就像无意中摸着了一条毒蛇。
  原来她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把她的布包夺了去!
  慎卿却没有注意。他只看见从陈妈背后——那通到厨房去的弄口,走出一个人来,是厨子包大。这厨子不慌不忙地说道:
  “少爷,也许是门灯没有开罢?电泡刚换过不久,坏不了!”
  “啊哟哟——嘻嘻!是呀!没有开罢?”陈妈也赶快接口说,不由她不笑;她立即明白布包是谁“接”了去,她没有危险了。
  慎卿却大大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发泄”的第一手就是个“扑空”。
  “哼!哼!”他也不多说,赶快往大门跑。
  他摸着那门灯的开关,像要揪掉它似的使劲一开,拍嚓!
  门灯果然亮了。
  “他妈的!这家伙当真还是亮的!”
  慎卿自言自语地说着,就探头朝门外望一下。刚好离大门左首不远的小巷口,有个黑影在慢慢走来,慎卿立刻断定这是常来讨饭的小叫花了,这就立刻成为他“发泄”的第二“对象”。他两脚三步跳出大门去,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
  那黑影也站住了。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因为门灯又开亮着,慎卿看得明明白白,那不是他意想中的小叫花了,那却是一个女子,——他和她有过一段故事的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在这时机出现,慎卿异常不欢迎。可是他已经跑不掉了。李桂英已经站在他面前,长睫毛下边的一对黑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像有一千句一万句话。
  这两道又温柔又尖利的眼光把慎卿看得局促不安了,慎卿便低了头,心里却打算脱围的方法。
  李桂英先开口了:
  “嗳,慎——卿!我在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你。——你跑得那样快,我赶不上。——我,哎,慎卿,这一个月里,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么办哟?”
  慎卿心头别的一跳。又是这“怎么办”来了!糟糕!如果那一对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刚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么,现在这略见苍白的嘴唇轻轻说的“怎么办哟”,就把他从“不安”转化深刻而为“害怕”。
  不错,慎卿是“害怕。大约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听得桂英告诉他生理上起了变化,而且不放心地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只是焦灼,他还和桂英商量办法;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见桂英那张阴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听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负责不可的“怎么办”,他就由“焦灼”和“商量办法”很快地“进化”为“讨厌”和“干笑着不说话”。最近一个月前,因为桂英常在用种种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纠缠不清地”定要他想个办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过一个月,人家也要看得出来了怎么办?”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逼进一句,同时她那近来“更加重了”的身体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浑身一抖,就赶快往后退。
  “喔哟哟!看你那样子!难道我身上有了刺么?”李桂英的声音尖起来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见了像什么样!”声音干燥得不像是“人”说的。
  “哼哼!哎——喔,当初你为什么不怕?当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见,心里别浪别浪跳。现在你倒怕了么?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看得出来了!”
  “偌偌偌!又来了!一见面总是骂我,怎么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谁的不是,一见面就吵嘴?人家着急得地洞里都没有钻处,你总是那股死腔!”
  李桂英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已经是泪汪汪了,脸色更加惨白。慎卿觉心里似乎一软,便赶快别转脸去。他不敢看这一对发亮的黑眼睛。他恨这对眼睛!要不是这一对眼睛,他从前怎么会爱上了这个方脸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废话说他干么!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过了年,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
  慎卿此时只有这一条“缓兵之计”,可是他忘了这一条计他已经用过好多次,所以实际上等于没有“计”。
  “什么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过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罢,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这个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愿意么?你说你妈会晓得的,你妈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会想出一个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气居然温和起来了,像对一个情人的口气;不过他的心里却从桂英说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转杭州去;这一联想,猛又促起他“还没弄到钱”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脱围,不能不把“缓兵之计”加浓着温和的情人样的口气。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动”了;她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又是爱他又是恨他似的看定了他的面孔。慎卿觉得时机已到,正想再说一二句情人样的话语,以便好好儿分手,可是李桂英却比他先开口:
  “不!慎卿!慎——卿,我等不及。”
  “呀呀——哎!这是性急不来的,怎么性急得来呢?”
  “一定要性急的!要打就得赶快。已经有了五个月呢!”“哎哎,不是同你说过,慢慢地总还想得出别的好法子。”
  “不!慎——卿,不会有别的好法子的!捱多了日子反而不好。”
  “那么,也得先打听好门路;有许多医生,许多医院,都不肯干这件事。”慎卿还在极力忍耐着维持他的“缓兵之计”。“不用,不用!我有个要好姊妹淘在上海,她有门路。——
  我只说到她那里去玩几天,爹妈面前也容易搪塞过去。”
  “哦——”
  “这一条路,我也是今天刚想起;为此我到处在找你,——”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慎卿忽然“福至心灵”起来,忽然由“缓兵计”改变为“催兵计”。“你今明天就走。我——
  一过了年,就到上海来看你。”
  “不,——还是要你同我去!我一个人——让他们动——
  手,我怕的。”
  “咳咳咳!你有要好姊妹在那里,怕什么!”
  “不不不!没有男人同去是不行的!”
  “哎,——年底下我实在没有工夫。”慎卿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点了,他心里想“催兵计”也不中用,只好什么计也不计,干脆转身就走。而此时李桂英也正在沉吟,慎卿瞧来是千钧一发的机会了;他正待说一句“过了年一定同去”,就可以和她分手,不料李桂英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
  “不同去也使得。不过,钱呢?”
  “什么?”慎卿心上一跳,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哟!慎——卿!这要用好几百块钱的!”
  “哦哦,哎哎——我随后寄给你。”慎卿这句话说了出来以后,他方才自己感到这句话真正应付的再得体再稳当也没有。他想这可应该“分手”了罢。
  “不,慎卿!我不要寄!你此刻就给!”
  这话是尖声的,又是含着强迫性质的,慎卿再也耐不住了,他用力将手一洒,洒脱了李桂英的手,反身就走,一边低声地然而沉重地说:“此刻我没有,没有!”
  李桂英似乎早已看出慎卿时时在打算溜走,她的手刚被洒脱,她早已抢前一步,双臂一扑,上半身就缠住了慎卿的身体。
  “呵!”慎卿叫了一声,但立即镇定了,低声喝道:“桂英!
  算什么样子!有人来的!有人来的!”
  “人来也不怕!”声音是又尖,又狠,又像带着哭声的。
  “放了手再说呀!桂——英哟,当真我眼前没有钱,可怎么办呢?”
  “哼哼!你骗谁?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要买那件狸猫皮的女大衣?哼!我远远地看见的!”
  李桂英放松了慎卿,但是站得肩挨着肩地,气吁吁地说;
  她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闪闪地钉住了慎卿的面孔,似乎说“不怕你逃!你逃到哪里去?”
  慎卿的脸色变得死白。他去找赵歪嘴的时候顺路又看见那件女皮大衣,的确顺便进去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糟糕!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了!你——有了别人!怪道老躲着我——”
  “桂英!——”
  “——好,好!走开就走开!可是我肚子里这块东西,要你给我弄掉它!你想不管么?哼哼!”
  一边说,李桂英又扑到慎卿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慎卿只急得一边想挣脱,一边慌慌张张求告说:
  “桂英,桂英!不像样,不像样的!哎哎,桂——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你向来柔顺的,和我好的!哎!真是!”
  “不错,我向来柔顺。就为的我向来柔顺,今天逼得我什么都只好不管!——你,你,给我钱,让我去打掉了,从此就不来找你,一刀两段!”
  “我当真没有。有了为什么不给?——我没有买,没有买那件皮大衣。你不信,可以去问店里去!”
  “不管你有没有,今天我一定要!”
  “哎,这不是——哎哎,——嗳,桂英,迟几天怎样?要是你性急,一定要年前打掉它,你先去设法这笔钱,我过了年一定还,不还不姓唐!”
  慎卿这几句话,确是绝对的真心。他不是舍不得花钱的。而且他也着急得声音有点发抖了。李桂英慢慢放开了他,叹一口气,朝慎卿看了几眼,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来。慎卿趁势倒反把头凑过去,附着桂英的耳朵,轻轻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这年关真过不去哪!老头子昨天夜车来了,我和他要钱,反被他骂了一顿;他说他身上背的债,还一点也没有办法呢!刚才我上街去,也是想借钱,——跟赵歪嘴借。你不信,可以去问他,我有没有借到。——桂英!此时我没有钱!你先去想法弄到一点,先到上海,进了医院,过了年关,我借得了钱,一定马上寄给你。——我向来不是小气的,你想想哟!这三四个月里,我实在干瘪透了!”
  “哦,咳——”李桂英似乎也被慎卿说得心软了些。她用手指在慎卿额角上使劲捺了一下,好像恨他,又好像怜他。“咳——”她又叹一口气,就说道:“我哪里去弄钱?爸爸天天生气;店里生意清,放的账收不起,欠的债人家逼得要命;——妈妈有千把块钱的私房,存在当铺里,今年端阳边又倒掉了!我哪里有办法?”
  “那么,桂英,还是过了年再打罢,不差这几天工夫。”
  慎卿松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说。他以为这一幕活剧大概可以好好儿收场了。他很庆幸这一会儿竟没有人来撞见。他们站的那巷口是一条死巷,一边是他家的花园,一边是人家的当作菜园的空地;他家大门前本来不是过路要道,这时天色又黑,只有大门上那门灯在他们二三丈路外像睁大的眼睛似的朝他们看着。
  慎卿机械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又打算走,他的身体已经挪动了方向。忽然李桂英恶笑了一声。慎卿听着这笑声,不禁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没听得李桂英这样恶笑过。
  “那么,你出一个凭据给我。——喔,你不出也不要紧。
  你早已有凭据在我手里。”
  李桂英说着又来一声惨厉的狠毒的尖笑。
  “哦——”慎卿又害怕又疑惑地看着那方脸上的一对黑眼睛。
  这方脸现在更加方得可怕,这一对会说话的黑眼睛现在像是两个其深无比不可捉摸的小小的黑洞。
  李桂英哈哈地狞笑着退后一步,就很得意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来,对慎卿照面一扬,又很恶毒地故意软声说:
  “看清楚了么?慎——卿!”
  慎卿是看清楚了。这是一张照!这还是他和桂英同在上海看海京伯马戏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们刚刚“发生关系”,那时他们暗中私订嫁娶。但最近慎卿已把那时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连他们曾经拍得有这一张双人合照的事,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呵!呵!”慎卿急得说不出话。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气。
  “慎卿!那你总明白了罢”你尽管躲我有什么用?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
  “哼哼!你——这人!”慎卿慌急中竟不知道“她这人”应该说是什么才配。桂英说的“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刺激得他太厉害了,他的心里乱滚着害怕和愤怒的火球,他是怕“棺材”的。
  “我这人怎样呢?——啊,慎——卿,你自去想想罢,我当初——”
  “你这人毒!你这人倒会摆毒计!你……”
  “什么?我摆毒计!咄!你想想,是我要拍这张照呢,是你要拍的?嗨嗨!”
  “我不怕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有这东西便可以要我长要我短什么都由你。”慎卿咬紧了牙齿说,脸色都青了,狼狈地四顾,似乎决不定一个主意。
  “啊哟!要你长要你短?我从前要过你什么的?你把我当做什么,倒要你明白说一句?——哼哼!是我当初不生眼睛!哼哼!算了!再会!过了年寄不寄钱由你,寄多少也由你!哼哼,倒好像我是仙人跳,扎火囤!”
  李桂英气得声音有点发抖,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涨红了。她将那照片放进袋里,转身便想走。可是这当儿慎卿也已经决定了主意,他突然一个虎跳,就扑到李桂英身上,想强夺那“可以要他长要他短”的凭据。
  “喔喔——哟!”李桂英裂破了嗓子似的叫起来,她两手护住了口袋,死命的挣。要不是她“身重”,慎卿也许还不是她的对手。“救——救命!……”刚喊得这一句,李桂英一口就咬着了慎卿的手指,这手指正想来堵住桂英的嘴巴。——“喔唷!”慎卿叫着,不由不松一下手。李桂英乘势挣脱身子就跑。然而一则因为慌张,二则因为她站的地位关系,她一跑就跑进了那小巷口,而这小巷是一条死巷!
  慎卿像一条疯狗似的追了进去。
  这当儿,唐府大门口有人出来了。正是那失业的绸厂工人黄阿祥。他的胁下依然挟着他那包绸。他垂头丧气,似乎连腿都抬不起。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监视在后。
  黄阿祥站在大门前,路当中,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天上已经有几颗星,亮得出奇。黄阿祥发狠似的跺一跺脚,忽然——
  “救——命!”
  声音是从左边来的。黄阿祥怔了一下。第二声又来了。这一声比较低,然而更惨厉。黄阿祥立即朝那小巷口跑去。小王的癞痢头也探出大门来了。黄阿祥刚跑到那小巷口,劈面就撞着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人猛不防有这一撞,扑的就跌倒了。黄阿祥正待把他扶起来,小巷里哭着叫着,又跑出来了一个人,这人,黄阿祥看清楚是一个女的。
  “啊!好像是慎少爷呢!”
  癞痢小王对他背后的花儿匠老冯说,也就走出大门来。
  这时慎卿已经爬了起来,拔脚就朝大门跑。离他一丈光景,李桂英在追。忽然从那边街上涌来了三四个人,就把慎卿和李桂英隔开。接着又是五六人飞也似的跑来,连先前的一批就把唐府大门围住。乱哄哄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叫道:
  “有后门么?赶快分几个去守住!”
  “有的!有后门,也有边门!麻子!——喔,阿贵他们也到了,……我去!”
  这时大门前的街口又拥出五六个人来,那叫着“我去”的汉子就迎着这最后的一批,狂风似的沿着唐府大门左首的水磨砖墙包抄了去。
  慎卿站在大门上,喘着气,瞪出了眼睛,不知这一伙人是来干么的。然而他立即省悟过来似的朝自己手里一看,那“凭据”的照片果然在他手里,不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慎卿苦笑一下,转身就往里边走,这时候,大门外忽然嚷成一片。慎卿本能地回过身去看,只见刚才那批人正在和小王和老冯指手划脚地争论。从人缝中,慎卿又看见李桂英站在大门前,路当中,门灯的亮光照着她的脸青里泛红。她似乎在哭着讲说着;她面前站着两个短衣的汉子,似乎在听;一个是空手,另一个胁下挟着一包东西。
  忽然那两个汉子一齐回过头来朝门里看了,两个的脸上都是一股怒气。
  慎卿不由不打个寒噤,转身拔步就朝里边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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